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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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閱微草堂筆記

Author: Yun Ji

Release date: December 11, 2007 [eBook #23817]
Most recently updated: June 20, 2020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Wan Jei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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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duced by Wan Jei Chen

閱微草堂筆記

紀曉嵐 著

序 原序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之。夫道豈深隱莫測,秘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 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然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汞瀉地,顆顆皆圓; 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於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無乎不 在焉!文,其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 ;降而為諸子之書;降而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足以明道。再降而 稗官小說,似無與於道矣。然《漢書.藝文志》列為一家,歷代書目亦皆著錄。 豈非以荒誕悖妄者雖不足數,其近於正者,於人心世道,亦未嘗無所裨歟!

  河間先生,以學問文章,負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 門戶;亦不喜才人放誕,詩壇酒社,誇名士風流。是以退食之餘,惟耽懷典籍, 老而嬾於考索,乃採掇異聞,時作筆記,以寄所欲言。《灤陽消夏錄》等五書, 俶詭奇譎無所不載,洸洋恣肆無所不言,而大旨要歸於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 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漸歸湮沒。而先生之書, 則梨棗屢鐫,久而不厭,是則華實不同之明驗矣。顧翻刻者眾,訛誤實繁,且有 妄為標目如明人之刻《冷齋夜話》者,讀者病焉。時彥夙從先生游,嘗刻先生《 姑妄聽之》,附跋書尾,先生頗以為知言,邇來諸板益漫漶,乃請於先生,合五 書為一編,而仍各存其原第。篝燈手校不敢憚勞,又請先生檢視一過,然後摹印 。雖先生之著作不必藉此刻以傳,然魚魯之舛差稀於先生教世之本志,或亦不無 小補云爾。

    嘉慶庚申八月門人北平盛時彥謹序。

  鄭序

  河間紀文達公,久在館閣,鴻文鉅制,稱一代手筆。或言公喜詼諧,嬉笑怒 罵,皆成文章。今觀公所署筆記,詞意忠厚、體例謹嚴。而大旨悉歸勸懲,殆所 渭是非不謬於聖人者與!雖小說,猶正史也。公自云:「不顛是非如碧雲騢,不 懷挾恩怨如周秦行紀,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 不見擯於君子。蓋猶公之謙詞耳。公之孫樹馥,來宦嶺南,從索是書者眾,因重 鋟板。樹馥醇謹有學識,能其官,不墮其家風云。     道光十五年乙末春日,龍溪鄭開僖識。

  紀昀 詩二首

  千生心力坐銷磨,紙上煙雲過眼多。   擬築書倉今老矣,只應說鬼以東坡。

  前因後果驗無差,瑣記搜羅鬼一車。   傳語洛閏門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觀弈道人自題

第一卷 灤陽消夏錄一

  乾隆己酉夏,以編排秘籍,于役灤陽,時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 而已,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小說稗官,知無關於著述; 街談巷議,或有益於勸懲,聊付抄胥存之。命曰《灤陽消夏錄》云爾。

  胡御史牧亭言,其里有人畜一豬,見鄰叟輒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見他人則 否。鄰叟初甚怒之,欲買而啖其肉。既而憬然省曰:「此殆佛經所謂夙冤耶?世 無不可解之冤。」乃以善價贖得,送佛寺為長生豬,後再見之,弭耳昵就,非復 曩態矣。嘗見孫重畫伏虎應真,有巴西李衍題曰:「至人騎猛虎,馭之猶騏驥。 豈伊本馴良,道力消其鷙。乃知天地間,有情皆可契。共保金石心,無為多畏忌 。」可為此事作解也。

  滄州劉士玉孝廉,有書室為狐所據。白晝與人對語,擲瓦石擊人,但不睹其 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聞其事,自往驅之。方盛陳人妖異路之理,忽 簷際朗言曰:「公為官,頗愛民,亦不取錢,故我不敢擊公,然公愛民乃好名, 不取錢乃畏後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狽而歸,咄咄 不怡者數日。劉一僕婦甚粗蠢,獨不畏狐。狐亦不擊之,或於對語時,舉以問狐 。狐曰:「彼雖下役,乃真孝婦也,鬼神見之猶斂避,況我曹乎?」劉乃令僕婦 居此室,狐是日即去。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剛直,亦不怖畏,問君 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至一破屋,鬼 曰:「此文士廬也。」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汨沒,唯 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 渺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 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螢螢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唯鬼 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 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 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 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斥之,鬼大笑而 去。

  東光李又聃先生嘗至宛平相國廢園中,見廊下有詩二首,其一曰:「颯颯西 風吹破櫺,蕭蕭秋草滿空庭。月光穿漏飛簷角,照見莓苔半壁青。」其二曰:「 耿耿疏星幾點明,銀河時有片雲行。凴欄坐聽譙樓鼓,數到連敲第五聲。」墨痕 慘淡,殆不類人書。

  董曲江先生,名元度,平原人,乾隆壬申進士,入翰林,散館,改知縣,又 改教授,移疾歸。少年夢人贈一扇,上有三絕句曰:「曾公飲馬天池日,文采西 園感故知;至竟心情終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尺五城內並馬來,垂楊一例 赤鱗開;黃金屈戍雕胡錦,不信陳王八斗才。」「蕭鼓鼕鼕畫燭樓,是誰親按小 涼洲;春風荳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語多難解。後亦卒無徵驗,莫明其 故。

  平定王孝廉執信,嘗隨文宦榆林,夜宿野寺經閣下,聞閣上有人絮語,似是 論詩,竊訝此間少文士,那得有此?因諦聽之,終不甚了了。後語聲漸出閣廊下 ,乃稍分明。其一曰:「唐彥謙詩格不高,然『禾麻地廢生邊氣,草木春寒起戰 聲』,故是佳句。」其一曰:「僕嘗有句云:『陰磧日光連雪白,風天沙氣入雲 黃。』非親至關外,不睹此景。」其一又曰:「僕亦有一聯云:『山沉邊氣無情 碧,河帶寒聲亙古秋。』自謂頗肖邊城日暮之狀,相與吟賞者久之。」寺鐘忽動 ,乃寂無聲。天曉起視,則扃鑰塵封。「山沉邊氣」一聯,後於任總鎮遺稿見之 。總鎮名舉,出師金川時,百戰陣歿者也。「陰磧」一聯,終不知為誰語。即其 精靈長在,得與任公同游,亦決非常鬼矣。

  滄州城南上河涯,有無賴呂四,凶橫無所不為,人畏如狼虎。一日薄暮,與 諸惡少村外納涼,忽隱隱聞雷聲,風雨且至。遙見似一少婦,避入河干古廟中。 呂語諸惡少曰:「彼可淫也。」時已入夜,陰雲黯黑,呂突入,掩其口,眾共褫 衣相嬲。俄雷光穿牖,見狀貌似是其妻,急釋手問之,果不謬。呂大恚,欲提妻 擲河中,妻大號曰:「汝欲淫人,致人淫我,天理昭然,汝尚欲殺我耶?」呂語 塞,急覓衣褲,已隨風入河流矣。旁皇無計,乃自負裸婦歸。雲散月明,滿村嘩 笑,爭前問狀。呂無可置對,竟自投於河。蓋其妻歸寧,約一月方歸。不虞母家 遘回祿,無屋可棲,乃先期返。呂不知而遘此難。後妻夢呂來曰:「我業重,當 永墮泥犁。緣生前事母尚盡孝,冥官檢籍得受蛇身,今往生矣。汝後夫不久至。 善視新姑嫜,陰律不孝罪至重,毋自蹈冥司湯鑊也。」至妻再醮日,屋角有赤練 蛇,垂首下視,意似眷眷。妻憶前夢,方舉首問之,俄聞門外鼓樂聲。蛇於屋上 跳擲數回,奮然去。

  獻縣周氏僕周虎,為狐所媚,二十餘年如伉儷,嘗語僕曰:「吾煉形已四百 餘年,過去生中,於汝有業緣當補。一日不滿,即一日不得生天。緣盡,吾當去 耳。」一日,囅然自喜,又泫然自悲,語虎曰:「月之十九日,吾緣盡當別,已 為君相一婦,可聘定之。」因出白金付虎,俾備禮。自是狎昵嬿婉,逾於平日, 恒形影不離。至十五日,忽晨起告別,虎怪其先期,狐泣曰:「業緣一日不可減 ,亦一日不可增。惟遲早則隨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緣,為再一相會地也。」越數 年,果再至,歡洽三日而後去。臨行嗚咽曰:「從此終天訣矣。」陳德音先生曰 :「此狐善留其有餘,惜福者當如是。」劉季箴則曰:「三日後終須一別,何必 暫留?此狐煉形四百年,尚未到懸崖撒手地位,臨事者不當如是。」余謂二公之 言,各明一義,各有當也。

  獻縣令明晨,應山人,嘗欲申雪一冤獄,而慮上官不允,疑惑未決。儒學門 斗有五半仙者,與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驗,遣往問之,狐正色曰:「明公為民 父母,但當論其冤不冤,不當問其允不允,獨不記制府李公之言乎?」門斗返報 ,明為悚然。因言制府李公衛未達時,嘗同一道士渡江,適有與舟子爭詬者,道 士太息曰:「命在須臾,尚較計數文錢耶?」俄其人為帆腳所掃,墮江死,李公 心異之。中流風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誦咒,風止得濟,李公再拜謝更生,道士 曰:「適墮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貴人也,遇阨得濟,亦命也。吾不能不救, 何謝焉?」李公又拜曰:「領師此訓,吾終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盡然。 一身之窮達當安命,不安命則奔競排軋,無所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檜即不傾陷 善類,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國計民生之利害,則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 ,朝廷之設官,所以補救氣數也。身握事權,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 廷何必設此官乎?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諸葛武侯曰:『鞠躬盡瘁, 死而後已。』成敗利鈍,非所逆睹。此聖賢立命之學,公其識之。」李公謹受教 ,拜問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駭。」下舟行數十步,翳然滅跡。昔在會城, 李公曾話是事,不識此狐何以得知也。

  北村鄭蘇仙,一日夢至冥府,見閻羅王方錄囚。有鄰村一媼至殿前,王改容 拱手,賜以杯茗,命冥吏速送生善處。鄭私叩冥吏曰:「此農家老婦,有何功德 ?」冥吏曰:「是媼一生無利己損人心。夫利己之心,雖賢士大夫或不免。然利 己者必損人,種種機械因是而生,種種冤愆因是而造,甚至貽臭萬年,流毒四海 ,皆此一念為害也。此一村婦而能自制其私心,讀書講學之儒對之多愧色矣。何 怪王之加禮乎?」鄭素有心計,聞之惕然而寤。鄭又言,此媼未至以前,有一官 公服昂然入,自稱所至但飲一杯水,今無愧鬼神。王哂曰:「設官以治民,下至 驛丞閘官,皆有利弊之當理。但不要錢即為好官,植木偶於堂,並水不飲,不更 勝公乎?」官又辯曰:「某雖無功,亦無罪。」王曰:「公一身處處求自全,某 獄某獄避嫌疑而不言,非負民乎?某事某事畏煩重而不舉,非負國乎?三載考績 之謂何,無功即有罪矣。」官大踧踖,鋒稜頓減。王徐顧笑曰:「怪公盛氣耳。 平心而論,要是三四等好官,來生尚不失冠帶。」促命即送轉輪王。觀此二事, 知人心微曖,鬼神皆得而窺。雖賢者一念之私,亦不免於責備。相在爾室,其信 然乎?

  雍正壬子,有宦家子婦,素無勃谿狀。突狂電穿牖,如火光激射,雷楔貫心 而入,洞左脅而出,其夫亦為雷燄燔燒,背到尻皆焦黑,氣息僅屬,久之乃蘇, 顧婦屍泣曰:「我性剛勁,與母爭論或有之;爾不過私訴抑鬱,背燈掩淚而已, 何雷之誤中爾耶?」是未知律重主謀,幽明一也。

  無雲和尚,不知何許人。康熙中掛單河間資勝寺,終日默坐,與語亦不答。 一日,忽登禪牀,以界尺拍案一聲,泊然化去。視案上有偈曰:「削髮辭家淨六 塵,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愛物無窮事,原有周公孔聖人。」佛法近墨,此僧乃 近於楊。

  寧波吳生,好作北里游。後昵一狐女,時相幽會。然仍出入青樓間。一日, 狐女請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見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應念而 至,不逾於黃金買笑乎?」試之,果傾刻換形,與真無二,遂不復外出。嘗與狐 女曰:「眠花藉柳,實愜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終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 。聲色之娛,本雷光石火,豈特吾肖某某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豈特某某 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來名姬豔女皆幻化也。白楊綠草,黃土青山, 何一非古來歌舞之場;握雨攜雲,與埋香葬玉,《別鶴》、《離鸞》,一曲伸臂 頃耳。中間兩美相合,或以時刻計,或以日計,或以月計,或以年計,終有絕別 之期。及其訣別,則數十年而散,與片刻暫遇而散者,同一懸崖撒手,轉瞬成空 。倚翠偎紅,不皆恍如春夢乎?即夙契原深,終身聚首,而朱顏不駐,白髮已侵 ,一人之身,非復舊態。則當時黛眉粉頰,亦謂之幻化可矣。何獨以妾肖某某為 幻化也?」吳灑然有悟。後數歲,狐女辭去,吳竟絕跡於狎游。

  交河汲孺愛,青縣張文甫,皆老儒也。並授徒於獻。嘗同步月南村北村之間 ,去館稍遠,荒原闃寂,榛莽翳然。張心怖欲返,曰:「墟墓間多鬼,曷可久留 。」俄一老人扶杖至,揖二人坐,曰:「世間何得有鬼?不聞阮瞻之論乎?二君 儒者,奈何信釋氏之妖妄。」因闡發程朱二氣屈伸之理,疏通證明,詞條流暢。 二人聽之皆首肯,共歎宋儒見理之真,遞相酬對,竟忘問姓名。適大車數輛遠遠 至,牛鐸錚然,老人振衣急起曰:「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持無鬼之論,不能 留二君作竟夕談。今將別,謹以實告,毋訝相戲侮也。」俯仰之頃,欻然已滅。 是間絕少文士,惟董空如先生墓相近,或即其魂歟?

  河間唐生,好戲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謂唐嘯子者是也。有塾師好講無鬼 ,嘗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語耳。」唐夜灑土其窗,而嗚嗚擊 其戶。塾師駭問為誰,則曰:「我二氣之良能也。」塾師大怖,蒙首股栗,使二 弟子宋達旦。次日委頓不起。朋友來問,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為,莫不拊 掌。然自是魅大作,拋擲瓦石,搖撼戶牖無虛夕。初尚以為唐再來,細察之乃真 魅,不勝其嬲,竟棄館而去。蓋震懼之後,益以慚恧,其氣已餒,狐乘其餒而中 之也。妖由人興,此之謂乎?

  天津某孝廉,與數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輕薄。見柳蔭中少婦騎驢過,欺其無 伴,邀眾逐其後,嫚語調謔。少婦殊不答,鞭驢疾行。有兩三人先追及,少婦忽 下驢軟語,意似相悅。俄某與三四人追及,審視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騎,是日亦 無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訶之。妻嬉笑如故,某憤氣潮湧,奮掌欲摑其面。 妻忽飛跨驢背,別換一形,以鞭指某數曰:「見他人之婦,則狎褻百端;見自己 婦,則恚恨如是。爾讀聖賢書,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掛名桂籍也!」數訖,逕 行。某色如死灰,殆僵立道左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德州田白巖曰:「有額都統者,在滇黔間山行,見道士按一麗女於石,欲剖 其心。女哀呼乞救,額急揮騎馳及,遽格道士手,女噭然一聲,化火光飛去,道 士頓足曰:『公敗吾事!此魅已媚殺百餘人,故捕誅之以除害。但取精已多,歲 久通靈,斬其首則神遁去,故必剖其心乃死。公今縱之,又貽患無窮矣。惜一猛 虎之命,放置深山,不知澤麋林鹿,劘其牙者幾許命也!』匣其匕首,恨恨渡溪 去。」此貽白巖之寓言,即所謂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姑容墨吏,自以為陰功, 人亦多稱為忠厚。而窮民之賣兒貼婦,皆未一思,亦安用此長者乎?

  獻縣吏王某工刀筆,善巧取人財。然每有所積,必有一意外事耗去。有城隍 廟道童,夜行廊廡間,有二吏持簿對算,其一曰:「渠今歲所蓄較多,當何法以 銷之?」方沉思間,其一曰:「一翠雲足矣,無煩迂折也。」是廟往往遇鬼,道 童習見亦不怖。但不知翠雲為誰,亦不知為誰銷算。俄有小妓翠雲至,王某大嬖 之,耗所蓄八九,又染惡瘡,醫藥備至,比癒則已蕩然矣。人計其平生所取,可 屈指數者,約三四萬金,後發狂疾暴卒,竟無棺以殮。

  陳雲亭舍人言,有臺灣驛使宿館舍,見豔女登牆下窺,叱索無所睹。夜半瑯 然有聲,乃片瓦擲枕畔,叱問:「是何妖魅,敢侮天使?」窗外朗聲曰:「公祿 命重,我避公不及,致公叱索,懼干神譴,惴惴至今。今公睡中萌邪念,誤作驛 卒之女,謀他日納為妾。人心一動,鬼神知之,以邪召邪,不得而咎我,故投瓦 相報,公何怒焉?」驛使大愧,未及天曙,促裝去。

  葉旅亭御史宅,忽有狐怪白晝對語,迫葉讓所居,擾攘戲侮,至杯盤自舞, 几榻自行。葉告張真人,真人以委法官。先書一符,甫張而裂,次牒都城隍,亦 無驗。法官曰:「是必天狐,非拜章不可。」乃建道場七日。至三日狐猶詬詈, 至四日乃婉詞請和。葉不欲與為難,亦祈不竟其事。真人曰:「章已拜,不可追 矣。」至七日,忽聞格鬥砰,門窗破墮,薄暮尚未已,法官又檄他神相助,乃就 擒,以罌貯之,埋廣渠門外。余嘗問真人驅役鬼神之故,曰:「我亦不知所以然 ,但依法施行耳。大抵鬼神皆受役於印,而符籙則掌於法官。真人如官長,法官 如胥吏;真人非法官不能為符籙,法官非真人之印,其符籙亦不靈。中間有驗有 不驗,則如各官司文移章奏,或准或駁,不能一一必行耳。」此言頗近理。又問 設空宅深山,猝遇精魅,君尚能制伏否,曰:「譬大吏經行,劫盜自然避匿。倘 或無知猖獗,突犯雙旌,雖手握兵符,徵調不及,一時亦無如之何。」此言亦頗 篤實。然則一切神奇之說,皆附會也。

  朱子穎運使言守泰安日,聞有士人到岱岳深處,忽人語出石壁中曰:「何處 經香,豈有轉世人來耶?」剨然震響,石壁中開,貝闕瓊樓湧現峰頂。有耆儒冠 帶下迎,士人駭愕,問:「此何地?」曰:「此經香閣也。」士人叩經香閣之義 ,曰:「其說長矣,請坐講之。昔尼山刪定,垂教萬年。大義微言,遞相授受。 漢代諸儒,去古未遠,訓詁箋注,類能窺見先聖之心,又淳樸未漓,無植黨爭名 之習,惟各傳師說,篤溯淵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為注疏十三 部,先聖嘉焉。諸大儒慮新說日興,漸成絕學,建是閣以貯之。中為初本,以五 色玉為函,尊聖教也;配以歷代官刊之本,以白玉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 南面;左右則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時代,庋置斯閣 ,以蒼玉為函,獎汲古之勤也,皆東西面,並以珊瑚為簽,黃金作鎖鑰。東西兩 廡,以沉檀為几,錦繡為茵,諸大儒之神,歲一來視,相與列坐於斯閣。後三楹 則唐以前諸儒經義,帙以纂組,收為一庫。自是以外,雖著述等身,聲華蓋代, 總聽其自貯名山,不得入此門一步焉。先聖之志也。諸書至子刻午刻,一字一句 ,皆發濃香,故題曰『經香」。蓋一元斡運,二氣絪縕,陰起午中,陽生子半, 聖人之心,與天地通。諸大儒闡發聖人之理,其精奧亦與天地通,故相感也。然 必傳是學者始聞之,他人則否。世儒於此十三部,或焚膏繼晷,鑽仰終身,或鍛 鍊苛求,百端掊擊,亦各因其性識之所根耳。君四世前為刻工,曾手刊《周禮》 半部,故餘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來。」因引使周覽閣廡,款以茗果。送別,曰 :「君善自愛,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顧,唯萬峰插天,杳無人跡。案此事荒 誕,殆尊漢學者之寓言。夫漢儒以訓詁專門,宋儒以義理相尚,似漢學粗而宋學 精。然不明訓詁,義理何由而知?概用詆誹,視猶土苴,未免既成大輅,追斥椎 輪,得濟迷川,遽焚寶筏。於是攻宋儒者,又紛紛而起故。余撰《四庫全書.詩 部總序》,有曰:「宋儒之攻漢儒,非為說經起見也,特求勝於漢儒而已。後人 之攻宋儒,亦非為說經起見也,特不平宋儒之詆漢儒而已。」韋蘇州詩曰:「水 性自云靜,石中亦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此之謂矣。平心而論,《 易》自王弼始變舊說,為宋學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經》詞義明顯,宋儒所爭 ,只今文古字句,亦無關宏旨,均姑置勿議;至《尚書》、三禮、三傳、《毛詩 》、《爾雅》諸注疏,皆根據古義,斷非宋儒所能;《論語》《孟子》,宋儒積 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斷非漢儒所及。蓋漢儒重師傅,淵源有自;宋儒尚心悟 ,研索易深。漢儒或執舊文,過於信傳;宋儒或憑臆斷,勇於改經。計其得失, 亦復相當。唯漢儒之學,非讀書稽古,不能下一語;宋儒之學,則人人皆可以空 談。其間蘭艾同生,誠有不盡饜人心者,是嗤點之所自來。此種虛構之詞,亦非 無因而作也。

  曹司農竹虛言,其族兄自歙往揚州,途經友人家,時盛夏,延坐書屋,甚軒 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強居之,夜半有物自門 隙蠕蠕入,薄如夾紙,入室後,漸開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髮吐 舌,作縊鬼狀,曹笑曰:「猶是髮,但稍亂。」鬼技窮,倏然滅。及歸途再宿, 夜半門隙又蠕動,甫露其首,輒唾曰:「又此敗興物耶?」竟不入。此與嵇中散 事相類。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畏則心亂,心亂則神渙,神渙則鬼得乘之; 不畏則心定,定則神全,神會則戾之氣不能干。故記中散是事者,稱神志湛然, 鬼慚而去。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為總漕時,署有土神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 才兀傲,謂土神于思老翁,不應擁豔婦,馬神年少,正為嘉耦。逕移女像於馬神 祠,俄眩仆不知人。默庵先生聞其事,親禱移還,乃蘇。又聞河間學署有土神亦 配以女像,有訓導謂黌宮不可塑婦人,乃別建一小祠遷焉,土神憑其幼孫語曰: 「汝理雖正,而心則私,正欲廣汝宅耳,吾不服也。」訓導方侃侃談古禮,猝中 其隱,大駭,乃終任不敢居。是實二事相近,或曰:「訓導遷廟猶以禮,董瀆神 甚矣,譴當重。」余謂董少年放誕耳,訓導內挾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義,使 人無詞,微神發其陰謀,人尚以為能正祀典也。《春秋》誅心,訓導譴當重於董 。

  戲術皆手法捷耳。然亦實有搬運術。憶小時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術士置杯 酒於案,舉掌捫之,杯陷入案中,口與案平,然捫案不見杯底。少選取出,案如 故。此或障目法也。又舉魚膾一巨碗,拋擲空中不見,令其取回,則曰:「不能 矣。在書室畫廚夾屜中,公等自取耳。」時以賓從雜沓,書室多古器,已嚴扃。 且夾屜高僅二寸,碗高三四寸許,斷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鑰啟視,則碗置案上 ,換貯佛手五。原貯佛手之盤,乃換貯魚膾,藏夾屜中,是非搬運術乎?理所必 無,事所或有,類如此。然實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盜取人物,不為異;能劾 禁狐怪山魈者,亦不為異;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盜取人物,即可以代人 取物,夫又何異焉?

  舊僕莊壽言:「昔事某官,見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續至,皆契交也。其狀若 密遞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駕遞出,至黃昏乃歸。車殆馬煩,不勝困憊。俄 前二官又至,燈下或附耳,或點頭,或搖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議何事。 漏下二鼓,我遙聞北窗外吃吃有笑聲,室中弗聞也。方疑惑間,忽又聞長歎一聲 ,曰:『何必如此?』始賓主皆驚,開窗急視,新雨後泥平如掌,絕無人跡,共 疑為我囈語。俄時因戒勿竊聽,避立南榮外花架下,實未嘗睡,亦未嘗言,究不 知其何故也。」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鯉湖道中,有童子騎牛來,行甚速。至丘前小立 ,朗吟曰:「來衝風雨來,去踏煙霞去。斜照萬峰青,是我還山路。」怪村豎哪 得作此語,凝思欲問,則笠影出沒杉檜間,已距半里許矣。不知神仙遊戲,抑鄉 塾小兒聞人誦而偶記也。

  莆田林教諭霈,以臺灣俸滿北上。至涿州南,下車便旋。見破屋牆外,有磁 鋒劃一詩曰:「騾綱隊隊響銅鈴,清曉沖寒過驛亭。我自垂鞭玩殘雪,驢蹄緩踏 亂山青。」款曰「羅洋山人」。讀訖,自語曰:「詩小有致,羅洋是何地耶?」 屋內應曰:「其語似是湖廣人。」入視之,惟凝塵敗葉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 車。恒鬱鬱不適,不久竟卒。

  景州李露園基塙,康熙甲午孝廉,余僚婿也。博雅工詩,需次日,夢中作一 聯曰:「鸞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而不能自解。後得湖南一令,卒於官, 正屈原行吟地也。

  先祖母張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盜肉,陰扼殺之。中一婢曰柳意, 夢中恒見此犬來齧,睡輒囈語。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殺犬,何獨銜冤於柳 意?此必柳意亦盜肉,不足服其心也。」考問果然。

  福建汀州試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臨日,吏曰當詣樹拜。 余謂木魅不為害,聽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當拜。樹枝葉森聳,隔屋數重 可見。是夕月明,余步階上,仰見樹梢兩紅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漸沒。呼 幕友出視,尚見之。余次日詣樹各答以揖,為鐫一聯於祠門曰:「參天黛色常如 此,點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頗異。袁子才嘗載此事於《新齊諧》,所記稍異 ,蓋傳聞之誤也。

  德州宋清遠先生言,呂道士不知何許人,善幻術,嘗客田山司農家。值朱藤 盛開,賓客會賞,一俗士言詞猥鄙,喋喋不休,殊敗人意。一少年性輕脫,厭薄 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幾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聽,亦慍形於色。滿座為之 不樂。道士耳語小童取紙筆,畫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數四。俗客 趨東南隅坐,喃喃自語,聽之,乃與妻妾談家事,俄左右回顧若和解,俄怡色自 辯,俄作引罪狀,俄屈一膝,俄兩膝並屈,俄叩首不已;視少年則坐西南隅花欄 上,流目送盼,妮妮軟語,俄嬉笑,俄謙謝,俄低唱《浣紗記》,呦呦不已,手 自按拍,備諸冶蕩之態;老儒則端坐石凳上講《孟子》齊桓晉文之事一章,字剖 句析,指揮顧盼,如與四五人對語,忽搖手曰不是,忽瞋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癆 嗽仍不止。眾駭笑,道士搖手止之。比酒闌,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凝坐, 少選始醒,自稱不覺醉眠,謝無禮。眾匿笑散。道士曰:「此小術,不足道。葉 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宮,即用此符,當時誤以為真仙,迂儒又以為妄語,皆井底蛙 耳。」後在旅館,符攝一過往貴人妾魂,妾蘇後登車,識其路逕門戶,語貴人急 捕之,已遁去。此《周禮》所以禁怪民歟。

  交河老儒汲潤礎,雍正乙卯鄉試。晚至石門橋,客舍皆滿。唯一小屋,窗臨 馬櫪,無肯居者,姑解裝焉。群馬跳踉,夜不得寐。人靜後,忽聞馬語。汲愛觀 雜書,先記宋人說部中有堰下牛語事,知非鬼魅,屏息聽之。一馬曰:「今日方 知忍饑之苦,生前所欺隱草豆錢,意在何處。」一馬曰:「我輩多由圉人轉生, 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為太息。」眾馬皆嗚咽。一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 五何以得為犬?」一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並淫濫,盡盜其錢與所歡 ,當罪之半矣。」一馬曰:「信然,罪有輕重,姜七墮豕,身受屠割,更我輩不 若也。」汲忽輕嗽,語遂寂。汲恒舉以戒圉人。

  余一侍姬,平生不嘗出詈語。自云親見其祖母善詈,後了無疾病,忽舌爛至 喉,飲食言語皆不能,宛轉數日而死。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呼妻妾不至。問小婢,云:「並隨一少年南去矣。」 露刃追及,將駢斬之,少年忽不見。有老僧衣紅袈裟,一手托缽一手振錫杖,格 其刀,曰:「汝尚不悟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重,機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終 不覺。鬼神忌隱惡,故判是二婦,使作此以報汝。彼何罪焉?」言訖亦隱。生默 然引歸。二婦云:「少年初不相識,亦未相悅,忽惘然如夢,隨之去。」鄰里亦 曰:「二婦非淫奔者,又素不相得,豈肯隨一人?且淫奔必避人,豈有白晝公行 ,緩步待追者耶?」其為神譴,信矣,然終不能名其惡,真隱惡哉。

  事皆前定,豈不信然。戊子春,余為人題《蕃騎射獵圖》,曰:「白草粘天 野獸肥,彎弧愛爾馬如飛。何當快飲黃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圍。」是年八月,竟 從軍於西域。又董文恪公嘗為余作《秋林覓句圖》。余至烏魯木齊,城西有深林 ,老木參雲,彌亙數十里。前將軍伍公彌泰建一亭於中,題曰「秀野」。散步其 間,宛然前畫之景。辛卯還京,因自題一絕句,曰:「霜葉微黃石骨青,孤吟自 怪太零丁。誰知早作西行讖,老木寒雲秀野亭。」

  南皮瘍醫某,藝頗精,然好陰用毒藥,勒索重貲,不饜所欲,則必死。蓋其 術詭秘,他醫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無敢延之者矣。或 謂某殺人至多,天何不殛某身而殛其子,有佚罰焉。夫罪不至極,刑不及孥;惡 不至極,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禍延後嗣也。

  安中寬言,昔吳三桂之叛,有術士精六壬,將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 桂。因共宿,其人眠西牆下,術士曰:「君勿眠此,此牆亥刻當圮。」其人曰: 「君術未深,牆向外圮,非向內圮也。」至夜果然。余謂此附會之談也。是人能 知牆之內外圮,不知三桂之必敗乎?

  有僧游交河蘇吏部次公家,善幻術,出奇不窮,云與呂道士同師。嘗摶泥為 豕,咒之漸蠕動,再咒之忽作聲,再咒之躍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 。食訖,客皆作嘔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廣 記》載術士咒片瓦授人,劃壁立開,可潛至人閨閣中。師術能及此否?」曰:「 此不難。」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語,語則術散矣。」士試之, 壁果開,至一處,見所慕方卸妝就寢,守僧戒不敢語,逕掩扉登榻狎昵,婦亦歡 洽倦而酣睡。忽開目,則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詰,僧登門數之曰:「呂道士一 念之差,已受雷誅,君更累我耶?小術戲君,幸不傷盛德,後更無萌此念。」既 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錄之,雖無大譴,恐於祿籍有妨耳。」士果蹭蹬, 晚得一訓導,竟終於寒氈。

  康熙中,獻縣胡維華,以燒香聚眾謀不軌,所居由大城、文安一路行,去京 師三百餘里;由青縣、靜海一路行,去天津二百餘里。維華謀分兵為二,其一出 不意,並程抵京師;其一據天津,掠海舟。利則天津之兵亦壯趨;不利則遁往天 津,登舟泛海去。方部署偽官,事已泄。官軍擒捕,圍而火攻之,髫齔不遺。初 維華之父雄於貲,喜周窮乏,亦未為大惡。鄰村老儒張月坪有女豔麗,殆稱國色 ,見而心醉。然月坪端方迂執,無與人為妾理,乃延之教讀。月坪父母柩在遼東 ,不得返,恒戚戚。偶言及,即捐金使扶歸,且贈以葬地;月坪田內有橫屍,其 仇也,官以謀殺勘,又為百計申辯得釋。一日,月坪妻攜女歸寧,三子並幼,月 坪歸家守門戶,約數日返。乃陰使其黨,夜鍵戶而焚其廬,父子四人並燼。陽為 驚悼,代營喪葬,且時周其妻女,竟依以為命。或有欲聘女者,妻必與謀,輒陰 沮使不就,久之漸露求女為妾意。妻感其惠,欲許之,女初不願,夜夢其父曰: 「汝不往,吾終不暢吾志也。」女乃受命。歲餘生維華,女旋病卒。維華竟覆其 宗。

  又去余家三四十里,有凌虐其僕夫婦死而納其女者。女故慧黠,經營其飲食 服用,事事當意。又凡可博其歡者,冶蕩狎昵,無所不至。皆竊議其忘仇。蠱惑 既深,惟其言是聽。女始則導之奢華,破其產十之七八。又讒間其骨肉,使門以 內如寇仇。繼乃時說《水滸傳》宋江柴進等事,稱為英雄,慫慂之交通盜賊,卒 以殺人抵法。抵法之日,女不哭其夫,而陰攜卮酒,酬其父母墓曰:「父母恒夢 中魘我,意恨恨似欲擊我,今知之否耶?」人始知其蓄志報復。曰:「此女所為 ,非惟人不測,鬼亦不測也,機深哉!然而不以陰險論。《春秋》原心,本不共 戴天者也。」

  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具文牒數十紙,捧墨筆請判曰:「凡客死於此者,其棺 歸籍,例給牒。否則魂不得入關。」以行於冥司,故不用朱判,其印亦以墨。視 其文,鄙誕殊甚。曰:「為給照事:照得某處某人,年若干歲,以某年某月某日 在本處病故。今親屬搬柩歸籍,合行給照。為此牌仰沿路把守關隘鬼卒,即將該 魂驗實放行,毋得勒索留滯,致干未便。」余曰:「此胥役托詞取錢耳,啟將軍 除其例。」旬日後,或告城西墟墓中鬼哭,無牒不能歸故也,余斥其妄;又旬日 ,或告鬼哭又近城,斥之如故;越旬日,余所居牆外,䰰䰰有聲,余尚以為胥役 所偽;越數日,聲至窗外,時月明如畫,自起尋視,實無一人。同事觀御史成曰 :「公所持理正,雖將軍不能奪也。然鬼哭實共聞,不得照者,實亦怨公。盍試 一給之,姑間執讒慝之口。倘鬼哭如故,則公亦有詞矣。」勉從其議。是夜寂然 。又軍吏宋吉祿在印房,忽眩仆,久而蘇云,見其母至。俄臺軍以官牒呈,啟視 則哈密報吉祿之母來視子,卒於途也。天下事何所不有?儒生論其常耳。余嘗作 《烏魯木齊雜詩》一百六十首,中一首云:「白草颼颼接冷雲,關山疆界是誰分 。幽魂來往隨官牒,原鬼昌黎竟未聞。」即此二事也。

  范蘅洲言,昔渡錢塘江,有一僧附舟,逕置坐具,倚檣竿,不相問訊。與之 語,口漫應,目視他處,神意殊不屬。蘅洲怪其傲,亦不再言。時西風過急,蘅 洲偶得二句,曰:「白浪簸船頭,行人怯石尤。」下聯未屬,吟哦數四。僧忽閉 目微吟曰:「如何紅袖女,尚倚最高樓。」蘅洲不省所云,再與語,仍不答。比 繫纜,恰一少女立樓上,正著紅袖,乃大驚,再三致詰。曰:「偶望見耳。」然 煙水淼茫,廬舍遮映,實無望見理。疑其前知,欲作禮,則已振錫去。蘅洲惘然 莫測,曰:「此又一駱賓王矣。」

  清苑張公鉞,官河南鄭州時,署有老桑樹,合抱不交,云棲神物,惡而伐之 。是夕其女燈下睹一人,面目手足及衣冠,色皆濃綠,厲聲曰:「爾父太橫,姑 示警於爾!」驚呼,媼婢至,神已癡矣。後歸戈太僕仙舟,不久下世。驅厲鬼, 毀淫祠,正狄梁公、范文正公輩事,德苟不足以勝之,鮮不致敗。

  錢文敏公曰:「天之禍福,不猶君之賞罰乎?鬼神之鑒察,不猶官吏之詳議 乎?今使有一彈章曰:『某立身無玷,居官有績,然門徑向凶方,營建犯凶日, 罪當謫罰。』所司允乎駁乎?又使有一薦牘曰:『某立身多瑕,居官無狀,然門 徑得吉方,營建值吉日,功當遷擢。』所司又允乎駁乎?官吏所必駁,而謂鬼神 允之乎?故陽宅之說,余終不謂然。此譬至明,以詰形象,亦無可置辯。然所見 實有凶宅。京師斜對給孤寺道南一宅,余行弔者五;粉坊琉璃街極北道一宅,余 行弔者七。給孤寺宅,曹宗丞學閩嘗居之,甫移入,二僕一夕並暴亡,懼而遷去 ;粉坊琉璃街宅,邵教授大生嘗居之,白晝往往見變異,毅然不畏,竟歿其中。 此又何理歟?劉文正公曰:「卜地見書,卜日見禮,苟無吉凶,聖人何卜?但恐 非今術士所知耳。」斯持平之論矣。

  滄州潘班,善書畫,自稱黃葉道人。嘗宿友人齋中,聞壁間小語曰:「君今 夕無留人共寢,當出就君。」班大駭,移出。友人曰:「室舊有此怪,一婉孌女 子,不為害也。」後友人私語所親曰:「潘君其終困青衿乎?此怪非鬼非狐,不 審何物,遇粗俗人不出,遇富貴人亦不出,惟遇才士之淪落者,始一出薦枕耳。 」後潘果坎壈以終。越十餘年,忽夜聞齋中啜泣聲。次日,大風折一老杏樹,其 怪乃絕。外祖張雪峰先生嘗戲曰:「此怪大佳,其意識在綺羅人上。」

  陳楓崖光祿言,康熙中楓涇一太學生,嘗讀書別業,見草間有片石,已斷裂 剝蝕,僅存數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意其墓必 在左右,每陳茗果於石上,而祝以狎詞。越一載餘,見麗女獨步菜畦間,手執野 花,顧生一笑。生趨近其側,目挑眉語,方相引入籬後灌莽間,女凝立直視,若 有所思,忽自批其頰曰:「一百餘年心如古井,一旦乃為蕩子所動乎?」頓足數 四,奄然而滅。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實曰:「古稱蓋棺論定,於此事,知 蓋棺猶難論定矣。是本貞魂,猶以一念之差,幾失故步。」晦庵先生詩曰:「世 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諒哉!

  王孝廉金英言,江寧一書生,宿故家廢園中。月夜有豔女窺窗,心知非鬼即 狐,愛其姣麗,亦不畏怖,招使入室,即宛轉相就。然始終無一語,問亦不答, 惟含笑流盼而已。如是月餘,莫喻其故。一日,執而固問之,乃取筆作字曰:「 妾前明某翰林侍姬,不幸夭逝。因平生巧於讒搆,使一門骨肉如水火,冥司見譴 ,罰為瘖鬼。已沉淪二百餘年,君能為書《金剛經》十部,得仗佛力,超拔苦海 ,則世世銜感矣。」書生如其所乞。寫竣之日,詣書生再拜,仍取筆作字曰:「 藉金經懺悔,已脫鬼趣。然前生罪重,僅能帶業往生,尚須三世作啞婦,方能語 也。」

第二卷 灤陽消夏錄二

  董文恪公為少司空時,云昔在富陽村居,有村叟坐鄰家,聞讀書聲,曰:「貴 人也,請相見。」諦觀再四,又問八字干支,沈思良久,曰:「君命相皆一品,當 某年得知縣,某年署大縣,某年實授,某年遷通判,某年遷知府,某年由知府遷布 政,某年遷巡撫,某年遷總督,善自愛,他日知吾言不謬也。」後不再見此叟,其 言亦不驗。然細較生平,則所謂知縣,乃由拔貢得戶部七品官也;所謂調署大縣, 乃庶吉士也;所謂實授,乃編修也;所謂通判,乃中允也;所謂知府,乃侍讀學士 也;所謂布政使,乃內閣學士也;所謂巡撫,乃工部侍郎也。品秩皆符,其年亦皆 符,特內外異途耳。是其言驗而不驗,不驗而驗,惟未知總督如何。後公以其年拜 禮部尚書,品秩仍符,按推算干支,或奇驗,或全不驗,或半驗半不驗。余嘗於聞 見最確者,反覆深思,八字貴賤貧富,特大略如是,其間乘除盈縮,略有異同。無 錫鄒小山先生夫人與安州陳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並同。小山先生官禮部侍郎, 密山先生官貴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論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論祿,則侍郎不及 布政之厚,互相補矣。二夫人並壽考。陳夫人早寡,然晚歲康強安樂;鄒夫人白首 齊眉,然晚歲喪子,家計亦薄,又相補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時有初正也。余第六 姪與奴子劉雲鵬,生時祇隔一牆,兩窗相對,兩兒並落蓐啼,非惟時同刻同,乃至 分秒亦同。姪至十六歲而夭,奴子今尚在,豈非此命所賦之祿,只有此數:姪生長 富貴,消耗先盡;奴子生長貧賤,消耗無多,祿尚未盡耶?盈虛消息,理固如斯, 俟知命者更詳之。

  曾伯祖光吉公,康熙初官鎮番守備,云有李太學妻,恒虐其妾,怒輒褫下衣鞭 之,殆無虛日。里有老媼能入冥,所謂走無常者是也,規其妻曰:「娘子與是妾有 夙冤,然應償二百鞭耳。今妒心熾盛,鞭之殆過十餘倍,又負彼債矣。且良婦受刑 ,雖官法不褫衣,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事太快意,則干鬼神之忌。娘子與我厚, 竊見冥籍,不敢不相聞。」妻哂曰:「死媼謾語,欲我禳解取錢耶?」會經略莫落 ,遘王輔臣之變,亂黨蠭起,李歿於兵。妾為副將韓公所得,喜其明慧,寵專房, 韓公無正室,家政遂操於妾。妻為賊所掠,賊破被俘,分賞將士,恰歸韓公。妾蓄 以為婢,使跪於堂而語之曰:「爾能受我指揮,每日晨起,先跪妝臺前,自褫下衣 ,伏地受五鞭,然後供役,則貸爾命。否則爾為賊黨妻,殺之無禁,當寸寸臠爾, 飼犬豕。」妻憚死失志,叩首願遵教,然妾不欲其遽死,鞭不甚毒,俾知痛楚而已 ,年餘乃以他疾死。計其鞭數適相當。此婦真頑鈍無恥哉。亦鬼神所忌,陰奪其魄 也。此事韓公不自諱,且舉以明果報,故人知其詳。韓公又言:「此猶顯易其位也 。明季嘗游襄鄧間,與術士張鴛湖同舍,鴛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積不平, 私語曰:『道家有借形法,幾修煉未成,氣血已衰,不能還丹者,則借一壯盛之軀 ,乘其睡與之互易。吾嘗受此法,姑試之。』次日,其家忽聞妻在妾房語,妾在妻 房語。比出戶,則作妻語者妾,作妾語者妻也。妾得妻身,但默坐;妻得妾身,殊 不甘。紛紜爭執,親族不能判。鳴之官,官怒為妖妄,笞其夫,逐出,皆無可如何 。然據形而論,妻實是妾。不在其位,威不能行,竟分宅各居而終。此事尤奇也。 」

  相傳有位塾師,夏夜月明,率門人納涼河間獻王祠外田塍上,因共講《三百篇 》擬題,音琅琅如鐘鼓,又令小兒誦《孝經》,誦已復講。忽舉首見祠門雙古柏下 ,隱隱有人,試近之,形狀頗異,知為神鬼。然私念此獻王祠前,決無妖魅。前問 姓名,曰:「毛萇、貫長卿、顏芝,因謁王至此。」塾師大喜,再拜請授經義。毛 貫並曰:「君所講話已聞,都非我輩所解,無從奉答。」塾師又拜曰:「《詩》義 深微,難授下愚。請顏先生一講《孝經》可乎?」顏回面向內曰:「君小兒所誦, 漏落顛倒,全非我所傳本。我亦無可著語處。」俄聞傳王教曰:「門外似有人醉語 ,聒耳已久,可驅之去。」余謂此與愛堂先生所言學究遇冥吏事,皆博雅之士,造 戲語以詬俗儒也。然亦空穴來風,桐乳來巢乎?

  先姚安公性嚴峻,門無雜賓。一日與一襤褸人對語,呼余兄弟與為禮,曰:「 此宋曼殊曾孫,不相聞久矣,今乃見之。明季兵亂,汝曾祖年十一,流離戈馬間, 賴宋曼殊得存也。」乃為委曲謀生計,因戒余兄弟曰:「義所當報,不必談因果, 然因果實亦不爽。昔某公受人再生恩,富貴後,視其子孫零替,漠如陌路。後病困 ,方服藥,恍惚見其人手授二札,皆未封。視之,則當年乞救書也,覆杯於地,曰 :『吾死晚矣。』是夕卒。」

  宋按察蒙泉言,某公在明為諫官,嘗扶乩問壽數,仙判某年某月某日當死,計 期不遠,恒悒悒,屆期乃無恙。後入本朝,至九列。適同僚家扶乩,前仙又降,某 公叩以所判無驗,又判曰:「君不死,我奈何?」某公俯仰沉思,忽命駕去,蓋所 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

  沈椒園先生為鼇峰書院山長時,見示高邑趙忠毅公舊硯,額有「東方未明之硯 」六字,背有銘曰:「殘月熒熒,太白睒睒,雞三號,更五點,此時拜疏擊大奄, 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貶。」蓋劾魏忠賢時用此硯草疏也。末有小字一行題「門人 王鐸書」。此行遺未鐫,而黑痕深入石骨,乾則不見。取水濯之,則五字炳然。相 傳初令王鐸書此銘,未及鐫而難作,後在戍所乃鐫之,語工勿鐫此一行。然閱一百 餘年,滌之不去,其事頗奇。或曰:「忠毅嫉惡嚴。漁洋山人筆記稱鐸人品日下, 書品亦日下。然則忠毅先有所見矣,削其名,擯之也。滌之不去,欲著其嘗為忠毅 所擯也。」天地鬼神,恒於一事偶露其巧,使人知警,是或然歟。

  乾隆庚午,官庫失玉器,勘諸苑戶,苑戶常明對簿時,忽作童子聲曰:「玉器 非所竊,人則真所殺,我即所殺之魂也。」問官大駭,移送刑部。姚安公時為江蘇 司郎中,與余公文儀等同鞫之,魂曰:「我名二格,年十四,家在海淀,父曰李星 望。前歲上元,常明引我觀燈歸,夜深人寂,常明戲調我,我方力拒,且言歸當訴 諸父,常明遂以衣帶勒我死,埋河岸下。父疑常明匿我,控諸巡城,送刑部,以事 無左證,議別緝真凶。我魂恒隨常明行,但相去四五尺,即覺熾如烈燄,不得近。 後熱稍減,漸近至二三尺,又漸近至尺許。昨乃都不覺熱,始得附之。」又言:「 初訊時,魂亦隨之刑部,指其門,乃廣西司。」按所言月日,果檢得舊案。問其屍 ,云在河岸第幾柳樹旁,掘之亦得,尚未壞。呼其父使辨識,長慟曰:「吾兒也。 」以事雖幻杳,而證驗皆真,且訊問時呼常明名,則忽似夢醒,作常明語;呼二格 名,則忽似昏醉,作二格語。互辯數四,始款伏。又父子絮語家事,一一分明,獄 無可疑,乃以實狀上聞。論如律。命下之日,魂喜甚,本賣糕為活,忽高唱賣糕一 聲,父泣曰:「久不聞此,宛然生時聲也。」問兒當何往,曰:「吾亦不知,且去 耳。」自是再問常明,不復作二格語矣。

  南皮張副使受長,官河南開歸道時,夜閱一讞牘,沉吟自語曰:「自剄死者, 刀痕當入重而出輕,今入輕出重,何也?」忽聞背後太息曰:「公尚解事。」回顧 無一人,喟然曰:「甚哉!治獄可畏也。此幸不誤,安保他日不誤耶?」逐移疾而 歸。

  先叔母高宜人之父,諱榮祉,官山西陵川令。有一舊玉馬,質理不甚白潔,而 血浸斑斑,斲紫檀為座,承之,恒置几上。其前足本為雙跪欲起之形,一日左足忽 伸出於座外。高公大駭,閣署傳視,曰:「此物程朱不能格也。」一館賓曰:「凡 物歲久則為妖。得人精氣多,亦能為妖,此理易明,無足怪也。」眾議碎之,猶豫 未決。次日仍屈還故形。高公曰:「是真有知矣。」投熾爐中,似微有呦呦聲,後 無他異。然高氏自此漸式微。高宜人云:「此馬鍛三日,裂為兩段,尚及見其半身 。」又武清王慶垞曹氏廳柱,忽生牡丹二朵,一紫一碧,瓣中脈絡如金絲,花葉葳 蕤。越七八日乃萎落,其根從柱而出,紋理相連,近柱二寸許,尚是枯木,以上乃 漸青。先太夫人,曹氏甥也,小時親見之。咸曰瑞也,外祖雪峰先生曰:「物之反 常者為妖,何瑞之有!」曹氏亦式微。

  先外祖母言,曹化淳死,其家以前明玉帶殉。越數年,墓前恒見一白蛇。後墓 為水齧,棺壞朽。改葬之日,他珍物俱在,視玉帶則亡矣。蛇身節節有紋,尚似帶 形,豈其悍鷙之魄,托玉而化歟?

  外祖張雪峰先生,性高潔,書室中几硯精嚴,圖史整肅,恒鐍其戶,必親至乃 開。院中花木翳如,莓苔綠縟,僮婢非奉使令,亦不敢輕蹈一步。舅氏健亭公,年 十一二時,乘外祖他出,私往院中樹下納涼。聞室內似有人行,疑外祖已先歸,屏 息從窗隙窺之,見竹椅上坐一女子,靚妝如畫。椅對面一大鏡,高可五尺,鏡中之 影,乃是一狐。懼弗敢動,竊窺所為。女子忽自見其影,急起繞鏡,四圍呵之,鏡 昏如霧。良久歸坐,鏡上呵跡亦漸消。再視其影,則亦一好女子矣。恐為所見,躡 足而歸。後私語先姚安公。姚安公嘗為諸孫講《大學.修身》章,舉是事曰:「明 鏡空空,故物無遁影。然一為妖氣所翳,尚失真形,況私情偏倚,先有所障者乎? 」又曰:「非惟私情為障,即公心亦為障。正人君子,為小人乘其機而反激之,其 固執決裂,有轉致顛倒是非者。昔包孝肅之吏,陽為弄權之狀,而應杖之囚,反不 予杖,是亦妖氣之翳鏡也。故正心誠意,必先格物致知。」

  有賣花老婦言,京師一宅近空圃,圃故多狐。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 懼事泄,初詭托姓名,歡昵漸洽,度不相棄,乃自冒為圃中狐女。少年悅其色,亦 不疑拒。久之,忽婦家屋上,擲瓦罵曰:「我居圃中久,小兒女戲拋磚石,驚動鄰 里或有之,實無冶蕩蠱惑事。汝奈何污我?」事乃泄。異哉,狐媚恒托於人,此婦 乃托於狐。人善媚者比之狐,此狐乃貞於人。

  有游士以書畫自給,在京師納一妾,甚愛之。或遇宴會,必袖果餌以貽,妾亦 甚相得。無何病革,語妾曰:「吾無家,汝無歸;吾無親屬,汝無依;吾以筆墨為 活,吾死,汝琵琶別抱,勢也,亦理也。吾無遺債累汝,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得 行己志。可勿受錙銖聘金,但與約,歲時許汝祭我墓,則吾無恨矣。」妾泣受教, 納之者亦如約,又甚愛之。然妾恒鬱鬱憶舊恩,夜必夢故夫同枕席,睡中或妮妮囈 語。夫覺之,密延術士鎮以符籙,夢語止而病漸作,馴至綿惙。臨歿,以額叩枕曰 :「故人情重,實不能忘,君所深知,妾亦不諱。昨夜又見夢曰:『久被驅遣,今 得再來,汝病如是,何不同歸?』已諾之矣。能邀格外之惠,還妾屍於彼墓,當生 生世世,結草銜環。不情之請,惟君圖之。」語訖奄然。夫亦豪士,慨然曰:「魂 已往矣,留此遺蛻何為?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吾不能合之泉下乎!」竟如所請。 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余時年十一二,聞人述之,而忘其姓名。余謂:「再嫁,負 故夫也;嫁而有二心,負後夫也。此婦進退無據焉。」何子山先生亦曰:「憶而死 ,何如殉而死乎?」何勵庵先生則曰:「《春秋》責備賢者,未可以士大夫之義, 律兒女子,哀其遇可也,憫其志可也。」

  屠者許方,嘗擔酒二罌夜行,倦息大樹下。月明如晝,遠聞嗚嗚聲,一鬼自叢 墓中出,形狀可怖。乃避入樹後,持擔以自衛。鬼至罌前,躍舞大喜,遽開飲。盡 一罌,尚欲開其第二罌,緘甫半啟,已頹然倒矣。許恨甚,且視之似無他技,突舉 擔擊之,如中虛空,因連與痛擊,漸縱馳委地,化濃煙一聚。恐其變幻,更捶百餘 ,其煙平鋪地面,漸散漸開,痕如淡墨,如輕縠,漸愈散愈薄,以至於無。蓋已澌 滅矣。余謂:「鬼,人之餘氣也。氣以漸而消,故《左傳》稱新鬼大,故鬼小。世 有見鬼者,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消已盡也。酒散氣者也,故醫家行血發汗、開鬱 驅寒之藥,皆治以酒。此鬼以僅存之氣,而散以滿罌之酒,盛陽鼓蕩,蒸鑠微陰, 其消盡也固宜。是澌滅於醉,非澌滅於棰也。」聞是事時,有戒酒者曰:「鬼善幻 ,以酒之故,至臥而受捶;鬼本人所畏,以酒之故,反為人所困,沉湎者念哉。」 有耽酒者曰:「鬼雖無形而有知,猶未免乎喜怒哀樂之心,今冥然醉臥,消歸烏有 ,反其真矣。」酒中之趣,莫深於是。佛氏以涅槃為極樂,營營者惡乎知之。《莊 子》所謂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歟。

  獻縣田家,牛產麟,駭而擊殺。知縣劉徵廉收葬之,刊碑曰:「見麟郊。」劉 固良吏,此舉何陋也。麟本仁獸,實非牛種。犢之麟而角,雷雨時蛟龍所感耳。

  董文恪公未第時,館於空宅,云常見怪異。公不信,夜篝燈以待。三更後,陰 風颯然,庭戶自啟,有似人非人數輩,雜癆擁入。見公大駭曰:「此屋有鬼!」皆 狼狽奔出。公持梃逐之,又相呼曰:「鬼追至,可急走。」爭逾牆去。公恒言及, 自笑曰:「不識何以呼我為鬼?」故城賈漢恒,時從公受經,因舉《太平廣記》載 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屍,翰方眠側,野叉相語曰:「貴人在此,奈何?」翰自念:「 呼我為貴人,擊之當無害。」遂起擊之,野叉逃散。「鬼貴音近,或鬼呼先生為貴 人,先生聽未審也?」公莞然曰:「其然。」

  庚午秋,買得《埤雅》一部,中折疊綠箋一片,上有詩曰:「愁煙低冪朱扉雙 ,酸風微戛玉女窗。青燐隱隱出古壁,土花蝕斷黃金釭。」「草根露下陰蟲急,夜 深悄映芙蓉立。濕螢一點過空塘,幽光照見殘紅泣。」末題:「靚雲仙子降壇詩, 張凝敬錄。」蓋扶乩者所書。余謂此鬼詩,非仙子詩也。

  滄州張鉉耳先生,夢中作一絕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 樓十二垂楊遍,何處吹簫伴月明。」自跋云:「夢如非想,如何成詩;夢如是想, 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錄存之。桐城姚別峰,初不相識,新 自江南來,晤於李銳巔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詩。問其年月,則在余夢後歲餘。開 篋出舊稿示之,共相駭異。」世間真有不可解事!宋儒事事言理,此理從何處推求 耶?」又海陽李漱六,名承芳,余丁卯同年也。余聽事掛淵明採菊圖,是藍田叔畫 。董曲江曰:「一何神似李漱六?」余審視信然。後漱六公車入都,乞此畫去,云 :「平生所作小照,都不及此。」此事亦不可解。

  景城西偏,有數荒塚,將平矣。小時過之,老僕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孫, 以一善延三世者也。蓋前明崇禎末,河南山東大旱蝗,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 。官吏弗能禁,婦女幼孩,反接鬻於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刲羊豕。周氏之 祖,自東昌商販歸,至肆午餐,屠者曰:『肉盡,請少待。』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 ,呼曰:『客待久,可先取一蹄來。』急出止之,聞長號一聲,則一女已生斷右臂 ,宛轉地上;一女戰慄無人色。見周,並哀呼,一求速死,一求救。周惻然心動, 並出資贖之。一無生理,急刺其心死;一攜歸,因無子,納為妾,竟生一男,右臂 有紅絲,自腋下繞肩胛,宛然斷臂女也。後傳三世乃絕。皆言周本無子,此三世乃 一善所延云。」

  青縣農家少婦,性輕佻,隨其夫操作,形影不離。互相對嬉笑,不避忌人,或 夏夜並宿瓜圃中。皆薄其冶蕩。然對他人,則面如寒鐵。或私挑之,必峻拒。後遇 劫盜,身受七刃,猶詬詈,卒不污而死。又皆驚其貞烈,老儒劉君琢曰:「此所謂 質美而未學也,惟篤於夫婦,故矢死不二;惟不知禮法,故情慾之感,介於儀容, 燕昵之私,形於動靜。」辛彤甫先生曰:「程子有言,凡避嫌者,皆中不足。此婦 中無他腸,故坦然逕行不自疑。此其所以能守死也。彼好立崖岸者,吾見之矣。」 先姚安公曰:「劉君正論,辛君有激之言也。」後其夫夜守豆田,獨宿團焦中,忽 見婦來,嬿婉如平日,曰:「冥官以我貞烈,判來生中乙榜,官縣令,我念君不欲 往,乞辭官祿為遊魂,長得隨君,冥官哀我,許之矣。」夫為感泣,誓不他偶。自 是晝隱夜來,幾二十載。兒童或亦窺見之。此康熙末年事,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 ,今忘矣。

  獻縣老儒韓生,性剛正,動必遵禮,一鄉推祭酒。一日得寒疾,恍惚間,一鬼 立前曰:「城隍神喚。」韓念數盡當死,拒亦無益,乃隨去。至一官署,神檢籍曰 :「以姓同,誤矣。」杖其鬼二十,使送還。韓意不平,上請曰:「人命至重,神 奈何遣憒憒之鬼,致有誤拘。倘不檢出,不竟枉死耶?聰明正直之謂何!」神笑曰 :「謂汝倔強,今果然。夫天行不能無歲差,況鬼神乎?誤而即覺,是謂聰明;覺 而不迴護,是謂正直,汝何足以知之。念汝言行無玷,姑貸汝。後勿如是躁妄也。 」霍然而蘇。韓章美云。

  先祖有小奴,名大月,年十三四,嘗隨村人罩魚河中,得一大魚,長幾二尺。 方手舉以示眾,魚忽撥刺掉尾,擊中左頰,仆水中。眾怪其不起,試扶之,則血縷 浮出。有破碗在泥中,鋒銛如刃,刺其太陽穴矣。先是其母夢是奴為人執縛俎上, 屠割如羊豕,似尚有餘恨,醒而惡之,恒戒以毋與人鬥,不虞乃為魚所擊。佛氏所 謂夙生中負彼命耶。

  劉少宗伯青垣言:「有中表涉元稹會真之嫌者,女有孕,為母所覺,飾言夜恒 有巨人來,壓體甚重,而色黝黑。母曰:『是必土偶為妖也。』授以彩絲,於來時 陰繫其足,女竊付所歡,繫關帝祠周將軍足上。母物色得之,撻其足幾斷。後復密 會,忽見周將軍擊其腰,男女並僵臥不能起。」皆曰:「污蔑神明之報也。」夫專 其利而移禍於人,其術巧矣。巧者造物之所忌,機械萬端,反而自及,天道也。神 惡其嶮巇,非惡其污蔑也。

  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曰:「凡有人處皆有鬼。其橫亡厲鬼,多年沉滯者, 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則為害;其憧憧往來之鬼,午前陽盛,多在牆陰, 午後陰盛,則四散遊行,可穿壁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畏陽氣也,是隨處 有之,不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煙密簇處,僻地曠野,所見殊稀。喜 圍繞廚灶,似欲近食氣。又喜入溷廁,則莫明其故。或取人跡罕到耶?」所畫有《 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於身幾十倍,尤似幻妄。然聞先姚安 公言,瑤涇陳公,嘗夏夜掛窗臥。窗廣一丈,忽一巨面窺窗,闊與窗等,不知其身 在何處,急掣劍刺其左目,應手而沒。對窗一老僕亦見,云從窗下地中湧出,掘地 丈餘,無所睹而止。是果有此種鬼矣。茫茫昧昧,吾烏乎質之。

  奴子劉四,壬辰夏乞假歸省,自御牛車載其婦。距家三四十里,夜將半,牛忽 不行,婦車中驚呼曰:「有一鬼!首大如甕,在牛前!」劉四諦視,則一短黑婦人 ,首戴一破雞籠,舞且呼曰:「來!來!」懼而回車,則又躍在牛前呼:「來!來 !」如是四面旋繞,遂至雞鳴。忽立而笑曰:「夜涼無事,借汝夫婦消遣耳。偶相 戲,我去後,慎勿詈我,詈則我復來。雞籠是前村某家物,附汝還之。」語訖,以 雞籠擲車上去。天曙抵家,夫婦並昏昏如醉。婦不久病死,劉四亦流落無人狀。鬼 蓋乘其衰氣也。

  景城有劉武周墓,獻縣誌亦載。按武周山後馬邑人,墓不應在是,疑為隋劉炫 墓。炫景城人,一統志載其墓在獻縣東八十里。景城距城八十七里,約略當是也。 舊有狐居之,時或戲嬲醉人。里有陳雙,酒徒也。聞之憤曰:「妖獸敢爾!」詣墓 所,且數且詈。時耘者滿野,皆見其父怒坐墓側,雙跳踉叫號,竟前呵曰:「爾何 醉至此,乃詈爾父?」雙凝視,果父也,大怖叩首。父逕趨歸。雙隨而哀乞,追及 於村外,方伏地陳說。忽婦媼環繞,嘩笑曰:「陳雙何故跪拜其妻?」雙仰視,又 果妻也,愕而癡立。妻亦逕趨歸。雙惘惘至家,則父與妻實未嘗出,方知皆狐幻化 戲之也。慚不出戶者數日,聞者無不絕倒。余謂雙不詈狐,何至遭狐之戲?雙有自 取之道焉;狐不嬲人,何至遭雙之詈?狐亦有自取之道焉。顛倒糾纏,皆緣一念之 妄起。故佛言一切眾生,慎勿造因。

  方桂,烏魯木齊流人子也,言嘗牧馬山中,一馬忽逸去,躡蹤往覓,隔嶺聞嘶 聲,甚厲。尋聲至一幽谷,見數物,似人似獸,周身鱗皴,斑駁如古松,髮蓬蓬如 羽葆,目睛突出,色純白,如嵌二雞卵,共按馬生齧其肉。牧人多攜銃自防,桂故 頑劣,因升樹放銃,物悉入深林去。馬已半軀被啖矣。後不再見,迄不知為何物也 。

  芮庶子鐵崖,宅中一樓,有狐居其上。恒鐍之。狐或夜於廚下治饌,齋中宴客 ,家人習見亦不訝。凡盜賊火燭,皆能代主人呵護,相安已久。後鬻宅於李學士廉 衣,廉衣素不信妖妄,自往啟視,則樓上三楹,潔無纖塵。中央一片如席大,藉以 木板,整齊如几榻,餘無所睹。時方修築,因並毀其樓,使無可據,亦無他異。迨 甫落成,突然烈燄四起,頃刻無寸椽。而鄰屋苫草,無一莖被爇。皆曰狐所為。劉 少宗伯青垣曰:「此宅自當是日焚耳。如數不當焚,狐安敢縱火?」余謂:「妖魅 能一一守科律,則天無雷霆之誅矣。王法禁殺人,不敢殺者多,殺人抵罪者亦時有 。是固未可知也。」

  王少司寇蘭泉言:「夢午塘提學江南時,署後有高阜,恒夜見光怪,云有一雉 一蛇居其上,皆歲久,能為魅。午塘少年盛氣,集鍤畚平之。眾猶豫不舉手,午塘 方怒督,忽風飄片席蒙其首,急撤去,又一片蒙之,皆署中涼蓬上物也。午塘覺其 異,乃輟役,今尚巋然存。」

  老僕魏哲聞其父言,順治初有某生者,距余家八九十里,忘其姓名,與妻先後 卒。越三四年,其妾亦卒。適其家傭工人,夜行避雨,宿東嶽祠廊下,若夢非夢, 見某生荷校立庭前,妻妾隨焉。有神衣冠類城隍,磬折對嶽神語曰:「某生污二人 ,有罪;活二命,亦有功,合相抵。」嶽神怫然曰:「二人畏死忍恥,尚可貸。某 生活二人,正為欲污二人,但宜科罪,何云功罪相抵也?」揮之出。某生及妻妾亦 隨出。悸不敢語,天曙歸告家人,皆不能解。有舊僕泣曰:「異哉,竟以此事被錄 乎!此事惟吾父子知之,緣受恩深重,誓不敢言。今已隔兩朝,始敢追述。兩主母 皆實非婦人也。前明天啟中,魏忠賢殺裕妃,其位下宮女內監,皆密捕送東廠,死 甚慘。有二內監,一曰福來,一曰雙桂,亡命逃匿。緣與主人曾相識,主人方商於 京師,夜投焉。主人引入密室,吾穴隙私窺。主人語二人曰:『君等聲音笑貌,在 男女之間,與常人稍異,一出必見獲;若改女裝,則物色不及。然兩無夫之婦,寄 宿人家,形跡可疑,亦必敗。二君身已淨,本無異婦人,肯屈意為我妻妾,則萬無 一失矣。』二人進退無計,沉思良久,並曲從。遂為辦女飾,鉗其耳,漸可受珥。 並市軟骨藥,陰為纏足,越數月,居然兩好婦矣。乃車載還家,詭言在京所娶。二 人久在宮禁,並白皙溫雅,無一毫男子狀。又其事迥出意想外,竟無覺者。但訝其 不事女紅,為恃寵驕惰耳。二人感主人再生恩,故事定後亦甘心偕老。然實巧言誘 脅,非哀其窮,宜司命之見譴也。」信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哉!

  乾隆己卯,余典山西鄉試,有兩卷皆中式矣。一定四十八名,填草榜時,同考 官萬泉呂令瀶,誤收其卷於衣箱,竟覓不可得;一定五十三名,填草榜時,陰風滅 燭者三四,易他卷乃已。揭榜後拆視彌封,失卷者范學敷,滅燭者李騰蛟也。頗疑 二生有陰譴。然庚辰鄉試,二生皆中試。范仍四十八名,李於辛丑成進士。乃知科 名有命,先一年亦不得。彼營營者何為耶?即求而得之,亦必其命所應有,雖不求 亦得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庚戌會試,與雄縣湯孝廉同號舍。湯夜半忽見披髮女鬼,搴 簾手裂其卷,如蛺蝶亂飛。湯素剛正,亦不恐怖,坐而問之曰:「前生吾不知,今 生則實無害人事,汝胡為來者?」鬼愕眙卻立曰:「君非四十七號耶?」曰:「吾 四十九號。」蓋有二空舍,鬼除之未數也。諦視良久,作禮謝罪而去。斯須間,四 十七號喧呼某甲中惡矣。此鬼殊憒憒,湯君可謂無妄之災。幸其心無愧怍,故倉卒 間敢與詰辯,僅裂一卷耳。否亦殆哉。

  顧員外德懋,自言為東嶽冥官。余弗深信也。然其言則有理。曩在裘文達公家 ,嘗謂余曰:「冥司重貞婦,而亦有差等。或以兒女之愛,或以田宅之豐,有所繫 戀而弗去者,下也;不免情慾之萌,而能以禮義自克者,次也;心如枯井,波瀾不 生,富貴亦不睹,饑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計者,斯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 一則鬼神為起敬。一日,喧傳節婦至,冥王改容,冥官皆振衣佇迓,見一老婦儽然 來,其行步步漸高,如躡階級。比到,則竟從殿脊上過,莫知所適,冥王憮然曰: 『此已生天,不在吾鬼籙中矣。』」又曰:「賢臣亦三等:畏法度者為下;愛名節 者為次;乃心王室,但知國計民生,不知禍福毀譽者為上。」又曰:「冥司惡躁競 。謂種種惡業,從此而生,故多困躓之,使得不償失。人心愈巧,則鬼神之機亦愈 巧。然不甚重隱逸,謂天地生才,原期於世事有補,人人為巢許,則至今洪水橫流 ,並掛瓢飲犢之地,亦不可得矣。」又曰:「陰律如《春秋》責備賢者,而與人為 善。君子偏執害事,亦錄以為過;小人有一事利人,亦必予以小善報。世人未明此 義,故多疑因果或爽耳。」

  內閣學士永公,諱寧,嬰疾,頗委頓。延醫診視,未遽癒,改延一醫,索前醫 所用藥帖,弗得。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責使搜索,云不得且笞汝。方倚枕憩息, 恍惚有人跪燈下曰:「公勿笞婢,此藥帖小人所藏。小人即公為臬司時平反得生之 囚也。」問:「藏藥帖何意?」曰:「醫家同類皆相忌,務改前醫之方,以見所長 。公所服藥不誤,特初試一劑,力尚未至耳。使後醫見方,必相反以立異,則公殆 矣。所以小人陰竊之。」公方昏悶,亦未思及其為鬼。稍頃始悟,悚然汗下,乃稱 前方已失,不復記憶,請後醫別疏方。視所用藥,則仍前醫方也。因連進數劑,病 霍然如失。公鎮烏魯木齊日,親為余言之,曰:「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

  族叔楘庵言,肅寧有塾師,講程朱之學。一日,有遊僧乞食於塾外,木魚琅琅 ,自辰逮午不肯息。塾師厭之,自出叱使去,且曰:「爾本異端,愚民或受爾惑耳 。此地皆聖賢之徒,爾何必作妄想!」僧作禮曰:「佛之流而募衣食,猶儒之流而 求富貴也。同一失其本來,先生何必定相苦?」塾師怒,自擊以夏楚。僧振衣起曰 :「太惡作劇。」遺布囊於地而去。意必復來,暮竟不至。捫之,所貯皆散錢,諸 弟子欲探取。塾師曰:「俟其久而不來,再為計。然須數明,庶不爭。」甫啟囊, 則群蜂坌湧,螫師弟面目盡腫,號呼撲救。鄰里咸驚問,僧忽排闥入曰:「聖賢乃 謀匿人財耶?」提囊逕行。臨出,合掌向塾師曰:「異端偶觸忤聖賢,幸見恕。」 觀者粲然。或曰幻術也,或曰塾師好辟佛,見僧輒詆。僧故置蜂於囊以戲之。楘庵 曰:「此事余目擊。如先置多蜂於囊,必有蠕動之狀,見於囊外。爾時殊未睹也。 云幻術者為差近。」

  朱青雷言,有避仇竄匿深山者,時月白風清,見一鬼徙倚白楊下,伏不敢起。 鬼忽見之曰:「君何不出?」栗而答曰:「吾畏君。」鬼曰:「至可畏者莫若人, 鬼何畏焉?使君顛沛至此者,人耶鬼耶?」一矣而隱。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

  都察院庫中有巨蟒,時或夜出。余官總憲時,凡兩見。其蟠跡著塵處,約廣二 寸餘,計其身當橫徑五寸。壁無罅,門亦無罅,窗櫺闊不及二寸,不識何以出入。 大抵物久則能化形,狐魅能自窗隙往來,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堂吏云,其出應 休咎,殊無驗。神其說耳。

  幽明異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瀆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 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測也。戈太僕仙舟言,有奴子嘗醉寢城隍神案上,神拘 去笞二十,兩股青痕斑斑,太僕目見之。   杜生村,距余家十八里,有貪富室之賄,鬻其養媳為妾者,其媳雖未成婚,然 與夫聚已數年,義不再適。度事不可止,乃密約同逃。翁姑覺而追之,二人夜抵余 村土神祠,無可棲止,相抱泣。忽祠內語曰:「追者且至,可匿神案下。」俄廟祝 踉蹌醉歸,橫臥門外。翁姑追至,問蹤跡,廟祝囈語應曰:「是小男女二人耶?年 約若干,衣履若何,向某路去矣。」翁姑急循所指路往,二人因得免。乞食至媳之 父母家,父母欲訟官,乃得不鬻。爾時祠中無一人。廟祝曰:「吾初不知是事,亦 不記作是語,蓋皆土神之靈也。」

  乾隆庚子,京師楊梅竹斜街,火所毀殆百楹。有破屋,巋然獨存。四面頹垣, 齊如界畫,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此所謂孝弟之至,通於神明。

  于氏,肅寧舊族也。魏忠賢竊柄時,視王侯將相如土苴,顧以生長肅寧,耳濡 目染,望于氏如王謝。為姪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適于氏少子赴鄉試,乃置酒強 邀至家,面與議。于生念:「許之,則禍在後日;不許,則禍在目前。」猝不能決 ,託言:「父在,難自專。」忠賢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 是夕,于翁夢其亡父,督課如平日,命以二題:一為孔子曰諾,一為歸潔其身而已 矣。方構思,忽叩門驚醒,得子書,恍然頓悟。因復書許姻,而附言病頗棘,促子 速歸。肅寧去京四百餘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劇猶未散。于生匆匆束裝,途中 官吏迎候者,已供帳相屬。抵家後,父子俱稱疾不出。是歲為天啟甲子。越三載而 忠賢敗,竟免於難。事定後,于翁坐小車,遍遊郊外,曰:「吾三載杜門,僅博得 此日看花飲酒。岌乎危哉!」于生瀕行時,忠賢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婦識我面 。」于氏於余家為表戚,余兒時尚見此軸。貌修偉而秀削,面白,色隱赤,兩顴微 露,頰微狹,目光如醉,臥蠶以上,赭石薄暈,如微腫,衣緋紅,座旁几上,露列 金印九。

  杜林鎮土神祠道士,夢土神語曰:「此地繁劇,吾失於呵護,至疫鬼誤入孝子 節婦家,損傷童稚,今鐫秩去矣。新神性嚴重,汝善事之,恐不似我姑容也。」謂 春夢無憑,殊不介意。越數日,醉臥神座旁,得寒疾幾殆。

  景州戈太守桐園,官朔平時,有幕客夜中睡醒,明月滿窗,見一女子在几側座 ,大怖,呼家奴。女子搖手曰:「吾居此久矣,君不見耳。今偶避不及,何驚駭乃 爾?」幕客呼益急,女子哂曰:「果欲禍君,奴豈能救?」拂衣遽起,如微風之振 窗紙,穿櫺而逝。

  穎州吳明經躍鳴言,其鄉老儒林生,端人也。嘗讀書神廟中,廟故宏闊,僦居 者多,林生性孤峭,卒不相聞問。一日,夜半不寐,散步月下,忽一客來敘寒溫。 林生方寂寞,因邀入室共談,甚有理致。偶及因果之事,林生曰:「聖賢之為善, 皆無所為而為者也。有所為而為,其事雖合天理,其心已純乎人欲矣。故佛氏福田 之說,君子弗道也。」客曰:「先生之言,粹然儒者之言也。然用以律己則可,用 以律人則不可;用以律君子猶可,用以律天下之人則斷不可。聖人之立教,欲人為 善而已,其不能為者,則誘掖以成之;不肯為者,則驅策以迫之。於是乎刑賞生焉 。能因慕賞而為善,聖人但與其善,必不責其為求賞而然也;能因畏刑而為善,聖 人亦與其善,必不責其為避刑而然也。苟以刑賞使之循天理,而又責慕賞畏刑之為 人欲,是不激勸於刑賞,謂之不善;激勸於刑賞,又謂之不善,人且無所措手足矣 。況慕賞避刑,既謂之人欲,而又激勸以刑賞,人且謂聖人實以人欲導民矣。有是 理歟?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故聖人之刑賞,為中人以下設教;佛氏之因果,亦 為中人以下說法。儒釋之宗雖殊,至其教人為善,則意歸一轍。先生執董子謀利計 功之說,以駁佛氏之因果,將以聖人之刑賞而駁之乎?先生徒見緇流誘人佈施,謂 之行善,謂之得福;見愚民持齋燒香,謂之行善,謂可得福。不如是者,謂之不行 善,必獲罪,遂謂佛氏因果,適以惑眾,而不知佛氏所謂善惡,與儒無異。所謂善 惡之報,亦與儒無異也。」林生意不謂然,尚欲更申己意,俯仰之傾,天已將曙。 客起欲去,固挽留之,忽挺然不動,乃廟中一泥塑判官。

  族祖雷陽公言,昔有遇冥吏者,問:「命皆前定,然乎?」曰:「然。然特窮 通壽夭之數,若唐小說所稱預知食料,乃術士射覆法耳。如人人瑣記此等事,雖大 地為架,不能庋此簿籍矣。」問:「定數可移乎?」曰:「可。大善則移,大惡則 移。」問:「孰定之孰移之?」曰:「其人自定自移,鬼神無權也。」問:「果報 何有驗有不驗?」曰:「人世善惡論一生,禍福亦論一生,冥司則善惡兼前生,禍 福兼後生,故若或爽也。」問:「果報何以不同?」曰:「此皆各因其本命。以人 事譬之,同一遷官,尚書遷一級則宰相,典史遷一級不過主簿耳。同一鐫秩,有加 級者抵,無加級則竟鐫矣。故事同而報或異也。」問:「何不使人先知?」曰:「 勢不可也。先知之,則人事息,諸葛武侯為多事,唐六臣為知命矣。」問:「何以 又使人偶知?」曰:「不偶示之,則恃無鬼神而人心肆,曖昧難知之處,將無不為 矣。」先姚安公嘗述之曰:「此或雷陽所論,托諸冥吏也,然揆之以理,諒亦不過 如斯。」

  先姚安公有僕,貌謹厚而最有心計。一日,乘主人急需,飾詞邀勒,得贏數十 金。其婦亦悻悻自好,若不可犯,而陰有外遇,久欲與所歡逃,苦無資斧,既得此 金,即盜之同遁。越十餘日捕獲,夫婦之奸乃並敗。余兄弟甚快之。姚安公曰:「 此事何巧相牽引,一至於斯!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夫鬼神之顛倒,豈徒博人一快 哉?凡以示戒云爾。故遇此種事,當生警惕心,不可生歡喜心。甲與乙為友,甲居 下口,乙居泊鎮,相距三十里。乙妻以事過甲家,甲醉以酒而留之宿。乙心知之, 不能言也,反致謝焉;甲妻渡河覆舟,隨急流至乙門前,為人所拯,乙識而扶歸, 亦醉以酒而留之宿。甲心知之,不能言也,亦反致謝焉。其鄰媼陰知之,合掌誦佛 曰:『有是哉,吾知懼矣。』其子方佐人誣訟,急自往呼之歸。汝曹如此媼可也。 」

  四川毛公振翧任河間同知時,言其鄉人有薄暮山行者,避雨入一廢祠,已先有 一人坐簷下,諦視乃其亡叔。驚駭欲避,其叔急止之曰:「因有事告汝,故此相待 ,不禍汝,汝勿怖。我歿之後,汝叔母失汝祖母歡,恒非理見箠撻。汝叔母雖順受 不辭,然心懷怨毒,於無人處竊詛詈。吾在陰曹為伍伯,見土神牒報者數矣。憑汝 寄語,戒其悛改。如不知悔,恐不免魂墮泥犁也。」語訖而滅。鄉人歸,告其叔母 ,雖堅諱無有,然悚然變色,如不自容。知鬼語非誣矣。

  毛公又言,有人夜行,遇一人狀似里胥,鎖縶一囚,坐樹下。因並坐暫息。囚 啜泣不已,里胥鞭之,此人意不忍,從旁勸止。里胥曰:「此桀黠之魁,生平所播 弄傾軋者,不啻數百。冥司判七世受豕身,吾押之往生也。君何憫焉?」此人悚然 而起,二鬼亦一時滅跡。

第三卷 灤陽消夏錄三

  俞提督金鼇言,嘗夜行辟展戈壁中(戈壁者,碎沙亂石不生水草之地,即瀚海 也。),遙見一物,似人非人,其高幾一丈,追之甚急,彎弧中其胸,踣而復起, 再射之始仆。就視,乃一大蠍虎,竟能人立而行。異哉。

  昌吉叛亂之時,捕獲逆黨,皆戮於迪化城西樹林中,(迪化,即烏魯木齊,今 建為州。樹林綿亙數十里,俗謂之樹窩。)時戊子八月也。後林中有黑氣數團,往 來倏忽,夜行者遇之輒迷。余謂此凶悖之魄,聚為妖厲,猶蛇虺雖死,餘毒尚染於 草木,不足怪也。凡陰邪之氣,遇陽剛之氣則消。遣數軍士於月夜伏銃擊之,應手 散滅。

  烏魯木齊關帝祠有馬,市賈所施以供神者也。嘗自齧草山林中,不歸皂櫪。每 至朔望祭神,必昧爽先立祠門外,屹如泥塑。所立之地,不失尺寸。遇月小建,其 來亦不失期。祭畢,仍莫知所往。余謂道士先引至祠外,神其說耳。庚寅二月朔, 余到祠稍早,實見其由雪磧緩步而來,弭耳竟立祠門外。雪中絕無人跡,是亦奇矣 。

  淮鎮在獻縣東五十五里,即《金史》所謂槐家鎮也。有馬氏者,家忽見變異。 夜中或拋擲瓦石,或鬼聲嗚嗚,或無人處突火出。嬲歲餘不止,禱禳亦無驗,乃買 宅遷居。有賃居者嬲如故,不久亦他徙。以是無人敢再問。有老儒不信其事,以賤 價得之。卜日遷居,竟寂然無他,頗謂其德能勝妖。既而有猾盜登門與詬爭,始知 宅之變異,皆老儒賄盜夜為之,非真魅也。先姚安公曰:「魅亦不過變幻耳。老儒 之變幻如是,即謂之真魅可矣。」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禮曰:「相別七十三年矣,相見不 一齋乎?」適旅舍所賣皆素食,因與共飯。問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成化二 年所給。問師傳此幾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不必再言。」食未畢而去 ,竟莫測其真偽。嘗舉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為此輩所累。即真仙真佛, 吾寧交臂失之。」

  余家假山上有小樓,狐居之五十餘年矣。人不上,狐亦不下。但時見窗扉無風 自啟閉耳。樓之北曰綠意軒,老樹陰森,是夏日納涼處。戊辰七月,忽夜中聞琴聲 、棋聲,奴子奔告姚安公。公知狐所為,了不介意,但顧奴子曰:「固勝於汝輩飲 博。」次日,告昀曰:「海客無心,則白鷗可狎。相安已久,惟宜以不聞不見處之 。」至今亦絕無他異。

  丁亥春,余攜家至京師,因虎坊橋舊宅未贖,權往錢香樹先生空宅中。云樓上 亦有狐居,但扃鎖雜物,人不輕上。余戲粘一詩於壁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樓 上下且平分。耽詩自是書生癖,徹夜吟哦莫厭聞。」一日,姬人啟鎖取物,急呼怪 事,余走視之,則地板塵上,滿畫荷花,莖葉苕亭,具有筆致。因以紙筆置几上, 又粘一詩於壁曰:「仙人果是好樓居,文采風流我不如。新得吳箋三十幅,可能一 一畫芙蕖?」越數日啟視,竟不舉筆。以告裘文達公,公笑曰:「錢香樹家狐,固 應稍雅。」

  河間馮樹柟,粗通筆札,落拓京師十餘年,每遇機緣,輒無成就。干祈於人, 率口惠而實不至。窮愁抑鬱,因祈夢於呂仙祠,夜夢一人語之曰:「爾無恨人情薄 ,此因緣爾所自造也。爾過去生中,喜以虛詞博長者名,遇有善事,心知必不能舉 也,必再三慫慂,使人感爾之贊成;遇有惡人,心知必不可貸也,必再三申雪,使 人感爾之拯救。雖於人無所損益,然恩皆歸爾,怨必歸人,機巧已為太甚。且爾所 贊成、拯救,皆爾身在局外,他人任其利害者也。其事稍稍涉於爾,則退避惟恐不 速,坐視人之焚溺,雖一舉手之力,亦憚煩不為。此心尚可問乎?由是思維,人於 爾貌合而情疏,外關切而心漠視,宜乎不宜?鬼神之責人,一二行事之失,猶可以 善抵,至罪在心術,則為陰律所不容。今生已矣,勉修未來可也。」後果寒餓以終 。

  史松濤先生諱茂,華州人,官至太常寺卿,與先姚安公為契友。余年十四五時 ,憶其與先姚安公談一事,曰:「某公嘗棰殺一幹僕,後附一癡婢,與某公辯曰: 『奴舞弊當死,然主人殺奴,奴實不甘。主人高爵厚祿,不過於奴之受恩乎?賣官 鬻爵,積金至鉅萬,不過於奴之受賂乎?某事某事,顛倒是非,出入生死,不過於 奴之竊弄權柄乎?主人可負國,奈何責奴負主人?主人殺奴,奴實不甘。』某公怒 而擊之仆,猶嗚嗚不已。後某公亦不令終。因歎曰:「吾曹斷斷不至是,然旅進旅 退,坐食俸錢,而每責僮婢不事事,毋乃亦腹誹矣乎?」

  束城李某,以販棗往來於鄰縣,私誘居停主人少婦歸。比至家,其妻先已偕人 逃,自詫曰:「幸攜此婦來,不然鰥矣。」人計其妻遷賄之期,正當此婦乘垣後日 。適相報,尚不悟耶?既而此婦不樂居田家,復隨一少年遁,始茫然自失。後其夫 蹤跡至束城,欲訟李。李以婦已他去,無佐證,堅不承。糾紛間,聞里有扶乩者, 眾曰:「盍質於仙?」仙判一詩曰:「鴛鴦夢好兩歡娛,記否羅敷自有夫?今日相 逢需一笑,分明依樣畫葫蘆。」其夫默然逕返。兩邑接壤有知其事者,曰:「此婦 初亦其夫誘來者也。」

  滿媼,余弟乳母也,有女曰荔姐,嫁為近村民家妻。一日,聞母病,不及待婿 同行,遽狼狽而來。時已入夜,缺月微明,顧見一人追之急,度是強暴,而曠野無 可呼救,乃隱身古塚白楊下,納簪珥懷中,解縧繫頸,披髮吐舌,瞪目直視以待。 其人將近,反招之坐。及逼視,知為縊鬼,驚仆不起,荔姐竟狂奔得免。比入門, 舉家大駭,徐問得實,且怒且笑,方議向鄰里追問。次日喧傳某家少年,遇鬼中惡 ,其鬼今尚隨之,已發狂譫語。後醫藥符籙皆無驗,竟顛癇終身。此或由恐怖之餘 ,邪魅趁機而中之,未可知也;或一切幻象,由心而造,未可知也;或明神殛惡, 陰奪其魄,亦未可知也。然均可為狂且戒。

  制府唐公執玉,嘗勘鞫一殺人案,獄具矣。一夜秉燭獨坐,忽微聞泣聲,似漸 近窗戶。命小婢出視,嗷然而仆。公自啟簾,則一鬼浴血跪階下,厲聲叱之,稽顙 曰:「殺我者某,縣官乃誤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公曰:「知之矣。」鬼乃 去。翌日,自提訊,眾供死者衣履,與所見合。信益堅,竟如鬼言改坐某。問官申 辯百端,終以為南山可移,此案不動。其幕友疑有他故,微叩公,始具言始末,亦 無如之何。一夕,幕友請見,曰:「鬼從何來?」曰:「自至階下。」曰:「鬼從 何去?」曰:「欻然越牆去。」幕友曰:「凡鬼有形而無質,去當奄然而隱,不當 越牆。」因即越牆處尋視。雖甃瓦不裂,而新雨之後,數重屋上,皆隱隱有泥跡, 直至外垣而下。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賄捷盜所為也。」公沉思恍然,仍從原讞。 諱其事,亦不復深求。

  景城南有破寺,四無居人,唯一僧攜二弟子司香火,皆蠢蠢如村傭,見人不能 為禮。然譎詐殊甚,陰市松脂,煉為末,夜以紙卷燃火撒空中,燄光四射,望見趨 問,則師弟鍵戶酣寢,皆曰不知。又陰市戲場佛衣,作菩薩羅漢形,月夜或立屋脊 ,或隱映寺門樹下,望見趨問,亦云無睹。或舉所見語之,則合掌曰:「佛在西天 ,到此破落寺院何為?官司方禁白蓮教,與公無仇,何必造此語禍我?」人益信為 佛示現,檀施日多。然寺日頹敝,不肯葺一瓦一椽。曰:「此方人喜作蜚語,每言 此事多妖異。再一莊嚴,惑眾者益藉口矣。」積十餘年漸致富。忽盜瞰其室,師弟 並拷死,罄其貲去。官檢所遺囊篋,得松脂戲衣之類,始悟其奸。此前明崇禎末事 。先高祖厚齋公曰:「此僧以不蠱惑為蠱惑,亦至巧矣。然蠱惑所得,適以自戕, 雖謂之至拙可也。」

  有書生嬖一孌童,相愛如夫婦。童病將歿,淒戀萬狀,氣已絕,猶手把書生腕 ,擘之乃開。後夢寐見之,燈月下見之,漸至白晝亦見之。相去恒七八尺,問之不 語,呼之不前,即之則卻退。緣是惘惘成心疾,符籙劾治無驗。其父姑令借榻叢林 ,冀鬼不敢入佛地。至,則見如故。一老僧曰:「種種魔障,皆起於心。果此童耶 ?是心所招;非此童耶?是心所幻。但空爾心,一切俱滅矣。」又一老僧曰:「師 對下等人說上等法,渠無定力,心安得空?正如但說病證,不疏藥物耳。」因語生 曰:「邪念糾結,如草生根,當如物在孔中,出之以楔,楔滿孔則物自出。爾當思 惟此童歿後,其身漸至僵冷,漸至洪脹,漸至臭穢,漸至腐潰,漸至屍蟲蠕動,漸 至臟腑碎裂,血肉狼藉,作種種色,其面目漸至變貌,漸至變色,漸至變相如羅剎 ,則恐怖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長一日,漸至壯偉,無復媚態,漸至鬑鬑 有鬚,漸至修髯如戟,漸至面蒼黧,漸至髮斑白,漸至兩鬢如雪,漸至頭童齒豁, 漸至傴僂勞嗽,涕淚涎沫,穢不可近,則厭棄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先死,故我念 彼,倘我先死,彼貌姣好,定有人誘,利餌勢脅,彼未必守貞如寡女,一旦引去, 薦彼枕席,我在生時,對我種種淫語,種種淫態,俱回向是人,恣其娛樂,從前種 種昵愛,如浮雲散滅,都無餘滓,則憤恚之念生矣;再思惟此童如在,或恃寵跋扈 ,使我不堪,偶相觸忤,反面詬誶,或我財不贍,不饜所求,頓生異心,形色索漠 ,或彼見富貴,棄我他往,與我相遇,如陌路人,則怨恨之念生矣。以是諸念起伏 ,生滅於心中,則心無餘閒。心無餘閒,則一切愛根欲根無處容著,一切魔障不祛 自退矣。」生於所教,數日或見或不見,又數日竟滅。至病起往訪,則寺中無是二 僧。或曰古佛現化,或曰十方常住,來往如雲,萍水偶逢,已飛錫他往云。

  先太夫人乳媼廖氏言,滄州馬落坡,有婦以賣麵為業,得餘麵以養姑。貧不能 畜驢,恒自轉磨,夜夜徹四鼓。姑歿後,上墓歸,遇二少女於路,迎而笑曰:「同 住二十餘年,頗相識否?」婦錯愕不知所對。二女曰:「嫂勿訝,我姊妹皆狐也, 感嫂孝心,每夜助嫂轉磨,不意為上帝所嘉,緣是功行,得證正果。今嫂養姑事畢 ,我姊妹亦登仙去矣。敬來道別,並謝提攜也。」言訖,其去如風,轉瞬已不見。 婦歸,再轉其磨,則力幾不勝,非宿昔之旋運自如矣。

  烏魯木齊,譯言好圍場也。余在是地時,有筆帖式,名烏魯木齊。計其命名之 日,在平定西域前二十餘年。自言初生時,父夢其祖語曰:「爾所生子,當名烏魯 木齊。」並指畫其字以示。覺而不省為何語,然夢甚了了,姑以名之。不意今果至 此,意將終此乎?後遷印房主事,果卒於官。計其自從征至卒,始終未嘗離此地。 事皆前定,豈不信夫?

  烏魯木齊又言,有廝養曰巴拉,從征時,遇賊每力戰,後流矢貫左頰,鏃出於 右耳之後,猶奮刀斲一賊,與之俱仆。後因事至孤穆第(在烏魯木齊特納格爾之間 ),夢巴拉拜謁,衣冠修整,頗不類賤役。夢中忘其已死,問向在何處,今將何往 ,對曰:「因差遣過此,偶遇主人,一展積戀耳。」問何以得官,曰:「忠孝節義 ,上帝所重。凡為國捐生者,雖下至僕隸,生前苟無過惡,幽冥必與一職事;原有 過惡者,亦消除前罪,向人道轉生。奴今為博克達山神部將,秩如驍騎校也。」問 何所往,曰:「昌吉。」問何事,曰:「齎有文牒,不能知也。」霍然而醒,語音 似猶在耳。時戊子六月。至八月十六日,而有昌吉變亂之事,鬼蓋不敢預洩云。

  昌吉築城時,掘土至五尺餘,得紅紵絲繡花女鞋一,製作精緻,尚未全朽。余 《烏魯木齊雜詩》曰:「築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 鉤新月蘚花侵。」詠此事也。入土至五尺餘,至近亦須數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 女子不纏足,何以得作弓彎樣,僅三寸許?此必有其故,今不得知矣。

  郭六,淮鎮農家婦,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傳呼為郭六云爾。雍正甲辰 乙巳間,歲大饑,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於四方。瀕行,對之稽顙曰:「父母皆 老病,吾以累汝矣。」婦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錢挑之,皆不應。惟以女 工養翁姑,既而必不能贍,則集鄰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別 作計,當俱死。鄰里能助我,則乞助我;不能助我,則我且賣花,毋笑我(俚語以 婦女倚門為賣花)。」鄰里趑趄囁嚅,徐散去。乃慟哭白翁姑,公然與諸蕩子游, 陰蓄夜合之資。又置一女子,然防閒甚嚴,不使外人覿其面。或曰是將邀重價,亦 不辯也。越三載餘,其夫歸。寒溫甫畢,即與見翁姑,曰:「父母並在,今還汝。 」又引所置女,見其夫曰:「我身已污,不能忍恥再對汝,已為汝別娶一婦,今亦 付汝。」夫駭愕未答,則曰:「且為汝辦餐。」已往廚下自剄矣。縣令來驗,目炯 炯不瞑。縣令判葬於祖墳,而不袝夫墓。曰:「不袝墓,宜絕於夫也;葬於祖墳, 明其未絕於翁姑也。」目仍不瞑。其翁姑哀號曰:「是本貞婦,以我二人故至此也 。子不能養父母,反絕代養父母者耶?況身為男子不能養,避而委一少婦,途人知 其心矣。是誰之過而絕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與聞也!」語訖而目瞑。時邑人議 論頗不一,先祖寵予公曰:「節孝並重也。」節孝不能兩全也,此一事非聖賢不能 斷,吾不敢置一詞也。

  御史某之伏法也,有問官白晝假寐,恍惚見之,驚問曰:「君有冤耶?」曰: 「言官受賂鬻章奏,於法當誅,吾何冤?」曰:「不冤何為來見我?」曰:「有憾 於君。」曰:「問官七八人,舊交如我者,亦兩三人,何獨憾我?」曰:「我與君 有宿隙,不過進取相軋耳,非不共戴天者也。我對簿時,君雖引嫌不問,而陽陽有 德色;我獄成時,君雖虛詞慰藉,而隱隱含輕薄。是他人據法置我死,而君以修怨 快我死也。患難之際,此最傷人心,吾安得不憾?」問官惶恐愧謝曰:「然則君將 報我乎?」曰:「我死於法,安得報君?君居心如是,自非載福之道,亦無庸我報 ,特意有不平,使君知之耳。」語訖,若睡若醒,開目已失所在,案上殘茗尚微溫 。後所親見其惘惘如失,陰叩之,乃具道始末,喟然曰:「幸哉,我未下石也,其 飲恨猶如是。曾子曰:『哀矜勿喜。』不其然乎?」所親為人述之,亦喟然曰:「 一有私心,雖當其罪猶不服,況不當其罪乎?」

  程編修魚門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宋小巖將歿,以片札寄其友曰:『白骨 可成塵,遊魂終不散。黃泉業鏡臺,待汝來相見。』余親見之。其友將歿,以手拊 牀曰:『宋公且坐。』余亦親見之。」

  相傳某公奉使歸,駐節館舍。時庭菊盛開,徘徊花下,見小童隱映疏竹間,年 可十四五,端麗溫雅,如靚妝女子。問知為居停主人子,呼與語,甚慧黠。取一扇 贈之,流目送盼,意似相就。某公亦愛其秀穎,與流連軟語,適左右皆不在,童即 跪引其裾,曰:「公如不棄,即不敢欺公。父陷冤獄,得公一語可活。公肯援手, 當不惜此身。」方探袖出訟牒,忽暴風衝擊,窗扉六扇皆洞開,幾為騶從所窺。心 知有異,急揮之去,曰:「俟夕徐議。」即草草命駕行。後廉知為土豪殺人獄,急 不得解,賂胥吏引某公館其家,陰市孌童,偽為其子。又賂左右,得至前為秦弱蘭 之計,不虞冤魄之示變也。裘文達公嘗曰:「此公偶爾多事,幾為所中。士大夫一 言一動,不可不慎。使爾時面如包孝肅,亦何隙可乘?」

  明崇禎末,孟村有巨盜肆掠。見一女有色,並其父母繫之。女不受污,則縛其 父母加炮烙。父母並呼號慘切,命女從賊。女請縱父母去,乃肯從。賊知其紿己, 必先使受污而後釋。女遂奮擲批賊頰,與父母俱死,棄屍於野。後賊與官兵格鬥, 馬至屍側,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女亦有靈矣。惜其名氏不可考。論是事者, 或謂:「女子在室,從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從賊矣,成一己之名,坐視父母之 慘酷,女似過忍。」或謂:「命有治亂,從賊不可與許嫁比。父母命為娼,亦為娼 乎?女似無罪。」先姚安公曰:「此事與郭六正相反,均有理可執,而於心終不敢 確信。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

  劉羽沖,佚其名,滄州人,先高祖厚齋公多與唱和。性孤僻,好講古制,實迂 闊不可行。嘗倩董天士作畫,倩厚齋公題《內秋林讀書》一幅云:「兀坐秋樹根, 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鬚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蓋規之也。 偶得古兵書,伏讀經書,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兵與之角,全隊潰覆, 幾為所擒;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於州官,州 官亦好事,使試於一村,溝洫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由是抑鬱不自 得,恒獨步庭階,搖首自語曰:「古人豈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 ,發病死。後風清月白之夕,每見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搖首獨步,側耳聽之,所誦 仍此六字也。或笑之,則隱。次日伺之,復然。泥古者愚,何愚乃至是歟?阿文勤 公嘗教昀曰:「滿腹皆書能害事,腹中竟無一卷書,亦能害事。國弈不廢舊譜,而 不執舊譜;國醫不泥古方,而不離古方。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又曰: 『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

  明魏忠賢之惡,史冊所未睹也。或言其知事必敗,陰蓄一騾,日行七百里,以 備逋逃;陰蓄一貌類己者,以備代死。後在阜城尤家店,竟用是私遁去。余謂此無 稽之談也。以天道論之,苟神理不誣,忠賢斷無倖免理;以人事論之,忠賢擅政七 年,何人不識?使竄伏舊黨之家,小人之交,勢敗則離,有縛獻而已矣;使潛匿荒 僻之地,則耕牧之中,突來閹宦,異言異貌,駭視驚聽,不三日必敗;使遠遁於封 域之外,則嚴世蕃嘗通日本,仇鸞嘗交諳達,忠賢無是也,山海阻深,關津隔絕, 去又將何往?昔建文行遁,後世方且傳疑。然建文失德無聞,人心未去,舊臣遺老 ,猶有故主之思。燕王稱戈篡位,屠戮忠良,又天下之所不與,遞相容隱,理或有 之。忠賢虐燄薰天,毒流四海,人人欲得而甘心。是時距明亡尚十五年,此十五年 中,安得深藏不露乎?故私遁之說,余斷不謂然。文安王岳芳曰:「乾隆初,縣學 中忽雷霆擊格,旋繞文廟,電光激射,如掣赤練,入殿門復返者十餘度。訓導王著 起曰:『是必有異。』冒雨入視,見大蜈蚣伏先師神位上,鉗出擲階前,霹靂一聲 ,蜈蚣死而天霽。驗其背上,有朱書『魏忠賢』字。」是說也,余則信之。

  烏魯木齊深山中牧馬者,恒見小人高尺許,男女老幼一一皆備,遇紅柳吐花時 ,輒折柳盤為小圈,著頂上,作隊躍舞,音呦呦如度曲。或至行帳竊食,為人所掩 ,則跪而泣。縶之,則不食而死;縱之,初不敢遽行,行數尺輒回顧。或追叱之, 仍跪泣。去人稍遠,度不能追,始驀澗越山去。然其巢穴棲止處終不可得。此物非 木魅,亦非山獸,蓋僬僥之屬。不知其名,以形似小兒,而喜戴紅柳,因呼曰「紅 柳娃」。邱縣丞天錦,因巡視牧廠,曾得其一,臘以歸。細視其鬚眉毛髮,與人無 二,知《山海經》所謂竫人,鑿然有之。有極小必有極大,《列子》所謂龍伯之國 ,亦必鑿然有之。

  塞外有雪蓮,生崇山積雪中,狀如今之洋菊,名以蓮耳。其生必雙,雄者差大 ,雌者小。然不並生,亦不同根,相去必一兩丈,見其一,再覓其一,無不得者。 蓋如菟絲茯苓,一氣所化,氣相屬也。凡望見此花,默往探之則獲。如指以相告, 則縮入雪中,杳無痕跡。即劚雪求之亦不獲。草木有知,理不可解。土人曰:「山 神惜之。」其或然歟?此花生極寒之地,而性極熱。蓋二氣有偏勝,無偏絕。積陰 外凝,則純陽內結。坎卦以一陽陷二陰之中,剝復二卦,以一陽居五陰之上下,是 其象也。然浸酒為補劑,多血熱妄行,或用合媚藥,其禍尤烈。蓋天地之陰陽均調 ,萬物乃生;人身之陰陽均調,百脈乃和。故《素問》曰:「亢則害,承乃制。」 自丹溪立「陽常有餘,陰常不足」之說,醫家失其本旨,往往以苦寒伐生氣。張介 賓輩矯枉過直,遂偏於補陽。而參蓍桂附,流弊亦至於殺人。是未知易道扶陽,而 乾之上九,亦戒以亢龍有悔也。嗜慾日盛,羸弱者多,溫補之劑易見小效,堅信者 遂眾。故余謂偏伐陽者,韓非刑名之學;偏補陽者,商鞅富強之術。初用皆有功, 積重不返,其損傷根本,則一也。雪蓮之功不補患,亦此理矣。

  唐太宗《三藏聖教序》稱風災鬼難之域,似即今辟展土魯番地。其地沙磧中獨 行之人,往往聞呼姓名,一應則隨去不復返。又有風穴在南山,其大如井,風不時 從中出,每出則數十里外,先聞波濤聲,遲一二刻風乃至。所橫徑之路闊不過三四 里,可急行而避,避不及,則眾車以巨繩連綴為一,尚鼓動顛簸如大江浪湧之舟。 或一車獨遇,則人馬輜重,皆輕若片葉,飄然莫知所往矣。風皆自南而北,越數日 自北而南,如呼吸之往返也。余在烏魯木齊,接辟展移文,云軍校雷庭,於某日人 馬皆風吹過嶺北,有無蹤跡。又昌吉通判報,某日午刻有一人自天而下,乃特納格 爾遣犯徐吉,為風吹至。俄特納格爾縣丞報,徐吉是日逃,計其時刻,自巳正至午 ,已飛騰二百餘里。此在彼不為怪,在他處則異聞矣。徐吉云,被吹時如醉如夢, 身旋轉如車輪,目不能開,耳如萬鼓亂鳴,口鼻如有物擁蔽,氣不得出,努力良久 ,始能一呼吸耳。按《莊子》稱:「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氣無所不之,不應有 穴。蓋氣所偶聚,因成斯異。猶火氣偶聚於巴蜀,遂為火井;水脈偶聚于闐,遂為 河源云。

  何勵庵先生言,相傳明季有書生,獨行叢莽間,聞書聲琅琅。怪曠野那得有是 ,尋之,則一老翁坐墟墓間,旁有狐十餘,各捧書蹲坐。老翁見而起迎,諸狐皆捧 書人立。書生念既解讀書,必不為禍。因與揖讓席地坐。問讀書何為,老翁曰:「 吾輩皆修仙者也。凡狐之求仙有二途,其一採精氣,拜星斗,漸至通靈變化,然後 積修正果,是為由妖而求仙。然或入邪僻,則干天律,其途捷而危;其一先煉形為 人,既得為人,然後講習內丹,是為由人而求仙。雖吐納導引,非旦夕之功,而久 久堅持,自然圓滿。其途紆而安。顧形不自變,隨心而變。故先讀聖賢之書,明三 綱五常之理,心化則形亦化矣。」書生借視其書,皆五經、《論語》、《孝經》、 《孟子》之類,但有經文而無注。問:「經不解釋,何由講貫?」老翁曰:「吾輩 讀書,但求明理。聖賢言語本不艱深,口相授受,疏通訓詁,即可知其義旨,何以 注為?」書生怪其持論乖僻,惘惘莫對。姑問其壽,曰:「我都不記。但記我受經 之日,世尚未有印板書。」又問:「閱歷數朝,世事有無同異?」曰:「大都不甚 相遠,惟唐以前,但有儒者。北宋後,每聞某甲是聖賢。為小異耳。」書生莫測, 一揖而別。後於途間遇此翁,欲與語,掉頭逕去。案此殆先生之寓言。先生嘗曰: 「以講經求科第,支離敷衍,其詞愈美而經愈荒;以講經立門戶,紛紜辯駁,其說 愈詳而經亦愈荒。」語意若合符節。又嘗曰:「凡巧妙之術,中間必有不穩處。如 步步踏實,即小有蹉失,終不至折肱傷足。」與所云修仙二途,亦同一意也。

  有扶乩者,自江南來,其仙自稱「臥虎山人」,不言休咎,惟與人唱和詩詞, 亦能作畫。畫不過蘭竹數筆,具體而已。其詩清淺而不俗,嘗面見下壇一絕云:「 愛殺嫣紅映水開,小停白鶴一徘徊。花神怪我衣襟綠,纔藉莓苔穩睡來。」又詠舟 限車字,詠車限舟字,曰:「淺水潺潺二尺餘,輕舟來往興何如。回頭岸上春泥滑 ,愁殺疲牛薄笨車。」「小車轣轆駕烏牛,載酒聊為陌上游。莫羨王孫金勒馬,雙 輪徐轉穩如舟。」其餘大都類此。問其姓字,則曰:「世外之人,何必留名?必欲 相迫,有杜撰應命而已。」甲與乙共學其符,召之亦至。然字多不可辨,扶乩者手 不習也。一日,乙焚符,仙竟不降。越數日再召,仍不降。後乃降於甲家,甲叩乙 召不降之故,仙判曰:「人生以孝弟為本,二者有慚,則不可以為人。此君近與兄 析產,隱匿千金,又詭言父有宿逋,當兄弟共償,實掩兄所償為己有。吾雖方外閒 身,不預人事,然義不與此等人作緣。煩轉道意,後毋相瀆。」又判示甲曰:「君 近得新果,偏食兒女,而獨忘孤侄,使啜泣竟夕。雖是無心,要由於意有歧視,後 若再爾,吾亦不來矣。」先姚安公曰:「吾見其詩詞,謂是靈鬼;觀此議論,似竟 是仙。」

  廣西提督田公耕野,初娶孟夫人,早卒。公官涼州鎮時,月夜獨坐衙齋,恍惚 夢夫人自樹梢翩然下,相勞苦如平生,曰:「吾本天女,宿命當為君婦,緣滿乃歸 。今過此相遇,亦餘緣之未盡者也。」公問我當終何官,曰:「官不止此,行去矣 。」問:「我壽幾何?」曰:「此難言。公卒時不在鄉里,不在官署,不在道途館 驛,亦不歿於戰陣。時至自知耳。」問:「歿後尚相見乎?」曰:「此在君矣。君 努力生天,即可見,否則不能也。」公後征叛苗,師還,卒於戎幕之下。

  奴子魏藻,性佻蕩,好窺視婦女。一日,村外遇少女,似相識而不知其姓名居 址,挑與語,女不答而目成,逕西去。藻方注視,女回顧若招,即隨以往。漸逼近 ,女面頳,小語曰:「來往人眾,恐見疑。君可相隔小半里,俟到家,吾待君牆外 東屋中。棗樹下繫一牛,旁有碌碡者,是也。」既而漸行漸遠,薄暮,將抵李家窪 ,去家二十里矣。宿雨初晴,泥將沒脛,足趾亦腫痛。遙見女已入東屋,方竊喜, 趨而赴。女方背立,忽轉面,乃作羅剎形,鋸牙鉤爪,面如靛,眼睒睒如燈,駭而 返走。羅剎急追之,狂奔二十餘里。至相國莊,已屆亥初,識其婦翁門,急叩不已 ,門甫啟,突然衝入,觸一少女仆地,亦隨之仆。諸婦怒譟,各持搗衣杵亂捶其股 。氣急不能言,惟呼:「我!我!」俄一媼持燈出,方知是婿,共相驚笑。次日, 以牛車載歸,臥牀幾兩月。當藻來去時,人但見其自往自還,未見有羅剎,亦未見 有少女,豈非以邪召邪,狐鬼乘而侮之哉?先兄晴湖曰:「藻自是不敢復冶游,路 遇婦女必俛首,是雖謂之神明示懲可也。」

  去余家十餘里,有瞽者姓衛。戊午除夕,遍詣常呼彈唱家辭歲,各與以食物, 自負以歸。半途失足,墮枯井中。既在曠野僻徑,又家家守歲,路無行人,呼號嗌 乾,無應者。幸井底氣溫,又有餅餌可食,渴甚則咀水果,竟數日不死。會屠者王 以勝驅豕歸,距井猶半里許,忽繩斷豕逸,狂奔野田中,亦失足墮井。持鉤出豕, 乃見瞽者,已氣息僅屬矣。井不當屠者所行路,殆若或使之也。先兄晴湖問以井中 情狀,瞽者曰:「是時萬念皆空,心已如死。惟念老母臥病,待瞽子以養。今並瞽 子亦不得,計此時恐已餓莩,覺酸徹肝脾,不可忍耳。」先兄曰:「非此一念,王 以勝所驅豕必不斷繩。」

  齊大,獻縣劇盜也,嘗與眾行劫,一盜見其婦美,逼污之。刃脅不從,反接其 手縛於凳,已褫下衣,呼兩盜左右挾其足矣。齊大方看莊(盜語,謂屋上瞭望以防 救者為看莊。),聞婦呼號,自屋脊躍下,挺刃突入,曰:「誰敢如是,吾不與俱 生!」洶洶欲鬥,目光如餓虎。間不容髮之頃,竟賴以免。後群盜並就縛駢誅,惟 齊大終不能弋獲。群盜云:「官來捕時,齊大實伏馬槽下。」兵役皆云:「往來搜 數過,惟見槽下朽竹一束,約十餘竿,積塵污穢,似棄置多年者。」

  張明經晴嵐言,一寺藏經閣上有狐居,諸僧多棲止閣下。一日天酷暑,有打包 僧厭其囂雜,逕移坐具住閣上。諸僧忽聞樑上狐語曰:「大眾且各歸房,我眷屬不 少,將移住閣下。」僧問:「久居閣上,何忽又欲據此?」曰:「和尚在彼。」問 :「汝避和尚耶?」曰:「和尚佛子,安敢不避?」又問:「我輩非和尚耶?」狐 不答。固問之,曰:「汝輩自以為和尚,我復何言?」從兄懋園聞之,曰:「此狐 黑白太明。然亦可使三教中人,各發深省。」

  甲見乙婦而豔之,語於丙。丙曰:「其夫粗悍,可圖也。如不吝揮金,吾能為 君了此事。」乃擇邑子冶蕩者,餌以金而囑之曰:「爾白晝潛匿乙家,而故使乙聞 ,待就執,則自承欲盜。白晝,非盜時,爾容貌衣服無盜狀,必疑姦,勿承也。官 再鞫而後承,罪不過枷杖,當設策使不竟其獄,無所苦也。」邑子如所教,獄果不 竟,然乙竟出其婦。丙慮其悔,教婦家訟乙,又陰賂證佐使不勝,乃恚而別嫁其女 。乙亦決絕聽其嫁。甲重價買為妾,丙又教邑子反噬甲,發其陰謀,而教甲賂息。 計前後乾沒千金矣。適聞家廟社會,力修供具賽神,將以祈福。先一夕,廟祝夢神 曰:「某金自何來,乃盛儀以享我?明日來,慎勿令入廟。非禮之祀,鬼神且不受 ,況非義之祀乎?」丙至,廟祝以神語拒之,怒弗信,甫至階,舁者顛蹶,供具悉 毀,乃悚然返。後歲餘,甲死。邑子以同謀之故,時往來丙家,因誘其女逃去,丙 亦氣結死。婦攜貲改適。女至德州,人詰得姦狀,牒送回籍,杖而官賣。時丙奸已 露,乙憾甚,乃鬻產贖得女,使薦枕三夕,而轉售於人。或曰丙死時,乙尚未娶, 丙婦因嫁焉。此故為快心之談,無是事也。邑子後為丐,女流落為娼,固實有之。

  益都李詞畹言,秋谷先生南遊日,借寓一家園亭中。一夕就枕後,欲制一詩, 方沉思間,聞窗外人語曰:「公尚未睡耶?清詞麗句,已心醉十餘年。今幸下榻此 室,竊聽緒論,雖已經月,終以不得質疑問難為恨,慮或倉卒別往,不罄所懷,便 為平生之歉。故不辭唐突,願隔窗聽揮麈之談,先生能不拒絕乎?」秋谷問:「君 為誰?」曰:「別館幽深,重門夜閉,自斷非人跡所到,先生神思夷曠,諒不恐怖 ,亦不必深求。」問:「何不入室相晤?」曰:「先生襟懷蕭散,僕亦倦於儀文, 但得神交,何必定在形骸之內耶?」秋谷因日與酬對,於六義頗深。如是數夕,偶 乘醉戲問曰:「聽君議論,非神非仙,亦非鬼非狐,毋乃山中木客,解吟詩乎?」 語訖寂然。穴隙窺之,缺月微明,有影蓬蓬然,掠水亭簷角而去。園中老樹參天, 疑其木魅矣。詞畹又云:「秋谷與魅語時,有客竊聽,魅謂:『漁洋山人詩,如名 山勝水,奇樹幽花,而無寸土蓺五穀;如雕欄曲榭,池館宜人,而無寢室庇風雨; 如彝鼎罍洗,斑斕滿几,而無釜甑供炊爨;如纂組錦繡,巧出仙機,而無裘葛禦寒 暑;如舞衣歌扇,十二金釵,而無主婦司中饋;如梁園金谷,雅客滿堂,而無良友 進規諫。』秋谷極為擊節。又謂:『明季詩,庸音雜奏,故漁洋救之以清新;近人 詩,浮響日增,故先生救之以刻露。勢本相因,理無偏勝,竊意二家宗派,當調停 相濟。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秋谷頗不平之云。」

  烏魯木齊有道士賣藥於市,或曰是有妖術。人見其夜宿旅舍中,臨睡必探佩囊 ,出一小壺盧,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與同寢,曉乃不見。問之,則云無有 。余憶《輟耕錄》周月惜事,曰:「此乃所採生魂也,是法食馬肉則破。」適中營 有馬死,遣吏密囑旅舍主人,問:「適有馬肉,可食否?」道士掉頭曰:「馬肉豈 可食?」余益疑,擬料理之,同事陳君題橋曰:「道士攜少女,公未親見;不食馬 肉,公亦未親見。周月惜事,出陶九成小說,未知真否,所云馬肉破法,亦未知驗 否。公信傳聞之詞,據無稽之說,遽興大獄,似非所宜。塞外不當留雜色人,飭所 司驅之出境足矣。」余乃止。後將軍溫公聞之曰:「欲窮治者太過,倘畏刑妄供別 情,事關重大,又無確據,作何行止;驅出境者太不及,倘轉徙別地,或釀事端, 云曾在烏魯木齊久住,誰職其咎。行跡可疑人,關隘例當盤詰搜檢。驗有實證,則 當付所司;驗無實證,則具牒遞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余二人皆服公之 論。

  莊學士本淳,少隨父書石先生泊舟江岸。夜失足落江中,舟人弗知也。漂蕩間 ,聞人語曰:「可救起福建學院,此有關係,勿草草。」不覺已還掛本舟舵尾上, 呼救得免。後果督福建學政。赴任時,舉是事語余曰:「吾其不返乎?」余以立命 之說勉之。竟卒於官。又其兄方耕少宗伯,雍正庚戌在京邸,遇地震,壓於小弄中 。適兩牆對圮,相拄如人字帳形,坐其中一晝夜,乃得掘出。豈非死生有命乎?

  何勵庵先生言,十三四歲時,隨父罷官還京師,人多舟狹,遂布席於巨箱上寢 。夜分覺有一掌捫之,其冷如冰,魘良久乃醒。後夜夜皆然,謂是神虛,服藥亦無 效,至登陸乃已。後知箱乃其僕物。僕母卒於官署,厝郊外,臨行陰焚其柩,而以 衣包骨匿箱中。當由人眠其上,魂不得安,故作是變怪也。然則旅魂隨骨返,信有 之矣。

  勵庵先生又云:「有友聶姓,往西山深處上墓返,天寒日短,翳然已暮,畏有 虎患,竭蹶力行,望見破廟在山腹,急奔入。時已曛黑,聞牆隅人語曰:『此非人 境,檀越可速去。』心知是僧,問:『師何在此暗坐?』曰:『佛家無誑語,身實 縊鬼,在此待替。』聶毛骨悚栗,既而曰:『與死於虎,無寧死於鬼,吾與師共宿 矣。』鬼曰:『不去亦可。但幽明異路,君不勝陰氣之侵,我不勝陽氣之爍,均刺 促不安耳。各占一隅,毋相近可也。』聶遙問待替之故,鬼曰:『上帝好生,不欲 人自戕其命。如忠臣盡節,烈婦完貞,是雖橫夭,與正命無異,不必待替;其情迫 勢窮,更無求生之路者,憫其事非得已,亦付轉輪,仍核計生平,依善惡受報,亦 不必待替;倘有一線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氣,率爾投繯,則大 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罰。所以幽囚沉滯,動至百年也。』問:『不有 誘人相替者乎?』鬼曰:『吾不忍也。凡人就縊,為節義死者,魂自頂上升,其死 速;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遲,未絕之頃,百脈倒湧,肌膚皆寸寸欲裂, 痛如臠割,胸膈腸胃中如烈燄燔燒,不可忍受,如是十許刻,形神乃離。思是楚毒 ,見縊者方阻之速返,肯相誘乎?』聶曰:『師存是念,自必生天。』鬼曰:『是 不敢望。惟一意念佛,冀懺悔耳。』俄天欲曙,問之不言,諦視,亦無所見。後聶 每上墓,必攜飲食紙錢祭之,輒有旋風繞左右。一歲,旋風不至,意其一念之善, 已解脫鬼趣矣。」

  王半仙嘗訪其狐友,狐迎笑曰:「君昨夜夢至范住家,歡娛乃爾。」范住者, 邑之名妓也。王回憶實有是夢,問何以知。曰:「人秉陽氣以生,陽親上,氣恒發 越於頂,睡則神聚於心,靈光與陽氣相映,如鏡取影。夢生於心,其影皆現於陽氣 中,往來生滅,倏忽變形一二寸小人,如畫圖,如戲劇,如蟲之蠕動,即不可告人 之事,亦百態畢露,鬼神皆得而見之。狐之通靈者,亦得見之,但不聞其語耳。昨 偶過君家,是以見君之夢。」又曰:「心之善惡亦現於陽氣中。生一善念,則氣中 一線如烈燄;生一惡心,則氣中一線如濃煙。濃煙冪首,尚有一線之光,是畜生道 中人;並一線之光而無之,是泥犁獄中人矣。」王問:「惡人濃煙冪首,真夢影何 由復見?」曰:「人心本善,惡念蔽之。睡時一念不生,則此心還其本體,陽氣仍 自光明,即其初醒時,念尚未起,光明亦尚在。念漸起則漸昏,念全起則全昏矣。 君不讀書,試向秀才問之,《孟子》所謂夜氣,即此是也。」王悚然曰:「鬼神鑒 察,乃及於夢寐之中。」

  雷出於地,向於福建白鶴嶺上見之。嶺高五十里,陰雨時俯視,濃雲僅發山半 。有氣一縷,自雲中湧出,直激而上,氣之纖末,忽火光迸散,即砰然有聲,與火 炮全相似。至於擊物之雷,則自天而下。戊午夏,余與從兄懋園坦居,讀書崔莊三 層樓上。開窗四望,數里可睹。時方雷雨,遙見一人自南來,去莊約半里許,忽跪 於地。倏雲氣下垂,冪之不見,俄雷震一聲,火光照眼如咫尺,雲已斂而上矣。少 頃,喧言高川李善人為雷所殛,隨眾往視,遍身焦黑,乃拱手端跪,仰面望天。背 有朱書,非篆非籀,非草非隸,點畫繳繞,不能辨幾字。其人持齋禮佛,無善跡亦 無惡跡,不知為夙孽、為隱慝也。其姪李士欽曰:「是日晨起必欲赴崔莊。實無一 事,竟冒雨而來,及於此難。」或曰:「是日崔莊大集(崔莊市人交易,以一六日 大集,三八日小集。),殆鬼神驅以來,與眾見之。」

  余官兵部時,有一吏嘗為狐所媚,尩瘦骨立。乞張真人符治之。忽聞簷際人語 曰:「君為吏,非理取財,當嬰刑戮。我夙生曾受君再生恩,故以豔色蠱惑,攝君 精氣,欲君以瘵疾善終。今被驅遣,是君業重不可救也。宜努力積善,尚冀萬一挽 回耳。」自是病癒。然竟不悛改,後果以盜用印信,私收馬稅伏誅。堂吏有知其事 者,後為余述之云。

  前母張太夫人,有婢曰繡鸞。嘗月夜坐堂階,呼之,則東西廊皆有一繡鸞趨出 。形狀衣服無少異,乃至右襟反摺其角,左袖半卷亦相同。大駭幾仆,再視之,惟 存其一。問之,乃從西廊來。又問:「見東廊人否?」云:「未見也。」此七月間 事,至十一月即謝世。殆祿已將盡,故魅敢現形歟。

  滄州插花廟尼,姓董氏,遇大士誕辰,治供具將畢,忽覺微倦,倚几暫憩。恍 惚夢大士語之曰:「爾不獻供,我亦不忍饑;爾即獻供,我亦不加飽。寺門外有流 民四五輩乞食不得,困餓將殆,爾輟供具以飯之,功德勝供我十倍也。」霍然驚醒 。啟門出現,果不謬。自是每年供具獻畢,皆以施丐者,曰:「此菩薩意也。」

  先太夫人言,滄州有轎夫田某,母患臌將殆,聞景和鎮一醫有奇藥,相距百餘 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歸,氣息僅屬。然是夕衛河暴漲,舟不敢渡,乃仰天 大號,淚隨聲下。眾雖哀之,而無如何。忽一舟子解纜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 溺!來,來,吾渡爾!」奮然鼓楫,橫衝白浪而行。一彈指頃,已抵東岸。觀者皆 合掌誦佛號。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篤,過於儒者。」

第四卷 灤陽消夏錄四

  臥虎山人降乩於田白巖家,眾焚香拜禱。一狂生獨倚几斜坐,曰:「江湖游士 ,練熟手法為戲耳,豈有真仙日日聽人呼喚。」乩即書下壇詩曰:「鶗鴃驚秋不住 啼,章臺回首柳萋萋。花開有約腸空斷,雲散無蹤夢亦迷。小立偷彈金屈戍,半酣 笑勸玉東西。琵琶還似當年否,為問潯陽估客妻。」狂生大駭,不覺屈膝。蓋其數 日前密寄舊妓之作,未經存稿者也。仙又判曰:「此牋幸未達,達則又作步非煙矣 。此婦既已從良,即是窺人閨閣。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見諸實事耶?大凡風流 佳話,多是地獄根苗。昨見冥官錄籍,故吾得記之。業海洪波,回頭是岸,山人饒 舌,實具苦心,先生勿訝多言也。」狂生鵠立案旁,殆無人色,後歲餘即下世。余 所見扶乩者,惟此仙不談休咎,而好規人過。殆靈鬼之耿介者耶?先姚安公素惡淫 祀,惟遇此仙,必長揖曰:「如此方嚴,即鬼亦當敬。」

  姚安公未第時,遇扶乩者,問有無功名,判曰:「前程萬里。」又問登第當在 何年,判曰:「登第卻須候一萬年。」意謂或當由別途進身。及癸巳萬壽科登第, 方悟萬年之說。後官雲南姚安府知府,乞養歸,遂未再出。並前程萬里之說亦驗。 大抵幻術多手法捷巧,惟扶乩一事,則確有所憑附,然皆靈鬼之能文者耳。所稱某 神某仙,固屬假托,即自稱某代某人者,叩以本集中詩文,亦多云年遠忘記,不能 答也。其扶乩之人,遇能書者則書工,遇能詩者則詩工,遇全不能詩能書者,則雖 成篇而遲鈍。余稍能詩而不能書;從兄坦居,能書而不能詩。余扶乩則詩敏捷而書 潦草,坦居扶乩則書清整而詩淺率。余與坦居,實皆未容心。蓋亦借人之精神,始 能運動。所謂鬼不自靈,待人而靈也。蓍龜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靈 耳。

  先外祖居衛河東岸,有樓臨水傍,曰「度帆」。其樓向西,而樓之下層,門乃 向東,別為院落,與樓不相通。先有僕人史錦捷之婦,縊於是院。故久無人居,亦 無扃鑰。有僮婢不知是事,夜半幽會於斯,聞門外窸窣似人行,懼為所見,伏不敢 動,竊於門隙窺之,乃一縊鬼步階上,對月微歎。二人股栗,皆僵於門內,不敢出 。門為二人所據,鬼亦不敢入,相持良久,有犬見鬼而吠,群犬聞聲亦聚吠。以為 有盜,竟明燭持械以往,鬼隱而僮婢之姦敗,婢愧不自容,迨夕亦往是院縊,覺而 救蘇,又潛往者再,還其父母乃已。因悟鬼非不敢入室也,將以敗二人之姦,使愧 縊以求代也。外祖母曰:「此婦生而陰狡,死尚爾哉,其沉淪也固宜。」先太夫人 曰:「此婢不作此事,鬼亦何自而乘?其罪未可委之鬼。」

  辛彤甫先生官宜陽知縣時,有老叟投牒曰:「昨宿東城門外,見縊鬼五六,自 門隙而入,恐是求代。乞示諭百姓,僕妾勿凌虐,債負勿逼索,諸事互讓勿爭鬥, 庶鬼無所施其技。」先生震怒,笞而逐之。老叟亦不怨悔,至階下拊膝曰:「惜哉 此五六命,不可救矣。」越數日,城內報縊死者四。先生大駭,急呼老叟問之,老 叟曰:「連日昏昏都不記憶,今乃知曾投此牒,豈得罪鬼神使我受笞耶?」是時此 事喧傳,家家為備,縊而獲解者果二:一婦為姑所虐,姑痛自悔艾;一迫於逋欠, 債主立為焚券,皆得不死。乃知數雖前定,苟能盡人力,亦必有一二之挽回。又知 人命至重,鬼神雖前知其當死,苟一線可救,亦必轉借人力以救之。蓋氣運所至, 如嚴冬風雪,天地亦不得不然。至披裘禦雪,墐戶避風,則聽諸人事,不禁其自為 。

  獻縣史某,佚其名。為人不拘小節,而落落有直氣,視齷齪者蔑如也。偶從博 場歸,見村民夫婦子母相抱泣。其鄰人曰:「為欠豪家債,鬻婦以償。夫婦故相得 ,子又未離乳,當棄之去,故悲耳。」史問:「所欠幾何?」曰:「三十金。」「 所鬻幾何?」曰:「五十金與人為妾。」問:「可贖乎?」曰:「券甫成,金尚未 付,何不可贖?」即出博場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償債,四十金持以謀生 ,勿再鬻也。」夫婦德史甚,烹雞留飲。酒酣,夫抱兒出,以目示婦,意令薦枕以 報。婦頷之。語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為盜,半世為捕役,殺人曾不眨眼。 若危急中污人婦女,則實不能為。」飲啖訖,掉臂逕去,不更一言。半月後,所居 村夜火。時秋獲方畢,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滿,茅簷秫籬,斯須四面皆烈燄,度不 能出,與妻子瞑坐待死。恍惚聞屋上遙呼曰:「東嶽有急牒,史某一家並除名。」 剨然有聲,後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躍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後,計一村 之中,爇死者九。鄰里皆合掌曰:「昨尚竊笑汝癡,不意七十金乃贖三命。」余謂 此事見佑於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

  姚安公官刑部日,德勝門外有七人同行劫,就捕者五矣。惟王五、金大牙二人 未獲。王五逃至漷縣,路阻深溝,惟小橋可通一人,有健牛怒目當道臥,近輒奮觸 ,退覓別途,乃猝與邏者遇;金大牙逃至清河橋北,有牧童驅二牛擠仆泥中,怒而 角鬥。清河去京近,有識之者,告里胥縛送官。二人皆回民,皆業屠牛,而皆以牛 敗,豈非宰割慘酷,雖畜獸亦含怨毒,厲氣所憑,借其同類以報哉?不然,遇牛觸 仆,猶事理之常。無故而當橋,誰使之也?

  宋蒙泉言,孫峨山先生嘗臥病高郵舟中,忽似散步到岸上,意殊爽適。俄有人 導之行,恍惚忘所以,亦不問。隨去至一家,門徑甚華潔,漸入內室,見少婦方坐 蓐,欲退避,其人背後拊一掌,已昏然無知。久而漸醒,則形已縮小,繃置錦襁中 ,知為轉生,已無可奈何。欲有言,則覺寒氣自囟門入,輒噤不能出,環視室中几 榻器玩,及對聯書畫,皆了了。至三日,婢抱之浴,失手墜地,復昏然無知,醒則 仍臥舟中。家人云:「氣絕已三日,以四肢柔軟,心膈尚溫,不敢斂耳。」先生急 取片紙,疏所見聞,遣使由某路送至某門中,告以勿過撻婢。乃徐為家人備言。是 日疾即癒,逕往是家,見婢媼皆如舊識。主人老無子,相對惋歎稱異而已。近夢通 政鑒溪亦有是事,亦記其道路門戶,訪之,果是日生兒即死。頃在直廬,圖閣學時 泉言其狀甚悉,大抵與峨山先生所言相類。惟峨山先生記往不記返。鑒溪則往返俱 分明,且途中遇其先亡夫人,到家入室時見夫人與女共坐,為小異耳。案輪迴之說 ,儒者所辟,而實則往往有之。前因後果,理自不誣。惟二公暫入輪迴,旋歸本體 ,無故現此泡影,則不可以理推。「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闕所疑可矣。

  再從伯燦臣公言:「曩有縣令,遇殺人獄不能決,蔓延日眾。乃祈夢城隍祠。 夢神引一鬼,首戴磁盎,盎中種竹十餘竿,青翠可愛。覺而檢案中有姓祝者,祝竹 音同,意必是也。窮治亦無跡;又檢案中有名節者,私念曰竹有節必是也,窮治亦 無跡。然二人者九死一生矣。計無復之,乃以疑獄上請別緝殺人者,卒亦不得。」 夫疑獄,虛心研鞫,或可得真情。禱神祈夢之說,不過懾伏愚民,紿之吐實耳。若 以夢寐之恍惚,加以射覆之揣測,據為信讞,鮮不謬矣。古來祈夢斷獄之事,余謂 皆事後之附會也。

  雍正壬子六月,夜大雷雨,獻縣城西有村民為雷擊。縣令明公晟往驗,飭棺斂 矣。越半月餘,忽拘一人訊之曰:「爾買火藥何為?」曰:「以取鳥。」詰曰:「 以銃擊雀,少不過數錢,多至兩許,足一日用矣。爾買二三十斤何也?」曰:「備 多日之用。」又詰曰:「爾買藥未滿一月,計所用不過一二斤,其餘今貯何處?」 其人詞窮。刑鞫之,果得因奸謀殺狀,與婦並伏法。或問:「何以知為此人?」曰 :「火藥非數十斤不能偽為雷,合藥必以硫磺。今方盛夏,非年節放爆竹時,買硫 磺者可數。吾陰使人至市察買硫磺者誰多,皆曰某匠。又陰察某匠賣藥於何人,皆 曰某人,是以知之。」又問:「何以知雷為偽作?」曰:「雷擊人,自上而下,不 裂地。其或毀屋,亦自上而下。今苫草、屋樑皆飛起,土炕之面亦揭去,知火從下 起矣。又此地去城五六里,雷電相同,是夜雷電雖迅烈,然皆盤繞雲中,無下擊之 狀,是以知之。爾時其婦先歸寧,難以研問,故必先得是人,而後婦可鞫。」此令 可謂明察矣。

  戈太僕仙舟言,乾隆戊辰,河間西門外橋上,雷震一人死,端跪不仆,手擎一 紙裹,雷火弗爇。驗之,皆砒霜,莫明其故。俄其妻聞信至,見之不哭,曰:「早 知有此,恨其晚矣。是嘗詬誶老母,昨忽萌惡念,欲市砒霜毒母死,吾泣諫一夜, 不從也。」

  再從兄旭升言,村南舊有狐女,多媚少年,所謂二姑娘者是也。族人某意擬生 致之,未言也。一日,於廢圃見美女,疑其即是。戲歌豔曲,欣然流盼。折草花擲 其前,方俯拾,忽卻立數步外,曰:「君有惡念。」踰破垣竟去。後有二生讀書東 嶽廟僧房,一居南室,與之昵;一居北室,無睹也。南室生嘗怪其晏至,戲之曰: 「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耶?」狐女曰:「君不以異類見薄,故為悅己者容;北 室生心如木石,吾安敢近?」南室生曰:「何不登牆一窺,未必即三年不許。如使 改節,亦免作程伊川面向人。」狐女曰:「磁石惟可引鍼。如氣類不同,即引之不 動。無多事,徒取辱也。」時同侍姚安公側,姚安公曰:「向亦聞此,其事在順治 末年。居北室者,似是族祖雷陽公。雷陽一老副榜,八比以外無寸長,只心地樸誠 ,即狐不敢近。知為妖魅所惑者,皆邪念先萌耳。」

  先太夫人外家曹氏,有媼能視鬼。外祖母歸寧時,與論冥事,媼曰:「昨於某 家見一鬼,可謂癡絕。然情狀可憐,亦使人心脾淒動。鬼名某,住某村,家亦小康 ,死時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後,婦邀我相伴,見其恒坐院中丁香樹下,或聞婦哭 聲,或聞兒啼聲,或聞兄嫂與婦詬誶聲,雖陽氣逼爍不能近,然必側耳窗外竊聽, 悽慘之色可掬。後見媒妁至婦房,愕然驚起,張手左右顧。後聞議不成,稍有喜色 。既而媒妁再至,來往兄嫂與婦處,則奔走隨之,皇皇如有失。送聘之日,坐樹下 ,目直視婦房,淚涔涔如雨。自是婦每出入,輒隨其後,眷戀之意更篤。嫁前一夕 ,婦整束奩具,復徘徊簷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稍聞房內嗽聲,輒從隙私 窺,營營者徹夜。吾太息曰:『癡鬼何必如是?』若弗聞也。娶者入,秉火前行, 避立牆隅,仍翹首望婦。吾偕婦出回顧,見其遠遠隨至娶者家,為門尉所阻,稽顙 哀乞,乃得入。入則匿牆隅,望婦行禮,凝立如醉狀。婦入房,稍稍近窗,其狀一 如整束奩具時。至滅燭就寢,尚不去。為中霤神所驅,乃狼狽出。時吾以婦囑歸視 兒,亦隨之返,見其直入婦室,凡婦所坐處、眠處,一一視到。俄聞兒索母啼,趨 出環繞兒四周,以兩手相握,作無可奈何狀。俄嫂出,撻兒一掌,便頓足拊心,遙 作切齒狀。吾視之不忍,乃逕歸,不知其後如何也。後吾私為婦述,婦齧齒自悔。 里有少寡議嫁者,聞是事,以死自誓曰:『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狀!』」嗟乎!君子 義不負人,不以生死有異也;小人無往不負人,亦不以生死有異也。常人之情,則 人在而情在,人亡而情亡耳。苟一念死者之情狀,未嘗不戚然感也。儒者見諂瀆之 求福,妖妄之滋惑,遂累累持無鬼之論,失先王神道設教之深心。徒使愚夫愚婦, 悍然一無所顧忌,尚不如此里嫗之言,為動人生死之感也。

  王蘭泉少司寇言,胡中丞文伯之弟婦,死一日復甦,與家人皆不相識,亦不容 其夫近前。細詢其故,則陳氏女之魂,借屍回生。問所居,相去僅數十里,呼其親 屬至,皆歷歷相認。女不肯留胡氏,胡氏持鏡使自照,見形容皆非,乃無奈而與胡 為夫婦。此與《明史.五行志》司牡丹事相同。當時官為斷案,從形不從魂。蓋形 為有據,魂則無憑,使從魂之所歸,必有詭托售奸者,故防其漸焉。

  有山西商居京師信成客寓,衣服僕馬皆華麗,云且援例報捐。一日,有貧叟來 訪,僕輩不為通,自候於門,乃得見。神意索漠,一茶後別無寒溫。叟徐露求助意 。怫然曰:「此時捐項且不足,豈復有餘力及君?」叟不平,因對眾具道西商昔窮 困,待叟舉火者十餘年,復助百金,使商販漸為富人。今罷官流落,聞其來,喜若 更生。亦無奢望,或得曩所助之數稍償負累,歸骨鄉井足矣。語訖絮泣,西商亦似 不聞。忽同舍一江西人自稱姓楊,揖西商而問曰:「此叟所言信否?」西商面頳曰 :「是固有之,但力不能報為恨耳。」楊曰:「君且為官,不憂無借處。倘有人肯 借君百金,一年內乃償,不取分毫利,君肯舉以報彼否?」西商強應曰:「甚願。 」楊曰:「君但書券,百金在我。」西商迫於公論,不得已書券。楊收券,開敝篋 ,出百金付西商,西商怏怏持付叟。楊更治具,留叟及西商飲。叟歡甚,西商草草 終觴而已。叟謝去,楊數日亦移寓去,從此遂不相聞。後西商檢篋中少百金,鐍鎖 封識皆如故,無可致詰。又失一狐皮半臂,而篋中得質票一紙,題錢二千,約符楊 置酒所用之數。乃知楊本術士,姑以戲之,同舍皆竊稱快。西商慚沮亦移去,莫知 所往。

  蔣編修菱溪,赤崖先生子也。喜吟詠,嘗作七夕詩曰:「一霎人間簫鼓收,羊 燈無燄三更碧。」又作中元詩曰:「兩岸紅沙多旋舞,驚風不定到三更。」赤崖先 生見之,愀然曰:「何忽作鬼語?」果不久下世。故劉文定公作其遺稿序曰:「就 河鼓以陳詞,三更燄碧;會盂蘭而說法,兩岸沙紅。詩讖先成,以君才過終軍之歲 ;誄詞安屬,顧我適當騎省之年。」

  農夫陳四,夏夜在團焦守瓜田,遙見老柳樹下隱隱有數人影,疑盜瓜者,假寐 聽之。中一人曰:「不知陳四已睡未?」又一人曰:「陳四不過數日,即來從我輩 游,何畏之有?昨上直土神祠,見城隍牒矣。」又一人曰:「君不知耶?陳四延壽 矣。」眾問何故,曰:「某家失錢二千文,其婢鞭數百,未承。婢之父亦憤曰:『 生女如是,不如無。倘果盜,吾必縊殺之。』婢曰:『是不承死,承亦死也。』呼 天泣,陳四之母憐之,陰典衣得錢二千,捧還主人曰:『老婦昏憒,一時見利取此 錢,意謂主人積錢多,未必遽算出。不料累此婢,心實惶愧。錢尚未用,謹冒死自 首,免結來世冤。老婦亦無顏居此,請從此辭。』婢因得免。土神嘉其不辭自污以 救人,達城隍,城隍達東嶽。東嶽檢籍,此婦當老而喪子,凍餓死。以是功德,判 陳四借來生之壽,於今生俾養其母。爾昨下直,未知也。」陳四方竊憤母以盜錢見 逐,至是乃釋然。後九年母死,葬事畢,無疾而逝。

  外舅馬公周籙言,東光南鄉有廖氏募建義塚,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餘年矣 。雍正初,東光大疫,廖氏夢百餘人立門外,一人前致詞曰:「疫鬼且至,從君乞 焚紙旗十餘,銀箔糊木刀百餘,我等將與疫鬼戰,以報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 製而焚之。數日後,夜聞四野喧呼格鬥聲,達旦乃止。闔村果無一人染疫者。

  沙河橋張某商販京師,娶一婦歸,舉止有大家風。張故有千金產,經理亦甚有 次第。一日,有尊官騎從甚盛,張杏黃蓋,坐八人肩輿,至其門前,問曰:「此是 張某家否?」鄰里應曰:「是。」尊官指揮左右曰:「張某無罪,可縛其婦來!」 應聲反接是婦出。張某見勢燄赫奕,亦莫敢支吾。尊官命褫婦衣,決臀三十,昂然 竟行。村人隨觀之,至林木蔭映處轉瞬不見,惟旋風滾滾,向西南去。方婦受杖時 ,惟叩首稱死罪。後人問其故,婦泣曰:「吾本侍郎某公妾,公在日,意圖固寵, 曾誓以不再嫁。今精魂晝見,無可復言也。」

  王禿子幼失父母,迷其本姓,育於姑家,冒姓王。凶狡無賴,所至童稚皆走匿 ,雞犬亦為不寧。一日,與其徒自高川醉歸,夜經南橫子叢塚間,為群鬼所遮。其 徒股栗伏地,禿子獨奮力與鬥。一鬼叱曰:「禿子不孝,吾爾父也!敢肆毆!」禿 子固未識父,方疑惑間,又一鬼叱曰:「吾亦爾父也,敢不拜!」群鬼又齊呼曰: 「王禿子不祭爾母,致饑餓流落於此,為吾眾人妻。吾等皆爾父也!」禿子憤怒, 揮拳旋舞,所擊如中空囊。跳踉至雞鳴,無氣以動,乃自仆叢莽間。群鬼皆嘻笑曰 :「王禿子英雄盡矣!今日乃為鄉黨吐氣,如不知悔,他日仍於此待爾。」禿子力 已竭,竟不敢再語。天曉鬼散,其徒乃掖以歸。自是豪氣消沮,一夜攜妻子遁去, 莫知所終。此事瑣屑不足道,然足見悍戾者必遇其敵,人所不能制者,鬼亦忌而共 制之。

  戊子夏,京師傳言,有飛蟲夜傷人。然實無受蟲傷者,亦未見蟲,徒以圖相示 而已。其狀似蠶蛾而大,有鉗距,好事者或指為射工。按短蜮含沙射影,不云飛而 螫人,其說尤謬。余至西域,乃知所畫即辟展之巴蠟蟲。此蟲秉炎熾之氣而生,見 人飛逐。以水噀之,則軟而伏;或噀不及,為所中,急嚼茜草根敷瘡則瘥,否則毒 氣貫心死。烏魯木齊多茜草,山南辟展諸屯,每以官牒移取,為刈獲者備此蟲云。

  烏魯木齊虎峰書院,舊有遣犯婦縊窗櫺上。山長前巴縣令陳執禮,一夜明燭觀 書,聞窗內承塵上窸窣有聲。仰視,見女子兩纖足,自紙罅徐徐垂下,漸露膝,漸 露股。陳先知是事,厲聲曰:「爾自以奸敗,憤恚死,將禍我耶?我非爾仇,將魅 我耶?我一生不入花柳叢,爾亦不能惑。爾敢下,我且以夏楚撲爾!」乃徐徐斂足 上,微聞歎息聲。俄從紙罅露面下窺,甚姣好。陳仰面唾曰:「死尚無恥耶!」遂 退入。陳滅燭就寢,袖刃以待其來,竟不下。次日,仙游陳題橋訪之,話及是事, 承塵上有聲如裂帛,後不再見。然其僕寢於外室,夜恒囈語,久而漸病瘵。垂死時 ,陳以其相從二萬里外,哭甚悲。僕揮手曰:「有好婦,嘗私就我。今招我為婿, 此去殊樂,勿悲也。」陳頓足曰:「吾自恃膽力,不移居,禍及汝矣。甚哉!客氣 之害事也!」後同年六安楊君逢源,代掌書院,避居他室,曰:「《孟子》有言, 不立乎巖牆之下。」

  德郎中亨,夏日散步烏魯木齊城外,因至秀野亭納涼。坐稍久,忽聞大聲語曰 :「君可歸,吾將宴客!」狼狽奔回,告余曰:「吾其將死乎?乃白晝見鬼。」余 曰:「無故見鬼,自非佳事。若到鬼窟見鬼,猶到人家見人爾,何足怪焉?」蓋亭 在城西深林,萬木參天,仰不見日。旅櫬之浮厝者,罪人之伏法者,皆在是地。往 往能為變怪云。

  武邑某公,與戚友賞花佛寺經閣前。地最豁廠,而閣上時有變怪,入夜即不敢 坐閣下。某公以道學自任,夷然弗信也。酒酣耳熱,盛談《西銘》萬物一體之理, 滿座拱聽,不覺入夜。忽閣上厲聲叱曰:「時方饑疫,百姓頗有死亡。汝為鄉宦, 既不思早倡義舉,施粥捨藥,即應趁此良夜,閉戶安眠,尚不失為自了漢。乃虛談 高論,在此講民胞物與,不知講至天明,還可作飯餐,可作藥服否?且擊汝一磚, 聽汝再講邪不勝正!」忽一城磚飛下,聲若霹靂,杯盤几案俱碎。某公倉皇走出, 曰:「不信程朱之學,此妖之所以為妖歟!」徐步太息而去。

  滄州畫工伯魁,字起瞻(其姓是此伯字,自稱伯州犁之裔。友人或戲之曰:「 君乃不稱二世祖太宰公,近其子孫不識字,竟自稱伯氏矣。」),嘗畫一仕女圖, 方鉤出輪郭,以他事未竟,鎖置書室中。越二日,欲補成之,則几上設色小碟,縱 橫狼藉,畫筆亦濡染幾遍,圖已成矣。神采生動,有殊常格。魁大駭,以示先母舅 張公夢微,魁所從學畫者也。公曰:「此非爾所及,亦非吾所及,殆偶遇神仙遊戲 耶?」時城守尉永公寧,頗好畫,以善價取之。永公後遷四川副都統,攜以往。將 罷官前數日,畫上仕女忽不見,惟隱隱留人影,紙色如新,餘樹石則仍黯舊,蓋敗 徵之先見也。然所以能化去之故,則終不可知。

  佃戶張天錫,嘗於野田見髑髏,戲溺其口中,髑髏忽躍起作聲曰:「人鬼異路 ,奈何欺我!且我一婦人,汝男子,乃無禮辱我,是尤不可!」漸躍漸高,直觸其 面。天錫惶駭奔歸,鬼乃隨至其家,夜輒在牆頭簷際責詈不已。天錫遂大發寒熱, 昏瞀不知人。闔家拜禱,怒似少解。或叩其生前姓氏里居,鬼具自道,眾叩首曰: 「然則當是高祖母,何為禍於子孫?」鬼似淒咽曰:「此故我家耶,幾時遷此?汝 輩皆我何人?」眾陳始末,鬼不勝太息,曰:「我本無意來此,眾鬼欲借此求食, 慫慂我來耳。渠有數輩在病者旁,數輩在門外,可具漿水一瓢,待我善遣之。大凡 鬼恒苦饑,若無故作災,又恐神責,故遇事輒生釁,求祭賽。爾等後見此等,宜謹 避,勿中其機械。」眾如所教。鬼曰:「已散去矣,我口中穢氣不可忍,可至原處 尋吾骨,洗而埋之。」遂嗚咽數聲而寂。

  又佃戶何大金,夜守麥田。有一老翁來共坐,大金念村中無是人,意是行路者 偶憩。老翁求飲,以罐中水與之。因問大金姓氏,並問其祖父,惻然曰:「汝勿怖 。我即汝曾祖。不禍汝也。」細詢家事,忽喜忽悲,臨行囑大金曰:「鬼自伺放燄 口求食外,別無他事。惟子孫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問。 或偶聞子孫熾盛,輒躍然以喜者數日,群鬼皆來賀;偶聞子孫零替,亦悄然以悲者 數日,群鬼皆來唁。較生人之望子孫,殆切十倍。今聞汝等尚溫飽,吾又歌舞數日 矣。」回顧再四,叮嚀勉勵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偽造斯 言。聞之,使人追遠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閩士赴公車,歲暮抵京。倉卒不得棲止,乃於先農壇北破寺中僦 一老屋。越十餘日,夜半,窗外有人語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 ,初以公讀書人,數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讓。後見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師,當 尋親訪友,亦不相怪。近見先生多醉歸,稍稍疑之。頃聞與僧言,乃日在酒樓觀劇 ,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後,起居出入,皆不相適,實不能隱忍讓浪子。先生明 日不遷居,吾瓦石已備矣。」僧在對屋,亦聞此語,乃勸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屋 。有來問者,輒舉此事以告云。

  由蒼嶺先生名丹,謙居先生弟也。謙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爽豪,而立身端介 ,則如一。里有婦為姑虐而縊者,先生以兩家皆士族,勸婦父兄勿涉訟。是夜,聞 有哭聲遠遠至,漸入門,漸至窗外,且哭且訴,詞甚淒楚,深怨先生之息訟。先生 叱之曰:「姑虐婦死,律無抵法,即訟亦不能快汝意。且訟必檢驗,檢驗必裸露, 不更辱兩家門戶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無獄,父子無獄。人憐汝枉 死,責汝姑之暴戾則可。汝以婦而欲訟姑,此一念已干名犯義矣。任汝訴諸明神, 亦決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謙居先生曰:「蒼嶺斯言,告天下之為婦者可,告 天下之為姑者則不可。」先姚安公曰:「蒼嶺之言,子與子言孝;謙居之言,父與 父言慈。」

  董曲江遊京師時,與一友同寓,非其侶也,姑省宿食之貲云爾。友徵逐富貴, 多外宿。曲江獨睡齋中,夜或聞翻動書冊,摩弄器玩聲。知京師多狐,弗怪也。一 夜以未成詩稿置几上,乃似聞吟哦聲,問之弗答。比曉視之,稿上已圈點數句矣。 然屢呼之,終不應。至友歸寓,則竟夕寂然,友頗自詫有祿相,故邪不敢干。偶日 照李慶子借宿,酒闌以後,曲江與友皆就寢。李乘月散步空圃,見一翁攜童子立樹 下。心知是狐,翳身竊睨其所為。童子曰:「寒甚,且歸房。」翁搖首曰:「董公 同室固不礙,此君俗氣逼人,那可共處?寧且坐淒風冷月間耳。」李後泄其語於他 友,遂漸為其人所聞。銜李次骨,竟為所排擠,狼狽負笈返。

  余長女適德州盧氏,所居曰紀家莊。嘗見一人臥溪畔,衣敗絮,呻吟。視之則 一毛孔中有一蝨,喙皆向內,後足皆鉤於敗絮,不可解,解之則痛徹心髓。無可如 何,竟坐視其死。此殆夙孽所報歟。

  汪閣學曉園,僦居閻王廟街一宅,庭有棗樹,百年以外物也。每月明之夕,輒 見斜柯上,一紅衣女子垂足坐,翹首向月,殊不顧人。迫之則不見,退而望之,則 仍在故處。嘗使二人一立樹下,一在室中。室中人見樹下人,手及其足,樹下人固 無所睹也。當望見時,俯視地上樹有影,而女子無影。投以瓦石,虛空無礙,擊以 銃,應聲散滅,煙燄一過,旋復本形。主人云:「自買是宅即有是怪,然不為人害 ,故人亦相安。」夫木魅花妖,事所恒有,大抵變幻者居多。茲獨不動不言,枯坐 一枝之上,殊莫明其故。曉園慮其為患,移居避之。後主人伐樹,其怪乃絕。

  廖姥,青縣人,母家姓朱,為先太夫人乳母。年未三十而寡,誓不再適,依先 太夫人終其身。歿時,年九十有六。性嚴正,遇所當言,必侃侃與先太夫人爭。先 姚安公亦不以常媼遇之。余及弟妹,皆隨之眠食,饑飽寒暑,無一不體察周至,然 稍不循禮,即遭呵禁。約束僕婢,尤不少假借,故僕婢莫不陰憾之。顧司莞鑰,理 庖廚,不能得其毫髮私,亦竟無如何也。嘗攜一童子,自親串家通問歸,已薄暮矣 ,風雨驟至,驅避於廢圃破屋中。雨入夜未止,遙聞牆外人語曰:「我方投汝屋避 雨,汝何以冒雨坐樹下?」又聞樹下人應曰:「汝毋多言,廖家節婦在屋內。」遂 寂然。後童子偶述其事,諸僕婢皆曰:「人不近情,鬼亦惡而避之也。」嗟乎!鬼 果惡而避之哉!

  安氏表兄,忘其名字,與一狐為友,恒於場圃間對談。安見之,他人弗見也。 狐自稱生於北宋初,安叩以宋代史事,曰:「皆不知也。凡學仙者,必遊方之外, 使萬緣斷絕,一意精修。如於世有所聞見,於心必有所是非,有所是非必有所愛憎 ,有所愛憎,則喜怒哀樂之情必迭起循生,以消鑠其精氣,神耗而形亦敝矣,烏能 至今猶在乎?迨道成以後,來往人間,視一切機械變詐,皆如戲劇;視一切得失勝 敗,以至於治亂興亡,皆如泡影。當時即不留意,又焉能一一而記之?即與君相遇 ,是亦前緣。然數百年來,相遇如君者不知凡幾,大都萍水相逢,煙雲倏散。夙昔 笑言,亦多不記憶。則身所未接者,從可知矣。」時八里莊三官廟有雷擊蠍虎一事 。安問以:「物久通靈,多攖雷斧,豈長生亦造物所忌乎?」曰:「是有二端。夫 內丹導引,外丹服餌,皆艱難辛苦以證道,猶力田以致富,理所宜然。若媚惑夢魘 ,盜採精氣,損人之壽,延己之年,事與劫盜無異,天律不容也。又惑恣為妖幻, 貽禍生靈,天律亦不容也。若其葆養元神,自全生命,與人無患,於世無爭,則老 壽之物,正如老壽之人耳,何至犯造物之忌乎?」舅氏實齋先生聞之曰:「此狐所 言,皆老氏之粗淺者也,然用以自養,亦足矣。」

  浙江有士人,夜夢至一官府,云都城隍廟也。有冥吏語之曰:「今某公控其友 負心,牽君為證。君試思嘗有是事否?」士人追憶之,良是。俄聞都城隍升坐,冥 吏白,某控某負心事,證人已至,請勘斷。都城隍舉案示士人,士人以實對。都城 隍曰:「此輩結黨營私,朋求進取。以同異為愛惡,以愛惡為是非,勢孤則攀附以 求援,力敵則排擠以互噬;翻雲覆雨,倏忽萬端,本為小人之交,豈能責以君子之 道?操戈入室,理所必然,根勘已明,可驅之去。」顧士人曰:「得無謂負心者, 有佚罰耶?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之相償也。花既結子,子又開花,因果之 相生也。彼負心者,又有負心人躡其後,不待鬼神之料理矣。」士人霍然而醒,後 閱數載,竟如神之所言。

  閩中某夫人喜食貓。得貓則先貯石灰於罌,投貓於內,而灌以沸湯。貓為灰氣 所蝕,毛盡脫落,不煩撏治,血盡歸於臟腑,肉瑩如玉,云味勝雞雛十倍也。日日 張網設機,所捕殺無算。後夫人病危,呦呦作貓聲,越十餘日乃死。盧觀察撝吉, 嘗與鄰居。撝子蔭文,余婿也,嘗為余言之。因言景州一宦家子,好取貓犬之類, 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孑跳號以為戲,所殺亦多。後生子女,皆足踵反向前 。又余家奴子王發,善鳥銃,所擊無不中,日恒殺鳥數十。惟一子,名濟寧州,其 往濟寧州時所生也。年已十一二,忽遍體生瘡,如火烙痕,每一瘡內有一鐵子,竟 不知何由而入,百藥不痊,竟以絕嗣。殺孽至重,信夫!余嘗怪修善果者,皆按日 持齋,如奉律令,而居恒則不能戒殺。夫佛氏之持齋,豈以茹蔬啖果,即為功德乎 ?正以茹蔬啖果,即不殺生耳。今徒曰某日某日觀音齋期,某日某日準提齋期,是 日持齋,佛大歡喜。非是日也,烹宰溢乎庖,肥甘羅乎俎,屠割慘酷,佛不問也。 天下有是事理乎?且天子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禮也。 儒者遵聖賢之教,固萬萬無斷肉理。然自賓祭以外,特殺亦萬萬不宜。以一臠之故 ,遽戕一命;以一羹之故,遽戕數十命,或數百命;以眾生無限怖苦,無限慘毒, 供我一瞬之適口,與按日持齋之心,無乃稍左乎?東坡先生向持此論,竊以為酌中 之道,願與修善果者一質之。

  六合以外,聖人存而不論。然六合之中,實亦有不能論者。人之死也,如儒者 之論,則魂升魄降已耳;即如佛氏之論,鬼亦收錄於冥司,不能再至人世也。而世 有回煞之說。庸俗術士,又有一書,能先知其日辰時刻,與所去之方向,此亦誕妄 之至矣。然余嘗於隔院樓窗中,遙見其去,如白煙一道,出於灶突之中,冉冉向西 南而沒。與所推時刻方向無一差也。又嘗兩次手自啟鑰,諦視布灰之處,手跡足跡 ,宛然與生時無二,所親皆能辨識之。是何說歟?禍福有命,死生有數,雖聖賢不 能與造物爭。而世有蠱毒魘魅之術,明載於刑律,蠱毒余未見,魘魅則數見之。為 是術者,不過瞽者巫者與土木之工。然實能禍福死生人,歷歷有驗。是天地鬼神之 權,任其播弄無忌也,又何說歟?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宋儒於理不可解 者,皆臆斷以為無是事,毋乃膠柱鼓瑟乎?李又聃先生曰:「宋儒據理談天,自謂 窮造化陰陽之本。於日月五星,言之鑿鑿,如指諸掌,然宋歷屢變而愈差。自郭守 敬以後,驗以實測,證以交食,始知濂洛關閩,於此事全然未解。即康節最通數學 ,亦僅以奇偶方圓,揣摩影響,實非從推步而知。故持論彌高,彌不免郢書燕說。 夫七政運行,有形可據,尚不能臆斷以理,況乎太極先天求諸無形之中者哉?先聖 有言,君子於不知蓋闕如也。」

  女巫郝媼,村婦之狡黠者也。余幼時,於滄州呂氏姑母家見之。自言狐神附其 體,言人休咎,凡人家細務,一一周知,故信之者甚眾。實則布散徒黨,結交婢媼 ,代為刺探隱事,以售其欺。嘗有孕婦,問所生男女,郝許以男,後乃生女,婦詰 以神語無驗。郝瞋目曰:「汝本應生男,某月某日,汝母家饋餅二十,汝以其六供 翁姑,匿其十四自食。冥司責汝不孝,轉男為女,汝尚不悟耶?」婦不知此事先為 所偵,遂惶駭伏罪。其巧於緣飾皆類此。一日,方焚香召神,忽端坐朗言曰:「吾 乃真狐神也。吾輩雖於人雜處,實各自服氣煉形,豈肯與鄉里老嫗為緣,預人家瑣 事?此嫗陰謀百出,以妖妄斂財,乃托其名於吾輩,故今日真附其體,使共知其奸 。」因縷數其隱惡,且並舉其徒黨姓名。語訖,郝霍然如夢醒,狼狽遁去,後莫知 所終。

  侍姬之母沈媼,言高川有丐者,與母妻居一破廟中。丐夏月拾麥斗餘,囑妻磨 麵以供母。妻匿其好麵,以粗麵泄穢水,作餅與母食。是夕,大雷雨,黑暗中,妻 忽嗷然一聲,丐起視之,則有巨蛇自口入,齧其心死矣。丐曳而埋之。沈媼親見蛇 尾垂其胸臆間,長二尺餘云。

  有兩塾師鄰村居,皆以道學自任。一日,相邀會講,生徒侍坐者十餘人,方辯 論性天,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 ,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一寡婦田,往來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惡其偽,故巧發其 奸歟?然操此術者眾矣,固未嘗一一敗也。聞此札既露,其計不行,寡婦之田竟得 保。當由煢嫠苦節,感動幽冥,故示是靈異,以陰為阿護云爾。

  李孝廉存其言,蠡縣有凶宅。一耆儒與數客宿其中,夜間窗外撥剌聲,耆儒叱 曰:「邪不干正,妖不勝德。余講道學三十年,何畏於汝!」窗外似有女子語曰: 「君講道學,聞之久矣。余雖異類,亦頗涉儒書。《大學》扼要在誠意,誠意扼要 在慎獨,君一言一動,必循古禮,果為修己計乎?抑猶有幾微近名者在乎?君作語 錄,齗齗於諸儒辯,果為明道計乎?抑猶有幾微好勝者在乎?夫修己明道,天理也 ,近名好勝,則人欲之私也。私欲之不能克,所講何學乎?此事不以口舌爭,君捫 心清夜,先自問其何如,則邪之敢干與否,妖之能勝與否,已了然自知矣。何必以 聲色相加乎?」耆儒汗下如雨,瑟縮不能對,徐聞窗外微哂曰:「君不敢答,猶能 不欺其本心。姑讓君寢。」又撥剌一聲,掠屋簷而去。

  某公之卒也,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不知其值,乞其友估之。友故高其價,使久 不售,俟其窘極,乃以賤價取之。越二載,此友亦卒,所積古器,寡婦孤兒亦不知 其價,復有所契之友效其故智,取之去。或曰:「天道好還,無往不復,效其智者 罪宜減。」余謂此快心之談,不可以立訓也。盜有罪矣,從而盜之,可曰罪減於盜 乎?

  屠者許方,即前所記夜逢醉鬼者也。其屠驢,先鑿地為塹,置板其上,穴板四 周為四孔,陷驢足其中。有買肉者,隨所買多少,以壺注沸湯,沃驢身使毛脫肉熟 ,乃刳而取之,云必如是,始脆美。越一兩日,肉盡乃死。當未死時,箝其口不能 作聲,目光怒突,炯炯如兩炬,慘不可視。而許恬然不介意。後患病,遍身潰爛無 完膚,形狀一如所屠之驢。宛轉茵褥,求死不得,哀號四五十日乃絕。病中痛自悔 責,囑其子志學急改業。方死之後,志學乃改而屠豕。余幼時尚見之,今不聞其有 子孫,意已殄絕久矣。

  邊隨園徵君言:「有入冥者,見一老儒立廡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 ,揖與寒溫畢,拱手對之笑曰:『先生平日持無鬼論,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 諸鬼皆粲然,老儒蝟縮而已。」

  東光馬大還,嘗夏夜裸臥資勝寺藏經閣,覺有人曳其臂曰:「起!起!勿褻佛 經。」醒見一老人在旁,問汝為誰,曰:「我守藏神也。」大還天性疏曠,亦不恐 怖,時月明如晝,因呼坐對談,曰:「君何故守此藏?」曰:「天所命也。」問: 「儒書汗牛充棟,不聞有神為之守,天其偏重佛經耶?」曰:「佛以神道設教,眾 生或信或不信,故守之以神;儒以人道設教,凡人皆當敬守之,亦凡人皆知敬守之 ,故不煩神力,非偏重佛經也。」問:「然則天視三教如一乎?」曰:「儒以修己 為體,以治人為用;道以靜為體,以柔為用;佛以定為體,以慈為用。其宗旨各別 ,不能一也。至教人為善,則無異;於物有濟,亦無異。其歸宿則略同。天固不能 不並存也。然儒為生民立命,而操其本於身;釋道皆自為之學,而以餘力及於物。 故以明人道者為主,明神道者則輔之,亦不能專以釋道治天下,此其不一而一,一 而不一者也。蓋儒如五穀,一日不食則饑,數日則必死。釋道如藥餌,死生得失之 關,喜怒哀樂之感,用以解釋冤愆,消除拂鬱,較儒家為最捷;其禍福因果之說, 用以悚動下愚,亦較儒家為易入。特中病則止,不可專服常服,致偏勝為患耳。儒 者或空談心性,與瞿曇老聃混而為一,或排擊二氏,如禦寇仇,皆一隅之見也。」 問:「黃冠緇徒,恣為妖妄,不力攻之,不貽患於世道乎?」曰:「此論其本原耳 。若其末流,豈特釋道貽患,儒之貽患豈少哉!即公醉而裸眠,恐亦未必周公孔子 之禮法也。」大還愧謝,因縱談至曉,乃別去。竟不知為何神。或曰,狐也。

  百工技藝,各祠一神為祖:倡族祀管仲,以女閭三百也;伶人祀唐玄宗,以梨 園子弟也。此皆最典。胥吏祀蕭何、曹參,木工祀魯班,此猶有義。至靴工祀孫臏 ,鐵工祀老君之類,則荒誕不可詰矣。長隨所祀曰鍾三郎,閉門夜奠,諱之甚深, 竟不知為何神。曲阜顏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轉音也。」先姚安公曰:「是不必然 ,亦不必不然。郢書燕說,固未為無益。」

  先叔儀庵公,有質庫在西城中,一小樓為狐所據。夜恒聞其語聲,然不為人害 ,久亦相安。一夜,樓上詬誶鞭笞聲甚厲,群往聽之,忽聞負痛疾呼曰:「樓下諸 公,皆當明理,世有婦撻夫者耶?」適中一人方為婦撻,面上爪痕猶未癒。眾哄然 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為怪。」樓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鬥遂解。聞者無不 絕倒,儀庵公曰:「此狐以一笑霽威,猶可以為善。」

  田村徐四,農夫也。父歿,繼母生一弟,極凶悖。家有田百餘畝,析產時,弟 以贍母為詞,取其十之八,曲從之。弟又擇其膏腴者,亦曲從之。後弟所分蕩盡, 復從兄需索,乃舉所分全付之,而自佃田以耕,意恬如也。一夜自鄰村醉歸,道經 棗林,遇群鬼拋擲泥土,栗不敢行。群鬼啾啾漸逼近,比及覿面,皆悚然辟易曰: 「乃是讓產徐四兄。」倏化黑煙四散。

  白衣庵僧明玉言,昔五臺一僧,夜恒夢至地獄,見種種變相。有老宿教以精意 誦經,其夢彌甚,遂漸至委頓。又一老宿曰:「是必汝未出家前,曾造惡業,出家 後漸明因果,自知必墮地獄,生恐怖心。以恐怖心,造成諸相,故誦經彌篤,幻象 彌增。夫佛法廣大,容人懺悔,一切惡業,應念皆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汝不 聞之乎!」是僧聞言,即對佛發願,勇猛精進,自是宴然無夢矣。

  沈觀察夫婦並故,幼子寄食親戚家,貧窶無人狀。其妾嫁於史太常家,聞而心 惻,時陰使婢媼與以衣物。後太常知之,曰:「此尚在人情天理中,亦勿禁也。」 錢塘季滄洲因言,有孀婦病臥,不能自炊,哀呼鄰媼代炊,亦不能時至。忽一少女 排闥入曰:「吾新來鄰家女也。聞姊困苦乏食,意恒不忍。今告於父母,願為姊具 食,且侍疾。」自是日來其家,凡三四月。孀婦病癒,將詣門謝其父母。女泫然曰 :「不敢欺,我實狐也。與郎君在日最相昵,今感念舊情,又憫姊之苦節,是以托 名而來耳。」置白金數錠於牀,嗚咽而去。二事頗相類。然則琵琶別抱,掉首無情 ,非惟不及此妾,乃並不及此狐。

  吳侍讀頡雲言,癸丑一前輩,偶忘其姓,似是王言敷先生,憶不甚真也。嘗僦 居海豐寺街,宅後破屋三楹,云有鬼,不可居,然不出為祟,但偶聞音響而已。一 夕,屋中有詬誶聲,伏牆隅聽之,乃兩妻爭坐位,一稱先來,一稱年長,嘵嘵然不 止。前輩不覺太息曰:「死尚不休耶?」再聽之遂寂。夫妻妾同居,隱忍相安者, 十或一焉;歡然相得者,千百或一焉,以尚有名分相攝也。至於兩妻並立,則從來 無一相得者,亦從來無一相安者。無名分以攝之,則兩不相下,固其所矣。又何怪 於囂爭哉!

第五卷 灤陽消夏錄五

  鄭五,不知何許人,攜母妻流寓河間,以木工自給。病將死,囑其妻曰:「我 本無立錐地,汝又拙於女紅,度老母必以凍餒死。今與汝約,有能為我養母者,汝 即嫁之,我死不恨也。」妻如所約,母藉以存活。或奉事稍怠,則室中有聲,如碎 磁折竹。一歲棉衣未成,母泣號寒,忽大聲如鐘鼓,殷動牆壁。如是七八年,母死 後乃寂。

  佃戶曹自立,粗識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憒中為一役引去。途遇一役, 審為誤拘,互詬良久,俾送還。經過一處,以石為垣,周里許,其內濃煙坌湧,紫 燄赫然。門額六字,巨如斗,不能盡識,但記其點畫而歸。據所記偏旁推之,似是 「負心背德之獄」也。

  世稱殤子為債鬼,是固有之。盧南石言,朱元亭一子病瘵綿惙時,呻吟自語曰 :「是尚欠我十九金。」俄醫者投以人參,煎成未飲而逝。其價恰得十九金。此近 日事也。或曰四海之中,一日之內,殤子不知其凡幾,前生逋負者,安得如許之眾 ?夫死生轉轂,因果循環,如恒河之沙,積數不可以測算;如太空之雲,變態不可 以思議,是誠難拘一格。然計其大勢,則冤愆糾結,生於財貨者居多。老子曰:「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之一生,蓋無不役志於是者。顧 天地生財,只有此數。此得則彼失,此盈則彼虧。機械於是而生,恩仇於是而起。 業緣報復,延及三生。觀謀利者之多,可知索償者之不少矣。史遷有言:「怨毒之 於人,甚矣哉!」君子寧信其有,或可發人深省也。

  里婦新寡,狂且賂鄰媼挑之。夜入其闥,闔扉將寢,忽燈光綠黯,縮小如豆, 俄爆然一聲,紅燄四射,圓如二尺許,大如鏡。中現人面,乃其故夫也。男女並噭 然仆榻下,家人驚視,其事遂敗。或疑嫠婦墮節者眾,何以此鬼獨有靈?余謂鬼有 強弱,人有盛衰,此本強鬼,又值二人之衰,故能為厲耳。其他茹恨黃泉,冤纏數 世者,不知凡幾,非竟神隨形滅也。或又疑妖物所憑,作此變怪,是或有之。然妖 不自興,因人而興,亦幽魂怨毒之氣,陰相感召,邪魅乃乘而假借之。不然,陶嬰 之室,何未聞黎邱之鬼哉?

  羅仰山通政,在禮曹時,為同官所軋,動輒掣肘,步步如行荊棘中,性素迂滯 ,漸恚憤成疾。一日,鬱鬱枯坐,忽夢至一山,花放水流,風日清曠,覺神思開朗 ,壘塊頓消。沿溪散步,得一茅舍,有老翁延入小坐,言論頗洽。老翁問何以有病 容,羅具陳所苦。老翁太息曰:「此有夙因,君所未解。君七百年前為宋黃筌,某 即南唐徐熙也。徐之畫品,本居黃上。黃恐奪供奉之寵,巧詞排抑,使沉淪困頓, 銜恨以終。其後輾轉輪迴,未能相遇。今世業緣湊合,乃得一快其宿仇。彼之加於 君者,即君之曾加於彼者也,君又何憾焉?大抵無往不復者,天之道;有施必報者 ,人之情。既已種因,終當結果。其氣機之感,如磁之引鍼,不近則已,近則吸而 不解;其怨毒之結,如石之含火,不觸則已,觸則激而立生。其終不消釋,如疾病 之隱伏,必有驟發之日;其終相遇合,如日月之旋轉,必有交會之纏。然則種種害 人之術,適有自害而已矣。吾過去生中,與君有舊,因君未悟,故為述憂患之由。 君與彼已結果矣,自今以往,慎勿造因可也。」羅灑然有省,勝負之心頓盡。數日 之內,宿疾全除。此余十許歲時,聞霍易書先生言。或曰:「是衛公延璞事,先生 偶誤記也。」未知其審,併附識之。

  田白巖言,康熙中江南有征漕之案,官吏伏法者數人。數年後有一人降乩於其 友人家,自言方在冥司訟某公。友人駭曰:「某公循吏,且其總督兩江,在此案前 十餘年,何以無故訟之?」乩又書曰:「此案非一日之故矣。方其初萌,褫一官, 竄流一二吏,即可消患於未萌。某公博忠厚之名,養癰不治,久而潰裂,吾輩遂遘 其難。吾輩病民蠱國,不能仇現在之執法者也。追原禍本,不某公之訟而誰訟歟? 」書訖,乩遂不動。迄不知九幽之下,定讞如何。《金人銘》曰:「涓涓不壅,終 為江河;毫末不札,將尋斧柯。」古聖人所見遠矣。此鬼所言,要不為無理也。

  里有姜某者,將死,囑其婦勿嫁。婦泣諾。後有豔婦之色者,以重價購為妾。 方靚妝登車,所蓄犬忽人立怒號,兩爪抱持齧婦面,裂其鼻準,並盲其一目。婦容 既毀,買者委之去,後亦更無覬覦者。此康熙甲午乙未間事,故老尚有目睹者。皆 曰:「義哉此犬,愛主人以德;智哉此犬,能攻病之本。」余謂犬斷不能見及此, 此其亡夫厲鬼所憑也。

  愛堂先生,嘗飲酒夜歸,馬忽驚逸,草樹翳薈,溝塍凹凸,幾蹶者三四。俄有 人自道左出,一手挽轡,一手掖之下,曰:「老母昔蒙拯濟,今救君斷骨之厄也。 」問其姓名,轉瞬已失所在矣。先生自憶生平未有是事,不知鬼何以云然。佛經所 謂無心佈施,功德最大者歟。

  張福,杜林鎮人也,以負販為業。一日,與里豪爭路,豪揮撲推墮石橋下。時 河冰方結,觚稜如鋒刃,顱骨破裂,僅奄奄存一息。里胥故嗛豪,遽聞於官,官利 其財,獄頗急。福陰遣母謂豪曰:「君償我命,與我何益?能為我養老母幼子,則 乘我未絕,我到官言失足墮橋下。」豪諾之。福粗知字義,尚能忍痛自書狀,生供 鑿鑿,官吏無如何也。福死之後,豪竟負約。其母屢控於官,終以生供有據,不能 直。豪後乘醉夜行,亦馬蹶墮橋死。皆曰:「是負福之報矣。」先姚安公曰:「甚 哉!治獄之難也,而命案尤難。有頂凶者,甘為人代死;有賄和者,甘鬻其所親。 斯已猝不易詰矣。至於被殺之人,手書供狀,云非是人之所殺,此雖皋陶聽之,不 能入其罪也。倘非負約不償,致遭鬼殛,則竟以財免矣。訟情萬變,何所不有?司 刑者可據理率斷哉!」

  姚安公言,有孫天球者,以財為命,徒手積累至千金,雖妻子凍餓,視如陌路 ,亦自忍凍餓,不輕用一錢。病革時,陳所積於枕前,一一手自撫摩,曰:「爾竟 非我有乎?」嗚咽而歿。孫未歿以前,為狐所嬲。每攝其財貨去,使窘急欲死,乃 於他所復得之,如是者不一。又有劉某者,亦以財為命,亦為狐所嬲。一歲除夕, 凡劉親友之貧者,悉饋數金。訝不類其平日所為,旋聞劉牀前私篋為狐盜去二百餘 金,而得謝柬數十紙。蓋孫財乃辛苦所得,狐怪其慳嗇,特戲之而已。劉財多由機 巧剝削而來,故狐竟散之。其處置也顧得宜也。

  余督學閩中時,幕友鍾忻湖言,其友昔在某公幕,因會勘,宿古寺中。月色朦 朧,見某公窗下有人影,徘徊良久,冉冉上鐘樓去,心知為鬼魅,然素有膽,竟躡 往尋之。至則樓門鎖閉,樓上似有二人語。其一曰:「君何以空返?」其一曰:「 此地罕有官吏至,今幸兩官共宿,將俟人靜訟吾冤。頃竊聽所言,非揣摩迎合之方 ,即消弭彌縫之術,是不足以辦吾事。故廢然返。」語畢,似有太息聲,再聽之, 竟寂然矣。次日,陰告主人,果變色搖手,戒勿多事。迄不知其何冤也。余謂此君 友有嗛於主人,故造斯言,形容其巧於趨避,為鬼揶揄耳。若就此一事而論,鬼非 目睹,語未耳聞,恍惚杳冥,茫無實據,雖閻羅包老,亦無可措手,顧乃責之於某 公乎?

  平原董秋原言,海豐有僧寺,素多狐,時時擲瓦石嬲人。一學究借東廂三楹授 徒,聞有是事,自詣佛殿呵責之,數夕寂然,學究有德色。一日,東翁過談,拱揖 之頃,忽袖中一卷墮地,取視,乃秘戲圖也。東翁默然,次日生徒不至矣。狐未犯 人,人乃犯狐,竟反為狐所中。君子之於小人,謹備之而已。無故而觸其鋒,鮮不 敗也。

  關帝祠中,皆塑周將軍,其名則不見於史傳。考元魯貞《漢壽亭侯廟碑》,已 有「乘赤兔兮從周倉」語,則其來已久,其靈亦最著。里媼有劉破車者,言其夫嘗 醉眠關帝香案前,夢周將軍蹴之起,左股青痕,越半月乃消。

  謂鬼無輪迴,則自古及今,鬼日日增,將大地不能容;謂鬼有輪迴,則此死彼 生,旋即易形而去;又當世間無一鬼,販夫田婦,往往轉生,似無不輪迴者。荒阡 廢塚,往往見鬼,又似有不輪迴者。表兄安天石,嘗臥疾,魂至冥府,以此問司籍 之吏。吏曰:「有輪迴,有不輪迴。輪迴者三途:有福受報,有罪受報,有恩有怨 者受報。不輪迴者亦三途:聖賢仙佛不入輪迴;無間地獄不得輪迴;無罪無福之人 ,聽其遊行於墟墓,餘氣未盡則存,餘氣漸消則滅,如露珠水泡倏有倏無,如閒花 野草自榮自落,如是者無可輪迴。或有無依魂魄附人感孕,謂之偷生;高行緇黃轉 世借形,謂之奪舍,是皆偶然變現,不在輪迴常理之中。至於神靈下降輔佐明時, 魔怪群生縱橫殺劫,是又氣數所成,不以輪迴論矣。」天石固不信輪迴者,病痊以 後,嘗舉以告人曰:「據其所言,乃鑿然成理。」

  星士虞春潭,為人推算,多奇中。偶薄遊襄漢,與一士人同舟,論頗款洽,久 而怪其不眠不食,疑為仙鬼。夜中密詰之,士人曰:「我非仙非鬼,文昌司祿之神 也。有事詣南嶽,與君有緣,故得數日周旋耳。」虞因問之曰:「吾於命理,自謂 頗深,嘗推某當大貴而竟無驗。君司祿籍,當知其由。」士人曰:「是命本貴,以 熱中削減十之七矣。」虞曰:「仕宦熱中,是亦常情,何冥謫若是之重?」士人曰 :「仕宦熱中,其強悍者必怙權,怙權者必狠而愎;其孱弱者必固位,固位者必險 而深。且怙權固位,是必躁競,躁競相軋,是必排擠。至於排擠,則不問人之賢否 ,而問黨之異同;不計事之可否,而計己之勝負。流弊不可勝言矣。是其惡在貪酷 上。壽且削減,何止於祿乎?」虞陰記其語,越兩歲餘,某果卒。

  張鉉耳先生之族,有以狐女為妾者,別營靜室居之。牀帷器具與人無異,但自 有婢媼,不用張之奴隸耳。室無纖塵,惟坐久覺陰氣森然,亦時聞笑語,而不睹其 形。張故巨族,每姻戚宴集,多請一見,皆不許。一日,張固強之,則曰:「某家 某娘子猶可,他人斷不可也。」入室相晤,舉止嫻雅,貌似三十許人。詰以室中寒 凜之故,曰:「娘子自心悸耳,室故無他也。」後張詰以獨見是人之故,曰:「人 陽類,鬼陰類。狐介於人鬼之間,然亦陰類也,故出恒以夜。白晝盛陽之時,不敢 輕與人接也。某娘子陽氣已衰,故吾得見。」張惕然曰:「汝日與吾寢處,吾其衰 乎?」曰:「此別有故。凡狐之媚人有兩途,一曰蠱惑,一曰夙因。蠱惑者,陽為 陰蝕則病,蝕盡則死。夙因則人本有緣,氣自相感,陰陽翕合,故可久而相安。然 蠱惑者十之九,夙因者十之一。其蠱惑者,亦必自稱夙因。但以傷人不傷人,知其 真偽耳。」後見之人,果不久下世。

  羅與賈比屋而居,羅富賈貧。羅欲並賈宅,而勒其值。以售他人,羅又阻撓之 。久而益窘,不得已減值售羅。羅經營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紙 錢甫燃,忽狂風捲起,著樑上,烈燄驟發,煙煤迸散如雨落。彈指間,寸椽不遺, 並其舊廬爇焉。方火起時,眾手交救,羅拊膺止之,曰:「頃火光中,吾恍惚見賈 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為,救無益也。吾悔無及矣。」急呼賈子至,以腴田二十畝 ,書券贈之。自是改行從善,竟以壽考終。

  滄州樊氏扶乩,河工某官在焉,降乩者關帝也,忽大書曰:「某來前,汝具文 懺悔,語多迴護,對神尚爾,對人可知。夫誤傷人者過也,迴護則惡矣。天道宥過 而殛惡,其聽汝巧辯乎!」其人伏地惕息,揮汗如雨。自是怏怏如有失,數月病卒 ,竟不知所懺悔者何事也。

  褚寺農家有婦姑同寢者,夜雨牆圮,泥土簌簌下。婦聞聲急起,以背負牆而疾 呼姑醒,姑匍匐墮炕下,婦竟壓焉,其屍正當姑臥處。是真孝婦,以微賤無人聞於 官,久而並佚其姓氏矣。相傳婦死之後,姑哭之慟。一日,鄰人告其姑曰:「夜夢 汝婦,冠帔來曰,傳語我姑,無哭我。我以代死之故,今已為神矣。」鄉之父老皆 曰:「吾夜所夢亦如是。」或曰:「婦果為神,何不示夢於其姑?此鄉鄰欲緩其慟 ,造是言也。」余謂忠孝節義,歿必為神。天道昭昭,歷有證驗,此事可以信其有 。即曰一人造言,眾人附和,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人心以為神,天亦必 以為神矣,何必又疑其妄焉?

  長山聶松巖,以篆刻遊京師。嘗館余家,言其鄉有與狐友者,每賓朋宴集,招 之同坐。飲食笑語,無異於人,惟聞聲而不睹其形耳。或強使相見,曰:「對面不 睹,何以為相交?」狐曰:「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測,險於山川 ,機阱萬端,由斯隱伏。諸君不見其心,以貌相交,反以為密;於不見貌端,反以 為疏,不亦悖乎?」田白巖曰:「此狐之閱世深矣。」

  肅寧老儒王德安,康熙丙戌進士也。先姚安公從受業焉。嘗夏日過友人家,愛 其園亭軒爽,欲下榻於是,友人以夜有鬼物辭。王因舉所見一事曰:「江南岑生, 嘗借宿滄州張蝶莊家,壁張鍾馗像,其高如人,前復陳一自鳴鐘。岑沉醉就寢,皆 未及見。夜半酒醒,月明如晝,聞機輪格格,已詫甚,忽見畫像,以為奇鬼,取案 上端硯仰擊之,大聲砰然,震動戶牖。僮僕排闥入視,則墨瀋淋漓,頭面俱黑;畫 前鐘及玉瓶磁鼎,已碎裂矣。聞者無不絕倒。然則動云見鬼,皆人自膽怯耳。鬼究 在何處耶?」語甫脫口,牆隅忽應聲曰:「鬼即在此,夜當拜謁,幸勿以硯見擊。 」王默然竟出。後嘗舉以告門人曰:「鬼無白晝對語理,此必狐也。吾德恐不足勝 妖,是以避之。」蓋終持無鬼之論也。

  明器,古之葬禮也,後世復造紙車紙馬。孟雲卿《古輓歌》曰:「冥冥何所須 ,盡我生人意。」蓋姑以緩慟云爾。然長兒汝佶病革時,其女為焚一紙馬,汝佶絕 而復甦曰:「吾魂出門,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僕王連升牽一馬來,送我歸。恨其 足跛,頗顛簸不適。」焚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舉火時實誤折其足。」又六 從舅母常氏,彌留時喃喃自語曰:「適往看新宅頗佳,但東壁損壞,可奈何?」侍 疾者往視其棺,果左側朽,穿一小孔,匠與督工者尚均未覺也。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遺卷,牒訴於文昌祠。夜夢神語曰:「 爾讀書半生,尚不知窮達有命耶?」嘗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怫然曰: 「又聃應舉之士,傳此語則可,汝輩手掌文衡者,傳此語則不可。聚奎堂柱,有熊 孝感相國題聯曰:『赫赫科條,袖裡常存惟白簡;明明案牘,簾前何處有朱衣。』 汝未之見乎?」

  海陽李玉典前輩言,有兩生讀書佛寺。夜方媟狎,忽壁上現大圓鏡,徑丈餘, 光明如晝,毫髮畢睹,聞簷際語曰:「佛法廣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視鏡中,是何 形狀?」余謂幽期密約,必無人在旁,是誰見之?兩生斷無自言理,又何以聞之? 然其事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虛烏有視之。玉典又言,有老儒設帳廢圃中,一夜 聞垣外吟哦聲,俄又聞辯論聲,又聞囂爭聲,又聞詬詈聲,久之遂聞毆擊聲。圃後 曠無居人,心知為鬼,方戰慄間,已鬥至窗外。其一盛氣大呼曰:「渠評駁吾文, 實為冤憤,今同就正於先生。」因朗吟數百言,句句手自擊節,其一且呻吟呼痛, 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厲聲曰:「先生究以為如何!」老儒囁嚅久之, 以額叩枕曰:「雞肋不足以當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來窗外,氣咻咻然。至 雞鳴乃寂。云聞之膠州法黃裳。余謂此亦黃裳寓言也。

  天津孟生文熺有雋才,張石粼先生最愛之。一日掃墓歸,遇孟於路旁酒肆,見 其壁上新寫一詩曰:「東風翦翦漾春衣,信步尋芳信步歸。紅映桃花人一笑,綠遮 楊柳燕雙飛。徘徊曲徑憐香草,惆悵喬林掛落暉。記取今朝延佇處,酒樓西畔是柴 扉。」詰其所以,諱不言。固詰之,始云:「適於道側見麗女,其容絕代,故坐此 冀其再出。」張問其處,孟手指之。張大駭曰:「是某家墳院,荒廢久矣,安得有 是?」同往尋之,果馬鬣蓬科,杳無人跡。

  余在烏魯木齊時,一日,報軍校王某,差運伊犁軍械,其妻獨處。今日過午, 門不啟,呼之不應,當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則男女二人 共枕臥,裸體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來,亦無識者。研問鄰里,茫無 端緒,擬以疑獄結矣。是夕,女屍忽呻吟,守者驚視,已復生,越日能言。自供: 「與是人幼相愛,既嫁猶私會。後隨夫駐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釋,復尋訪而來,甫 至門,即引入室,故鄰里皆未覺。慮暫會終離,遂相約同死,受刃時痛極昏迷,倏 如夢覺,則魂已離體。急覓是人,不知何往。惟獨立沙磧中,白草黃雲,四無邊際 。正彷徨間,為一鬼縛去。至一官府,甚見詰辱。云:『是雖無恥,命尚未終。』 叱杖一百,驅之返。杖乃鐵鑄,不勝楚毒,復暈絕。及漸蘇,則回生矣。」視其股 ,果杖痕重疊。駐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罰,姦罪可勿重科矣。」余《烏魯木 齊雜詩》有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願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 華山畿。」即詠此事也。

  朱青雲言,嘗與高西園散步水次。時春冰初泮,淨綠瀛溶。高曰:「憶晚唐有 『魚鱗可憐紫,鴨毛自然碧』句,無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狀,如在目前。惜 不記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對,聞老柳後有人語曰:「此初唐劉希夷詩,非晚唐也 。」趨視無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見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見亦大佳, 但恐不肯相見耳。」對樹三揖而行。歸檢劉詩,果有此二語。余偶以告戴東原,東 原因言:「有兩生燭下對談,爭《春秋》周正夏正,往復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 『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詞費也。』出視窗外,惟一小僮方酣睡 。」觀此二事,儒者日談考證,講「曰若稽古」,動至十四萬言,安知冥冥之中, 無在旁揶揄者乎?

  聶松巖言,即墨于生,騎一驢赴京師。中路憩息高崗上,繫驢於樹,而倚石假 寐,忽見驢昂首四顧,浩然歎曰:「不至此地數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舊徑矣 。」于故好奇,聞之躍然起曰:「此宋處宗長鳴雞也。日日乘之共談,不患長途寂 寞矣!」揖而與言,驢齧草不應。反覆開導,約與為忘形交,驢亦若勿聞。怒而痛 鞭之,驢跳擲狂吼,終不能言,竟箠折一足。鬻於屠肆,徒步以歸。此事絕可笑。 殆睡夢中誤聽耶?抑此驢夙生冤譴,有物憑之,以激于之怒殺耶?

  三叔儀南公,有健僕畢四,善弋獵,能挽十石弓,恒捕鶉於野。凡捕鶉者必以 夜。先以槁稭插地如禾隴之狀,而布網於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鶉聲吹之。鶉既集 ,先微驚之,使漸次避入槁稭中,然後大聲驚之,使群飛突起,則悉觸網矣。吹管 時,其聲淒咽,往往誤引鬼物至。故必築團焦自衛,而攜兵仗以備之。一夜,月明 之下,見老叟來作禮曰:「我狐也,兒孫與北村狐搆釁,舉族械戰。彼陣擒我一女 ,每戰必反接驅出以辱我。我亦陣擒彼一妾,如所施報焉。由此仇益結,約今夜決 戰於此。聞君義俠,乞助一臂力,則沒齒感恩。持鐵尺者彼,持刀者我也。」畢故 好事,忻然隨之往,翳叢薄間。兩陣既交,兩狐血戰不解,至相抱手搏。畢審視既 的,控弦一發,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勁矢銛,貫腹而過,並老叟洞腋殪焉。兩陣各 惶遽奪屍,棄俘囚而遁。畢解二狐之縛,且告之曰:「傳與爾族,兩家勝敗相當, 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聞戰聲,自此遂寂。此與李冰事相類。然冰戰江神為 捍災禦患,此狐呈其私憤,兩鬥不已,卒至兩傷。是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時,幕友言署中香櫞樹下,月夜有紅裳女子靚妝立,見人則冉冉沒 土中。眾議發視之。姚安公攜卮酒澆樹下,自祝之曰:「汝見人則隱,是無意於為 祟也,又何必屢現汝形,自取暴骨之禍?」自是不復出。又有書齋甚軒敞,久無人 居。舅氏安公五章,時相從在滇,偶夏日裸寢其內,夢一人揖而言曰:「與君雖幽 明異路,然眷屬居此,亦有男女之別,君奈何不以禮自處?」矍然醒,遂不敢再往 。姚安公嘗曰:「樹下之鬼,可諭之以理;書齋之魅,能以理諭人。此郡僻處萬山 中,風俗質樸,渾沌未鑿,故異類亦淳良如是也。」

  余兩三歲時,嘗見四五小兒彩衣金釧,隨余嬉戲,皆呼余為弟,意似甚相愛, 稍長時乃皆不見。後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無子,每令 尼媼以彩絲繫神廟泥孩歸,置於臥內,各命以乳名,日飼果餌,與哺子無異。歿後 ,吾命人瘞樓後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後來為妖,擬掘出之,然歲久已迷其處矣 。前母即張太夫人姊。一歲忌辰,家祭後,張太夫人晝寢,夢前母以手推之,曰: 「三妹太不經事!利刃豈可付兒戲?」愕然驚醒,則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帶佩 刀出鞘矣。始知魂歸受祭,確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表叔王碧伯妻喪,術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盜偽為煞神,逾垣入 ,方開篋攫簪珥,適一盜又偽為煞神來,鬼聲嗚嗚漸近。前盜皇遽避出,相遇於庭 。彼此以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對仆於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見之,大駭,諦視 乃知為盜,以薑湯灌蘇,即以鬼裝縛送官。沿路聚觀,莫不絕倒。據此一事,回煞 之說當妄矣。然回煞形跡,余實屢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益都朱天門言,甲子夏,與數友夜集明湖側,召妓侑觴,飲方酣,妓素不識字 ,忽援筆書一絕句曰:「一夜瀟瀟雨,高樓怯曉寒。桃花零落否?呼婢捲簾看。」 擲於一友之前。是人觀訖,遽變色仆地,妓亦仆地。頃之妓蘇,而是人不蘇矣。後 遍問所親,迄不知其故。

  癸巳甲午間,有扶乩者自正定來,不談休咎,惟作書畫,頗疑其偽托。然見其 為曹慕堂作著色山水長卷,及醉鍾馗像,筆墨皆不俗。又見贈董曲江一聯曰:「黃 金結客心猶熱,白首還鄉夢更遊。」亦酷肖曲江之為人。

  佃戶二曹,婦悍甚,動輒訶詈風雨,詬誶鬼神。鄰鄉里閭,一語不合,即揎袖 露臂,攜二搗衣杵,奮呼跳擲如雌虎。一日,乘陰雨出竊麥,忽風雷大作,巨雹如 鵝卵,已中傷仆地。忽風捲一五斗栲栳,墮其前,頂之得不死。豈天亦畏其橫歟? 或曰:「是雖暴戾,而善事其姑。每與人計,姑叱之輒弭伏,姑批前頰,亦跪而受 ,然則遇難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豈不然乎?」

  癸亥夏,高川之北墮一龍,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駕往視,則已乘風雨去。 其蜿蜒攫皊之跡,蹂躪禾稼二畝許,尚分明可見。龍,神物也,何以致墮?或曰是 行雨有誤,天所謫也。按世稱龍能致雨,而宋儒謂雨為天地之氣,不由於龍。余謂 《禮》稱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故《公羊傳》謂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雨 天下者,惟泰山之雲,是宋儒之說所本也。《易.文言傳》稱,雲從龍,故董仲舒 祈雨法,召以土龍,此世俗之說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龍雨。油油而雲,瀟瀟而 雨者,天雨也;疾風震雷,不久而過者,龍雨也。觀觸犯龍潭者,立致風雨,天地 之氣,能如是之速合乎?洗皌答誦梵咒者,亦立致風雨。天地之氣,能如是之刻期 乎?故必兩義兼陳,其理始備。必規規然膠執一說,毋乃不通其變歟。

  里人王驢,耕於野,倦而枕塊以臥。忽見肩輿從西來,僕馬甚眾,輿中坐者先 叔父儀南公也。怪公方臥疾,何以出行?急近前起居,公與語良久,乃向東北去。 歸而聞公已逝矣。計所見僕馬,正符所焚紙器之數。僕人沈崇貴之妻,親聞驢言之 。後月餘,驢亦病卒。知白晝遇鬼,終為衰氣矣。

  余第三女,許婚戈仙舟太僕子。年十歲,以庚戌夏至卒。先一日,病已革,時 余以執事在方澤,女忽自語曰:「今日初八,吾當明日辰刻去,猶及見吾父也。」 問何以知之,瞑目不言。余初九日禮成歸邸,果及見其卒。卒時壁掛洋鐘,恰琤然 鳴八聲,是亦異矣。

  膳夫楊義,粗知文字,隨姚安公在滇時,忽夢二鬼持朱票來拘,標名曰「楊叉 」。義爭曰:「我名楊義,不名楊叉,爾定誤拘!」二鬼皆曰:「乂字上尚有一點 ,是省筆義字。」義又爭曰:「從未見義字如此寫,當仍是乂字,誤滴一墨點。」 二鬼不能強而去。同寢者聞其囈語,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終養歸,義隨至平彝,又 夢二鬼持票來,乃明明楷書楊義字。義仍不服曰:「我已北歸,當屬直隸城隍,爾 雲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詬良久。同寢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憤,似必不 相捨。」次日行至滇南勝境坊下,果馬蹶墮地卒。

  余在烏魯木齊,畜數犬。辛卯賜環東歸,一黑犬曰四兒,戀戀隨行,揮之不去 ,竟同至京師。途中守行篋甚嚴,非余至前,雖僮僕不能取一物。稍近,輒人立怒 齧。一日,過關展七達坂(達坂,譯言山嶺,凡七重,曲折陡峻,稱為天險。)。 車四輛,半在嶺北,半在嶺南,日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獨臥嶺巔,左右望而護視 之,見人影輒馳視。余為賦詩二首曰:「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予。夜深 奴子酣眠後,為守東行數輛車。」「空山日日忍饑行,冰雪崎嶇百廿程。我已無官 何所戀,可憐汝亦太癡生。」紀其實也。至京歲餘,一日,中毒死。或曰:「奴輩 病其司夜嚴,故以計殺之,而托詞於盜,想當然矣。」余收葬其骨,欲為起塚,題 曰「義犬四兒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鐫姓名於胸臆,曰趙長 明,曰于祿,曰劉成功,曰齊來旺。或曰:「以此四奴置犬旁,恐犬不屑。」余乃 止。僅題額諸奴所居室,曰「師犬堂」而已。初翟孝廉贈余此犬時,先一夕,夢故 僕宋遇叩首曰:「念主人從軍萬里,今來服役。」次日得是犬,了然知為遇轉生也 。然遇在時,陰險狡黠,為諸僕魁。何以作犬反忠藎?豈自知以惡業墮落,悔而從 善歟?亦可謂善補過矣。

  神能化形,故狐之通靈者,可往來於一隙之中,然特自化其形耳。宋蒙泉言, 其家一僕婦,為狐所媚,夜輒褫衣無寸縷,自窗櫺舁出,置於廊下,共相戲狎。其 夫露刃迫之,則門鍵不可啟,或掩扉以待,亦自能堅閉,僅於窗內怒詈而已。一日 ,陰藏鳥銃,將隔窗擊之,臨期皒銃不可得。次日,乃見在錢櫃中。銃長近五尺, 而櫃口僅尺餘,不知何以得入,是並能化他形矣。宋儒動言格物,如此之類,又豈 可以理推乎?姚安公嘗言:「狐居墟墓,而幻化室廬,人視之如真,但不知狐自視 如何耳?狐具毛革,而幻化粉黛,人視之如真,不知狐自視又如何?不知此狐所幻 化,彼狐視之更當如何?此真無從而推究也。」

  烏魯木齊把總蔡良棟言,此地初定時,嘗巡瞭至南山深處(烏魯木齊在天山北 ,故呼曰南山。)。日色薄暮,似見隔澗有人影,疑為瑪哈沁(額魯特語謂劫盜曰 瑪哈沁,營伍中襲其故名。),伏叢莽中密偵之。見一人戎裝坐磐石上,數卒侍立 ,貌皆猙獰,其語稍遠不可辨,惟見指揮一卒自石洞中呼六女子出。並姣麗白皙, 所衣皆繪彩,各反縛其手,觳觫叩首跪,以次引至坐者前,褫下裳伏地,鞭之流血 ,號呼悽慘,聲徹林谷,鞭訖逕去。六女戰慄跪送,望不見影,乃嗚咽歸洞。其地 一射可及,而澗深崖陡,無路可通,乃使弓力強者,攢射對崖一樹。有兩矢著樹上 ,用以為識。明日迂迴數十里,尋至其處,則洞口塵封,秉炬而入,曲折約深四丈 許,絕無行跡。不知昨所遇者何神,其所鞭者又何物?生平所見奇事,此為第一。 考《太平廣記》載,老僧見天人追捕飛天夜叉事,夜叉正是一好女,蔡所見似亦其 類歟?

  六畜充庖,常理也,然殺之過當,則為惡業。非所應殺之人而殺之,亦能報冤 。烏魯木齊把總茹大業言,吉木薩游擊,遣奴入山尋雪蓮,迷不得歸。一夜,夢奴 浴血來,曰:「在某山遇瑪哈沁,為臠食,殘骸猶在橋南第幾松樹下,乞往跡之。 」游擊遣軍校尋至樹下,果血污狼藉,然視之皆羊骨。蓋圉卒共盜一官羊,殺於是 也。猶疑奴或死他所。越兩日,奴得遇獵者引歸,始知羊假奴之魂,以發圉卒之罪 耳。

  李媼,青縣人。乾隆丁巳、戊午間,在余家司爨,言其鄉有農家,居鄰古所畜 二牛,時登墓蹂踐。夜夢有人訶責之,鄉愚粗戇,置弗省。俄而家中怪大作,夜見 二物,其巨如牛,蹴踏跳擲,院中盎甕皆破碎,如是數夕。至移磟碡於房上,砰然 滾落,火燄飛騰,擊搗衣砧為數段。農家恨甚,乃多借鳥銃,待其至,合手擊之, 兩怪並應聲踣。農家大喜,急秉火出現,乃所畜二牛也。自是怪不復作,家亦漸落 。憑其牛以為妖,俾自殺之,可謂巧於播弄矣。要亦乘其獷悍之氣,故得以假手也 。

  獻縣城東雙塔村,有兩老僧共一庵。一夕,有兩老道士叩門借宿,僧初不允, 道士曰:「釋道雖兩教,出家則一,師何所見之不廣?」僧乃留之。次日至晚,門 不啟,呼亦不應。鄰人越牆入視,則四人皆不見,而僧房一物不失。道士行囊中藏 數十金,亦具在。皆大駭,以聞於官。邑令粟公千鍾來驗,一牧童言村南十餘里外 ,枯井中似有死人。馳往視之,則四屍重疊在焉,然皆無傷。粟公曰:「一物不失 ,則非盜;年皆衰老,則非姦;邂逅留宿,則非仇;身無寸傷,則非殺。四人何以 同死?四屍何以並移?門扃不啟,何以能出?距井皚遠,何以能至?事出情理之外 。吾能鞫人,不能鞫鬼。人無可鞫,惟當以疑案結耳。」逕申上官,上官亦無可駁 詰,竟從所議。應山明公晟,健令也,嘗曰:「吾至獻即聞是案,思之數年,不能 解。遇此等事,當以不解解之,一作聰明,則決裂百出矣。人言粟公憒憒,吾正服 其憒憒也。」

  《左傳》言,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小奴玉保,烏魯木齊流人子也。初隸特納 格爾軍屯。嘗入谷追亡羊,見大蛇巨如柱,盤於高崗之頂,向日曬鱗。周身五色爛 然,如堆錦繡。頂一角,長尺許,有群雉飛過,張口吸之,相距四五丈,皆翩然而 落,如矢投壺,心知羊為所吞矣。乘其未見,循澗逃歸,恐怖幾失魂魄。軍吏鄔圖 麟因言:「此蛇至毒,而其角能解毒,即所謂吸毒石也。見此蛇者,攜雄黃數斤, 於上風燒之,即委頓不能動。取其角,鋸為塊。癰疽初起時,以一塊著瘡頂,即如 磁吸鐵,相黏不可脫。待毒氣吸出乃自落。置人乳中,浸出其毒,仍可再用。毒輕 者乳變綠,稍重者亦青黯,極重者變黑紫。乳變黑紫者,吸四五次,乃可盡。餘一 二次癒矣。」余記從兄懋園家有吸毒石,治癰疽頗驗。其質非木非石,至是乃知為 蛇角矣。

  正乙真人能作催生符,人家多有之。此非禱雨驅妖,何與真人事?殊不可解。 或曰:「道書載有二鬼,一曰語忘,一曰敬遺,能使人難產。知其名而書之紙,則 去。」符或制此二鬼歟?夫四海內外,登產蓐者,殆恒河沙數,其天下只此語忘、 敬遺二鬼耶?抑一處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其名皆曰語忘、敬遺也?如天下止 此二鬼,將周遊奔走而為厲,鬼何其勞?如一處各有二鬼,一家各有二鬼,則生育 之時少,不生育之時多,擾擾千百億萬,鬼無所事事,靜待人生育而為厲,鬼又何 其冗閒無用乎?或曰:「難產之故多端,語忘、敬遺其一也,不能必其為語忘、敬 遺,亦不能必其非語忘、敬遺,故召將試勘焉。」是亦一解矣。第以萬一或然之事 ,而日日召將試勘,將至而有鬼,將驅之矣;將至而非鬼,將且空返,不瀆神矣乎 ?即神不嫌瀆,而一符一將,是煉無數之將,使待幽王之烽火。上帝且以真人一符 ,增置一神,如諸符共一將,則此將雖千手千目,亦疲於奔命。上帝且以真人諸符 ,特設以無量化身之神供捕風捉影之役矣,能乎不能?然趙鹿泉前輩有一符,傳自 明代,曰高行真人精煉剛氣之所畫也。試之,其驗如響。鹿泉非妄語者,是則吾無 以測之矣。

  俗傳張真人廝役皆鬼神,嘗與客對談,司茶者雷神也,客不敬,歸而震霆隨之 ,幾不免。此齊東語也。憶一日,與余同陪祀,將入而遺其朝珠,向余借,余戲曰 :「雷部鬼律令行最疾,何不遣取?」真人為囅然。然余在福州使院時,老僕魏成 ,夜夜為祟擾。一夜,乘醉怒叱曰:「吾主素與天師善,明日寄一札往,雷部立至 矣!」應聲而寂。然則狐鬼亦習聞是語也。

  奴子王廷佐,夜自滄州乘馬歸。至常家磚河,馬忽辟易。黑暗中見大樹阻去路 ,素所未有也。勒馬旁過,此樹四面旋轉,當其前盤繞。數刻馬漸疲,人亦漸迷。 俄所識木工國姓、韓姓從東來,見廷佐癡立,怪之,廷佐指以告。時二人已醉,齊 呼曰:「佛殿少一梁,正覓大樹。今幸而得此,不可失也!」各持斧鋸奔赴之,樹 倏化旋風去。《陰符經》曰:「禽之制在氣。」木妖畏匠人,正如狐怪畏獵戶。積 威所劫,其氣燄足以懾伏之。不必其力之相勝也。

  寧津蘇子庾言,丁卯夏,張氏姑婦同刈麥,甫收拾成聚,有大旋風從西來,吹 之四散。婦怒,以鐮擲之,灑血數滴漬地上。方共檢尋所失,婦倚樹忽似昏醉,魂 為人縛至一神祠。神怒叱曰:「悍婦乃敢傷我吏,速受杖!」婦性素剛,抗聲曰: 「貧家種麥數畝,資以活命。烈日中婦姑辛苦,刈甫畢,乃為怪風吹散。謂是邪祟 ,故以鐮擲之,不虞傷大王使者。且使者來往,自有官路,何以橫經民田敗人麥? 以此受杖,實所不甘!」神俛首曰:「其詞直,可遣去。」婦蘇而旋風復至,仍卷 其麥為一處。說是事時,吳橋王仁趾曰:「此不知為何神,不曲庇其私昵,謂之正 直可矣。先聽膚受之訴,使婦幾受刑,謂之聰明,則未也。」景州戈荔田曰:「婦 訴其冤,神即能鑒,是亦聰明矣。倘訴者哀哀,聽者憒憒,君更謂之何。」子庾曰 :「仁趾責人無已時,荔田言是。」

  四川藩司張公寶南,先祖母從弟也,其太夫人喜鱉臛。一日,庖人得巨鱉,甫 斷其首,有小人長四五寸,自頸突出,繞鱉而走。庖人大駭仆地,眾救之蘇,小人 已不知所往。及剖鱉,乃仍在鱉腹中,已死矣。先祖母曾取視之。先母時尚幼,亦 在旁目睹。裝飾如職貢圖中回回狀:帽黃色,褶藍色,帶紅色,靴黑色,皆紋理分 明如繪,面目手足,亦皆如刻畫。館師岑生識之,曰:「此名鱉寶,生得之,剖臂 納肉中,則啖人血以生。人臂有此寶,則地中金銀珠玉之類,隔土皆可見。血盡而 死,子孫又剖臂納之,可以世世富。」庖人聞之,大懊悔,每一念及,輒自批其頰 。外祖母曹太夫人曰:「據岑師所云,是以命博財也。人肯以命博,則其計多矣, 何必剖臂養鱉?」庖人終不悟,竟自恨而卒。

  孤樹上人,不知何許人,亦不知其名。明崇禎末,居景城破寺中。先高祖厚齋 公嘗贈以詩。一夜,燈下誦經,窗外窸窣有聲,似人來往,呵問:「為誰?」朗應 曰:「身是野狐,為聽經來此。」問:「某剎法筵最盛,何不往聽?」曰:「渠是 有人處誦經,師是無人處誦經也。」後為厚齋公述之。厚齋公曰:「師以此語告我 ,亦是有人處誦經矣。」孤樹憮然者久之。

  李太白夢筆生花,特睡鄉幻景耳。福建陸路提督馬負公書,性耽翰墨,稍暇即 臨池。一日,所用巨筆懸架上,忽吐燄,光長數尺,自毫端倒注於地。復逆卷而上 ,蓬蓬然,逾刻乃斂。署中弁卒皆見之。馬公畫為小照,余嘗為題詩。然馬公竟卒 於官,則亦妖而非瑞矣。

  史少司馬抑堂,相國文靖公次子也。家居時忽無故眩瞀,覺魂出門外,有人掖 之登肩輿。行數里矣,復有肩輿,自後追至,疾呼。且往視之,則文靖公也。抑堂 下輿叩謁,文靖公語之曰:「爾尚有子孫未出世,此時詎可前往?」揮舁者送歸。 霍然而醒,時年七十四。次年舉一子,越兩年又舉一子,果如文靖公之言。此抑堂 七十八歲時,至京師親為余言。

第六卷 灤陽消夏錄六

  烏什回部將叛時,城西有高阜,云其始祖墓也。每日將暮,輒見巨人立墓上, 面闊逾一尺,翹首向東,若有所望。叛黨殄滅後,乃不復見。或曰:「是知劫運將 臨,待收其子孫之魂也。」或曰:「東望者示其子孫,有兵自東來,早為備也。」 或曰:「回部為西域向東者,面內也,示其子孫不可叛也。」是皆不可知。其為烏 什將滅之妖孽,則無疑也。

  宏恩寺僧明心言,上天竺有老僧,嘗入冥,見猙獰鬼卒,驅數千人在一大公廨 外,皆褫衣反縛。有官南面坐,吏執簿唱名,一一選擇精粗,揣量肥脊,若屠肆之 鬻羊豕,意大怪之。見一吏去官稍遠,是舊檀越,因合掌問訊:「是悉何人?」吏 曰:「諸天魔眾,皆以人為糧,如來運大神力攝伏魔王,皈依五戒。而部族聚伙, 叛服不常。皆曰:『自無始以來,魔眾食人,如人食穀。佛能斷人食穀,我即不食 人。』如是嘵嘵。即彼魔王亦不能制。佛以孽海洪波,沉淪不返,無間地獄,已不 能容,乃牒下閻羅,欲移此獄囚,充彼噉噬,彼腹得果,可免荼毒生靈。十王共議 ,以民命所關,無如守令,造福最易,造禍亦深,唯是種種冤愆,多非自作,冥司 業鏡,罪有攸歸。其最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親屬,一曰官之僕隸 。是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官或自顧考成,彼則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 勢作威,足使人敲髓灑膏,吞聲泣血。四大洲內,唯此四種惡業至多,是以清我泥 犁,供其湯鼎。以白晳者、柔脆者、膏腴者,充魔王食;以粗材充眾魔食。故先為 差別,然後發遣。其間業稍輕者,一經臠割烹炮,即化為烏有;業重者,拋餘殘骨 ,吹以業風,還其本形,再供刀俎,自二三度至千百度不一;業最重者,乃至一日 化形數度,割剔燔炙無已時也。」僧額手曰:「誠不如削髮出塵,可無此慮。」吏 曰:「不然。其權可以害人,其力即可以濟人。靈山會上原有宰官,即此四種人, 亦未嘗無逍遙蓮界者也。」語訖,忽寤僧有姪在一縣令署,急馳書促歸,勸使改業 。此事即僧告其姪,而明心在寺得聞之。雖語頗荒誕,似出寓言,然神道設教,使 人知畏,亦警世之苦心,未可繩以妄語戒也。

  滄州瞽者劉君瑞,嘗以弦索來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門 來喚,曰:「某官舟泊河干,聞汝善彈詞,邀往一試,當有厚賚。」即促抱琵琶, 牽其竹杖導之往。約四五里,至舟畔,寒溫畢,聞主人指揮曰:「舟中炎熱,坐岸 上奏技,吾倚窗聽之可也。」林利其賞,竭力彈唱。約略近三鼓,指痛喉乾,求滴 水不可得。側耳聽之,四圍男女雜坐,笑語喧囂,覺不似仕宦家,又覺不似在水次 。輟弦欲起,眾怒曰:「何物盲賊,敢不聽使令!」眾手交捶,痛不可忍。乃哀乞 再奏。久之,聞人聲漸散,猶不敢息。忽聞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 亂塚間演技?取樹下早涼耶?」矍然驚問,乃其鄰人早起販鬻過此也。知為鬼弄, 狼狽而歸。林姓素多心計,號曰「林鬼」,聞者咸笑曰:「今日鬼遇鬼也!」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買得役鬼符咒一冊,冀借此演搬運法,或可 謀生。乃依書置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裝,至墟墓間試之。據案對書誦咒,果 聞四面啾啾聲。俄暴風突起,卷其書落草間,為一鬼躍出攫去,眾鬼嘩然並出,曰 :「爾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爾矣。」聚而攢擊。以忠踉蹌奔逃,背後 瓦礫如驟雨,僅得至家。是夜瘧疾大作,困臥月餘,疑亦鬼為祟也。一日訴於姚安 公,且慚且憤。姚安公曰:「幸哉。爾術不成,不過成一笑柄耳。倘不幸術成,安 知不以術賈禍?此爾福也,爾又何尤焉?」

  從姪虞惇所居宅,本村南舊圃也,未築宅時,四面無居人。一夕,灌圃者田大 ,臥井旁小室,聞牆外詬爭聲,疑為村人,隔牆問曰:「爾等為誰,夜深無故來擾 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論,不知何處客鬼強入我家,調我婦,天下有是 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攜錢赴聞家廟,此婦見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突入奪 我錢,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噤不敢應。二鬼並曰:「此處不能了此事, 當訴諸土地耳。」喧喧然向東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問廟祝,乃寂無所聞。皆疑 田妄語。臨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婦和解之矣。」眾為粲然。

  乾隆己未,余與東光李雲舉、霍養仲,同讀書生雲精舍。一夕,偶論鬼神,雲 舉以為有,養仲以為無。正辯詰間,雲舉之僕卒然曰:「世間原有奇事,倘奴不身 經,雖奴亦不信也。嘗過城隍祠前叢塚間,失足踏破一棺。夜夢城隍拘去,云有人 訴我毀其室。心知是破棺事,與之辯曰:『汝室自不合當路,非我侵汝。』鬼又辯 曰:『路自上我屋,非我屋故當路也。』城隍微笑顧我曰:『人人行此路,不能責 汝;人人踏之不破,何汝踏破?亦不能竟釋汝,當償之以冥鏹。』既而曰:『鬼不 能自葺棺,汝覆以片板,築土其上可也。』次日如神教,仍焚冥鏹,有旋風捲其灰 去。一夜,復過其地,聞有人呼我坐,心知為曩鬼,疾馳歸。其鬼大笑,音磔磔如 梟鳥。迄今思之,尚毛髮悚然也。」養仲謂雲舉曰:「汝僕助汝,吾一口不勝兩口 矣,然吾終不能以人所見為我所見。」雲舉曰:「使君鞫獄,將事事目睹而後信乎 ?抑以取證眾口乎?事事目睹,無此理;取證眾口,不以人所見為我所見乎?君何 以處焉?」相與一笑而罷。

  莆田林教授清標言,鄭成功據臺灣時,有粵東異僧泛海至,技擊絕倫,袒臂端 坐,斲以刃,如中鐵石。又兼通壬遁風角,與論兵,亦娓娓有條理。成功方招延豪 傑,甚敬禮之。稍久,漸驕蹇,成功不能堪,且疑為間諜,欲殺之而懼不克。其大 將劉國軒曰:「必欲除之,事在我。」乃詣僧款洽,忽請曰:「師是佛地位人,但 不知遇摩登伽,還受攝否?」僧曰:「參寥和尚,久心似沾泥絮矣。」劉因戲曰: 「欲以劉王大體雙一驗道力,使眾彌信心,可乎?」乃選孌童倡女姣麗善淫者十許 人,布茵施枕,恣為媟狎於其側,柔情曼態,極天下之妖惑。僧談笑自若,似無見 聞。久忽閉目不視,國軒拔劍一揮,首已欻然落矣。國軒曰:「此術非有鬼神,特 練氣自固耳。心定則氣聚,心一動則氣散矣。此僧心初不動,故敢縱觀,至閉目不 視,知其已動而強制,故刃一下而不能禦也。」所論頗入微,但不知椎埋惡少,何 以能見及此?其縱橫鯨窟十餘年,蓋亦非偶矣。

  朱公晦庵嘗與五公山人散步城南,因坐樹下談《易》。忽聞背後語曰:「二君 所論,乃術家易,非儒家易也。」怪其適自何來,曰:「已先坐此,二君未見耳。 」問其姓名,曰:「江南崔寅。今日宿城外旅舍,天尚未暮,偶散悶閒行。」山人 愛其文雅,因與接膝究術家儒家之說,崔曰:「聖人作《易》,言人事也,非言天 道也;為眾人言也,非為聖人言也。聖人從心不逾矩,本無疑惑,何待於占?惟眾 人昧於事幾,每兩歧罔決,故聖人以陰陽之消長,示人事之進退,俾知趨避而已。 此儒家之本旨也。顧萬物萬事,不出陰陽,後人推而廣之,各明一義。楊簡王宗傳 ,闡發心學,此禪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陳摶邵康節,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陽 者也;術家之易,衍於管郭,源於焦京,即二君所言是矣。易道廣大,無所不包, 見智見仁,理原一貫。後人忘其本始,反以旁義為正宗,是聖人作易,但為一二上 智設,非千萬世垂教之書,千萬人共喻之理矣。經者常也,言常道也;經者逕也, 言人所共由也。曾是《六經》之首,而詭秘其說,使人不可解乎?」二人喜其詞致 ,談至月上未已,詰其行蹤,多世外語,二人謝曰:「先生其儒而隱者乎?」崔微 哂曰:「果為隱者,方韜光晦跡之不暇,安得知名?果為儒者,方返躬克己之不暇 ,安得講學?世所稱儒稱隱,皆膠膠擾擾者也,吾方惡此而逃之。先生休矣,毋污 吾耳!」剨然長嘯,木葉亂飛,已失所在矣。方知所見非人也。

  南皮許南金先生,最有膽。在僧寺讀書,與一友共榻,夜半,見北壁燃雙炬。 諦視,乃一人面出壁中,大如箕,雙炬其目光也。友股栗欲死,先生披衣徐起曰: 「正欲讀書,苦燭盡,君來甚善。」乃攜一冊背之坐,誦聲琅琅。未數頁,目光漸 隱,拊壁呼之,不出矣。又一夕如廁,一小童持燭隨,此面突自地湧出,對之而笑 ,童擲燭仆地。先生即拾置怪頂,曰:「燭正無臺,君來又甚善。」怪仰視不動, 先生曰:「君何處不可往,乃在此間?海上有逐臭之夫,君其是乎?不可辜君來意 。」即以穢紙試其口。怪大嘔吐,狂吼數聲,滅燭而沒。自是不復見。先生嘗曰: 「鬼魅皆真有之,亦時或見之。惟檢點生平,無不可對鬼魅者,則此心自不動耳。 」

  戴東原言,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縣深山中。日薄暮,風雨欲來,見崖 下有洞,投之暫避,聞洞內人語曰:「此中有鬼,君勿入。」問:「汝何以入?」 曰:「身即鬼也。」宋請一見,曰:「與君相見,則陰陽氣戰,君必寒熱小不安, 不如君爇火自衛,遙作隔座談也。」宋問:「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 宗時為縣令,惡仕宦者貨利相攘,進取相軋,乃棄職歸田。歿而祈於閻羅,勿輪迴 人世,遂以來生祿秩,改注陰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軋,亦復如此,又棄職歸 墓。墓居群鬼之間,往來囂雜,不勝其煩,不得已避居於此。雖淒風苦雨,蕭索難 堪,較諸宦海風波,世途機穽,則如生忉利天矣。寂歷空山,都忘甲子,與鬼相隔 者,不知幾年,與人相隔者,更不知幾年。自喜解脫萬緣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跡 ,明朝當即移居。武陵漁人,勿再訪桃花源也。」語訖,不復酬對,問其姓名,亦 不答。宋攜有筆硯,因濡墨大書「鬼隱」兩字於洞口而歸。

  陽曲王近光言,冀寧道趙公孫英有兩幕友,一姓喬,一姓車,合僱一騾轎回籍 。趙公戲以其姓作對曰:「喬,車二幕友,各乘半轎而行。」恰皆轎之半字也。時 署中召仙,即舉以請對,乩判曰:「此是實人實事,非可強湊而成。」越半載,又 召仙乩,忽判曰:「前對吾已得之矣:『盧、馬兩書生,共引一驢而走。』」又判 曰:「四日後,辰巳之間,往南門外候之。」至期遣役偵視,果有盧、馬兩生,以 一驢負新科墨卷,赴會城出售。趙公笑曰:「巧則誠巧,然兩生之受侮深矣。」此 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仙人亦忍俊不禁也。

  先祖有莊,曰廠里,今分屬從弟東白家。聞未析箸時,場中一柴垛,有年矣。 云狐居其中,人不敢犯。偶佃戶某,醉臥其側,同輩戒勿觸仙家怒。某不聽,反肆 詈。忽聞人語曰:「汝醉,吾不較,且歸家睡可也。」次日詣園守瓜,其婦擔飯來 饁,遙望團焦中,一紅衫女子與夫坐,見婦驚起,倉卒逾垣去。婦故妒悍,以為夫 有外遇也,憤不可忍,遽以擔痛擊。某百曰不能自明,大受箠楚。婦手倦稍息,猶 喃喃毒詈。忽聞樹梢大笑聲,方知狐戲報之也。

  吳惠叔言,其鄉有巨室,惟一子,嬰疾甚劇。葉天士診之曰:「脈現鬼證,非 藥石所能療也。」乃請上方山道士建醮。至半夜,陰風颯然,壇上燭光俱黯碧,道 士橫劍瞑目,若有所睹。既而拂衣竟出,曰:「妖魅為厲,吾法能祛。至夙世冤愆 ,雖有解釋之法,其肯否解釋,仍在本人。若倫紀所關,事干天律,雖綠章拜奏, 亦不能上達神霄。此祟乃汝父遺一幼弟。汝兄遺二孤姪,汝蠶食鯨吞幾無餘瀝,又 焭焭孩稚視若路人,至饑飽寒溫,無可告語,疾痛痾癢,任其呼號。汝父茹痛九泉 ,訴於地府,冥官給牒,俾取汝子以償冤。吾雖有術,只能為人祛鬼,不能為子驅 父也。」果其子不久即逝,後終無子。竟以姪為嗣。

  護持寺在河間東四十里,有農夫于某,家小康。一夕,于外出,劫盜數人從屋 簷躍下,揮巨斧破扉,聲丁丁然。家惟婦女弱小,伏枕戰慄,聽所為而已。忽所畜 二牛,怒吼躍入,奮角與盜鬥,梃刃交下,鬥愈力。盜竟受傷,狼狽去。蓋乾隆癸 亥,河間大饑,畜牛者不能芻秣,多鬻於屠市。是二牛至屠者門,哀鳴伏地不肯前 ,于見而心惻,解衣質錢贖之,忍凍而歸。牛之效死固宜。惟盜在內室,牛在外廄 ,牛何以知有警?且牛非矯捷之物,外扉堅閉,何以能一躍逾牆?此必有使之者矣 。非鬼神之為而誰為之?此乙丑冬在河間歲試,劉東堂為余言。東堂即護持寺人, 云親見二牛,各身披數刃也。

  芝稱瑞草,然亦不必定為瑞。靜海元中丞在甘肅時,署中生九芝,因以自號, 然不久即罷官。舅氏安公五占,停柩在室,忽柩上生一芝,自是子孫式微。今已無 齠齔。蓋禍福將萌,氣機先動,非常之兆,理不虛來,第為休為咎,不能預測耳。 先兄晴湖則曰:「人知兆發於鬼神,而人事應之;不知實兆發於人事,而鬼神應之 。亦未始不可預測也。」

  大學士伍公彌泰言,向在西藏,見懸崖無路處,石上有天生梵字大悲咒,字字 分明,非人力所能,亦非人跡所到。當時曾舉其山名,梵音難記,今忘之矣。公一 生無妄語,知確非虛構。天地之大,無所不有。宋儒每於理所無者,即斷其必無, 不知無所不有,即理也。

  喇嘛有兩種,一曰黃教,一曰紅教,各以其衣別之也。黃教講道德,明因果, 與禪家派別而源同。紅教則惟工幻術。理蕃院尚書留公保住言,駐西藏時,曾忤一 紅教喇嘛,或言登山時必相報,公使肩輿鳴騶先行,而陰乘馬隨其後。至半山,果 一馬躍起,壓肩輿上,碎為磟粉。此留公自言之。曩從軍烏魯木齊時,有失馬者, 一紅教喇嘛,取小木橙,咒良久,忽反覆折轉,如翻桔槔。使失馬者遂行,至一山 谷,其馬在焉。此余親睹之。考西域吞刀吞火之幻人,自前漢已有,此蓋其相傳遺 術,非佛氏本法也。故黃教謂紅教曰魔,或曰是即波羅門,佛經所謂邪師外道者也 。似為近之。

  巴里坤辟展烏魯木齊諸山,皆多狐,然未聞有祟人者。惟根克忒有小兒夜捕狐 ,為一黑影所撲,墮山崖傷足。皆曰狐為妖。此或膽怯目眩,非狐為妖也。大抵自 突厥回鶻以來,即以弋獵為事,今日則投荒者、屯戍者、闢墾者、出塞覓食者,搜 巖剔穴,採捕尤多。狐恒見傷夷,不能老壽,故不能久而為魅歟?抑僻在荒徼,人 已不知導引煉形術,故狐亦不知歟?此可見風俗必有所開,不開則不習;人情沿於 所習,不習則不能。道家化性起偽之說,要不為無見。姚安公謂滇南僻郡,鬼亦癤 良,即此理也。

  副都統劉公鑒言,曩在伊犁,有善扶乩者,其神自稱唐燕國公張說,與人唱和 詩文,錄之成帙。性嗜飲,每降壇必焚紙錢,而奠以大白。不知龍沙蔥雪之間,燕 公何故而至是。劉公誦其數章,詞皆淺陋,殆打油釘鉸之流。客死冰天,遊魂不返 ,托名以求食歟?

  里人張某,深險詭譎,雖至親骨肉,不能得其一實語。而口舌巧捷,多為所欺 ,人號曰「禿項馬」。馬禿項為無鬃,鬃蹤同音,言其恍惚閃爍,無蹤可覓也。一 日,與其父夜行迷路,隔隴見數人圍坐,呼問當何向,數人皆應曰:「向北。」因 陷深淖中。又遙呼問之,皆應曰:「轉東。」乃幾至滅頂。蹩躄泥塗,困不能出, 聞數人拊掌笑曰:「禿項馬,爾今知妄語之誤人否?」近在耳畔,而不睹其形,方 知為鬼所紹也。

  妖由人興,往往有焉。李雲舉言,一人膽至怯,一人欲戲之。其奴手黑如墨, 使藏於室中,密約曰:「我與某坐月下,我驚呼有鬼,爾即從窗隙伸一手。」屆期 呼之,突一手探出,其大如箕,五指挺然如舂杵。賓主俱驚,僕眾嘩曰:「此其真 鬼耶?」秉炬持杖入,則奴昏臥於壁角,救之蘇,言闇中似有物,以氣噓我,我即 迷悶。族叔楘庵言:「二人同讀書佛寺,一人燈下作縊鬼狀,立於前,見是人驚怖 欲絕,急呼:『是我,爾勿畏!』是人曰:『固知是爾,爾背後何物也?』回顧乃 一真縊鬼。蓋機械一萌,鬼遂以機械之心,從而應之。」斯亦可為螳螂黃雀之喻矣 。

  余八九歲時,在從舅實齋安公家,聞蘇丈東皋言,交河某令蝕官帑數千,使其 奴齎還。奴半途以黃河覆舟報,陰遣其重臺攜歸。重臺又竊以北上,行至兗州,為 盜所劫殺。從舅咋舌曰:「可畏哉!此人之所為,而鬼神之所為也。夫鬼神豈必白 晝現形,左懸業鏡,右持冥籍,指揮眾生,輪迴六道,而後見善惡之報哉?此足當 森羅鐵榜矣。」蘇丈曰:「令不竊貲,何至為奴乾沒?奴不乾沒,何至為重臺效尤 ?重臺不效尤,何至為盜屠掠?此仍人之所為,非鬼神之所為也。如公所言是,令 當受報,故遣奴竊貲;奴當受報,故遣重臺效尤;重臺當受報,故遣盜屠掠。鬼神 既遣之報,人又從而報之,不已顛乎?」從舅曰:「此公無礙之辯才,非正理也。 然存公之說,亦足於相隨波靡之中,勸人以自立。」

  劉乙齋廷尉為御史時,嘗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數人擊柝聲,琅琅徹曉,其轉 更攢點,一一與譙鼓相應。視之則無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齋故強項,乃自撰 一文,指陳其罪,大書粘壁以驅之。是夕遂寂。乙齋自詫不減昌黎之驅鱷也。余謂 :「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敵昌黎,然性剛氣盛,平生尚不作曖昧事,故敢悍然不畏 鬼。又拮据遷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計無復之,惟有與鬼以死相持。此在君,為困 獸猶鬥;在鬼,為窮寇勿狐追耳。君不記《太平廣記》載周書記與鬼爭宅,鬼憚其 木強而去乎?」乙齋笑擊余背曰:「魏收輕薄哉,然君知我者。」

  余督學福建時,署中有筆捧樓,以左右挾兩浮圖也。使者居下層,其上層則複 壁曲折,非正午不甚睹物。舊為山魈所據,雖不睹獨足反踵之狀,而夜每聞聲。偶 憶杜工部山精白日藏句,悟鬼魅皆避明而就晦,當由曲房幽隱,故此輩潛蹤。因盡 撤牆垣,使四面明窗洞啟,三山翠靄,宛在目前,題額曰「浮青閣」,題聯曰:「 地回不遮雙眼闊,窗虛只許萬峰窺。」自此,山魈遷於署東南隅會經堂。堂故久廢 ,既於人無害,亦聽其匿跡。不為已甚矣。

  徐公景熹,官福建鹽道時,署中篋笥,每火自內發,而扃鑰如故。又一夕,竊 剪其侍姬髮,為祟殊甚。既而徐公罷歸,未及行而卒。山鬼能知一歲事,故乘其將 去,肆侮也。徐公盛時,銷聲匿跡,衰氣一至,無故侵陵。此邪魅所以為邪魅歟。

  余鄉青苗被野時,每夜田隴間有物,不辨頭足,倒擲而行,築地登登如杵聲。 農家習見不怪,謂之青苗神,云常為田家驅鬼。此神出,則諸鬼各歸其所,不敢散 游於野矣。此神不載於古書,然確非邪魅。從兄懋園嘗於李家窪見之。月下諦視, 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則一頭著地,行頗遲重云。

  先祖寵予公,原配陳太夫人,早卒。繼配張太夫人,于歸日,獨坐室中。見少 婦揭簾入,逕坐牀畔,著元帔黃衫淡綠裙,舉止有大家風。新婦不便通寒溫,意謂 是群從娣姒,或姑姊妹耳。其人絮絮言家務得失,婢媼善惡,皆委曲周至。久之, 僕婦捧茶入,乃逕出。後閱數日,怪家中無是人,細話其衣飾,即陳太夫人斂時服 也。死生相妒,見於載籍者多矣。陳太夫人已掩黃墟,猶慮新人未諳料理,現身指 示,無問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孫登科第歷仕宦者,皆陳太夫人所出也。

  伯高祖愛堂公,明季有聲譽序間,刻意鄭孔之學,無間冬夏,讀書恒至夜半。 一夕,夢到一公廨,榜額曰「文儀」,班內十許人治案牘,一一恍惚如舊識。見公 皆訝曰:「君尚遲七年,乃當歸,今猶早也。」霍然驚寤,自知不永,乃日與方外 遊。偶遇道士,論頗洽,留與共飲。道士別後,途遇奴子胡門德曰:「頃一書,忘 付汝主,汝可攜歸。」公視之,皆驅神役鬼符咒。閉戶肄習,盡通其術,時時用為 戲劇,以逍遣歲月。越七年,至祟禎丁丑,果病卒。卒半日復甦,曰:「我以褻用 五雷法,獲陰譴。冥司追還此書,可急焚之。」焚訖,復卒。半日又蘇,曰:「冥 司查檢,缺三頁,飭歸取。」視灰中果三頁未盡,重焚之,乃卒。此事姚安公附載 家譜中,公聞之先曾祖,曾祖聞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書者。孰謂竟無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縣也。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於昧爽時,遙望煙霧中, 現一城影,樓堞宛然,類乎蜃氣。此事他書多載之,然莫明其理。余謂凡有形者, 必有精氣,土之厚處,即地之精氣所聚處,如人之有魂魄也。此城周回數里,其形 巨矣,自漢至宋,千餘年為精氣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獨強矣。故其 形雖化,而精氣之盤結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偶然現象,仍作城形 ,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然古城郭不盡現形,現形者又不常見,其故何歟 ?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亦如是而已矣。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 ,訶責甚厲。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人睡,某避於廡下,何反獲愆?」神曰: 「販夫則可,汝則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汝讀書,而不知禮乎?」蓋《 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於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苟異;不可隨俗 者不隨,亦不苟同。世於違理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 有無。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以藉口乎?

  漁洋山人記張巡妾轉世索命事,余不謂然。其言曰:「君為忠臣,我則何罪, 而殺以饗士?夫孤城將破,巡已決志捐生,巡當殉國,妾不當殉主乎?古來忠臣仗 節,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使容其索命, 天地間亦無神理矣。王經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為祟,托一古事求 祭饗,未可知也;或明季諸臣,顧惜身家,偷生視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未可知 也。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

  族叔楘庵言,景城之南,恒於日欲出時見一物,御旋風東馳,不見其身,惟昂 首高丈餘,長鬣紾紾,不知何怪。或曰:「馮道墓前石馬,歲久為妖也。」考道所 居,今曰相國莊,其妻家今曰夫人莊,皆與景城相近。故先高祖詩曰:「青史空留 字數行,書生終是讓侯王。劉光伯墓無尋處,相國夫人各有莊。」其墓,則縣誌已 不能確指。北村之南,有地曰石人窪,殘缺翁仲,猶有存者。土人指為道墓,意或 有所傳歟?董空如嘗乘醉夜行,便旋其側,倏陰風橫卷,沙礫亂飛,似隱隱有怒聲 ,空如叱曰:「長樂老頑鈍無恥,七八百年後,豈尚有神靈?此定邪鬼依托耳。敢 再披猖,且日日來溺汝!」語訖而風止。

  南村董天士,不知其名,明末諸生,先高祖老友也。《花王閣剩稿》中,有哭 天士詩四首,曰:「事事知心自古難,平生二老對相看。飛來遺札驚投箸,哭到荒 村欲蓋棺。殘稿未收新畫冊,餘貲惟賣破儒冠。布衾兩幅無妨斂,在日黔婁不畏寒 。」「五嶽填胸氣不平,談鋒一觸便縱橫。不逢黃祖真天幸,曾怪嵇康太世情。開 牖有時邀月入,杖藜到處避人行。料應塵海無堪語,且試驂鸞向紫清。」「百結懸 鶉兩鬢霜,自餐冰雪潤空腸。一生惟得秋冬氣,到死不知羅綺香。寒貰村醪饞破戒 ,老棲僧舍是還鄉,只今一瞑無餘事,未要青繩作弔忙。」「廿年相約謝風塵,天 地無情殞此人。亂世逃禪聊解脫,衰年哭友倍酸辛。關河決漭連兵氣,齒發滄浪寄 病身。泉下有靈應念我,白楊孤塚亦傷神。」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見。縣誌不為立 傳,蓋未見先高祖詩也。相傳天士歿後,有人見其騎驢上泰山,呼之不應。俄為老 樹所遮,遂不見。意或屍解登仙歟?抑貌偶似歟?跡其孤僻之性,似於仙為近也。

  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曰:「一笑天地驚,此樂古未有。平生不解飲, 滿引亦一斗。老革昔媚璫,正士皆碎首。寧知時勢移,人事反覆手。當年金谷花, 今日章臺柳。巧哉造化心,此罰勝枷杻。酒酣談舊事,因果信非偶。淋漓揮醉墨, 神鬼運吾肘。姓名諱不書,聊以存忠厚。時皇帝十載,太歲在丁丑,恢臺仲夏月, 其日二十九,同觀者六人,題者河間叟。」蓋為許顯純諸姬流落青樓作也。時有以 死自誓者,夜夢顯純浴血來曰:「我死不蔽辜,故天以汝等示身後之罰。汝若不從 ,吾罪益重。」諸姬每舉以告客,故有因果信非偶句云。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見一騎飛馳向東北,突掛柳枝而墮。眾 趨視之,氣絕矣。食頃,一婦號泣來,曰:「姑病無藥餌,步行一晝夜,向母家借 得衣飾數事,不料為騎馬賊所奪。」眾引視墮馬者,時已復甦。婦呼曰:「正是人 也!」其袱擲於道旁。問袱中衣飾之數,墮馬者不能答。婦所言,啟視一一合。墮 馬者乃伏罪。眾以白晝劫奪,罪當繯首,將執送官,墮馬者叩首乞命,願以懷中數 十金,予婦自贖。婦以姑病危急,亦不願涉訟庭,乃取其金而縱之去。叔父曰:「 果報之速,無速於此事者矣。每一念及,覺在在處處有鬼神。」

  齊舜庭,前所記劇盜齊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繩繫刀柄,擲傷人於兩三丈外 ,其黨號之曰「飛刀」。其鄰曰張七,舜庭故奴視之,強售其住屋廣馬廄,且使其 黨恐之曰:「不速遷,禍立至矣!」張不得已,攜妻女倉皇出,莫知所適。乃詣神 祠禱曰:「小人不幸為劇盜逼,窮迫無路。敬植杖神前,視所向而往。」杖仆向東 北,乃迤邐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曬鹽,粗能自給。三四載後,舜庭劫餉 事發,官兵圍捕,黑夜乘風雨脫免。念其黨有在商舶者,將投之泛海去。晝伏夜行 ,竊瓜果為糧,幸無覺者。一夕,饑渴交迫,遙望一燈熒然,試叩門。一少婦凝視 久之,忽呼曰:「齊舜庭在此!」蓋追緝之牒,已急遞至天津,立賞格募捕矣。眾 丁聞聲畢集,舜庭手無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婦即張七之女也。使不迫逐七至是, 則舜庭已變服,人無識者。地距海口僅數里,竟揚帆去矣。

  王蘭洲嘗於舟次買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義。云父歿,家中落, 與母兄投親不遇,附舟南還,行李典賣盡,故鬻身為道路費。與之語,羞澀如新婦 ,固已怪之。比就寢,竟弛服橫陳,王本買供使令,無他念,然宛轉相就,亦意不 自持。已而,童伏枕暗泣。問:「汝不願乎?」曰:「不願。」問:「不願何以先 就我?」曰:「吾父在時,所畜小奴數人,無不薦枕席,有初來愧拒者,輒加鞭笤 曰:『思買汝何為,憒憒乃爾。知奴事主人,分當如是,不如是,則當箠楚。』故 不敢不自獻也。」王蹶然推枕曰:「可畏哉。」急呼舟人鼓楫。一夜,追及其母兄 ,以童還之,且贈以五十金。意不自安,復於憫忠寺禮佛懺悔,夢伽藍語曰:「汝 作過改過在頃刻間,冥司尚未注籍,可無庸瀆世尊也。」

  戈東長前輩官翰林時,其太翁傅齋先生,市上買一慘綠袍。一日,鐍戶出,歸 失其鑰,恐誤遺於牀上,隔窗視之,乃見此袍挺然如人立,聞驚呼聲乃仆。眾議焚 之,劉嘯谷前輩時同寓,曰:「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為陰氣,見陽光則散。 置烈日中反覆曝數日,再置屋中,密覘之,不復為祟矣。」又東長頭早童,恒以髮 續辮。將罷官時,假髮忽舒展,蜿蜓如蛇掉尾,不久即歸田。是亦亡人之髮,感衰 氣而變幻也。

  德清徐編修開厚,亦壬戌前輩。初入館時,每夜讀書,則宅後空屋有讀書聲, 與琅琅相答。細聽所誦,亦館閣律賦也。啟戶則無睹。一夕,躡足屏息,窺之,見 一少年,著青半臂,藍綾衫,攜一卷背月坐,搖首吟哦,若有餘味。殊不似為祟者 ,後亦無休咎。唐小說載天狐超異科、策二道,皆四言韻語,文頗古奧。或此狐亦 應舉者歟?此戈東長前輩說,戈徐同年進士也。

  烏魯木齊八蠟祠道士,年八十餘。一夕,以錢七千布薦下,臥其上而死。眾議 以是錢營葬。夜見夢於工房吏鄔玉麟曰:「我守官廟,棺應官給。錢我辛苦所積, 乞納棺中,俟來生我自取。」玉麟憫而從之。葬訖,太息曰:「以錢貯棺,埋於曠 野,是以胔蒐斂也,必暴骨。」余曰:「以錢買棺,尚能見夢,發棺攘奪,其為厲 必矣。誰能為七千錢,以性命與鬼爭?必無恙。」眾皆囅然。然玉麟正論也。

  辛卯春,余自烏魯木齊歸。至巴里坤,老僕咸寧,據鞍睡大霧中,與眾相失。 誤循野馬蹄跡入亂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見崖下伏屍,蓋流人逃竄凍死者 ,背束布橐有餱糧。寧藉以充饑,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靈,其導我馬行。 」乃移屍巖竇中。遇亂石緊窒。惘惘信馬行,越十餘里,忽得路。出山,則哈密境 矣。哈密游擊徐君,在烏魯木齊舊相識,因投其署以待余。余遲兩日始至,相見如 隔世。此不知鬼果有靈,導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僥倖而得 出?徐君曰:「吾寧歸功於鬼神,為掩胔埋骼者勸也。」

  董曲江前輩言,顧俠君刻《元詩選》成,家有五六歲童子,忽舉手外指曰:「 有衣冠者數百人望門跪拜。」嗟乎!鬼尚好名哉!余謂剔扶幽沉,蒐羅放佚,以表 章之力,發冥漠之光,其銜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於交通聲氣,號召生徒,渴棗 災梨,遞相神聖,不但有明末造,標榜多誣,即月泉吟社諸人,亦病未離乎客氣。 蓋植黨者多私,爭名者相軋;即蓋棺以後,論定猶難。況乎文酒流連,唱予和汝之 日哉!《昭明文選》,以何遜見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見遠矣。

  余次女適長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橋。今歲歸寧,言距所居二三里許,有農家女 歸寧,其父送之還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異,聽其語音 ,亦不同,心竊有疑,然無以發也。至家後,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婦相安久矣, 今見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語,使歸寢。所居與父母隔一牆,夜忽聞顛撲膈 膈聲。驚起竊聽,乃聞子大號呼。家眾破扉入,見一物如黑驢,衝人出,火光爆射 ,一躍而逝。視其子,唯餘殘血。天曙,往覓其婦,竟不可得,疑亦為所啖矣。此 與《太平廣記》所載羅剎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歟?觀此知佛典不全誣,小說稗官 亦不全出虛構。

  河間一婦性佚蕩,然貌至陋。日靚妝倚門,人無顧者。後其夫隨高葉飛官天長 ,甚見委任,豪奪巧取,歲以多金寄歸。婦藉其財,以招誘少年,門遂如市。迨葉 飛獲譴,其夫遁歸,則囊篋全空,器物斥賣亦略盡,唯存一醜婦,淫瘡遍體而已。 人謂其不擁厚貲,此婦萬無墮節理。豈非天道哉!

  伯祖湛元公,從伯君章公,從兄旭升,三世皆以心悸不寐卒。旭升子汝允,亦 患是疾。一日治宅,匠睨樓角而笑曰:「此中有物。」破之則甃磚如小龕,一故燈 檠在焉。云此物能使人不寐,當時壇者之魔術也,汝允自是遂癒。丁末春,從姪汝 倫為余言之。此何理哉?然觀此一物藏壁中,即能操主人之生死,則宅有吉凶,其 說當信矣。

  戴戶曹臨,以工書供俸內廷。嘗夢至冥司,遇一吏,故友也。留與談,偶揭其 簿,正見己名下硃筆草書,似一犀字。吏遂奪而掩之,意似薄怒,問之亦不答。忽 惶遽而醒,莫測其故。偶告裘文達公,文達沉思曰:「此殆陰曹簡便之籍,如部院 之略節。戶中二字,連寫頗似犀字,君其終於戶部郎中乎?」後竟如文達之言。

  東光霍易書先生,雍正甲辰,舉於鄉。留滯京師,未有成就。祈夢呂仙祠中, 夢神示以詩曰:「六瓣梅花插滿頭,誰人肯向死前休?君看矯矯雲中鶴,飛上三臺 閱九秋。」至雍正五年,初定帽頂之制,其銅盤六瓣如梅花,始悟首句之意。竊謂 仙鶴為一品之服,三臺為宰相位,此句既驗,末二句亦必驗也。後由中書舍人官至 奉天府尹,坐譴謫軍臺,其地曰葵蘇圖,實第三臺也。官牒省筆,皆書臺為臺,適 符詩語,果九載乃歸。在塞外日,自署別號曰雲中鶴,用詩中語也。後為姚安公述 之。姚安公曰:「霍字上為雲字頭,下為鶴字之半,正隱君姓,亦非泛語。」先生 喟然曰:「豈但是哉。早年氣盛,銳於進取,自謂卿相可立致,卒致顛蹶。職是之 由,第二句神戒我矣,惜是時未思也。」

  古以龜卜;孔子繫《易》,極言蓍德,而龜漸廢;《火珠林》始以錢代蓍,然 猶煩六擲。《靈棋經》始一擲成卦,然猶煩排列。至神祠之簽,則一掣而得,更簡 易矣。神祠率有簽,而莫靈於關帝。關帝之簽,莫靈於正陽門側之祠。蓋一歲中, 自元旦至除夕;一日中,自昧爽至黃昏,搖筒者恒琅琅然。一筒不給,置數筒焉。 雜沓紛紜,倏忽萬狀,非惟無暇於檢核,亦並不容於思議,雖千手千目,亦不能遍 應也。然所得之簽,皆驗如面語,是何故歟?其最奇者,乾隆壬申鄉試,一南士於 三月朔日齋沐以禱,乞示試題,得一簽曰:「陰裡相看怪爾曹,舟中敵國笑中刀。 藩籬剖破渾無事,一種天生惜羽毛。」是科《孟子》題為:「曹交問曰:『人皆可 以為堯舜,至湯九尺。』」,應首句也。《論語》題為:『夫子莞爾而笑曰:『割 雞焉用牛刀。』」,應第二句也。《中庸》題為:「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 。」應第四句也。是真不可測矣。

  孫虛船先生言,其友嘗患寒疾,昏憒中覺魂氣飛越,隨風飄蕩,至一官署。諦 視門內皆鬼神,知為冥府。見有人自側門入,試隨之行,無呵禁者。又隨眾坐廡下 ,亦無詰問者。竊睨堂上,訟者如織。冥王左檢籍,右執筆,有一兩言決者,有數 十言、數百言乃決者,與人世刑曹無少異。瑯琯引下,皆帖服無後言。忽見前輩某 公盛服入,冥王延坐,問訟何事,則訴門生故吏之辜恩,所舉凡數十人,意頗恨恨 。冥王顏色似不謂然,俟其語竟,拱手曰:「此輩奔競排擠,機械萬端,天道昭昭 ,終罹冥謫。然神殛之則可,公責之則不可。種桃李者得其實,種蒺藜者得其刺, 公不聞乎?公所賞鑒,大抵附勢之流,勢去之後,乃責之以道義,是鑿冰而求火也 。公則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憮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與相識,欲近前問訊, 忽聞背後叱咤聲,一回顧間,悚然已醒。

  董文恪公老僕王某,性謙謹,善應門,數十年未忤一人,所謂王和尚者是也。 言嘗隨文恪公宿博將軍廢園,月夜據石納涼,遙見一人倉皇隱避,一人邀遮而止之 ,捉其臂共坐樹下曰:「以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之契厚, 次責任事之負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難其詞以勒我,中飽幾何?某事欺我不 諳,虛張其數以紿我,乾沒又幾何?」如是數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頰,怒氣坌湧, 似欲相吞噬。俄一老叟自草間出,曰:「渠今已墮餓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負債必 還,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彌怒曰:「既已餓鬼,何從還債?」老叟曰:「業有滿 時,則債有還日。冥司定律,凡稱貸子母之錢,來生有祿則償,無祿則免,為其限 於力也。若脅取誘取之財,雖歷萬劫,亦須填補。其或無祿可抵,則為六畜以償, 或一世不足抵,則分數世以償。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於僕某之十一世身耶?」 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釋手各散。老叟疑其土神也。所言幹僕,王某猶及見之,果最 有心計云。

  福建曹藩司繩柱言,一歲,司道會議臬署。上食未畢,一僕攜一小兒過堂下, 小兒驚怖不前,曰:「有無數奇鬼,皆身長丈餘,肩承梁柱。」眾聞號叫,方出問 ,則承塵上落土簌簌,聲如撒豆,急躍而出,已棟摧仆地矣。咸額手謂鬼神護持也 。湖廣定制府長,時為巡撫,聞話是事,喟然曰:「既在在處處有鬼神護持,自必 在在處處有鬼神鑒察。」

第七卷 如是我聞一

  曩撰《灤陽消夏錄》屬草未定,遽為書肆所竊刊,非所願也。然博雅君子,或 不以為紕繆,且有以新續告者。因補綴舊聞,又成四卷。歐陽公曰:「物嘗聚於所 好。」豈不信哉!緣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 以深長思也。辛亥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題。

  太原折生遇蘭言,其鄉有扶乩者,降壇大書一詩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壯懷 空握魯陽戈。廟堂有策軍書急,天地無情戰骨多。故壘春滋新草木,遊魂夜覽舊山 河。陳濤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園敗將」。皆悚然,知為白 谷孫公也。柿園之役,敗於中旨之促戰,罪不在公。詩乃以房琯車戰自比,引為已 過。正人君子用心,視王化貞輩僨轅誤國,猶百計卸責於人者,真三光之於九泉矣 。大同杜生宜滋,亦錄有此詩,空握作辜負,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 字不同。蓋傳寫偶異,大旨則無殊也。

  許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過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濘,馬疲不進,息路旁樹下 ,坐而假寐。恍惚見女子拜言曰:「妾黃保寧妻湯氏也。在此為強暴所逼,以死捍 拒,卒被數刃而死。官雖捕賊駢誅,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貞烈,俾 居此地,為橫死諸魂長,今四十餘年矣。夫異鄉丐婦,踽踽獨行,猝遇三健男子執 縛於樹,肆行淫毒,除罵賊求死,別無他術。其齧齒受玷,由力不敵,非節之不固 也。司讞者苛責無已,不亦冤乎?公狀貌似儒者,當必明理,乞為白之。」夢中欲 詢其里居,霍然已醒。後問阜城士大夫,無知其事者。問諸老吏,亦不得其案牘。 蓋當時不以為烈婦,湮沒久矣。

  京師某觀,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蕆事後,與其徒在神座燈前,會計出 入,尚闕數金。師謂徒乾沒,徒謂師誤算,盤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樑上語曰: 「新秋涼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數金,非汝欲買媚藥置懷中,過後巷 劉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環,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轉面掩口。道士乃默 然斂簿出。剃工魏福,時寓觀內,親聞之。言其聲咿咿呦呦,如小兒女云。

  旱魃為虐,見雲漢之詩,是事出經典矣。《山海經》實以女魃,似因詩語而附 會。然據其所言,特一妖神焉耳。近世所云旱魃則皆僵屍,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 。夫雨為天地之訢合,一僵屍之氣燄,竟能彌塞乾坤,使隔絕不通乎?雨亦有龍所 做者,一僵屍之伎倆,竟能驅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說以解之?又狐避雷劫 ,自宋以來,見於雜說者不一。夫狐無罪歟,雷霆克期而擊之,是淫刑也,天道不 如是也。狐有罪歟,何時不可以誅,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時暫免 ;又何時不可以誅,乃過此一時,竟不復追理,是佚罰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 何說以解之?偶閱近人《夜談叢錄》,見所載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記所疑 ,俟格物窮理者詳之。

  虎坊橋西一宅,南皮張公子畏故居也,今劉雲房副憲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 時汲則甘,餘時則否。其理莫明。或曰:「陰起午中,陽生子半,與地氣應也。」 然元氣氤氳,充滿天地,何他井不與地氣應,此井獨應乎?西士最講格物學,《職 方外紀》載:「其地有水,一旦十二潮,與晷漏不差杪忽。有欲窮其理者,構廬水 側,晝夜測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類耳。

  張讀《宣室志》曰:「俗傳人死數日,當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鄭生 者,網得一巨鳥,色蒼,高五尺餘。忽無所見,訪里中民訊之,有對者曰:『里中 有人死且數日,卜者言今日煞當去。其家伺而視之,有巨鳥色蒼,自柩中出,君所 獲果是乎?』」此即今所謂煞神也。徐鉉《稽神錄》曰:「彭虎子少壯有膂力,嘗 謂無鬼神。母死,俗巫戒之曰:『某日殃煞當還,重有所殺,宜出避之。』合家細 弱,悉出逃隱,虎子獨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門入,虎子皇遽無計,先有一甕,便入 其中,以板蓋頭,覺母在板上,有人問:『板下無人耶?』母曰:『無。』」此即 今所謂回煞也。俗云殤子未生齒者,死無煞;有齒者即有煞。巫覡能預克其期。家 奴孫文舉、宋文皆通是術。余嘗索視其書,特以年月日時干支推算,別無奇奧。其 某日逢其兇煞,當用某符禳解,則詭詞取財而已。或有室廬逼仄,無地避煞者,又 有壓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謂之斬殃,尤為荒誕。然家奴宋遇婦死,遇召巫斬殃, 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響,小兒女亦多見其形,似又不盡誣矣。天地之大,何所不 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窮。不必曲為之詞,亦不必力攻其說。

  人死者,魂隸冥籍矣。然地球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土不可以數計。其人當 百倍中土,鬼亦當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見皆中土之鬼,無一徼外之鬼耶?其 在在各有閻羅王耶?顧郎中德懋,攝陰官者也,嘗以問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 列仙籍矣。然赤松廣成,聞於上古,何後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劉向以下之所記 ,悉無聞耶?豈終歸於盡,如朱子之論魏伯陽耶?婁真人,近垣領道教者也,嘗以 問之,亦弗能答。

  里人閻勛,疑其妻與表弟通,遂攜銃擊殺其表弟,復歸而殺妻。剚刀於胸,格 格然如中鐵石,迄不能傷。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陰相之也。」然枉死者多, 鬼神何不盡陰相歟?當由別有善行,故默邀護佑耳。

  景州申君學坤,謙居先生子也,純厚樸拙,不墜家風,信道學甚篤。嘗謂從兄 懋園曰:「曩在某寺,見僧以福田誘財物,供酒肉資。因著一論,戒勿施捨。夜夢 一神,似彼教所謂伽藍者,與余侃侃爭曰:『君勿爾也。以佛法論,廣大慈悲,萬 物平等,彼僧尼非萬物之一耶?施食及於鳥鳶,愛惜及於蟲鼠,欲其生也。此輩藉 施捨以生,君必使之饑而死,曾視之不若鳥鳶蟲鼠耶?其間破壞戒律自墮泥犁者, 誠比比皆是。然因有梟鳥而盡戕羽族,因有破獍而盡戕獸類,有是理耶?以世法論 ,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謀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種,彼募化亦謀食之一道, 必以其不耕不織為蠹國耗民,彼不耕不織而蠹國耗民者,獨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 論禁之也?且天地之大,此輩豈止數十萬,一旦絕其衣食之源,羸弱者轉乎溝壑, 姑勿具論;桀黠者鋌而走險,君何以善其後耶?昌黎辟佛,尚曰鰥寡孤獨廢疾者有 養。君無策以養而徒朘其生,豈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駟不及舌,君其圖之 。』余夢中欲與辯,忽然已覺,其語歷歷可憶,公以所論何如?」懋園沉思良久曰 :「君所持者正,彼所見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始今,豈君一論所能遏?此神剌 剌不休,殊多此一爭耳。」

  同年金門高,吳縣人,嘗夜泊淮陰之間,見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 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園林,吾日日入其水閣,觀活秘戲圖 ,百媚橫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豔,見其與主人剪髮為誓,約他年燕子樓中 作關盼盼,又約似玉簫再世重侍韋皋,主人為之感泣。然偶聞其與母竊議,則謂主 人已老,宜早儲金帛,為別抱琵琶計也。君謂此輩可信乎?」相與太息久之。一叟 又曰:「聞其嫡甚賢,信乎?」一叟掉頭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賢之云?夫妒 而囂爭,是為淵驅魚者也。此婦於妾媵之來,弱者撫之以恩,縱其出入冶游,不復 防制,使流於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強者待之以禮,陽尊之與己匹,而陰道之與 夫抗,使養成驕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術所不能餌者,則密相煽構,務使參商 兩敗者,又多有之。幸不即敗,而一門之內,詬誶時聞,使其夫入妾之室,則怨語 愁顏;入妻之室,乃柔聲怡色。其去就不問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賢之云 ?」門高竊聽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閣語。方凝思間,有官舫鳴鉦來, 收帆欲泊,二叟轉瞬已不見。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晴湖曰:「飲鹵汁者,血凝而死,無藥可醫。里有婦人飲此者,方張皇莫 措,忽一媼排闥入,曰:『可急取隔壁賣腐家所磨豆漿灌之,鹵得豆漿,則凝漿為 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聞仙人言此方也。』語訖不見,試之,果見蘇。」 劉涓子有鬼遺方,此可稱狐遺方也。

  客作秦爾嚴,嘗御車自李家窪往淮鎮,遇持銃擊鵲者,馬皆驚逸。爾嚴倉皇墮 下車,橫臥轍中,自分無生理,而馬忽不行。抵暮歸家,沽酒自慶,燈下與儕輩話 其異。聞窗外人語曰:「爾謂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轡也。」開戶出視,寂無 人跡。明日,因齎酒脯至墮處祭之。先姚安公聞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惡於鬼 。」

  里人王五賢(幼時聞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師也。嘗 夜過古墓,聞鞭扑聲,並聞責數曰:「爾不讀書識字,不能明理,將來何事不可為 ?上干天律時,爾悔遲矣!」謂:「深更曠野,誰人在此教子弟?」諦聽,乃出狐 窟中。五賢喟然曰:「不圖此語聞之此間。」

  先叔儀南公,有質庫在西城。客作陳忠,主買菜蔬。儕輩皆謂其近多餘潤,宜 饗眾,忠諱無有。次日,篋鑰不啟,而所蓄錢數千,惟存九百。樓上故有狐,恒隔 窗與人語。疑所為,試往扣之。果朗然應曰:「九百錢是汝僱值,分所應得,吾不 敢取。其餘皆日日所乾沒,原非爾物。今日端陽,已為汝買棕若干,買酒若干,買 肉若干,買雞魚及瓜菜果實各若干,並泛酒雄黃,亦為買得,皆在樓下空屋中,汝 宜早烹炮。遲則天暑,恐腐敗。」啟戶視之,累累具在,無可消納,竟與眾共餐。 此狐可謂惡作劇,然亦頗快意人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權輿矣。漢代圖讖,多離合點畫,至宋謝石輩,始以 是術專門。然亦往往有奇驗。乾隆甲戌,余殿試後,尚未傳臚。在董文恪公家,偶 遇一浙士能測字。余書一「墨」字,浙士曰:「龍頭竟不屬君矣。裡字拆之,為二 甲,下作四點,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點庶字腳,士吉字頭,是庶吉士矣 。」後果然。又戊子秋,余以漏言獲遣。獄頗急,日以一軍官伴守。一董姓軍官云 能拆字,余書「董」字使拆,董曰:「公遠戍矣,是千里萬里也。」余又書「名」 字,董曰:「下為口字,上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為夕,其西域乎?」問 將來得歸否,曰:「字形類君,亦類召,必賜環也。」問在何年,曰:「口為四字 之外圍,而中缺兩筆,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 亦相合也。」果從軍烏魯木齊,以辛卯六月還京。蓋精神所動,鬼神通之;氣機所 萌,形象兆之。與揲蓍灼龜,事同一理,似神異而非神異也。

  醫者胡宮山,不知何許人,或曰:「本姓金,實吳三桂之間諜,三桂敗,乃變 易姓名。」事無左證,莫之詳也。余六七歲時及見之,年八十餘矣,輕捷如猿猱, 擊技絕倫。嘗舟行,夜遇盜,手無寸刃,惟倒持一煙筒,揮霍如風,七八人並刺中 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獨睡。說少年嘗遇一僵屍,揮拳擊之,如中木石, 幾為所搏,幸躍上高樹之頂,屍繞樹踴距,至曉乃抱木不動。有鈴馱群過,始敢下 視。白毛遍體,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鉤,齒露唇外如利刃,怖幾失魂。又嘗宿山店 ,夜覺被中蠕蠕動,疑為蛇鼠。俄枝梧撐拄,漸長漸巨,突出並枕,乃一裸婦人, 雙臂抱住,如巨絙束縛,接吻噓氣,血腥貫鼻,不覺暈絕。次日,得灌救乃蘇。自 是膽裂,黃昏以後,遇風聲月影,即惴惴卻步云。

  南皮令居公鋐,在州縣幕二十年,練習案牘,聘幣無虛歲。擁資既厚,乃援例 得官,以為駕輕車就熟路也。比蒞任,乃憒憒如木雞,兩造爭辯,輒面赤語澀,不 能出一字。見上官進退應對,無不顛倒。越歲餘,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組之日,夢 蓬首垢面人長揖曰:「君已罷官,吾從此別矣。」霍然驚醒,覺心境頓開。貧無歸 計,復理舊業,則精明果決,又判斷如流矣。所見者其夙冤耶?抑亦昌黎所送之窮 鬼耶。

  裘文達公言,官詹事時,遇值日,五鼓,赴圓明園。中途見路旁高柳下,燈火 圍繞,似有他故,至則一護軍縊於樹,眾解而救之,良久得蘇。自言過此暫憩,見 路旁小室中有燈火,一少婦坐圓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項已被掛矣。蓋縊 鬼變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設繩索,為可異耳。又先農壇西 北,文昌閣之南(文昌閣俗曰高廟。),匯有積水,亦往往有溺鬼誘人。余十三四 歲時,見一人無故入水,已沒半身,眾譟而挽之,始強回。癡坐良久,漸有醒意, 問:「何所苦而自沉?」曰:「實無所苦,但渴甚。見一茶肆,趨往求飲,猶記其 門懸匾額,粉板青字,曰『對瀛館』也。」命名頗有文義,誰題之,誰書之乎?此 鬼更奇矣。

  山東劉君善謨,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戲呼曰劉鬼谷。劉故詼諧,亦時 以自稱。於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別號,人轉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營一小宅 ,田白巖偶過閒話,四顧慨然曰:「此鳳眼張三舊居也,門庭如故,埋香黃土已二 十餘年矣。」劉駭然曰:「自卜此居,吾數夢豔婦來往堂廡間,其若人乎?」白巖 問其狀,良是。劉沉思久之,撫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劉鬼谷?果現形,必痛抶 之。」白巖曰:「此婦在時,真鬼谷子,捭闔百變,為所顛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 足云?京師大矣,何必定與鬼同住?」力勸之別徙。余亦嘗訪劉於此,憶斜對戈芥 舟宅約六七家,今不得指其處矣。

  史太常松濤言,初官戶部主事時,居安南營,與一孀婦鄰。一夕,盜入孀婦家 ,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狽越牆去,迄不知其所見為何。豈神亦哀 其煢獨,陰相之歟?又戈東長前輩一日飯罷,坐階下看菊,忽聞大呼曰:「有賊! 」其聲喑嗚,如牛鳴盎中,舉家駭異。俄連呼不已,諦聽,乃在廡下爐坑內。急邀 邏者來啟視,則闇然一餓夫,昂首長跪。自言前兩夕乘累闌入,伏匿此坑,冀夜深 出竊。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醃齏兩甕,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霽移下, 乃兩日不移,饑不可忍,自思出而被執,罪不過杖,不出則終為餓鬼,故反作聲自 呼耳。其事極奇,而實為情理所必至。錄之亦足資一粲也。

  河間府吏劉啟新,粗知文義。一日,問人曰:「梟鳥破獍是何物?」或對曰: 「梟鳥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劉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中 魂至冥司,見二官連几坐,一吏持牘請曰:『某處狐為其孫齧殺,禽獸無知,難責 以人理。今惟議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與他獸有別,已煉形成人者 ,宜斷以人律;未煉形成人者,自宜仍斷以獸例。』右一官曰:『不然。禽獸他事 與人殊,至親屬天性,則與人一理。先王誅梟鳥破獍,不以禽獸而貸也。宜科不孝 ,付地獄。』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牘下,以掌摑吾,悸而蘇。所言 歷歷皆記,惟不解梟鳥破獍語,竊疑為不孝之鳥獸,今果然也。」案此事新奇,故 陰府亦煩商酌,知獄情萬變,難執一端。據余所見,事出律例外者。一人外出,訛 傳已死,其父母因鬻婦為人妾。夫歸,迫於父母,弗能訟也。潛至娶者家,伺隙一 見,竟攜以逃。越歲緝獲。以為非姦,則已別嫁;以為姦,則本其故夫。官無律可 引。又劫盜之中,別有一類,曰趕蛋,不為盜而為盜之盜。每伺盜出外,或襲其巢 ,或要諸路,奪所劫之財。一日,互相格鬥,並執至官,以為非盜,則實強掠;以 為盜,則所掠乃盜贓,官亦無律可引也。又有姦而懷孕者,決罰後,官依律判生子 還姦夫。後生子,本夫恨而殺之。姦夫控故殺其子。雖有律可引,而終覺姦夫所訴 ,有理無情;本夫所為,有情無理,無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 作何判斷耶?

  豐宜門外風氏園古松,前輩多有題詠。錢香樹先生尚見之,今已薪矣。何華峰 云:「相傳松未枯時,每風靜月明,或聞絲竹。一巨公偶遊其地,偕賓友夜往觀之 。二鼓後有琵琶聲,似出樹腹,似在樹梢,久之,小聲緩唱曰:『人道冬夜寒,我 道冬夜好。繡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曉。』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對我作此淫詞 ?』戛然而止。俄登登復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樹。桃李花易殘, 松柏常如故。』巨公點首曰:『此乃差近風雅。』餘音搖曳之際,微聞樹外悄語曰 :『此老殊易與,但作此等語,言便生歡喜。』撥剌一響,如有弦斷。再聽之,寂 然矣。」

  佃戶卞晉寶,息耕隴畔,枕塊暫眠。朦朧中聞人語曰:「昨官中有何事?」一 人答曰:「昨勘某人繼妻,予鐵杖百,雖是病容,尚眉目如畫,肌肉如凝脂,每受 一杖,哀呼宛轉,如風引洞簫,使人心碎。吾手顫不得下,幾反受鞭。」問者太息 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蠱惑其夫,荼毒前妻兒女,造種種惡業也。」晉寶私念 :「是何官府,乃用鐵杖?」欲起問之,欠伸拭目,乃荒煙蔓草,四顧闃然。

  故城賈漢恒言,張二酉、張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撫姪如己出。理田產 ,謀婚娶,皆殫竭心力。姪病瘵,經營醫藥,殆廢寢食。姪歿後,恒忽忽如有失。 人皆稱其友愛。越數歲病革,昏瞀中自語曰:「咄咄怪事。頃到冥司,二兄訴我殺 其子,斬其祀,豈不冤哉!」自是口中時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蘇曰:「吾之過 矣,兄對閻羅數我曰:『此子非不可誨者,汝為叔父,去父一間耳,乃知養而不知 教,縱所欲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惡疾以終,非爾殺之而誰乎?』吾茫然 無以應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歿。三辰所為,亦末俗之所難,坐以殺姪,《 春秋》責備賢者耳。然要不得謂二酉苛也。

  平定王執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誌其繼母墓,稱母生一弟,曰執蒲,庶出 一弟,曰執璧,平時飲食衣物,三子無所異;遇有過,責罵箠楚,亦三子無所異也 。賢哉,數語盡之矣。

  錢遵王《讀書敏求紀》載:「趙清常歿,子孫鬻其遺書。武康山中,白晝鬼哭 。聚必有散,何所見之不達耶?明壽寧侯故第在興濟,斥賣略盡,惟廳事僅存。後 鬻其木於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聞柱中有泣聲。千古癡魂,殆同一轍。」余嘗與 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為泡影,區區者復何足云!我百年後,儻圖器書玩 散落人間,使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曉嵐故物。」是亦佳話,何所恨哉?曲 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則謂消閒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娛。至我已弗存, 其他何有?任其飽蟲鼠,委泥沙耳。故我書無印記,硯無銘識,正如好花朗月,勝 水名山,偶與我逢,便為我有;迨雲煙過眼,不復問為誰家物矣。何必鐫號題名, 為後人計哉?」所見尤灑脫也。

  職官姦僕婦,罪止奪俸。以家庭匿近,幽曖難明,律法深微,防誣蔑反噬之漸 也。然橫干強逼,陰譴實嚴。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挾污僕婦,僕氣 結成噎膈。時婦已孕,僕臨歿以手摩其腹曰:『男耶女耶?能為我復仇耶?』後生 一女,稍長,極慧豔。世家子又納為妾,生一子。文園消渴,俄夭天年。女帷薄不 修,竟公庭涉訟,大損家聲。十許年中,婦縞袂扶棺,女青衫對簿,先生皆目見之 ,如相距數日耳。豈非怨毒所鍾,生此尤物以報哉?」遂堂先生又言:「有調其僕 婦者,婦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捶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 敢失志,且剚刃汝胸!』婦憤曰:『從不從皆死,無寧先死矣。』竟自縊。官來勘 驗,屍無傷,語無證,又死於夫側,無所歸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縊之室,雖天 氣晴明,亦陰陰如薄霧。夜輒有聲如裂帛,燈前月下,每見黑氣搖漾如人影,跡之 則無。如是十餘年,主人歿乃已。未歿以前,晝夜使人環病榻,疑其有所見矣。」

  烏魯木齊軍吏鄔圖麟言,其表兄某,嘗詣涇縣訪友。遇夜雨,投一廢寺。頹垣 荒草,四無居人,惟山門尚可棲止,姑留待霽。時雲黑如墨,暗中聞女子聲曰:「 怨鬼叩頭,求賜紙衣一襲,白骨銜恩。」某怖不能動,然度無可避,強起問之。鬼 泣曰:「妾本村女。偶獨經此寺,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從,怒而見殺。時衣已盡 褫,遂被裸埋,今百餘年矣!雖在冥途,情有廉恥。身無寸縷,愧見神明。故寧抱 沉冤,潛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數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門,使幽魂遮體 ,便可愬諸地府,再入轉輪。惟君哀而垂拯。」某戰慄諾之,哭聲遂寂。後不能再 至其地,竟不果焚。嘗自謂負此一諾,使此鬼茹恨黃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過岳廟,朱扉嚴閉,而有人自廟中出,知是神靈,膜拜呼 上聖。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貴神,右臺司鏡之吏,齎文簿到此也。」問:「司 鏡何義,其業鏡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業鏡所照,行事之善惡耳。至 方寸微曖,情偽萬端,起滅無恒,包藏不測,幽深邃密,無跡可窺,往往外貌麟鸞 ,中蹈鬼域,隱匿未形,業鏡不能照也。南北宋後,此術滋工,塗飾彌縫,或終身 不敗。故諸天合議,移業鏡於左臺,照真小人;增心鏡於右臺,照偽君子。圓光對 映,靈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鉤者;有拉雜如糞牆者 ,有混濁如泥滓者;有城府險阻千重萬掩者,有脈絡屈盤左穿右貫者;有如荊棘者 ,有如刀劍者,有如蜂蠆者,有如虎狼者;有現冠蓋影者,有現金銀氣者;甚有隱 隱躍躍現秘戲圖者。而回顧其形,則皆岸然道貌也;其圓瑩如明珠、清激如水晶者 ,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鏡側,籍而記之,三月一達於岳帝,定罪福焉。大 抵名愈高,則責愈嚴;術愈巧,則罰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癉惡不一,惟震 伯夷之廟,天特示譴於展氏,隱匿故也。子其識之!」士人拜授教,歸而乞道光書 額,名其室曰「觀心」。

  有歌童扇上畫雞冠,於筵上求李露園題。露園戲書絕句曰:「紫紫紅紅勝晚霞 ,臨風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是花。」皆歎其運意雙關之巧。 露園赴任湖南後,有扶乩者或以雞冠請題,即大書此詩。余駭曰:「此非李露園作 耶?」乩忽不動。扶乩者狼狽去。顏介子歎曰:「仙亦盜句。」或曰:「是扶乩者 本偽托,已屢以盜句敗矣。」

  從兄垣居言,昔聞劉馨亭談二事。其一,有農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狐就 擒,將烹諸油釜,農家子叩額乞免,乃縱去。後思之成疾,醫不能療。狐一日復來 相見,悲喜交集,狐意殊落落,謂農子家曰:「君苦相憶,止為悅我色耳,不知是 我幻相也,見我本形,則駭避不遑矣。」欻然撲地,蒼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睒睒 如炬,跳擲上屋,長嗥數聲而去。農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謂能報德。其一,亦農 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法不驗,符籙皆為狐所裂,將上壇毆擊。一老媼似是狐 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黨。此術士道雖淺,創之過甚,恐他術士來報復 ,不如且就爾婿眠。」聽其逃避。此狐可謂能遠慮。

  康熙癸巳,先姚安公讀書於廠里(前明土貢登漿磚。此地磚廠故址也。),偶 折杏花插水中。後花落,結二杏如豆,漸長漸巨,至於紅熟。與在樹無異。是年逢 萬壽恩科,遂舉於鄉。王德安先生時同住,為題額曰瑞杏軒。此莊後分屬從弟東白 。乾隆甲申,余自福建歸,問此匾,已不存矣。擬請劉石庵補書,而代葺此屋,作 記刻石龕於壁,以存先世之跡。因循未果,不識何日償此願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窪佃戶董某,父死,遺一牛,老且跛,將鬻於屠肆 。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臥。牽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長鳴。村人聞是事,絡繹 來視。忽劉某鄰叟憤然至,以杖擊牛曰:「渠父墮河,何預於汝?使隨波漂流充魚 鱉食,豈不大善?汝無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餘年。致渠生奉養,病醫藥,死 棺斂,且留此一墳,歲需祭發,為董氏子孫無窮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 何為?」蓋其父嘗墮深水中,牛隨之躍入,牽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聞之大 慚,自批其頰曰:「我乃非人!」急引歸。數月後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 風,與東方朔救漢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舊族也。家未落時,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脫鉤落地,跳擲 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門而止。自是日漸衰謝,至饘粥不供,今子孫無孑遺 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親表某氏家(歲久忘其姓氏,惟記姚安公言 此事時,稱曰汝表伯。),清曉啟戶,有一兔緩步而入,絕不畏人,直至內寢牀上 臥,因烹食之。數年中死亡略盡,宅亦拆為平地矣。是皆衰氣所召也。

  王菊莊言,有書生夜泊鄱陽湖,步月納涼,至一酒肆,遇數人各道姓名,云皆 鄉里,因沽酒小飲。笑言既洽,相與說鬼,搜異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 皆奇,然莫奇於我所見矣。曩在京師避囂,寓豐臺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談。吾言此 地花事殊勝,惟墟墓間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棄。吾曩游西山, 遇一人論詩,殊多精詣。自誦所作,有曰深山遲見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鐘聲散墟 落,燈火見人家;又曰猿聲臨水斷,人語入煙深;又曰林梢明遠水,樓角掛斜陽; 又曰苔痕寢病榻,雨氣入昏燈;又曰鵂盋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又曰空江 照影芙蓉淚,廢苑尋春蛺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擬問其居停,忽有鈴馱琅琅,欻然 滅跡。此鬼寧復可憎耶?』吾愛其脫灑,欲留共飲,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 已為大幸,寧敢再入郇廚?』一笑而隱。方知說鬼者即鬼也。」書生因戲曰:「此 等奇豔,古所未聞。然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 鬼耶?」數人一時變色,微風颯起,燈光黯然,並化為薄霧輕煙,濛濛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時,語子孫曰:「舊聞地下眷屬,臨終時一一相見, 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無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當處處留將來相見地也。」 姚安公曰:「聰明絕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獨不知人有死;經綸開濟之才,事事 皆能計,而獨不能為死時計。使知人有死,一切作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為死 時計,一切作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諸六合之外,失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間,偶得一漢玉璜,則理瑩白而血斑徹骨,嘗用以鎮紙。 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燈下構一文,聞窗隙有聲。忽一手探入,疑為盜,取鐵如意欲 擊,見其纖削如春蔥,瑟縮而止。穴紙竊窺,乃一青面羅剎鬼,怖而仆地。比蘇, 則此璜已失矣。疑為狐媚幻形,不復追詰。後於市上偶見,詢所從來,轉輾經數主 ,竟不得其端緒。久乃知為某公家奴偽作鬼狀所取。董曲江戲曰:「渠知君是惜花 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輩粗才,斷不敢自取斷腕。」余謂此奴偽作鬼裝,一 以使不敢攬執,一以使不復追求。又燈下一掌破窗,恐遭捶擊,故偽作女手,使知 非盜;且引之窺見惡狀,使知非人。其運意亦殊周密。蓋此輩為主人執役,即其鈍 如椎;至作姦犯科,則奇計環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獨此一人一事也。

  朱竹坪御史,嘗小集閻梨材尚書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內事 ,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則殊嫌客氣不除。昔某公為御史時,居此宅,坐間或言及狐 媚,某公痛罵之。數日後,月下見一盜逾牆入,內外搜捕,皆無跡,擾攘徹夜。比 曉,忽見廳上臥一老人,欠身而起曰:『長夏溽暑(長夏字,出黃帝《素問》,謂 六月也。王太僕注讀上聲。杜工部長夏江村事事幽句皆讀平聲。蓋注家偶未考也。 ),偶投此納涼,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慚愧。』一笑而逝。蓋無故侵狐,狐以此 戲之也。豈非自取侮哉!」

  朱天門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負書畫,意氣傲睨,旁若無人。至對 客脫襪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請示下壇詩。」乩即題曰:「回頭歲月去駸駸,幾 度滄桑又到今。曾見會稽王內史,親攜賓客到山陰。」眾曰:「然則仙及見右軍耶 ?」乩書曰:「豈但右軍,並見虎頭。」狂生聞之起立曰:「二老風流。既曾親睹 ,此時群賢畢至,古今人相去幾何?」又書曰:「二公雖絕藝入神,然意存衝挹, 雅人深致,使見者意消。罵座灌夫,自別是一流人物;離之雙美,何必合之兩傷? 」眾知有所指,相顧目笑。回視狂生,已著襪欲遁矣。此不識是何靈鬼,作此虐謔 。惠安陳舍人雲亭,嘗題此生《寒山老木圖》曰:「憔悴人間老畫師,平生有恨似 徐熙。無端自寫荒寒景,皴出秋山鬢已絲。使酒淋漓禮數疏,誰知俠氣屬狂奴。他 年倘續宣和譜,畫師如今有灌夫。」乩所云罵座灌夫,當即指此。又不識此鬼,何 以知此詩也?

  舅氏張公夢徵言,兒時,聞滄州有太學生,居河干。一夜,有吏持名剌叩門, 言新太守過此,聞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見。適主人以會葬,宿姻家,相距十餘 里。閽者持刺奔告,急命駕返,則舟已行。乃飭車馬具贄幣,沿岸急追,晝夜馳二 百餘里。已至山東德州界,逢人詢問,非惟無此官,並無此舟,乃狼狽而歸。惘惘 如夢者數日。或疑其家多貲,劫盜欲誘而執之,以他出倖免;又疑其視貧親友如仇 ,而不惜多金結權貴;近村故有狐魅,特惡而戲之。皆無左證。然鄉黨喧傳,咸曰 某太學遇鬼。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盜,即貧親友所為也。」斯言近 之矣。

  俗傳鵲蛇鬥處為吉壤,就鬥處點穴,當大富貴,謂之龍鳳地。余十一二歲時, 淮鎮孔氏田中,嘗有是事,舅氏安公實齋親見之。孔用以為墳,亦無他驗。余謂鵲 以蟲蟻為食,或見小蛇啄取,蛇蜿蜒拒爭,有似乎鬥,此亦物態之常。諒必當日曾 有地師為人卜葬,指蛇鵲鬥處是穴,如陶侃葬母,仙人指牛眠處為穴耳。後人見其 有驗,遂傳聞失實,為鵲蛇鬥處必吉。然則因陶侃事,謂凡牛眠處吉乎?

  慶雲鹽山間,有夜過墟墓者,為群狐所遮,裸體反接,倒懸樹杪,天曉人始見 之,掇梯解下,視背上大書三字曰:「繩還繩」。莫喻其意。久乃悟二十年前,曾 捕一狐倒懸之,今修怨也。胡厚庵先生,仿《西涯新樂府》中,有繩還繩一篇曰: 「斜柯三丈不可登,誰躡其杪如猱升。諦而視之兒倒繃,背題三字繩還繩。問何以 故心懵騰,恍然忽省蹶然興。束縛阿紫當年曾,舊事過眼如風燈。誰期狹路遭其朋 ,吁嗟乎,人妖異路炭與冰,爾胡肆暴先侵陵?使銜怨毒伺隙乘,吁嗟乎,無為禍 首茲可懲。」即此事也。

  劉香畹言,滄州近海虞有牧童,年十四五,雖農家子,頗白皙。一日,陂畔午 睡,醒,覺背上似負一物。然視之無形,捫之無質,問之亦無聲,怖而返,以告父 母。無如之何。數日後漸似擁抱,漸似撫摩,既而漸似夢魘,遂為所污。自是媟狎 無時,而無形無質無聲,則仍如故。時或得錢物果餌,亦不甚多。鄰塾師語其父曰 :「此恐是狐,宜藏獵犬,俟聞媚聲時,排闥嗾攫之。」父如所教,狐鐍然破窗出 ,在屋上跳擲,罵童負心。塾師呼與語曰:「君幻化通靈,定知世事。夫男女相悅 ,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夕過別船者,尚不知其幾;至若孌童,本非女質,抱衾 薦枕,不過以色為市耳。當其傅粉熏香,含嬌流盼,纏頭萬錦,買笑千金,非不似 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貲盡,貴者權移,或掉臂長辭,或倒戈反噬,翻雲覆 雨,自古皆然。蕭韶之於庾信,慕容沖之於符堅,載在史冊,其尤著者也。其所施 者如彼,其所報者尚如此。然則與此輩論交,如摶沙作飯矣。況君所贈,曾不及五 陵豪貴之萬一,而欲此童心堅金石,不亦傎乎?」語訖寂然,良久忽聞頓足曰:「 先生休矣。吾今乃始知吾癡!」浩歎數聲而去。

  田白巖言,有士人行桐柏山中,遇鹵簿前導,衣冠形狀,似是鬼神。甫避林內 ,輿中貴官已見之,呼出與語,意殊親洽。因拜問封秩,曰:「吾即此山之神。」 又拜問神生何代,冀傳諸人世,以廣見聞。曰:「子所問者人鬼,吾則地祇也。夫 元黃剖判,融結萬形,形成聚氣,氣聚藏精,精凝孕質,質立含靈,故神祇與天地 並生,惟聖人通造化之原。故燔柴瘞玉,載在《六經》。自稗官瑣紀創造鄙詞,曰 劉曰張,謂天帝有廢興;曰呂曰馮,謂河伯有夫婦。儒者病之。紫陽崛起,乃以理 詁天,並皇矣之下臨,亦斥為烏有;而鬼神之德,遂歸諸二氣之屈伸矣。夫木石之 精,尚生夔罔;雨土之精,尚生羵羊。豈有乾坤斡運,元氣鴻洞,反不能聚而上升 ,成至尊之主宰哉?觀子衣冠,當為文士,試傳吾語,使儒者知聖人饗報之由。」 士人再拜而退,然每以告人,輒疑以為妄。余謂此言推鬼神之末始,植義甚精,然 是白巖寓言,托諸鬼神耳。赫赫靈祇,豈屑與講學家爭是非哉!

  裘編修超然言,豐宜門內玉皇廟街,有破屋數間,鎖閉已久,云中有狐魅。適 江西一孝廉,與數友過夏(唐舉子下第後讀書待再試,謂之過夏。),取其地幽僻 ,僦舍於旁。一日,見幼婦立簷下,態殊娬媚,心知為狐,少年豪宕,意殊不懼。 黃昏後,詣門作禮,祝以媟詞。夜中聞牀前窸窸有聲,心知狐至。暗中舉手引之, 縱體入懷,遽相狎昵,冶蕩萬狀,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諦視,乃一白髮媼,黑 陋可憎,驚問:「汝誰?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樓上老狐,娘子怪我饕餮而慵 作,斥居此屋,寂寞已數載,感君垂愛,故冒恥自獻耳。」孝廉怒搏其頰,欲縛箠 之。撐拄擺撥間,同舍聞聲,皆來助捉,忽一脫手,已琤然破窗遁。次夕,自坐屋 簷,作軟語相喚,孝廉詬罵,忽為飛瓦所擊。又一夕,揭帷欲寢,乃裸臥牀上,笑 而招手,抽刃向擊,始泣罵去。懼其後至,移寓避之。登車頃,突見前幼婦自內走 出,密遣小奴訪問,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昨偶到街買花粉也。

  琴工錢生(以鼓琴客裘文達公,滑稽善諧戲,因面有瘢風,皆呼曰「錢花臉」 。來往數年,竟不能舉其里居名字也。)言一選人,居會館,於館後牆缺,見一婦 甚有姿色,衣裳故敝,而修飾甚整潔,意頗悅之。館人有母,年五十餘,故大家婢 女,進退語言,均尚有矩度,每代其子應門。料其有幹才,賂以金,祈謀一晤。對 曰:「向未見此,似是新來,姑試偵探,作萬一想耳。」越十數日,始報曰:「已 得之矣。渠本良家,以貧故,忍恥出此。然畏人知,俟夜深月黑乃可來,切勿秉燭 ,勿言勿笑,勿使童僕及同館聞聲息,聞鐘聲即勿留,每夕贈以二金足矣。」選人 如所約,已往來月餘。一夜,鄰弗戒於火,選人惶遽起,僮僕皆入室救囊篋,一人 急搴帳曳茵褥,訇然有聲,一裸婦墮榻下,乃館人母也。莫不絕倒。蓋京師媒妁最 奸黠,遇選人納媒,多以好女引視,面臨期陰易以下材,覺而涉訟者有之;幕首入 門,背燈障扇,俟定情後始覺,委曲遷就者亦有之。此媼狃於鄉風,竟以身代也。 然事後訪問四鄰,牆缺外實無此婦,或曰魅也。裘文達公曰:「是此媼引致一妓, 炫誘選人耳。」

  安氏從舅善鳥銃,郊原逐兔,信手而發,無得脫者,所殺殆以千百計。一日, 遇一兔人立而拱,目炯炯如怒,舉銃欲發,忽炸而傷指,兔已無跡,心知為兔鬼報 冤,遂輟其事。又嘗從禽晚歸,漸已昏黑,見小旋風裹一物,火光熒熒,轉旋如輪 ,舉銃中之,乃禿筆一枝,管上微有血漬。明人小說載牛天錫供狀事,言凡物以庚 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歟?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青縣一民家,歲除日,有賣通草花者叩門呼曰:「佇立久 矣,何花錢尚不送出耶?」詰問家中,實無人買花。而賣者堅執一垂髻女子持入。 乃正紛擾間,聞一老媼急呼曰:「真大怪事,廁中敝帚柄上插花數朵也!」驗取, 果適所持入,乃銼而焚之,呦呦有聲,血出如縷。此魅既解化形,即應潛養靈氣, 何乃作此變異,使人知而殲除,豈非自取其敗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 所得,不自韜晦者,類此帚也夫。

  外祖雪峰張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嘗自新河攜鹽租返,遇三盜,三矢仆之,各唾 面縱去。一日,攜弓矢夜行,見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滿一發,應弦飲羽。歸而寒 熱大作,是夕繞屋有哭聲,曰:「我自拜月練形,何害於汝?汝無故見殺,必相報 恨。汝未衰,當訴諸司命耳。」數日後,窗櫺上鏗然有聲,愕眙驚問,聞窗外語曰 :「王玉,我告汝,我昨訴汝於地府,冥官見籍,乃知汝過去生中負冤訟辯,我為 刑官,陰庇私囊,使你理直不得申,抑鬱憤恚,自刺而死。我墮身為狐,此一矢所 以報也。因果分明,我不怨你,惟當日違心枉拷,尚負汝笞掠百餘,汝肯發願免償 ,則陰曹銷籍,來生拜賜多矣。」語訖,似聞叩額聲。王叱曰:「今生債尚不了了 ,誰能索前生債耶?妖鬼速去,無擾我眠!」遂寂然。世見作惡無報,動疑神理之 無據,烏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雍正甲寅,余初隨姚安公至京師,聞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 地空曠,慮有盜。夜遣家奴數人,更番司鈴柝,猶防其懈,雖嚴寒溽暑,必秉燭自 巡視,不勝其勞。別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磣櫛比,又慮有火,每屋儲水甕,至夜 鈴柝巡視,如在永光寺時,不勝其勞。更典虎坊橋東一宅,與余只隔數家,見屋宇 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誦經放燄口,鈸鼓琤琤者數日,云以度鬼;復延道士設壇 ,召將懸符持咒,鈸鼓琤琤者又數日,云以驅狐。宅本無他,自是以後,魅乃大作 。拋擲磚瓦,攘竊器物,夜夜無寧居。婢媼僕隸,因緣為奸,所損失者無算。論者 皆謂妖由人興。居未一載,又典繩匠衚衕一宅,去後不通聞問,不知其作何設施矣 。姚安公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其此公之謂乎?

  錢塘陳乾緯言,昔與數友泛舟至西湖深處,秋雨初晴,登寺樓遠眺。一友偶吟 「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句,相與慨歎。寺僧微哂曰:「據所聞見, 蓋死尚不休也。數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樓上,聞橋畔有詬爭聲,良久愈厲。此地 無人居,心知為鬼,諦聽其語,急遽攙奪,不甚可辯,似是爭墓田地界。俄聞一人 呼曰:『二君勿喧,聞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膠膠擾擾,緣不知此生如夢耳 。今二君夢已醒矣。經營百計以求富貴,富貴今安在乎?機械萬端以酬恩怨,恩怨 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未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黃梁尚能省悟,何身親 閱歷,反不知萬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無不死之人;大聖大賢以外,自古 亦無不消之鬼。並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於澌滅,顧乃於電光石火之內,更興蠻觸 之干戈,不夢中夢乎?』語訖,聞嗚嗚飲泣聲。又聞浩歎聲,曰:『哀樂未忘,宜 乎其未齊得喪。如是罣礙,老僧亦不能解脫矣。』遂不復再語。疑其難未已也。」 乾緯曰:「此是僧粲化之舌耳,然默驗人情,實亦為理之所有。」

  陳竹吟嘗館一富室。有小女奴,聞其母行乞於道,餓垂斃,陰盜錢三千與之, 為儕輩所發,鞭箠甚苦。富室一樓有狐,借居數十年,未嘗為祟。是日女奴受鞭時 ,忽樓上哭聲鼎沸。怪而仰問,聞聲應曰:「吾輩雖異類,亦具人心。悲此女年未 十幾,而為母受箠,不覺失聲,非敢相擾也。」主人投鞭於地,面無人色者數日。

  竹吟與朱青雷游長椿寺,於鬻書畫處,見一卷擘窠,書曰:「梅子流酸濺齒牙 ,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款題山谷道人。方擬議 真偽,一乞者在旁睨視微笑曰:「黃魯直乃書楊誠齋詩,大是異聞。」掉臂竟去。 青雷訝曰:「能作此語,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做此語,又安得不乞食? 」余謂此竹吟憤激之談。所謂名士習氣也。聰明穎雋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謬 乖張,使人不敢相邇者,其勢亦可以乞食;或有文無行,久而穢跡惡聲,使人不屑 齒錄者,其勢可以乞食。是豈可賦《感士不遇》哉!

  一宦家子,資巨萬。諸無賴偽相親昵,誘之冶游,飲博歌舞。不數載,炊煙竟 絕,顑頷以終。病革時語其妻曰:「吾為人蠱惑,以至此,必訟諸地下。」越半載 ,見夢於妻曰:「訟不勝也。冥官謂妖童娼女,本捐棄廉恥,藉聲色以養生。其媚 人取財,如虎豹之食人,鯨鯢之吞舟也。然人不入山,虎豹焉能食;舟不航海,鯨 鯢焉能吞?汝自就彼,彼何尤焉?惟淫朋狎客,如設井以待獸,不入不止;懸餌釣 魚,不得不休,是宜陽有明刑,陰有業報耳。」又聞有書生昵一狐女,病瘵死,家 人清明上塚,見少婦奠酒焚楮錢,伏哭甚哀。其妻識是狐女,遙罵曰:「死魅害人 ,雷行且誅,汝尚假慈悲耶?」狐女襝衽徐對曰:「凡我輩女求男者,是為採補, 殺人過多,天理不容也;男求女者,是為情感,耽玩過度,以致傷生。正如夫婦相 悅,成疾夭折,事由自取。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姊何責耶?」此二事足相發明也 。

  干寶《搜神記》載馬勢妻蔣氏事,即今所謂走無常也。武清王慶垞曹氏有傭媼 ,充此役。先太夫人嘗問以:「冥司追攝,豈乏鬼卒,何故須汝輩?」曰:「病榻 必有人環守,陽光熾盛,鬼卒難近也。又或有真貴人,其氣旺,有真君子,其氣剛 ,尤不敢近。又或兵刑之官,有肅殺之氣,強悍之徒,有凶戾之氣,亦不能近。惟 生魂體陰,而陽氣盛,無慮此數事,故必攜之以為備。」語頗近理,似非媼所能臆 撰也。

  河間一舊家,宅上忽有鳥十餘,哀鳴旋繞,其音甚悲,若曰:「可惜,可惜。 」知非佳兆,而莫測兆何事。數日後,乃知其子鬻宅償博負,鳥啼之時,即書券之 時也。豈其祖父之靈所憑歟?為人子孫者,聞此宜愴然思矣。

  有游士借居萬柳堂。夏日,湘簾榧几,列古硯七八,古器銅器磁器十許,古書 冊畫卷又十許,筆牀水注、灑盞茶甌、紙扇棕拂之類,皆極精緻。壁上所粘,亦皆 名士筆跡。焚香宴坐,琴聲鏗然,人望之若神仙,非高軒駟馬不能登其堂也。一日 ,有道士二人相攜遊覽,偶過所居,且行且言曰:「前輩有及見杜工部者,形狀殆 如村翁。吾曩在汴京,見山谷東坡亦都似措大風味,不及近日名流有許多家事。」 朱導江時偶同行,聞之怪訝,竊隨其後,至馬車雜處,紅塵漲合,倏已不見,竟不 知是鬼是仙。

  烏魯木齊遣犯劉剛,驍健絕倫,不耐耕作,伺隙潛逃。至根克忒,將出境矣。 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倫(卡倫,戍守瞭望者,克之地也。),恐 不得過,不如暫匿我室中,候黎明耕者畢出,可雜其中以脫也。」剛從之。比稍辨 色,覺恍如夢醒,身坐老樹腹中,再視叟,亦非昨貌,諦審之,乃夙所手刃棄屍深 澗者也。錯愕欲起,邏騎已至,乃弭首就擒。軍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內自歸者, 尚可貸死,剛就擒在二十日將曙,介在兩歧,屯官欲遷就活之,剛自述所見,知必 不免,願早伏法,乃送轅行刑。殺人於七八年前,久無覺者,而遊魂為厲,終索命 於二萬里外,其可畏也哉!

  日南防守柵兵王十,姚安公舊僕夫也。言乾隆辛酉夏,夜坐高廟納涼,暗中見 二人坐閣下,疑為盜,靜伺所往。時紹興會館西商放債者,演劇賽神,金鼓聲未息 ,一人曰:「此輩殊快樂,但巧算剝削,恐造業亦深。」一人曰:「其間亦有差等 。昔聞判司論此事,凡選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匱乏;或赴官遠地,資斧艱難,此不 得已而舉借。其中苦況,不可殫陳。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進退觸藩,茹酸 書券,此其罪與劫盜等。陽律不過笞杖,陰律則當墮泥犁。至於冶蕩性成,驕奢習 慣,預期到官之日,可取諸百姓以償補,遂指以稱貸,肆意繁華,已經負債如山, 尚復揮金如土。致漸形竭蹶,日見追呼,銓授有官,逋逃無路,不得不吞聲飲恨, 為几上之肉,任若輩之宰烹。積數既多,取償難必,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當, 在彼為勢所必然,在此為事由自取。陽官科斷,雖有明條,鬼神固不甚責之也。」 王聞是語,疑不類生人。俄歌吹已停,二人並起,不待啟鑰,已過柵門。旋聞道路 傳喧酒闌客散,有一人中暑暴卒。乃知二人為追攝之鬼也。

  莆田林生霈言,閩中一縣令,罷官居館舍。夜有盜破扉而入,一媼驚呼,刃中 腦仆地。僮僕莫能出,有邏者素弗善所為,亦坐視,盜遂肆意搜掠。其幼子年十四 五,以錦衾蒙首臥,盜掣取衾,見姣麗如好女,嘻笑撫摩,似欲為無禮。中刃媼突 然躍起,奪取盜刀,逕負是子奪門去,追者皆被傷,乃僅捆載所劫去。縣令怪媼已 六旬,素不聞其能技擊,何勇鷙乃爾。急往尋視,則媼挺立大言曰:「我某都某甲

也,曾蒙公再生恩,歿後執役土神祠,聞公被劫,特來視。宦貲是公刑求所得,冥 官判飽盜橐,我不敢救。至侵及公子,則盜罪當誅,故附此媼與之戰。公努力為善 ,我去矣!」遂昏昏如醉臥,救蘇問之,懵然不憶。蓋此令遇貧人與貧人訟,剖斷 亦甚公明,故卒食其報云。

  州縣官長隨,姓名籍貫皆無一定,蓋預防奸贓敗露,使無可蹤跡追捕也。姚安 公嘗見房師石窗陳公一長隨,自稱山東朱文;後再見於高淳令梁公潤堂家,則自稱 河南李定。梁公頗倚任之。臨啟程時,此人忽得異疾,乃托姚安公暫留於家,約痊 時續往。其疾自兩足趾,寸寸潰腐,以漸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後檢其囊,篋 有小冊,作蠅頭字,記所閱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陰事。詳載某時某地某人與聞, 某人旁睹,以及往來書札,讞斷案牘,無一不備錄。其同類有知之者曰:「是嘗挾 制數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盜之竊逃,留一函於几上,官竟不敢追也。今得是 疾,豈非天道哉?」霍文易曰:「此輩依人門戶,本為舞弊而來。譬彼養鷹,斷不 能責以食穀,在主人善駕馭耳。如善其便捷,任以耳目心腹,未有不倒持干戈,授 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責,吾責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言猶未揣其本。使十 七官者,絕無陰事之可書,雖此人日日橐筆,亦何能為哉?」

  理所必無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執理者自泥古耳。獻縣近歲有二 事,一為韓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計醫禱,皆無驗。 有黠者紿以刲肉燃燈,祈神佑,則可速癒,婦不知其紿也,竟刲肉燃之。越十餘日 ,祖姑目竟復明。夫受紿亦愚矣,然惟愚故誠,惟誠故鬼神為之格,此無理而有至 理也。一為丐者王希聖,足雙攣,以股代足,以肘撐之行。一日,於路得遺金二百 ,移橐匿草間,坐守以待覓者。俄商家主人張際飛,倉皇尋至,叩之,語相符,舉 以還之。際飛請分取,不受。延至家,議養贍終其身。希聖曰:「吾形殘廢,天所 罰也。違天坐食,將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後困臥斐聖公祠下(斐聖公不知何時 人,志乘亦不能詳。土人云,祈雨時有驗。),忽有醉人曳其足,痛不可忍,醉人 去後,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際飛,故先祖門客,余猶及見, 自述此事甚詳。蓋希聖為善宜受報,而以命自安,不受人報,故神代報也。非似無 理而亦有至理乎?戈芥舟前輩嘗載此二事於縣誌。講學家頗病其語怪,余謂芥舟此 志,惟乩仙聯句及王生殤子二條,偶不割愛耳。全書皆體例謹嚴,具有史法,其載 此二事,正以見匹夫匹婦,足感神明,用以激發善心,砥礪薄俗,非以小說家言濫 登輿記也。漢建安中,河間太守劉照妻,葳蕤鎖事,載《錄異傳》;晉武帝時,河 間女子剖棺再活事,載《搜神記》,皆獻邑故實,何嘗不刪薙其文哉?

  外叔祖張公紫衡家有小圃,中築假山,有洞曰泄雲洞。前為盡菊地,山後養數 鶴。有王昊廬先生,集歐陽永叔、唐彥謙句,題聯曰:「秋花不比春花落,塵夢乃 知鶴夢長。」頗為工切。一日,洞中筆硯移動,滿壁皆摹仿此十四字,拗捩欹斜, 不成點畫。用筆或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或應連者斷,應斷者連,似不識字人所書 。疑為童稚遊戲,重堊鐍而其戶。越數日,啟視復然,乃知為魅。一夕,聞格格磨 墨聲,持刃突入掩之,一老猴躍起衝人去,自是不復見矣。不知其學書何意也?余 嘗謂小說載異物能文翰者,惟鬼與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於人也,其他草木禽獸 何自知聲病?至於渾家門客,並蒼蠅、草帚亦具能詩,即屬寓言,亦不應荒誕至此 。此猴歲久通靈,學人塗抹,正其頑劣之本色,固不必有所取義耳。

第八卷 如是我聞二

  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豔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陰賄吏 斃於獄。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 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耗其家貲之半,曾父母意不 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又數年,曾母病,王侍湯藥,衣不解帶, 曾母臨歿曰:「久蒙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 見曾為解釋。母慨諾,曾父亦作手書一札,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 ,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 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 得善終。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有可解 ,知無不可解之冤矣。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嘗饑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 食也。」自云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 「爾何不避孝婦,使受陰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又聞 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箠呼號聲,久之乃寂 。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饁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問其行事,果以孝稱。自是 感動,事姑恒恐不至云。

  旭升又言,縣吏李懋華,嘗以事詣張家口。於居庸關外,夜失道,暫憩山畔神 祠。俄燈光晃耀,遙見車騎雜遝,將至祠門,意是神靈,伏匿廡下。見數貴官並入 祠,坐左側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則不識何神。數吏抱簿陳案上,一一檢視。竊聽其 語,則勘驗一郡善惡也。一神曰:「某婦事親無失禮,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婦亦能 得舅姑歡,然退與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風俗日偷,神道亦與人為善。陰律孝 婦延一紀,此二婦減半可也。」僉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婦至孝而至淫, 何以處之?」一神曰:「陽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淫也。 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捨淫而論其孝。」一神曰:「 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小孝難贖大不孝,宜捨孝而科其淫 。」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惡所能掩;淫大罰也,非他善所能贖。宜罪福各受 其報。」側坐者罄折請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 使人疑孝無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無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 言曰:「以孝之故,雖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雖孝而不獲福 ,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頗重大,請命於天曹 可矣。」語訖俱起,各命駕而散。李故老吏嫻案牘,陰記其語,反覆思之不能決。 不知天曹作何判斷也。

  董曲江言,鄰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夜睡污之,醒而驚呼,則逸矣。 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越四載餘,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婦合掌誦佛曰:「 某婦之冤雪矣。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躍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西城將軍教場一宅,周蘭坡學士嘗居之。夜或聞樓上吟哦聲,知為狐,弗訝也 。及蘭坡移家,狐亦他徙。後田白巖僦居數月,狐乃復歸。白巖祭以酒脯,並陳祝 詞於几曰:「聞此蝸廬,曾停鶴馭,復聞飄然遠引,似桑下浮圖;鄙人匏繫一官, 萍飄十載,拮据稱貸,卜此一廛。數夕來欬笑微聞,似仙輿復返。豈鄙人德薄,故 爾見侵?抑夙有因緣,來茲聚處歟?既承惠顧,敢拒嘉賓。惟冀各守門庭,使幽明 異路,庶均歸寧謐;異苔不害於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鑒燭。」次日,樓前飄墮一 帖云:「僕雖異類,頗悅詩書。雅不欲與俗客伍。此宅數十年來,皆詞人棲息,愜 所素好,故挈族安居。自蘭坡先生恝然捨我,後來居者,目不勝駔儈之容,耳不勝 歌吹之音,鼻不勝酒肉之氣。迫於無奈,竄跡山林。今聞先生山之季子,文章必有 淵源,故望影來歸,非期相擾。自今以往,或檢書獺祭,偶動芸簽;借筆鴉塗,暫 磨鸜眼。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訴諸明神。願廓清襟,勿相疑貳。」末題「康默 頓首頓首」。從此聲息不聞矣。白巖嘗以此帖示客,斜行淡墨,似匆匆所書。或曰 :「白巖托跡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詼嘲,寓言十九。」是或然歟?然此與 李慶子遇狐叟事大旨相類,不應俗人雅魅,疊見一時。又同出於山左,或李因田事 而附會,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傳聞異詞,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縱嬰法網。歿後數年,親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且 陳愧悔。既而復書曰:「僕家法本嚴,僕之罹禍,以太夫人過於溺愛,養成驕恣之 性,故陷之井而不知耳。雖然僕不怨太夫人,僕於過去生中負太夫人命,故今以愛 之者殺之,隱藏其冤。因果牽纏,非偶然也。」觀者皆為太息。夫償冤而為逆子, 古有之矣;償冤而為慈母,載籍之所未睹也。然據其所言, 乃鑿然中理。

  宛平何華峰,官寶慶同知時,山行疲困,望水際一草庵,投之暫憩。榜曰「孤 松庵」,門聯曰:「白鳥多情留我住,青山無語看人忙。」有老僧應門延入,具茗 ,頗香潔,而落落無賓主意。室三楹,亦甚樸雅,中懸畫佛一軸,有八分書題曰: 「半夜鐘磬寂,滿庭風露清。琉璃青黯黯,靜對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 不辨。旁一聯曰:「花幽防引蝶,雲懶怯隨風。」亦不題款。指問:「此師自題耶 ?」漠然不應,以手指耳而已。歸途再過其地,則波光嵐影,四顧蕭然,不見向庵 所在。從人記遺煙筒一枝,尋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華峰畫有 《佛光示現卷》,並自記始末甚悉。華峰歿後,想已雲煙過眼矣。

  族兄次辰言,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嘗游嵩山,見女子汲溪水,試求飲,欣 然與一瓢;試問路,亦欣然指示。因共坐樹下語。似頗涉翰墨,不類田家婦,疑為 狐魅。愛其娟秀,且相款洽。女子忽振衣起曰:「危乎哉,吾幾敗!」怪而詰之, 赧然曰:「吾從師學道百餘年,自謂此心如止水。師曰:『汝能不起妄念耳,妄念 故在也。不見可欲故不亂,見則亂矣。平沙萬頃,中留一粒草子,見雨即芽。汝魔 障將至,明日試之當自知。』今果遇君。問答流連,已微動一念;再片刻,則不自 持矣。危乎哉,吾幾敗!」踴身一躍,直上木杪,瞥如飛鳥而去。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諱炅,康熙己未舉博學鴻詞,以天性疏放,恐妨遊覽, 稱疾不預試。嘗至登州觀海市,過一村塾小憩。見案上一舊端硯,背刻狂草十六字 曰:「萬木蕭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間,寫上堵吟。」側書惜哉此叟四字,蓋其號 也。問所自來,塾師云:「村南林中有厲鬼,夜行者遇之輒病。一日,眾伺其出, 持其杖擊之,追至一墓而滅。因共發掘,於墓中得此硯,我以粟一斗易之也。」按 上堵吟乃孟達作,是必勝國舊臣,降而復叛,敗竄山林以死者。生既進退無據,歿 又不自潛藏,取暴骨之禍。真頑梗不靈之鬼哉。

  海之有夜叉,猶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魅,乃自一種類,介乎人物之間者也。劉 石庵參知言,諸城濱海處,有結寮捕魚者。一日,眾皆掉舟出,有夜叉入其寮中, 盜飲其酒盡一罌,醉而臥,為眾所執,束縛捶擊,毫無靈異,竟困踣而死。

  族姪貽孫言,昔在潼關宿一驛,月色滿窗,見兩人影在窗上,疑為盜,諦視則 腰肢纖弱,鬟髻宛然,似一女子將一婢。穴紙潛覷,乃不睹其形,知為妖魅,以佩 刀隔櫺斲之,有黑煙兩道,聲如鳴鏑,越屋脊而去。惡其次夜復來,戒僕借鳥銃以 俟。夜半果復見影,乃二虎對蹲,與僕發銃並擊,應聲而滅,自是不復至。疑本遊 魂,故無形質,陽光震爍,消散不能聚矣。

  獻縣王生相御,生一子,有抱之者,輒空中擲與數十錢。知縣楊某往視,乃擲 下白金五星,此子旋夭亡,亦無他異。或曰:「王生倩作戲術者搬運之,將托以箕 斂。」或曰:「狐所為也。」是皆不可知。然居官者遇此等事,即確有鬼憑,亦當 禁治,使勿熒民聽,正不必論其真妄也。

  李又聃先生言,雍正末年,東光城內,忽一夜家家犬吠聲若潮湧,皆相驚出視 。月下一人,披髮至腰,蓑衣麻帶,手執巨袋,袋內有千百鵝鴨聲,挺立人家屋脊 上,良久又移過別家。次日,凡所立之處,均有鵝鴨二三隻自簷擲下。或烹而食, 與常畜者味無異,莫知何怪。後凡得鵝鴨之家,皆有死喪。乃知為兇煞偶現也。先 外舅馬公周籙家,是夜亦得二鴨,是歲其弟靖逆同知庚長公卒,信又聃先生語不謬 。顧自古及今,遭喪者恒河沙數,何以獨示兆於是夜?是夜之中,何以獨示兆於數 家?其示兆皆擲以鵝鴨,又義何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論可矣 。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濱,去人稍遠。偶遇宦家廢圃, 叢篁老木,寂無人蹤,徙倚其間,不覺晝寢。夢古衣冠人長揖曰:「岑寂荒林,罕 逢嘉賓。既見君子,實慰素心,幸勿以異物見擯。」心知是鬼神,詰所從來。曰: 「僕耒陽張湜,元季流寓此邦,歿而旅葬。愛其風土,無復歸思。園林凡易十餘主 ,棲遲未能去也。」問:「人皆畏死樂生,爾何獨耽鬼趣?」曰:「死生雖殊,性 靈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風月,人見之,鬼亦見之;登臨吟詠,人有之,鬼亦有 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險阻之勝,人所不至,鬼得以魂遊;蕭寥清絕之景,人所 不睹,鬼得以夜賞。人且有時不如鬼。彼夫畏死而樂生者,由嗜慾攖心,妻孥結戀 ,一旦捨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組,息跡林泉,勢不能不戚戚。不知本住林泉,耕田 鑿井,恬熙相安,原無所戚戚於中也。」問:「六道輪迴,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 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不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為。苟不求生, 神不強也。」又問:「寄懷既遠,吟詠必多。」曰:「興之所至,或得一聯一句, 率不成篇,境過即忘,亦不復追索。偶然記憶可質高賢者,纔三五章耳。」因朗吟 曰:「殘照下空山,溟色蒼然合。」昆霞擊節。又吟曰:「黃葉…」甫得二字,忽 聞噪叫聲,霍然而悟。則漁艇打槳相呼也。再倚杖瞑坐,不復成夢矣。

  昆霞又言,其師精曉六壬,而不為人占。昆霞為童子時,一日蚤起,以小札付 之曰:「持此往某家借書,定以申刻至。先期後期皆笞汝。」相去七八十里,竭蹶 僅至,則某家兄弟方鬩牆。啟視其札,惟小字一行曰:「借《晉書.王祥傳》一閱 。」兄弟相顧默然,鬥遂解。蓋其弟正繼所生云。

  嘉峪關外有戈壁,徑一百二十里,皆積沙無寸土,惟居中一巨阜,名天生墩, 戊卒守之,冬積冰,夏儲水,以供驛使之往來。初威信公岳公鍾琪西征時,疑此墩 本一土山,為飛沙所沒,僅露其頂。既有山必有水,發卒鑿之,穿至數十丈,忽持 鍤者皆墮下。在穴上者俯聽之,聞風聲如雷吼,乃輟役。穴今已圮。余出塞時,彷 彿尚見其遺蹟。案佛氏有地水風火穴之說,余聞陝西有遷葬者,啟穴時棺已半焦, 茹千總大業親見之,皆地火所灼。又獻縣劉氏母卒,合葬啟穴,不得其父棺,跡之 ,乃在七八步外,倒植地中。先姚安公親見之。彭芸楣參知亦云,其鄉有遷葬者, 棺中之骨,攢聚於一角,如積薪然。蓋地風所吹也。是知大氣斡運於地中,陰氣化 水,陽氣則化風化火。水土同為陰類,一氣相生,故無處不有。陽氣則包於陰中, 其微者,爍動之性為陰所解;其稍壯者,聚而成硫黃丹砂礬石之類;其最盛者,鬱 而為風為火,故恒聚於一所,不處處皆見耳。

  伊犁城中無井,皆汲水於河。一佐領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 城中多老樹,苟其下無水,樹安活?」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 耳。知古稱雍州厚土水深,灼然不謬。徐舍人蒸遠,曾預斯役,嘗為余言,此佐領 可云格物。蒸遠能舉其名,惜忘之矣。後烏魯木齊築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 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 銀牀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紀其實也。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 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故余詩又曰:「山圍草 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巴公彥弼鎮守 時,參將海起云:「請於山麓堅築小堡,為倚角之勢。」巴公曰:「汝但能野戰, 汝不知兵。北山雖俯瞰城中,敵或結棚,可築炮臺仰擊。火性炎上,勢便而利,地 勢逼近,取準亦不難。彼雖眾,不能屯聚也。如築小堡於上,兵多則地狹不能容, 兵少則力弱不能守。為敵所據,反資以保障矣。」諸將莫不歎服。因記伊犁鑿井事 ,並附錄之於後。

  烏魯木齊泉甘土沃,雖花草亦皆繁盛。江西蠟五色畢備,朵若巨杯,瓣葳蕤如 洋菊,虞美人花大如芍藥。大學士溫公以倉場侍郎出鎮時,階前虞美人一叢,忽變 異色,瓣深紅如丹砂,心則濃綠如鸚鵡,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隱耀,雖畫設色不 能及。公旋擢福建巡撫去。余以彩線繫花梗,秋收其子,次歲種之,仍常花耳。乃 知此花為瑞兆,如揚州芍藥,偶開金帶圍也。

  辛彤甫先生記異詩曰:「六道誰言事杳冥,人羊轉轂迅無停。三弦彈出邊關調 ,親見青驢側耳聽。」康熙辛丑館余家日作也。初里人某貨郎,逋先祖多金不償, 且出負心語。先祖性豁達,一笑而已。一日午睡起,謂姚安公曰:「某貨郎死已久 ,頃忽夢之,何也?」俄圉人報馬生一青騾,咸曰:「某貨郎償夙逋也。」先祖曰 :「負我償者多矣,何獨某貨郎來償?某貨郎負人亦多矣,何獨來償我?事有偶合 ,勿神其說,使人子孫蒙恥也。」然圉人每戲呼某貨郎,轉昂首作怒狀。平生好彈 三弦,唱邊關調,或對之作此曲,輒聳耳以聽云。

  古書字以竹簡,誤則以刀削改之,故曰刀筆。黃山谷名其尺牘曰刀筆,已非本 義。今寫訟牒者稱刀筆,則謂筆如刀耳,又一義矣。余督學閩中時,一生以導人誣 告,戍邊。聞其將敗前,方為人構詞,手中筆爆然一聲,中裂如劈,恬不知警,卒 及禍。又文安王岳芳言,其鄉有搆陷善類者,方具草,訝字皆赤色,視之乃血自毫 端出。投筆而起,遂輟是業,竟得令終。余亦見一善訟者,為人畫策,誣富民誘藏 其妻。富民幾破家,案尚未結,而善訟者之妻竟為人所誘逃。不得主名,竟無所用 其訟。

  天道乘除,不能盡測。善惡之報,有時應,有時不應,有時即應,有時緩應, 亦有時示巧應。余在烏魯木齊時,吉木薩報遣犯劉允成,為逋負過多,迫而自縊。 余飭吏銷除其名籍,見原案注語云:「為重利盤剝,逼死人命事。」

  烏魯木齊巡檢所駐曰呼圖壁,呼圖譯言鬼,呼圖壁譯言有鬼也。嘗有商人夜行 ,暗中見樹下有人影,疑為鬼,呼問之。曰:「吾日暮抵此,畏鬼不敢前,待結伴 耳。」因相趁共行,漸相款洽,其人問:「有何急事,冒凍夜行?」商人曰:「吾 夙負一友錢四千,聞其夫婦俱病,飲食藥餌恐不給,故往送還。」是人卻立樹背曰 :「本欲祟公,求小祭祀。今聞公言,乃真長者,吾不敢犯公,願為公前導,可乎 ?」不得已,姑隨之。凡道路險阻,皆預告。俄缺月微升,稍能辨物,諦視乃一無 首人,慄然卻立,鬼亦奄然而滅。

  馮巨源官赤城教諭時,言赤城山中一老翁,相傳元代人也。巨源往見之,呼為 仙人。曰:「我非仙,但吐納導引,得不死耳。」叩其術,曰:「不離乎《丹經》 ,而非《丹經》所能盡。其分寸節度,妙極微芒,苟無口訣真傳,但依法運用,如 檢譜對弈,弈必敗;如拘方治病,病必殆。緩急先後,稍一失調,或結為癰疽,或 滯為拘攣,甚或精氣瞀亂,神不歸舍,竟至於顛癇,是非徒無益已也。」問:「容 成彭祖之術可延年乎?」曰:「此邪道也。不得法者,禍不旋踵;真得法者,亦僅 使人壯盛。壯盛之極,必有決裂橫潰之患。譬如悖理聚財,非不驟富,而斷無久享 之理。公毋為所惑。」又問:「服食延年,其法如何?」曰:「藥所以攻伐疾病, 調補氣血,而非所以養生。方士所餌,不過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 不消化,彼且不能自存,而謂借其餘氣,反長存乎?」又問:「得仙者果不死歟? 」曰:「神仙可不死,而亦時時可死。夫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煉氣存神,皆逆而 制之者也。逆制之力不懈,則氣聚而神亦聚;逆制之力或疏,則氣消而神亦消,消 則死矣。如多財之家,儉勤則長富,不勤不儉則漸貧,再加以奢蕩,則貧立至。彼 神仙者,固亦兢兢然,恐不自保,非內丹一成,即萬劫不壞也。」巨源請執弟子禮 。曰:「公於此道無緣,何必徒荒其本業,不如其已。」巨源悵然而返。景州戈魯 齋為余述之,稱其言皆篤實,不類方士之炫惑云。

  先姚安公言,有扶乩治病者,仙自稱蘆中人。問:「豈伍相國耶?」曰:「彼 自隱語,吾真以此為號也。」其方時效時不效,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一 日,降牛丈希英(姚安公稱牛丈字,作此二字,音未知是否。牛諱瑍,娶前母安太 夫人。)家,有乞虛損方者,仙判曰:「君病非藥所能治,但遏除嗜慾,遠勝於草 根樹皮。」又有乞種子方者,仙判曰:「種子有方,並能神效。然有方與無方同, 神效亦與不效同。夫精血化生,中含慾火,尚毒發為痘,十中必損其一二。況助以 熱藥,摶結成胎,其蘊毒必加數倍。故每逢生痘,百不一全。人徒於夭折之時,惜 其不壽,而不知未生之日,已伏必死之機。生如不生,亦何貴乎種耶?此理甚明, 而昔賢未悟。山人志存濟物,不忍以此術欺人也。」其說其理,皆醫家所不肯言, 或真有靈鬼憑之歟?又聞劉季箴先生嘗與論醫,乩仙云:「公補虛好用參。夫虛證 種種不同,而參之性則專有所主,不通治各證。以臟腑而論,參惟至上焦中焦,而 下焦不至焉;以榮衛而論,惟至氣分,而血分不至焉。腎肝虛與陰虛,而補以參, 庸有濟乎?豈但無濟,亢陽不更煎鑠乎?且古方有生參熟參之分,今採參者,得即 蒸之,何處得有生參乎?古者參出於上黨,秉中央土氣,故其性溫厚,先入中宮。 今上黨氣竭,惟用遼參,秉東方春氣,故其性發生,先升上部。即以藥論,亦各有 運用之權。願公審之。」季箴極不以為然。余不知醫,並附錄之,待精此事者論定 焉。

  歙人蔣紫垣,流寓獻縣程家莊,以醫為業。有解砒毒方,用之即痊,然必邀取 重貲,不滿所欲,則坐視其死。一日,暴卒,見夢於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 故,誤人九命矣。死者訴於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將轉輪,賂鬼卒,得來 見君,特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則我少受一世業報也。」言訖,涕泣而去 ,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風一兩,研為末,水調服之而已。無他秘藥也。」又 聞諸沈丈豐功曰:「冷水調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語,其方當亦驗。

  老儒劉挺生,言東城有獵者,夜半睡醒,聞窗紙淅淅作響。俄又聞窗下窸窣聲 ,披衣叱問,忽答曰:「我鬼也,有事求君,君勿怖。」問其何事,曰:「狐與鬼 自古不並居。狐所窟穴之墓,皆無鬼之墓也。我墓在村北三里許,狐乘我他往,聚 族居之,反驅我不得入。欲與鬥,則我本文士,必不勝;欲訟諸土神,即幸而得申 ,彼終亦報復,然又必不勝。惟得君等行獵時,或繞道半里,數過其地,則彼必恐 怖而他徙矣。然倘有所遇,勿遽殪獲,恐事機或泄,彼又修怨於我也。」獵如其言 ,後夢其來謝。夫鵲巢鳩據,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勝之,則避而不爭;力足以勝 之,又長慮深思,而不盡其力。不求幸勝,不求過勝,此其所以終勝歟?孱弱者遇 強暴,如此鬼可矣。

  舅氏張公健亭言,滄州牧王某,有愛女嬰疾沉困。家人夜入書齋,忽見其對月 獨立花陰下,悚然而返,疑為狐魅托形,嗾犬撲之,倏然滅跡。俄室中病者曰:「 頃夢至書齋看月,意殊爽適。不虞犬至,幾不得免,至今猶悸汗。」知所見乃其生 魂也。醫者聞之,曰:「是形神已離,雖盧扁莫措矣。」不久果卒。

  閩有方竹;燕山之柿形微方,此各一種也。山東益都有方柏,蓋一株偶見,他 柏樹則不方。余八九歲時,見外祖家介祉堂中,有菊四盎,開花皆正方瓣,整齊如 裁剪。云得之天津查氏,名黃金印。先姚安公乞其根歸,次歲花漸圓,再一歲則全 圓矣。或曰:「花原常菊,特種者別有法。如靛浸蓮子,則花青;墨揉玉簪之根, 則花黑也。」是或一說歟?

  家奴宋遇,病革時忽張目曰:「汝兄弟輩來耶?限在何日?」既而自語曰:「 十八日亦可。」時一講學者館余家,聞之哂曰:「譫語也。」屆期果死。又哂曰: 「偶然耳。」申鐵蟾方與共食,投箸太息曰:「公可謂篤信程朱矣。」

  奇節異烈,湮沒無傳者,可勝道哉!姚安公聞諸雲臺公曰:「明季避亂時,見 夫婦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纏,一賊露刃追之急,婦忽回身屹立,待賊至,突抱其腰 ,賊以刃擊之,血流如注,堅不釋手,比氣絕而仆,則其夫脫去久矣。惜不得其名 姓。」又聞諸鎮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饑,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 德州景州間入逆旅餐,見少婦裸體伏俎上,繃其手足,方汲水洗滌。恐怖戰悚之狀 ,不可忍視。客心憫惻,倍償贖之。釋其縛,助之著衣,手觸其乳。少婦艴然曰: 『荷君再生,終身賤役無所悔。然為婢媼則可,為妾媵則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 ,故鬻諸此也,君何遽相輕薄耶?』解衣擲地,仍裸體伏俎上,瞑目受屠。屠恨之 ,生割其股肉一臠,哀號而已,終無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肅寧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鄉有嫠婦,與老姑撫孤子,七八歲矣。婦 故有色,媒妁屢至,不肯嫁。會子患痘甚危,延某醫診視,某醫與鄰媼密語曰:「 是證吾能治,然非婦薦枕,決不往。」婦與姑皆怒誶。既而病將殆,婦姑皆牽於溺 愛,私議者徹夜,竟飲泣曲從。不意施治已遲,迄不能救。婦悔恨投繯殞。人但以 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諱其事,不敢顯言。俄而醫死,俄而其子亦死,室 弗戒於火,不遺寸縷,其婦流落入青樓,乃偶以告所歡云。

  余布衣蕭客言,有士人宿會稽山中,夜間隔澗有講誦聲,側耳諦聽,似談古訓 詁。次日,越澗尋訪,杳無蹤跡。徘徊數日,冀有所逢。忽聞木杪人語曰:「君嗜 古乃爾,請此相見。」回顧之頃,石室洞開,室中列坐數十人,皆掩卷振衣,出相 揖讓。士人視其案上,皆諸經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奧旨,傳在經師。 雖舊本猶存,斯文未喪,而新說疊出,嗜古者稀。先聖恐久而漸絕,乃搜羅鬼籙, 徵召幽靈,凡歷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於此地,考證遺文,以此轉輪生於人世,冀 遞修古學,延杏壇一線之傳。子其記所見聞告諸同志,知孔孟所式憑,在此不在彼 也。」士人欲有所叩,忽已夢醒,乃倚坐老松之下。蕭客聞之,裹糧而往,攀蘿捫 葛,一月有餘,無所睹而返。此與朱子穎所述經香閣事大旨相類。或曰:「蕭客喜 談古義,嘗撰《古經解鉤沉》,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戲之。」是未可知。或曰:「蕭 客造此言以自托降生之一。」亦未可知也。

  姚安公官刑部日,同官王公守坤曰:「吾夜夢人浴血立,而不識其人,胡為乎 來耶?」陳公作梅曰:「此君恒恐誤殺人,惴惴然如有所歉,故緣心造象耳。本無 是鬼,何由識其為誰?且七八人同定一讞牘,何獨見夢於君?君勿自疑。」佛公倫 曰:「不然。同事則一體,見夢於一人,即見夢於人人也。我輩治天下之獄,而不 能慮天下之囚。據紙上之供詞,以斷生死,何自識其人哉?君宜自儆,我輩皆宜自 儆。」姚安公曰:「吾以佛公之論為然。」

  呂太常含輝言,京師有富室娶婦者,男女並韶秀,親串皆望若神仙,窺其意態 ,夫婦亦甚相悅。次日天曉,門不啟,呼之不應,穴窗窺之,則左右相對縊,視其 衾已合歡矣。婢媼皆曰:「是昨夕已卸裝,何又著盛服而死耶?」異哉!此獄雖皋 陶不能聽矣。

  里胥宋某,所謂東鄉太歲者也。愛鄰童秀麗,百計誘與狎,為童父所覺,迫童 自縊。其事隱密竟無人知。一夕,夢被拘至冥府,云為童所訴。宋辯曰:「本出相 憐,無相害意。死由爾父,實出不虞。」童言:「爾不誘我,何緣受淫?我不受淫 ,何緣得死?推原禍本,非爾其誰?」宋又辯曰:「誘雖由我,從則由爾。回眸一 笑,縱體相從者誰乎?本未強干,理難歸過。」冥官怒叱曰:「稚子無知,陷爾機 井。餌魚充饌,乃反罪魚耶?」拍案一呼,慄然驚悟。後官以賄敗,宋名麗案中, 禍且不測。自知業報,因以夢備告所親。逮及獄成,乃僅擬城旦,竊謂夢境無憑也 。比三載釋歸,則鄰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婦獨居,餌以重幣,己見金夫,不有躬矣 。宋畏人多言,竟慚而自縊。然則前之倖免,豈非留以有待示所作所受,如影隨形 哉?

  舊僕鄒明言,昔在丹陽縣署,夜半如廁,過一空屋中,有男女媟狎聲,以為內 衙僮僕幽會於斯,懼為累,潛蹤而返。後月夜復聞之,從窗隙竊窺,則內衙無此人 。又時方冱凍,乃裸無寸縷,疑為狐魅,於窗外輕嗽,倏然滅跡。偶與同伴語及, 一火夫曰:「此前官幕友某所居。幕友有雕牙秘戲像一盒,腹有機輪,自能運動, 恒置枕函中,時出以戲玩。一日失去,疑為同事者所藏,終後無跡。豈此物為祟? 」遍索室中,迄不可得。以不為人害,亦不復追求。殆常在茵席之間,得人精氣, 久而幻化歟?

  外祖雪峰張公家,牡丹盛開。家奴李桂,夜見二女憑闌立,其一曰:「月色殊 佳。」其一曰:「此間絕少此花,惟佟氏園與此數株耳。」桂知是狐,擲片瓦擊之 ,忽不見。俄而磚石亂飛,窗櫺皆損,雪峰公自往視之,拱手曰:「賞花韻事,步 月雅人,奈何與小人較量,致殺風景?」語訖寂然。公歎曰:「此狐不俗。」

  佃戶張九寶言,嘗夏日鋤禾畢,天已欲暝,與眾同坐田塍上。見火光一道如赤 練,自西南飛來,突墮於地。乃一狐,蒼白色,被創血流,臥而喘息。急舉鋤擊之 ,復努力躍起,化火光投東北去。後牽車販鬻至棗強,聞人言某家婦為狐所媚,延 道士劾治,已捕得封罌中。兒童輩私揭其符,欲視狐何狀,竟破罌飛去。問其月日 ,正見狐墮之時也。此道士咒術,可云有驗。然無奈騃稚之竊窺。古來竭力垂成, 而敗於無知者之子手,類如斯也。

  老僕劉琪言,其婦弟某嘗夜獨臥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覺有手捫搎,疑為盜。 驚起諦視,其臂乃從南牖探入,長殆丈許。某故有膽,遽捉執之。忽一臂又破櫺而 入,逕批其頰,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聞窗外大聲曰:「爾今 畏否!」方憶昨夕林下納涼,與同輩自稱不畏鬼也。鬼何必欲人畏?能使人畏,鬼 亦何榮?以一語之故,尋釁求勝,此鬼可謂多事矣。裘文達公嘗曰:「使人畏我, 不如使人敬我。敬發乎人之本心,不可強求。」惜此鬼不聞此語也。

  宗室瑤華道人言,蒙古某額駙嘗射得一狐,其後兩足著紅鞋,弓彎與女子無異 。又沈少宰雲椒言,李太僕敬堂,少與一狐女往來。其太翁疑為鄰女,布灰於所經 之路。院中足印作獸跡,至書室門外,則足印作纖纖樣矣。某額駙所射之狐,了無 他異;敬堂所眷之狐,居數載別去。敬堂問何時再晤,曰:「君官至三品當來迎。 」此語人多知之,後果驗。

  外叔祖張公雪堂言,十七八歲時,與數友月夜小集。時霜蟹初肥,新篘亦熟。 酣洽之際,忽一人立席前,著草笠,衣石藍衫,攝鑲去履,拱手曰:「僕雖鄙陋, 然頗愛把酒持螯,請附末坐可乎?」眾錯愕不測,姑揖之坐。問姓名,笑不答,但 痛飲大嚼,都無一語。醉飽後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緣,後會茫茫,不知 何日得酬高誼?」語訖,聳身一躍,屋瓦無聲,已莫知所在。視椅上有物粲然,乃 白金一餅,約略敵是日之所費。或曰仙也,或曰術士也,或曰劇盜也。余為劇盜之 說為近之。小時見李金梁輩,其技可以至此。又聞竇二東之黨(二東,獻縣劇盜。 其兄曰大東,皆逸其名,而以乳名傳。他書記載或作竇爾敦,音之轉耳。),每能 夜入人家,伺婦女就寢,脅以力,禁勿語,並衾褥卷之,挾以越屋數十重,曉鐘將 動,仍卷之送還。被盜者惘惘如夢。一夕,失婦家伏人於室,俟其送還,突出搏擊 ,乃一手揮刀格鬥,一手擲婦於牀上,如風旋電掣,倏已無蹤。殆唐代劍客之支流 乎?

  奇門遁甲之書,所在多有,然皆非真傳。真傳不過口訣數語,不著諸紙墨也。 德州宋先生清遠言,曾訪一友(清遠嘗舉其姓名,歲久忘之。清遠稱雨後泥濘,借 某人一騾騎往,則所居不遠矣。),友留之宿曰:「良夜月明,觀一戲劇可乎?」 因取凳十餘,縱橫布院中,與清遠明燭飲堂上。二鼓後,見一人越垣入,環轉階前 ,每遇一凳,輒蹣跚,努力良久乃跨過。始而順行,曲踴一二百度;轉而逆行,又 曲踴一二百度。疲極踣臥,天已向曙矣。友引至堂上,詰問何來,叩首曰:「吾實 偷兒。入宅以後,惟見層層皆短垣,愈越愈不能盡。窘而退出,又愈越愈不能盡。 困頓故見擒,死生惟命。」友笑遣之,謂清遠曰:「昨卜有此偷兒來,故戲以小術 。」問:「此何術?」曰:「奇門法也。他人得之恐召禍,君真端謹,如願學,當 授君。」清遠謝不願,友太息曰:「願學者不可傳,可傳者不願學,此術其終絕矣 。」意若有失,悵悵送之返。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貴,相者亦云大貴,然垂老官僅至六品。一日扶乩, 問仕路崎嶇之故。仙判曰:「日者不謬,相者亦不謬。以太夫人偏愛之故,削減官 祿至此耳。」拜問:「偏愛固不免,然何至削減官祿?」仙又判曰:「《禮》云繼 母如母,則視前妻之子當如子。庶子為嫡母服三年,則視庶子亦當如子。而人情險 惡,自設町畦,所生與非所生,釐然如水火不相入。私心一起,機械萬端。小而飲 食起居,大而貨財田宅,無一不所生居於厚,非所生者居於薄,斯已干造物之忌矣 。甚或離間讒搆,密運陰謀,詬誶囂陵,罔循理法,使罹毒者吞聲,旁觀者切齒, 猶嘵嘵稱所生者之受抑。鬼神怒視,祖考怨恫,不禍譴其子,何以見天道之公哉? 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數,此贏彼縮,理之自然。既于家庭之內,強有所增,至於仕官 之途,陰有所減。子獲利於兄弟多矣,物不兩大,亦何憾於坎坷乎?」其人悚然而 退。後親串中聞之,一婦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長,無不吞噬其弟者 ;庶出之子,恃其母寵,無不陵轢其兄者。非有母為之撐拄,不盡為魚肉乎?」姚 安公曰:「是雖妒口,然不可謂無此理也。世情萬變,治家者平心處之可矣。」

  族祖黃圖公言,順治、康熙間,天下初定,人心未一。某甲陰為吳三桂諜,以 某乙驍健有心計,引與同謀。既而梟獍伏誅,鯨鯢就築,亦既洗心悔禍,無復逆萌 。而往來秘札,多在乙處。書中故無乙名,乙脅以訐發,罪且族滅,不得已以女歸 乙,贅于家。乙得志益驕,無復人理,迫淫其婦女殆遍。乃至女之母不免;女之幼 弟,纔十三四亦不免。皆飲泣受污,惴惴然恐失其意。甲抑鬱不自聊,恒避於外。 一日,散步田間,遇老父對語,怪附近村落無此人。老父曰:「不相欺,我天狐也 。君固有罪,然乙逼君亦太甚,吾竊不平。今盜君秘札奉還,彼無所挾,不驅自去 矣。」因出十餘紙付甲,甲驗之良是,即毀裂吞之,歸而以實告乙。乙防甲女竊取 ,密以鐵瓶瘞他處,潛往檢視,果已無存,乃踉蹌引女去。女日與詬誶,旋亦仳離 。後其事漸露,兩家皆不齒於鄉黨,各攜家遠遁。夫明季之亂極矣,聖朝蕩滌洪爐 ,拯民水火。甲食毛踐土已三十餘年,當吳三桂拒命之時,彼已手戮桂王,斷不得 稱楚之三戶。則甲陰通三桂,亦不能稱殷之頑民。即闔門並戮,亦不為冤。乙從而 污其閨幃,較諸荼毒善良,其罪似應未減。然乙初本同謀,罪原相埒;又操戈挾制 ,肆厥凶淫,罪實當加甲一等。雖後來食報無可證明,天道昭昭,諒必無倖免之理 也。

  姚安公讀書舅氏陳公德音家。一日早起,聞人語喧闐曰:「客作張珉,昨夜村 外守瓜田,今早已失魂不語。灌救百端,至夕乃蘇。曰:『二更以後,遙見林外有 火光,漸移漸近。比至瓜田,乃一巨人,高十餘丈,手執竹籠,大如一間屋,立團 焦前,俯視良久。吾駭極暈絕,不知其何時去也。』或曰:『魍魎。』或曰:『當 是主夜神。』」案《博物志》載,主夜神咒曰「婆珊婆寅底」,誦之可以辟惡夢、 止恐怖,不應反現異狀,使人恐怖。疑魍魎為近之。

  姚安公又言,一夕,與親友數人同宿舅氏齋中。已滅燭就寢矣,忽大聲如巨炮 ,發於牀前,屋瓦皆震。滿堂戰慄,噤不能語,有耳聾數日者。時冬十月,不應有 雷霆,又無燄光衝擊,亦不似雷霆,公同年高丈爾玿曰:「此為鼓妖,非吉徵也。 主人宜修德以禳之。」德音公亦終日慄慄,無一事不謹慎。是歲家有縊死者,別無 他故。殆戒懼之力歟?

  姚安公聞先曾祖潤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憨。一日,聞人說宋定伯賣 鬼得錢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縛!如每夜縛一鬼唾使變羊,曉而牽賣於屠市 ,足供一日酒肉資矣!」於是,夜夜荷梃執繩,潛行墟墓間,如獵者之伺狐兔,竟 不能遇。即素稱有鬼之處,佯醉寢以誘致之,亦寂然無睹。一夕,隔林見數磷火, 踴躍奔赴,未至間,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餘,無所得,乃止。蓋鬼之侮人 ,恒乘人之畏。三莽確信鬼可縛,意中已視鬼蔑如矣,其氣燄足以懾鬼,故鬼反避 之也。

  益都朱天門言,有書生僦住京師雲居寺,見小童年十四五,時來往寺中。書生 故蕩子,誘與狎,因留共宿。天曉有客排闥入,書生窘愧,而客若無睹。俄僧送茶 入,亦若無睹,書生疑有異。客去,擁而固問之,童曰:「公勿怖,我實杏花之精 也。」書生駭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與魅不同。山魈厲鬼,依草附木而 為祟,是之謂魅;老樹千年,英華內聚,積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結聖胎,是之謂精 。魅為人害,精則不為人害也。」問:「花妖多女子,子何獨男?」曰:「杏有雌 雄,吾故雄杏也。」又問:「何為而雌伏?」曰:「前緣也。」又問:「人與草木 安有緣?」慙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氣,不能煉形,故也。」書生曰:「然則子 仍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書生懸崖勒馬,可謂大智慧矣。其人蓋天門 弟子,天門不肯舉其名云。

  申鐵蟾,名兆定,陽曲人。以庚辰舉人,官知縣,主余家最久。庚戌秋在陝西 試用,忽寄一札與余訣,其詞恍惚迷離,抑鬱幽咽,都不省為何語。而鐵蟾固非不 得志者,疑不能明也。未幾訃音果至,既而見邵二雲贊善,始知鐵蟾在西安病數月 ,病癒後,入山射獵,歸而目前見二圓物如球,旋轉如風輪,雖瞑目亦見之。數日 ,忽暴然裂,二小婢從中出,稱仙女奉邀,魂不覺隨之往。至則瓊樓貝闕,一女子 色絕代,通詞自媒,鐵蟾固謝,托以不慣居此宅,女子薄怒揮之出,霍然而醒。越 月餘,目中見二圓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已別構一宅,幽折窈窕, 頗可愛。問:「此何地?」曰:「佛桑。請題堂額。」因為八分書「佛桑香界」字 ,女子再申前請,而意不自持,遂定情。自是恒夢游,久而女子亦晝至,禁鐵蟾弗 與所親通,遂漸病劇。時方士李某以赤丸餌之,嘔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 乃得心疾時作也。鐵蟾聰明絕特,善詩歌,又工八分,馳騁名場。然以風流自命。 與人交,意氣如雲,郵筒走天下。中年忽慕神仙,遂生是魔障,迷罔以終。妖以人 興,象由心造。才意高廣,翻以好異隕生,可惜也夫!

  崔莊舊宅廳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花竹翳如,頗為幽僻。先祖在時,奴子張雲 會夜往取茶具,見垂鬟女子潛匿樹下,背立向牆隅。意為宅中小婢於此幽期,遽捉 其臂,欲有所挾。女子突轉其面,白如傅粉,而無耳目口鼻。絕叫仆地。眾持燭至 ,則無睹矣。或曰:「舊有此怪。」或曰:「張雲會一時目眩。」或曰:「實一黠 婢,猝為人阻,弗能遁。以素巾幕面,偽為鬼狀以自脫也。」均未知其審。然自此 群疑不釋,宿是院者恒凜凜,夜中亦往往有聲。蓋人避弗居,斯鬼狐入之耳。又宅 東一樓,明隆慶初所建,右側一小屋,亦云有魅。雖不為害,然婢媼或見之。姚安 公一日檢視廢書,於簏下捉得二獾。眾曰:「是魅矣。」姚安公曰:「獾弭首為童 子縛,必不能為魅。然室無人跡,至使野獸為巢穴,則有魅也亦宜。斯皆空穴來風 之義也。」後西廳析屬從兄垣居,今歸從姪汝侗。樓析屬先兄睛湖,今歸姪汝份。 子姪日繁,家無隙地,魅皆不驅自去矣。

  甲與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撫軍,並使佐官政,惟其言是從。久而貲財 皆為所乾沒,始悟其奸,稍稍譙責之。乙挾甲陰事,遽反噬。甲不勝憤,乃投牒訴 城隍。夜夢城隍語之曰:「乙險惡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為其事事如 我意也。」神喟然曰:「人能事事如我意,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不公 之紿而紿誰耶?渠惡貫將盈,終必食報。若公則自貽伊戚,可無庸訴也。」此甲親 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杜陽雜編》記李輔國香玉闢邪事,殊怪異,多疑為小說荒唐,然世間實有香 玉。先外祖母有一蒼玉扇墜,云是曹化淳故物,自明內府竊出,製作樸略,隨其形 為雙螭糾結狀,有血斑數點,色如溶蠛,以手摩熱嗅之,作沉香氣;如不摩熱則不 香。疑李輔國玉,亦不過如是。記事者點綴其詞耳。先太夫人嘗密乞之,外祖母曰 :「我死則傳汝。」後外祖母歿,舅氏疑在太夫人處,太夫人又疑在舅氏處。衛氏 姨母曰:「母在時佩此不去身,殆攜歸黃壤矣。」侍疾諸婢皆言殮時未見。因此又 疑在衛氏姨母處。今姨母久亡,衛氏式微已甚,家藏玩好典賣絕盡,未見此物出鬻 ,竟不知其何往也。

  有客攜柴窯片磁,索數百金。云嵌於冑,臨陣可以辟火器。然無知有確否。余 曰:「何不繩懸此物,以銃發鉛丸擊之?如果辟火,必不碎,價數百金不為多;如 碎,則辟火之說不確,理不能索價數百金也。」鬻者不肯,曰:「公於賞鑒非當行 ,殊殺風景。」即懷之去。後聞鬻於貴家,竟得百金。夫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 非其道,炮火橫衝,如雷霆下擊,豈區區片瓦所能禦?且雨過晴天,不過泑色精妙 耳,究由人造,非出神功,何斷裂之餘,尚有靈如是耶?余作《舊瓦硯歌》有云: 「銅省臺址頹無遺,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柴片 亦此類而已矣。

  嘉峪關外,有闊石圖嶺,為哈密巴爾庫爾界。闊石圖,譯言碑也。有唐太宗時 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將砌以磚石,不使人讀。云讀之則風雪立至,屢試皆不 爽。蓋山神木石有精,示怪異以要血食,理固有之。巴爾庫爾又有漢順帝時斐岑破 呼衍王碑,在城西十里海子上,則隨人揭摹,了無他異。惟云海子為冷龍所居,城 中不得鳴夜炮,鳴夜炮則冷龍震動,天必奇寒。是則不可以理推也。

  李老人不知何許人,自稱年已數百歲,無可考也。其言支離荒杳,殆前明醒神 之流。曩客先師錢文敏公家,余曾見之。符藥治病,亦時有小驗。文敏次子寓京師 水月庵,夜飲醉歸,見數十厲鬼遮路,因發狂自劙其腹。余偕陳裕齋、倪餘疆往視 ,血肉淋漓,僅存一息,似萬萬無生理。李忽自來舁去,療半月而創合,人頗以為 異。然文敏公誤信祝由,割指上疣贅,創發病卒,李療之竟無驗。蓋符籙燒煉之術 ,有時而效,有時而不效也。先師劉文正公曰:「神仙必有,然非今之賣藥道士; 佛菩薩必有,然非今之說法禪僧。」斯真千古持平之論矣。

  楊主事頀,余甲辰典試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驗。官刑部時, 與阮吾山共事。忽語人曰:「以我法論,吾山半月內當為刑部侍郎。然今刑部侍郎 不缺員,是何故耶?」次日堂參後,私語同官曰:「杜公缺也。」既而杜凝臺果有 伊犁之役。一日,倉皇乞假歸,來辭余。問:「何匆遽乃爾?」曰:「家惟一子侍 老父,今推子某月當死,恐老父過哀,故急歸耳。」是時尚未至死期。後詢其鄉人 ,果如所說,尤可異也。余嘗問以子平家謂命有定,堪輿家謂命可移,究誰為是? 對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誤葬凶地亦是命,其理一也。」斯言可謂得其通矣。

  吉昌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 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內,聽其生死,呻吟淒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熺語彭曰 :「君大殘忍,世寧有是事!我願舁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彭曰:「 大善。」即書券付之。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 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然病骸憔 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復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 奉報。」嗚咽而終。楊涕泣葬之。葬後,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醒則 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纔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 ,詰以不肯現形之由。曰:「吾聞諸鬼云,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 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此丁亥春事,至 辛卯春四年矣。余歸之後,不知其究竟如何。夫盧充金碗,於古嘗聞;宋玉瑤姬, 偶然一見。至於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媼清明上塚歸,渴就人家求飲。見女子立樹下,態殊婉孌。取水飲媼畢 ,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媼問其父母兄弟,對答具有條理。因戲問:「已許嫁未? 我為汝媒。」女面赧避入,呼之不出。時已日暮,乃不別而行。越半載,有為媼子 議婚者,詢之,即前女,大喜過望,急促成之。于歸後,媼撫其肩曰:「數月不見 ,汝更長成矣。」女錯愕不知所對。細詢始末,乃知女十歲失母,鞠於外氏五六年 ,納幣後始歸。媼上塚時,原未嘗至家也。女家故外姓,又頗窘乏,非媼親見其明 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聯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義,必托形以聯其 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類是矣。

  交河蘇斗南,雍正癸丑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於酒肆中。友方罷官,飲 醉後,牢騷抑鬱,恨善惡之無報。適一人褶褲急裝,繫馬於樹,亦就對坐,側聽良 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敗,勢也;劫財 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 ;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間功 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釐比較,益微乎微矣。君 執目前所見,而疑天道難明,豈不值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 ,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工於趨避,而深於擠排,遂削官為八品; 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 」因附耳而語。語訖,大聲曰:「君忘之乎!」因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 」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乾隆壬戌癸亥間,村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 ;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之者,一割立癒,不醫則死。喧言有妖人 投藥於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閣學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者治 之。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 。倘一逮問,則無人復敢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後,勿過急也。」固 不許。患亦尋息。郡人或以為鎮定,或以縱奸。後余在烏魯木齊,因牛少價昂,農 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不肯復來,次歲牛價乃倍貴。弛 其禁,始漸平。又深山中盜採金者,殆數百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養癰,因設 策斷其糧道,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後,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 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 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第九卷 如是我聞三

  王徵君載揚言,嘗宿友人蔬圃中,聞窗外人語曰:「風雪寒甚,可暫避入空屋 。」又聞一人語曰:「後垣半圮,偷兒闖入,將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 。」意謂僮僕之守夜者。天曉啟戶,地無人跡,惟二犬偃臥牆缺下,雪沒腹矣。嘉 祥曾映華曰:「此載揚寓言,以愧僮僕之負心者也。」余謂犬之為物,不煩驅策, 而警夜不失職,寧忍寒餓,而戀主不他往。天下為僮僕者,實萬萬不能及。其足使 人愧,正不在能語不能語耳。

  從孫翰清言,南皮趙氏子,為狐所媚,附於其身,恒在襟袂間與人語。偶懸鍾 馗小像於壁,夜聞室中跳躑聲,謂驅之去矣。次日語如故。詰以曾睹鍾馗否?曰: 「鍾馗甚可怖,幸其軀幹僅尺餘,其劍僅數寸。彼上牀則我下牀,彼下牀則我上牀 ,終不能擊及我耳。」然則畫像果有靈歟?畫像之靈,果軀幹皆如所畫歟?設畫為 徑寸之像,亦執鍼鋒之劍,蠕蠕然而斬邪歟?是真不可解矣。

  乾隆戊午夏,獻縣修城。役夫數百拆故堞,破磚擲城下;城下役夫數百,運以 荊筐。炊熟,則鳴柝聚食。方聚食間,役夫辛五告人曰:「頃運磚時,忽聞耳畔大 聲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汝知之乎!』回顧無所睹,殊可怪也。」俄而眾手 合作,磚落如雹,一磚適中辛五,腦裂死。驚呼擾攘,竟不得擊者主名。官司莫能 詰斷,令役夫之長出錢十千,棺斂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負擊者命,役夫長夙生負辛 五錢。因果牽纏,終相填補,微鬼神先告,幾何不以為偶然耶?

  諸桐嶼言,其鄉舊家有書樓,恒鐍鑰。每啟視,必見凝塵之上有女子足跡,微 削僅二寸有餘。知為鬼魅,然數十年寂無形聲,不知何怪也。里人劉生,性輕脫, 妄冀有王軒之遇。祈於主人,獨宿樓上,具茗果酒肴,焚香切祝,明燭就寢,屏息 以伺,亦無所見聞。惟漸覺陰森之氣,砭入肌骨,目能視,耳能聽,口不能言,四 肢不能動;久而寒沁肺腑,如臥層冰積雪,苦不可忍,至天曉乃能出語,猶若凍僵 。至是無敢復下榻者。此怪形蹤,可云隱秀;即其料理劉生,不動聲色,亦有雅人 深致也矣。

  顧非熊再生事,見段成式《酉陽雜俎》,又見孫光憲《北夢瑣言》。其父顧況 集中,亦載是詩,當非誣造。近沈雲椒少宰撰其母《陸太夫人志》,稱太夫人于歸 ,甫匝歲,贈公即卒。遺腹生子,恒週三歲亦殤。太夫人哭之慟曰:「吾之為未亡 人也,以有汝在,今已矣!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絕也。」於其斂,以朱志其臂 ,祝曰:「天不絕吾家,若再生以此為驗。」時雍正己酉十二月也。是月,族人有 比鄰而居者,生一子,臂朱灼然。太夫人遂撫之,以為後即少宰也。余官禮部尚書 時,與少宰同事,少宰為余口述尤詳。蓋釋氏書中,誕妄者原有,其徒張皇罪福, 誘人施捨,詐偽者尤多。惟輪迴之說,則鑿然有證。司命者每因一人一事,偶示端 倪,彰人道之教。少宰此事,即借轉生之驗,以昭苦節之感者也。儒者甚言無鬼, 又烏乎知之?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藝擅場,為士大夫所賞。老而販鬻古器,時來往京師。嘗 覽鏡自歎曰:「方俊官乃作此狀,誰信曾舞衫歌扇,傾倒一時耶?」倪餘疆感舊詩 曰:「落拓江湖鬢有絲,紅牙按曲記當時。莊生蝴蝶歸何處?惆悵殘花剩一枝。」 即為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時,在鄉塾讀書,忽夢為笙歌花燭, 擁入閨闥。自顧,則繡裙錦帔,珠翠滿頭;俯視雙足,亦纖纖作弓彎樣,儼然一新 婦矣。驚疑錯愕,莫知所為,然為眾手挾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幃中,與男子並 肩坐,且駭且愧,悸汗而寤。後為狂且所誘,竟失身歌舞之場,乃悟事皆前定也。 餘疆曰:「衛洗馬問樂令夢,樂云:『是想汝。』殆積有是想,乃有是夢;既有是 想是夢,乃有是墮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諸夙命耶?」余謂此輩沉淪賤 穢,當亦前身業報,受在今生,未可謂全無冥數。餘疆所言,特正本清源之論耳。 後蘇杏村聞之曰:「曉嵐以三生論因果,惕以未來;餘疆以一念論因果,戒以現在 。雖各明一義,吾終以餘疆之論,可使人不放其心。」

  族祖黃圖公言,嘗訪友至北峰。夏夜散步村外,不覺稍遠。聞秫田中有呻吟聲 ,尋聲往視,乃一童子裸體臥。詢其所苦,言薄暮過此,遇垂髫婦女,招與語,悅 其韶秀,就與調謔。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葉深處,有屋三楹,闃 無一人。女闔其戶,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衣登榻。比擁之就枕,則女忽變形 為男子,狀貌猙獰,橫施暴虐。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躪毒楚,至於暈絕。久而 漸蘇,則身臥荒煙蔓草間,並室廬失所在矣。蓋魅悅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誘之也。 見利而趨,反為利餌,其自及也宜矣!

  先師趙橫山先生,少年讀書於西湖,以寺樓幽靜,設榻其上。夜聞室中窸窣聲 ,似有人行,叱問:「是鬼是狐,何故擾我?」徐聞囁嚅而對曰:「我亦鬼亦狐。 」又問:「鬼則鬼,狐則狐耳,何亦鬼亦狐也?」良久復對曰:「我本數百歲狐, 內丹已成。不幸為同類所扼殺,盜我丹去,幽魂沉滯,今為狐之鬼。」問:「何不 訴諸地下?」曰:「凡丹由吐納導引而成者,如血氣附形,融合為一,不自外來, 人弗能盜也;其由採補而成者,如劫奪之財,本非己物,故人可殺而吸取之。吾媚 人取精,所傷害多矣,殺人者死,死當其罪,雖訴神,神不理也。故寧鬱鬱居此耳 。」問:「汝居此樓作何究竟?」曰:「本匿影韜聲,修太陰鏈形之法。以公陽光 薰鑠,陰魄不寧,故出而乞哀,求幽明各適。」言訖,惟聞搏顙聲,問之不復再答 。先生次日即移出。嘗舉以告門人曰:「取非所有者,終不能有,且適以自殺也。 」可畏哉!

  從兄萬周言,交河有農家婦,每歸寧輒騎一騾往。騾甚健而馴,不待人控引, 即知路。或其夫無暇,即自騎以行,未嘗有失。一日,歸稍晚,天陰月黑,不辨東 西。騾忽橫逸,載婦逕入秫田中,密葉深叢,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 丐者棲廡下。進退無計,不得已留與共宿。次日,丐者送之還,其夫愧焉,將鬻騾 於屠肆。夜夢人語曰:「此騾前世盜汝錢,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囑捕役繫其婦, 羈留一夜。今為騾者,盜錢報;載汝婦入破寺者,係婦報也。汝何必反結來世冤耶 ?」惕然而寤,痛自懺悔,騾是夕忽自斃。

  奴子任玉病革時,守視者夜聞窗外牛吼聲,玉駭然而歿。次日,共話其異。其 婦泣曰:「是少年嘗盜殺數牛,人不知也。」

  余某者老於幕府,司刑名四十餘年。後臥病瀕危,燈月下恍惚似有鬼為厲者, 余某慨然曰:「吾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殺一人,此鬼胡為乎來耶?」夜夢數人浴血 泣曰:「君知刻酷之積怨,不知忠厚亦能積怨也。夫煢煢孱弱,慘被人戕,就死之 時,楚毒萬狀。孤魂飲泣,銜恨九泉,惟望強暴就誅,一申積憤。而君但見生者之 可憫,不見死者之可悲,刀筆舞文,曲相開脫,遂使兇殘漏網,白骨沉冤。君試設 身處地,如君無罪無辜,受人屠割,魂魄有知,旁觀讞是獄者,改重傷為輕,改多 傷為少,改理曲為理直,改有心為無心,使君切齒之仇,從容脫械,仍縱橫於人世 ,君感乎怨乎?不是之思,而詡詡以縱惡為陰功,被枉死者,不仇君而仇誰乎?」 余某惶怖而寤,以所夢備告其子,回手自撾曰:「吾所見左矣,吾所見左矣。」就 枕未安而歿。

  滄洲劉太史果實,襟懷夷曠,有晉人風。與飴山老人、蓮洋山人皆善友,而意 趨各殊。晚歲家居,以授徒自給,然必孤貧之士乃容執贄。脩脯皆無幾,簞瓢屢空 ,晏如也。嘗買米斗餘,貯罌中,月餘不盡,意甚怪之。忽聞簷間語曰:「僕是天 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訝也。」劉詰曰:「君意誠善,然君必不能耕, 此粟何來?吾不能飲盜泉也,後勿復爾。」狐歎息而去。

  亡姪汝備,字理含,嘗夢人對之誦詩,醒而記其一聯曰:「草草鶯花春似夢, 沉沉風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訝其非佳讖,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後其妻武強張 氏,撫弟之子為嗣,苦節終身,凡三十餘年,未嘗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媼能言之。 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

  雍正丙午丁未間,有流民乞食過崔莊,夫婦並病疫。將死時,持券哀呼於市, 願一幼女賣為婢,而以賣價買二棺。先祖母張太夫人為葬其夫婦,而收養其女,名 之連貴。其券署父張立,母黃氏,而不著籍貫。問之,已不能語矣。連貴自云:「 家在山東,門臨驛路,時有大官車馬往來,距此約行一月餘,而不能舉其縣名。」 又云:「去年曾受對門胡家聘,胡家乞食在外,不知所往。越十餘年,杳無親戚來 尋訪,乃以配圉人劉登。登自云:『山東新泰人,本姓胡,父母俱歿,有劉氏收養 之。因從其姓。小時記父母為聘一女,但不知其姓氏。』」登既胡姓,新泰又驛路 所經,流民乞食計程亦可以月餘,與連貴言皆符,頗疑其樂昌之鏡,離而復合,但 無顯證耳。先叔粟甫公曰:「此事稍為點綴,竟可以入傳奇。惜此女蠢若鹿豕,惟 知飽食酣眠,不稱點綴,可恨也。」邊隨園徵君曰:「秦人不死,信符生之受誣; 蜀老猶存,知諸葛之多枉(此乃劉知幾《史通》之文。符生事見《洛陽伽藍記》。 諸葛事則見《魏書》毛修之傳。浦二田注《史通》以為未詳,蓋偶失考。)。史傳 不免於緣飾,況傳奇乎?《西樓記》稱穆素暉豔若神仙,吳林塘言其祖幼時及見之 ,短小而豐肌,一尋常女子耳。然則傳奇中所謂佳人,半出虛說?此婢雖粗,倘好 事者按譜填詞,登場度曲,他日紅氍毹上,何嘗不鶯嬌花媚耶?先生所論,猶未免 於盡信書也。」

  聶松巖言,膠州一寺,經樓之後有蔬圃。僧一夕開牖納涼,月明如畫,見一人 徙倚老樹下,疑竊蔬者,呼問為誰,磬折而對曰:「師勿訝,我鬼也。」問:「鬼 何不歸爾墓?」曰:「鬼有徒黨,各從其類。我本書生,不幸葬叢塚間。不能與馬 醫夏畦伍,此輩亦厭我非其族,落落難合,故寧避囂於此耳。」言訖,冉冉沒。後 往往遙見之,然呼之不應矣。

  福州學使署,本前明稅璫署也。奄人暴橫,多潛殺不辜,至今猶往往見變怪。 余督閩學時,奴輩每夜驚。甲寅夏,先姚安公至署,聞某室有鬼,輒移榻其中,竟 夕晏然。昀嘗乘間微諫,請勿以千金之軀與鬼角,因誨昀曰:「儒者論無鬼,迂論 也,亦強詞也。然鬼必畏人,陰不勝陽也;其或侵人,必陽不足以勝陰也。夫陽之 盛也,豈持血氣之壯與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為陽,慘毒者為陰;坦白者 為陽,深險者為陰;公直者為陽,私曲者為陰。故易象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苟 立心正大,則其氣純乎陽剛。雖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爐而熾烈燄,冱凍自消 。汝讀書亦頗多,曾見史傳中有端人碩士為鬼所擊者耶?」昀再拜受教,至今每憶 庭訓,輒悚然如左右也。

  束州邵氏子,性佻蕩。聞淮鎮古墓有狐女甚麗,時往伺之。一日,見其坐田塍 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氣煉形,已二百餘歲,誓不媚一人,汝勿 生妄想。且彼媚人之輩,豈果相悅哉?特攝其精耳。精竭則人亡,遇之未有能免者 ,汝何必自投陷井也?」舉袖一揮,淒風颯然,飛塵瞇目,已失所在矣。先姚安公 聞之曰:「此狐能作此語,吾斷其必生天。」

  獻縣李金梁、李金桂兄弟,皆劇盜也。一夕,金梁夢其父語曰:「夫盜有敗, 有不敗,汝知之耶?貪官墨吏,刑求威脅之財;神奸巨蠹,豪奪巧取之財;父子兄 弟,隱匿偏得之財;朋友親戚,強求詐誘之財;黠奴幹役,侵漁乾沒之財;巨商富 室,重息剝削之財,以及一切刻薄計較,損人利己之財,是取之無害。罪惡重者, 雖至殺人亦無害,其人本天道之所惡也。若夫人本善良,財由義取,是天道之所福 也,如干犯之,事為悖天,悖天終必敗。汝兄弟前劫一節婦,使母子冤號,鬼神怒 視,如不悛改,禍不遠矣!」後歲餘,果並伏法。金梁就獄時,自知不免,為刑房 吏史真儒述之。真儒余里人也,嘗舉以告姚安公,謂盜亦有道。又述劇盜李志鴻之 言曰:「吾鳴髇躍馬三十年,所劫奪多矣,見人劫奪亦多矣。蓋敗者十之二三,不 敗者十之七八;若一污人婦女,屈指計之,從無一人不敗者。故恒以自戒其徒。」 蓋天道禍淫,理固不爽云。

  辛卯夏,余自烏魯木齊從軍歸,僦居珠巢街路東一宅,與龍臬司承祖鄰。第二 重室五楹,最南一室,簾恒飈起尺餘,有若風鼓之者。余四室之簾則否,莫喻其故 。小兒女入室,輒驚啼,云牀上坐一肥僧,向之嬉笑。緇徒厲鬼,何以據人家宅舍 ,尤不可解也。又三鼓已後,往往聞龍氏宅中有女子哭聲,龍氏宅中亦聞之,乃云 聲在此宅,疑不能明。然知其鑿然非善地,遂遷居柘南先生雙樹齋後。居是二宅者 ,皆不吉。白環九司寇無疾暴卒,即在龍氏宅也。凶宅之說,信非虛語矣。先師陳 白崖先生曰:「居吉宅者未必吉,居凶宅者未必不兇。如和風溫煦,未必能使人祛 病,而嚴寒沴厲,一觸之則疾生;良藥滋補,未必能使人驟健,而峻劑攻伐,一飲 之則洞泄。」此亦確有其理,未可執定命與之爭。孟子有言:「是故知命者不立巖 牆之下。」

  洛陽郭石洲言,其鄰縣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為妾者。至期,強被以 綵衣,掖之登車。婦不肯行,則以紅巾反接其手,媒媼擁之坐車上。觀者多太息不 平,然婦母族無一人,不能先發也。僕夫振輿之頃,婦舉聲一號,旋風暴作,三馬 皆驚逸不可止,不趨其家,而趨縣城。飛渡泥淖,如履康莊,雖仄逕危橋,亦不傾 覆,至縣衙乃屹然立,其事遂敗。因知庶女呼天,雷電下擊,非典籍之虛詞。

  從舅姚公介然曰:「厲鬼還冤,見於典記者不一,得於傳聞者亦不一。癸未五 月,自鹽山耿家庵還崔莊,乃親見之。其人年約五十餘,戴草笠,著苧衫,以一驢 馱襆被,繫河干柳樹下,倚樹而坐。余亦繫馬小憩。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撐拒 狀,曰:『害汝命,償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毆也?』支柱良久,語漸模糊不可辨。 忽踴身一躍,已汨沒於波浪中矣。同見者十餘人,咸合掌誦佛。雖不知所報何冤, 然害命償命,則其人所自道也。」

  戊子夏,小婢玉兒病瘵死。俄復甦曰:「冥役遣我歸索錢。」市冥鏹焚之,乃 死。俄又復甦曰:「銀色不足,冥役不受也。」更市金銀箔折錠焚之,則死不復甦 矣。因憶雍正壬子,亡弟映谷瀕危時,亦復類是。然作冥鏹果有用耶?冥役需索如 是,冥官又所司何事耶?

  胡牧亭侍御言,其鄉有生為冥官者,述冥司事甚悉,不能盡憶,大略與傳記所 載同。惟言六道輪迴,不煩遣送,皆各隨平生之善惡,如水之流濕,火之就燥,氣 類相感,自得本途。語殊有理,從來論鬼者未道也。

  狐之媚人,為採補計耳,非漁色也。然漁色者亦偶有之。表兄安滹北言,有人 夜宿深林中,聞草間人語曰:「君愛某家小童,事已諧否?此事亢陽熏爍,消蝕真 陰,極能敗道,君何忽動此念耶?」又聞一人答曰:「勞君規戒,實緣愛其美秀, 遂不能忘情。然此童貌雖豔冶,心無邪念,吾於夢中幻諸淫態誘之,漠然不動,竟 無如之何,已絕是想矣。」其人覺有異,潛往窺視,有二狐跳踉去。

  泰州任子田,名大椿,記誦博洽,尤長於三禮注疏,六書訓詁。乾隆己丑,登 二甲一名進士,浮沉郎署,晚年始得授御史,未上而卒。自開國以來,二甲一名進 士不入詞館者僅三人,田實居其一。自言十五六時,偶為從父侍姬以宮詞書扇,從 父疑之,致侍姬自縊死。其魂訟於地下,子田奄奄臥疾,魂亦自追去考問。閱四五 日,冥官庭鞫七八度,辨明出於無心,然卒坐以過失殺人,減削官祿,故仕途偃蹇 如斯。賈鈍夫舍人曰:「治是獄者,即顧郎中德懋。二人先不相知,一日相見,彼 此如舊識。時同在坐,親見追話冥司事,子田對之,猶慄慄然也。」

  即墨楊槐亭前輩言,濟寧一童子,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餘,猶無 虛夕。或教之留鬚,鬚稍長輒睡中為狐薙去,更為傅脂粉。屢以符籙驅遣,皆不能 制。後正乙真人舟過濟寧,投詞乞劾治,真人牒於城隍。狐乃詣真人自訴,不睹其 形,然旁人皆聞其語。自言:「過去生中為女子,此童為僧,夜過寺門,被劫閉窟 室中,隱忍受辱者十七載,鬱鬱而終。訴於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獄受罪畢,仍來生 償債,會我以他罪墮狐身,竄伏山林百餘年,未能相遇。今煉形成道,適逢僧後身 為此童,因得相報,十七年滿,自當去,不煩驅遣也。」真人竟無如之何。後不知 期滿果去否?然據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負,雖隔數世猶償也。

  同年項君廷模言,昔嘗館翰林某公家,相見輒講學。一日,其同鄉為外吏者, 有所饋贈,某公自陳平生儉素,雅不需此。見其崖岸高峻,遂逡巡攜歸。某公送賓 之後,徘徊廳事前,悵悵惘惘,若有所失,如是者數刻。家人請進內午餐,大遭詬 怒。忽聞有數人吃吃竊笑之,視之無跡,尋之,聲在承塵上,蓋狐魁云。

  陳少廷尉耕巖,官翰林時為魅所擾,避而遷居,魅輒隨往。多擲小帖,道其陰 事,皆外人不及知者。益悚懼,恒虔祀之。一日,擲帖責其待姪之薄,且曰:「不 厚資助,禍且至。」眾緣是竊疑其姪。密約伺察。夜聞擊損器物聲,突出掩執,果 其姪也。耕巖天性長厚,尤篤於骨肉,但曰:「爾需錢可告我,何必乃爾?」笑遣 之歸寢。由是遂安。後吳編修樸園突遭回祿,莫知火之自來,凡再徙居而再焚。余 意亦當如耕巖事。樸園曰:「固亦疑之。然第三次遷泉州會館,適與客坐廳事中, 忽烈燄赫然,自承塵下射,是非人所能上,亦非人所能入也。殆真魅所為矣。」

  程也園舍人,居曹竹虛舊宅中。一夕,弗戒於火,書畫古器多遭焚毀。中褚河 南臨《蘭亭》一卷,乃五百金所質,方慮來贖時轇轕,忽於火燼中揀得。匣及袱並 爇,而書卷無一字之損。表弟張桂巖館也園家,親見之。白香山所謂「在在處處有 神物護持」者耶?抑成毀各有定數,此卷不在此火劫中耶?然事則奇矣,亦將來賞 鑒家一佳話也。

  同年柯禺峰,官御史時,嘗借宿內城友人家。書室三楹,東一室隔以紗廚,扃 不敢啟,置榻外室南牖下。睡至半夜,聞東室有聲如鴨鳴,怪而諦視。時明月滿窗 ,見黑煙一道,從東室門隙出,著地而行,長可丈餘,蜿蜓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 ,鬟鬟儼然。昂而仰視,盤旋地上,作鴨鳴不止。禺峰素有膽,拊榻叱之,徐徐卻 行,仍從門隙而入。天曉以告主人,主人曰:「舊有此怪,或數年一出,不為害, 亦無他休咎。」或曰:「未買是宅前,舊主有侍姬死此室,未知其審也。」

  胥魁有善博者,取人財猶探物於囊,猶不持兵而劫奪也。其徒黨密相羽翼,意 喻色授,機械百出,猶臂指之相使,猶呼吸之相通也。騃豎多財者,則猶魚吞餌, 猶雉遇媒耳。如是近十年,橐金巨萬,俾其子賈於長蘆,規什一之利。子亦狡黠, 然冶蕩好漁色。有墮其術而破家者,銜之次骨。乃乞與偕往,而陰導之為北里游, 舞衫歌扇,耽志忘歸,耗其貲十之九。胥魁微有所聞,自往檢校,已不可收拾矣。 論者謂:「事雖人謀,亦有天道。仇者之動此念,殆神啟其心歟?不然,何前愚而 後智也?」

  故城刁飛萬言,其鄉有與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誶之。狐女涕泣曰:「舅姑見 逐,義難抗拒。但子未離乳,當且攜去耳。」越兩歲餘,忽抱子詣其夫曰:「兒已 長,今還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與語。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 但抱去之兒,不知作何究竟?將人所生者仍為人,廬居火食,混跡閭閻歟?抑妖所 生者仍為妖,幻化通靈,潛蹤墟墓歟?或雖為妖,而猶承父姓,長育子孫,在非妖 非人之界歟?雖為人,而猶依母黨,往來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間歟?惜見首不見尾 ,竟莫得而質之。

  同年蔣心餘編修言:「其鄉有故家廢宅,往往見豔女靚妝,登牆外視。武生王 某,粗豪有膽,竟攜被獨宿其中,冀有所遇。至夜半寂然,乃拊枕自語曰:『人言 此宅有狐女,今何往耶?』窗外小聲應曰:『六娘子知君今日來,避往溪頭看月矣 。』問:『汝為誰?』曰:『六娘子之婢。』又問:『何故獨避我?』曰:『不知 何故,但云畏見此腹負將軍,亦不解為何語也。』王後每舉以問人曰:『腹負將軍 是武職幾品?』莫不粲然。」後問其鄉人,曰:「實有其人,亦實有其事,然竟旁 皇盡夜,一無所見耳。其語,則心餘所點綴也。」心餘好詼諧,理或然歟?

  先母張太夫人,嘗僱一張媼司爨,房山人也,居西山深處。言其鄉有極貧棄家 覓食者,素未出外,行半日則迷路。石徑崎嶇,雲陰晦暗,莫知所適,姑坐枯樹下 ,俟天明辨南北。忽一人自林中出,三四人隨之,並猙獰偉岸,有異常人。心知非 山靈,即妖魅,度不能隱避,乃投身叩拜,泣訴所苦。其人惻然曰:「爾勿怖,不 害汝也。我是神虎,今為諸虎配食料,待虎食人,爾收其衣物,即自活矣。」因引 至一處,激然長嘯,眾虎岔集。其人舉手指揮,語啁哳不可辨。俄俱散去,惟一虎 留伏叢莽間,俄有荷擔度林者,虎躍起欲搏,忽避易而退。少頃,一婦人至,乃搏 食之。撿其衣帶,得數金,取以付之,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獸。其食人者 ,人而禽獸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頂上必有靈光,虎見之即避;其天良澌滅 者,靈光全息,與禽獸無異,虎乃得而食之。頃前一男子兇暴無人理,然攘奪所得 ,猶恤其寡嫂孤姪,使不饑寒,以是一念,靈光煜煜如彈丸,故虎不敢食;後一婦 人,棄其夫而私嫁,尤虐其前妻之子,身無完膚。更盜後夫之金,以貽前夫之女, 即懷中所攜是也。以是諸惡,靈光消盡,虎視之非復人身,故為所啖。爾今得遇我 ,亦以善事繼母,輟妻子之食以養,頂上靈光高尺許,故我得而誘之,非以爾叩拜 求哀也。勉修善業,當尚有後福。」因指示歸路。越一日夜,得至家。張媼之父與 是人為親串,故得其詳。時家奴之婦,有虐使其七歲孤姪者,聞張媼言,為之少戢 。聖人以神道設教,信有以夫。

  磷為鬼火。《博物志》謂戰血所成,非也,安得處處有戰血哉?蓋鬼者,人之 餘氣也。鬼屬陰,而餘氣則屬陽。陽為陰鬱,則聚而成光。如雨氣至陰,而螢火化 ;海氣至陰,而陰火然也。多見於秋冬而隱春夏,秋冬氣凝、春夏氣散故也。其或 見於春夏者,非幽房廢宅,必深巖幽谷,皆陰氣常聚故也。多在平原曠野,藪澤沮 洳,陽寄於陰,地陰類,水亦陰類,從其本類故也。先兄晴湖,嘗同沈豐功年丈夜 行,而磷火在高樹嶺,青熒如炬,為從來所未聞。李長吉詩曰:「多年老鴞成木魅 ,笑聲碧火巢中起。」疑亦曾睹斯異,故有斯詠。先兄所見或木魅所為歟?

  賈人持巨硯求售,色正碧而紅斑點點如血,沁試之,乃滑不受墨。背鐫長歌一 首曰:「祖龍奮怒鞭頑石,石上血痕胭脂赤。滄桑變幻幾度經,水舂沙蝕存盈尺。 飛花點點粘落紅,芳草茸茸挼嫩碧。海人漉得出銀濤,鮫客咨嗟龍女惜。云何強遣 充硯材,如以嬙施司洴澼。凝脂原不任研磨,鎮肉翻成遭棄擲(原註:客問鎮肉事 ,判曰:「出《夢溪筆談》。」)。音難見賞古所悲,用弗量才誰之責。案頭米老 玉蟾蜍,為汝傷心應淚滴。」後題「康熙己未重九,餐花道人降乩,偶以頑硯請題 ,立揮長句,因鐫諸硯背以記異。」款署「奕燽」二字,不著其姓,不知為誰;餐 花道人亦無考。其詞感慨抑鬱,不類仙語,疑亦落拓之才鬼也。索價十金,酬以四 ,不肯售。後再問之,云四川一縣令買去矣。

  奴子紀昌,本姓魏,用黃犢子故事,從主姓。少喜讀書,頗嫻文藝,作字亦工 楷。最有心計,平生無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四肢不能動,周身並痿痹,不知痛癢。仰置榻上,塊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絕。知其 未死,按時以飲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診之乃六脈平和,毫無病狀,名醫亦無 所措手,如是數年乃死。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為自古醫經所不載,其 業報歟?」然此奴亦無大惡,不過務求自利,算無遺策耳。巧者,造物之所忌,諒 哉!

  奴子李福之婦,悍戾絕倫,日忤其姑舅,面詈背詛,無所不至。或微諷以不孝 有冥謫,輒掉頭哂曰:「我持觀音齋,誦觀音咒,菩薩以甚深法力消滅罪愆,閻羅 王其奈我何?」後嬰惡疾,楚毒萬端,猶曰:「此我誦咒未漱口,焚香用灶火,故 得此報,非有他也。」愚哉!

  蔡太守必昌,嘗判冥事。朱石君中丞問:「以佛法懺悔,有無利益?」蔡曰: 「尋常冤譴,佛能置訟者於善處,彼得所欲,其怨自解,如人世之有和息也;至重 業深仇,非人世所可和息者,即非佛所能懺悔,釋迦牟尼亦無如之何。」斯言平易 而近理。儒者謂佛法為必無,佛者謂種種罪惡皆可消滅,蓋兩失之。

  余家距海僅百里,故河間古謂之瀛州。地勢趨東,以漸而高,故海岸絕陡,潮 不能出,水亦不能入。九河皆在河間,而大禹導河不直使入海,引之北行數百里, 自碣石乃入,職是故也。海中每數歲或數十歲,遙見水雲澒洞中,紅光燭天,謂之 燒海。輒有斷椽折棟,隨潮而上,人取以為薪。越數日,必互言某匠某匠,為神召 去營龍宮,然無親睹其人話鮫室貝闕之狀者,第傳聞而已。余謂是殆重洋巨舶,弗 戒於火,水光映射,空無障翳,故千百里外皆可見。梁柱之類,舶上皆有,亦不必 定屬殿材也。

  獻縣捕役某,嘗奉差捕劇盜,就縶矣。盜婦有色,盜乞以婦侍寢而縱之逃,某 弗許。後以積蠹多贓坐斬。行刑前二日,獄舍牆圮,壓而死。獄吏葉某,坐不早葺 治,得重杖。先是葉某夢身立堂下,聞堂上官吏論捕役事。官指揮曰:「一善不能 掩千惡,千惡亦不能掩一善,免則不可,減則可。」既而吏抱牘出,殊不相識,諦 視其官亦不識,方悟所到非縣署。醒而陰賀捕役,謂且減死;不知神以得保首領為 減也。人計捕役生平,只此一善,而竟得免刑。天道昭昭,何嘗不許人晚蓋哉!

  吳江吳林塘言,其親表有與狐女遇者,雖無疾病,而惘惘恒若神不足,父母憂 之。聞有遊僧能劾治,試往祈請。僧曰:「此魅與郎君夙緣,無相害意,郎君自耽 玩過度耳。然恐魅不害郎君,郎君不免自害,當善遣之。」乃夜詣其家,趺坐誦梵 咒。家人遙見燭光下似繡衫女子,冉冉再拜,僧舉拂子曰:「留未盡緣,作來世歡 ,不亦可乎?」欻然而隱,自是遂絕。林塘知其異人,因問以神仙感遇之事,僧曰 :「古來傳記所載,有寓言者,有托名者,有借抒恩怨者,有喜談詼詭以詫異聞者 ,有點綴風流以為佳話,有本無所取而寄情綺語,如詩人之擬豔詞者,大都偽者十 八九,真者十一二。此一二真者,又大都皆才鬼靈狐花妖木魅,而無一神仙。其稱 神仙必詭詞。夫神正直而聰明,仙沖虛而清靜,豈有名列丹臺,身依紫府,復有蕩 姬佚女,參雜其間,動入桑中之會哉?」林塘歎其精識,為古所未聞。說是事時, 林塘未舉其名字。後以問林塘子鍾僑,鍾僑曰:「見此僧時,纔五六歲,當時未聞 呼名字,今無可問矣。惟記其語音,似杭州人也。」

  李芍亭家扶乩,其仙自稱邱長春,懸筆而書,疾於風雨,字如顛素之狂草。客 或拜求丹方,乩判曰:「神仙有丹訣,無丹方,丹方是燒煉金石之術也。《參同契 》爐鼎鉛汞,皆是寓名,非言燒煉。方士轉相附會,遂貽害無窮。夫金石燥烈,益 以火力,亢陽鼓蕩,血脈僨張,故筋力似倍加強壯,而消鑠真氣,伏禍亦深。觀藝 花者,培以硫黃,則冒寒吐蕊,然盛開之後,其樹必枯。蓋鬱熱蒸於下,則精華湧 於上,湧盡則立槁耳。何必縱數年之欲,擲千金之軀乎?」其人悚然而起。後芍亭 以告田白巖,白巖曰:「乩仙大抵皆托名,此仙能作此語,或真是邱長春歟?」

  吳雲巖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長春。一客問曰:「《西遊記》果仙師所作,以演 金丹奧旨乎?」批曰:「然。」又問:「仙師書作於元初,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 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太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 制。何也?」乩忽不動,再問之不復答。知已詞窮而遁矣。然則《西遊記》為明人 依托,無疑也。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時,坐度帆樓中,遙見河畔停一船 ,有宦家中年婦,伏窗而哭,觀者如堵。乳媼啟後戶往視,言是某知府夫人,晝寢 船中,夢其亡女為人執縛宰割,呼號慘切,悸而寤,聲猶在耳,似出鄰船,遣婢尋 視,則方屠一豚子,瀉血於盎,未竟也。夢中見女縛足以繩,縛手以紅帶,復視其 前足,信然,益悲愴欲絕,乃倍價贖而瘞之。其僮僕私言,此女十六而歿,存日極 柔婉,惟嗜食雞,每飯必具,或不具則不舉箸,每歲恒割雞七八百,蓋殺業云。

  交河有書生,日暮獨步田野間,遙見似有女子避入秫田,疑蕩婦之赴幽期者。 逼往視之,寂無所睹。疑其竄伏深叢,不復追跡。歸而大發寒熱,且作譫語曰:「 我餓鬼也。以君有祿相,不敢觸忤,故潛匿草間。不虞忽相顧盼,枉步相尋,既爾 有情,便當從君索食,乞惠薄奠,即從此辭。」其家為具紙錢肴酒,霍然而癒。蘇 進士語年曰:「此君本無邪心,以偶爾多事,遂為此鬼所乘。小人之於君子,恒伺 隙而中之也,言動可不慎哉?」

  炎涼轉瞬,即鬼魅亦然。程魚門編修曰:「王文莊公遇陪祀北郊,必借宿安定 門外一墳園。園故有祟,文莊弗睹也。一歲,燈下有所睹,越半載而文莊卒矣。所 謂山鬼能知一歲事耶?」

  太原申鐵蟾言,昔自蘇州北上,以舵牙觸損,泊舟興濟之南。荒塍野岸,寂無 一人,而夜聞草際有哦詩聲,心知是鬼,與其友諦聽之,所誦凡數十篇,幽咽斷續 ,不甚可辨,鐵蟾惟聽得一句曰:「寒星炯炯生芒角。」其友聽得二句曰:「夜深 翁仲語,月黑鬼車來。」

  張完質舍人,僦居一宅,或言有狐。移入之次日,書室筆硯皆開動,又失紅柬 一方,紛紜詢問間,忽一錢錚然落几上,若償紅柬之值也。俄喧言所失紅柬,粘宅 後空屋,完質往視,則楷書「內室止步」四字,亦頗端正。完質曰:「此狐狡獪。 」恐其將來惡作劇,乃遷去。聞此宅在保安寺街,疑即翁覃溪宅也。

  李又聃先生言,東光某宅有狐,一日,忽擲磚瓦,傷盆盎。某氏詈之。夜聞人 叩窗語曰:「君睡否?我有一言。鄰里鄉黨,比戶而居,小兒女或相觸犯,事理之 常,可恕則恕之,必不可恕,告其父兄,自當處置。遽加以惡聲,於理毋乃不可。 且我輩出入無形,往來不測,皆君聞見所不及,提防所不到。而君攘臂以為難,庸 有幸乎?於勢亦必不敵。君熟計之。」某氏披衣起謝,自是遂相安。會親串中有以 僮僕微釁,釀為爭鬥,幾成大獄者,又聃先生歎曰:「殊令人憶某氏狐。」

  北河總督署有樓五楹,為蝙蝠所據多年矣。大小不知凡幾,中一白者,巨如車 輪,乃其魁也,能為變怪。歷任總督,皆扃鑰弗居。福建李公清時,延正一真人劾 治,果皆徙去。不久,李公卒。蝙蝠復歸。自是無敢問之者。余謂湯文正公驅五通 神,除民害也。蝙蝠自處一樓,與人無患,李公此舉,誠為可已而不已。至於猝捐 館舍,則適值其時,不得謂蝙蝠為祟。修短有數,豈妖魅能操其權乎?

  余七八歲時,見奴子趙平,自負其膽,老僕施祥搖手曰:「爾勿恃膽,吾已以 恃膽敗矣。吾少年氣最盛,聞某家凶宅,無人敢居,逕攜襆被臥其內。夜將半,剨 然有聲,承塵中裂,忽墮下一人臂,跳擲不已;俄又墮一臂,又墮兩足,又墮其身 ,最後乃墮其首,並滿屋迸躍如猿猱。吾錯愕不知所為。俄已合為一人,刀痕杖跡 ,腥血淋漓,舉手直來搦吾頸。幸夏夜納涼,掛窗未闔,急自窗躍出,狂奔而免, 自是心膽並碎,至今猶不敢獨宿也。汝恃膽不已,無乃不免如我乎?」平意不謂然 ,曰:「丈原大誤。何不先捉其一段,使不能湊合成形?」後夜飲醉歸,果為群鬼 所遮,掖入糞坑中,幾於滅頂。

  同年鍾上庭言,官寧德日,有幕友病亟。方服藥,恍惚見二鬼曰:「冥司有某 獄待君往質,藥可勿服也。」幕友言:「此猶已五十餘年,今何尚未了?」鬼曰: 「冥司法至嚴,而用法至慎,但涉疑似,雖明知其事,證人不具,終不為獄成,故 恒待至數十年。」問:「如是,不稽延拖累乎?」曰:「此亦千萬之一,不恒有也 。」是夕果卒。然則果報有時不驗,或緣此歟?又小說所載,多有生魂赴鞫者,或 宜遲宜速,各因其輕重緩急歟?要之早晚雖殊,神理終不憒憒,則鑿然可信也。

  田氏媼詭言其家事狐神,婦女多焚香問休咎,頗獲利。俄而群狐大集,需索酒 食,罄所獲不足供,乃被擊破甕盎,燒損衣物。哀乞不能遣,怖而他投。瀕行時, 聞屋上大笑曰:「爾還敢假名斂財否?」自是遂寂。亦遂不徙,然並其先有之資, 耗大半矣。此余幼時聞先太夫人說。又有道士稱奉王靈官,擲錢卜事時有驗,祈禱 亦盛。偶惡少數輩,挾妓入廟,為所阻。乃陰從伶人假靈官鬼卒衣冠,乘其夜醮, 突自屋脊躍下,據坐訶責其惑眾,命鬼卒縛之,持鐵藜將拷問。道士惶怖伏罪,具 陳虛誑取錢狀。乃哄堂一笑,脫衣冠高唱而出。次日覓道士,則已竄矣。此雍正甲 寅七月事。余隨先姚安公宿沙河橋,聞逆旅主人說。

  安邑宋半塘,嘗官鄞縣。言鄞有一生,頗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夢至大官署 ,察其形狀,知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其:「此病得死否?」曰:「君壽 未盡而祿盡,恐不久來此。」生言:「生平以館穀餬口,無過分之暴殄,祿何以先 盡?」吏太息曰:「正為受人館穀,而疏於訓課,冥司謂無功竊食,即屬虛糜,銷 除其應得之祿,補所探支,故壽未盡而祿盡也。蓋在三之義,名分本尊,利人修脯 ,誤人子弟,譴責亦最重。有官祿者減官祿,無官祿者則減食祿,一錙一銖,計較 不爽。世徒見才士通儒或貧或夭,動言天道之難明,焉知自誤生平,罪多坐此哉! 」生悵然而寤,病果不起。臨歿,舉以戒所親。故人得知其事云。

  道士龐鬥樞,雄縣人,嘗客獻縣高鴻臚家。先姚安公幼時,見其手撮棋子布几 上,中間橫斜縈帶,不甚可辨,外為八門,則井然可數。投一小鼠,從生門入,則 曲折尋隙而出,從死門入,則盤旋終日,不得出。以此信魚腹陣圖,定非虛語。然 鬥樞謂此特戲劇耳。至國之興亡,繫乎天命,兵之勝敗,在乎人謀,一切術數,皆 無所用。從古及今,有以壬遁星禽成事者,即如符咒厭劾,世多是術,亦頗有驗時 。然數千年來,戰爭割據之世,是時豈竟無傳,亦未聞某帝某王某將某相死於敵國 之魘魅也。其他可類推矣。姚安公曰:「此語非術士所能言,此理亦非術士所能知 。」

  從舅安公介然言,佃戶劉子明,家粗裕。有狐居其倉屋中,數十年一無所擾。 惟歲時祭以酒五盞,雞子數枚而已。或遇火盜,輒叩門窗作聲,使主人知之。相安 已久。一日,忽聞吃吃笑不止,問之不答。笑彌甚,怒而訶之,忽應曰:「吾自笑 厚結盟之兄弟,而疾其親兄弟者也;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也 ,何預於君,而見怒如是?」劉大慚,無以應。俄聞屋上朗誦《論語》曰:「法語 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語之言,能無悅乎?繹之為貴。」太息數聲而寂。 劉自是稍改其所為。後余以告邵暗谷,暗谷曰:「此至親密友所難言,而狐能言之 ;此正言莊論所難入,而狐以詼諧悟之,東方曼倩何加焉?子倘到劉氏倉屋,當向 門三揖之。」

  瑪納斯有遣犯之婦,入山採樵,突為瑪哈沁所執。瑪哈沁者,額魯特之流民, 無君長,無部族,或數十人為隊,或數人為隊,出沒深山中,遇禽食禽,遇獸食獸 ,遇人即食人。婦為所得,已褫衣縛樹上,熾火於旁。甫割左股一臠,忽聞火器一 震,人語喧闐,馬蹄聲殷動林谷,以為官軍掩至,棄而遁。蓋營卒牧馬,偶以鳥槍 擊雉子,誤中馬尾。一馬跳擲,群馬皆驚,相隨逸入萬山中,共譟而追之也。使少 遲須臾,則此婦血肉狼藉矣。豈非若或使之哉?婦自此遂持長齋,嘗謂人曰:「吾 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無過於臠割者;天下之恐怖,亦無過於束縛以待臠割 者。吾每見屠宰,輒憶自受楚毒時。思彼眾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固不能下 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餐者也。

  奴子劉琪,畜一牛一犬,牛見犬輒觸,犬見牛輒噬,每鬥至血流不止。然牛惟 觸此犬,見他犬則否;犬亦惟噬此牛,見他牛則否。後繫至兩處,牛或聞犬聲,犬 或聞牛聲,皆昂首瞑視。後先姚安公官戶部,余隨至京師,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 或曰:「禽獸不能言者,皆能記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經所謂夙冤,今尚相識歟? 」余謂夙冤之說,鑿然無疑;謂能記前生,則似乎未必。親串中有姑嫂相惡者,嫂 與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則如仇;小姑與諸嫂皆睦,惟此嫂則如仇,是豈能記前生 乎?蓋怨毒之念,根於性識,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藥,雖枯根朽草,本自無知,其 氣味自能激鬥耳。因果牽纏,無施不報,三生一瞬,可快意於睚眥哉。」

  從伯君章公言,前明清縣張公,十世祖贊祁公之外舅也。嘗與邑人約連名訟縣 吏,乘馬而往。經祖墓前,有旋風撲馬首,驚而墮。從者舁以歸,寒熱陡作,忽迷 忽醒,恍惚中似睹鬼物。將延巫禳解,忽起坐作其亡父語曰:「爾忽祈禱,撲爾馬 者我也。凡訟無益,使理曲,何可證?使理直,公論具在,人人為扼腕,是即勝矣 ,何必訟?且訟役訟吏,為患尤大,訟不勝,患在目前;幸而勝,官有來去,此輩 長子孫,必相報復,患在後日。吾是以阻爾行也。」言訖,仍就枕,汗出如雨,比 睡醒則霍然矣。既而連名者皆敗,始信非譫語也。此公聞於伯祖湛元公者,湛元公 一生未與人涉訟,蓋守此戒云。

  世有圓光術,張素紙於壁,焚符召神,使五六歲童子視之,童子必見紙上突現 大圓鏡,鏡中人物歷歷,示未來之事,猶卦影也。但卦影隱示其象,此則明著其形 耳。龐鬥樞能此術,某生素與鬥樞狎,嘗覬覦一婦,密祈鬥樞圓光,觀諧否。鬥樞 駭曰:「此事豈可瀆鬼神!」固強之。不得已勉為焚符,童子注視良久,曰:「見 一亭子,中設一榻,三娘子與一少年坐其上。」三娘子者,某生之亡妾也。方詬責 童子妄語,鬥樞大笑曰:「吾亦見之,亭中尚有一匾,童子不識字耳。」怒問:「 何字?」曰:「『己所不欲』四字也。」某生默然拂衣去。或曰:「鬥樞所焚實非 符。先以餅餌誘童子,教作是語。」是殆近之。雖曰惡謔,要未失朋友規過之義也 。

  先太夫人言,外祖家恒夜見一物,舞蹈於樓前,見人則竄避。月下循窗隙窺之 ,衣慘綠衫,形蠢蠢如巨鱉,見其手足而不見其首,不知何怪。外叔祖紫衡公遣健 僕數人,持刀杖繩索伏門外,伺其出,突掩之。踉蹌逃入樓梯下。秉火照視,則牆 隅綠錦袱包一銀船,左右有四輪,蓋外祖家全盛時兒童戲劇之物。乃悟綠衫其袱, 手足其四輪也。熔之得三十餘金。一老媼曰:「吾為婢時,房中失此物,同輩皆大 遭棰楚。不知何人竊置此間,成此魅也。」《搜神記》載孔子之言曰:「夫六畜之 物,龜蛇魚鱉草木之屬,神皆能為妖怪,故謂之五酉。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 ,老也,故物老則為怪矣。殺之則已,夫何患焉?」然則物久而幻形,固事理之常 耳。

  兩世夫婦如韋皋、玉簫者,蓋有之矣。景州李西崖言,乙丑會試,見貴州一孝 廉,述其鄉民家生一子,甫能言,即云:「我前生某氏之女,某氏之妻,夫名某字 某,吾卒時夫年若干,今年當若干,所居之地,距民家四五日程耳。」此語漸聞。 至十四五歲時,其故夫知有是說,逕來尋問,相見涕泗,述前生事悉相符。是夕, 竟抱被同寢,其母不能禁。疑而竊聽,滅燭以後,已妮妮兒女語矣。母怒,逐其故 夫去,此子憤悒不食,其故夫亦棲遲旅舍不肯行。一日,防範偶疏,竟相偕遁去, 莫知所終。異哉此事,古所未聞也。此謂發乎情而不止乎禮矣。

  東光霍從占言,一富室女,五六歲時,因夜出觀劇,為人所掠賣。越五六年, 掠賣者事敗,供曾以藥迷此女。移檄來問,始得歸。歸時視其肌膚,鞭痕、杖痕、 剪痕、錐痕、烙痕、燙痕、爪痕、齒痕,遍體如刻畫,其母抱之泣數日。每言及, 輒沾襟。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無人理,幼時不知所為,戰慄待死而已。年漸長,不 勝其楚。思自裁,夜夢老人曰:「爾勿短見。再烙兩次,鞭一百,業報滿矣。」果 一日,縛樹受鞭,甫及百,而縣吏持符到。蓋其母御婢極殘忍,凡觳觫而侍立者, 鮮不帶血痕;回眸一視,則左右無人色。故神示報於其女也。然竟不悛改,後疽發 於項死,子孫今亦式微。從占又云,一宦家婦遇婢女有過,不加鞭箠,但褫下衣使 露體伏地,自云如蒲鞭之示辱也。後患顛癇,每防守稍疏,輒裸而舞蹈云。

  汲孺愛先生言,其僕自鄰村飲酒歸,醉臥於路,醒則草露沾衣,月向午矣。欠 伸之頃,見一人瑟縮立樹後,呼問為誰,曰:「君勿怖,身乃鬼也。此間群鬼喜嬲 醉人,來為君防守耳。」問:「素昧生平,何以見護?」曰:「君忘之耶?我歿之 後,有人為我婦造蜚語,君不平而白其誣,故九泉銜感也。」言訖而滅,竟不及問 其為誰,亦不自記有此事。蓋無心一語,黃壤已聞。然則有意造言者,冥冥之中寧 免握拳齧齒耶?

  河間獻王墓,在獻縣城東八里。墓前有祠,祠前二柏樹,傳為漢物,未知其審 ,疑後人所補種。左右陪葬二墓,縣誌稱左毛萇,右貫長卿。然任邱又有毛萇墓, 亦莫能詳也。或曰:「萇宋代追封樂壽伯,獻縣正古樂壽地,任邱毛公墓,乃毛亨 也。」理或然歟。從舅安公五占言,康熙中,有群盜覬覦玉魚之藏,乃種瓜墓前, 陰於團焦,中穿地道。將近墓,探以長錐,有白氣隨錐射出,聲若雷霆,衝諸盜皆 仆,乃不敢掘。論者謂:「王墓封閉二千載,地氣久鬱,故遇隙湧出,非有神靈。 」余謂:「王功在《六經》,自當有鬼神呵護。穿古塚者多矣,何他處地氣不久鬱 而湧乎?」

  鬼魅在人腹中語,余所見聞凡三事。一為雲南李編修衣山,因扶乩與狐女唱和 ,狐女姊妹數輩,並入居其腹中,時時與語。正一真人劾治弗能遣,竟顛癇終身。 余在翰林目見之。一為宛平張文鶴友,官南汝光道時,與史姓幕友宿驛舍。有客投 剌謁史,對語徹夜。比曉,客及僕皆不見,忽聞語出史腹中,後拜斗祛之去。俄仍 歸腹中,至史死乃已。疑其夙冤也。聞金聽濤少宰言之。一為平湖一尼,有鬼在腹 中,談休咎多驗,檀施鱗集。鬼自云:「夙生負此尼錢,以此為償。」如《北夢瑣 言》所記田布事。人側耳尼腋下,亦聞其語,疑為樟柳神也。聞沈雲椒少宰言之。

  晉殺秦諜,六日而蘇。或由縊殺杖殺,故能復活,但不識未蘇以前作何情狀。 詁經有體,不能如小說瑣記也。佃戶張天錫,嘗死七日,其母聞棺中擊觸聲,開視 ,已復生。問其死後何所見。曰:「無所見,亦不知經七日,但倏如睡去,倏如夢 覺耳。」時有老儒館余家,聞之拊髀雀躍曰:「程朱聖人哉!鬼神之事,孔孟猶未 敢斷其無,惟二先生敢斷之。今死者復生,果如所論,非聖人能之哉!」余謂:「 天錫自氣結屍厥,瞀不知人,其家誤以為死耳,非真死也。虢太子事載於《史記》 ,此翁未見耶?」

  帝王以刑賞勸人善,聖人以褒貶勸人善,刑賞有所不及,褒貶有所弗恤者,則 佛以因果勸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緇徒執罪福之說誘脅愚民,不以人品邪正分 善惡,而以佈施有無分善惡,福田之說興,瞿曇氏之本旨晦矣。聞有走無常者,以 血盆懺經有無利益問冥吏,冥吏曰:「無是事也。夫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是天地 自然之氣,陰陽不息之機也。化生必產育,產育必穢污,雖賢媛淑母亦不得不然, 非自作之罪也。如以為罪,則飲食不能不便溺,口鼻不能不涕唾,是亦穢污,是亦 當有罪乎?為是說者,蓋以最易惑者惟婦女,婦女所必不免者惟產育,以是為有罪 ,以是罪為非懺不可,而閨閣之財無不充功德之費矣。爾出入冥司,宜有聞見,血 池果在何處,墮血池者果有何人,乃猶疑而問之歟?」走無常後以告人,人訖無信 其言者。積重不返,此之謂矣。

  釋明玉言,西山有僧,見游女踏青,偶動一念。方徙倚凝思間,有少婦忽與目 成,漸相軟語,云:「家去此不遠,夫久外出,今夕,當以一燈在林外相引。」叮 嚀而別。僧如期往,果熒熒一燈,相距不半里,穿林渡澗,隨之以行,終不能迫及 。既而或隱或現,倏左倏右,奔馳轉輾,道路遂迷,困不能行,踣臥老樹之下。天 曉諦觀,仍在故處,再往林中,則蒼蘚綠莎,履痕重疊,乃悟徹夜繞此樹旁,如牛 旋磨也。自知心動生魔,急投本師懺悔,後亦無他。又言山東一僧,恒見經閣上有 豔女下窺,心知是魅,然思念魅亦良得,逕往就之,則一無所睹,呼之亦不出。如 是者凡百餘度,遂惘惘得心疾,以至於死。臨死乃自言之。此或夙世冤愆,借以索 命歟?然二僧究皆自敗,非魔與魅敗之也。

  吳惠叔言,醫者某生,素謹厚。一夜,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者大 駭,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者益駭,力揮去。越半載餘,忽夢為冥 司所拘,言有訴其殺人者。至,則一披髮女子,項勒紅巾,泣陳乞藥不與狀。醫者 曰:「藥醫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汝自以姦敗,於我何有?」女子曰:「我乞藥 時,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既 不得藥,不能不產。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 反戕兩命矣。罪不歸汝,反歸誰乎?」冥官喟然曰:「汝所言,酌乎時勢;彼所執 者,則理也。宋以來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獨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 几有聲,醫者悚然而悟。

  惠叔又言,有疫死還魂者,在冥司遇其故人,襤褸荷校,相見悲喜,不覺握手 太息曰:「君一生富貴,竟不能帶至此耶?」其人蹙然曰:「富貴皆可帶至此,但 人不肯帶爾。生前有功德者,至此何嘗不富貴耶?寄語世人早作帶來計可也。」李 南澗曰:「善哉斯言,勝於謂富貴皆空也。」

第十卷 如是我聞四

  長山聶松巖言,安邱張卯君先生家有書樓,為狐所據,每與人對語。媼婢僮僕 ,凡有隱匿,必對眾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過。斯亦能語之繩規,無 形之監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則諱其所短,不肯質言。蓋聰明有餘,正直則 不足也,斯狐之所以為狐歟!

  滄州插花廟老尼董氏言,嘗夜半睡醒,聞佛殿磬聲鏗然,如有人禮拜者。次日 告其徒,曰:「師耳鳴。」至夜復然,乃潛起躡足窺之。佛光青熒,依稀辨物,見 擊磬者,乃其亡師;一少婦對佛長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內,不識為誰。細聽所祝 ,則為夫病求福也。恐怖失措,觸朱槅有聲。陰氣冥蒙,燈光驟暗。再明,則已無 睹矣。先外祖雪峰張公曰:「此少婦已入黃壤,猶憂夫病,聞之使人增伉儷之情。 」董尼有言,近一賣花老媼,夜經某氏墓,突見某夫人魂立樹下,以手招之。無路 可避,因戰慄拜謁。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識人寄信,望眼幾穿,今乃 見爾。歸告我女我婿,一切陰謀,鬼神皆已全知,無更枉拋心力。吾在冥府,大受 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無地自容,惟日避此樹邊,苦雨淒風,酸辛萬狀, 尚不知沉淪幾輩,得付轉輪。似聞須所奪小郎貲財,耗散都盡,始冀有生路也。又 婿有密札數紙,病中置螺甸小篋中,囑其檢出毀滅,免得他日口實。」叮嚀再三, 嗚咽而滅。媼潛告其女。女怒曰:「為小郎游說耶?」迨於篋中見前札,乃始悚然 。後女家日漸消敗。親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

  烏魯木齊提督巴公彥弼言,昔從征烏什時,夢至一處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 見兵衛,有數十人出入往來,亦多似文吏。試往窺視,遇故護軍統領某公(某名凡 五字,公以滾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記。)。握手相勞苦,問:「公久逝,今何事到 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受冥官,今隨軍籍記戰沒者也。」見其几上諸冊, 有黃色、紅色、紫色、黑色數種。問:「此以旗分耶?」微笑曰:「安有紫旗、黑 旗?(雖舊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難辨,乃改為藍旗,此公蓋偶未知也。)此別甲乙 之次第耳。」問:「次第安在?」曰:「赤心為國,奮不顧身者,登黃冊;恪遵軍 令,寧死不撓者,登紅冊;隨眾驅馳,轉輾而殞者,登紫冊;倉皇奔潰,無路求生 ,蹂踐裂屍,追殲斷脰者,登黑冊。」問:「同時受命,血濺屍橫,豈能一一區分 ,毫無舛誤?」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氣如生。應登黃冊者, 其精氣如烈火熾騰,蓬蓬勃勃;應登紅冊者,其精氣如烽煙直上,風不能搖;應登 紫冊者,其精氣如雲漏電光,往來閃爍。此三等中,最上者為神明,最下者亦歸善 道。至應登黑冊者,其精氣瑟縮摧頹,如死灰無燄,在朝廷褒崇忠義,自一例哀榮 ,陰曹則以常鬼視之,不復齒數矣。」巴公側耳敬聽,悚然心折,方欲自問將來, 忽炮聲驚覺。後常以告麾下,曰:「吾臨陣每憶斯語,便覺捐身鋒鏑,輕若鴻毛。 」

  《夜燈叢錄》載謝梅莊戇子事,而不知戇子姓盧名志仁,蓋未見梅莊自作戇子 傳,僅據傳聞也。霍京兆易書,戍癸蘇圖時,轎夫王二與戇子事相類,後歿於塞外 ,京兆哭之慟。一夕,忽聞帳外語曰:「羊被盜矣,可急向西北追。」出視果然, 聽其語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僕方辭歸,是日睹此異,遂解裝不行,謂其 曹曰:「恐冥冥王二笑人。」

  滄州瞽者蔡某,每過南山樓下,即有一叟邀之彈唱,且對飲。漸相狎,亦時至 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西人,因販磁到此。」久而覺其為狐。然契合甚深, 狐不諱,蔡亦不畏也。會有以閨閫蜚語涉訟者,眾議不一,偶與言及,曰:「君既 通靈,必知其審。」狐艴然曰:「我輩修道人,豈干預人家瑣事。夫房幃秘地,男 女幽期,曖昧難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於百犬吠聲。即使果真,何關外人 之事?乃快一日之口,為人子孫數世之羞,斯已傷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況蛇 杯弓影,恍惚無憑,而點綴鋪張,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辨之不能,往往致抑 鬱難言,含冤畢命。其怨毒之氣,尤歷劫難消,苟有幽靈,豈無業報?恐刀山劍樹 之上,不能不為是人設一座也。汝素樸誠,聞此事亦當掩耳,乃考求真偽,意欲何 為?豈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逕去,從此遂絕。蔡愧悔,自批其頰,恒 述以戒人,不自隱匿也。

  舅氏張公夢徵言,所居吳家莊西,一丐者死於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來 啖其屍,犬奮齧不使前。俄諸狼大集,犬力盡踣,遂並為所啖,惟存其首,尚雙目 怒張,皆如欲裂。有佃戶守瓜田者親見之。又程易門在烏魯木齊,一夕有盜入室, 已逾牆將出,所畜犬追齧其足,盜抽刃斲之,至死齧終不釋,因就擒。時易門有僕 曰龔起龍,方負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異,一人面獸心,一獸面人心。」

  余在烏魯木齊日,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言,曩守江山口卡倫,一日將曙,有烏啞 啞對戶啼,惡其不吉,引骹矢射之,噭然有聲,掠乳牛背上過。牛駭而奔,呼數卒 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觸一人仆,扶視無大傷,惟足跛難行,問其家不遠 ,共舁送歸。入室坐未定,聞小兒連呼有賊,同出助捕,則逃遣犯韓雲,方逾垣盜 食其瓜,因共執焉。使烏不對戶啼,則薩音綽克圖不射;薩音綽克圖不射,則牛不 驚逸;牛不驚逸,則不觸人仆;不觸人仆,則數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兒見人盜瓜, 其勢必不能縶縛。乃轉輾相引,終使受縶伏誅。此烏之來,豈非有物憑之哉?蓋雲 本劇寇,所劫殺者多矣。爾時雖無所睹,實與劉剛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領額爾赫圖言,曩守吉木薩卡倫,夜聞團焦外嗚嗚有聲,人出逐,則漸退 。人止則止,人返則復來,如是數夕。一戍卒有膽,竟操刃隨之,尋聲迤邐入山中 ,至一僵屍前而寂。視之,有野獸齧食痕,已久枯矣。卒還以告。心知其求瘞也, 具棺葬之。遂不復至。夫神識已離,形骸何有?此鬼沾沾於遺蛻,殊未免作繭自纏 。然螻蟻魚鱉之談,自莊生之曠見。豈能使含生之屬,均如太上忘情?觀於茲事, 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骼必藏,仁人之政。聖人通鬼神之情狀,何嘗謂魂升魄 降,遂冥冥無知哉?

  獻縣令某,臨歿前,有門役夜聞書齋人語曰:「渠數年享用奢華,祿已耗盡。 其父訴於冥司,探支來生祿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許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恪公 嘗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過奢過儉,皆足致不祥。然歷歷驗之,過奢之罰,富 者輕,而貴者重;過儉之罰,貴者輕,而富者重。蓋富而過奢,耗己財而已;貴而 過奢,其勢必至於貪婪,權力重則取求易也。貴而過儉,守己財而已;富而過儉, 其勢必至於刻薄,計較明則機械多也。士大夫時時深念,知益己者必損人。凡事留 其有餘,則召福之道也。」

  小奴玉保言,特納格爾農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無追尋者,詢訪 亦無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親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徑 ,負女渡嶺驀澗,直入亂山。崖陡谷深,墮必糜碎,惟抱牛頸呼號,樵牧者聞聲追 視,已在萬峰之頂,漸滅沒於煙靄間。其或飼虎狼,或委谿壑,均不可知矣。皆咎 其父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謂此牛與此女,合是夙冤,即驅逐不留,亦必別有以 相報也。

  故城刁飛萬言,一村有二塾師,雨後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對談,移時未去。祠 前地淨如掌,忽見坌起似字跡,共起視之,則泥土杖畫十六字曰:「不趁涼爽,自 課生徒,溷入書館,不亦愧乎?」蓋祠無居人,狐據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時程試 方增律詩,飛萬戲曰:「隨手成文,即四言叶韻,我愧此狐。」

  飛萬又言,一書生最有膽,每求見鬼,不可得。一夕,雨霽月明,命小奴攜罌 酒詣叢塚間,四顧呼曰:「良夜獨游,殊為寂寞,泉下諸友,有肯來共酌者乎?」 俄見磷光熒熒,出沒草際。再呼之,嗚嗚相距丈許,皆止不進。數其影約十餘,以 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有一鬼稱酒絕佳,請再賜。因且灑且問曰:「公等 何故不輪迴?」曰:「善根在者轉生矣,惡貫盈者墮獄矣。我輩十三人,罪根未滿 ,待輪迴者四;業報沉淪,不得輪迴者九也。」問:「何不懺悔求解脫?」曰:「 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後無著力處矣。」灑酒既盡,舉罌視之,各踉蹌去。中一鬼回 首叮嚀曰:「餓鬼得飫壺觴,無以報德,謹以一語奉贈:『懺悔須及未死時也。』 」

  翰林院筆貼式伊實,從征伊犁時,血戰突圍,身中七矛。越兩晝夜復甦,疾馳 一晝夜,猶追及大兵。余與博晰齋同在翰林時,見有傷痕,細詢顛末。自言:「被 創時,絕無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漸有知覺,則魂已離體,四顧皆風沙澒洞,不 辨東西。了然自知為已死,倏念及子幼家貧,酸徹心骨,便覺身如一葉,隨風漾漾 欲飛;倏念及虛死不甘,誓為厲鬼殺賊,即覺身如鐵柱,風不能搖。徘徊佇立間, 方欲直上山頂,望敵兵所在,俄如夢醒,已僵臥戰血中矣。」晰齋太息曰:「聞斯 情狀,使人覺戰死無可畏,然則忠臣烈士,正復易為,人何憚而不為也!」

  里有古氏,業屠牛,所殺不可縷數。後古叟目雙瞽,古媼臨歿時,肌膚潰裂, 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餘,乃終。侍姬之母沈媼親 見其事。殺業至重,牛有功於稼穡,殺之業尤重。《冥祥記》載晉庾紹之事,已有 「宜勤精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之語。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 志》載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雜俎》亦載之。今不食牛人遇 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也。

  海寧陳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壇者,安溪李文貞公也。公拜問涉世之道 ,文貞判曰:「得意時毋太快意,失意時毋太快口,則永保終吉。」公終身誦之, 嘗誨門人曰:「得意時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時毋太快口,則賢者或未

能。夫快口豈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曠達之語,其招禍甚於怨尤也。」余因憶 先高祖《花王閣》剩稿中載,宋盛陽先生(諱大壯,河間諸生,先高祖之外舅也。 )贈詩曰:「狂奴猶故態,曠達是牢騷。」與公所論殆似重規疊矩矣。

  有額魯特女,為烏魯木齊民間婦,數年而寡。婦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門,婦 謝曰:「嫁則必嫁。然夫死無子,翁已老,我去將誰依?請待養翁事畢,然後議。 」有欲入贅其家代養其翁者,婦又謝曰:「男子性情不可必,萬一與翁不相安,悔 且無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溫飽安樂,竟勝於有子時。越六七年,翁以壽 終。營葬畢,始痛哭別墓,易彩服升車去。論者惜其不貞,而不能不謂之孝。內閣 學士永公時鎮其地,聞之歎曰:「此所謂質美而未學。」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選貴州一令,貸於西商,抑勒剝削,機械百出。某 迫於程限,委曲遷就,而西商枝節益多。爭論至夜分,始茹痛書券;計券上百金, 實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後,持金貯篋,方獨坐太息。忽聞簷上人語曰:「世間 無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憤填胸臆。吾本意來盜公,今且一懲西商,為天下窮 官吐氣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聲,已越垣逕去。次日,聞西商被盜,篋 中新舊借券,皆席捲去矣。此盜殊多俠氣。然亦西商所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 神巧使相值也。

  許文木言,其親串有得新官者,盛具牲醴享祖考。有巫能視鬼,竊語人曰:「 某家先靈受祭時,皆顏色慘沮,如欲下淚,而後巷某甲之鬼,乃坐對門屋脊上,翹 足而笑。是何故也?」後其人到官,未久即服法,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而某甲之 喜,則終不解。久而有知其陰事者,曰:「某甲女有色,是嘗遣某嫗,誘以金珠, 同宿數夕,人不知而鬼知也。」誰謂冥冥可墮行哉!

  王梅序孝廉言,交河城西有古墓,林木叢雜,云藏妖魅,犯之者多患寒熱。樵 牧不敢近。一老儒耿直負氣,由所居至縣城,其地適中,過必憩息,偃蹇傲倪,竟 無所見聞,如是數年。一日,又坐墓,袒裼納涼,歸而發狂譫語曰:「曩以汝為古 君子,故任汝放誕,未敢侮汝。汝近乃作負心事,知從前規言矩步,皆貌是心非, 今不復畏汝矣。」其家再三拜禱,昏憒數日,自是索然氣餒,每經其地,輒俯首疾 趨。觀此知魅不足畏,心苟無邪,雖凌之而不敢校;亦觀此而知魅大可畏,行苟有 玷,雖秘之而皆能窺。

  門人蕭山汪生輝祖,字煥曾,乾隆乙未進士,今為湖南寧遠縣知縣。未第時, 久於幕府,撰《佐治藥言》二卷。中載近事數條,頗足以資法戒。其一曰:孫景溪 先生,諱爾周。令吳橋時,幕客葉某,一夕方飲酒,偃臥於地,歷二時而蘇。次日 ,閉戶書黃紙疏,赴城隍廟拜燬。莫喻其故。越六日,又偃仆如前,良久復起,則 請遷居於署外。自言:「八年前,在山東館陶幕,有士人告惡少調其婦。本擬請主 人專懲惡少,不必婦對質。而問事謝某,欲窺婦姿色,慫慂傳訊,致婦投環,惡少 亦抵法。今惡少控於冥府,謂婦不死則渠無死法,而婦死由內幕之傳訊。館陶城隍 神移牒來拘。昨具疏申辨,謂婦本應對質,且造意者為謝某。頃又移牒,謂:『傳 訊之意在窺其色,非理其冤,念雖起於謝,筆實操於葉,謝已攝至,葉不容寬。』 余必不免矣。」越夕而殞。其一曰:浙江臬司同公言,乾隆乙亥秋審時,偶一夜潛 出察諸吏治事狀,皆已酣寢,惟一室燈燭明。穴窗竊窺,見一吏方理案牘,几前立 一老翁一少婦,甚駭異,姑視之。見吏初抄一簽,旋毀稿更書,少婦斂衽退,又抽 一卷沉思良久,書一簽,老翁亦揖而退。傳詰此吏,則先理者,為臺州因奸致死一 案,初擬緩決,旋以身列青衿,敗檢釀命,改情實;後抽之卷,為寧波疊毆致死一 案,初擬情實,旋以索逋理直,死由還毆,改緩決。知少婦為捐生之烈魄,老翁累 囚之先靈矣。其一曰:秀水縣署有愛日樓,板梯久毀,陰雨輒聞鬼泣聲。一老吏言 ,康熙中,令之母善誦佛號,因建此樓。雍正初有令挈幕友胡姓來,盛夏不欲見人 ,獨處樓中,案牘飲食皆縋而上下。一日,聞樓上慘號聲,從者急梯而上,則胡裸 體浴血,自刺其腹,並碎劙周身,如刻畫。自云:「曩在湖南某縣幕,有姦夫殺本 夫者,姦婦首於官,吾恐主人有失察咎,以訪拿報,婦遂坐磔。頃見一神引婦來, 剚刃於吾腹,他不知也。」號呼越夕而死。其一曰:吳興某以善治錢穀有聲,偶為 同事者所慢,因密訐其寢盜陰事於上官,竟成大獄。後自齧其舌而死。又無錫張某 在歸安令裘魯青幕,有姦夫殺本夫者,裘以婦不同謀,欲出之,張大言曰:「趙盾 不討賊為殺君,許止不嘗藥為弒父,《春秋》有誅意之法,是不可縱也。」婦竟論 死。後張夢一女子披髮持劍,搏膺而至曰:「我無死法,汝何助之急也?」以刃刺 之,覺而刺處痛甚。自是夜夜為厲,以至於死。其一曰:蕭山韓其相先生,少工刀 筆,久困場屋,且無子,已絕意進取矣。雍正癸卯,在公安縣幕,夢神語曰:「汝 因筆孽多,盡削祿嗣。今治獄仁恕,賞汝科名及子,其速歸。」未以為信,次夕夢 復然。時已七月初旬,答以試期不及。神曰:「吾能送汝也。」寤後急理歸裝,江 行風利,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以遺才入闈中式。次年,果舉一子。煥曾篤實有古 風,其所言當不妄。又所記囚關絕嗣一條曰:平湖楊研耕,在虞鄉縣幕時,主人兼 署臨晉,有疑獄久未決。後鞫實為弟毆兄死,夜擬讞牘畢,未及滅燭而寢,忽聞牀 上鉤鳴,帳微啟,以為風也。少頃復鳴,則帳懸鉤上,有白鬚老人跪牀前叩頭。叱 之不見,而几上紙翻動有聲,急起視,則所擬讞牘也。反覆詳審,罪實無枉,惟其 家四世單傳,至其父始生二子,一死非命,一又伏罪,則五世之祀斬矣。因毀稿存 疑如故。蓋以存疑為是也。余謂以王法論,滅倫者必誅;以人情論,絕祀者亦可憫 。生與殺皆礙,仁與義竟兩妨矣。如必委曲以求通,則謂殺人者抵以死,死者之冤 已伸,伸己之冤以絕祖父之祀,其兄有知,必不願。使其竟願,是無人心矣。雖不 抵不為枉,是一說也。或又謂情者一人之事,法者天下之事也,使凡僅兄弟二人者 ,弟殺其兄,哀其絕祀皆不抵,則奪產殺兄者多矣,何法以正倫紀乎?是又未嘗非 一說也。不有皋陶,此獄實為難斷,存以待明理者之論定可矣。

  姚安公言,昔在舅氏陳公德音家,遇驟雨,自巳至午乃息,所雨皆漚麻水也。 時西席一老儒方講學,眾因叩曰:「此雨究竟是何理?」老儒掉頭面壁曰:「子不 語怪。」

  劉香畹言,曩客山西時,聞有老儒經古塚,同行者言中有狐,老儒詈之,亦無 他異。老儒故善治生,冬不裘,夏不絺,食不肴,飲不荈,妻子不宿飽,銖積錙累 得四十金,溶為四錠,秘緘之,而對人自訴無擔石。自詈狐後,所儲金或忽置屋顛 樹杪,使梯而取;或忽在淤泥淺水,使濡而求;甚或忽投圂圊,使探而濯;或移易 其地,大索乃得;或失去數日,從空自墮;或與客對坐,忽納於帽簷;或對人供揖 ,忽鏗然脫袖,千變萬化,不可思議。一日,突四鋌躍擲空中,如蛺蝶飛翔,彈丸 擊觸,漸高漸遠,勢將飛去,不得已,焚香拜祝,始自投於懷,自是不復相嬲,而 講學之氣燄,已索然盡矣。說是事時,一友曰:「吾聞以德勝妖,不聞以詈勝妖也 ,其及也固宜。」一友曰:「使周張程朱詈,妖必不興,惜其古貌不古心也。」一 友曰:「周張程朱必不輕詈,惟其不足於中,故悻悻於懷也。」香畹首肯曰:「斯 言洞癥結矣。」

  香畹又言,一孝廉頗善儲蓄,而性嗇。其妹家至貧,時逼除夕,炊煙不舉,冒 風雪徒步數十里,乞貸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館穀償,堅以窘辭。其母涕泣助請, 辭如故。母脫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聞也。是夕,有盜穴壁入,罄所有去,迫於公 論,弗敢告官捕。越半載,盜在他縣敗,供曾竊孝廉家,其物猶存十之七,移牒來 問,又迫於公論,弗敢認。其婦惜財不能忍,因遣子往認焉。孝廉內愧,避弗見客 者半載。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嗇之故,人如陌路,此真聞之扼腕矣。乃盜遽 乘之,使人一快;失而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於椎心茹痛,自匿其 瑕,復敗於其婦,瑕終莫匿,更使人不勝其快。顛倒播弄,如是之巧,謂非若或使 之哉?然能愧不見客,吾猶取其足為善,充此一愧,雖以孝友聞,可也。

  盧霽漁編修,患寒疾,誤延讀《景岳全書》者,投人參,立卒。太夫人悔焉, 哭極慟,然每一發聲,輒聞板壁格格響,夜或繞牀呼阿母,灼然辨為霽漁聲。蓋不 欲高年之過哀也。悲哉,死而猶不忘親乎?

  海陽鞠前輩庭和言,一宦家婦臨卒,左手挽幼兒,右手挽幼女,嗚咽而終,力 擘之乃釋,目炯炯尚不瞑也。後燈前月下,往往遙見其形。然呼之不應,問之不言 ,招之不來,即之不見,或數夕不出,或一夕數出,或望之在某人前,而某人反無 睹,或此處方睹,而彼處又睹,大抵如泡影空花,電光石火,一轉瞬而即滅,一彈 指而倏生。雖不為害,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故後妻視其子女,不敢生分別 心,婢媼僮僕,視其子女,亦不敢生凌侮心。至男婚女嫁,乃漸不睹,然越數載, 或一見。故一家恒慄慄危懼,如在其旁。或疑為狐魅所托,亦是一說。惟是狐魅擾 人,而此不近人,且狐魅又何所取義,而辛苦十餘年,為時時作此幻影哉?殆結戀 之極,精靈不散,而為人子女者,知父母之心,歿而彌切如是也。其亦可以愴然感 乎?

  庭和又言,有兄死而吞噬其孤姪者,迫脅侵蝕,殆無以自存。一夕,夫婦方酣 眠,忽夢兄倉皇呼曰:「起起,火已至!」醒而煙燄迷漫,無路可脫,僅破窗得出 。喘息未定,室已崩摧;緩須臾,則灰燼矣。次日,急召其姪,盡還所奪。人怪其 數朝之內,忽跖忽夷,其人流涕自責,始知其故。此鬼善全骨肉,勝於為厲多多矣 。

  高淳令梁公欽,官戶部額外主事時,與姚安公同在四川司。是時六部規制嚴, 凡有故不能入署者,必遣人告掌印,掌印遣牒司務,司務每日匯呈堂,謂之出付, 不能無故不至也。一日,梁公不入署,而又不出付,眾疑焉。姚安公與福建李公根 侯,寓皆相近,放衙後,同往視之。則梁公昨夕睡後,忽聞砰訇撞觸聲,如怒馬騰 踏,呼問無應者,悸而起視,乃二僕一御者,裸體相搏,捶擊甚苦,然皆緘口無一 言。時四鄰已睡,寓中別無一人,無可如何,坐視其鬥,至鐘鳴乃並仆。迨曉而蘇 ,傷痕鱗疊,面目皆敗,問之都不自知,惟憶是晚同坐後門納涼,遙見破屋址上有 數犬跳踉,戲以磚擲之,嗥而跳。就寢後,遂有是變。意犬本是狐,月下視之未審 歟?梁公泰和人,與正一真人為鄉里,將往陳訴。姚安公曰:「狐自遊戲,何預於 人?無故擊之,曲不在彼,袒曲而攻直,於理不順。」李公亦曰:「凡僕隸與人爭 ,宜先克己。理直尚不可縱,使有恃而妄行,況理曲乎?」梁公乃止。

  乾隆乙未會試前,一舉人過永光寺西街,見好女立門外,意頗悅之,托媒關說 以三百金納為妾,因就寓其家,亦甚相得。迨出闈返舍,則破窗麈壁,闃無一人; 污穢堆積,似廢壞多年者。訪問鄰家,曰:「是宅久空,是家來住僅月餘,一夕自 去,莫知所往矣。」或曰:「狐也,小說中蓋嘗有是事。」或曰:「是女為餌,竊 貲遠遁,偽為狐也。夫狐而偽人,斯亦黠矣;人而為狐,不更黠乎哉?」余居京師 五六十年,見此類者不勝數,此其一耳。

  汪御史泉香言,布商韓某,昵一狐女,日漸尪羸。其侶求符籙劾禁,暫去仍來 。一夕,與韓共寢,忽披衣起坐曰:「君有異念耶?何忽覺剛氣砭人,刺促不寧也 ?」韓曰:「吾無他念。惟鄰人吳某,逼於償負,鬻其子為歌童。吾不忍其衣冠之 後淪下賤,措四十金欲贖之,故轉輾未眠耳。」狐女蹶然推枕曰:「君作是念,即 是善人。害善人者有大罰,吾自此逝矣。」以吻相接,噓氣良久,乃揮手而去。韓 自是壯健如初。

  戴遂堂先生曰:「嘗見一巨公,四月八日,在佛寺禮懺放生。偶散步花下,遇 一遊僧合掌曰:『公至此何事?』曰:『作好事也。』又問:『何為今日作好事? 』曰:『佛誕日也。』又問:『佛誕日乃作好事,餘三百五十九日,皆不當作好事 乎?公今日放生,是眼前功德,不知歲歲庖廚之所殺,足當此數否乎?』巨公猝不 能對。知客僧代叱曰:『貴人護法,三寶增光,窮和尚何敢妄語?』遊僧且行且笑 曰:『紫衣和尚不語,窮和尚不得不語也。』掉臂逕出,不知所往。一老僧竊歎曰 :『此闍黎大不曉事,然在我法中,自是突聞獅子吼矣。』」昔五臺僧明玉嘗曰: 「心心念佛,則惡意不生,非日念數聲佛,為功德也;日日持齋,則殺業永除,非 月除數日,即為功德也。燔炙肥甘,晨昏厭飫,而月限某日某日不食肉,謂之善人 。然則苞苴公行,簠簋不飭,而月限某日某日不受錢,謂之廉吏乎?」與此遊僧之 言若相印合。李杏甫總憲則曰:「此為彼教言之耳。士大夫終身茹素,勢必不行, 得數日持月齋,則此數日可減殺;得數人持月齋,則此數人可減殺。不愈於全不持 乎?」是亦見智見仁,各明一義。第不知明玉倘在,尚有所辯難否耳?

  恒王府長史東鄂洛(據八旗氏族譜,當為董鄂。然自書為東鄂,案牘冊籍,亦 書為東鄂,《公羊傳》所謂名從主人也。),謫居瑪納斯,烏魯木齊之支屬也。一 日詣烏魯木齊,因避暑夜行,息馬樹下,遇一人半跪。問起居,云是戍卒劉青。與 語良久,上馬欲行。青曰:「有瑣事乞公寄一語,印房官奴喜兒欠青錢三百,青今 貧甚,宜見還也。」次日見喜兒,告以青語,喜兒駭汗如雨,面色如死灰,怪詰其 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時,陳竹山閔其勤慎,以三百錢付喜兒市酒脯青錢奠之。 喜兒以青無親屬,遂盡乾沒,事無知者,不虞鬼之見索也。竹山素不信因果,至是 悚然曰:「此事不誣,此語當非依托也。吾以為人生作惡,特畏人知,人不及知之 處,即可為所欲為也。今乃知無鬼之論,竟不足恃。然則負隱慝者,其可慮也夫。 」

  昌吉平定後,以軍俘逆黨子女,分賞諸將。烏魯木齊參將某,實司其事。自取 最麗者四人,教以歌舞,脂香粉澤,彩服明璫,儀態萬方,宛如嬌女,見者莫不傾 倒。後遷金塔寺副將,屆期啟行,諸童檢點衣裝,忽篋中繡履四雙,翩然躍出,滿 堂翔舞,如蛺蝶群飛。以杖擊之,乃墮地,尚蠕蠕欲動,呦呦有聲。識者訝其不祥 。行至辟展,以鞭撻臺員,為鎮守大臣所劾,論戍伊犁,竟卒於謫所。

  至危至急之地,或忽出奇焉;無理無情之事,或別有故焉。破格而為之,不能 膠柱而斷之也。吾鄉一媼,無故率媼嫗數十人,突至鄰村一家,排闥強劫其女去。 以為尋釁,則素不往來;以為奪婚,則媼又無子。鄉黨駭異,莫解其由。女家訟於 官,官即出牒拘攝。媼已攜女先逃,不知蹤跡。同行婢嫗亦四散逋亡。累紲多人, 輾轉推鞫,始有一人吐實曰:「媼一子病瘵垂歿,媼撫之慟曰:『汝死自命,惜哉 不留一孫,使祖父竟為餓鬼也。』子呻吟曰:『孫不可必得,然有望焉。吾與某氏 女私昵,孕八月矣。但恐產必見殺耳。』子歿後,媼咄咄獨語十餘日,突有此舉, 殆劫女以全其胎耳。』官憮然曰:『然則是不必緝,過二三月自返耳。』屆期,果 抱孫自首。官無如之何,僅斷以不應重律,擬杖納贖而已。此事如兔起鶻落,少縱 即逝,此媼亦捷疾若神矣。安靜涵言:「其攜女宵遁時,以三車載婢嫗與己,分四 路行,故莫測所在;又不遵官路,橫斜曲折,歧復有歧,故莫知所向;且曉行夜宿 ,不淹留一日,俟分娩乃稅宅,故莫跡所居停。其心計尤周密也。女歸為父母所棄 ,遂偕媼撫孤,竟不再嫁。以其初涉溱洧,故旌典不及,今亦不著其氏族也。」

  李慶子言:「嘗宿友人齋中,天欲曉,忽二鼠騰擲相逐,滿室如飈輪旋轉,彈 丸迸躍,瓶彝罍洗,擊觸皆翻,砰鏗碎裂之聲,使人心戒久之。一鼠躍起數尺,復 墮於地,再踴再仆,乃僵。視之,七竅皆流血,莫知其故。急呼其家僮收驗器物, 見柈中所晾媚藥數十丸,齧殘過半,乃悟鼠誤吞此藥,狂淫無度,牝不勝嬲而竄避 ,牡無所發洩,蘊熱內燔以斃也。友人出視,且駭且笑,既而悚然曰:『乃至是哉 !吾知懼矣。』盡復所蓄藥於水。」夫燥烈之藥,加以鍛鍊,其力既猛,其毒亦深 ,吾見敗事者多矣。蓋退之硫黃,賢者不免,慶子此友,殆數不應盡,故鑒於鼠而 忽悟歟?

  張鷟《朝野僉載》曰:「唐青州刺吏劉仁軌,以海運失船過多,除名為民,遂 遼東效力。遇病,臥平壤城下,褰幕看兵士攻城,有一兵直來前頭背坐,叱之不去 ,須臾,城頭放箭,正中心而死。微此兵,仁軌幾為流矢所中。」大學士溫公征烏 什時為領隊大臣,方督兵攻城,渴甚,歸帳飲。適一侍衛亦來求飲,因讓茵與坐。 甫拈碗,賊突發巨炮,一鉛丸洞其胸死。使此人緩來頃刻,則必不免矣。此公自為 余言,與劉仁軌事絕相似。後公征大金川,卒戰歿於木果木。知人之生死,各有其 地,雖命當陣隕者,苟非其地,亦遇險而得全。然畏縮求免者,不徒多一趨避乎哉 !

  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殊途,狐則在 仙妖之間。故謂遇狐為怪,可;謂遇狐為常,亦可。三代以上無可考。《史記.陳 涉世家》稱:「篝火作狐鳴,曰:『大楚興,陳勝王。』必當時已有是怪,是以托 之。」吳均《西京雜記》稱:「廣川王發欒書塚,擊傷塚中狐,後夢見老翁報冤。 」是初化人形,見於漢代。張鷟《朝野僉載》稱:「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當 時諺曰:『無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廣記》載狐事十二卷, 唐代居十之九,是可以證矣。諸書記載不一,其源流始末,則劉師退先生所述為詳 。蓋舊滄州南一學究與狐友,師退因介學究與相見,軀幹短小,貌如五六十人,衣 冠不古不時,乃類道士。拜揖亦安詳謙謹。寒溫畢,問枉顧意。師退曰:「世與貴 族相接者,傳聞異詞,其間頗有所未明。聞君豁達,不自諱,故請祛所惑。」狐笑 曰:「天生萬物,各命以名。狐名狐,正如人名人耳。呼狐為狐,正如呼人為人耳 ,何諱之有?至我輩之中。好醜不一,亦如人類之內,良莠不齊,人不諱人之惡, 狐何諱狐之惡乎?第言無隱。」師退問:「狐有別乎?」曰:「凡狐皆可以修道, 而最靈者曰貔狐,此如農家讀書者少,儒家讀書者多也。」問:「貔狐生而皆靈乎 ?」曰:「此係乎其種類。未成道者所生,則為常狐;已成道者所生,則自能變化 也。」問:「既成道矣,自必駐顏,而小說載狐,亦有翁媼,何也?」曰:「所謂 成道,成人道也。其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亦與人同。若夫飛升霞舉,又自一事。 此如千百人中,有一二人求仕宦,其煉形服氣者,如積學以成名;其媚惑採補者, 如捷徑以求售。然遊仙島,登天曹者,必煉形服氣乃能。其媚惑採補,傷害或多, 往往干天律也。」問:「禁令賞罰,孰司之乎?』曰:「小賞罰統於長,其大賞罰 ,則地界鬼神鑒察之。苟無禁令,則往來無形,出入無跡,何事不可為乎?」問: 「媚惑採補,既非正道,何不列諸禁令,必俟傷人乃治乎?」曰:「此譬諸巧誘人 財,使人喜助,王法無禁也。至奪人殺人,斯論抵耳。《列仙傳》載酒家嫗,何嘗 干冥誅乎?」問:「聞狐為人生子,不聞人為狐生子,何也?」微哂曰:「此不足 論。蓋有所取,無所與耳。」問:「支機別贈,不憚牽牛妒乎?」又哂曰:「公太 放言,殊未知其審。凡女則如季姬鄶子之故事,可自擇配,婦則既有定偶,弗敢逾 防。若夫贈芍採蘭,偶然越禮,人情物理,大抵不殊,固可比例而知耳。」問:「 或居人家,或居曠野,何也?」曰:「未成道者,未離乎獸,利於遠人,非山林弗 便也。已成道者,事事與人同,利於近人,非城市弗便也。其道行高者,則城市山 林皆可居,如大富大貴家,其力百物皆可致,住荒村僻壤與通都大邑,一也。」師 退與縱談,其大旨惟勸人學道,曰:「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現是人 身,功成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與草木同朽,殊可惜也。」師退腹笥三藏,引與 談禪,則謝曰:「佛家地位絕高,然或修持未到,一入輪迴,便迷卻本來面目,不 如且求不死,為有把握。吾亦屢逢善知識,不敢見異而遷也。」師退臨別曰:「今 日相逢,亦是天幸,君有一言贈我乎?」躊躇良久,曰:「三代以下,恐不好名, 此為下等人言。自古聖賢,卻是心氣和平,無一毫做作。洛閩諸儒,撐眉努目,便 生出如許葛藤。先生其念之。」師退憮然自失。蓋師退崖岸太峻,時或過當云。

  裘文達公言,嘗聞諸石東村曰:「有驍騎校,頗讀書,喜談文義。」一夜,寓 直宣武門城上乘涼,散步至麗樵之東,見二人倚堞相對語。心知為狐鬼,屏息伺之 。其一舉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書院,今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製作器 物,實巧不可階;其教則變換佛經,而附會以儒理。吾曩往竊聽,每談至無歸宿處 ,輒以天主解結,故迄不能行,然觀其作事,心計亦殊黠。」其一曰:「君謂其黠 ,我則怪其太癡。彼奉其國王之命,航海而來,不過欲化中國為彼教,揆度事勢, 寧有是理?而自利瑪竇以後,源源續至,不償其所願,終不止。不亦傎乎?」其一 又曰:「豈但此輩癡,即彼建首善書院者,亦復大癡。奸黨柄國,方陰伺君子之隙 ,肆其詆排,而群聚清談,反予以鉤黨之題目,一網打盡,亦復何尤。且三千弟子 ,惟孔子則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與講肄者,公孫丑、萬章等數人而已。洛閩諸 儒,無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萬,梟鸞並集,門戶交爭,遂釀為朋黨 ,而國隨以亡。東林諸儒不鑒覆轍,又鶩虛名而受實禍。今憑弔遺蹤,能無責備於 賢者哉!」方相對歎息,忽回顧見人,翳然而滅。東村曰:「天下趨之如鶩,而世 外之狐鬼,乃竊竊不滿也。人誤耶?狐鬼誤耶?」

  王西園先生,守河間時,人言:「獻縣八里莊河,夜行者多遇鬼,惟縣役馮大 邦過,則鬼不敢出。有遇鬼者,或詐稱馮姓名,鬼亦卻避。」先生聞之曰:「一縣 役能使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訪將懲之。」或為解曰:「本無是事,百姓造言耳。 」先生曰:「縣役非一,而獨為馮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仍檄拘之。大邦懼 而亡去。此庚午辛未間事。去郡後數載,大邦尚未歸,今不知如何也。

  里有崔某者,與豪強訟,理直而弗能伸也。不勝其憤,殆欲自戕。夜夢其父語 曰:「人可欺,神則難欺;人有黨,神則無黨。人間之屈彌甚,則地下之伸彌暢。 今日之縱橫如志者,皆十年外業鏡臺前觳觫對簿者也。吾為冥府司茶,更見判司注 籍矣。汝何恚焉?」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復一言。

  有善訟者,一日,為人書訟牒,將羅織多人,端緒繳繞,猝不得分明。欲靜坐 構思,乃戒毋通客,並妻亦避居別室。妻先與鄰子目成,家無隙所窺,伺歲餘無由 一近也,至是,乃得間焉。後每構思,妻則嘈雜以亂之,必叱其避出,襲為例。鄰 子乘間而來,亦襲為例,終其身不敗。歿後歲餘,妻以私孕,為怨家所訐,官鞫外 遇之由,乃具吐實。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筆巧矣,烏知造物更巧乎?」

  必不能斷之獄,不必在情理外也;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門人吳生冠賢, 為安定令時,余自西域從軍還,宿其署中。聞有幼男幼女皆十六七歲,並呼冤於輿 前。幼男曰:「此我童養之婦,父母亡,欲棄我別嫁。」幼女曰:「我故其胞妹, 父母亡,欲占我為妻。」問其姓,猶能記;問其鄉里,則父母皆流丐,朝朝轉徙, 已不記為何處人也。問同丐者,則曰:「是到此甫數日,即父母並亡,未知其始末 。但聞其以兄妹稱。然小家童養媳,與夫亦例稱兄妹,無以別也。」有老吏請曰: 「是事如捉影捕風,杳無實證;又不可刑求。斷合斷離,皆難保不誤。然斷離而誤 ,不過誤破婚姻,其失小;斷合而誤,則誤亂人倫,其失大矣。盍斷離乎!」推研 再四,無可處分,竟從老吏之言。因憶姚安公官刑部時,織造海保方籍沒,官以三 步軍守其宅。宅凡數百間,夜深風雪,三人堅扃外戶,同就暖於邃密寢室中,篝燈 共飲。沉醉以後,偶剔燈滅,三人暗中相觸擊,因而互毆。毆至半夜,各困踣臥。 至曙,則一人死焉。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傷亦深重,幸不死耳。鞫訊時 並云共毆致死,論抵無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覺有扭者即相扭,覺有毆者即還毆, 不知誰扭我誰毆我,亦不知我所扭為誰所毆為誰;其傷之重輕,與某傷為某毆,非 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問之,亦斷不能知也。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隨意指一人 ,無不可者。如必研訊為某人,即三木嚴求,亦不過妄供耳。竟無如之何。相持月 餘,會戴符病死,藉以結案。姚安公嘗曰:「此事坐罪起釁者,亦可以成獄。然核 其情詞,起釁者實不知雖。鍛鍊而求,更不如隨意指也。迄今反覆追思,究不得一 推鞫法。刑官豈易為哉!」

  文安王岳芳言,其鄉有女巫,能視鬼。嘗至一宦家,私語其僕婦曰:「某娘子 牀前一女鬼,著慘綠衫,血漬胸臆,頸垂斷而不殊,反折其首,倒懸於背後,狀甚 可怖。殆將病乎?」俄而寒熱大作,僕婦以女巫言告。具楮錢酒食送之,頃刻而痊 。余嘗謂風寒暑暍,皆可作疾,何必定有鬼為祟?一女巫曰:「風寒暑暍之疾,其 起也以漸而作,其癒也以漸而減。鬼病則陡然而劇,急然而止。以此為別。歷歷不 失也。」此言似亦近理。

  陳石閭言,有舊家子偕數客觀劇九如樓。飲方酣,忽一客中惡仆地。方扶掖灌 救,突起坐張目直視,先拊膺痛哭,責其子之冶游;次齧齒握拳,數諸客之誘引。 詞色俱厲,勢若欲相搏噬。其子識是父語聲,蒲伏戰慄,殆無人色。諸客皆瑟縮潛 遁,有踉蹌失足破額者。四坐莫不太息。此雍正甲寅事,石閭曾目擊之,但不肯道 其姓名耳。先師阿文勤公曰:「人家不通賓客,則子弟不親士大夫,所見惟嫗婢僮 奴,有何好樣?人家賓客太廣,必有淫朋匪友參雜其間,狎昵濡染,貽子弟無窮之 害。」數十年來,歷歷驗所見聞,知公言真藥石也。

  五軍塞王生言,有田父夜守棗林,見林外似有人影。疑為盜,密伺之。俄一人 自東來問:「汝立此有何事?」其人曰:「吾就木時,某在旁竊有幸詞,銜之二十 餘年矣。今渠亦被攝,吾在此待其縲絏過也。」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甲與乙有隙,甲婦弗知也。甲死,婦議嫁,乙厚幣娶焉。三朝後,共往謁兄嫂 ,歸而迂道至甲墓,對諸耕者、饁者拍婦肩呼曰:「某甲識汝婦否耶?」婦恚,欲 觸樹。眾方牽挽,忽旋飈颯然,塵沙瞇目,則夫婦已並似失魂矣。扶回後,倏迷倏 醒,竟終身不瘥。外祖家老僕張才,其至戚也,親目睹之。夫以直報怨,聖人弗禁 ,然已甚則聖人所不為。《素問》曰:「亢則害。」《家語》曰:「滿則覆。」乙 亢極滿極矣,其及也固宜。

  僧所誦《燄口經》,詞頗俚,然聞其召魂施食諸梵咒,則實佛所傳。余在烏魯 木齊,偶與同人論是事,或然或否。印房官奴白六,故劇盜遣戍者也,卒然曰:「 是不誣也。曩遇一大家放燄口,欲伺其匆擾取事,乃無隙可乘。伏臥高樓簷角上, 俯見搖鈴誦咒時,有黑影無數,高可二三尺,或逾垣入,或由竇入,往來搖漾,凡 無人處皆滿。迨撒米時,倏聚倏散,倏前倏後,如環繞攘奪,並仰接俯拾之態,亦 彷彿依稀。其色如輕煙,其狀略似人形,但不辨五官四體耳。」然則鬼猶求食,不 信有之乎?

  後漢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巴里坤海子上關帝祠中。屯軍耕墾,得 之土中也。其事不見《後漢書》,然文句古奧,字畫渾樸,斷非後人所依托。以僻 在西域,無人摹搨,石刻鋒稜猶完整。乾隆庚寅,游擊劉存仁(此是其字,其名偶 忘之矣,武進人也。)摹刻一木本,灑火藥於上,燒為斑駁,絕似古碑。二本並傳 於世,賞鑒家率以舊石本為新,新木本為舊。與之辯,傲然弗信也。以同時之物, 有目睹之人,而真偽顛倒尚如此,況以千百年外哉!《易》之象數,《詩》之小序 ,《春秋》之三傳,或親見聖人,或去古未遠,經師授受,端緒分明,宋儒曰:「 漢以前人皆不知,吾以理知之也。」其類此夫。

  康熙十四年,西洋貢獅,館閣前輩多有賦詠。相傳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風,巳 刻絕鎖,午刻即出嘉峪關,此齊東語也。聖祖南巡,由衛河回鑾,尚以船載此獅。 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於度帆樓窗罅窺之,其身如黃犬,尾如虎而稍長,面圓如人 ,不似他獸之狹削,繫船頭將軍柱上,縛一豕飼之。豕在岸猶號叫,近船即噤不出 聲。及置獅前,獅俯首一嗅,已怖而死。臨解纜時,忽一震吼聲,如無數銅鉦陡然 合擊。外祖家廄馬十餘,隔垣聞之,皆戰慄伏櫪下;船去移時,尚不敢動。信其為 百獸王矣。獅初至,時吏部侍郎阿公禮稗,畫為當代顧、陸,曾橐筆對寫一圖,筆 意精妙。舊藏博晰齋前輩家,阿公手贈其祖者也。後售於余,嘗乞一賞鑒家題簽。 阿公原未署名,以元代曾有獻獅事,遂題曰《元人獅子真形圖》。晰齋曰:「少宰 丹青,原不在元人下。此賞鑒未為謬也。」

  乾隆庚辰,戈芥舟前輩扶乩,其仙自稱唐人張紫鸞,將訪劉長卿於瀛洲島,偕 游天姥。或叩以事,書一詩曰:「身從異域來,時見瀛洲島。日落晚風涼,一雁入 雲杳。」隱示鴻冥物外,不預人世之是非也。芥舟與論詩,即欣然酬答,以所游名 勝《破石崖》、《天姥峰》、《廬山聯句》三篇而去。芥舟時修《獻縣誌》,因附 錄志末。其《破石崖》一篇,前為五言律詩八韻,對偶聲韻俱諧;第九韻以下,忽 作鮑參軍《行路難》、李太白《蜀道難》體。唐三百年詩人無此體裁,殊不入格。 其以東、冬、庚、青四韻通押,仿昌黎「此日足可惜」詩;以穿鼻聲七韻為一部例 ,又似稍讀古書者。蓋略涉文翰之鬼,偽托唐人也。

  河城(在縣東十五里,隋樂壽縣故城也。)西村民掘地得一鏡,廣丈餘,已觸 碎其半。見者人持一片去,置室中,每夕吐光。凡數家皆然。是亦王度神鏡,應月 盈虧之類。但殘破之餘,尚能如此,更異耳。或疑鏡何以如此之大,余謂此必河間 王宮殿中物。陸機與弟雲書曰:「仁壽殿中有大方鏡,廣丈餘,過之輒寫人影。」 是晉代猶沿此制也。

  乾隆己卯庚辰間,獻縣掘得唐張君平墓志,大中七年明經劉伸撰。字畫尚可觀 ,文殊鄙俚,余拓示李廉衣前輩,曰:「公謂古人事事勝今人,此非唐文耶?天下 率以名相耀耳。如核其實,善筆札者必稱晉,其時亦必有極拙之字;善吟詠者必稱 唐,其時亦必有極惡之詩。非晉之廝役皆羲獻,唐之屠沽皆李杜也。西子東家,實 為一姓;盜跖柳下,乃是同胞。豈能美則俱美,賢則俱賢耶?」賞鑒家得一宋硯, 雖滑不受墨,亦寶若球圖;得一漢印,雖謬不成文,亦珍逾珠璧。問:「何所取? 」曰:「取其古耳。」東坡詩曰:「嗜好與俗殊酸咸。」斯之謂歟?

  交河老儒劉君琢,名璞,素謹厚,以長者稱,在余家設帳二十餘年。從兄懋園 坦居,從弟東白羲軒,皆其弟子也。嘗自河間歲試歸,中途遇雨,借宿民家,主人 曰:「家惟有屋兩楹,尚可棲止,然素有魅,不知狐與鬼也,君能不畏,則請解裝 。」不得已宿焉。滅燭以後,承塵上轟轟震響,如怒馬奔騰,君琢起著衣冠,長揖 仰祝曰:「偃蹇寒儒,偶然宿此,欲禍我耶?我非君仇;欲戲我耶?與君素不狎昵 ;欲逐我耶?今夜必不能行,明朝亦必不能住,何必多此擾攘耶?」俄聞承塵上似 老媼語曰:「客言殊有理,爾輩勿太造次。」聞足音橐橐然,向西北隅去,頃刻寂 然矣。君琢嘗以告門人曰:「遇意外之橫逆,平心靜氣,或有解時。當時如怒詈之 ,未必不拋磚擲瓦。」又劉景南嘗僦一寓,遷入之夕,大為狐擾,景南訶之曰:「 我自出錢租宅,汝何得鳩占鵲巢!」狐厲聲答曰:「使君先居此,我續來爭,則曲 在我。我居此宅五六十年,誰不知者?君何處不可租宅,而必來共住?是恃氣相凌 也,我安肯讓君?」景南次日遂移去。何勵庵先生曰:「君琢所遇之狐能為理屈, 景南所遇之狐能以理屈人。」先兄晴湖曰:「屈狐易,能屈於狐難。」

  道家有太陰煉形法,葬數百年,期滿則復生。此但有是說,未睹斯事。古以水 銀斂者,屍不朽,則鑿然有之。董曲江曰:「凡罪應戮屍者,雖葬多年,屍不朽。 呂留良焚骨時,開其棺,貌如生,刃之尚有微血。蓋鬼神留屍伏誅也。」某人(是 曲江之親族,當時舉其字,今忘之矣。)時官浙江,奉檄蒞其事,親目擊之。然此 類皆不為祟,其為祟者曰僵屍。僵屍有二,其一新屍未斂者,忽躍起搏人;其一久 葬不腐者,變形如魑魅,夜或出遊,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詳也。夫人死 則形神離矣,謂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覺運動;謂神乃附形,是復生矣,何又不為人 而為妖?且新死屍厥者,並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釋,十指抉入肌骨,使無知何以 能踴躍,使有知何以一息纔絕,即不識其所親?是則殆有邪物憑之、戾氣惑之,而 非遊魂之為變歟?袁子才前輩《新齊諧》載南昌士人行屍夜見其友事,始而祈請, 繼而感激,繼而淒戀,繼而變形搏噬。謂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始 來也,一靈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百魄滯。魂在則為人 也,魂去則非其人也。世之移屍走影皆魄為之,惟有道之人,為能制魄,語亦鑿鑿 有精理。然管窺之見,終疑其別有故也。

  任子田言,其鄉有人夜行,月下見墓道松柏間有兩人並坐,一男子年約十六七 ,韶秀可愛,一婦人白髮垂項,佝僂攜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語,意若甚相 悅,竊訝何物淫嫗,乃與少年狎昵。行稍近,冉冉而滅。次日詢是誰家塚,始知某 早年夭折,其婦孀守五十餘年,歿而合窆於是也。《詩》曰:「穀則異室,死則同 穴。」情之至也。《禮》曰:「殷人之袝也,離之;周人之袝也,合之。善夫!」 聖人通幽明之禮,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烏知《禮》意哉?

  族姪肇先言,有書生讀書僧寺,遇放燄口,見其威儀整肅,指揮號令,若可驅 役鬼神。喟然曰:「冥司之敬彼教,乃逾於儒。」燈影朦朧間,一叟在旁語曰:「 經綸宇宙,惟賴聖賢,彼仙佛特以神道補所不及耳。故冥司之重聖賢,在仙佛上。 然所重者真聖賢,若偽聖賢則陰干天怒,罪亦在偽仙偽佛上。古風淳樸,此類差稀 ;四五百年以來,累囚日眾,已別增一獄矣。蓋釋道之徒,不過巧陳罪福,誘人施 捨,自妖黨聚徒,謀為不軌外,其偽稱我仙我佛者,千萬中無一。儒則自命聖賢者 ,比比皆是,民聽可惑,神理難誣,是以生擁皋比,歿沉阿鼻,以其貽害人心,為 聖賢所惡故也。」書生駭愕,問:「此地府事,公何由知?」一彈指間,已無所睹 矣。

  甲乙有夙怨,乙日夜謀傾甲。甲知之,乃陰使其黨某,以他途入乙家。凡為乙 謀,皆算無遺策;凡乙有所為,皆以甲財密助其費,費省而功倍。越一兩歲,大見 信,素所倚任者皆退聽。乃乘間說乙曰:「甲昔陰調我婦,諱弗敢言,然銜之實刺 骨,以力弗敵,弗敢嬰。聞君亦有仇於甲,故效犬馬於門下。所以盡心於君故,以 報知遇,亦為是謀也。今有隙可抵,合圖之。」乙大喜過望,出多金使謀甲。某乃 以乙金,為甲行賂,無所不曲到。井既成,偽造甲惡跡,乃證佐姓名以報乙,使具 牒。比庭鞫,則事皆子虛烏有,證佐亦莫不倒戈,遂一敗塗地,坐誣論戍。憤恚甚 ,以昵某久,平生陰事,皆在其手,不敢再舉,竟氣結死。死時誓訴於地下,然越 數十年,卒無報。論者謂難端發自乙,甲勢不兩立,乃鋌而走險,不過自救之兵, 其罪不在甲。某本為甲反間,各忠其所事,於乙不為負心,亦不能甚加以罪,故鬼 神弗理也。此事在康熙末年,《越絕書》載子貢謂越王曰:「夫有謀人之心,而使 人知之者,危也。」豈不信哉!

  里人范鴻禧,與一狐友昵,狐善飲,范亦善飲,約為兄弟,恒相對醉眠。忽久 不至。一日,遇於秫田中,問:「何忽見棄?」狐掉頭曰:「親兄弟尚相殘,何有 於義兄弟耶?」不顧而去。蓋范方與弟訟也。楊鐵崖《白頭吟》曰:「買妾千黃金 ,許身不許心。使君自有婦,夜夜白頭吟。」與此狐所見正同。

  獻縣捕役樊長,與其侶捕一劇盜。盜跳免,縶其婦於官店(捕役拷盜之所,謂 官店,實是私居也。)。其侶擁之調謔,婦畏箠楚,噤不敢動,惟俯首飲泣。已緩 結矣,長突見之,怒曰:「誰無婦女?誰能保婦女不遭難落人手?汝敢如是,吾此 刻即鳴官!」其侶慴而止。時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刻也。長女嫁為農家婦,是夜 為盜所劫,已褫衣反縛,垂欲受污,亦為一盜呵而止。實在子刻,中間僅僅隔一亥 刻耳。次日,長聞報,仰面視天,舌撟不能下也。

  裘文達公賜第,在宣武門內石虎衚衕。文達之前,為右翼宗學。宗學之前,為 吳額駙府。吳額駙之前,為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第。越年既久,又窱䆗閎深,故不免 時有變怪,然不為人害也。廳事西小屋兩楹,曰好春軒,為文達燕見賓客地;北壁 一門,又橫通小屋兩楹,僮僕夜宿其中,睡後多為魅舁出,不知是鬼是狐,故無敢 下榻其中。琴師錢生獨不畏,亦竟無他異。錢面有癜風,狀極老醜,蔣春農戲曰: 「是尊容更勝於鬼,鬼怖而逃耳。」一日,鍵戶外出,歸而几上得一雨纓帽,製作 絕佳,新如未試,互相傳視,莫不駭笑。由此知是狐非鬼,然無敢取者。錢生曰: 「老病龍鍾,多逢厭賤,自司空以外(文達公時為工部尚書。),憐念者曾不數人 。我冠誠敝,此狐哀我貧也。」欣然取著,狐亦不復攝去。其果贈錢生耶?贈錢生 者又何意耶?斯真不可解矣。

  嘗與杜少司寇凝臺同宿南石槽,聞兩家轎夫相語曰:「昨日怪事。我表兄朱某 在海淀為人守墓,因入城未返,其妻獨宿。聞園中樹下有鬥聲,破窗紙竊窺,見二 人攘臂奮擊,一老翁舉杖隔之不能止。俄相搏仆地,並現形為狐,跳踉擺撥,觸老 翁亦仆,老翁蹶起,一手按一狐,呼曰:『逆子不孝,朱五嫂可助我!』朱伏不敢 出,老翁頓足曰:『當訴諸土神。』恨恨而散。次夜聞滿園鈴鐺聲,似有所搜捕, 覺几上瓦瓶似微動,怪而視之,瓶中小語曰:『乞勿言,當報恩。』朱怒曰:『父 母恩且不肯報,何有於我!』舉瓶擲門外碑趺上,訇然而碎,即聞噭噭有聲,意其 就執矣。」一轎夫曰:「鬥觸父母倒,是何大事?乃至為土神捕捉,殊可怖也。」 凝臺顧余笑曰:「非轎夫不能作此言。」

  里有張媼,自云:「嘗為走無常,今告免矣。昔到陰府,曾問冥吏:『事佛有 益否?』吏曰:『佛只是勸人為善。為善自受福,非佛降福也。若供養求佛降福, 則廉吏尚不受賂,曾佛受賂乎?』又問:『懺悔有益否?』吏曰:『懺悔須勇猛精 進,力補前愆。今人懺悔,只是首求免罪,又安有益耶?』」此語非巫者所肯言, 似有所受之耳。

第十一卷 槐西雜志一

  余再掌烏臺,每有法司會讞事,故寓直西苑之日多。借得袁氏婿數楹,榜曰「 槐西老屋」。公餘退食,輒憩息其間。距城數十里,自僚屬白事外,賓客殊稀,晝 長多暇,晏坐而已。舊有《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二書,為書肆所刊刻,緣 是友朋聚集,多以異聞相告,因置一冊於是地,遇輪直則憶而雜書之。非輪直之日 則已,其不能盡憶則亦已。歲月駸尋,不覺又得四卷。孫樹馨錄為一帙,題曰《槐 西雜志》,其體例則猶之前二書耳。自今以往,或竟懶而輟筆歟?則以為《揮塵》 之三錄可也;或老不能閒,又有所綴歟?則以為《夷堅》之丙志亦可也。壬子六月 ,觀弈道人識。

  《隋書》載蘭陵公主死殉後夫,登於《列女傳》之首,頗乖史法。(祖君彥《 檄隋文》稱,蘭陵公主逼幸告終。蓋欲甚煬帝之惡,當以史文為正。)滄州醫者張 作霖言,其鄉有少婦,夫死未週歲輒嫁,越兩歲,後夫又死,乃誓不再適。竟守志 終身。嘗問一鄰婦病,鄰婦忽瞋目作其前夫語曰:「爾甘為某守,不為我守,何也 ?」少婦毅然對曰:「爾不以結髮視我,三年曾無一肝鬲語,我安得為爾守?彼不 以再醮輕我,兩載之中,恩深義重,我安得不為彼守?爾不自反,乃敢咎人耶?」 鬼竟語塞而退。此與蘭陵公主事相類。蓋亦豫讓眾人遇我,眾人報之;國士遇我, 國士報之之意也。然五倫之中,惟朋友以義合,不計較報施,厚道也;即計較報施 ,猶直道也。兄弟天屬,已不可言報施,況君臣父子夫婦,義屬三綱哉?漁洋山人 作《豫讓橋》詩,曰:「國士橋邊水,千年恨不窮。如聞柱厲叔,死報莒傲公。」 自謂可以敦薄,斯言允矣。然柱厲叔以不見知而放逐,乃挺身死難,以愧人君不知 其臣者(事見劉向《說苑》),是猶怨懟之意,特與君較是非,非為君捍社稷也。 其事可風,其言則未協乎義。或記載者之失乎?

  江寧王金英,字菊莊,余壬午分校所取士也。喜為詩,才力稍弱,然秀削不俗 ,頗近宋末四靈。嘗畫藝菊小照,余戲仿其體格題之,有「以菊為名字,隨花入畫 圖」句,菊莊大喜,則所尚可知矣。撰有詩話數卷,尚未成書。霜雕夏綠,其稿不 知流落何所。猶記其中一條云:「江寧一廢宅,壁上微有字跡,拂塵諦視,乃絕句 五首,其一曰:『新綠漸長殘紅稀,美人清淚沾羅衣,蝴蝶不管春歸否,只趁菜花 黃處飛。』其二曰:『六朝燕子年年來,朱雀橋圮花不開,未須惆悵問王謝,劉郎 一去何曾回。』其三曰:『荒池廢館芳草多,踏青年少時行歌,譙樓鼓動人去後, 回風裊裊吹女蘿。』其四曰:『土花漠漠圍頹垣,中有桃葉桃根魂,夜深踏遍階下 月,可憐羅襪終無痕。』其五曰:『清明處處啼黃鸝,春風不上枯柳枝,惟應夾溪 雙石獸,記汝曾掛黃金絲。』字亦英偉,不著姓名,不知為人語鬼語。」余謂此福 王破滅以後,前明故老之詞也。

  董秋原言:「昔為鉅野學官時,有門役典守節孝祠,即攜家居祠側。一日秋祀 ,門役夜起灑掃,其妻猶寢,夢中見婦女數十輩,聯袂入祠,心知神降,亦不恐怖 ,忽見所識二貧媼亦在其中,再三審視,真不謬。怪問其未邀旌表,何亦同來?一 媼答曰:『人世旌表,豈能遍及窮鄉蔀屋?湮沒不彰者,在在有之,鬼神愍其荼苦 ,雖祠不設位,亦招之來饗。或藏瑕匿垢,冒濫馨香,雖位設祠中,反不容入。故 我二人得至此也。』」此事頗創聞。然揆以神理,似當如是。又獻縣禮房吏魏某, 臨終喃喃自語曰:「吾處閒曹,自謂未嘗作惡業,不虞貧婦請旌,索其常例,冥謫 如是其重也。」二事足相發明。信忠孝節義,感天地動鬼神矣!

  族叔行止言,有農家婦與小姑並端麗,月夜納涼,共睡簷下,突見赤髮青面鬼 ,自牛欄後出,旋舞跳擲,若將搏噬。時男子皆外出守場圃,姑嫂悸不敢語。鬼一 一攫搦強污之。方躍上短牆,忽嗷然失聲,倒投於地,見其久不動,乃敢呼人。鄰 里趨視,則牆內一鬼,乃里中惡少某,已昏仆不知人;牆外一鬼屹然立,則社公祠 中土偶也。父老謂社公有靈,議至曉報賽。一少年啞然曰:「某甲恒五鼓出擔糞, 吾戲抱神祠鬼卒置路側,便駭走,以博一笑。不虞遇此偽鬼誤為真鬼,驚踣也。社 公何靈哉?」中一叟曰:「某甲日日擔糞,爾何他日不戲之,而此日戲之也?戲之 術亦多矣,爾何忽抱此土偶也?土偶何地不可置,爾何獨置此家牆外也?此其間神 實憑之,爾自不知耳。」乃共醵金以祀。其惡少為父母舁去,困臥數日,竟不復甦 。

  山西太谷縣西南十五里白城村,有糊塗神祠。土人奉事之甚嚴,云稍不敬輒致 風雹,然不知神何代人,亦不知其何以得此號。後檢《通志》,乃知為狐突祠。元 中統三年敕建,本名利應狐突神廟,狐糊同音,北人讀入皆似平,故突轉為塗也, 是又一杜十姨矣。

  石中物象,往往有之。姜紹書《韻石軒筆記》言,見一石子,太極圖相似,猶 紋理旋螺,偶分黑白也。顏介子嘗見一英德硯山,上有白脈,作「山高月小」四字 ,炳然分明,其脈直透石背,尚依稀似字之反面,但模糊散漫,不具點畫波磔耳。 諦視,非嵌非雕,亦非漬染,真天成也。不更異哉?夫山與地俱有,石與山俱有, 豈開闢以來,即預知有程邈隸書歟?即預知有東坡《赤壁賦》歟?即曰山孕此石, 在宋以後,又誰使仿此字,誰使題此語歟?然則天工之巧,無所不有,精華蟠結, 自成文章,非常理所可測矣。世傳《河圖洛書》,出於北宋,唐以前所未見也。「 河圖」作黑白圈五十五,「洛書」作黑白圈四十五,考孔安國《論語注》,稱河圖 即八卦(孔安國《論語注》今已不傳,此條乃何晏《論語集解》所引。)。是孔氏 之門,本無此五十五點之圖矣,陳摶何自而得之?至洛書既謂之書,當有文字,乃 亦四十五圈,與河圖相同,是宜稱洛圖,不得稱書。《繫詞》又何以別之曰書乎? 劉向、劉歆、班固並稱洛書有文,孔穎達《尚書正義》並詳載其字數(《洪範》初 一曰五行一章,疏曰《五行志》全載此一章,云此六十五字皆洛書本文。計天言簡 要,必無次第之數。初一曰等二十七字,是禹加之也;其「敬用農用」等一十八字 ,大劉及顧氏以為龜背先有總三十八字,小劉以為敬用等皆禹所敘第,其龜文惟有 二十字云云。雖所說字數不同,而足見由漢至唐,洛書無黑白點之偽圖也。)。觀 此硯山,知石紋成字,鑿然不誣,未可執盧辨晚出之說(明堂九室法龜文,始見北 齊盧辨《大戴禮注》。朱子以為鄭康成說,偶誤記也,)。遂以太乙九宮真為神禹 所受也(今術家所用洛書,乃太乙行九宮法,出於《易緯.乾鑿度》,即《漢書. 藝文志》所謂太乙家,當時原不稱為洛書也。)。

  表兄劉香畹言,昔官閩中,聞有少婦,素幽靜,歿葬山麓,每月明之夕,輒遙 見其魂,反接縛樹上,漸近則無睹,莫喻其故也。余曰:「此有所示也。人莫喻其 受譴之故,而必使人見其受譴,示人所不知,鬼神知之也。」

  陳太常楓崖言,一童子年十四五,每睡輒作呻吟聲,疑其病也。問之,云無有 。既而時作囈語,呼之不醒,其語頗了了。諦聽皆媟狎之詞,其呻吟亦受淫聲也。 然問之終不言。知為魅,牒於社公,夜夢社公曰:「魅誠有之。非吾力所能制也。 」乃牒於城隍。越一宿,城隍祠中泥塑控馬卒,無故首自隕。始悟社公所謂力不能 制也。然一騶耳,未必城隍之所愛;即城隍之所愛,神正直而聰明,亦必不以所愛 之故,曲法庇一騶。牒一陳而伏冥誅,城隍之心事昭然矣。彼社公者,乃揣摩顧畏 ,隱忍而不敢言,其視城隍何如也?城隍之視此社公又何如也?

  趙太守書三言,有夜遇狐女者,近前挑之,忽不見,俄飛瓦擊落其帽。次日睡 起,見窗紙細書一詩曰:「深院滿枝花,只應蝴蝶採。喓喓草下蟲,爾有蓬蒿在。 」語殊輕薄,然風致楚楚,宜其不愛紈袴兒。

  田白巖言,嘗與諸友扶乩,其仙自稱真山民,宋末隱君子也(按山民有詩集, 今著錄《四庫全書》中)。倡和方洽,外報某客某客來,乩忽不動。他日復降,眾 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太熟,相見必有諛詞數 百句,雲水散人拙於應對,不如避之為佳;其一心思太密,禮數太明,其與人語, 恒字字推敲,責備無已。閒雲野鶴,豈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後先姚 安公聞之,曰:「此仙究狷介之士,器量未宏。」

  從兄懋園言,乾隆丙辰鄉試,坐秋字號中,續一人入號,號軍問姓名籍貫,拱 手致賀曰:「昨夢女子持杏花一枝插號舍上,告我曰:『明日某縣某人至,為言杏 花在此地。』君名姓籍貫適符,豈非佳兆哉?」其人愕然失色,竟不解考具,稱疾 而出。鄉人有知其事者曰:「此生有小婢名杏花,逼亂之而終棄之,竟流落不知所 終,意其齎恨以歿矣。」

  從孫樹森言,晉人有以資產托其弟而行商於外者,客中納婦,生一子,越十餘 年,婦病卒,乃攜子歸。弟恐其索還資產也,誣其子抱養異姓,不得承父業,糾紛 不決,竟鳴於官。官故憒憒,不牒其商所問其贗,而依古法滴血試,幸血相合,乃 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事,自有一子,刺血驗之果不合,遂執以上訴。謂縣令所 斷不足據。鄉人惡其貪媢,無人理。僉曰:「其婦夙與其私昵,子非其子,血宜不 合。」眾口分明,具有徵驗,卒證實姦狀,拘婦所歡鞫之,亦俯首引伏。弟愧不自 容,竟出婦逐子,竄身逃去,資產反盡歸其兄,聞者快之。按陳業滴血,見《汝南 先賢傳》,則自漢已有此說。然余聞諸老吏曰:「骨肉滴血必相合,論其常也;或 冬月以器置冰雪上,凍使極冷,或夏月以鹽醋拭器,使有酸咸之味,則所滴之血, 入器即凝,雖至親亦不合,故滴血不足成信讞。」然此令不刺血,則商之弟不上訴 ,商之弟不上訴,則其婦之野合生子,亦無從而敗。此殆若或使之,未可全咎此令 之泥古矣。

  都察院蟒,余載於《灤陽消夏錄》中,嘗兩見其蟠跡,非烏有子虛也。吏役畏 之,無敢至庫深處者。壬子二月,奉旨修院署,余啟庫檢視,乃一無所睹,知帝命 所臨,百靈懾伏矣。院長舒穆嚕公因言,內閣學士札公祖墓亦有巨蟒,恒遙見其出 入曝鱗,墓前兩槐樹,相距數丈,首尾各掛於一樹,其身如彩虹橫亙也。後葬母卜 壙,適當其地,祭而祝之,果率其族類千百,蜿蜓去。葬畢乃歸。去時其行如風, 然漸行漸縮,乃至長僅數尺,蓋能大能小,已具神龍之技矣。乃悟都察院蟒,其圍 如柱,而能出入窗櫺中,隙纔寸許,亦猶是也。是月,與汪蕉雪副憲同在山西馬觀 察家,遇內務府一官言,西十庫貯硫黃處亦有二蟒,皆首矗一角,鱗甲作金色,將 啟鑰,必先鳴鉦。其最異者,每一啟鑰,必見硫黃堆戶內,磊磊如假山,足供取用 ,取盡復然。意其不欲人入庫,人亦莫敢入也。或曰:「即守庫之神。」理或然歟 ?《山海經》載諸山之神,蛇身鳥首,種種異狀,不必定作人形也。

  先兄晴湖言,有王震升者,暮年喪愛子,痛不欲生。一夜,偶過其墓,徘徊淒 戀不能去。忽見其子獨坐隴頭,急趨就之,鬼亦不避。然欲握其手,輒引退;與之 語,神意索漠,似不欲聞。怪問其故,鬼哂曰:「父子宿緣也。緣盡則爾為爾,我 為我矣,何必更相問訊哉?」掉頭竟去。震升自此痛念頓消。客或曰:「使西河能 知此義,當不喪明。」先兄曰:「此孝子至情,作此變幻,以絕其父之悲思,如郗 超密札之意耳。非正理也。使人存此見,父子兄弟夫婦,均視如萍水之相逢,不日 趨於薄哉!」

  某公納一姬,姿采秀豔,言笑亦婉媚,善得人意。然獨坐則凝然若有思,習見 亦不訝也。一日,稱有疾,鍵戶晝臥。某公穴窗紙窺之,則塗脂傅粉,釵釧衫裙, 一一整飭,然後陳設酒果,若有所祀者。排闥入問,姬蹙然斂衽跪曰:「妾故某翰 林之寵婢也。翰林將歿,度夫人必不相容,慮或鬻入青樓,乃先遣出,臨別切切私 囑曰:『汝嫁我不恨,嫁而得所我更慰,惟逢我忌日,汝必於密室,靚妝私祭我, 我魂若來,以香煙繞汝為驗也。』」某公曰:「徐鉉不負李後主,宋主弗罪也,吾 何妨聽汝?」姬再拜,炷香,淚落入俎。煙果裊裊然三繞其頰,漸蜿蜒繞至足。溫 庭筠《達摩支曲》:「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此之謂歟?雖琵琶別 抱,已負舊恩,然身去而心留,不猶愈於同牀各夢哉!

  交河一節婦建坊,親串畢集,有表姊妹自幼相謔者,戲問曰:「汝今白首完貞 矣,不知此四十餘年中,花朝月夕,曾一動心否乎?」節婦曰:「人非草木,豈得 無情。但覺禮不可逾,義不可負,能自制不行耳。」一日,清明祭掃畢,忽似昏眩 ,喃喃作囈語,扶掖歸,至夜乃蘇。顧其子曰:「頃恍惚見汝父,言不久相迎,且 勞慰甚至,言人世所為,鬼神無不知也。幸我平生無瑕玷,否則黃泉會晤,以何面 目相對哉?」越半載,果卒。此王孝廉梅序所言。梅序論之曰:「佛戒意惡,是鏟 除根本工夫,非上流人不能也。常人膠膠擾擾,何念不生?但有所畏而不敢為,抑 亦賢矣。此婦子孫,頗諱此語。余亦不敢舉其氏族。然其言光明磊落,如白日青天 ,所謂皎然不自欺也,又何必諱之?」

  姚安公監督南新倉時,一廒後壁無故圮。掘之,得死鼠近一石,其巨者形幾如 貓。蓋鼠穴壁下,滋生日眾,其穴亦日廓,廓至壁下全空,力不任而覆壓也。公同 事福公海曰:「方其壞人之屋以廣己之宅,殆忘其宅之托子屋也耶?」余謂,李林 甫楊國忠輩尚不明此理,於鼠乎何尤?

  先曾祖潤生公,嘗於襄陽見一僧,本惠登相之幕客也,述流寇事頗悉,相與歎 劫數難移。僧曰:「以我言之,劫數人所為,非天所為也。明之末年,殺戮淫掠之 慘,黃巢流血三千里不足道矣。由其中葉以後,官吏率貪虐,紳士率暴橫,民俗亦 率奸盜詐偽,無所不至。是以下伏怨毒,上干神怒,積百年冤憤之氣,而發之一朝 。以我所見聞,其受禍最酷者,皆其稔惡最甚者也。是可曰天數耶?昔在賊中,見 其縛一世家子跪於帳前,而擁其妻妾飲酒,問:『敢怒乎?』曰:『不敢。』問: 『願受役乎?』曰:『願。』則釋縛使行酒於側。觀者或太息不忍。一老翁陷賊者 曰:『吾今乃始知因果。是其祖嘗調僕婦,僕有違言,捶而縛之槐,使旁觀與婦臥 也。即是一端,可類推矣。』」座有豪者曰:「巨魚吞細魚,鷙鳥搏群鳥,神弗怒 也,何獨於人而怒之?」僧掉頭曰:「彼魚鳥耳,人魚鳥也耶?」豪者拂衣起。明 日,邀客游所寓寺,欲挫辱之,已打包去,壁上大書二十字曰:「爾亦不必言,我 亦不必說。樓下寂無人,樓上有明月。」疑刺豪者之陰事也。後豪者卒覆其宗。

  有郎官覆舟於衛河,一姬溺焉。求得其屍,兩掌各握粟一掬。咸以為怪。河干 一叟曰:「是不足怪也。凡沉於水者,上視暗而下視明,驚惶瞀亂,必反從明處求 出,手皆掊土,故檢驗溺人,對十指甲有泥無泥,別生投死棄也。此先有運粟之舟 沉於水底,粟尚未腐,故掊之盈手耳。」此論可謂入微。惟上暗下明之故,則不能 言其所以然。按張衡《靈憲》曰:「日譬猶火,月譬猶水。火則外光,水則含景。 」又劉邵《人物志》曰:「火日外照,不能內見;金水內映,不能外光。然則上暗 下明,固水之本性矣。」

  程念倫名思孝,乾隆癸酉甲戌間,來游京師,弈稱國手。如皋冒祥珠曰:「是 與我皆第二手,時無第一手,遽自雄耳。」一日,門人吳惠叔等扶乩,問:「仙善 弈否?」判曰:「能。」問:「肯與凡人對局否?」判曰:「可。」時念倫寓余家 ,因使共弈。(凡弈譜,以子記數;象戲譜,以路記數。與乩仙弈,則以象戲法行 之,如縱第九路橫第三路下子,則判曰「九三」,餘皆仿此。)初下數子,念倫茫 然不解,以為仙機莫測也,深恐敗名,凝思冥索,至背汗手顫,始敢應一子,意猶 惴惴。稍久,似覺無他異,乃放手攻擊,乩仙竟全局覆沒,滿室嘩然。乩忽大書曰 :「吾本幽魂,暫來遊戲,托名張三豐耳。因粗解弈,故爾率答,不虞此君之見困 。吾今逝矣。」惠叔慨然曰:「長安道上,鬼亦誑人!」余戲曰:「一敗即吐實, 猶是長安道上鈍鬼也。」

  景州申謙居先生,諱詡,姚安公癸巳同年也。天性和易,平生未嘗有忤色,而 孤高特立,一介不取,有古狷者風。衣必縕袍,食必粗糲。偶門人饋祭肉,持至市 中易豆腐,曰:「非好苟異,實食之不慣也。」嘗從河間歲試歸,使童子控一驢, 童子行倦,則使騎而自控之。薄暮遇雨,投宿破神祠中,祠止一楹,中無一物,而 地下蕪穢不可坐,乃摘板扉一扇橫臥戶前。夜半睡醒,聞祠中小聲曰:「欲出避公 ,公當戶不得出。」先生曰:「爾自在戶內,我自在戶外,兩不相害,何必避?」 久之又小聲曰:「男女有別,公宜放我出。」先生曰:「戶內戶外即是別,出反無 別。」轉身酣睡。至曉,有村民見之,駭曰:「此中有狐,嘗出媚少年,人入祠輒 被瓦礫擊,公何晏然也?」後偶與姚安公語及,掀髯笑曰:「乃有狐欲媚申謙居, 亦大異事。」姚安公戲曰:「狐雖媚盡天下人,亦斷不到君。當是詭狀奇形,狐所 未睹,不知是何怪物,故驚怖欲逃耳。可想見先生之為人矣。」

  董曲江前輩言,乾隆丁卯鄉試,寓濟南一僧寺,夢至一處,見老樹下破屋一間 ,欹斜欲圮。一女子靚妝坐戶內,紅愁綠慘,摧抑可憐。疑誤入人內室,止不敢進 。女子忽向之遙拜,淚涔涔沾衣袂,然終無一言,心悸而悟。越數夕,夢復然,女 子顏色益戚,叩額至百餘,欲逼問之,倏又醒,疑不能明,以告同寓,亦莫解。一 日,散步寺園,見廡下有故柩,已將朽,忽仰視其樹,則宛然夢中所見也。詢之寺 僧,云是某官愛妾,寄停於是,約來迎取,至今數十年寂無音問,又不敢移瘞,旁 皇無計者久矣。曲江豁然心悟,故與歷城令相善,乃醵金市地半畝,告於官而遷葬 焉。用知亡人以入土為安,停擱非幽靈所願也。

  朱青雷言,高西園嘗夢一客來謁,名刺為司馬相如,驚怪而寤,莫悟何祥。越 數日,無意得司馬相如一玉印,古澤斑駁,篆法精妙,真昆吾刀刻也,恒佩之不去 身,非至親昵者不能一見。官鹽場時,德州盧丈雅雨為兩淮運使,聞有是印,燕見 時偶索觀之,西園離席半跪,正色啟曰:「鳳翰一生結客,所有皆可與朋友共,其 不可共者惟二物:此印及山妻也。」盧丈笑遣之曰:「誰奪爾物者,何癡乃爾耶? 」西園畫品絕高,晚得末疾,右臂偏枯,乃以左臂揮毫,雖生硬倔強,乃彌有別趣 。詩格亦脫灑,雖托跡微官,蹉跎以歿,在近時士大夫間,猶能追前輩風流也。

  楊鐵崖詞章奇麗,雖被文妖之目,不損其名。惟鞋杯一事,猥褻淫穢,可謂不 韻之極,而見諸賦詠,傳為佳話。後來狂誕少年,競相依仿,以為名士風流,殊不 可解。聞一巨室,中元家祭,方舉酒置案上,忽一杯聲如爆竹,剨然中裂。莫解何 故。久而知數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鐵崖故事也。

  太常寺仙蝶,國子監瑞柏,仰邀聖藻,人盡知之。翰林院金槐,數人合抱,癭 磊砢如假山,人亦或知之。禮部壽草,則人不盡知也。此草春開紅花,綴如火齊, 秋結實如珠,《群芳譜》、《野菜譜》皆未之載,不知其名。或曰即田塍公道老( 此草種兩家田塍上,用識界限,犁不及則一莖不旁生,犁稍侵之即蔓延不止,反過 所侵之數,故得此名。)。余諦審之,葉作鋸齒,略相似,花則不似,其說非也。 在穿堂之北,治事處階前,甬道之西,相傳生自國初,歲久漸成藤本。今則分為二 歧,枝格杈枒,挺然老木矣。曹地山先生名之曰長春草。余官禮部尚書時,作木欄 護之。門人陳太守渼,時官員外,使為之圖。蓋醲化湛深,和氣涵育,雖一草一蟲 ,亦各遂其生若此也。禮部又有連理槐,在齋戒處南榮下。鄒小山先生官侍郎,嘗 繪圖題詩,今尚貯庫中。然特大小二槐,相並而生,枝幹互相纏抱耳。非真連理也 。

  道家言祈禳,佛家言懺悔,儒家則言修德以勝妖。二氏治其末,儒者治其本也 。族祖雷陽公畜數羊,一羊忽人立而舞,眾以為不祥,將殺羊。雷陽公曰:「羊何 能舞,有憑之者也。石言於晉,《左傳》之義明矣。禍已成歟,殺羊何益?禍未成 而鬼神以是警余也,修德而已,豈在殺羊?」自是一言一動,如對聖賢。後以順治 乙酉拔貢,戊子中副榜,終於通判,訖無纖芥之禍。

  三從兄曉東言:「雍正丁未會試歸,見一丐婦,口生於項上,飲啜如常人,其 人妖也耶?」余曰:「此偶感異氣耳,非妖也。駢拇枝指,亦異於眾,可曰妖乎哉 !余所見有豕兩身一首者,有牛背生一足者,又於聞家廟社會見一人,右手掌大如 箕,指大如椎,而左手則如常;日以右手操筆鬻字畫。使談讖緯者見之,必曰此豕 禍,此牛禍,此人痾也,是將兆某患,或曰是為某事之應。然余所見諸異,訖毫無 徵驗也,故余於漢儒之學最不信《春秋》陰陽、《洪範五行傳》;於宋儒之學最不 信《河圖洛書》、《皇級經世》。」

  房師孫端人先生,文章淹雅,而性嗜酒。醉後所作,與醒時無異,館閣諸公, 以為斗酒百篇之亞也。督學雲南時,月夜獨飲竹叢下,恍惚見一人注視壺盞,狀若 朵頤,心知鬼物,亦不恐怖,但以手按盞曰:「今日酒無多,不能相讓。」其人瑟 縮而隱。醒而悔之曰:「能來獵酒,定非俗鬼;肯向我獵酒,視我亦不薄,奈何辜 其相訪意?」市佳釀三巨碗,夜以小几陳竹間。次日視之,酒如故。歎曰:「此公 非但風雅,兼亦狷介,稍與相戲,便涓滴不嘗。」幕客或曰:「鬼神但歆其氣,豈 真能飲?」先生慨然曰:「然則飲酒宜及未為鬼時,勿將來徒歆其氣。」先生姪漁 珊,在福建學幕為余述之。覺魏晉諸賢,去人不遠也。

  錢塘俞君祺(偶忘其字,似是佑申也。),乾隆癸未,在余學署,偶見其《野 泊不寐詩》曰:「蘆荻荒寒野水平,四圍唧唧夜蟲聲。長眠人亦眠難穩,獨倚枯松 看月明。」余曰:「杜甫詩曰:『巴童渾不寢,夜半有行舟。』張繼詩曰:『姑蘇 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均從對面落筆,以半夜得聞,寫出未睡,非詠巴 童舟、寒山寺鐘也。君用此法,可謂善於奪胎。然杜、張所言是眼前景物,君忽然 說鬼,不太鶻兀乎?」俞君曰:「是夕實遙見月下一人倚樹立,似是文士,擬就談 以破岑寂,相去十餘步,竟冉冉沒,故有此語。」鍾忻湖戲曰:「『雲中雞犬劉安 過,月裡笙歌煬帝歸』,唐人謂之『見鬼詩』,猶嫌假借。如公此作,乃真不愧此 名。」

  霍丈易書言,聞諸海大司農曰:「有世家子,讀書墳園。園外居民數十家,皆 巨室之守墓者也。一日,於牆缺見麗女露半面,方欲注視,已避去。越數日,見於 牆外採野花,時時凝睇望牆內,或竟登牆缺,露其半身,以為東家之窺宋玉也。頗 縈夢想,而私念:『居此地者皆粗材,不應有此豔質。又所見皆荊布,不應此女獨 靚妝。』心疑為狐鬼,故雖流目送盼,而未通一詞。一夕,獨立樹下,聞牆外二女 私語,一女曰:『汝意中人方步月,何不就之?』一女曰:『彼方疑我為狐鬼,何 必徒使驚怖?』一女又曰:『青天白日安有狐鬼?癡兒不解事至此!』世家子聞之 竊喜,褰衣欲出,忽猛省曰:『自稱非狐鬼,其為狐鬼也確矣!天下小人未有自稱 小人者,豈惟不自稱,且無不痛詆小人以自明非小人者,此魅用此術也。』掉臂竟 返。次日密訪之,果無此二女,此二女亦不再來。」

  吳林塘言,曩游秦隴,聞有獵者在少華山麓,見二人儽然臥樹下,呼之猶能強 起。問:「何困躓於此?」其一曰:「吾等皆為狐魅者也。初,我夜行失道,投宿 一山家,有一少女絕妍麗,伺隙調我,我意不自持,即相媟狎。為其父母所窺,甚 見詈辱。我拜跪,始免箠撻。既而聞其父母絮絮語,若有所議者。次日,竟納我為 婿,惟約山上有主人女,須更番執役,五日一上直,五日乃返。我亦安之。半載後 ,病瘵,夜嗽不能寢,散步林下。聞有笑語聲,偶往尋視,見屋數楹,有人擁我婦 坐石看月。不勝恚忿,力疾欲與角。其人亦怒曰:『鼠輩乃敢瞰我婦!』亦奮起相 搏。幸其亦病憊,相牽並仆。婦安坐石上,嬉笑曰:『爾輩勿鬥,吾明告爾:吾實 往來於兩家,皆托云上直,使爾輩休息五日,蓄精以供採補耳。今吾事已露,爾輩 精亦竭,無所用爾輩,吾去矣。』奄忽不見。兩人迷不能出,故餓踣於此,幸遇君 等得拯也。」其一人語亦同。獵者食以乾糒,稍能舉步,使引視其處。二人共詫曰 :「向者牆垣故土,梁柱故木,門故可開合,窗故可啟閉,皆確有形質,非幻影也 。今何皆土窟耶?院中地平如砥,淨如拭。今何土窟以外,崎嶇不容足耶?窟廣不 數尺,狐自容可矣,何以容我二人?豈我二人之形亦為所幻化耶?」一人見對面崖 上有破磁,曰:「此我持以登樓失手所碎,今峭壁無路,當時何以上下耶?」四顧 徘徊,皆惘惘如夢。二人恨狐女甚,請獵者入山捕之。獵者曰:「邂逅相遇,便成 佳偶,世無此便宜事。事太便宜,必有不便宜者存。魚吞鉤,貪餌故也;猩猩刺血 ,嗜酒故也。爾二人宜自恨,亦何恨於狐?」二人乃憫默而止。

  林塘又言,有少年為狐所媚,日漸羸困,狐猶時時來。後復共寢,已疲頓不能 御女,狐乃披衣欲辭去。少年泣涕挽留,狐殊不顧。怒責其寡情,狐亦怒曰:「與 君本無夫婦義,特為採補來耳。君膏髓已竭,吾何所取而不去?此如以勢交者,勢 敗則離;以財交者,財盡則散。當其委曲相媚,本為勢與財,非有情於其人也。君 於某家某家,皆向日附門牆,今何久絕音問耶?乃獨責我!」其音甚厲,侍疾者聞 之皆太息。少年乃反面向內,寂無一言。

  汪旭初言,見扶乩者,其仙自稱張紫陽,叩以《悟真篇》,弗能答也,但判曰 「金丹大道,不敢輕傳」而已。會有僕婦竊資逃,僕叩問:「尚可追捕否?」仙判 曰:「爾過去生中,以財誘人,買其妻,又誘之飲博,仍取其財。此人今世相遇, 誘汝婦逃者,買妻報;並竊資者,取財報也。冥數先定,追捕亦不得,不如已也。 」旭初曰:「真仙自不妄語。然此論一出,凡奸盜皆諉諸夙因,可勿追捕,不推波 助瀾爾?」乩不能答。有疑之者曰:「此扶乩人多從狡獪惡少游,安知不有人匿僕 妻而教之作此語?」陰使人偵之。薄暮,果赴一曲巷。登屋脊密伺,則聚而呼盧, 僕婦方豔飾行酒矣。潛呼邏卒圍所居,乃弭首就縛。律禁師、巫,為奸民竄伏其中 也。藍道行嘗假此術以敗嚴嵩,論者不甚以為非,惡嵩故也。然楊、沈諸公,喋血 碎首而不能爭者,一方士從容談笑,乃制其死命,則其力亦大矣。幸所排者為嵩, 使因而排及清流,雖韓、范、富、歐陽,能與枝梧乎?故乩仙之術,士大夫偶然遊 戲,倡和詩詞,等諸觀劇則可;若借卜吉凶,君子當怖其卒也。

  從叔梅庵公曰:「淮鎮人家有空屋五間,別為院落,用以貯雜物。兒童多往嬉 遊,跳擲踐踏,頗為喧擾。鍵戶禁之,則竊逾短牆入。乃大書一帖粘戶上,曰:「 此房狐仙所住,毋得穢污!」姑以怖兒童云爾。數日後,夜聞窗外語:「感君見招 ,今已移入,當為君堅守此院也。」自後人有入者,輒為磚瓦所擊,並僮奴運雜物 者,亦不敢往。久而不治,竟全就圮頹。狐仙乃去。此之謂妖由人興。

  余有莊在滄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舊有水明樓五楹,下瞰衛河,帆牆來 往欄楯下,與外祖雪峰張公家度帆樓,皆游眺佳處。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納涼 ,諸孫更番隨侍焉。一日,余推窗南望,見男婦數十人登一渡船,纜已解。一人忽 奮拳擊一叟落近岸淺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憤詈,船已鼓棹去。時衛河暴漲,洪 波直瀉,洶湧有聲。一糧艘張雙帆順流來,急如激箭,觸渡船,碎如柿。數十人並 沒,惟此叟存。乃轉怒為喜,合掌誦佛號。問其何適,曰:「昨聞有族弟得二十金 ,鬻童養媳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質田得金如其數,齎之往贖耳。」眾同聲曰: 「此一擊,神所使也。」促換渡船送之過。時余方十歲,但聞為趙家莊人,惜未問 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又先太夫人言,滄州人有逼嫁其弟婦而鬻兩姪女於青樓者 ,里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販綠豆泛巨舟詣天津,晚泊河干,坐船舷濯足。忽西岸 一鹽舟縴索中斷,橫掃而過,兩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號呼數日乃 死。先外祖一僕聞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慘禍,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 「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間事。

  交河王洪緒言,高川劉某住屋七楹,自居中三楹,東廂三楹以妻歿無葬地,停 柩其中。西廂二楹,幼子與其妹居之。一夕,聞兒啼甚急,而不聞妹語,疑其在灶 室未歸,從窗罅視已息燈否,月明之下,見黑煙一道,蜿蜒從東廂戶下出,縈繞西 廂窗下,久之不去。迨妹醒拊兒,黑煙乃冉冉斂入東廂去,心知妻之魂也。自後, 每月夜聞兒啼,潛起窺視,所見皆然。以語其妹,妹為之感泣。悲哉!父母之心, 死尚不忘其子乎!人子追念其父母,能如是否乎?

  先師桂林呂公闇齋言,其鄉有官邑令者,蒞任之日,夢其房師某公,容色憔悴 ,若重有憂者。邑令蹙然迎拜曰:「旅櫬未歸,是諸弟子之過也,然念之未敢忘。 今幸托蔭得一官,將拮据營窀穸矣。」蓋某公卒於戍所,尚浮厝僧院也。某公曰: 「甚善。然歸我之骨,不如歸我之魂。子知我骨在滇南,不知我魂羈於此也。我初 為此邑令,有試墾汙萊者,吾誤報升科。訴者紛紛,吾心知其詞直,而恐干吏議, 百計迴護,使不得申,遂至今為民累。土神訴與東嶽,嶽神謂事由疏舛,雖無自利 之心,然恐以檢舉妨遷擢,則其罪與自利等。牒攝吾魂,羈留於此,待此浮糧減免 ,然後得歸。困苦饑寒,所不忍道。回思一時爵祿,所得幾何?而業海茫茫,竟杳 無崖岸,誠不勝泣血椎心。今幸子來官此,儻念平生知遇,為籲請蠲除,則我得重 入轉輪,脫離鬼趣。雖生前遺蛻,委諸螻蟻,亦非所憾矣。」邑令檢視舊牘,果有 此事。後為宛轉請豁,又恍惚夢其來別云。

  交河及方言曰:「說鬼者多誕,然亦有理似可信者。雍正乙卯七月,泊舟靜海 之南。微月朦朧,散步岸上,見二人坐柳下對談。試往就之,亦欣然延坐。諦聽所 說,乃皆幽冥事。疑其為鬼,瑟縮欲遁。二人止之曰:『君勿訝,我等非鬼。一走 無常,一視鬼者也。』問:『何以能視鬼?』曰:『生而如是,莫知所以然。』又 問:『何以走無常?』曰:『夢寢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共話至二鼓, 大抵縷陳報應。因問:『冥司以儒理斷獄耶?以佛理斷獄耶?』視鬼者曰:『吾能 見鬼,而不能與鬼語,不知此事。』走無常曰:『君無須問此,只問己心。問心無 愧,即陰律所謂善;問心有愧,即陰律所謂惡,公是公非,幽明一理,何分儒與佛 乎?』其說平易,竟不類巫覡語也。」

  里有視鬼者,曰:「鬼亦恒憧憧擾擾,若有所營,但不知所營何事;亦有喜怒 哀樂,但不知其何由。大抵鬼與鬼競,亦如人與人競耳。然微陰不足敵盛陽,故莫 不畏人。其不畏人者,一由人據所居,鬼刺促不安,故現變相驅之去;一由祟人求 祭享;一由桀驁強魂,戾氣未消。如人世無賴,橫行為暴,皆遇氣旺者避,遇運蹇 者乃敢侵。或有冤魂厲魄,得請於神,報復以申積恨者,不在此數。若夫欲心所感 ,淫鬼應之;殺心所感,厲鬼應之;憤心所感,怨鬼應之,則皆由其人之自召,更 不在此數矣。我嘗清明上塚,見游女踏青,其妖媚弄姿者,諸鬼隨之嬉笑;其幽閒 貞靜者,左右無一鬼。又嘗見學宮有數鬼,教諭鮑先生出(先生諱梓,南宮人,官 獻縣教諭,載縣誌《循吏傳》。),則瑟縮伏草間;訓導某先生出,則跳擲自如。 然則鬼之敢侮與否,尤視乎其人哉!」

  侍姬之母沈媼言,鹽山有劉某者,患癃閉,百藥不驗。一夕,夢神語曰:「銅 頭煅灰酒服之,即通。」問:「銅頭何物?」曰:「汝輩所謂螻蛄也。」試之果癒 。余謂此濕熱蘊結,以濕熱攻濕熱,借其竄利下行之性耳。若州都之官,氣不能化 ,則求之於本原,非此物所能導也。

  梁鐵幢副憲言,有夜行者於竹林邊見一物,似人非人,蠢蠢然摸索而行,叱之 不應,知為精魅,拾瓦石擊之,其物化為黑煙,縮入林內,啾啾作聲曰:「我緣宿 業墮餓鬼道中,既瞽且聾,艱苦萬狀,公何忍復相逼?」乃委之而去。余《灤陽消 夏錄》中記王菊莊所言女鬼,以巧於讒搆受啞報,此鬼受聾瞽報,其聰明過甚者乎 ?

  先師汪文端公言,有欲謀害異黨者,苦無善計。有黠者密偵知之,陰裹藥以獻 曰:「此藥入腹即死。然死時情狀,與病卒無異,雖蒸骨驗之,亦與病卒無異也。 」其人大喜,留之飲。歸,則以是夕卒矣。蓋先以其藥餌之為滅口計矣。公因太息 曰:「獻藥者殺人以媚人,而先自殺也。用其藥者,先殺人以滅口,而口終不可滅 也。紛紛機械何為乎?」張樊川前輩時在坐,因言:「有好孌童者,悅一宦家子。 度無可得理,陰屬所愛姬托媒嫗招之,約會於別墅,將執而脅污焉。屆期,聞已至 ,疾往掩捕,突失足墮荷塘板橋下,幾於滅頂。喧呼掖出,則宦家子已遁,姬已鬢 亂釵橫矣。蓋是子美秀甚,姬亦悅之故也。後無故開閣放此姬,婢嫗乃稍泄其事。 陰謀者鬼神所忌,殆不虛矣。」

  賣花者顧媼,持一舊磁器求售。似筆洗而略淺,四周內外及底皆有盷色;似哥 窯而無冰紋,中平如硯,獨露磁骨。邊線界畫甚明,不出入毫髮,殊非剝落。不知 何器,以無用還之。後見《廣異志》載,嵇胡見石室道士案頭硃筆及杯語;《乾巽 子》載,何讓之所見天狐有朱盞筆硯語;又《逸史》載,葉法善有持朱缽畫符語, 乃悟唐以前無朱硯,點勘文籍,則研朱於杯盞;大筆濡染,則貯朱於缽。杯盞略小 而口哆,以便掭筆;缽稍大而口斂,以便多注濃瀋也。顧媼所持,蓋即朱盞,向來 賞鑒家未及見耳。急呼之來,問:「此盞何往?」曰:「本以三十錢買得,云出自 井中。因公斥為無用,以二十錢賣諸雜物攤上。今將及一年,不能復問所在矣。」 深為惋惜。世多以高價市贗物,而真古器或往往見擯。余尚非規方竹漆斷紋者,而 交臂失之尚如此,然則蓄寶不彰者,可勝數哉(余後又得一朱盞,制與此同,為陳 望之撫軍持去。乃知此物世尚多有,第人不識耳。)!

  先師介公野園言,親串中有不畏鬼者,聞有凶宅,輒往宿。或言西山某寺後閣 ,多見變怪,是歲值鄉試,因僦住其中。奇形詭狀,每夜環繞几榻間,處之恬然, 然亦弗能害也。一夕月明,推窗四望,見豔女立樹下,咥然曰:「怖我不動,來魅 我耶?爾是何怪,可近前。」女亦咥然曰:「爾固不識我,我爾祖姑也。歿葬此山 ,聞爾日日與鬼角,爾讀書十餘年,將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抑亦思奮身科目,為 祖父光,為門戶計耶?今夜而鬥爭,晝而倦臥,試期日近,舉業全荒,豈爾父爾母 遣爾裹糧入山之本志哉?我雖居泉壤,於母家不能無情,故正言告爾。爾試思之。 」言訖而隱。私念所言頗有理,乃束裝歸,歸而詳問父母,乃無是祖姑。大悔,頓 足曰:「吾乃為黠鬼所賣!」奮然欲再往,其友曰:「鬼不敢以力爭,而幻其形以 善言解,鬼畏爾矣,爾何必追窮寇?」乃止。此友可謂善解紛矣。然鬼所言者,正 理也,正理不能禁,而權詞能禁之,可以悟銷熔剛氣之道也。

  前記閣學札公祖墓巨蟒事,據總憲舒穆嚕公之言也。壬子三月初十日,蔣少司 農戟門邀看桃花,適與札公聯坐,因叩其詳,知舒穆嚕公之語不誣。札公又曰:「 尚有一軼事,舒穆嚕公未知也。守墓者之妻劉媼,恒與此蟒同寢處,蟠其榻上幾滿 ,來必飲以火酒,注巨碗中。蟒舉首一嗅,酒減分許,所餘已味淡如水矣。憑劉媼 與人療病,亦多有驗。一旦有欲買此蟒者,給劉媼錢八千,乘其醉而舁之去。去後 媼忽發狂曰:『我待汝不薄,汝乃賣我,我必褫汝魄。』自撾不止。媼之弟奔告札 公,札公自往視,亦無如何。逾數刻竟死。夫妖物憑附女巫,事所恒有,忤妖物而 致禍,亦事所恒有。惟得錢賣妖,其事頗奇,而有人出錢以買妖,尤奇之奇耳。此 蟒今猶在其地,在西直門外,土人謂之紅果園。」

  育嬰堂、養濟院是處有之,惟滄州別有一院養瞽者,而不隸於官。瞽者劉君瑞 曰:「昔有選人陳某過滄州,資斧匱竭,無可告貸,進退無路,將自投於河。有瞽 者憫之,傾囊以助其行。選人入京,竟得官,薦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費數 百金,將申漂母之報。而偏覓瞽者不可得,並其姓名無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 養瞽者。此瞽者與此選人,均可謂古之人矣。」君瑞又言:「眾瞽者留室一楹,旦 夕炷香拜陳公。」余謂陳公之側,瞽者亦宜設一坐。君瑞囁嚅曰:「瞽者安可與官 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則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義而祀之,則瞽者之義 與官等,何不可坐耶?」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間,尚能舉居 是院者為某某。今已三十餘年,不知其存與廢矣。

  明季兵亂,曾伯祖鎮番公年甫十一,被掠至臨清,遇舊客作李守敬,以獨輪車 送歸。崎嶇戎馬之間,瀕危者數,終不捨去也。時宋太夫人在,酬以金。先頓首謝 ,然後置金於案曰:「故主流離,心所不忍,豈為求賞來耶?」泣拜而別,自後不 復再至矣。守敬性戇直,儕輩有作姦者,輒癳癳與爭,故為眾口所排去,而患難之 際,不負其心仍如此。

  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將出而霞明,雨將至而礎潤,動乎彼則應乎此也。 余自四歲至今,無一日離筆硯。壬子三月初二日,偶在直廬,戲語諸公曰:「昔陶 靖節自作輓歌,余亦自題一聯曰:『浮沉宦海如鷗鳥,生死書叢似蠹魚。』百年之 後,諸公書以見挽,足矣。」劉石庵參知曰:「上句殊不類公,若以挽陸耳山,乃 確當耳。」越三日而耳山訃音至,豈非機之先見歟?

  申蒼嶺先生言,有士人讀書別業,牆外有廢塚,莫知為誰。園丁言夜中或有吟 哦聲,潛聽數夕,無所聞。一夕,忽聞之,急持酒往澆塚上曰:「泉下苦吟,定為 詞客,幽明雖隔,氣類不殊,肯現身一共談乎?」俄有人影冉冉出樹蔭中,忽掉頭 竟去。慇懃拜禱,至再至三,微聞樹外人語曰:「感君見賞,不敢以異物自疑,方 擬一接清談,破百年之岑寂。及遙觀丰采,乃衣冠華美,翩翩有富貴之容,與我輩 縕袍,殊非同調。士各有志,未敢相親,惟君委曲諒之。」士人悵悵而返,自是並 吟哦亦不聞矣。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者,豈此 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麑槐下之詞,渾良夫夢中之噪, 誰聞之歟?子乃獨詰老夫也!」

  邱孝廉二田言,永春山中有廢寺,皆焦土也。相傳初有僧居之,僧善咒術。其 徒夜或見山魈,請禁制之,僧曰:「人自人,妖自妖,兩無涉也;人自行於晝,妖 自行於夜,兩無害也。萬物並生,各適其適,妖不禁人晝出,而人禁妖夜出乎?」 久而晝亦嬲人,僧寮無寧宇,始施咒術。而氣候已成,黨羽已眾,竟不可禁制矣。 憤而雲遊,求善劾治者偕之歸。登壇檄將,雷火下擊,妖殲而寺亦燼焉。僧拊膺曰 :「吾之罪也!夫吾咒術始足以勝之,而弗肯勝也;吾道力不足以勝之,而妄欲勝 也。博善化之虛名,潰敗決裂乃至此。養癰貽患,我之謂也夫!」

  飛車劉八,從孫樹珊之御者也。其御車極鞭策之威,盡馳驅之力,遇同行者, 必驀越其前而後已。故得此名。馬之強弱所不問,馬之饑飽所不問,馬之生死亦所 不問也。歷數主,殺馬頗多。一日,御樹珊往群從家,以空車返。中路馬軼,為輪 所軋,仆轍中。其傷頗輕,竟昏瞀不知人。舁歸,則氣已絕矣。好勝者必自及,不 仁者亦必自及。東野稷以善御名一國,而極馬之力,終以敗駕。況此役夫哉!自隕 其生,非不幸也。

  先祖光祿公,有莊在滄州衛河東,以地恒積潦,其水左右斜袤如人字,故名人 字汪。後土語訛人字曰銀子,又轉汪為窪,以吹唇聲輕呼之,音乃近娃,彌失其真 矣。土瘠而民貧,雕敝日甚。莊南八里為狼兒口(土語以狼兒二字合聲吹唇呼之, 音近辣,平聲。)。光祿公曰:「人對狼口,宜其不蕃也。」乃改莊門北向。直北 五里曰木沽口(沽字土音在果戈之間。)。自改門後,人字窪漸富腴,而木沽口漸 雕敝矣。其地氣轉移歟?抑孤虛之說,竟真有之?

  人字汪場中有積柴(俗謂之垛。),多年矣。土人謂中有靈怪,犯之多致災禍 ,有疾病禱之亦或驗,莫敢擷一莖,拈一葉也。雍正乙巳,歲大饑,光祿公捐粟六 千石,煮粥以賑。一日,柴不給,欲用此柴而莫敢舉身,乃自往祝曰:「汝既有神 ,必能達理。今數千人枵腹待斃,汝豈無惻隱心?我擬移汝守倉,而取此柴活饑者 ,諒汝不拒也。」祝訖,麾眾拽取,毫無變異。柴盡,得一禿尾巨蛇,蟠伏不動; 以巨畚舁入倉中,斯須不見。從此亦遂無靈。然迄今六七十年,無敢竊入盜粟者, 以有守倉之約故也。物至毒而不能不為理所屈,妖不勝德,此之謂矣。

  從孫樹寶言,韓店史某,貧徹骨。父將歿,家惟存一青布袍,將以斂,其母曰 :「家久不舉火,持此易米尚可多活月餘,何為委之土中乎?」史某不忍,卒以斂 。此事人多知之。會有失銀釧者,大索不得。史某忽得於糞壤中。皆曰:「此天償 汝衣,旌汝孝也。」失釧者以錢六千贖之,恰符衣價。此近日事。或曰:「偶然也 。」余曰:「如以為偶,則王祥固不再得魚,孟宗固不再生筍也。幽明之感應,恒 以一事示其機耳,汝烏乎知之!」

  景州李晴嶙言,有劉生訓蒙於古寺。一夕,微月之下,聞窗外窣窸聲。自隙窺 之,牆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盜,忽隔牆語曰:「我輩非盜,來有求於君者也。」 駭問:「何求?」曰:「猥以夙業,墮餓鬼道中,已將百載。每聞僧廚炊煮,輒饑

火如焚。窺君似有慈心,殘羹冷粥,賜一澆奠,可乎?」問:「佛家經懺,足濟冥 途,何不向寺僧求超拔?」曰:「鬼逢超拔,是亦前因。我輩過去生中,營營仕宦 ,勢盛則趨附,勢敗則掉臂如路人。當其得志,本未扶窮救厄,造有善因,今日勢 敗,又安能遇是善緣乎?所幸貨賂豐盈,不甚愛惜,孤寒故舊,尚小有周旋。故或 能時遇矜憐,得一沾餘瀝。不然,則如目連母鍵在大地獄中,食至口邊,皆化猛火 ,雖佛力亦無如何矣。」生惻然憫之,許如所請,鬼感激鳴咽去。自是每以殘羹剩 酒澆牆外,亦似有肸蟹,然不見形,亦不聞語。越歲餘,夜聞牆外呼曰:「久叨嘉 惠,今來別君。」生問:「何往?」曰:「我二人無計求脫,惟思作善以自拔。此 林內野鳥至多,有彈射者,先驚之使高飛;有網罟者,先驅之使勿入。以是一念, 感動神明,今已得付轉輪也。」生嘗舉以告人曰:「沉淪之鬼,其力猶可以濟物, 人奈何謝不能乎?」

  族兄中涵知旌德縣時,近城有虎暴,傷獵戶數人,不能捕。邑人請曰:「非聘 徽州唐打獵,不能除此患也。」(休寧戴東原曰:「明代有唐某,甫新婚而戕於虎 ,其婦後生一子,祝之曰:「爾不能殺虎,非我子也。後世子孫,如不能殺虎,亦 皆非我子孫也。」故唐氏世世能捕虎。),乃遣吏持幣往。歸報唐氏選藝至精者二 人,行且至。至則一老翁,鬚髮皓然,時咯咯作嗽,一童子十六七耳。大失望,姑 命具食,老翁察中涵意不滿,半跪啟曰:「聞此虎距城不五里,先往捕之,賜食未 晚也。」遂命役導往,役至谷口,不敢行,老翁哂曰:「我在,爾尚畏耶?」入谷 將半,老翁顧童子曰:「此畜似尚睡,汝呼之醒。」童子作虎嘯聲,果自林中出, 逕搏老翁。老翁手一短柄斧,縱八九寸,橫半之,奮臂屹立,虎撲至,側首讓之, 虎自頂上躍過,已血流仆地。視之,自頷下至尾閭,皆觸斧裂矣。乃厚贈遣之。老 翁自言煉臂十年,煉目十年,其目以毛帚掃之不瞬,其臂使壯夫攀之,懸身下縋不 能動。《莊子》曰:「習伏眾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信夫。嘗見史舍人嗣彪, 暗中捉筆書條幅,與秉燭無異。又聞靜海勵文恪公,剪方寸紙一百片,書一字其上 ,片片向日疊映,無一筆絲毫出入。均習而已矣,非別有謬巧也。

  李慶子言,山東民家有狐,居其屋數世矣。不見其形,亦不聞其語,或夜有火 燭盜賊,則擊扉撼窗,使主人知覺而已。屋或漏損,則有銀錢鏗然墜几上,即為修 葺。計所給恒浮所費十之二,若相酬者。歲時,必有小饋遺置窗外。或以食物答之 ,置其窗下,轉瞬即不見矣。從不出嬲人,兒童或反嬲之,戲以瓦礫擲窗內,仍自 窗還擲出。或欲觀其擲出,投之不已,亦擲出不已,終不怒也。一日,忽簷際語曰 :「君雖農家,而子孝弟友,婦姑娣姒皆婉順,恒為善神所護,故久住君家避雷劫 。今大劫已過,敬謝主人,吾去矣。」自此遂絕。從來狐居人家,無如是之謹飭者 ,其有得於老氏「和光」之旨歟!卒以謹飭自全,不遭劾治之禍,其所見加人一等 矣。

  從姪虞惇,從兄懋園之子也。壬子三月,隨余勘文淵閣書,同在海淀槐西老屋 (余婿彭煦之別業,余葺治之,為輪對上直憩息之地。)。言懋園有朱漆藤枕,崔 莊社會之所買,有年矣。一年夏日,每枕之,輒嗡嗡有聲,以為作勞耳鳴也。旬餘 後,其聲漸厲,似飛蟲之振羽。又月餘,聲達於外,不待就枕始聞矣。疑而剖視, 則一細腰蜂,鼓翼出焉。枕四圍無鍼芥隙,蜂何能遺種於內?如未漆時先遺種,何 以越數歲乃生?或曰:「化生也。」然蜂生以蛹,不以化。即果化生,何以他處不 化而化於枕?他枕不化而化於此枕?枕中不飲不食,何以兩月餘猶活?設不剖出, 將不死乎?此理殊不可曉也。

  虞惇又言,掖縣林知州禹門,其受業師也。自言其祖年八十餘,已昏耄不識人 ,亦不能步履,然猶善飯。惟枯坐一室,苦鬱鬱不適。子孫恒以椅舁至門外延眺, 以為消遣。一日,命侍者入取物,獨坐以俟,侍者出,則並椅失之矣。合家悲泣惶 駭,莫知所為,裹糧四出求之,亦無蹤跡。會有友人自勞山來,途遇禹門,遙呼曰 :「若非覓若祖乎?今在山中某寺,無恙也!」急馳訪之,果然。其地距掖數百里 ,僧不知其何以至,其祖但覺有二人舁之飛行,亦不知其為誰也。此事極怪而非怪 。殆山魈狐魅,播弄老人,以為遊戲耳。

  戈孝廉廷模,字式之,芥舟前輩長子也,天姿朗徹,詩格書法,並有父風。於 父執中獨師事余,余期以遠到,乃年四十餘,始選一學官。後得心疾,忽發忽止, 竟夭天年,余深悲之。偶與從孫樹珏談及,樹珏因言,其未歿以前,讀書至夜半, 偶即景得句曰:「秋入幽窗燈黯淡。」屬對未就,忽其友某揭簾入,延與坐談,因 告以此句,其友曰:「何不對以『魂歸故里月淒清』?」式之愕然曰:「君何作鬼 語?」轉瞬不見,乃悟其非人。蓋衰氣先見,鬼感衰氣應之也。故式之不久亦下世 ,與《靈怪集》載曹唐《江陵佛寺》詩「水底有天春漠漠」一聯事頗相類。

  曹慕堂宗丞言,有夜行遇鬼者,奮力與角。俄群鬼大集,或拋擲沙礫,或牽拽 手足,左右支吾,大受捶擊,顛踣者數矣,而憤恚彌甚,猶死鬥不休。忽坡上有老 僧持燈呼曰:「檀越且止!此地鬼之窟宅也,檀越雖猛士,已陷重圍,客主異形, 眾寡異勢,以一人氣血之勇,敵此輩無窮之變幻,雖賁、育無幸勝也。況不如賁、 育者乎?知難而退,乃為豪傑,何不暫忍一時,隨老僧權宿荒剎耶?」此人頓悟, 奮身脫出,隨其燈影而行。群鬼漸遠,老僧亦不知所往。坐息至曉,始覓得路歸。 此僧不知是人是鬼,可謂善知識耳。

  海淀人捕得一巨鳥,狀類蒼鵝,而長喙利吻,目睛突出,眈眈可畏,非鶖非鸛 ,非鴇非鸕鹚,莫能名之,無敢買者。金海住先生時寓直澄懷園,獨買而烹之。味 不甚佳,甫食一二臠,覺胸膈間冷如冰雪,堅如鐵石,沃以燒春,亦無暖氣。委頓 數日乃癒。或曰:「張讀《宣室志》載,俗傳人死數日後當有禽自柩中出,曰『殺 』。有鄭生者,嘗在隰川,與郡官獵於野,網得巨鳥,色蒼,高五尺餘;解而視之 ,忽然不見。里中人言有人死且數日,卜者言此日『殺』當去。其家伺而視之,果 有巨鳥蒼色自柩中出。又《原化記》載,韋滂借宿人家,射落『殺』鬼,烹而食之 ,味極甘美。先生所食,或即『殺』鬼所化,故陰凝之氣如是歟!」倪餘疆時方同 直,聞之笑曰:「是又一終南進士矣。」

  自黃村至豐宜門(俗謂之南西門。),凡四十里。泉源水脈,絡帶鉤連,積雨 後污潦沮洳,車馬頗為阻滯。有李秀者,御空車自固安返。見少年約十五六,娟麗 如好女,蹩躄泥塗,狀甚困憊。時日已將沒,見秀行過,有欲附載之色,而愧沮不 言。秀故輕薄,挑與語,邀之同車。忸怩而上。沿途市果餌食之,亦不甚辭。漸相 軟款,間以調謔。面頳微笑而已。行數里後,視其貌似稍蒼,尚不以為意。又行十 餘里,暮色昏黃,覺眉目亦似漸改。將近南苑之西門,則廣顙高顴,鬑鬑有鬚矣。 自訝目眩,不敢致詰。比至逆旅下車,乃鬚髩皓白,成一老翁。與秀握手作別曰: 「蒙君見愛,懷感良深。惟暮齒衰顏,今夕不堪同榻,愧相負耳。」一笑而去,竟 不知為何怪也。秀表弟為余廚役,嘗聞秀自言之,且自悔少年無狀,致招狐鬼之侮 云。

  文安王岳芳言,有楊生者,貌姣麗,自慮或遇強暴,乃精習技擊,十六七時, 已可敵數十人。會詣通州應試,暫住京城。偶獨游陶然亭,遇二回人強邀入酒肆。 心知其意,姑與飲啖,且故索珍味食,二回人喜甚,因誘至空寺,左右挾坐,遽擁 於懷。生一手按一人,並踣於地,以足踏背,各解帶反接,抽刀擬頸曰:「敢動者 死!」褫其下衣,並淫之。且數之曰:「爾輩年近三十,豈足供狎昵?然爾輩污人 多矣,吾為孱弱童子復仇也!」徐釋其縛,掉臂逕出。後與岳芳同行,遇其一於途 ,顧之一笑,其人掩面鼠竄去,乃為岳芳具道之。岳芳曰:「戕命者使還命,攘財 者使還財,律也。此當相償者也。惟淫人者有治罪之律,無還使受淫之律,此不當 償者也。子之所為,謂之快心則可,謂之合理則未也。」

  從孫樹櫺言,南村戈孝廉仲坊,到遵祖莊(土語呼榛子莊,遵榛疊韻之訛,祖 子雙聲之轉也。相近又有念祖橋,今亦訛為驗左。)會曹氏之葬,聞其鄰家雞產一 卵,入夜有光。仲坊偕數客往觀,時已昏暮,燈下視之,無異常卵;撤去燈火,果 吐光熒熒,周卵四圍如盤盂。置諸室隅,立門外視之,則一室照耀如晝矣。客或曰 :「是雞為蛟龍所感,故生卵有是變怪,恐久而破殼出,不利主人。」仲坊次日即 歸,不知其究竟如何也。案木華《海賦》曰:「陽冰不冶,陰火潛然。」蓋陽氣伏 積陰之內,則鬱極而外騰。《嶺南異物志》稱:「海中所生魚蜃,置陰處有光。」 《嶺表錄異》亦稱:「黃蠟魚頭夜有光如籠燭,其肉亦片片有光。」水之所生,與 水同性故也。必海水始有火,必海錯始有光者,積水之所聚,即積陰之所凝。故百 川不能鬱陽氣,惟海能鬱也。至暑月腐草之為螢,以層陰積雨,陽氣蒸而化為蟲。 塞北之夜亮木,以冰谷雪巖,陽氣聚而附於木,螢不久即死。夜亮木移植盆盎,越 一兩歲亦不生明。出潛離隱,氣得舒則漸散耳。惟雞卵夜光則理不可曉。蛟龍所感 之說,亦未必然。按段成式《酉陽雜俎》稱:「嶺南毒菌夜有光,殺人至速。」蓋 瘴癘所鍾,以溫熱發為陽燄。此卵或沴癘之氣,偶聚於雞;或雞多食毒蟲,久而蘊 結,如毒菌有光之類,亦未可知也。

  從姪虞惇言,聞諸任丘劉宗萬曰:「有旗人赴任丘催租,適村民夜演劇,觀至 二鼓乃散。歸途酒渴,見樹旁茶肆,因繫馬而入。主人出言:『火已熄,但冷茶耳 。』入室良久,捧茶半杯出,色殷紅而稠黏,氣似微腥,飲盡,更求益,曰:『瓶 已罄矣。當更覓殘剩,須坐此稍待,勿相窺也。』既而久待不出,潛窺門隙,則見 懸一裸女子,破其腹,以木撐之,而持杯刮取其血。惶駭退出,乘馬急奔。聞後有 追索茶錢聲,沿途不絕。比至居停,已昏瞀墜仆。居停聞馬聲出視,扶掖入。次日 乃蘇,述其顛末。共往跡之,至繫馬之處,惟平蕪老樹,荒塚累累,叢棘上懸一蛇 ,中裂其腹,橫支以草莖而已。」此與裴硎《傳奇》載盧涵遇盟器婢子殺蛇為酒事 相類。然婢子留賓,意在求偶。此鬼鬻茶胡為耶?鬼所需者冥鏹,又向人索錢何為 耶?

  田香谷言,景河鎮西南有小村,居民三四十家。有鄒某者,夜半聞犬聲,披衣 出視。微月之下,見屋上有一巨人坐。駭極驚呼,鄰里並出。稍稍審諦,乃所畜牛 昂首而蹲,不知其何以上也。頃刻喧傳,男婦皆來看異事。忽一家火發,燄猛風狂 ,合村幾盡為焦土。乃知此為牛禍,兆回祿也。姚安公曰:「時方納稼,豆稭穀草 ,堆秫籬茅屋間,袤延相接。農家作苦,家家夜半皆酣眠。突爾遭焚,則此村無噍 類矣。天心仁愛,以此牛驚使夢醒也。何反以為妖哉!」

  同郡某孝廉未第時,落拓不羈,多來往青樓中。然倚門者視之漠然也。惟一妓 名椒樹者(此妓佚其姓名,此里巷中戲諧之稱也。)獨賞之,曰:「此君豈長貧賤 者哉?」時邀之狎飲,且以夜合資供其讀書。比應試,又為捐金治裝,且為其家謀 薪米。孝廉感之,握臂與盟曰:「吾儻得志,必納汝。」椒樹謝曰:「所以重君者 ,怪姊妹惟識富家兒;欲人知脂粉綺羅中,尚有巨眼人耳。至白頭之約,則非所敢 聞。妾性冶蕩,必不能作良家婦;如已執箕帚,仍縱懷風月,君何以堪?如幽閉閨 閣,如坐囹圄,妾又何以堪?與其始相歡合,終致仳離,何如各留不盡之情,作長 相思哉?」後孝廉為縣令,屢招之不赴。中年以後,車馬日稀,終未嘗一至其署。 亦可云奇女子矣。使韓淮陰能知此意,烏有「鳥盡弓藏」之憾哉!

  膠州法南野,飄泊長安,窮愁頗甚。一日,於李符千御史座上言:「曾於濼口 旅舍見二詩,其一曰:『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風塵。西樓一枕鴛鴦夢,明 月窺窗也笑人。』其二曰:『含情不忍訴琵琶,幾度低頭掠髩鴉。多謝西川貴公子 ,肯持紅燭賞殘花。』不署年月姓名,不知誰作也。」余曰:「此君自寓坎坷耳! 然五十六字足抵一篇《琵琶行》矣。」

  益都李生文淵,南澗弟也。嗜古如南澗,而博辯則過之。不幸夭逝,南澗乞余 誌其墓。匆匆未果,並其事狀失之,至今以為憾也。一日,在余生雲精舍討論古禮 ,因舉所聞一事曰:「博山有書生,夜行林莽間,見貴官坐松下,呼與語。諦視, 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不得已近前拜謁。問家事甚悉。生因問:『古稱體魄藏於野 ,而神依於廟主。丈人有家祠,何為在此?』某公曰:『此泥於古不墓祭之文也。 夫廟祭地也,主祭位也,神之來格,以是地是位為依歸焉耳。如神常居於廟,常附 於主,是世世祖妣與子孫人鬼雜處也。且有廟有主,為有爵祿者言之耳。今一邑一 鄉之中,能建廟者萬家不一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能設主者百家不一二。如神 依主而不依墓,是百千億萬貧賤之家,其祖妣皆無依之鬼也,有是理耶?知鬼神之 情狀者,莫若聖人。明器之禮,自夏后氏以來矣。使神在主而不在墓,則明器當設 於廟。乃皆瘞之於墓中,是以器供神而置於神所不至也,聖人顧若是顛耶?衛人之 祔離之,殷禮也;魯人之祔合之,周禮也。孔子善周。使神不在墓,則墓之分合, 了無所異,有何善不善耶?《禮》曰:「父歿而不忍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母亡 而不忍用其桮棬,口澤存焉爾。」一物之微,尚且如是。顧以先人體魄,視如無物 ;而別植數寸之木,曰此吾父吾母之神也,毋乃不知類耶?寺鐘將動,且與子別。 子今見吾,此後可毋為豎儒所惑矣。』生匆遽起立。東方已白,視之,正其墓道前 也。」

  陳裕齋言,有僦居道觀者,與一狐女狎,靡夕不至。忽數日不見,莫測何故。 一夜,搴簾含笑入。問其曠隔之由,曰:「觀中新來一道士,眾目曰仙,慮其或有 神術,姑暫避之。今夜化形為小鼠,自壁隙潛窺,直大言欺世者耳,故復來也。」 問:「何以知其無道力?」曰:「偽仙偽佛,技止二端,其一故為靜默,使人不測 ;其一故為顛狂,使人疑其有所托。然真靜默者,必淳穆安恬,凡矜持者,偽也; 真托於顛狂者,必遊行自在,凡張皇者,偽也。此如君輩文士,故為名高,或迂僻 冷峭,使人疑為狷;或縱酒罵座,使人疑為狂,同一術耳。此道士張皇甚矣,足知 其無能為也。」時共飲錢稼軒先生家,先生曰:「此狐眼光如鏡,然詞鋒太利,未 免不留餘地矣。」

  司炊者曹媼,其子僧也,言嘗見粵東一宦家,到寺營齋,云其妻亡已十九年。 一夕,燈下見形曰:「自到黃泉,無時不憶,尚冀君百年之後得一相見。不意今配 入轉輪,從此茫茫萬古,無復會期。故冒冥司之禁,賂監送者,來一取別耳。」其 夫駭痛,方欲致詞,忽旋風入室卷之去,尚隱隱聞泣聲。故為飯僧禮懺,資來世福 也。此夫此婦,可謂兩個不相負矣。《長恨歌》曰:「但令心如金鈿堅,天上人間 會相見。」安知不以此一念,又種來世因耶?

  《桂苑叢談》記李衛公以方竹杖贈甘露寺僧,云此竹出大宛國,堅實而正方, 節眼鬚牙,四面對出云云。案方竹今閩粵多有,不為異物。大宛即今哈薩克,已隸 職方,其地從不產竹,烏有所謂方者哉?又《古今注》載烏孫有青田核,大如六升 瓠,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案烏孫即今伊犁地,問之額魯特,皆云無此。又《杜 陽雜編》載元載造芸暉堂於私第。芸香,草名也,出于闐國,其香潔白如玉,入土 不朽爛;舂之為屑,以塗其壁,故號曰芸暉。于闐即今和闐地,亦未聞此物。惟西 域有草名瑪努,根似蒼朮,番僧焚以供佛,頗為珍貴;然色不白,亦不可泥壁。均 小說附會之詞也。

  黎荇塘言,有少年,其父商於外,久不歸。無所約束,因為囊家所誘,博負數 百金。囊家議代出金償眾,而勒寫鬻宅之券。不得已從之。慮無以對母妻,遂不返 其家,夜入林自縊。甫結帶,聞馬蹄隆隆,回顧,乃其父歸也。駭問:「何以作此 計?」度不能隱,以實告。父殊不怒,曰:「此亦常事,何至於此?吾此次所得尚 可抵。汝自歸家,吾自往償金索券可也。」時囊家博未散,其父突排闥入。本皆相 識,一一指呼姓字,先斥其誘引之非,次責以逼迫之過。眾錯愕無可置詞。既而曰 :「既不肖子寫宅券,吾亦難以博訴官。今償汝金,汝明日分給眾人,還我宅券可 乎?」囊家知理屈,願如命。其父乃解腰纏付囊家,一一驗入。得券即就燈焚之, 憤然而出。其子還家具食,待至曉不歸。至囊家偵探,曰:「已焚券去。」方慮有 他故。次日,囊家發篋,乃皆紙鋌。金所親收,眾目共睹,無以自白,竟出己橐以 償,頗自疑遇鬼。後旬餘,訃音果至,歿已數月矣。

  李樵風言,杭州湧金門外,有漁舟泊神祠下,聞祠中人語嘈雜。既而神訶曰: 「汝曹野鬼,何辱文士?罪當笞。」又聞辯訴曰:「人靜月明,諸幽魂暫游水次, 稍釋羈愁。此二措大獨講學談詩,刺刺不止。眾皆不解,實所厭聞。竊相耳語,微 示不滿,稍稍引去則有之,非敢有所觸犯也。」神默然,少頃,曰:「論文雅事, 亦當擇地擇人。先生休矣。」俄而磷火如螢,自祠中出。遙聞吃吃笑不已,四散而 去。

  劉熥,滄州人。其母以康熙壬申生,至乾隆壬子,年一百一歲,尚強健善飯。 屢逢恩詔,里胥欲為報官支粟帛,輒固辭弗願。去歲,欲為請旌建坊,亦固辭弗願 。或詢其弗願之故,慨然曰:「貧家嫠婦,賦命蹇薄,正以顛連困苦,為神道所憐 ,得此壽耳。一邀過分之福,則死期至矣。」此媼所見殊高。計其生平,必無膠膠 擾擾分外之營求,宜其恬然衝靜,頤養天和,得以保此長齡矣。

第十二卷 槐西雜志二

  安中寬言,有人獨行林莽間,遇二人,似是文士,吟哦而行。一人懷中落一書 冊,此人拾得。字甚拙澀,波磔皆不甚具,僅可辨識。其中或符籙、或藥方、或人 家春聯,紛糅無緒,亦間有經書古文詩句。展閱未竟,二人遽追來奪去,倏忽不見 。疑其狐魅也。一紙條飛落草間,俟其去遠,覓得之。上有字曰:「《詩經》於字 皆音烏,《易經》無字左邊無點。」余謂此借言粗材之好講文藝者也。然能刻意於 是,不愈於飲博遊冶乎?使讀書人能獎勵之,其中必有所成就,乃薄而揮之,斥而 笑之,是未思聖人之待互鄉、闕黨二童子也。講學家崖岸過峻,使人甘於自暴棄, 皆自沽己名,視世道人心如膜外耳。

  景州寧遜公,能以琉璃舂碎調漆,堆為擘窠書,凹凸皴皺,儼若石紋。恒挾技 游富貴家,喜索人酒食。或聞燕集,必往攙末席。一日,值吳橋社會,以所作對聯 匾額往售。至晚,得數金。忽遇十數人邀之,曰:「我輩欲君殫一月工,堆字若干 ,分贈親友,冀得小津潤。今先屈先生一餐,明日奉迎至某所。」寧大喜,隨入酒 肆,共恣飲啖。至漏下初鼓,主人促閉戶,十數人一時不見,座上惟寧一人,無可 置辯,乃傾囊償值。懊惱而歸,不知為幻術為狐魅也。李露園曰:「此君自宜食此 報。」

  某公眷一孌童,性柔婉,無市井態,亦無恃寵縱意,忽泣涕數日,目盡腫。怪 詰其故,慨然曰:「吾日日薦枕席,殊不自覺。昨寓中某與某童狎,吾穴隙竊窺, 醜難言狀,與橫陳之女迥殊。因自思吾一男子,而受污如是,悔不可追,故愧憤欲 死耳。某公譬解百方,終怏怏不釋。後竟逃去。或曰:「已改易姓名,讀書游泮矣 。」梅禹金有《青泥蓮花記》,若此童者,亦近於青泥蓮花歟?又奴子張凱,初為 滄州隸,後夜聞罪人暗泣聲,心動辭去,鬻身於先姚安公,年四十餘無子。一日, 其婦臨蓐,凱愀然曰:「其女乎?」已而果然。問:「何以知之?」曰:「我為隸 時,有某控其婦與鄰人張九私,眾知其枉,而事涉曖昧,無以代白也。會官遣我拘 張九,我稟曰:『張九初五日以逋賦拘,初八日笞十五去矣。今不知所往,乞寬其 限。』官檢征比冊,良是,怒某曰:『初七日張九方押禁,何由至汝婦室乎?』杖 而遣之。其實別一張九,吾借以支吾得免也。去歲聞此婦死,昨夜夢其向我拜,知 其轉生為我女也。」後此女嫁為賈人婦,凱夫婦老且病,竟賴其孝養以終。楊椒山 有《羅剎成佛記》。若此奴者,亦近於羅剎成佛歟?

  馮平宇言,有張四喜者,家貧傭作。流轉至萬全山中,遇翁嫗留治圃。愛其勤 苦,以女贅之。越數歲,翁嫗言往塞外省長女,四喜亦挈婦他適。久而漸覺其為狐 。恥與異類偶,伺其獨立,潛彎弧射之,中左股。狐女以手拔矢,一躍直至四喜前 ,持矢數之曰:「君太負心,殊使人恨!雖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則父母 所命,以禮結婚,有夫婦之義焉。三綱所繫,不敢仇君,君既見棄,亦不敢強住聒 君。」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數刻,乃蹶然逝。四喜歸,越數載病死,無棺以斂。 狐女忽自外哭入,拜謁姑舅,具述始末。且曰:「兒未嫁,故敢來也。」其母感之 ,詈四喜無良,狐女俯不語。鄰婦不平,亦助之詈。狐女瞋視曰:「父母詈兒,無 不可者。汝奈何對人之婦,詈人之夫!」振衣竟出,莫知所往。去後,於四喜屍旁 得白金五兩,因得成葬。後四喜父母貧困,往往於盎中篋內,無意得錢米,蓋亦狐 女所致也。皆謂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或又謂狐雖知禮,不至此,殆平宇 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姚安公曰:「平宇雖村叟,而立心篤實,平生無一字 虛妄;與之談,訥訥不出口,非能造作語言者也。」

  盧觀察撝吉言,茌平縣有夫婦相繼死,遺一子,甫週歲。兄嫂咸不顧恤,餓將 死。忽一少婦排門入,抱兒於懷,詈其兄嫂:「爾弟夫婦屍骨未寒,汝等何忍心至 此?不如以兒付我,猶可覓一生活處也!」挈兒竟出,莫知所終。鄰里咸目睹之。 有知其事者曰:「其弟在日,常昵一狐女,意或不忘舊情,來視遺孤乎?」是亦張 四喜婦之亞也。

  烏魯木齊多狹斜,小樓深巷,方響時聞。自譙鼓初鳴,至寺鐘欲動,燈火恒熒 熒也。冶蕩者惟所欲為,官弗禁,亦弗能禁。有寧夏布商何某,年少美丰姿,資累 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餘,飼極肥,濯極潔,日閉門而沓 淫之,豕亦相摩相倚,如昵其雄。僕隸恒竊窺之,何弗覺也。忽其友乘醉戲詰,乃 愧而投井死。迪化廳同知木金泰曰:「非我親鞫是獄,雖司馬溫公以告我,我弗信 也。」余作是地雜詩有曰:「石破天驚事有無,後來好色勝登徒。何郎甘為風情死 ,纔信劉郎愛媚豬。」即詠是事。人之性癖,有至於如此者!乃知以理斷天下事, 不盡其變;即以情斷天下事,亦不盡其變也。

  張一科,忘其何地人,攜妻就食塞外,傭於西商。西商昵其妻,揮金如土,不 數載資盡歸一科,反寄食其家。妻厭薄之,詬誶使去。一科曰:「微是人無此日, 負之不祥。」堅不可。妻一日持梃逐西商,一科怒詈,妻亦反詈曰:「彼非愛我, 昵我色也;我亦非愛彼,利彼財也。以財博色,色已得矣,我原無所負於彼;以色 博財,財不繼矣,彼亦不能責於我。此而不遣,留之何為!」一科益憤,竟抽刃殺 之,先以百金贈西商,而後自首就獄。又一人忘其姓名,亦攜妻出塞,妻病卒,因 不能歸,且行乞。忽有西商招至肆,贈五十金。怪其太厚,固詰其由,西商密語曰 :「我與爾婦最相昵,爾不知也。爾婦垂歿,私以爾托我,我不忍負於死者,故資 爾歸里。」此人怒擲於地,竟格鬥至訟庭。二事相去不一月。相國溫公時鎮烏魯木 齊,一日,宴僚佐於秀野亭,座間論及,前竹山令陳題橋曰:「一不以貧富易交, 一不以死生負約,是雖小人,皆古道可風也。」公顰蹙曰:「古道誠然,然張一科 曷可風耶?後殺妻者擬抵,而讞語甚輕;贈金者擬杖,而不云枷示。」公沉思良久 ,慨然曰:「皆非法也。然人情之薄久矣,有司如是上,即如是可也。」

  嘉祥曾映華言,一夕秋月澄明,與數友散步場圃外。忽旋風滾滾,自東南來, 中有十餘鬼,互相牽曳,且毆且詈,尚能辨其一二語,似爭朱陸異同也。門戶之禍 ,乃下徹黃泉乎?

  「去去復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 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 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云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 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 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 鞭箠;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 君家。」右見《永樂大典》,題曰《李芳樹刺血詩》。不著朝代,亦不詳芳樹始末 。不知為所自作,如竇玄妻詩;為時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詩也。世無傳本,余校勘 《四庫》偶見之。愛其纏綿悱惻,無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館吏錄出一紙 ,久而失去。今於役灤陽,檢點舊帙,忽於小篋內得之。沈湮數百年,終見於世, 豈非貞魂怨魄,精貫三光,有不可磨滅者乎?陸耳山副憲曰:「此詩次韓蘄王孫女 詩前;彼在宋末,則芳樹必宋人。」以例推之,想當然也。

  舅氏安公實齋,一夕就寢,聞室外扣門聲。問之不答,視之無所見。越數夕, 復然。又數夕,他室亦復然。如是者十餘度,亦無他故。後村中獲一盜,自云:「 我曾入某家十餘次,皆以人不睡而返。」問其日皆合,始知鬼報盜警也。故瑞不必 為祥,妖不必為災,各視乎其人。

  明永樂二年,遷江南大姓實畿輔。始祖椒坡公,自上元徙獻縣之景城。後子孫 繁衍,析居崔莊,在景城東三里。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莊,故皆稱崔莊紀,舉 其盛也。而余族則自稱景城紀,不忘本也。椒坡公故宅在景城、崔莊間,兵燹久圮 ,其址屬族叔楘庵家。楘庵從余受經,以乾隆丙子舉鄉試,擬築室移居於是。先姚 安公為預題一聯曰:「當年始祖初遷地,此日雲孫再造家。」後室不果築,而姚安 公以甲申八月棄諸孤。卜地惟是處吉,因割他田易諸婺庵而葬焉。前聯如公自讖也 。事皆前定,豈不信哉?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睠。其祖長洲人,流寓河間,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 其次也,神思朗徹,殊不類小家女。常私語其姊曰:「我不能為田家婦,高門華族 又必不以我為婦,庶幾其貴家媵乎?」其母微聞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嘗 忤一人。初歸余時,拜見馬夫人,馬夫人曰:「聞汝自願為人媵,媵亦殊不易為。 」斂衽對曰:「惟不願為媵,故媵難為耳;既願為媵,則媵亦何難。」故馬夫人始 終愛之如嬌女。嘗語余曰:「女子當以四十以前死,人猶悼惜;青裙白髮作孤雛腐 鼠,吾不願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僅三十。初僅識字,隨 余檢點圖籍,久遂粗知文義,亦能以淺語成詩。臨終,以小照付其女,口誦一詩, 請余書之曰:「三十年來夢一場,遺容手付女收藏。他時話我生平事,認取姑蘇沈 五娘。」泊然而逝。方病劇時,余以侍值圓明園,宿海淀槐西老屋。一夕,恍惚兩 夢之,以為結念所致耳。既而知其是夕暈絕,移二時乃蘇,語其母曰:「適夢至海 淀寓所,有大聲如雷霆,因而驚醒。」余憶是夕,果壁上掛瓶繩斷墮地,始悟其生 魂果至矣。故題其遺照有曰:「幾分相似幾分非,可是香魂月下歸?春夢無痕時一 瞥,最關情處在依稀。」又曰:「到死春蠶尚有絲,離魂倩女不須疑。一聲驚破梨 花夢,恰記銅瓶墜地時。」即記此事也。

  相去數千里,以燕趙之人,談滇黔之俗,而謂居是土者,不如吾所知之確,然 耶否耶?晚出數十年,以髫齔之子,論耆舊之事,而曰見其人者,不如吾所知之確 ,然耶否耶?左丘明身為魯史,親見聖人,其於《春秋》,確有源委。至唐中葉, 陸淳輩始持異論。宋孫復以後,哄然佐鬥,諸說爭鳴,皆曰左氏不可信,吾說可信 。何以異於是耶?蓋漢儒之學務實,宋儒則近名。不出新義,則不能聳聽;不排舊 說,則不能出新義。諸經訓詁,皆可以口辯相爭,惟《春秋》事跡釐然,難於變亂 。於是謂左氏為楚人、為七國初人、為秦人,而身為魯史,親見聖人之說搖,既非 身為魯史、親見聖人,則傳中事跡,皆不足據,而後可惟所欲言矣。沿及宋季,趙 鵬飛作《春秋經筌》,至不知成風為僖公生母,尚可與論名分、定褒貶乎?元程端 學推波助瀾,尤為悍戾。偶在五雲多處(即原心亭。)檢校端學《春秋解》,周編 修書昌因言:「有士人得此書,珍為鴻寶。一日,與友人游泰山,偶談經義,極稱 其論叔姬歸酅一事,推闡至精。夜夢一古妝女子,儀衛尊嚴,厲色詰之曰:『武王 元女,實主東嶽。上帝以我艱難完節,接跡共姜,俾隸太姬為貴神,今二千餘年矣 。昨爾述豎儒之說,謂我歸酅為淫於紀季,虛辭誣詆,實所痛心!我隱公七年歸紀 ,莊公二十年歸酅,相距三十四年,已在五旬以外矣。以斑白之嫠婦,何由知季必 悅我?越國相從,《春秋》之法,非諸侯夫人不書,亦如非卿不書也。我待年之媵 ,例不登諸簡策,徒以矢心不二,故仲尼有是特筆。程端學何所依憑而造此曖昧之 謗耶?爾再妄傳,當臠爾舌。』命從神以骨朵擊之。狂叫而醒,遂毀其書。」余戲 謂書昌曰:「君耽宋學,乃作此言!」書昌曰:「我取其所長,而不敢諱所短也。 」是真持平之論矣。

  楊令公祠在古北口內,祀宋將楊業。顧亭林《昌平山水記》,據《宋史》謂業 戰死長城北口,當在雲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錄》,已云古北口內有業祠 。蓋遼人重業之忠勇,為之立廟。遼人親與業戰,曾奉使時,距業僅數十年,豈均 不知業歿於何地?《宋史》則元季托克托所修(托克托舊作脫脫,蓋譯音未審。今 從《三史國語解》。),距業遠矣,似未可據後駁前也。

  余校勘秘籍,凡四至避暑山莊。丁未以冬,戊申以秋,己酉以夏,壬子以春, 四時之勝胥覽焉。每泛舟至文津閣,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樹色泉聲,都非塵境; 陰晴朝暮,千態萬狀,雖一鳥一花,亦皆入畫。其尤異者,細草沿坡帶谷,皆茸茸 如綠罽,高不數寸,齊如裁剪,無一莖參差長短者,苑丁謂之規矩草。出宮牆纔數 步,即鬖髿滋蔓矣。豈非天生嘉卉,以待宸游哉!

  李又聃先生言,有張子克者,授徒村落,岑寂寡儔。偶散步場圃間,遇一士, 甚溫雅。各道姓名,頗相款洽。自云:「家住近村,里巷無可共語者。得君如空谷 之足音也。」因共至塾。見童子方讀《孝經》,問張曰:「此書有今文古文,以何 為是?」張曰:「司馬貞言之詳矣。近讀《呂氏春秋》,見《審微》篇中引諸侯一 章,乃是今文。七國時人所見如是,何處更有古文乎?」其人喜曰:「君真讀書人 也。」自是屢至塾。張欲報謁,輒謝以貧無棲止,夫婦賃住一破屋,無地延客。張 亦遂止。一夕,忽問:「君畏鬼乎?」張曰:「人,未離形之鬼;鬼,已離形之人 耳。雖未見之,然覺無可畏。」其人恧然曰:「君既不畏,我不欺君,身即是鬼。 以生為士族,不能逐燄口、爭錢米。叨為氣類,求君一飯可乎?」張契分既深,亦 無疑懼,即為具食,且邀使數來。考論圖籍,殊有端委。偶論太極無極之旨,其人 怫然曰:「於《傳》有之:『天道遠,人事邇。』《六經》所論皆人事,即《易》 闡陰陽,亦以天道明人事也。捨人事而言天道,已為虛杳;又推及先天之先,空言 聚訟,安用此為?謂君留心古義,故就君求食,君所見乃如此乎?」拂衣竟起,倏 已影滅。再於相遇處候之,不復睹矣。

  余督學閩中時,院吏言,雍正中,學使有一姬墮樓死。不聞有他故,以為偶失 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東人,年十四五,嫁一窶人子。數月矣,夫 婦甚相得,形影不離,會歲饑,不能自活,其姑賣諸販鬻婦女者。與其夫相抱,泣 徹夜,齧臂為志而別。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販鬻者,潛隨至京師。時 於車中一覿面,幼年怯懦,懼遭訶詈,不敢近,相視揮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時時 候於門側,偶得一睹,彼此約勿死,冀天上人間,終一相見也。後聞為學使所納, 因投身為其幕友僕,共至閩中。然內外隔絕,無由通問,其婦不知也。一日病死, 婦聞婢媼道其姓名、籍貫、形狀、年齒,始知之。時方坐筆捧樓上,凝立良久,忽 對眾備言始末,長號數聲,奮身投下死。學使諱言之,故其事不傳。然實無可諱也 。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則搘柱綱常,寧死不辱。此本乎禮教者也。一則忍 恥偷生,苟延一息,冀樂昌破鏡,再得重圓;至望絕勢窮,然後一死以明志。此生 於情感者也。此女不死於販鬻之手,不死於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殘,得故夫凶問而 後死,誠為太晚。然其死志則久定矣,特私愛纏綿,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 當死不死為負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誤 ,則可矣;必執《春秋》大義,責不讀書之兒女,豈與人為善之道哉!

  壬申七月,小集宋蒙泉家,偶談狐事,聶松巖曰:「貴族有一事,君知之乎? 曩以鄉試在濟南,聞有紀生者,忘其為壽光為膠州也。嘗暮遇女子獨行,泥濘顛躓 ,倩之扶掖。念此必狐女,姑試與昵,亦足以知妖魅之情狀。因語之曰:『我識爾 ,爾勿誑我。然得婦如爾亦自佳,人靜後可詣書齋,勿在此相調,徒多迂折。』女 子笑而去。夜半果至。狎媟者數夕。覺漸為所惑,因拒使勿來。狐女怨詈不肯去, 生正色曰:『勿如是也。男女之事,權在於男。男求女女不願,尚可以強暴得;女 求男男不願,則心如寒鐵,雖強暴亦無所用之。況爾為盜我精氣來,非以情合,我 不為負爾情;爾閱人多矣,難以節言,我亦不為墮爾節。始亂終棄,君子所惡,為 人言之,不為爾曹言之也。爾何必戀戀於此,徒為無益?」狐女竟詞窮而去。乃知 一受蠱惑,纏綿至死,符籙不能驅遣者,終由情慾牽連,不能自割耳。使泊然不動 ,彼何所取而不去哉!

  法南野又說一事,曰:「里有惡少數人,聞某氏荒塚有狐,能化形媚人。夜攜 置罟布穴口,果掩得二牝狐。防其變幻,急以錐刺其髀,貫之以索,操刃脅之曰: 『爾果能化形為人,為我輩行酒,則貸爾命。否則立磔爾!』二狐嗥叫跳擲,如不 解者。惡少怒,刺殺其一,其一乃人語曰:『我無衣履,及化形為人,成何狀耶? 』又以刃擬頸,乃宛轉成一好女子,裸無寸縷。眾大喜,迭肆無禮,復擁使侑觴, 而始終掣索不釋手。狐妮妮軟語,祈求解索。甫一脫手,已瞥然逝。歸未到門,遙 見火光,則數家皆焦土,殺狐者一女焚焉。知狐之相報也。狐不擾人,人乃擾狐, 『多行不義』,其及也宜哉!」

  田白巖說一事,曰:「某繼室少艾,為狐所媚,劾治無驗。後有高行道士,檄 神將,縛至壇,責令供狀。僉聞狐語曰:『我豫產也。偶撻婦,婦潛竄至此,與某 昵。我銜之次骨,是以報。』某憶幼時果有此,然十餘年矣。道士曰:『結恨既深 ,自宜即報,何遲遲至今?得無刺知此事,假借藉口耶?』曰:『彼前婦,貞女也 。懼干天罰,不敢近。此婦輕佻,乃得誘狎。因果相償,鬼神弗罪,師又何責焉? 」道士沉思良久,曰:『某昵爾婦幾日?』曰:『一年餘。』『爾昵此婦幾日?』 曰:『三年餘。』道士怒曰:『報之過當,曲又在爾!不去,且檄爾付雷部!』狐 乃服罪去。」清遠先生(蒙泉之父。)曰:「此可見邪正之念,妖魅皆得知;報施 之理,鬼神弗能奪也。」

  清遠先生亦說一事,曰:「朱某一婢,粗材也。稍長,漸慧黠,眉目亦漸秀媚 ,因納為妾。頗有心計,摒擋井井,米鹽瑣屑,家人纖毫不敢欺,欺則必敗。又善 居積,凡所販鬻,來歲價必貴。朱以漸裕,寵之專房。一日,忽謂朱曰:『君知我 為誰?』朱笑曰:『爾顛耶?』因戲舉其小名曰:『爾非某耶?』曰:『非也,某 逃去久矣,今為某地某人婦,生子已七八歲。我本狐女,君九世前為巨商,我為司 會計。君遇我厚,而我乾沒君三千餘金。冥謫墮狐身,煉形數百年,幸得成道。然 坐此負累,終不得升仙。故因此婢之逃,幻其貌以事君。計十餘年來,所入足以敵 所逋。今屍解去矣。我去之後,必現狐形。君可付某僕埋之,彼必裂屍而取革,君 勿罪彼。彼四世前為餓殍時,我未成道,曾啖其屍。聽彼碎磔我,庶冤可散也。』 俄化狐仆地,有好女長數寸,出頂上,冉冉去;其貌,則別一人矣。朱不忍而自埋 之,卒為此僕竊發,剝賣其皮。朱知為夙業,浩歎而已。」

  從孫樹櫺言,高川賀某,家貧甚。逼除夕,無以卒歲,詣親串借貸無所得,僅 沽酒款之。賀抑鬱無聊,姑澆塊壘,遂大醉而歸。時已昏夜,遇老翁負一囊,蹩躄 不進,約賀為肩至高川,酬以僱值。賀諾之。其囊甚重。賀私念方無度歲資,若攘 奪而逸,龍鍾疲叟,必不能追及。遂盡力疾趨,翁自後追呼不應。狂奔七八里,甫 得至家,掩門急入。呼燈視之,乃新斲楊木一段,重三十餘斤。方知為鬼所弄。殆 其貪狡之性,久為鬼惡,故乘其窘而侮之。不然,則來往者多,何獨戲賀?是時未 見可欲,尚未生盜心,何已中途相待歟?

  樹櫺又言,垛莊張子儀,性嗜飲。年五十餘,以寒疾卒。將斂矣,忽蘇曰:「 我病癒矣。頃至冥司,見貯酒巨甕三,皆題張子儀封字。其一已啟封,尚存半甕,是 必皆我之食料,須飲盡方死耳。」既而果癒。復縱飲二十餘年。一日,謂所親曰:「 我其將死乎?昨又夢至冥司,見三甕酒俱盡矣。」越數日,果無疾而卒。然則《補錄 紀傳》載李衛公食羊之說,信有之乎!

  寶坻王孝廉錦堂言,寶坻舊城圮壞,水齧雨穿,多成洞穴,妖物遂窟宅其中。後 修城時,毀其舊垣,失所憑依,遂散處空宅古寺,四出祟人,男女多為所媚。忽來一 道士,教人取黑豆四十九粒,持咒煉七日以擊妖物,應手死。錦堂家多空屋,遂為所 據。一僕婦亦為所媚。以道人所煉豆擊之,忽風聲大作,似有多人喧呼曰:「太夫人 被創,死矣!」趨視見一巨蛇,豆所傷處,如銃炮鉛丸所中。因問道士:「凡媚女者 必男妖,此蛇何呼太夫人?」道士曰:「此雌蛇也。蛇之媚人,其首尾皆可以噏精氣 不必定相交接也。」旋有人但聞風聲,即似夢魘,覺有吸其精者,精即湧溢。則道士 之言信矣。又一人突見妖物,豆在紙裹中,猝不及解,並紙擲之,妖物亦負創遁。又 一人為女妖所媚,或授以豆。耽其色美,不肯擊,竟以隕身。夫妖物之為祟,事所恒 有,至一時群聚而肆毒,則非常之惡,天道所不容矣。此道士不先不後,適以是時來 ,或亦神所假手歟?

  某侍郎夫人卒,蓋棺以後,方陳祭祀。忽一白鴿飛入幃,尋視無睹。俶擾間,煙 燄自棺中湧出,連甍累棟,頃刻並焚。聞其生時,御下嚴,凡買女奴,成券入門後, 必引使長跪,先告戒數百語,謂之教導;教導後,即褫衣反接,撻百鞭,謂之試刑。 或轉側,或呼號,撻彌甚。撻至不言不動,格格然如擊木石,始謂之知畏,然後驅使 。安州陳宗伯夫人,先太夫人姨也,曾至其家,常曰:「其僮僕婢媼,行列進退,雖 大將練兵,無如是之整齊也。」又余常至一親串家,丈人行也,入其內室,見門左右 懸二鞭,穗皆有血跡,柄皆光澤可鑒。聞其每將就寢,諸婢一一縛於凳,然後覆之以 衾,防其私遁或自戕也。後死時,兩股疽潰露骨,一若杖痕。

  刑曹案牘,多被毆後以傷風死者,在保辜限內,於律不能不擬抵。呂太常含暉, 嘗刊秘方:「以荊芥、黃蠟、魚鰾三味(魚鰾炒黃色。)各五錢,艾葉三片,入無酒 一碗,重湯煮一炷香,熱飲之,汗出立癒;惟百日以內,不得食雞肉。」後其子慕堂 ,登庚午賢書,人以為刊方之報也。

  《酉陽雜俎》載骰子咒曰:「伊帝彌帝,彌揭羅帝。」誦至十萬遍,則六子皆隨 呼而轉。試之,或驗或不驗。余謂此猶誦驢字治病耳。大抵精神所聚,氣機應之。氣 機所感,鬼神通之。所謂「至誠則金石為開」也。篤信之則誠,誠則必動,姑試之則 不誠,不誠則不動。凡持煉之術,莫不如是,非獨此咒為然矣。

  舊僕蘭桂言,初至京師,隨人住福清會館,門以外皆叢塚也。一夜月黑,聞洶洶 喧呶聲、哭泣聲,又有數人勸諭聲,念此地無人,是必鬼鬥;自門隙竊窺,無所睹。 屏息諦聽,移數刻,乃一人遷其婦柩,誤取他家柩去。婦故有夫,葬亦相近,謂婦為 此人所劫,當以此人婦相抵,婦不從而詬爭也。會邏者鳴金過,乃寂無聲。不知其作 何究竟,又不知此誤取之婦他年合窆又作何究竟也。然則謂鬼附主而不附墓,其不然 乎!

  虞惇有佃戶孫某,善鳥銃,所擊無不中。嘗見一黃鸝,命取之。孫啟曰:「取生 者耶?死者耶?」問:「鐵丸衝擊,安能預決其生死?」曰:「取死者,直中之耳; 取生者,則驚使飛而擊其翼。」命:「取生者。」舉手銃發,黃鸝果墮。視之,一翼 折矣,其精巧如此。適一人能誦放生咒,與約曰:「我誦咒三遍,爾百擊不中也。」 試之果然。後屢試之,無不驗。然其詞鄙俚,殆可笑噱,不識何以能禁制。又凡所聞 禁制諸咒,其鄙俚大抵皆似此。而實皆有驗,均不測其所以然也。

  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庫》書,坐訛字奪俸者數矣,惟一事深得校書力。吾 一幼孫,偶吞鐵釘,醫以樸硝等藥攻之,不下,日漸尩弱。後校《蘇沈良方》,見有 小兒吞鐵物方,云:『剝新炭皮,研為末,調粥三碗,與小兒食,其鐵自下。』依方 試之,果炭屑裹鐵釘而出。乃知雜書亦有用也。」此書世無傳本,惟《永樂大典》收 其全部。余領書局時,屬王史亭排纂成帙。蘇沈者,蘇東坡、沈存中也。二公皆好講 醫藥,宋人集其所論,為此書云。

  葉守甫,德州老醫也,往來余家,余幼時猶及見之。憶其與先姚安公言,常從平 原詣海豐,夜行失道,僕從皆迷。風雨將至,四無村墟,望有廢寺,往投暫避。寺門 虛掩,而門扉隱隱有白粉大書字,敲火視之,則「此寺多鬼,行人勿住」二語也。進 退無路,乃推門再拜曰:「過客遇雨,求神庇廕,雨止即行,不敢久稽。」聞承塵板 上語曰:「感君有禮,但今日大醉,不能見客,奈何!君可就東壁坐,西壁蠍窟,恐 遭其螫;渴勿飲簷溜,恐有蛇涎;殿後酸梨已熟,可摘食也。」毛髮植立,噤不敢語 。雨稍止,即惶遽拜謝出,如脫虎口焉。姚安公曰:「題門榜示,必傷人多矣。而君 得無恙,且得其委曲告語。蓋以禮自處,無不可以禮服者;以誠相感,無不可以誠動 者。雖異類無間也。君非惟老於醫,抑亦老於涉世矣。」

  朱導江言,新泰一書生,赴省鄉試。去濟南尚半日程,與數友乘涼早行。黑暗中 有二驢追逐行,互相先後,不以為意也。稍辨色後,知為二婦人。既而審視,乃一嫗 ,年約五六十,肥而黑;一少婦,年約二十,甚有姿首。書生頻目之。少婦忽回顧失 聲曰:「是幾兄耶?」生錯愕不知所對。少婦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 兄妹不相見,故兄不識妹,妹則嘗於簾隙窺兄,故相識也。」書生憶原有表妹嫁濟南 ,因相款語。問:「早行何適?」曰:「昨與妹婿往問舅母疾,本擬即日返,舅母有 訟事,浼妹婿入京,不能即歸;妹早歸為治裝也。」流目送盼,情態嫣然,且微露十 餘歲時一見相悅意。書生心微動。至路歧,邀至家具一飯。欣然從之,約同行者晚在 某所候至。鐘動不來。次日,亦無耗。往昨別處,循歧路尋之,得其驢於野田中,鞍 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間,絕無知此二婦者。再詢,訪得其表妹家,則表妹歿已半年餘 。其為鬼所惑、怪所啖,抑或為盜所誘,均不可知。而此人遂長已矣。此亦足為少年 佻薄者戒也。時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隴時,聞一事與此相類,後有合窆於妻墓者 ,啟壙,則有男子屍在焉。不知地下雙魂,作何相見。焦氏《易林》曰:『兩夫共妻 ,莫適為雌。』若為此占矣。」戴東原亦在座,曰:「《後漢書》尚有三夫共妻事, 君何見不廣耶?」余戲曰:「二君勿喧,山陰公主面首三十人,獨忘之歟?然彼皆不 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慮及後來之合窆,未免縱慾忘患耳。」東原喟然曰: 「縱慾忘患,獨此鬼也哉!」

  雜說稱孌童始黃帝(錢詹事辛楣如此說,辛楣能舉其書名,今忘之矣。),殆出 依托。比頑童始見《商書》,然出梅賾偽古文,亦不足據。《逸周書》稱:「美男破 老。」殆指是乎?《周禮》有不男之訟,注謂天閹不能御女者。然自古及今,未有以 不能御女成訟者;經文簡質,疑其亦指此事也。凡女子淫佚,發乎情慾之自然。孌童 則本無是心,皆幼而受紿,或勢劫利餌言。相傳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 多買端麗小兒未過十歲者;與諸童媟戲時,使執燭侍側,種種淫狀,久而見慣,視若 當然,過三數年,稍長可御,皆順流之舟矣。有所供養僧規之曰:「此事世所恒有, 不能禁檀越不為,然因其自願。譬諸挾妓,其過尚輕;若處心積慮,鑿赤子之天真, 則恐干神怒。」某不能從,後卒罹禍。夫術取者造物所忌,況此事而以術取哉!

  東光王莽河,即胡蘇河也。旱則涸,水則漲,每病涉焉。外舅馬公周籙言:「 雍正末,有丐婦一手抱兒,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婦棄兒於水, 努力負姑出。姑大詬曰:『我七十老嫗,死何害!張氏數世,待此兒延香火,爾胡棄 兒以拯我?斬祖宗之祀者爾也!』婦泣不敢語,長跪而已。越兩日,姑竟以哭孫不食 死。婦嗚咽不成聲,癡坐數日,亦立槁。不知其何許人,但於其姑詈婦時,知為姓張 耳。」有著論者,謂兒與姑較,則姑重;姑與祖宗較,則祖宗重。使婦或有夫,或尚 有兄弟,則棄兒是;既兩世窮嫠,止一線之孤子,則姑所責者是。婦雖死有餘悔焉。 姚安公曰:「講學家責人無已時。夫急流洶湧,少縱即逝,此豈能深思長計時哉?勢 不兩全,棄兒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兒存,終身寧不耿耿耶 ?不又有責以愛兒棄姑者耶?且兒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兒又不育,悔更 何如耶?此婦所為,超出恒情已萬萬。不幸而其姑自殞,以死殉之,其亦可哀矣。猶 沾沾焉而動其喙,以為精義之學,毋乃白骨銜冤,黃泉齎恨乎?孫復作《春秋尊王發 微》,二百四十年內,有貶無褒;胡致堂作《讀史管見》,三代以下無完人。辨則辨 矣,非吾之所欲聞也。」

  郭石洲言,朱明經靜園,與一狐友。一日,飲靜園家,狐大醉,睡花下,醒而 靜園問之曰:「吾聞貴族醉後多變形,故以衾覆君而自守之,君竟不變,何也?」 曰:「此視道力之淺深矣。道力淺者能化形幻形耳,故醉則變,睡則變,倉皇驚怖 則變;道力深者能脫形,猶仙家之屍解,已歸人道,人其本形矣,何變之有?」靜 園欲從之學道,曰:「公不能也,凡修道,人易而物難,人氣純,物氣駁也;成道 ,物易而人難,物心一,而人心雜也。煉形者先煉氣,煉氣者先煉心,所謂志氣之 帥也。心定則氣聚而形固,心搖則氣渙而形萎。廣成子之告黃帝,乃道家之秘要, 非莊叟寓言也。深巖幽谷,不見不聞,惟凝神導引,與天地陰陽,往來消息,閱百 年如一日,人能之乎?」朱乃止。

  因憶丁卯同年某御史,嘗問所昵伶人曰:「爾輩多矣,爾獨擅場,何也?」曰 :「吾曹以其身為女,必並化其心為女,而後柔情媚態,見者意消。如男心一線猶 存,則必有一線不似女,烏能爭蛾眉曼睩之寵哉?若夫登場演劇,為貞女,則正其 心,雖笑謔亦不失其貞;為淫女,則蕩其心,雖莊坐亦不掩其淫;為貴女,則尊重 其心,雖微服而貴氣存;為賤女,則斂抑其心,雖盛妝而賤態在;為賢女,則柔婉 其心,雖怒甚無遽色;為悍女,則拗戾其心,雖理詘無巽詞。其他喜怒哀樂,恩怨 愛憎,一一設身處地,不以為戲,而以為真,人視之竟如真矣。他人行女事而不能 存女心,作種種女狀而不能有種種女心,此我所以獨擅場也。」李玉典曰:「此語 猥褻不足道,而其理至精。此事雖小,而可以喻大。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 詣極者,亦未有心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詣極者。心心在一藝,其藝必工;心心在一職 ,其職必舉。小而僚之丸、扁之輪,大而皋、夔、稷、契之營四海,其理一而已矣 。此與煉氣煉心之說,可互相發明也。

  石洲又言,一書生家有園亭,夜雨獨坐。忽一女子搴簾入,自云家在牆外,窺 宋已久,今冒雨相就。書生曰:「雨猛如是,爾衣履不濡,何也?」女詞窮,自承 為狐。問:「此間少年多矣,何獨就我?」曰:「前緣。」問:「此緣誰所記載? 誰所管領?又誰以告爾?爾前生何人?我前生何人?其結緣以何事?在何代何年? 請道其詳。」狐倉卒不能對,囁嚅久之,曰:「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適坐此;我見 千百人不相悅,獨見君相悅。其為前緣審矣,請勿拒。」書生曰:「有前緣者必相 悅。吾方坐此,爾適自來,而吾漠然心不動,則無緣審矣,請勿留。」女趑趄間, 聞窗外呼曰:「婢子不解事,何必定覓此木強人!」女子舉袖一揮,滅燈而去。或 云:「是湯文正公少年事。」余謂:「狐魅豈敢近湯公?當是曾有此事,附會於公 耳。」

  烏魯木齊多野牛,似常牛而高大,千百為群,角利如矛矟。其行,以強壯者居 前,弱小者居後。自前擊之,則馳突奮觸,銃炮不能禦,雖百鍊健卒,不能成列合 圍也;自後掠之,則絕不反顧。中推一最巨者,如蜂之有王,隨之行止。嘗有一為 首者,失足落深澗,群牛俱隨之投入,重疊殪焉。又有野騾野馬,亦作隊行,而不 似野牛之悍暴,見人輒奔。其狀真騾真馬也,惟被以鞍勒,則伏不能起。然時有背 帶鞍花者(鞍所磨傷之處,創癒則毛作白色,謂之鞍花。),又有蹄嵌踣鐵者,或 曰山神之所乘,莫測其故。久而知為家畜騾馬逸入山中,久而化為野物,與之同群 耳。騾肉肥脆可食,馬則未見食之者。又有野羊,《漢書.西域傳》,所謂羱羊也 ,食之與常羊無異。又有野豬,猛鷙亞於野牛,毛革至堅,槍矢弗能入,其牙銛於 利刃,馬足觸之皆中斷。吉木薩山中有老豬,其巨如牛,人近之輒被傷;常率其族 數百,夜出暴禾稼。參領額爾赫圖牽七犬入山獵,猝與遇,七犬立為所啖,復厲齒 向人。鞭馬狂奔,乃免。余擬植木為柵,伏巨炮其中,伺其出擊之。或曰:「儻擊 不中,則其牙拔柵如拉朽,柵中人危矣。」余乃止。又有野駝,止一峰,臠之極肥 美,杜甫《麗人行》所謂「紫駝之峰出翠釜」,當即指此。今人以雙峰之駝為八珍 之一,失其實矣。

景城之北,有橫岡坡陀,形家謂余家祖塋之來龍。其地屬姜氏,明末,姜氏妒余族 之盛,建真武祠於上,以厭勝之。崇幀壬午,兵燹,余家不絕如線。后祠漸圮,余 族乃漸振,祠圮盡而復盛焉。其地今鬻於從侄信夫。時鄉中故老已稀,不知舊事, 誤建土神祠於上,又稍稍不靖。余知之,急屬信夫遷去,始安。相地之說,或以為 有,或以無。余謂劉向校書,已列此術為一家,安得謂之全無;但地師所學必不精 ,又或緣以為奸利,所言尤不足據,不宜溺信之耳。若其鑿然有驗者,固未可誣也。

《象經》始見《庾開府集》,然所言与今法不相符。《太平廣記》載棋子為怪事, 所言略近今法,而亦不同。北人喜為此戲,或有耽之忘寢食者。景城真武祠未圮時,中 一道士酷好此,因共以「棋道士」呼之,其本姓名乃轉隱。一日,從兄方洲入所居, 見几上置一局,止三十一子,疑其外出,坐以相待。忽聞窗外喘息聲,視之,乃二人 四手相持,共奪一子,力竭并踣也。癖嗜乃至於此!南人則多嗜弈,亦頗有廢時失事 者。從兄坦居言,丁卯鄉試,見場中有二士,畫號板為局,抬碎炭為黑子,剔碎石灰 塊為白子,對著不止,竟俱曳白而出。夫消閑遣日,原不妨偶一為之;以此為得失喜 怒,則可以不必。東坡詩曰:「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荊公詩曰:「戰罷兩奩收白 黑,一枰何處有虧成?」二公皆有胜心者,跡其生平,未能自踐此言,然其言則可深 思矣。辛卯冬,有以「八仙對弈圖」求題者,畫為韓湘、何仙姑對局,五仙旁觀,而 鐵拐李枕一壺盧睡。余為題曰:「十八年來閱宦途,此心久似水中鳧。如何纔踏春明 路,又看仙人對弈圖。」「局中局外兩沈吟,猶是人間胜負心。那似頑仙痴不省,春 風蝴蝶睡鄉深。」今老矣,自跡生平,亦未能踐斯言,蓋言則易耳。

  明天啟中,西洋人艾儒略作《西學》,凡一卷。言其國建學育才之法,几分六科 :勒鐸理加者,文科也;斐錄所費啞者,理科也;默弟濟納者,醫科也;勒斯義者, 法科也;加諾溺斯者,教科也;陡祿日亞者,道科也。其教授各有次第,大抵從文入 理,而理為之綱。文科如中國之小學,理科如中國之大學,醫科、法科、教科皆其事 業,道科則彼法中所謂盡性至命之極也。其致力亦以格物窮理為要,以明體達用為功 ,与儒學次序略似;特所格之物皆器數之末,所窮之理又支離怪誕而不可估,是所以 為異學耳。末附《唐碑》一篇,明其教之久入中國。碑稱貞觀十二年,大秦國阿羅木 遠將經像來獻,即於義寧坊敕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云云。考《西溪叢語》, 貞觀五年,有傳法穆護何祿,將祆教詣闕奏聞。敕令長安崇化坊立祆寺,號大秦寺, 又名波斯寺。至天寶四年七月,敕波斯經教,出自大秦,傳習而來,久行中國。爰初 建寺,因以為名;將以示人,必循其本,其兩京波斯寺,并宜改為大秦寺。天下諸州 縣有者準此。《冊府元龜》載,開元七年,吐火羅鬼王上表獻解天文人大慕闍,智慧 幽深,問無不知。伏乞天恩喚取問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藝能;請置一法堂,依本 教供養。段成式《酉陽雜俎》載,孝億國界三千餘里,舉俗事祆,不識佛法。有祆祠 三千餘所。又載德建國烏滸河中有火祆祠,相傳其神本自波斯國來。祠內無像,於大 屋下作小廬舍向西,人向東禮神。有一銅馬,國人言自天而下。據此數說,則西洋人 即所謂波斯,天主即所謂祆神,中國具有紀載,不但此碑也。又杜預注《左傳》次睢 之社曰:「睢受汴,東經陳留,是譙彭城入泗。此水次有祆神,皆社祠之。」顧野王 《玉篇》亦有祆字,音阿憐切,註為祅神。徐鉉據以增入《說文》。宋敏求《東京記 》載寧遠坊有祆神廟,註曰:「《四夷朝貢圖》云:『康國有神名祆畢,國有火祆祠 ,或傳石勒時立此。』」是祆教其來已久,亦不始於唐。岳珂《桯史》記番禹海獠, 其最豪者號白番人,本占城之貴人,留中國以通往來之貨,屋室侈靡逾制。性尚鬼而 好潔,平居終日,相与膜拜析福。有堂焉以祀,如中國之佛,而實無像設,稱為聱牙 。亦莫能曉,竟不知為何神。有碑高袤數丈,上皆刻異書如篆籀,是為像主,拜者皆 向之。是祆教至宋之末年,尚由賈舶達廣州。而利瑪竇之初來,乃詫為亙古未有。艾 儒略既援唐碑以自證,其為祆教更無疑義。乃當時無一人援據古事,以決源流。蓋明 自萬歷以後,儒者早年攻八比,晚年講心學,即盡一生之能事,故證實之學全荒也。

  田氏姊言,趙莊一佃戶,夫婦甚相得。一旦,婦微聞夫有外遇,未確也。婦故柔 婉,亦不甚慍,但戲語其夫:「爾不愛我而愛彼,吾且縊矣。」次日,饁田間,遇一 巫能視鬼,見之駭曰:「爾身後有一縊鬼,何也?」乃知一語之戲,鬼已聞之矣。夫 橫亡者必求代,不知陰律何所取。殆惡其輕生,使不得速入轉輪;且使世人聞之,不 敢輕生歟?然而又啟鬼瞰之漸,並聞有縊鬼誘人自裁者。故天下無無弊之法,雖神道 無如何也。

  戈荔田言,有婦為姑所虐,自縊死。其室因廢不居,用以貯雜物。後其翁納一妾 ,更悍於姑,翁又愛而陰助之;家人喜其遇敵也,又陰助之。姑窘迫無計,亦恙而自 縊;家無隙所,乃潛詣是室。甫啟鑰,見婦披髮吐舌當戶立。姑故剛悍,了不畏,但 語曰:「爾勿為厲,吾今還爾命。」婦不答,逕前撲之。陰風颯然,倏已昏仆。俄家 人尋視,扶救得蘇,自道所見。眾相勸慰,得不死。夜夢其婦曰:「姑死我當得代; 然子婦無仇姑理,尤無以姑為代理,是以拒姑返。幽室沈淪,凄苦萬狀,姑慎勿蹈此 轍也。」姑哭而醒,愧悔不自容;乃大集僧徒,為作道場七日。戈傅齋曰:「此婦此 念,自足生天,可無煩追薦也。」此言良允。然傅齋、荔田俱不肯道其姓氏,余有嗛 焉。

  姚安公言,霸州有老儒,古君子也,一鄉推祭酒。家忽有狐祟,老儒在家則寂然 ,老儒出則撼窗扉、毀器物、擲污穢,無所不至。老儒緣是不敢出,閉戶修省而已。 時霸州諸生以河工事愬州牧,期會於學宮,將以老儒列牒首。老儒以狐崇不至,乃別 推一王生。自後王生坐聚眾抗官伏法,老儒得免焉。此獄興而狐去,乃知為尼其行也 。是故小人無瑞,小人而有瑞,天所以厚其毒;君子無妖,君子而有妖,天所以示之 警。

  前母安太夫人家有小書室,寢是室者,中夜開目,見壁上恍惚有火光,如燃香狀 ,諦視則無。久而光漸大,聞人聲,乃徐徐隱。後數歲,諦視之竟不隱,乃壁上懸一 畫猿,光自猿目中出也。僉曰:「此畫寶矣。」外祖安公(諱國維,佚其字號。今安 氏零落殆盡,無可問矣。)曰:「是妖也,何寶之有?為虺弗摧,為蛇奈何?不知後 日作何變怪矣!」舉火焚之,亦無他異。崔媼家在西山中,言其鄰子在深谷樵采,忽 見虎至,上高樹避之。虎至,昂面作人語曰:「爾在此耶,不識我矣!我今墮落作此 形,亦不愿爾識也。」俯首嗚咽良久。既而以爪掊地,曰:「悔不及類。」長號數聲 ,奮然掉首去。

  楊槐亭言,即墨有人往勞山,寄宿山家。所住屋有後門,門外繚以短牆為菜圃。 時日已薄暮,開戶納涼,見牆頭一靚妝女子,眉目姣好,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方 凝視間,聞牆外眾童子呼曰:「一大蛇身蟠於樹,而首擱於牆上!」乃知蛇妖幻形, 將誘而吸其血也。倉皇閉戶,亦不知其幾時去,設近之則危矣。

  琴工錢生(錢生嘗客裘文達公家,日相狎習,而忘問名字鄉里。)言,其鄉有人 家酷貧,傭作所得,悉以與其寡嫂,嫂竟以節終。一日,在燭下拈紵線,見窗隙一人 面,其小如錢,目炯炯內視。急探手攫得之,乃一玉孩,長四寸許,製作工巧,土蝕 斑然。鄉僻無售者,僅於質庫得錢四千。質庫置櫝中,越日失去,深懼其來贖。此人 聞之,曰:「此本怪物,吾偶攫得,豈可復脅取人財?」具述本末,還其質券。質庫 感之,常呼令傭作,倍酬其值,且歲時周恤之,竟以小康。裘文達公曰:「此天以報 其友愛也。不然,何在其家不化去,到質庫始失哉?至慨還質券,尤人情所難,然此 人之緒餘耳。世未有鍥薄奸黠而友於兄弟者,亦未有友於兄弟而鍥薄奸黠者也。」

  王慶垞一媼,恒為走無常(即《灤陽消夏錄》所記見送婦再醮之鬼者。),有貴 家姬問之曰:「我輩為妾媵,是何因果?」曰:「冥律小善惡相抵,大善惡則不相掩 。姨等皆積有小善業,故今生得入富貴家;又兼有惡業,故使有一線之不足也。今生 如增修善業,則惡業已償,善業相續,來生益全美矣。今生如增造惡業,則善業已銷 ,惡業又續,來生恐不可問矣。然增修善業,非燒香拜佛之謂也。孝親敬嫡,和睦家 庭乃真善業耳。」一姬又問:「有子無子,是必前定。祈一檢問,如冥籍不注,吾不 更作癡夢矣。」曰:「此不必檢。但常作有子事,雖注無子,亦改注有子。若常作無 子事,雖注有子,亦改注無子也。」先外祖雪峰張公,為王慶垞曹氏婿,平生嚴正, 最惡六婆,獨時時引與語,曰:「此嫗所言雖未必皆實,然從不勸婦女佈施佞佛,是 可取也。」

  翰林院供事茹某(忘其名,似是茹鋋。)言,曩訪友至邯鄲,值主人未歸,暫寓 城隍祠。適有賣瓜者,息擔橫臥神座前。一賣線叟寓祠內,語之曰:「爾勿若是,神 有靈也。」賣瓜者曰:「神豈在此破屋內?」叟曰:「在也。吾常夜起納涼,聞殿中 有人聲,躡足潛聽,則有狐陳訴於神前,大意謂鄰家狐媚一少年,將死未絕之頃,尚 欲取其精。其家憤甚,伏獵者以銃矢攻之。狐駭,現形奔。眾噪隨其後,狐不投己穴 ,而投里許外一鄰穴。眾布網穴外,熏以火,闔穴皆殪,而此狐反乘隙遁,故訟其嫁 禍。」城隍曰:『彼殺人而汝受禍,訟之宜也。然汝子孫亦有媚人者乎?』良久,應 曰:『亦有。』『亦曾殺人乎?』又良久,應曰:『或亦有。』『殺幾人乎?』狐不 應。城隍怒,命批其頰,乃應曰:『實數十人。』城隍曰:『殺數十命,償以數十命 ,適相當矣。此怨魄所憑,假手此狐也。爾何訟焉?』命檢籍示之,狐乃泣去。爾安 得謂神不在乎?」乃知禍不虛生,雖無妄之災,亦必有所以致之;但就事論事者,不 能一一知其故耳。

  汪主事康谷言,有在西湖扶乩者,降壇詩曰:「我游天目還,跨鶴看龍井。夕陽 沒半輪,斜照孤飛影。飄然一片雲,掠過千峰頂。」未及題名。一客竊議曰:「夕陽 半沒,乃是反照,司馬相如所謂凌倒景也。何得雲斜照?」乩忽震撼,久之若有怒者 ,大書曰:「小兒無禮。」遂不再動。余謂客論殊有理,此仙何太護前,獨不聞古有 一字師乎?

  俞君祺言,向在姚撫軍署,居一小室。每燈前月下,睡欲醒時,恍惚見人影在几 旁,開目則無睹。自疑目眩,然不應夜夜目眩也。後偽睡以伺之,乃一粗婢,冉冉出 壁角,側聽良久,乃敢稍移步;人略轉,則已縮入矣。乃悟幽魂滯此不能去,又畏人 不敢近,意亦良苦。因私計彼非為祟,何必逼近使不安,不如移出。纔一舉念,已彷 彿見其遙拜。可見人心一動,鬼神皆知;十目十手,豈不然乎!次日,遂托故移出。 後在余幕中,乃言其實,曰:「不欲驚怖主人也。」余曰:「君一生縝密,然殊未了 此鬼事。後來必有居者,負其一拜矣。」

  族姪肇先言,曩中涵叔官旌德時,有掘地遇古墓者,棺骸俱為灰土,惟一心存, 血色猶赤。懼而投諸水。有石方尺餘,尚辨字跡。中涵叔聞而取觀。鄉民懼為累,碎 而沈之,諱言無是事,乃里巷訛傳。中涵叔罷官後,始購得錄本。其文曰:「白璧有 瑕,黃泉蒙恥。魂斷水漘,骨埋山趾。我作誓詞,祝霾壙底。千百年後,有人發此。 爾不貞耶,消為泥滓;爾儻銜冤,心終不死。」末題「壬申三月,耕石翁為第五女作 。」蓋其女冤死,以此代志。觀心仍不朽,知受枉為真。然翁無姓名,女無夫族,歲 月無年號,不知為誰。無從考其始末。遂令奇蹟不彰,其可惜也夫!

  許文木言,康熙末年,鬻古器李鷺汀,其父執也。善六壬,惟晨起自占一課,而 不肯為人卜。曰:「多泄未來,神所惡也。」有以康節比之者,曰:「吾纔得六七分 耳。嘗占得某日當有仙人扶竹杖來,飲酒題詩而去。焚香候之,乃有人攜一雕竹純陽 像求售,側倚一貯酒壺盧,上刻朝游北海一詩也。康節安有此失乎?」年五十餘無子 ,惟蓄一妾。一日,許父造訪,聞其妾泣,且絮語曰:「此何事而以戲人,其試我乎 ?」又聞鷺汀力辯曰:「此真實語,非戲也。」許父叩反目之故,鷺汀曰:「事殊大 奇。今日占課,有二客來市古器,一其前世夫,尚有一夕緣;一其後夫,結好當在半 年內,並我為三,生在一堂矣。吾以語彼,彼遽恚怒。數定無可移,我不泣而彼泣, 我不諱而彼諱之,豈非癡女子哉?」越半載,鷺汀果死,妾鬻於一翰林家,嫡不能容 ,過一夕即遣出。再鬻於一中書舍人家,乃相安云。

  龐雪崖初婚日,夢至一處,見青衣高髻女子,旁一人指曰:「此汝婦也。」醒而 惡之。後再婚殷氏,宛然夢中之人。故《叢碧山房集》中有悼亡詩曰:「漫說前因與 後因,眼前業果定誰真?與君琴瑟初調日,怪煞箜篌入夢人。」記此事也。按箜篌入 夢凡二事,其一為《仙傳拾遺》載薛肇攝陸長源女見崔宇,其一為《逸史》載盧二舅 攝柳氏女見李生。皆以人未婚之妻作伎侑酒,殊太惡作劇。近時所聞呂道士等,亦有 此術(語詳《灤陽消夏錄》。)。

  葉旅亭言,其祖猶及見劉石渠。一日夜飲,有契友逼之召仙女。石渠命掃一室, 戶懸竹簾,燃雙炬於几。眾皆移席坐院中,而自禹步持咒,取界尺拍案一聲,簾內果 一女子亭亭立。友視之,乃其妾也,奮起欲毆。石渠急拍界尺一聲,見火光蜿蜒如掣 電,已穿簾去矣。笑語友曰:「相交二十年,豈有真以君妾為戲者。適攝狐女,幻形 激君一怒為笑耳。」友急歸視,妾乃刺繡未輟也。如是為戲,庶乎在不即不離間矣。 余因思李少君致李夫人,但使遠觀,而不使相近,恐亦是攝召精魅,作是幻形也。

  費長房劾治百鬼,乃後失其符,為鬼所殺。明崇儼卒,剚刃陷胸,莫測所自。人 亦謂役鬼太苦,鬼刺之也。恃術者終以術敗,蓋多有之。劉香畹言,有僧善禁咒,為 狐誘至曠野,千百為群,嗥叫搏噬。僧運金杵,擊踣人形一老狐,乃潰圍出。後遇於 途,老狐投地膜拜曰:「曩蒙不殺,深自懺悔。今願皈依受五戒。」僧欲摩其頂,忽 擲一物冪僧面,遁形而去。其物非帛非革,色如琥珀,黏若漆,牢不可脫,瞀悶不可 忍。使人奮力揭去,則面皮盡剝,痛暈殆絕。後痂落,無復人狀矣。又一遊僧,榜門 曰「驅狐」。亦有狐來誘,僧識為魅,搖鈴誦梵咒。狐駭而逃。旬月後有媼叩門,言 家近墟墓,日為狐擾,乞往禁治。僧出小鏡照之,灼然人也,因隨往。媼導至堤畔, 忽攫其書囊擲河中,符籙法物,盡隨水去。嫗亦奔匿秫田中,不可蹤跡。方懊惱間, 瓦礫飛擊,面目俱敗;幸賴梵咒自衛,狐不能近,狼狽而歸。次日,即愧遁。久乃知 嫗即土人,其女與狐昵,因其女賂以金,使盜其符耳。此皆術足以勝狐,卒為狐算。 狐有策而僧無備,狐有黨而僧無助也。況術不足勝而輕與妖物角乎?

  舅氏五占安公言,留福莊木匠某,從卜者問婚姻,卜者戲之曰:「去此西南百里 ,某地某甲今將死。其妻數合嫁汝,急往訪求可得也。」匠信之,至其地宿村店中。 遇一人問:「某甲居何處?」其人問:「訪之何為?」匠以實告。不慮此人即某甲也 ,聞之恚憤,掣佩刀欲刺之。匠逃入店後,逾垣遁。是人疑主人匿室內,欲入搜,主 人不允,互相格鬥,竟殺主人,論抵伏法。而匠之名姓里居,則均未及問也。後年餘 ,有嫗同一男一婦過獻縣,云叔及寡嫂也。嫗暴卒,無以斂,叔乃議嫁其嫂。嫂無計 ,亦曲從。匠尚未娶,眾為媒合焉。後詢其故夫,正某甲也。異哉!卜者不戲,匠不 往;匠不往,無從與某甲鬥;無從與某甲鬥,則主人不死;主人不死,則某甲不論抵 ;某甲不論抵,此婦無由嫁此匠也。乃無故生波,卒輾轉相牽,終成配偶,豈非數使 然哉!又聞京師西四牌樓有卜者,日設肆於衢。雍正庚戌閏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橫死 。相距一兩日耳,自揣無死法,而爻象甚明。乃於是日鍵戶不出,觀何由橫死。不慮 忽地震,屋圮壓焉。使不自卜,是日必設肆通衢中,烏由覆壓?是亦數不可逃,使轉 以先知誤也。

  畫士張無念,寓京師櫻桃斜街,書齋以巨幅闊紙為窗㡧,不著一櫺,取其明也。 每月明之夕,必有一女子全影在㡧心。啟戶視之,無所睹,而影則如故。以不為禍祟 ,亦姑聽之。一夕諦視,覺體態生動,宛然入畫,戲以筆四周鉤之,自是不復見;而 牆頭時有一女子露面下窺。忽悟:「此鬼欲寫照。前使我見其形,今使我見其貌也。 」與語不應,注視之亦不羞避,良久乃隱。因補寫眉目衣紋,作一仕女圖。夜聞窗外 語曰:「我名亭亭。」再問之,已寂。乃並題於㡧上。後為一知府買去(或曰是李中 山。)。或曰:「狐也,非鬼也,於事理為近。」或曰:「本無是事,無念神其說耳 。」是亦不可知。然香魂才鬼,恒欲留名於後世。由今溯古,結習相同,固亦理所宜 有也。

  姚安公官刑部江蘇司郎中時,西城移送一案,乃少年強污幼女者。男年十六,女 年十四,蓋是少年游西頂歸,見是女擷菜圃中,因相逼脅。邏卒聞女號呼聲,就執之 。訊未竟,兩家父母俱投詞,乃其未婚妻,不相知而誤犯也。於律未婚妻和姦有條, 強姦無條。方擬議間,女供亦復改移,稱但調謔而已。乃薄責而遣之。或曰:「是女 之父母受重賂,女亦愛此子丰姿,且家富,故造此虛詞以解紛。」姚安公曰:「是未 可知。然事止婚姻,與賄和人命、冤沈地下者不同。其姦未成,無可驗;其賄無據, 難以質。女子允矣,父母從矣,媒保有確證,鄰里無異議矣。兩造之詞,亦無一毫之 牴牾矣。君子可欺以其方,不能橫加鍛鍊,入一童子遠戍也。」

  某公夏日退朝,攜婢於靜室晝寢,會閽者啟事,問:「主人安在?」一僮故與閽 者戲,漫應曰:「主人方擁爾婦睡某所。」婦適至前,怒而詬詈,主人出問,笞逐此 僮。越三四年,閽者婦死,會此婢以抵觸失寵,主人忘前語,竟以配閽者。事後憶及 ,乃浩然歎曰:「豈偶然歟?」

  文水李華廷言,去其家百里一廢寺,云有魅,無敢居者。有販羊者十餘人,避雨 宿其中,夜聞嗚嗚聲,暗中見一物,臃腫團圞,不辨面目,蹣跚而來,行甚遲重。眾 皆無賴少年,殊不恐怖,共以破磚擲。擊中聲錚然,漸縮退欲卻。覺其無能,噪而追 之。至寺門壞牆側,屹然不動。逼視,乃一破鐘,內多碎骨,意其所食也。次日,告 土人,冶以鑄器。自此怪絕。此物之鈍極矣,而亦出嬲人,卒自碎其質。殆見夫善幻 之怪,有為祟者,從而效之也。余家一婢,滄州山果莊人也,言是莊故盜藪,有人見 盜之獲利,亦從之行。捕者急,他盜格鬥跳免,而此人就執伏法焉。其亦此鐘之類也 夫。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與一狐友甚昵。柳故貧,狐恒周其衣食。又負巨室 錢,欲質其女,狐為盜其券,事乃已。時來其家,妻子皆與相問答,但惟柳見其形耳 。狐媚一富室女,符籙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婦素知其事。婦利多金,慫 慂柳伺隙殺狐。柳以負心為歉。婦誶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 為汝女製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陰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 之。會柳與鄉鄰數人坐,狐於簷際呼柳名,先敘相契之深,次陳相周之久,次乃一一 發其陰謀曰:「吾非不能為爾禍,然周旋已久,寧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 束自簷擲下,曰:「昨爾幼兒號寒苦,許為作被,不可失信於孺子也。」眾意不平, 咸誚讓柳。狐曰:「交不擇人,亦吾之過。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 」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齒於鄉黨,亦無肯資濟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終。

  舅氏張公夢徵言,滄州佟氏園未廢時,三面環水,林木翳如,遊賞者恒借以宴會 。守園人每聞夜中鬼唱曰:「樹葉兒青青,花朵兒層層。看不分明,中間有個佳人影 。只望見盤金衫子,裙是水紅綾。」如是者數載。後一妓為座客毆辱,恚而自縊於樹 。其衣色一如所唱,莫喻其故。或曰:「此縊鬼候代,先知其來代之人,故喜而歌也 。」

  青縣一農家,病不能力作。餓將殆,欲鬻婦以圖兩活。婦曰:「我去,君何以自 存?且金盡仍餓死。不如留我侍君,庶飲食醫藥得以檢點,或可冀重生。我寧娼耳。 」後十餘載,婦病垂死,絕而復甦曰:「頃恍惚至冥司,吏言娼女當墮為雀鴿;以我 一念不忘夫,猶可生人道也。」

  侍姬郭氏,其父大同人,流寓天津。生時,其母夢鬻端午彩符者,買得一枝,因 以為名。年十三,歸余。生數子,皆不育;惟一女,適德州盧蔭文,暉吉觀察子也。 暉吉善星命,嘗推其命,壽不能四十。果三十七而卒。余在西域時,姬已病瘵,祈簽 關帝,問:「尚能相見否?」得一簽曰:「喜鵲簷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有歸心。繡幃 重結鴛鴦帶,葉落霜雕寒色侵。」謂余即當以秋冬歸,意甚喜。時門人邱二田在寓聞 之,曰:「見則必見,然末句非吉語也。」後余辛卯六月還,姬病良已。至九月,忽 轉劇,日漸沈綿,遂以不起。歿後,曬其遺篋,余感賦二詩,曰:「風花還點舊羅衣 ,惆悵酴醾片片飛。恰記香山居士語:『春隨樊素一時歸。』(姬以三月三十日亡, 恰送春之期也。)」「百折湘裙颭畫欄,臨風還憶步珊珊。明知神讖曾先定,終惜『 芙蓉不耐寒』(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寒山子詩也。)。」即用簽中意也。

  世傳推命始於李虛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時,蓋據昌黎所作虛中墓志也。其書 《宋史.藝文志》著錄,今已久佚。惟《永樂大典》載虛中《命書》三卷,尚為完帙 。所說實兼論八字,非不用時,或疑為宋人所偽托,莫能明也。然考虛中墓志,稱其 最深於五行,書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勝衰死生,互相斟酌,推 人壽夭貴賤,利不利云云。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為十二時,日至某辰,即某時也 ,故時亦謂之日辰。《國語》「星與日辰之位,皆在北維」是也。《詩》:「跂彼織 女,終日七襄。」孔穎達疏:「從旦暮七辰一移,因謂之七襄。」是日辰即時之明證 。《楚辭》:「吉日兮辰良」,王逸注:「日謂甲乙,辰謂寅卯。」以辰與日分言, 尤為明白。據此以推,似乎「所直日辰」四字,當連上年月日為句,後人誤屬下文為 句,故有不用時之說耳。余撰《四庫全書總目》,亦謂虛中推命不用時,尚沿舊說。 今附著於此,以誌余過。至五星之說,世傳起自張果。其說不見於典籍。考《列子》 稱稟天命,屬星辰,值吉則吉,值凶則凶,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聖智不能 回。王充《論衡》稱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施氣而眾星之氣在其中矣。含氣而長,得 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大小尊卑之所授。是以星 言命,古已有之,不必定始於張果。又韓昌黎《三星行》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 ,牛奮其角,箕張其口。」杜樊川自作墓志曰:「余生於角星昴畢,於角為第八宮, 曰疾厄宮,亦曰八殺宮,土星在焉,火星繼木星土。」楊睻曰:「木在張,於角為第 十一福德宮。木為福德大,君子無虞也。」余曰:「湖守不週歲遷舍人,木還福於角 ,足矣。火土還死於角,宜哉。」是五星之說,原起於唐,其法亦與今不異。術者托 名張果,亦不為無因。特其所托之書,詞皆鄙俚,又在李虛中命書之下,決非唐代文 字耳。(孔穎達疏應作鄭玄箋。)

  霍養仲言,一舊家壁懸仙女騎鹿圖,款題趙仲穆,不知確否也(仲穆名雍,松雪 之子也。)。每室中無人,則畫中人緣壁而行,如燈戲之狀。一日,預繫長繩於軸首 ,伏人伺之。俟其行稍遠,急掣軸出,遂附形於壁上,彩色宛然,俄而漸淡,俄而漸 無。越半日而全隱。疑其消散矣。余嘗謂畫無形質,亦無精氣,通靈幻化,似未必然 ;古書所謂畫妖,疑皆有物憑之耳。後見林登《博物志》,載北魏元兆,捕得雲門黃 花寺畫妖。兆詰之曰:「爾本虛空,畫之所作,奈何有此妖形?」畫妖對曰:「形本 是畫,畫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況所畫之上,精靈有憑可通。此臣之所以有 感,感而幻化。臣實有罪」云云。其言似亦近理也。

  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與一狐友,一日,狐倉皇來曰:「家有妖祟,擬借君墳園棲眷 屬。」怪問:「聞狐祟人,不聞有物更祟狐,是何魅歟?」曰:「天狐也。變化通神 ,不可思議;鬼出電入,不可端倪。其祟人,人不及防;或祟狐,狐亦弗能睹也。」 問:「同類何不相惜歟?」曰:「人與人同類,強凌弱,智紿愚,寧相惜乎?」魅復 遇魅,此事殊奇。天下之勢,輾轉相勝;天下之巧,層出不窮。千變萬化,豈一端所 可盡乎!

第十三卷 槐西雜志三

  丁卯同年郭彤綸,戊辰上公車,宿新中驛旅舍。燈下獨坐吟哦,聞窗外曰:「公 是文士,西壁有一詩請教。」出視,無所睹。至西壁拂塵尋視,有旅邸臥病詩八句, 詩甚淒苦,而鄙俚不甚成句。豈好疥壁人死尚結習未忘耶?抑欲彤綸傳其姓名,俾人 知某甲旅卒於是,冀家人歸其骨也?

  奴子宋遇,凡三娶。第一妻,自合巹即不同榻,後竟仳離。第二妻,子必孿生, 惡其提攜之煩,乳哺之不足,乃求藥使斷產;誤信一王媼言,舂礪石為末服之,石結 聚腸胃死。後遇病革時,口喃喃如與人辯,稍蘇,私語其第三妻曰:「吾出初妻時, 吾父母已受人聘,約日迎娶。妻尚未知。吾先一夕引與狎,妻以為意轉,欣然相就, 五更尚擁被共眠。鼓吹已至,妻恨恨去,然媒氏早以未嘗同寢告後夫,吾母兄亦皆云 爾。及至彼,非完璧,大遭疑詬,竟鬱鬱卒。繼妻本不肯服石,吾痛捶使咽盡,歿後 懼為厲,又賄巫斬殃。今並恍惚見之,吾必不起矣。」已而果然。又奴子王成,性乖 僻,方與妻嬉笑,忽叱使伏受鞭,鞭已,仍與嬉笑。或方鞭時,忽引起與嬉笑,既而 曰:「可補鞭矣。」仍叱使伏受鞭。大抵一日夜中,喜怒反覆者數次。妻畏之如虎。 喜時不敢不強歡,怒時不敢不順受也。一日,泣訴先太夫人,呼成問故,成跪啟曰: 「奴不自知,亦不自由,但忽覺其可愛,忽覺其可憎耳。」先太夫人曰:「此無人理 ,殆佛氏所謂夙冤耶?」慮其妻或輕生,並遣之去。後聞成病死,其妻竟著紅衫。夫 夫為妻綱,天之經也。然尊究不及君,親究不及父,故妻又訓齊,有敵體之義焉。則 其相與,宜各得情理之平。宋遇第二妻,誤歿也,罪止太悍。其第一妻,既已被出而 受聘,則恩義已絕,不當更以夫婦論,直誘污他人未婚妻耳。因而致死,其取償也宜 矣。王成酷暴,然未致婦於死也,一日居其室,則一日為所天。歿不制服,反而從吉 ,其悖理亂常也。其受虐固無足憫焉。

  吳惠叔言,太湖有漁戶嫁女者,舟至波心,風浪陡作,舵師失措,已欹仄欲沉。 眾皆相抱哭。突新婦破簾出,一手把舵,一手牽篷索,折戧飛行,直抵婿家,吉時猶 未過也。洞庭人傳以為奇。或有以越禮譏者,惠叔曰:「此本漁戶女,日日船頭持篙 櫓,不能責以必為宋伯姬也。」又聞吾郡有焦氏女,不記何縣人,已受聘矣。有謀為 媵者,中以蜚語,婿家欲離婚。父訟於官,而謀者陷阱已深,非惟證佐鑿鑿,且有自 承為所歡者。女見事急,竟倩鄰媼導至婿家,升堂拜姑曰:「女非婦比,貞不貞有明 證也。兒與其獻醜於官媒,仍為所誣,不如獻醜於母前。」遂闔戶弛服,請姑驗。訟 立解。此較操舟之新婦更越禮矣,然危急存亡之時,有不得不如是者。講學家動以一 死責人,非通論也。

  楊雨亭言,勞山深處,有人兀坐木石間,身已與木石同色矣。然呼吸不絕,目炯 炯尚能視。此嬰兒煉成,而閉不能出者也。不死不生,亦何貴於修道,反不如鬼之逍 遙矣。大抵仙有仙骨,質本清虛;仙有仙緣,訣逢指授。不得真傳,而妄意沖舉,因 而致害者不一。此人亦其明鑒也。或曰:「以刀破其頂,當兵解去。」此亦臆度之詞 ,談何容易乎!

  古者大夫祭五祀,今人家惟祭灶神。若門神、若井神、若廁神、若中霤神,或祭 或不祭矣。但不識天下一灶神歟?一城一鄉一灶神歟?抑一家一灶神歟?如天下一灶 神,如火神之類,必在祀典,今無此祀典也;如一城一鄉一灶神,如城隍社公之類, 必有專祀,今未見處處有專祀也;然則一家一灶神耳,又不識天下人家如恒河沙數, 天下灶神亦當如恒河沙數。此恒河沙數之灶神,何人為之?何人命之?神不太多耶? 人家遷徙不常,興廢亦不常,灶神之閒曠者何所歸?灶神之新增者何自來?日日銓除 移改,神不又太煩耶?此誠不可以理解。然而遇灶神者,乃時有之。余小時見外祖雪 峰張公家一司爨嫗,好以穢物掃入灶,夜夢烏衣人呵之,且批其頰,覺而頰腫成癰。 數日,巨如杯,膿液內潰,從口吐出,稍一呼吸輒入喉,嘔噦欲死;立誓虔禱,乃癒 。是又何說歟?或曰:「人家立一祀必有一鬼憑之,祀在則神在,祀廢則神廢,不必 一一帝所命也。」是或然矣。

  孫葉飛先生,夜宿山家,聞了鳥(了鳥,門上鐵繫也,李義山詩作此二字。)丁 東聲,問:「為誰?」門外小語曰:「我非鬼非魅,鄰女欲有所白也。」先生曰:「 誰呼汝為鬼魅?而先辨非鬼非魅也,非欲蓋彌彰乎?」再聽之,寂無聲矣。

  崔崇屽,汾陽人,以賣絲為業,往來於上谷、雲中有年矣。一歲,折閱十餘金, 其曹偶有怨言。崇屽恚憤,以刀自剖其腹,腸出數寸,氣垂絕。主人及其未死,急呼 里胥與其妻至,問:「有冤耶?」曰:「吾拙於貿易,致虧主人資本。我實自愧,故 不欲生,與人無預也。其速移我返,毋以命案為人累。」主人感之,贈數十金為棺斂 費。奄奄待盡而已。有醫縫其腸納之腹中,敷藥結痂,竟以漸癒,惟遺矢從刀傷處出 ,穀道閉矣。後貧甚,至鬻其妻。舊共賣絲者憐之,各贈以絲,俾撚線自給。漸以小 康,復娶妻生子。至乾隆癸巳甲午間,年七十乃終。其鄉人劉炳為作傳。曹受之侍御 錄以示余,因撮其大略。夫販鬻喪資,常事也。以十餘金而自戕,崇屽可謂輕生矣。 然其本志,則以本無毫髮私,而其跡有似於乾沒,心不能白,以死自明,其平生之自 好可知也。瀕死之頃,對眾告明里胥,使官府無可疑,切囑其妻,使眷屬無可訟,用 心不尤忠厚歟?當死不死,有天道焉,事似異而非異也。

  文安王丈紫府言,灞州一宦家娶婦,甫卻扇,新婿失聲狂奔出,追問故,曰:「 新婦青面赤髮,狀如奇鬼,吾怖而走。」婦故中人姿,莫解其故,強使復入,所見如 前,父母迫之歸房,竟伺隙自縊。既未成禮,女勢當歸。時賀者尚滿堂,其父引之遍

拜諸客曰:「小女誠陋,然何至驚人致死哉!」《幽怪錄》載盧生娶宏農令女事,亦 同於此,但婿未死耳。此殆夙冤,不可以常理論也。自講學家言之,則必曰:「是有 心疾,神虛目眩耳。」

  李主事再瀛,漢三制府之孫也。在禮部時為余屬。氣宇朗澈,余期以遠到,乃新 婚未幾,遽夭天年。聞其親迎時,新婦拜神,懷中鏡忽墮地,裂為二,已訝不祥;既 而鬼聲啾啾,徹夜不息。蓋衰氣之所感,先兆之矣。

  選人某,在虎坊橋租一宅。或曰:「中有狐,然不為患,入居者祭之則安。」某 性嗇不從,亦無他異。既而納一妾,初至日,獨坐房中。聞窗外簾隙,有數十人悄語 ,品評其妍媸。忸怩不敢舉首。既而滅燭就寢,滿室吃吃作笑聲(吃吃笑不止,出《 飛燕外傳》。或作嗤嗤,非也。又有作咥咥者,蓋據毛亨《詩傳》。然《毛傳》咥咥 乃笑貌,非笑聲也。)。凡一動作,輒高唱其所為。如是數夕不止。訴於正乙真人。 其法官汪某曰:「凡魅害人,乃可劾治;若止嬉笑,於人無損。譬互相戲謔,未釀事 端,即非王法之所禁。豈可以猥褻細事,瀆及神明!」某不得已,設酒肴拜祝。是夕 寂然。某喟然曰:「今乃知應酬之禮不可廢。」

  王符九言,鳳凰店民家,有兒持其母履戲,遺後圃花架下,為其父所拾。婦大遭 詬詰,無以自明,擬就縊。忽其家狐祟大作,婦女近身之物,多被盜擲棄他處,半月 餘乃止。遺履之疑,遂不辯而釋,若陰為此婦解結者,莫諭其故。或曰:「其姑性嚴 厲。有婢私孕,懼將投繯,婦竊後圃鑰縱之逃。有是陰功,故神遣狐救之歟?」或又 曰:「即為神佑,何不遣狐先收履,不更無跡乎?」符九曰:「神正以有跡明因果也 。」余亦以符九之言為然。

  胡太虛撫軍,能視鬼,云:「嘗以葺屋,巡視諸僕家,諸室皆有鬼出入,惟一室 闃然。問之,曰:『某所居也。』然此僕蠢蠢無寸長,其婦亦常奴耳。後此僕死,其 婦竟守節終身。」蓋烈婦或激於一時,節婦非素有定志,必不能飲冰茹櫱數十年。其 胸中正氣蓄積久矣,宜鬼之不敢近也。又聞一視鬼者曰:「人家恒有鬼往來,凡閨房 媟狎,必諸鬼聚觀,指點嬉笑,但人不見不聞耳。鬼或望而引避者,非他年烈婦節婦 ,即孝婦賢婦也。」與胡公所言,若重規疊矩矣。

  朱定遠言,一士人夜坐納涼,忽聞屋上有噪聲。駭而起視,則兩女自簷際格鬥, 墮,厲聲問曰:「先生是讀書人,姊妹共一婿,有是禮耶?」士人噤不敢語。女又促 問,戰慄囁嚅曰:「僕是人,僅知人禮;鬼有鬼禮,狐有狐禮,非僕之所知也。」二 女唾曰:「此人模稜不了事,當別問能了事人耳。」仍糾結而去。蘇味道:「模稜, 誠自全之善計也。然以推諉僨事獲譴者,亦在在有之。蓋世故太深,自謀太巧,恒並 其不必避者而亦避,遂於其必當為者而亦不為,往往坐失事機,留為禍本,決裂有不 可收拾者。」此士人見誚於狐,其小焉者耳。

  濟南朱青雷言,其鄉民家一少年,與鄰女相悅。時相窺也,久而微露盜香跡,女 父疑焉。夜伏牆上,左右顧視兩家,陰伺其往來,乃見女室中有一少年,少年室中有 一女,衣飾形貌皆無異,始知男女皆為狐媚也。此真黎邱之伎矣。青雷曰:「以我所 見,好事者當為媒合,亦一佳話。」然聞兩家父母皆恚甚,各延巫驅狐。時方束裝北 上,不知究竟如何也。

  有視鬼者曰:「人家繼子,凡異姓者,雖女之子,妻之姪,祭時皆所生來享,所 後者,弗來也。凡同族者,雖五服以外,祭時皆所後來享,所生者雖亦來,而配食於 側,勿敢先也。惟于某抱養張某子,祭時乃所後來享。久而知其數世前本于氏婦,懷 孕嫁張生,是于之祖也。此何義歟?」余曰:「此義易明。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不 以遠而阻也;琥珀拾芥不引鍼,磁石引鍼不拾芥,不以近而合也。一本者氣相屬,二 本者氣不屬耳。觀此,使人睦族之心,油然而生;追遠之心,亦油然而生。一身歧為 四肢,四肢各歧為五指,是別為二十歧矣;然二十歧之痛癢,吾皆能覺,一身故也。 莫昵近於妻妾,妻妾之痛癢,苟不自言,吾終不覺,則兩身而已矣。」

  宋子剛言,一老儒訓蒙鄉塾,塾側有積柴,狐所居也,鄉人莫敢犯。而學徒頑劣 ,乃時穢污之。一日,老儒往會葬,約明日返。諸兒因累几為臺,塗朱墨演劇。老儒 突返,各撻之流血,恨恨復去。眾以為諸兒大者十一二,小者七八歲耳,皆怪師太嚴 。次日老儒返,云昨實未歸。乃知狐報怨也。有欲訟諸土神者,有議除積柴者,有欲 往詬詈者;中一人曰:「諸兒實無禮,撻不為過,但太毒耳。吾聞勝妖當以德,以力 相角,終無勝理。冤冤相報,吾慮禍不止此也。」眾乃已。此人可謂平心,亦可謂遠 慮矣。

  雍正乙卯,佃戶張天錫家生一鵝,一身而兩首,或以為妖。沈丈豐功曰:「非妖 也。人有孿生,卵亦有雙黃,雙黃者雛必枳首,吾數見之矣。」與從姪虞惇偶話及此 ,虞惇曰:「凡鵝一雄一雌者,生十卵即得十雛。兩雄一雌者,十卵必毈一二,父氣 雜也;一雄兩雌者,十卵亦必毈一二,父氣弱也。雞鶩則不妨,物各一性爾。」余因 思鵝鴨皆不能自伏卵,人以雞代伏之。天地生物之初,羽族皆先以氣化,後以卵生, 不待言矣(凡物皆先氣化而後形交。前人先有雞先有卵之爭,未之思也。)。第不知 最初卵生之時,上古之民淳淳悶悶,誰知以雞代伏也?雞不代伏,又何以傳種至今也 ?此真百思不得其故矣。

  劉友韓侍御言,向寓山東一友家,聞其鄰女為狐媚。女父跡知其穴,百計捕得一 小狐,與約曰:「能捨我女,則捨爾子。」狐諾之。捨其子而狐仍至,詈其負約,則 謝曰:「人之相誑者多矣,而責我輩乎?」女父恨甚,使女陽勸之飲,而陰置砒焉, 狐中毒變形,踉蹌去。越一夕,家中瓦礫交飛,窗扉震憾,群狐合噪來索命。女父厲 聲道始末,聞似一老狐語曰:「悲哉!彼徒見人皆相誑,從而效尤。不知天道好還, 善誑者終遇誑也。主人詞直,犯之不祥,汝曹隨我歸矣。」語訖寂然。此狐所見,過 其子遠矣。

  季廉夫言,泰興舊宅後有樓五楹,人跡罕至。廉夫取其僻靜,恒獨宿其中。一夕 ,甫啟戶,見板閣上有黑物,似人非人,鬖髿長毳如蓑衣,撲滅其燈,長吼衝人去。 又在揚州宿舅氏家,朦朧中,見紅衣女子推門入。心知鬼物,強起叱之。女子跪地, 若有所陳,俄仍冉冉出門去。次日,問主人,果有女縊此室,時為祟也。蓋幽房曲室 ,多鬼魅所藏。黑物殆精怪之未成者,潛伏已久,是夕猝不及避耳。縊鬼長跪,或求 解脫沉淪乎?廉夫壯年氣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俚巫言,凡縊死者著紅衣,則其鬼 出入房闥,中霤神不禁。蓋女子不以紅衣斂,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此語不知何 本。然婦女信之甚深。故銜憤死者,多紅衣就縊,以求為祟。此鬼紅衣,當亦由此云 。

  先兄晴湖言,滄州呂氏姑家(余兩胞姑皆適呂氏,此不知為二姑家、五姑家也。 ),門外有巨樹,形家言其不利。眾議伐之,尚未決。夜夢老人語曰:「鄰居二三百 年,忍相戕乎?」醒而悟為樹之精,曰:「不速伐,且為妖矣。」議乃定。此樹如不 自言,事尚未可也。天下有先期防禍,彌縫周章,反以觸發禍機者,蓋往往如是矣( 聞李太僕敬堂,某科磨勘試卷。忽有舉人來投剌,敬堂拒未見。然私訝曰:「卷其有 疵乎?」次日檢之,已勘過無簽;覆加詳核,竟得其謬,累停科。此舉人如不干謁, 已漏網矣。)。

  奴子王敬,王連升之子也。余舊有質庫在崔莊,從官久,折閱都盡,群從鳩貲復 設之,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經於樓上,雖其母其弟,莫測何故也。客作胡興文居於 樓側,其妻病劇,敬魂忽附之語,數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負死,奈何多索主 人棺斂費,使我負心,此來明非我志也。」或問:「爾怨索負者乎?」曰:「不怨也 。使彼負我,我能無索乎?」又問:「然則怨誘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 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語時,人以為病者瞀亂耳; 既而序述生平,寒溫故舊,語音宛然敬也。皆歎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終淪於鬼 趣。」

  李玉典言,有舊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巖洞聊投憩息,則前輩某公在 焉。懼不敢進,然某公招邀甚切。度無他害,姑前拜謁。寒溫勞苦如平生,略問家事 ,共相悲慨。因問:「公佳城在某所?何獨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無過失 ,然讀書第隨人作計,為官第循分供職,亦無所樹立。不意葬數年後,墓前忽見一巨 碑,螭額篆文,是我官階姓字;碑文所述,則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響者,又都過實 。我一生樸拙,意已不安,加以遊人過讀,時有譏評;鬼物聚觀,更多姍笑。我不耐 其聒,因避居於此。惟歲時祭掃,到彼一視子孫耳。」士人曲相寬慰曰:「仁人孝子 ,非此不足以榮親。蔡中郎不免愧詞,韓吏部亦嘗諛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懷? 」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誑,自問已慚。況公論具存,誑亦何 益?榮親當在顯揚,何必以虛詞招謗乎?不謂後起者流所見皆如是也。」拂衣竟起, 士人惘惘而歸。余謂此玉典寓言也。其婦翁田白巖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論則不可 不存。」

  交河老儒劉君琢,居於聞家廟,而設帳於崔莊。一日,夜深飲醉,忽自歸家。時 積雨之後,道途間兩河皆暴漲,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憚波浪之深, 忽旁有一人曰:「此間原有可浴處,請導君往。」至則有盤石如漁磯,因共洗濯。君 琢酒少解,忽歎曰:「此去家不十餘里,水阻迂折,當多行四五里。」其人曰:「此 間亦有可涉處,再請導君。」復攝衣逕度,將至家,其人匆匆作別去。叩門入室,家 人駭:「路阻何以歸?」君琢自憶,亦不知所以也。揣摩其人似高川賀某,或留不住 (村名,其取義則未詳。)趙某,後遣子往謝兩家,皆言無此事。尋河中盤石,亦無 蹤跡。始知遇鬼。鬼多嬲醉人,此鬼獨扶導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謹,有古君子風,醉 涉層波,勢必危,殆神陰相而遣之歟!

  奴子董柱言,景河鎮某甲,其兄歿,寡嫂在母家。以農忙,與妻共詣之邀歸,助 饁餉。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婦守寺門,而入與嫂調謔。嫂怒叱,竟肆強暴。嫂 扞拒呼救,去人窵遠,無應者。婦自入沮解,亦不聽,會有饁婦踣於途,碎其瓶罍, 客作五六人皆歸就食。適經過,聞聲趨視,具陳狀。眾共憤怒,縱其嫂先行;以二人 更番持某甲,裸其婦而迭淫焉。頻行叱曰:「爾淫嫂,有我輩證,爾當死。我輩淫爾 婦,爾嫂決不為證也。任爾控官,吾輩午餐去矣。」某甲反叩額於地,祈眾秘其事。 此所謂假公濟私者也。與前所記楊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後鄉人皆知,然 無肯發其事者。一則客作皆流民,一日耘畢,得值即散,無從知為誰何;一則惡某甲 故也。皆曰:「饁婦之踣,不先不後,是豈非若或使之也哉!」

  縊鬼溺鬼皆求代,見說部者不一。而自剄自鴆以及焚死壓死者,則古來不聞求代 事,是何理歟?熱河羅漢峰,形酷似趺坐老僧,人多登眺。近時有一人墜崖死,俄而 市人時有無故發狂,奔上其頂,自倒擲而隕者。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禮懺無驗,官過 以邏卒乃止。夫自戕之鬼候代,為其輕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輕生;為鬼所迷而自 投,尤非其自輕生。必使輾轉相代,是又何理歟?余謂是或冤譴,或山鬼為祟,求祭 享耳。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鄉產棗,北以車運供京師,南隨漕舶以販鬻於諸省。土人多以為恒業。棗未熟 時,最怕霧,霧浥之則瘠而皺,存皮與核矣。每霧初起,或於上風積柴草焚之,煙濃 而霧散,或排鳥銃迎擊,其散更速。蓋陽氣盛則陰霾消也。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 濤言,山陝間每山中黃雲暴起,則有風雹害稼。以巨炮迎擊,有墮蛤蟆如車輪大者。 余督學福建時,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聲。遇轅門鳴炮,則踉蹌奔逸,頃刻寂然 。鬼亦畏火器。余在烏魯木齊,曾以銃擊厲鬼,不能復聚成形(語詳《灤陽消夏錄》 。)。蓋妖鬼亦皆陰類也。

  董秋原言,東昌一書生,夜行郊外,忽見甲第甚宏壯。私念:「此某氏墓,安有 是宅,殆狐魅所化歟?」稔聞《聊齋志異》青鳳、水仙諸事,冀有所遇,躑躅不行。 俄有車馬從西來,服飾甚華,一中年婦女揭幃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 視車後,一幼女妙麗如神仙,大喜過望。既入門,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審為狐,不問 氏族,隨之入。亦不見主人出,但供張甚盛,飲饌豐美而已。生候合巹,心搖搖如懸 旌。至夕,簫鼓喧闐,一老翁搴簾揖曰:「新婿入贅已到門,先生文士,定習婚儀, 敢屈為儐相,三黨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議婚,無可復語;又飫其酒食,難以遽 辭。草草為成禮,不別而歸。家人以失生一晝夜,方四出覓訪。生憤憤道所遇,聞者 莫不拊掌曰:「非狐戲君,乃君自戲也。」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貧不自存,赴京師謀 食。途遇一少婦騎驢,李趁與語,微相調謔,少婦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婦 擲一帕與之,鞭驢逕去,回顧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啟其帕,乃銀簪珥數事。 適資斧竭,持詣質庫,正質庫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誣為盜,是乃真為狐戲矣。 秋原曰:「不調少婦,何緣致此?仍謂之自戲可也。」

  蒲田李生裕翀言,有陳至剛者,其婦死,遺二子一女。歲餘,至剛又死。田數畝 ,屋數間,俱為兄嫂收去。聲言以養其子女,而實虐遇之。俄而屋後夜夜聞鬼哭,鄰 人久不平,心知至剛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爾兄,哭何益?」魂卻退之數丈外, 嗚咽應曰:「至親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為尊矣。禮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 。」兄聞之感動,詈其嫂曰:「爾使我不得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 。」魂又嗚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豈可祟也?」嫂愧不敢出。自後善視 其子女,鬼亦不復哭矣。使遭兄弟之變者盡如是鬼,尚有鬩牆之釁乎?

  衛媼,從姪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恒在醉鄉。一夕,鍵戶自出,莫知所往。 或言鄰圃井畔有履,視之果所著。窺之,屍亦在。眾謂:「牆不甚短,醉人豈能逾? 且投井何必脫履?」咸大惑不解。詢守圃者,則是日賣菜未歸,惟婦攜幼子宿,言: 「夜聞牆外有二人邀客聲,繼又聞牽拽固留聲,又訇然一聲,如人自牆躍下者,則聲 在牆內矣;又聞延坐屋內聲,則聲在井畔矣;俄聞促客解履上牀聲,又訇然一聲,遂 寂無音響。」此地故多鬼,不以為意。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 井,後亦無他。

  族叔楘庵言,嘗見旋風中有一女子,張袖而行,迅如飛鳥,轉瞬已在數里外。又 嘗於大槐樹下,見一獸跳擲,非犬非羊,毛作褐色,即之已隱,均不知何物。余曰: 「叔平生專意研經,不甚留心於子史,此二物古書皆載之。女子乃飛天夜叉,《博異 傳》載,唐薛淙於衛州佛寺見老僧言,居延海上見天神追捕者是也。褐色獸乃樹精, 《史記.秦本紀》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注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 圖大牛上生樹本,有牛從水中出,復見於豐水之中。』《列異傳》:『秦文公時,梓 樹化為牛,以騎擊之,騎不勝;或墮地,髻解被髮,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是置旄頭騎 。』庾信《枯樹賦》曰:『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曰:『豐有大 特,化為巨梓;秦人憑神,乃建旄頭。』即用此事也。」

  王德圃言,有縣吏夜息松林,聞有泣聲。吏故有膽,尋往視之,則男女二人,並 坐石几上,喁喁絮語,似夫婦相別者。疑為淫奔,詰問其由。男子起應曰:「爾勿近 ,我鬼也。此女吾愛婢,不幸早逝,雖葬他所,而魂常依此。今被配入轉輪,從此一 別,茫茫萬古,故相悲耳。」問:「生為夫婦,各有配偶,豈死後又顛倒移換耶?」 曰:「惟節婦守貞者,其夫在泉下暫留,待死後同生人世,再續前緣,以補其一生之 煢苦。餘則前因後果,各以罪福受生,或及待,或不及待,不能齊矣。爾宜自去,吾 二人一刻千金,不能與爾談冥事也。』張口噓氣,木葉亂飛。吏悚然反走。後再過其 地,知為某氏墓也。德圃為凝齋先生侄。先生作《秋燈叢話》,漏載此事,豈德圃偶 未言及,抑先生偶失記耶?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嘗告先太夫人曰:「滄州有宦家婦,不見容於夫,鬱鬱將成 心疾,性情乖剌,琴瑟愈不調。會有高行尼至,詣問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 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薩,不能照見三生也。然因緣之理,則吾知之矣。夫因緣無 無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歡,以怨結者必相忤,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 必負欠使相取相償也,如是而已。爾之夫婦,其以怨結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雖 然,天定勝人,人定亦勝天。故釋迦立法,許人懺悔。但消爾勝心,戢爾傲氣,逆來 順受,以情感而不以理爭;修爾內職,事翁姑以孝,處娣姒以和,待妾媵以恩,盡其 在我,而不問其在人,庶幾可以挽回乎!徒問往因,無益也。』婦用其言,果相睦如 初。」先太夫人嘗以告諸婦曰:「此尼所說,真閨閣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無不 有驗,如或不驗,尚是行持未至耳。」

  蔡太守必昌云判冥,論者疑之。然朱竹君之先德(唐人稱人故父曰先德,見《北 夢瑣言》。),蔡君先告以亡期,蔡君之母,亦自預知其亡期,皆日辰不爽,是又何 說歟?朱石君撫軍,言其他事甚悉。石君非妄語人也。顧郎中德懋亦云判冥,後自言 以泄漏陰府事,謫為社公。無可驗也。余嘗聞其論冥律,已載《灤陽消夏錄》中。其 論鬼之存亡,亦頗有理。大意謂人之餘氣為鬼,氣久則漸消。其不消者有三:忠孝節 義,正氣不消;猛將勁卒,剛氣不消;鴻材碩學,靈氣不消。不遽消者亦三:冤魂恨 魄,茹痛黃泉,其怨結則氣亦聚也;大富大貴,取多用宏,其精壯則氣亦盛也;兒女 纏綿,埋憂齎恨,其情專則氣亦凝也。至於兇殘狠戾,氣亦不遽消,然墮泥犁者十之 九,又不在此數中矣。言之鑿鑿,或亦有所徵耶?

  雍正戊申夏,崔莊有大旋風自北而南,勢如潮湧,余家樓堞半揭去(北方鄉居者 率有明樓以防盜,上為城堞。)。從伯燦宸公家,有花二盎,水一甕,並捲置屋上, 位置如故,毫不敧側。而階前一風爐銅銚,炭火方熾,乃安然不動,莫明其故。次日 ,詢迤北諸村,皆云未見。過村數里,即漸高入雲,其風黃色,嗅之有腥氣。或地近 東瀛,不過百里,海神來往,水怪飛騰,偶然狡獪歟?

  從姪虞惇,甲辰閏三月官滿城教諭時,其同官戴君,邀游抱陽山。戴攜彭、劉二 生,從山前往。虞惇偕弟汝僑、子樹璟及金、劉二生,由山後觀牛角洞、仙人室諸勝 。方升山麓,遙見一人巖上立,意戴君遣來迎也。相距尚里許,急往赴之。愈近其人 漸小,至則白石一片,倚巖植立,高尺五六寸,廣四五寸耳,絕不類人形,而望之如 人,奇矣!凡物遠視必小,歐羅巴人所謂視差也。此石遠視大,而近視小,抑又奇矣 。迨下山里許,再回視之,仍如初見狀。眾謂此石有靈,擬上山攜取歸。彭生及樹璟 先往覓,不得;汝僑又與二劉生同往,道路依然,物物如舊,石竟不可復睹矣。蓋邃 谷深崖,神靈所宅,偶然示現,往往有之。是山所謂仙人室者,在峭壁之上,人不能 登,土人每遙見洞口人來往,其必煉精羽化之徒矣。

  申丈蒼巔言,劉智廟有兩生應科試,夜行失道。見破屋,權投宿息。院落半圮, 亦無門窗,擬就其西廂坐。聞樹後語曰:「同是士類,不敢相拒。西廂是幼女居,乞 勿入;東廂是老夫訓徒地,可就坐也。」心知非鬼即狐,然疲極不能再進,姑向樹拱 揖,相對且坐。忽憶當向之問路,再起致詞,則不應矣。暗中摸索,覺有物觸手,捫 之,乃身畔各有半瓜。謝之,亦不應。質明將行,又聞樹後語曰:「東去二里,即大 路矣。一語奉贈:『《周易》互體,究不可廢也。』」不解所云,叩之又不應。比就 試,策果問互體。場中皆用程朱說,惟二生依其語對,並列前茅焉。

  乾隆甲子,余在河間應科試,有同學以帕冪首,云墮驢傷額也。既而有同行者知 之,曰:「是於中途遇少婦,靚妝獨立官柳下。忽按轡問途,少婦曰:『南北驛路, 而車馬往來,豈有迷途之患?爾直欺我孤立耳。』忽有飛瓦擊之,流血破面。少婦逕 入秫田去,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但未見舉手而瓦忽橫擊,疑其非人,鬼又不應白日 出,疑其狐矣。」高梅村曰:「此不必深問。無論是人是狐是鬼,總之當擊耳。」又 丁卯秋,聞有京官子暮過橫街東,為娼女誘入室。突其夫半夜歸,脅使盡解衣履,裸 無寸縷,負置門外叢塚間。京官子無計,乃號呼稱遇鬼。有人告其家,迎歸。姚安公 時官戶部,聞之笑曰:「今乃知鬼能作賊。」此均足為佻薄者戒也。

  烏魯木齊千總柴有倫言,昔征霍集占時,率卒搜山。於珠爾土斯深谷中遇瑪哈沁 ,射中其一,負矢奔去。餘七八人亦四竄。奪得其馬及行帳。樹上縛一回婦,左臂左 股已臠食見骨,噭噭作蟲鳥鳴。見有倫,屢引其頸,又作叩顙狀。有倫知其求速死, 剚刃貫其心。瞠目長號而絕。後有倫復經其地,水暴漲不敢涉,姑憩息以待減退。有 旋風來往馬前,忽行忽止,若相引者。有倫悟為回婦之鬼,乘騎從之,竟得淺處以渡 。

  季廉夫言,泰興有賈生者,食餼於庠,而僻好符籙禁咒事。尋師訪友,煉五雷法 竟成。後病篤,恍惚見鬼來攝,舉手作訣,鬼不能近。既而家人聞屋上金鐵聲,奇鬼 猙獰,洶湧而入。咸悚惶避出。遙聞若相格鬥者,徹夜乃止。比曉視之,已伏於牀下 死。手掊地成一深坎,莫知何故也。夫死生數也,數已盡矣,猶以小術與人爭,何其 不知命乎?

  廉夫又言,鍾太守光豫,官江寧時,有幕友二人,表兄弟也,一司號籍,一司批 發,恒在一室同榻寢。一夕,一人先睡,一人猶秉燭。忽見案旁一紅衣女子坐,駭極 ,呼其一醒。拭目驚視,則非女子,乃奇形鬼也。直前相搏,二人並昏仆。次日,眾 怪門不啟,破扉入,視其先見者已死,後見者氣息僅屬,灌治得活。乃具述夜來狀。 鬼無故擾人,事或有之;至現形索命,則未有無故而來者。幕府賓佐,非官而操官之 權,筆墨之間,動關生死,為善易,為惡亦易。是必冤譴相尋,乃有斯變。第不知所 緣何事耳。

  烏魯木齊軍吏茹大業言,古浪回民,有踞佛殿飲博者,寺僧孤弱,弗能拒也。一 夜,飲方酣,一人舒拇指呼曰:「一。」突有大拳,如五斗栲栳,自門探入,五指齊 張,厲聲呼曰:「六!」舉掌一拍,燭滅几碎,十餘人並驚仆。至曉,乃各漸蘇。自 是不敢復至矣。佛於眾生無計較心,其護法善神之示現乎?

  蘇州朱生煥,舉壬午順天鄉試第二人,余分校所取也。一日,集余閱微草堂,酒 間各說異聞。生言,曩乘舟,見一舵工額上恒粘一膏藥,縱約寸許,橫倍之,云有瘡 ,須避風。行數日,一篙工私語客曰:「是大奇事。云有瘡者偽也。彼嘗為會首,賽 水神,例應捧香而前。一夕犯不潔,方跪致祝,有風颭爐灰撲其面,骨栗神悚,幾不 成禮。退而拂拭,則額上現一墨畫秘戲圖,神態生動,宛肖其夫婦。洗濯不去,轉更 分明,故以膏藥掩之也。」眾不深信。然既有此言,出入往來,不能不注視其額。舵 工覺之,曰:「小兒又饒舌耶。」長喟而已。然則其事殆不虛。惜未便揭視之耳。又 余乳母李媼言,曩登泰山,見娼女與所歡,皆往進香,遇於逆旅。伺隙偶一接唇,竟 膠黏不解,擘之則痛徹心髓。眾為懺悔,乃開。或曰:「廟祝賄娼女作此狀,以聳人 信心也。」是亦未可知矣。

  獻縣刑房吏王瑾,初作吏時,受賄,欲出一殺人罪。方濡筆起草,紙忽飛著承塵 上,旋舞不下。自是不敢枉法取錢,恒舉以戒其曹,偶不自諱也。後一生溫飽,以老 壽終。又一吏恒得賄舞文,亦一生無禍,然歿後三女皆為娼。其次女事發當杖,伍伯 夙戒其徒曰:「此某師傅女(土俗呼吏曰師傅。),宜從輕。」女受杖訖,語鴇母曰 :「微我父曾為吏,我今日其殆矣。」嗟乎!烏知其父不為吏,今日原不受杖哉!

  交河有姊妹二妓,皆為狐所媚,羸病欲死。其家延道士劾治,狐不受捕。道士怒 ,趣設壇,牒雷部。狐化形為書生,見道士曰:「煉師勿苦相仇也。夫採補殺人,誠 干天律,然亦思此二女者何人哉!飾其冶容,蠱惑年少。無論其破人之家,不知凡幾 ;廢人之業,不知凡幾;間人之夫婦,不知凡幾,罪皆當死。即彼攝人之精,吾攝其 精;彼致人之疾,吾致其疾;彼戕人之命,吾戕其命,皆所請君入甕,天道宜然。煉 師何必曲庇之?且煉師之劾治,謂人命至重耳。夫人之為人,以有人心也。此輩機械 萬端,寒暖暖百變,所謂人面獸心者也。既已獸心,即以獸論,以獸殺獸,事理之常 。深山曠野,相食者不啻恒河,可一一上瀆雷部耶?」道士乃捨去。論者謂道士不能 制狐,造此言也。然其言則深切著明矣。

  程魚門言,朱某昵淮上一妓,金盡,被斥出。一日,有西商過訪妓,僕輿奢麗, 揮金如土。妓兢兢恐其去,盡謝他客,曲意效媚。日贈金帛珠翠,不可縷數。居兩月 餘,云暫出赴揚州,遂不返。訪問亦無知者。貲貨既饒,擬去北里為良家,檢點篋笥 所贈,已一物不存。朱某所贈,亦不存。惟留二百餘金,恰足兩月餘酒食費。一家迷 離惝恍,如夢乍回。或曰,聞朱某有狐友,殆代為報復云。

  魚門又言,游士某,在廣陵納一妾,頗嫻文墨。意甚相得,時於閨中倡和。一日 ,夜飲歸,僮婢已睡,室內暗無燈火。入視闃然,惟案上一札曰:「妾本狐女,僻處 山林。以夙負應償,從君半載。今業緣已盡,不敢淹留。本擬暫住待君,以展永別之 意,恐兩相淒戀,彌難為懷。是以茹痛竟行,不敢再面。臨風回首,百結柔腸。或以 此一念,三生石上,再種後緣,亦未可知耳!諸惟自愛,勿以一女子之故,至損清神 。則妾雖去,而心稍慰矣。」某得書悲感,以示朋舊,咸相慨歎。以典籍嘗有此事, 勿致疑也。後月餘,妾與所歡北上,舟行被盜,鳴官待捕,稽留淮上者數月,其事乃 露。蓋其母重鬻於人,偽以狐女自脫也。周書昌曰:「是真狐女,何偽之云?吾恐志 異諸書所載,始遇仙姬,久而捨去者,其中或不無此類也乎?」

  余在翰林日,侍讀索公爾遜,同齋戒於待詔廳(廳舊有何義門書「衡山舊署」一 匾,又聯句一對,今聯句尚存,匾則久亡矣。)。索公言,前征霍集占時,奉參贊大 臣檄調。中途逢大雪,車仗不能至,僅一行帳隨,姑支以憩。苦無枕,覓得三四死人 首,主僕枕之。夜中並蠕蠕掀動,叱之乃止。余謂此非有鬼,亦非因叱而止也。當斷 首時,生氣未盡,為嚴寒所束,鬱伏於中,得人氣溫蒸,凍解而氣得外發,故能自動 。已動則氣散,故不再動矣。凡物生性未盡者,以火炙之皆動,是其理也。索公曰: 「從古戰場,不聞逢鬼;吾心惡之,謂吾命衰也。今日乃釋此疑。」

  崔莊多棗,動輒成林,俗謂之棗行(戶郎切。)。余小時,聞有婦女數人,出挑 菜,過樹下,有小兒坐樹杪,摘紅熟者擲地下。眾競拾取。小兒急呼曰:「吾自喜周 二姐嬌媚,摘此與食。爾輩黑鬼,何得奪也?」眾怒詈。二姐惡其輕薄,亦怒詈,拾 塊擊之。小兒躍過別枝,如飛鳥穿林去。忽悟村中無此小兒,必妖魔也。姚安公曰: 「賴周二姐一詈一擊,否則必為所媚矣。凡妖魅媚人,皆自招致,蘇東坡《范增論》 曰:『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

  有選人在橫街夜飲,步月而歸。其寓在珠市口,因從香廠取捷徑。一小奴持燭籠 行,中路踣而滅。望一家燈未息,往乞火。有婦應門,邀入茗飲。心知為青樓,姑以 遣興。然婦羞澀低眉,意色慘沮。欲出,又牽袂固留。試調之,亦宛轉相就。適攜數 金,即以贈之。婦謝不受,但祈曰:「如念今宵愛,有長隨某住某處,渠久閒居,妻 亡子女幼,不免饑寒。君肯攜之赴任,則九泉感德矣。」選人戲問:「卿可相隨否? 」泫然曰:「妾實非人,即某妻也。為某不能贍子女,故冒恥相求耳。」選人悚然而 出。回視,乃一新塚也。後感其意,竟攜此人及子女去。求一長隨,至鬼亦薦枕,長 隨之多財可知。財自何來?其蠹官而病民可知矣。

  牛犢馬駒,或生麟角,蛟龍之所合,非真麟也。婦女露寢,為所合者亦有之。惟 外舅馬氏家一佃戶,年近六旬,獨行遇雨,雷電晦冥,有龍爪按其笠。以為當受天誅 ,悸而踣。覺龍碎裂其褲,以為褫衣而後施刑也。不意龍捩轉其背,據地淫之。稍轉 側縮避,輒怒吼,磨牙其頂。懼為吞噬,伏不敢動。移一二刻,始霹靂一聲去。呻吟 塍上,腥涎滿身。幸其子持蓑來迎,乃負以返。初尚諱匿,既而創甚,求醫藥,始道 其實。耘苗之候,饁婦眾矣,乃狎一男子;牧豎亦眾矣,乃狎一衰翁,此亦不可以理 解者。

  王方湖言,蒙陰劉生,嘗宿其中表家。偶言家有怪物,出沒不恒,亦不知其潛何 所。但暗中遇之,輒觸人倒,覺其身堅如鐵石。劉故喜獵,恒以鳥銃隨,曰:「若然 ,當攜此自防也。」書齋凡三楹,就其東室寢。方對燈獨坐,見西室一物向門立,五 官四體一一似人,而目去眉約二寸,口去鼻僅分許,部位乃無一似人。劉生舉銃擬之 ,即卻避。俄手掩一扉,出半面外窺,作欲出不出狀。纔一舉銃,則又藏,似懼出而 人襲其後者。劉生亦懼怪襲其後,不敢先出也。如是數回,忽露全面,向劉生搖手吐 舌。急發銃一擊,則鉛丸中扉上,怪已衝煙去矣。蓋誘人發銃,使一發不中,不及再 發,即乘機遁也。兩敵相持,先動者敗,此之謂乎!使忍而不發,遲至天曉,此怪既 不能透壁穿窗,勢必由戶出,則必中銃;不出,則必現形矣。然自此知其畏銃。後伏 銃窗櫺,伺出擊之,琤然仆地,如簷瓦墮裂聲。視之,乃破甕一片,兒童就近沿無泑 處戲畫作人面,筆墨拙澀,隨意塗抹,其狀一如劉生所見云。

  有富室子病危,絕而復甦,謂家人曰:「吾魂至冥司矣。吾嘗捐金活二命,又嘗 強奪某女也。今活命者在冥司具狀保,而女之父亦訴牒喧辯,尚未決,吾且歸也。」 越二日,又絕而復甦曰:「吾不濟矣。冥吏謂奪女大惡,活命大善,可相抵;冥王謂 活人之命,而復奪其女,許抵可也。今所奪者此人之女,而所活者彼人之命。彼人活 命之德報,此人奪女之仇以何解之乎?既善業本重,未可全銷,莫若冥司不刑賞,注 來生恩自報恩,怨自報怨可也。」語訖而絕。歐羅巴書不取釋氏輪迴之說,而取其天 堂地獄,亦謂善惡不相抵,是絕惡人為善之路也。大抵善惡可抵,而恩怨不可抵,所 謂冤家債主,須得本人是也。尋常善惡可抵,大善大惡不可抵。曹操贖蔡文姬,不得 不謂之義舉,豈足抵篡弒之罪乎(曹操雖未篡,然以周文王自比,其志則篡也。特畏 公議耳。)?至未來生中,人未必相遇,事未必相值,故因緣湊合者,或在於數世之 後耳。

  宋村廠(從弟東白莊名,土人省語,呼廠里。)倉中舊有狐,余家未析箸時,姚 安公從王德庵先生讀書是莊。僕隸夜入倉院,多被瓦擊,而不見其形,惟先生得納涼 其中,不遭擾戲。然時見男女往來,且木榻藤枕,俱無纖塵,若時拂拭者。一日,暗 中見一人循牆走,似是一翁,呼問之曰:「吾聞狐不近正人,吾其不正乎?」翁拱手 對曰:「凡興妖作祟之狐,則不敢近正人,若讀書知禮之狐,則樂近正人。先生君子 也,故雖少婦稚女,亦不相避,信先生無邪心也。先生何反自疑耶?」先生曰:「雖 然,幽明異路,終不宜相接。請勿見形可乎?」翁磬折曰:「諾。」自是不復睹矣。

  沈瑞彰寓高廟讀書,夏夜就文昌閣廊下睡。人靜後,聞閣上語曰:「吾曹亦無用 錢處,爾積多金,何也?」一人答曰:「欲以此金鑄銅佛,送西山潭柘寺供養,冀仰 托福佑,早得解形。」一人作啐聲曰:「咄咄大錯,佈施須己財。佛豈不問汝來處, 受汝盜來金耶?」再聽之寂矣。善哉野狐!檀越雲集之時,倘聞此語,應如霹靂聲也 。

  瑞彰又言,嘗偕數友游西山,至林巒深處,風日暄妍,泉石清曠,雜樹新綠,野 花半開。眺賞間,聞木杪誦書聲。仰視無人,因揖而遙呼曰:「在此朗吟,定為仙侶 。叨同儒業,可請下一談乎?」誦聲忽止。俄琅琅又在隔溪。有欲覓路追尋者,瑞彰 曰:「世外之人,趁此良辰,尚耽研典籍。我輩身列黌宮,乃在此攜酒榼、看游女, 其鄙而不顧,宜矣。何必多此跋涉乎?」眾乃止。

  滄州有一遊方尼,即前為某夫人解說因緣者也,不許婦女至其寺,而肯至人家。 雖小家以粗糲為供,亦欣然往。不勸婦女佈施,惟勸之存善心,作善事。外祖雪峰張 公家一范姓僕婦,施布一匹,尼合掌謝訖,置几上片刻,仍舉付此婦曰:「檀越功德 ,佛已鑒照矣。既蒙見施,布即我布。今已九月,頃見尊姑猶單衫,謹以奉贈,為尊 姑製一絮衣,可乎?」僕婦踧踖無一詞,惟面頳汗下。姚安公曰:「此尼乃深得佛心 。」惜閨閣多傳其軼事,竟無人能舉其名。

  先太夫人乳母廖媼言,四月二十八日,滄州社會也,婦女進香者如雲。有少年於 日暮時,見城外一牛車向東去,載二女,皆妙麗,不類村妝。疑為大家內眷,又不應 無一婢媼,且不應坐露車。正疑思間,一女遺紅帕於地,其中似裹數百錢,女及御者 皆不顧。少年素樸願,恐或追覓為累,亦未敢拾。歸以告母,譙訶其癡。越半載,鄰 村少年為二狐所媚,病瘵死。有知其始末者,曰:「正以拾帕索帕,兩相調謔媾合也 。」母聞之,憬然悟曰:「吾乃知癡是不癡,不癡是癡。」

  有納其奴女為媵者,奴弗願,然無如何也。其人故隸旗籍,亦自有主。媵後生一 女,年十四五,主聞其姝麗,亦納為媵。心弗願,亦無可如何也。喟然曰:「不生此 女,無此事。」其妻曰:「不納某女,自不生此女矣。」乃爽然自失。又親串中有一 女,日搆其嫂,使受譙責不聊生。及出嫁,亦為小姑所搆,日受譙責如其嫂。歸而對 嫂揮涕曰:「今乃知婦難為也。」天道好還,豈不信哉!又一少年,喜窺婦女,窗罅 簾隙,百計潛伺。一日醉寢,或戲以膏藥糊其目。醒覺腫痛不可忍,急揭去,眉及睫 毛並拔盡;且所糊即所蓄媚藥,性至酷烈,目受其薰灼,竟以漸盲。又一友好傾軋, 往來播弄,能使膠漆成冰炭。一夜酒渴,飲冷茶。中先墮一蠍,陡螫其舌,潰為瘡, 雖不致命,然舌短而拗戾,語言不復便捷矣。此亦若或使之,非偶然也。

  先師陳文勤公言,有一同鄉,不欲著其名,平生亦無大過惡,惟事事欲利歸於己 ,害歸於人,是其本志耳。一歲,北上公車,與數友投逆旅。雨暴作,屋盡漏。初覺 漏時,惟北壁數尺無漬痕,此人忽稱感寒,就是榻蒙被取汗。眾知其詐病,而無詞以 移之也。雨彌甚,眾坐屋內如露宿,而此人獨酣臥。俄北壁頹圮,眾未睡皆急奔出, 此人正壓其下,額破血流,一足一臂並折傷,竟舁而歸。此足為有機心者戒矣!因憶 奴子于祿,性至狡。從余往烏魯木齊,一日早發,陰雲四合。度天欲雨,乃盡置其衣 裝於車箱,以余衣裝覆其上。行十餘里,天竟放晴,而車陷於淖,水從下入,反盡濡 焉。其事亦與此類。信巧者造物之所忌也。

  沈淑孫,吳縣人,御史芝光先生孫女也。父兄早死,鞠於祖母。祖母,楊文叔先 生妹也,諱芬,字瑤季,工詩文,畫花卉尤精。故淑孫亦習詞翰,善渲染。幼許余姪 汝備,未嫁而卒。病革時,先太夫人往視之,沈夫人泣呼曰:「招孫(其小字也。) ,爾祖姑來矣,可以相認也。」時已沉迷,獨張目視,淚承睫,舉手攀太夫人釧。解 而與之,親為貫於臂,微笑而瞑。始悟其意欲以紀氏物斂也。初病時,自知不起,畫 一卷,緘封甚固,恒置枕函邊,問之不答。至是,亦悟其留與太夫人。發之,乃雨蘭 一幅,上題曰:「獨坐寫幽蘭,圖成只自看;憐渠空谷裡,風雨不勝寒。」蓋其家庭 之間,有難言者,阻滯嫁期,亦是故也。太夫人悲之,欲買地以葬。姚安公謂於禮不 可,乃止。後其柩附漕船歸,太夫人尚恍惚夢其泣拜云。

  王西候言,曾與客作都四,夜行淮鎮西。倦而少憩,聞一鬼遙呼曰:「村中賽神 ,大有酒食,可共往飲啖。」眾鬼曰:「神筵哪可近?爾勿造次。」呼者曰:「是家 兄弟相爭,叔姪互軋,乖戾之氣,充塞門庭,敗徵已具,神不享矣。爾輩速往,毋使 他人先也。」西候素有膽,且立觀其所往。鬼漸近,樹上繫馬皆驚嘶,惟見黑氣蒙蒙 ,轉繞從他道去,不知其詣誰氏也。夫福以德基,非可祈也;禍以惡積,非可禳也。 苟能為善,雖不祭,神亦助之;敗理亂常,而瀆祀以冀神佑,神其受賕乎?

  梁豁堂言,有廖太學,悼其寵姬,幽鬱不適。姑消夏於別墅,窗俯清溪,時開對 月。一夕,聞隔溪旁掠冤楚聲,望似縛一女子伏地受杖。正懷疑凝眺,女子呼曰:「 君乃在此,忍不相救耶?」諦視,正其寵姬。駭痛欲絕,而崖陡水深,無路可過。問 :「爾葬某山,何緣在此?」姬泣曰:「生前恃寵,造孽頗深。歿被謫配於此,猶人 世之軍流也。社公酷毒,動輒鞭箠。非大放燄口,不能解脫也。」語訖,為眾鬼牽曳 去。廖愛戀既深,不違所請,乃延僧施食,冀拔沉淪。月餘後,聲又如前。趨視,則 諸鬼益眾,姬裸身反接,更摧辱可憐。見廖哀號曰:「前者法事未備,而牒神求釋, 被駁不行。社公以祈靈無驗,毒虐更增。必七晝夜水陸道場,始能解此厄也。」廖猛 省社公不在,誰此監刑?社公如在,鬼豈敢斥言其惡?且社公有廟,何為來此?毋乃 黠鬼幻形,紿求經懺耶?姬見廖凝思,又呼曰:「我實是某,君毋過疑。」廖曰:「 此灼然偽矣。」因詰曰:「汝身有紅痣,能舉其生於何處,則信汝矣。」鬼不敢答, 斯須間,稍稍散去。自是遂絕。此可悟世情狡獪,雖鬼亦然。又可悟情有所牽,物必 抵隙。廖自云:「有灶婢歿葬此山下,必其知我眷念,教眾鬼為之。」又可悟外患突 來,必有內間矣。

  豁堂又言,一粵東舉子赴京,過白溝河,在逆旅午餐。見有騾車載婦女住對屋中 ,飯畢先行。偶步入,見壁上新題一詞曰:「垂楊裊裊映回汀,作態為誰青?可憐弱 絮,隨風來去,似我飄零。  濛濛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叮嚀囑汝:沾泥也好 ,莫化浮萍。(按此調名《秋波媚》,即《眼兒媚》也。)舉子曰:「此妓語也,有 厭倦風塵之意矣。」日日逐之同行,至京,猶遣小奴記其下車處。後宛轉物色,竟納 為小星。兩不相期,偶然湊合,以一小詞為紅葉,此真所謂前緣矣。

  舅祖陳公德音家,有婢惡貓竊食,見則撻之。貓聞其欬笑即竄避。一日,舅祖母 郭太安人使守屋,閉戶暫寢。醒則盤中失數梨。旁無他人,貓犬又無食梨理,無以自 明,竟大受箠楚。至晚,忽得於灶中,大以為怪。驗之,一一有貓爪齒痕,乃悟貓故 銜去,使亦以竊食受撻也。「蜂蠆有毒」,信哉。婢憤恚,欲再撻貓。郭太安人曰: 「斷無縱汝殺貓理。貓既被殺,恐冤冤相報,不知出何變怪矣。」此婢自此不撻貓, 貓見此婢亦不復竄避。

  桐城耿守愚言,一士子游嵩山,搜剔古碑,不覺日晚。時方盛夏,因藉草眠松下 。半夜露零,寒侵衣襟,噤而醒。偃臥看月,遙見數人從小徑來,敷席山崗,酌酒環 坐。知其非人,懼不敢起,姑側聽所言。一人曰:「二公謫限將滿,當入轉輪,不久 重睹白日矣。受生何所,已得消息否?」上坐二人曰:「尚不知也。」既而皆起,曰 :「社公來矣。」俄一老人扶杖至,對二人拱手曰:「頃得冥牒,來告喜音。二公前 世良朋,來生嘉耦。」指右一人曰:「公官人。」指左人一曰:「公夫人也。」右者 顧笑,左者默不語。社公曰:「公何悒悒?閻羅王寧誤注哉!此公性剛直,剛則凌物 ,直則不委曲體人情。平生多所樹立,亦多所損傷,故沉淪幾二百年,乃得解脫。然 究君子之過,故仍得為達官。公本長者,不肯與人為禍福。然事事養癰不治,亦貽患 無窮,故墮鬼趣二百年,謫墮女身。以平生深而不險,柔而不佞,故不失富貴。又以 此公多忤,而公始終與相得,故生是因緣。神理分明,公何悒悒哉?」眾嘩笑曰:「 渠非悒悒,直初作新婦,未免嬌羞耳。有酒有肴,請社公相禮,先為合巹可乎!」酬 酢喧雜,不復可辨。晨雞俄唱,各匆匆散去。不知為前代何許人也。

  李應絃言,甲與乙鄰居世好,幼同嬉戲,長同硯席,相契如兄弟。兩家男女時往 來,雖隔牆,猶一宅也。或為甲婦造謗,謂私其表弟。甲偵無跡,然疑不釋,密以情 告乙,祈代偵之。乙故謹密畏事,謝不能。甲私念不偵而謝不能,是知其事而不肯偵 也,遂不再問,亦不明言;然由是不答其婦。婦無以自明,竟鬱鬱死。死而附魂於乙 ,曰:「莫親於夫婦,夫婦之事,乃密祈汝偵,此其信汝何如也。使汝力白我冤,甲 疑必釋;或陽許偵而徐告以無據,甲疑亦必釋。汝乃慮脫偵得實,不告則負甲,告則 汝將任怨也。遂置身事外,恝然自全,致我齎恨於泉壤,是殺人而不操兵也。今日訴 汝於冥王,汝其往質。」竟顛癇數日死。甲亦曰:「所以需朋友,為其緩急相資也。 此事可欺我,豈能欺人?人疏者或可欺,豈能欺汝?我以心腹托汝,無則當言無,直 詞責我勿以浮言間夫婦;有則宜密告我,使善為計,勿以穢聲累子孫。乃視若路人, 以推諉啟疑竇,何貴有此朋友哉!」遂亦與絕。死竟不弔焉。乙豈真欲殺人哉?世故 太深,則趨避太巧耳。然畏小怨,致大怨;畏一人之怨,致兩人之怨。卒殺人而以身 償,其巧安在乎?故曰:「非極聰明人,不能作極懵懂事。」

  竇東皋前輩言,前任浙江學政時,署中一小兒,恒往來供給使。以為役夫之子弟 ,不為怪也。後遣移一物,對曰:「不能。」異而詢之,始自言為前學使之僮,歿而 魂留於是也。蓋有形無質,故能傳語而不能舉物,於事理為近。然則古書所載,鬼所 能為與生人無異者,又何說歟?

  特納格爾為唐金滿縣地,尚有殘碑。吉木薩有唐北庭都護府故城,則李衛公所築 也。周四十里,皆以土墼壘成。每墼厚一尺,闊一尺五六寸,長二尺七八寸。舊瓦亦 廣尺餘,長一尺五六寸。城中一寺已圮盡,石佛自腰以下陷入土,猶高七八尺。鐵鐘 一,高出人頭,四圍皆有銘,鏽澀模糊,一字不可辨識。惟刮視字稜,相其波磔,似 是八分書耳。城中皆黑煤,掘一二尺乃見土。額魯特云:「此城昔以火攻陷,四面炮 臺即攻城時所築。」其為何代何人,則不能言之。蓋在準噶爾前矣。城東南山崗上一 小城,與大城若相犄角,額魯特云:「以此一城阻礙,攻之不克,乃以炮攻也。」庚 寅冬,烏魯木齊提督標增設後營,余與永餘齋(名慶,時為迪化城督糧道,後官至湖 北布政使。)奉檄籌畫駐兵地。萬山叢雜,議數日未定,余謂餘齋曰:「李衛公相度 地形,定勝我輩。其所建城必要隘,盍因之乎?」餘齋以為然,議乃定。即今古城營 也(本名破城,大學士溫公為改此名。)。其城望之似懸孤,然山中千蹊萬徑,其出 也必過此城,乃知古人真不可及矣。褚筠心學士修《西域圖志》時,就訪古蹟,偶忘 語此,今附識之。

  喀什噶爾山洞中,石壁劖平處有人馬像。回人相傳云,是漢時畫也。頗知護惜, 故歲久尚可辨。漢畫如武梁祠堂之類,僅見刻本,真跡則莫古於斯矣。後戍卒燃火禦 寒,為煙氣所薰,遂模糊都盡。惜初出師時,無畫手橐筆摹留一紙也。

  次子汝傳婦趙氏,性至柔婉,事翁姑尤盡孝。馬夫人稱其工容言德皆全備,非偏 愛之詞也。不幸早卒,年僅三十有三。余至今悼之。後汝傳官湖北時,買一妾,體態 容貌,與婦竟無毫髮差,一見駭絕,署中及見其婦者,亦莫不駭絕。計其生時,婦尚 未歿,何其相肖至此歟?又同婦一夫,尤可異也。然此妾入門數月,又復夭逝。造物 又何必作此幻影,使一見再見乎?

  桐城姚別峰,工吟詠,書仿趙吳興,神骨逼肖。嘗摹吳興體作偽跡,薰黧其紙, 賞鑒家弗能辨也。與先外祖雪峰張公善,往來恒主其家,動淹旬月。後聞其觀潮沒於 水,外祖甚悼惜之。余小時多見其筆跡,惜年幼不知留意,竟忘其名矣。舅祖紫衡張 公(先祖母與先母為姑姪,凡祖母兄弟,惟雪峰公稱外祖,有服之親從其近也。余則 皆稱舅祖,統於尊也。)嘗延之作書,居宅西小園中。一夕月明,見窗上有女子影, 出視則無。四望園內,似有翠裙紅袖,隱隱樹石花竹間。東就之則在西,南就之則在 北。環走半夜,迄不能一睹。倦而憩息,聞窗外語曰:「君為書《金剛經》一部,則 妾當相見拜謝。不過七千餘字,君肯見許耶?」別峰故好事,急問:「卿為誰?」寂 不應矣。適有宣紙素冊,次日,盡謝他筆墨,一意寫經。寫成,炷香供几上,覬其來 取。夜中巳失之。至夕,徘徊悵望,果見女子冉冉花外來,叩顙至地。別峰方舉手引 之,挺然起立,雙目上視,血淋漓胸臆間,乃自剄鬼也。噭然驚仆。館僮聞聲持燭至 ,已無睹矣。頓足恨為鬼所賣。雪峰公曰:「鬼云拜謝,已拜謝矣。鬼不賣君,君自 生妄念,於鬼何尤?」

  于南溟明經曰:「人生苦樂,皆無盡境;人心憂喜,亦無定程。曾經極樂之境, 稍不適則覺苦;曾經極苦之境,稍得寬則覺樂矣。嘗設帳康寧屯,館室湫溢,幾不可 舉頭。門無簾,牀無帳,院落無樹。久旱炎鬱,如坐炊甑;解衣午憩,蠅擾擾不得交 睫。煩躁殆不可耐,自謂此猛火地獄也。久之,倦極睡去。夢乘舟大海中,颶風陡作 ,天日晦冥,檣斷帆摧,心膽碎裂,頃刻覆沒。忽似有人提出,擲於岸上,即有人持 繩束縛,閉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狀。俄聞耳畔 喚聲,霍然開目,則仍臥三腳木榻上。覺四體舒適,心神開朗,如居蓬萊方丈間也。 是夕月明,與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陳此義。微聞草際歎息曰:「斯言中理。我 輩沉淪水次,終勝於地獄中人。」

  外舅周籙馬公家,有老僕曰門世榮,自言嘗渡吳橋鉤盤河,日巳暮矣,積雨暴漲 ,沮洳縱橫,不知何處可涉,見二人騎馬先行,迂迴取道,皆得淺處,似熟悉地形者 。因隨之行。將至河干,一人忽勒馬立,待世榮至,小語曰:「君欲渡河,當左繞半 里許,對岸有枯樹一株可行。吾導此人來此,將所有為,君勿與俱敗。」疑為劫盜, 悚然返轡,從所指路別行,而時時回顧,見此人策馬先行,後一人隨至中流,突然滅 頂,人馬俱沒,前一人亦化旋風去,乃知報冤鬼也。

  田丈耕野,官涼州鎮時,攜回萬年松一片,性溫而活血,煎之,色如琥珀。婦女 血枯血閉諸證,服之多驗。親串家遞相乞取,久而遂盡。後余至西域,乃見其樹,直 古松之皮,非別一種也。主人煮以代茶,亦微有香氣。其最大者,根在千仞深澗底, 枝幹亭苕,直出山脊,尚高二三十丈,皮厚者二尺有餘。奴子吳玉保,嘗取其一片為 牀。余謂閩廣芭蕉,葉可容一二人臥,再得一片作席,亦一奇觀。又嘗見一人家,即 樹孔施門窗,以梯上下;入之,儼然一屋。余與呼延化州(名華國,長安人,乙未進 士,前化州知州。)同登視,化州曰:「此家以巢居兼穴處矣。」蓋天山以北,如烏 孫突厥,古多行國,不需梁柱之材,故斧斤不至。意其真盤古時物,萬年之名,殆不 虛矣。

  田白巖曰:「名妓月賓,嘗來往漁洋山人家,如東坡之於琴操也。」蘇斗南因言 少時見山東一妓,自云月賓之孫女,尚有漁洋所贈扇。索觀之,上畫一臨水草亭,傍 倚二柳,題「庚寅三月道沖寫」。不知為誰。左側有行書一詩曰:「煙縷濛濛蘸水青 ,纖腰相對鬥娉婷。樽前試問香山老,柳宿新添第幾星?」不署名字,一小印已模糊 。斗南以為高年耆宿,偶賦閒情,故諱不自著也。余謂詩格風流,是新城宗派。然漁 洋以辛卯夏卒,庚寅是其前一歲,是時不當有老友,「香山老」定指何人?如云自指 ,又不當云「試問」;且詞意輕巧,亦不類老筆。或是維摩丈室,偶留天女散花,他 少年代為題扇,以此調之。妓家借托盛名,而不解文義,遂誤認顏標耳。

  王覲光言,壬午鄉試,與數友共租一小宅讀書。覲光所居室中,半夜燈光忽黯碧 ,剪剔復明。見一人首出地中,對燈噓氣。拍案叱之,急縮入。停刻許復出,叱之又 縮。如是七八度。幾四鼓矣,不勝其擾,又素以膽自負,不欲呼同舍,靜坐以觀其變 。乃惟張目怒視,竟不出地。覺其無能為,息燈竟睡,亦不知其何時去。然自此不復 睹矣。吳惠叔曰:「殆冤鬼欲有所訴,惜未一問也。」余謂果為冤鬼,當哀泣不當怒 視。粉房琉璃街迤東,皆多年叢塚,居民漸拓,每夷而造屋。此必其骨在屋內,生人 陽氣薰爍,鬼不能安,故現變怪驅之去。初拍案叱,是不畏也,故不敢出。然見之即 叱,是猶有鬼之見存,故亦不肯竟去。至息燈自睡,則全置此事於度外,鬼知其終不 可動,遂亦不虛相恐怖矣。東坡書孟德事一篇,即是此義。小時聞巨盜李金梁曰:「 凡夜至人家,聞聲而嗽者,怯也,可攻也;聞聲而啟戶以待者,怯而示勇也,亦可攻 也;寂然無聲,莫測動靜,此必勍敵,攻之,十恒七八敗。當量力進退矣。」亦此義 也。

  《列子》謂蕉鹿之夢,非黃帝孔子不能知。諒哉斯言!余在西域,從辦事大臣巴 公履視軍臺。巴公先歸,余以未了事暫留,與前副將梁君同宿。二鼓有急遞,臺兵皆 差出,余從睡中呼梁起,令其馳送,約至中途,遇臺兵則使接遞。梁去十餘里,相遇 即還,仍復酣寢。次日,告余曰:「昨夢遣我齎廷寄,恐誤時刻,鞭馬狂奔。今日髀 肉尚作楚。真大奇事!」以真為夢,僕隸皆粲然。余《烏魯木齊雜詩》曰:「一笑揮 鞭馬似飛,夢中馳去夢中歸。人生事事無痕過(東坡詩:「事如春夢了無痕」。), 蕉鹿何須問是非。」即紀此事也。又有以夢為真者,族兄次辰言,靜海一人,就寢後 ,其婦在別屋夜績。此人忽夢婦為數人劫去,噩而醒,不自知其夢也,遽攜挺出門追 之。奔十餘里,果見曠野數人,攜一婦欲肆強暴,婦號呼震耳。怒燄熾騰,奮力死鬥 ,數人皆被創逸去。前近慰問,乃近村別一人婦,為盜所劫者也。素亦相識,姑送還 其家。惘惘自返,婦績未竟,一燈尚熒然也。此則鬼神或使之,又不以夢論矣。

  交河黃俊生言,折傷骨者,以開通元寶錢(此錢唐初所鑄,歐陽詢所書,其旁微 有偃月形,乃進蠟樣時文德皇后誤掐一痕,因而未改也。其字當迴環讀之,俗讀為「 開元通寶」,以為元宗之錢,誤之甚矣!)燒而醋淬,研為末,以酒服下,則銅末自 結而為圈,周束折處。曾以一折足雞試之,果續如故。及烹此雞,驗其骨,銅束宛然 ,此理之不可解者。銅末不過入腸胃,何以能透膜自到筋骨間也?惟倉卒間,此錢不 易得。後見張鷟《朝野僉載》曰:「定州人崔務,墮馬折足。醫令取銅末酒服之,遂 痊平。及亡後十餘年,改葬,視其脛骨折處,銅末束之。」然則此本古方,但云銅末 ,非定用開通元寶錢也。

  招聚博塞,古謂之囊家,見李肇《國史補》,是自唐已然矣。至藏蓄粉黛,以分 夜合之資,則明以前無是事。家有家妓,官有官妓故也。教坊既廢,此風乃熾,遂為 豪猾之利源,而騃癡之陷阱。律雖明禁,終不能斷其根株。然利旁倚刀,貪還自賊。 余嘗見操此業者,花嬌柳嚲,近在家庭,遂不能使其子孫皆醉眠之阮藉。兩兒皆染淫 毒,延及一門,癘疾纏綿,因絕嗣續。若敖氏之鬼,竟至餒而。

  臨清李名儒言,其鄉屠者買一牛,牛知為屠也,縋不肯前,鞭之則橫逸。氣力殆 竭,始強曳以行。牛過一錢肆,忽向門屈兩膝跪,淚涔涔下,錢肆憫之,問知價錢八 千,如數乞贖。屠者恨其獰,堅不肯賣,加以子錢亦不許,曰:「此牛可惡,必剚刃 而甘心,雖萬貫不易也。」牛聞是言,蹶然自起,隨之去,屠者煮其肉於釜,然後就 寢。五更,自起開釜。妻子怪不回,疑而趨視,則已自投釜中,腰以上與牛俱縻矣。 夫凡屬含生,無不畏死。不以其畏而憫惻,反以其畏而恚憤,牛之怨毒,加尋常數等 矣。厲氣所憑,報不旋踵,宜哉。先叔儀南公,嘗見屠者許學牽一牛,牛見先叔,跪 不起,先叔贖之,以與佃戶張存。存豢之數年,其駕耒服轅,力作較他牛為倍。然則 恩怨之間,物猶如此矣。可不深長思哉!

  甲與乙望衡而居,皆宦裔也。其婦皆以姣麗稱,二人相契如弟兄,二婦亦相契如 姊妹。乙俄卒,甲婦亦卒。乃百計圖謀娶乙婦,士論譏焉。納幣之日,廳事有聲,登 登然如撾疊鼓。卻扇之夕,風撲花燭滅者再。人知為乙之靈也。一日,甲婦忌辰,懸 畫像以祀。像旁忽增一人影,立婦側,左手自後憑其肩,右手戲摩其頰。畫像亦側眸 流盼,紅暈微生。諦視其形,宛然如乙。似淡墨所渲染,而絕無筆痕,似隱隱隔紙映 出,而眉目衣紋,又纖微畢露。心知鬼祟,急裂而焚之。然已眾目共睹,萬口喧傳矣 。異哉!豈幽冥惡其薄行,判使取償於地下,示此變幻,為負死友者戒乎?

第十四卷 槐西雜志四

  林教諭清標言,曩館崇安,傳有士人居武夷山麓,聞採茶者言,某巖月夜有歌吹 聲,遙望皆天女也。士人故佻達,借宿山家,月出輒往,數夕無所遇。山家亦言有是 事,但恒在月望,歲或一兩聞,不常出也。士人托言習靜,留待旬餘。一夕,隱隱似 有聲,乃潛蹤急往,伏匿叢薄間。果見數女皆殊絕,一女方拈笛欲吹,瞥見人影,以 笛指之。遽僵如束縛,然耳目猶能視聽。俄清響透雲,曼聲動魄,不覺自贊曰:「雖 遭禁制,然妙音媚態已具賞矣。」語未竟,突一帕飛蒙其首,遂如夢魘,無聞無見, 似睡似醒。迷惘約數刻,漸似蘇息。諸女叱群婢曳出,譙呵曰:「癡兒無狀,乃窺伺 天上花耶?」趣折修篁,欲行箠楚。士人苦自申理,言:「性耽音律,冀竊聽幔亭法 曲,如李謩之傍宮牆,實不敢別有他腸,希彩鸞甲帳。」一女微哂曰:「憫汝至誠, 有小婢亦解橫吹,姑以賜汝。」士人匐匍叩謝,舉頭已杳。回顧其婢,廣顙巨目,短 髮髼鬙,腰腹彭亨,氣咻咻如喘。驚駭懊惱,避欲卻走。婢固引與狎,捉搦不釋。憤 擊仆地,化一豕嗥叫去。巖下樂聲自此遂絕。觀於是婢,殆是妖,非仙矣。或曰:「 仙借豕化婢戲之也。」倘或然歟?

  劉燮甫言,有一學子,年十六七,聰俊韶秀,似是近上一流,甚望成立。一日, 忽發狂譫語,如見鬼神。俟醒時問之,自云:「景城社會觀戲,不覺夜深。歸途過一 家求飲,唯一少婦,取水飲我,留我小坐,言其夫應官外出,須明日方歸。流目送盼 ,似欲相就,愛其婉媚,遂相燕好,臨行涕泣,囑勿再來。以二釧贈我。次日視之, 銅青斑斑,微有銀色,似多年土中者。心知是鬼,而憶念不忘。昨再至其地,徘徊尋 視,突有黑面長髯人,手批我頰,蹌踉奔歸,彼亦隨至。從此時時見之,向我詬厲。 我即忽睡忽醒,不知其他也。」父母為詣墓設奠,並埋其釧。俄其子瞋目呼曰:「我 婦失釧,疑有別故,而未得主名,僅倒懸鞭五百,轉鬻遠處。今見汝竊來,乃知為汝 所誘。此何等事,可以酒食金錢謝耶?」顛癇月餘,竟以不起。然則鑽穴逾牆,即地 下亦尚有禍患矣。

  李雲舉言,東光有薰狐者,每載燧挾罟,來往墟墓間。一夜,伏伺之際,見一方 巾襴衫人,自墓頂出,䰰䰰(苦侯反,說文曰:「鬼聲也。」)長嘯,群狐四集,圍 繞叢薄,猙獰嗥叫,齊呼:「捕此惡人,煮以作脯!」薰狐者無路可逃,乃攀援上高 樹。方巾者指揮群狐,令鋸樹倒。即聞鋸聲訇訇然。薰狐者窘急,俯而號曰:「如蒙 見釋,不敢再履此地!」群狐不應,鋸聲更厲。如是號再三,方巾者曰:「果爾,可 設誓。」誓訖,鬼狐具不見。此鬼此狐,均可謂善了事矣。蓋侵擾無已,勢不得不鋌 而走險,背城借一。以群狐之力,原不難於殺一人;然殺一人易,殺一人而激眾人之 怒,不焚巢犁穴不止也。僅使知畏而縱之,姑取和焉,則後患息矣。有力者不盡其力 ,乃可以養其威;屈人者使人易從,乃可以就服。召陵之役,不責以僭王,而責以苞 茅,使易從也。屈完來盟即旋師,不盡其力,以養威也。講學家說《春秋》者,動議 齊桓之小就。方城漢水之固,不識可一戰勝乎?一戰而不勝,天下事尚可為乎?淮西 、符離之事,吾徵諸史冊矣。

  族弟繼先,嘗宿廣寧門內友人家。夜大風雨,有雷火自屋山(近房脊之牆謂之屋 山,以形似山也。范石湖詩屢用之。)穿過,如電光一掣然,牆棟皆搖。次日,視其 處,東西壁各一小竇,如錢大。蓋雷神逐精魅,貫而透也。凡擊人之雷,從天而下; 擊怪之雷,則多橫飛,以遁逃追故耳。若尋常之雷,則地氣鬱積,奮而上出。余在福 寧度嶺,曾於山巔見雲中之雷,曾於曠野見出地之雷,皆如煙氣上衝,直到天半,其 端火光一爆,即訇然有聲,與銃炮之發無異,然皆在無人之地。其有人之地,則從無 此事。或曰天心仁愛,恐觸之者死,語殊未然。人為三才之中,人之聚處則天地氣通 ,通則弗鬱,安得有雷乎?塞外苦寒之地,耕種牧養,漸成墟落,則地氣漸溫,亦此 義耳。

  王岳芳言,其家有一刀,廷尉公故物也。或夜有盜警,則格格作爆聲,挺出鞘外 一二寸。後雷逐妖魅穿屋過,刀墮於地,自此則不復作聲矣。世傳刀劍曾漬人血者, 有警皆能自響,是不盡然。惟曾殺多人者乃如是爾。每殺一人,刀上必有跡二條,磨 之不去。幼年在河間揚威將軍哈公元生家,曾以其佩刀求售,云夜亦有聲。驗之信然 也。或又謂作聲之故,乃鬼所憑,是亦不然。戰陣所用,往往曾殺千百人,豈有千百 鬼長守一刀者哉。飲血既多,取精不少,厲氣之所聚也。盜賊凶鷙,亦厲氣之所聚也 。厲氣相感,躍而自鳴,是猶撫琴者鼓宮宮應、鼓商商應而已。蕤賓之鐵,躍乎池內 ;黃鐘之鐸,動乎土中,是豈有物憑之哉?至雷火猛烈,一切厲氣遇之皆消,故一觸 燄光,仍為凡鐵。亦非豐隆、列缺,專為此物下擊也。

  余嘗惜西域漢畫毀於煙煤,而稍疑一二千年筆跡,何以能在?從姪虞惇曰:「朱 墨著石,苟風雨所不及,苔蘚所不生,則歷久能存。易州滿城接壤處有村曰神星,大 河北來,復折而東南,有兩峰對峙河南北,相傳為落星所結,故以名村。其峰上哆下 斂,如雲朵之出地,險峻無路。好事者攀踏其孔穴,可至山腰,多有舊人題名,最古 者有北魏人、五代人,皆手跡宛然可辨。然則洞中漢畫之存於今,不為怪矣。」惜其 姓名,虞惇未暇一一記也。易州滿城皆近地,當訪其土人問之。

  虞惇又言,落星石北有漁梁,土人世擅其利,歲時以特牲祀梁神。偶有人教以毒 魚法,用芫花於上流挼漬,則下流魚蝦皆自死浮出,所得十倍於網罟。試之良驗。因 結團焦於上流,日施此術。一日,天方午,黑雲自龍潭暴湧出,狂風驟雨,雷火赫然 ,燔其廬為燼。眾懼,乃止。夫佃漁之法,肇自庖羲;然數罟不入,仁政存焉。絕流 而漁,聖人尚惡;況殘忍暴殄,聚族而坑哉!干神怒也宜矣。

  周書昌曰:「昔游鵲華,借宿民舍。窗外老樹森翳,直接岡頂。主人言時聞鬼語 ,不辨所說何事也。是夜月黑,果隱隱聞之,不甚了了,恐驚之散去,乃啟窗潛出, 匍匐草際,漸近竊聽。乃講論韓、柳、歐、蘇文,各標舉其佳處。一人曰:『如此乃 是中聲,何前後七子,必排斥不數,而務言秦漢,遂啟門戶之爭?』一人曰:『質文 遞變,原不一途。宋末文格猥瑣,元末文格纖穠,故宋景濂諸公力追韓、歐,救以舂 容大雅。三楊以後,流為臺閣之體,日就膚廓,故李崆峒諸公,又力追秦漢,救以奇 偉博麗。隆、萬以後,流為偽體,故長沙一派又反唇焉。大抵能挺然自為宗派者,其 初必各有根柢,是以能傳;其後亦必各有流弊,是以互詆。然董江都、司馬文園文格 不同,同時而不相攻也。李、杜、王、孟詩格不同,亦同時而不相攻也。彼所得者深 焉耳。後之學者,論甘則忌辛,是丹則非素,所得者淺焉耳。』語未竟,我忽作嗽聲 ,遂乃寂然,惜不盡聞其說也。」余曰:「此與李詞畹記飴山事,均以平心之論托諸 鬼魅,語已盡無庸歇後矣。」書昌微慍曰:「永年百無一長,然一生不能作妄語。先 生不信,亦不敢固爭。」

  董曲江言,一儒生頗講學,平日亦循謹無過失。然崖岸太甚,動以不情之論責人 。友人於五月釋服,七月欲納妾,此生抵以書曰:「終制未三月而納妾,知其蓄志久 矣。《春秋》誅心,魯文公雖不喪娶,猶喪娶也。朋友規過之義,不敢以不告。其何 以教我?」其持論大抵類此。一日,其婦歸寧,約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詰之。 曰:「吾誤以為月小也。」亦不為訝。次日,又一婦至,大駭愕,覓昨婦,已失所在 矣。然自是日漸尩瘠,因以成癆。蓋狐女假形攝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前納妾者聞 之,亦抵以書曰:「夫婦居室,不能謂之不正也。狐魅假形,亦非意料之所及也。然 一夕而大損真元,非恣情縱慾不至是。無乃燕昵之私,尚有不節以禮者乎?且妖不勝 德,古之訓也。周、張、程、朱不聞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圅丈,無乃先生之德 尚有所不足乎?先生賢者也,責備賢者,《春秋》法也。朋友規過之義,不敢不以告 。先生其何以教我?」此生得書,但力辯實無此事,里人造言而已。宋清遠先生聞之 曰:「此所謂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袁愚谷制府(諱守侗,長山人,官至直隸總督,諡清慤。),少與余同硯席,又 為姻家。自言三四歲時,尚了了記前生。五六歲時,即恍惚不甚記。今則但記是一歲 貢生,家去長山不遠,姓名籍貫家世事跡全忘之矣。余四五歲時,夜中能見物,與晝 無異。七八歲後漸昏暗,十歲後遂全無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見,片刻則如故。十 六七後以至今,則一兩年或一見,如電光石火,彈指即過。蓋嗜慾日增,則神明日減 耳。

  景州李西崖言,其家一佃戶,最有膽,種瓜畝餘,地在叢塚側。熟時恒自守護, 獨宿草屋中,或偶有形聲,亦恬不為懼。一夕,聞鬼語嘈雜,似相喧詬。出視,則二 鬼塚上格鬥,一女鬼癡立於旁。呼問其故。一人曰:「君來大佳,一事乞君斷曲直。 天下有對其本夫調其定婚之妻者耶?」其一人語亦同。佃戶呼女鬼曰:「究竟汝與誰 定婚?」女鬼靦覥良久曰:「我本妓女。妓家之例,凡多錢者,皆密訂相嫁娶。今在 冥途,仍操舊術,實不能一一記姓名,不敢言誰有約,亦不敢言誰無約也。」佃戶笑 且唾曰:「何處得此二癡物!」舉首則三鬼皆逝矣。又小時聞舅祖陳公(諱穎孫,歲 久失記其字號。德音公之弟,庚子進士,仙居知縣秋亭之祖也。)說親見一事曰:「 親串中有歿後妾改適者,魂附病婢靈語曰::『我昔問爾,爾自言不嫁,今何負心? 』妾殊不懼,從容對曰:『天下有夫尚未亡,自言必改適者乎?公此問先憒憒,何怪 我如是答乎?』」二事可互相發明也。

  有講學者論無鬼,眾難之曰:「今方酷暑,能往墟墓中獨宿納涼一夜乎?」是翁 毅然竟往,果無所見。歸益自得,曰:「朱文公豈欺我哉!」余曰:「重齎千里,路 不逢盜,未可云路無盜也;縱獵終日,野不遇獸,未可云野無獸也。以一地無鬼,遂 斷天下皆無鬼;以一夜無鬼,遂斷萬古皆無鬼,舉一廢百矣。且無鬼之論,創自阮瞻 ,非朱子也。朱子特謂魂升魄降為常理,而一切靈怪非常理耳,未言無也。故金去偽 錄曰:『二程初不說無鬼神,但無如今世俗所謂鬼神耳。』楊道夫錄曰:『雨風露雷 ,日月晝夜,此鬼神之跡也,此是白日公平正直之鬼神。若所謂有嘯於梁,觸於胸, 此則所謂不正邪暗、或有或無、或來或去、或聚或散者。又有所謂禱之而應,祈之而 獲,此亦所謂鬼神同一理也。』包揚錄曰:『鬼神死生之理,定不如釋家所云、世俗 所見也。然又有其事昭昭,不可以理推者,且莫要理會。』又曰:『南軒亦只是硬不 信。如禹鼎、魑魅、魍魎之屬,便是有此物。深山大澤,是彼所居。人往占之,豈不 為祟?豫章劉道人,居一山頂結庵。一日,眾蜥蜴入來,盡吃庵中水。少頃,庵外皆 堆雹。明日,山下果雹。有一妻伯劉文,人甚樸實,不能妄語。言過一嶺,聞溪邊林 中響,乃無數蜥蜴,各抱一物如水晶去,未數里下雹。此理又不知如何。舊有一邑, 泥塑一大佛,一方尊信之。後被一無狀宗子斷其首。民聚哭之,佛頸泥木出舍利。泥 木豈有此物,只是人心所致。』吳必大錄曰:『因論薛士龍家見鬼,曰:「世之信鬼 神者,皆謂實有,在天地間。其不信者,斷然以為無鬼,然卻又有真個見者。鄭景望 遂以薛氏所見為實,不知此特虹霓之類耳。問:「虹霓只是氣,還有形質?」曰:「 既能啜水,亦必有腸肚。只纔散便無,如雷部神亦此類。」』林賜錄曰:『世之見鬼 者甚多,不審有無如何?曰:「世間人見者極多,如何謂無?但非正理耳。如伯有為 厲,伊川謂別是一理。蓋其人氣未當盡而強死,魂魄無所歸,自是如此。昔有人在淮 上夜行,見無數形像,似人非人,出沒於兩水之間,此人明知其鬼,不得已衝之而過 。詢之此地,乃昔人戰場也。彼皆死於非命,銜冤抱恨,固宜未散。坐間或云:「鄉 間有李三者,死而為厲,鄉曲凡有祭祀佛事,必設此人一分。後因為人放爆仗,焚其 所依之樹,自是遂絕。」曰:「是他枉死,氣未散,被爆仗驚散。」』沈僴錄曰:『 人有不伏其死者。所以既死,而此氣不散,為妖為怪。如人之凶死,及僧道既死多不 散(神道務養精神,所以凝聚不散。)。」』萬人傑錄曰:『死而氣散,泯然無跡者 ,是其常道理。恁地有托生者,是偶然聚得氣不散,又恁生去湊著那生氣便再生。』 葉賀孫錄曰:『潭州一件公事,婦殺夫,密埋之。後為祟,事已發覺,當時便不為祟 。以是知刑獄裡面,這般事若不與決罪,則死者之冤必不解。』李壯祖錄曰:『或問 :「世有廟食之神,綿歷數百年,又何理也?」曰:「寖久亦散。昔守南康,久旱, 不免遍禱於神。忽到一廟,但有三間敝屋,狼藉之甚。彼人言,三五十年前其靈如響 ,有人來而帷中之神與之言者。昔之靈如彼,今之靈如此,亦自可見。」』葉賀孫錄 曰:『論鬼神之事,謂蜀中灌口二郎廟是李冰,因開離堆立廟。今來現許多靈怪,乃 是他第二兒子出來,初間封為王,後來徽宗好道,遂改封為真君。張魏公用兵,禱於 廟。其夜,夢神語曰:「我向來封為王,有血食之奉,故威福得行。今號為真君,雖 尊,人以素食祭我,無血食之養,故無威福之靈。今須復封我為王,當有威靈。」魏 公遂乞復其封。不知魏公是有此夢,是一時用兵,托為此說。又有梓潼神,極靈。此 二神似乎割據兩川。大抵鬼神用生物祭者,皆是假此生氣為靈;古人釁鐘、釁龜皆此 意。漢卿云:「李通說有人射虎,見虎後數人隨之,乃是為虎傷死之人,生氣未散, 故結成此形。」』黃義剛錄曰:『論及請紫姑神吟詩之事,曰:「亦有請得正身出現 ,其家小女子見。不知此是何物。且如衢州有一人事一神,只開所錄事目於紙,而封 之祠前。少間開封,而紙中自有答語。此不知是如何。』凡此諸說,黎靖德所編語類 ,班班具載,先生何竟誣朱子乎?」此翁索書觀之良久,憮然曰:「朱子尚有此書耶 ?」憫然而散。然余猶有所疑者:朱子大旨,謂人秉天地之氣生,死則散還於天地, 葉賀孫錄所謂「如魚在水,外面水便是肚裡水,鱖魚肚裡水與鯉魚肚裡水,只是一般 」,其理精矣;而無如祭祀之理,制於聖人,載於經典,遂不得不云子孫一氣相感, 復聚而受祭;受祭既畢,仍散入虛無。不識此氣散還以後,與元氣混合為一歟,抑參 雜於元氣之內歟?如混合為一,則如眾水歸海,共為一水,不能使江淮河漢復各聚一 處也;如五味和羹,共成一味,不能使薑鹽醯醬各聚一處也。又安能於中犁出某某之 氣,使各與子孫相通耶?如參雜於元氣之內,則如飛塵四散,不知析為幾萬億處,如 游絲亂飛,不知相去幾萬億里。遇子孫享薦,乃星星點點,條條縷縷,復合為一。於 事理毋乃不近耶?即以能聚而論,此氣如無知,又安能感格?安能歆享?此氣如有知 ,知於何起?當必有心,心於何附?當必有身,既已有身,則仍一鬼矣。且未聚以前 ,此億萬微塵,億萬縷縷,塵塵縷縷,各有所知,則不止一鬼矣。不過釋氏之鬼,地 下潛藏,儒者之鬼,空中旋轉;釋氏之鬼,平日常存,儒家之鬼,臨時湊合耳。又何 以相勝耶?此誠非末學所知也。

  烏魯木齊千總某,患寒疾。有道士踵門求診,云有夙緣,特相拯也。會一流人高 某婦,頗能醫,見其方,駭曰:「桂枝下咽,陽盛乃亡,藥病相反,烏可輕試!」力 阻之。道士歎息曰:「命也夫!」振衣竟去。然高婦用承氣湯,竟癒。乃以道士為妄 。余歸以後,偶閱邸抄,忽見某以侵蝕屯糧伏法,乃悟道士非常人,欲以藥斃之,全 其首領也。此與舊所記兵部書吏事相類。豈非孽由自作,非智力所可挽回歟?

  姚安公云,人家奇器妙跡,終非佳事。因言癸巳同年牟丈瀜家(不知即牟丈,不 知或牟丈之伯叔,幼年聽之未審也。),有一硯,天然作鵝卵形,色正紫,一鸜鵒眼 如豆大,突出墨池中心,旋螺紋理分明,瞳子炯炯有神氣。拊之,膩不留手;叩之, 堅如金鐵;呵之,水出如露珠。下墨無聲,數磨即成濃沈。無款識銘語,似愛其渾成 ,不欲椎鑿。匣亦紫檀根所雕,出入無滯,而包裹無纖隙,搖之無聲。背有「紫桃軒 」三字,小僅如豆,知為李太僕日華故物也(太僕有說部名《紫桃軒雜綴》。)。平 生所見宋硯,此為第一。然後以珍惜此硯忤上官,幾罹不測,竟恚而撞碎。禍將作時 ,夜聞硯若呻吟云。

  余在烏魯木齊日,城守營都司朱君饋新菌,守備徐君(與朱均偶忘其名。蓋日相 接見,惟以官稱,轉不問其名字耳。)因言:「昔未達時,偶見賣新菌者,欲買。一 老翁在旁,訶賣者曰:『渠尚有數任官,汝何敢此?』賣者逡巡去。此老翁不相識, 旋亦不知其何往。次日,聞里有食菌死者,疑老翁是社公,賣者後亦不再見,疑為鬼 求代也。」《呂氏春秋》稱味之美者,越駱之菌,本無毒,其毒皆蛇虺之故,中者使 人笑不止。陳玉仁《菌譜》載水調苦茗白礬解毒法,張華《博物志》,陶宏景《名醫 別錄》並載地漿解毒法。蓋以此也(以黃泥調水,澄而飲之,曰地漿。)。

  親串家廳事之側有別院,屋三楹。一門客,每宿其中則夢見男女裸逐,粉黛雜沓 ,四圍環繞,備諸媟狀。初甚樂觀,久而夜夜如是,自疑心病也。然移住他室則不夢 ,又疑為妖。然未睡時,寂無影響;秉燭至旦,亦無見聞。其人亦自相狎戲,如不睹 旁尚有人,又似非魅,終莫能明。一日,忽悟書廚貯牙鐫石琢橫陳像凡十餘事,秘戲 冊卷大小亦十餘事,必此物為祟。乃密白主人盡焚之。有知其事者曰:「是物何能為 祟哉!此主人徵歌選妓之所也,氣機所感,而淫鬼應之。此君亦青樓之狎客也,精神 所注,而妖夢通之。水腐而後蠛蠓生,酒酸而後醯雞集,理之自然也。市肆鬻雜貨者 ,是物不少,何不一一為祟?宿是室者非一人,何不一一入夢哉?此可思其本矣。徒 焚此物,無益也。」某氏其衰乎?不十年,而屋易主。

  明公恕齋,嘗為獻縣令,良吏也。官太平府時,有疑獄,易服自察訪之。偶憩小 庵,僧年八十餘矣,見公合掌肅立,呼其徒具茶。徒遙應曰:「太守且至,可引客權 坐別室。」僧應曰:「太守已至,可速來獻。」公大駭曰:「爾何以知我來?」曰: 「公,一郡之主也,一舉一動,通國皆知之,寧獨老僧?」又問:「爾何以識我?」 曰:「太守不能識一郡之人,一郡之人,則孰不識太守?」問:「爾知我何事出?」 曰:「某案之事,兩造皆遣其黨,布散道路間久矣。彼皆陽不識公耳。」公憮然自失 ,因問:「爾何獨不陽不識?」僧投地膜拜曰:「死罪,死罪。欲得公此問也。公為 郡不減龔、黃,然微不慊於眾心者,曰好訪。此不特神奸巨蠹,能預為蠱惑計也;即 鄉里小民,孰無親黨,孰無恩怨乎哉?訪甲之黨,則甲直而乙曲;訪乙之黨,則甲曲 而乙直。訪其有仇者,則有仇者必曲;訪其有恩者,則有恩者必直。至於婦人孺子, 聞見不真;病媼衰翁,語言昏憒,又可據為信讞乎?公親訪猶如此,再寄耳目於他人 ,庸有幸乎?且夫訪之為害,非僅聽訟為然也。閭閻利病,訪亦為害,而河渠堤堰為 尤甚。小民各私其身家,水有利則遏以自肥,水有患則鄰國為壑,是其勝算矣。孰肯 揆地形之大局,為永遠安瀾之計哉!老僧方外人也,本不應預世間事,況官家事耶? 第佛法慈悲,捨身濟眾,苟利於物,固應冒死言之耳。惟公俯察焉。」公沈思其語, 竟不訪而歸。次日,遣役送錢米。歸報曰:「公返之後,僧謂其徒曰:『吾心事已畢 。』竟泊然逝矣。」此事楊丈汶川嘗言之。姚安公曰:「凡獄情虛心研察,情偽乃明 ,信人信己皆非也。信人之弊,僧言是也;信己之弊,亦有不可勝言者。安得再一老 僧,亦為說法乎!」

  舅氏健亭張公言,讀書野雲亭時,諸同學修禊佟氏園。偶扶乩召仙,共請姓名。 乩題曰:「偶攜女伴偶閒行,詞客何勞問姓名?記否瑤臺明月夜,有人嗔喚許飛瓊。 」再請下壇詩。乩又題曰:「三面紗窗對水開,佟園還是舊樓臺。東風吹綠池塘草, 我到人間又一回。」眾竊議詩情淒婉,恐是才女香魂;然近地無此閨秀,無乃煉形拜 月之仙姬乎?眾情顛倒,或凝思佇立,或微謔通詞。乩忽奮迅大書曰:「衰翁憔悴雪 盈顛,傅粉熏香看少年。偶遣諸郎作癡夢,可憐真拜小嬋娟。」復大書一「笑」字而 去。此不知何代詩魂,作此狡獪;要亦輕薄之意,有以召之。

  胡厚庵先生言,有書生昵一狐女,初遇時,以二寸許壺盧授生,使佩於衣帶,而 自入其中。欲與晤,則拔其楔,便出嬿婉,去則仍入而楔之。一日,行市中,壺盧為 偷兒剪去。從此遂絕,意恒悵悵。偶散步郊外,以消鬱結,聞叢翳中有相呼者,其聲 狐女也。就往與語,匿不肯出,曰:「妾已變形,不能復與君見矣。」怪詰其故,泣 訴曰:「採補煉形,狐之常理。近不知何處一道士,又搜索我輩,供其採補。捕得, 禁以神咒,即僵如木偶,一聽其所為;或有道力稍堅,吸之不吐者,則蒸以為脯,血 肉既啖,精氣亦為所收。妾入壺盧,蓋避此難,不意仍為所物色,攘之以歸。妾畏罹 湯鑊,已獻其丹,幸留殘喘。然失丹以後,遂復獸形,從此煉形,又須二三百年始能 變化。天荒地老,後會無期,感念舊恩,故呼君一訣。努力自愛,毋更相思也。」生 憤恚曰:「何不訴於神?」曰:「訴者多矣。神以為悖入悖出,自作之愆;殺人人殺 ,相酬之道,置不為理也。乃知百計巧取,適以自戕。自今以往當專心吐納,不復更 操此術矣。」此事在乾隆丁巳戊午間,厚庵先生曾親見此生。後數年,聞山東雷擊一 道士,或即此道士淫殺過度,又伏天誅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挾彈者又在其後, 此之謂矣。

  從弟東白宅,在村西井畔。從前未為宅時,繚以周垣,環築土屋。其中有屋數間 ,夜中輒有叩門聲,雖無他故,而居者恒病不安。一日,門旁牆圮,出一木人,作張 手叩門狀,上有符籙。乃知工匠有嗛於主人,作是鎮魘也。故小人不可與輕作緣,亦 不可與輕作難。

  何子山先生言,雍正初,一道士善符籙。嘗至西山極深處,愛其林泉,擬結庵習 靜。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伐木採薪,非結隊不敢入,乃至狼虎不能居,先生宜審。 弗聽也。俄而鬼魅並作,或竊其屋材,或魘其工匠,或毀其器物,或污其飲食。如行 荊棘中,步步罣礙。如野火四起,風葉亂飛,千手千目應接不暇也。道士怒,結壇召 雷將。神降則妖已先遁,大索空山,無所得。神去,則數日復集,如是數回,神惡其 瀆,不復應。乃一手結印,一手持劍,獨與戰,竟為妖所踣,拔鬚敗面,裸而倒懸。 遇樵者得解,狼狽逃去。道士蓋恃其術耳。夫勢之所在,雖聖人不能逆;黨之已成, 雖帝王不能破。久則難變,眾則不勝誅也。故唐去牛、李之傾軋,難於河北之藩鎮。 道士昧眾寡之形,客主之局,不量力而攖其鋒,取敗也宜哉。

  小人之計萬變,每乘機而肆其巧。小時,聞村民夜中聞履聲,以為盜,秉炬搜捕 ,了無形跡,知為魅也,不復問。既而胠篋者知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為魅,偃 息弗省,遂飽所欲去。此猶因而用之也。邑有令,頗講學,惡僧如仇。一日,僧以被 盜告,庭斥之曰:「爾佛無靈,何以廟食?爾佛有靈,豈不能示報於盜,而轉瀆官長 耶?」揮之使去。語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僧固黠甚, 乃陽與其徒修懺祝佛,而陰賂丐者,使捧衣物跪門外,狀若癡者。皆曰佛有靈,檀施 轉盛。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人情如是,而區區執一理與之角,烏有幸哉 !

  張某、瞿某,幼年同學,長相善也。瞿與人訟,張受金,刺得其陰謀,泄於其敵 。瞿大受窘辱,銜之次骨。然事密無左證,外則未相絕也。俄張死,瞿百計娶得其婦 。雖事事成禮,而家庭共語,則仍呼曰張幾嫂。婦故樸願,以為相憐相戲,亦不較也 。一日,與婦對食,忽躍起自呼其名曰:「瞿某爾何太甚耶?我誠負心,我婦歸汝, 足償矣。爾必仍呼嫂,何也?婦再嫁常事,娶再嫁婦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婦嫁,即 不能禁汝娶也。我已失朋友義,亦不能責汝娶朋友婦也。今爾不以為婦,仍繫我姓呼 為嫂,是爾非娶我婦,乃淫我婦也。淫我婦者,我得而誅之矣!」竟顛狂數日死。夫 以直報怨,聖人不禁。張固小人之常態,非不共之仇也。計娶其婦,報之已甚矣。而 又視若倚門婦,玷其家聲,是已甚之中又已甚焉!何怪其憤激為厲哉?

  一惡少,感寒疾,昏憒中魂已出舍,悵悵無所適。見有人來往,隨之同行,不覺 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為檢籍良久,蹙額曰:「君多忤父母,於法當付鑊湯獄 。今壽尚未終,可且返,壽終再來受報可也。」惡少惶怖,叩首求解脫,吏搖首曰: 「此罪至重,微我難解脫,即釋迦牟尼亦無能為力也。」惡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 :「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禪師登座,問:『虎頷下鈴,何人能解?』眾未及對。一沙 彌曰:『何不令繫鈴人解?』得罪父母,還向父母懺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慮罪 業深重,非一時所可懺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聞殺豬王屠,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歸。霍然遂癒。自是洗心滌慮,轉為父母所愛憐。後年七十 餘乃終。雖不知其果免地獄否,然觀其得壽如是,似已許懺悔矣。

  許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臨歿,謂其徒曰:「我持律精進,自謂是四禪天 人。世尊嗔我平生議論,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輪迴矣。」其徒曰:「 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為世尊也。若黨同而伐異,揚己而抑人 ,何以為世尊乎?我今乃悟,爾見猶左耳。」因憶楊槐庭言,乙丑上公車時,偕同年 數人行。適一僧同宿逆旅,偶與閒談。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與異端語?」僧不 平曰:「釋家誠與儒家異,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為孔子,可以辟佛;顏、曾以下, 弗能也。果為顏、曾,可以辟菩薩,鄭、賈以下,弗能也。果為鄭、賈,可以辟阿羅 漢,程朱以下,弗能也。果為程、朱,可以辟諸方祖師,其依草附木自托講學者,弗 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 惟各有品地,故我輩儒可辟汝輩僧也。」幾於相哄而散。余謂各以本教而論,譬如居 家,三王以來,儒道之持世久矣,雖再有聖人弗能易,猶主人也。佛自西域而來,其 空虛清淨之義,可使馳鶩者息營求,憂愁者得排遣;其因果報應之說,亦足警戒下愚 ,使回心向善,於世不為無補。故其說得行於中國,猶挾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 技,而欲變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過也。各以末流而論,譬如種 田,儒猶耕耘者也。佛家失其初旨,不以善惡為罪福,而以施捨不施捨為罪福,於是 惑眾蠹財,往往而有,猶侵越疆畔,攘竊禾稼者也。儒者捨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 皇持梃荷戈,日尋侵越攘竊者與之格鬥,即格鬥全勝,不知己之稼穡如何也。是又非 儒者之傎耶?夫佛自漢明帝後,蔓延已二千年,雖堯、舜、周、孔復生,亦不能驅之 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禮樂,舍之則無以治天下,雖釋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於中土 。本可以無爭,徒以緇徒不勝其利心,妄冀儒絀佛伸,歸佛者檀施當益富。講學者不 勝其名心,著作中苟無辟佛數條,則不足見衛道之功。故兩家語錄,如水中泡影,旋 生旋滅,旋滅旋生,互相詬厲而不止。然兩家相爭,千百年後,並存如故;兩家不爭 ,千百年後,亦並存如故也。各修其本業可矣。

  陳瑞庵言,獻縣城外諸丘阜,相傳皆漢塚也。有耕者誤犁一塚,歸而寒熱譫語, 責以觸犯。時瑞庵偶至,問:「汝何人?」曰:「漢朝人。」又問:「漢朝何處人? 」曰:「我即漢朝獻縣人,故塚在此。何必問也?」又問:「此地漢即名獻縣耶?」 曰:「然。」問:「此地漢為河間國,縣曰樂成。金始改獻州。明乃改獻縣。漢朝安 得有此名?」鬼不語。再問之,則耕者蘇矣。蓋傳為漢塚,鬼亦習聞,故依托以求食 ,而不虞適以自敗也。

  毛其仁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奮一梃與鬥,虎竟避去,自以為中黃 、佽飛之流也。偶聞某寺後多鬼,時嬲醉人,憤往驅逐,有好事數人隨之往。至則日 薄暮,乃縱飲至夜,坐後垣上待其來。二鼓後,隱隱聞嘯聲,乃大呼曰:「耿某在此 !」倏人影無數湧而至,皆吃吃笑曰:「是爾耶?易也耳。」耿怒躍下,則鳥獸散去 ,遙呼其名而詈之。東逐則在西,西逐則在東,此沒彼出,倏忽千變。耿旋轉如風輪 ,終不見一鬼,疲極欲返,則嘲笑以激之,漸引漸遠。突一奇鬼當路立,鋸牙電目, 張爪欲搏。急奮拳一擊,忽噭然自仆,指已折,掌已裂矣。乃誤擊墓碑上也。群鬼合 聲曰:「勇哉!」瞥然俱沓。諸壁上觀者聞耿呼痛,共持炬舁歸,臥數日乃能起。右 手遂廢。從此猛氣都盡,竟唾面自乾焉。夫能與虓虎敵,而不能不為鬼所困;虎鬥力 ,鬼鬥智也。以有限之力,欲勝無窮之變幻,非天下之癡人乎?然一懲即戒,毅然自 返,雖謂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張桂巖,自揚州還,攜一琴硯見贈。斑駁剝落,古色黝然。右側近下,鐫「西涯 」二篆字,蓋懷麓堂故物也。中鐫行書一詩曰:「如以文章論,公原勝謝劉。玉堂揮 翰手,對此憶風流。」款曰「稚繩」,高楊孫相國字也。左側鐫小楷一詩曰:「草綠 湘江叫子規,茶陵青史有微詞。流傳此硯人猶惜,應為高陽五字詩。」款曰「不凋」 ,乃太倉崔華之字。華,漁洋山之門人。漁洋論詩絕句曰:「溪水碧於前渡日,桃花 紅似去年時。江南腸斷何人會,只有崔郎七字詩。」即其人也。二詩本集皆不載,豈 以詆訶前輩,微涉訐直,編集時自刪之歟?後以贈慶大司馬丹年。劉石庵參知頗疑其 偽,然古人多有集外詩,終弗能明也。又楊丈汶川(諱可鏡,楊忠烈公曾孫也。以拔 貢官戶部郎中,與先姚安公同事。)贈姚公一小硯,背有銘曰:「自渡遼,攜汝伴。 草軍書,恒夜半。余之心,惟汝見。」款題「芝岡銘」。蓋熊公廷弼軍中硯,云得之 於其親串家。又家藏一小硯,左側有「白谷手琢」四字,當是孫公傳庭所親制。二硯 大小相近,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合為一匣。後在長兒汝佶處。汝佶夭逝,二硯為婢 媼所竊賣。今不可物色矣。

  余十七歲時,自京師歸,應童子試,宿文案孫氏(土語呼若巡詩,音之轉也。) 。室廬皆新建,而土坑下釘一桃杙,上下頗礙,呼主人去之。主人頗篤實,搖手曰: 「是不可去,去則怪作矣。」詰問其故,曰:「吾買隙地構此店,宿者恒夜見炕前一 女子立,不言不動,亦無他害。有膽者以手引之,乃虛無所融。道士咒桃杙,釘之, 乃不復見。」余曰:「其下必古塚,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遷葬? 」主人曰:「然。」然不知其果遷否也。又癸巳春,余乞假養痾北倉。姻家趙氏請余 題主,先姚安公命之往。歸宿楊村,夜已深,余先就忱,僕隸秣馬尚未睡。忽見綵衣 女子揭簾入,甫露面即退出,疑為趁座妓女,呼僕隸遣去,皆云外戶已閉,無一人也 。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婦宿此卒,昨移柩去,豈其回煞耶?」歸告姚安公, 公曰:「我童子時,讀書陳氏舅家。值僕婦夜回煞,月明如晝,我獨坐其室外,欲視 回煞作何狀,迄無見也。何爾乃有見也?然則爾不如我多矣。」至今深愧此訓也。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園蔬,然亦恒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姨丈 惕園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後見夢於妻子曰:「祀我何以無河豚耶? 」此真死而無悔也。又姚安公言,里有人,粗溫飽,後以博破家。臨歿,語其子曰: 「必以博具置棺中,如無鬼,與白骨同為土耳,於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之間, 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殮,僉曰:「死葬之以禮,亂命不可從也。」其子曰:「獨 不云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幾諫,歿乃違之乎?我不講學,諸公勿干預人家事。」卒 從其命。姚安公曰:「非禮也,然亦孝思無已之心也。吾惡夫事事遵古禮,而思親之 心則漠然者也。」

  一奴子,業鍼工,其父母鬻身時未鬻此子,故獨別居於外。其婦年二十餘,為狐 所媚,歲餘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來時為女形,自言新來鄰舍也 。留與語,漸涉謔,繼而漸相逼,遽前擁抱,遂昏昏如魘。自是每夜輒來,必換一形 ,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醜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歲 餘,無一重複者。至則四肢緩縱,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 不知為一狐所化,抑眾狐更番而來也。其尤怪者,婦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躍 即逝。小姑所見是方巾道袍人,白鬚鬖鬖;婦所見則黯黑垢膩,一賣煤人耳。同時異 狀,更不可思議耳。」

  汲孺愛先生言(先生於余為疏從表姪,然幼時為余開蒙,故始終待以師禮。), 交河有人,田在塚旁,去家遠,乃築室就之。夜恒聞鬼語,習見不怪也。一夕,聞塚 間呼曰:「爾狼狽何至是?」一人應曰:「適路遇一女,攜一童子行。見其面有衰氣 ,死期已近,未之避也。不虞女忽一嚏,其氣中人,如巨杵舂撞,傷而仆地。蘇息良 久,乃得歸。今胸鬲尚作楚也。」此人默記其語。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異,因問 :「昨日誰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 歸,無遇鬼事也。」眾以為妄語。數日後,宋女為強暴所執,捍刃抗節死。乃知貞烈 之氣,雖屆衰絕,尚剛勁如是也。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張完質舍人言,有與狐為友者,將商於外,以家事托狐。凡火燭盜賊,皆為警衛 ;童婢或作姦,皆摘發無遺。家政井井,逾於商未出時。惟其婦與鄰人昵,狐若勿知 。越兩歲,商歸,甚德狐。久而微聞鄰人事,又甚咎狐。狐謝曰:「此神所判,吾不 敢違也。」商不服曰:「鬼神禍淫,乃反導淫哉?」狐曰:「是有故。鄰人前世為巨 室,君為司出納,因其倚信,侵食其多金。冥判以婦償負,一夕准宿妓之價銷金五星 ,今所欠只七十餘金矣。銷盡自絕,君何躁焉?君倘未信,試以所負償之,觀其如何 耳。」商乃詣鄰人家曰:「聞君貧甚,僕此次幸多贏,謹以八十金奉助。」鄰人感且 愧,自是遂與婦絕。歲暮,饋肴品示謝,甚精腆;計其所值,正合七十餘金所贏數。 乃知夙生債負,受者毫釐不能增,與者毫釐不能減也。是亦可畏也已。

  族姪竹汀言,有農家婦少寡,矢志不嫁,養姑撫子有年矣。一日,華服少年從牆 缺窺伺,以為過客誤入,詈之去。次日復來。念近村無此少年,土人亦無此華服,心 知是魅,持梃驅逐。乃復拋擲磚石,損壞器物。自是日日來,登牆自道相悅意。婦無 計,哭訴於社公祠,亦無驗。越七八日,白晝晦冥,雷擊裂村南一古墓,魅乃絕。不 知是狐是鬼也。以妖媚人,已干天律,況媚及柏舟之婦,其受殛也固宜。顧必遲久而 後應,豈天人一理,事關殊死,亦待奏請而後刑,由社公輾轉上聞,稍稽時日乎?然 匹婦一哭,遽達天聽,亦足見孝弟之通神明矣。

  滄州一帶海濱,煮鹽之地,謂之灶泡。袤延數百里,並斥鹵不可耕種。荒草粘天 ,略如塞外,故狼多窟穴於其中。捕之者掘地為阱,深數尺,廣三四尺,以板覆其上 ,中鑿圓孔如盂大,略如枷狀。人蹲阱中,攜犬子或豚子,擊使嗥叫。狼聞聲而至, 必以足探孔中攫之,人即握其足立起,肩以歸。狼隔一板,爪牙無所施其利也。然或 遇其群行,則亦能搏噬。故見人則以喙據地嗥,眾狼畢集,若號令然。亦頗為行客道 途患。有富室,偶得二小狼,與家犬雜畜,亦與犬相安。稍長,亦頗馴,竟忘其為狼 。一日,主人晝寢廳事,聞群犬嗚嗚作怒聲,驚起,周視無一人。再就枕將寐,犬又 如前。乃偽睡以俟,則二狼伺其未覺,將齧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乃殺而取其革。 此事從姪虞惇言。狼子野心,信不誣哉!然野心不過遁逸耳,陽為親昵,而陰懷不測 ,更不止於野心矣。獸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貽患耶?

  田村一農婦,甚貞靜。一日饁餉,有書生遇於野,從乞瓶中水,婦不應,出金一 錠投其袖,婦擲且詈。書生惶恐遁,晚告其夫。物色之,無是人,疑其魅也。數日後 ,其夫外出,阻雨不得歸,魅乃幻其夫形,作冒雨歸者,入與寢處。草草息燈,遽相 媟戲。忽電光射窗,照見乃向書生。婦恚甚,爪敗其面,魅甫躍出窗,聞呦然一聲, 莫知所往。次早夫歸,則門外一猴,腦裂死,如刃所中也。蓋妖之媚人,皆因其懷春 而媾合。若本無是心,而乘其不意,變幻以敗其節,則罪當以與強污等。揆諸神理, 自必不容。而較前記竹汀所說事,其報更速。或社公權微不能立斷,此遇天神立殛之 。抑彼尚未成,此則已玷,可以不請而誅歟?

  同年鄒道峰言,有韓生者,丁卯夏讀書山中。窗外為懸崖,崖下為澗,澗絕陡, 兩岸雖近,然可望而不可至也。月明之夕,每見對岸有人影,雖知為鬼,度其不能越 ,亦不甚怖。久而見慣,試呼與語,亦響應,自言是墮澗鬼,在此待替。戲以餘酒, 憑窗灑澗內,鬼下就飲,亦極感謝。自此遂為談友,誦肄之暇,頗消岑寂。一日,試 問:「人言鬼前知。吾今歲應舉,汝知我得失否?」鬼曰:「神不檢籍,亦不能前知 ,何況於鬼?鬼但能以陽氣之盛衰,知人年運;以神光之明晦,知人邪正耳。若夫祿 命,則冥官執役之鬼,或旁窺竊聽而知之;城市之鬼,或輾轉相傳而聞之,山野之鬼 ,弗能也。城市之中,亦必捷巧之鬼乃聞之,鈍鬼亦弗能也。譬君靜坐此山,即官府 之事不得知,況朝廷之機密乎?」一夕,聞隔澗呼曰:「與君送喜!頃城隍巡山,與 社公相語,似言今科解元是君也。」生亦竊自賀。及榜發,解元乃韓作霖,鬼但聞其 姓同耳。生太息曰:「鄉中人傳官里事,果若斯乎!」

  王史亭編修言,有崔生者,以罪戍廣東,恐攜孥有意外,乃留其妻妾隻身行。到 戍後,窮愁抑鬱,殊不自聊,且回思「少婦登樓」,彌增忉怛。偶遇一叟,自云姓董 ,字無念。言頗契,愍其流落,延為子師,亦甚相得。一夕,賓主夜酌,樓高月滿, 忽動離懷,把酒倚欄,都忘酬酢。叟笑曰:「君其有『雲鬟玉臂』之感乎?托在契末 ,已早為經紀,但至否未可知,故先不奉告,旬月後當有耗耳。」又半載,叟忽戒僮 婢掃治別室,意甚匆遽。頃之,則三小肩輿至,妻妾及一婢揭簾出矣。驚喜怪問,皆 曰:「得君信相迓,囑隨某官眷屬至,急不能久待,故草草來。家事托幾房幾兄代治 ,約歲得租米,歲歲鬻金寄至矣。」問:「婢何來?」曰:「即某官之媵,嫡不能容 ,以賤價就舟中鬻得也。」生感激拜叟,至於涕零,從此完聚成家,無復故園之夢。 越數月,叟謂生曰:「此婢中途邂逅,患難相從,當亦是有緣,似當共侍巾櫛,無獨 使向隅也。」又數載,遇赦得歸。生喜躍不能寐,而妻妾及婢俱慘慘有離別之色。生 慰之曰:「爾輩念主人恩耶?倘不死,會有日相報耳。」皆不答,惟趣為生治裝。瀕 行,翁治酒作餞,並呼三女出,曰:「今日事須明言矣。」因拱手對生曰:「老夫, 地仙也。過去生中,與君為同官。歿後,君百計營求,歸吾妻子,恒耿耿不忘。今君 別鶴離鸞,自合為君料理;但山川緜邈,二孱弱女子,何以能來?因攝招花妖先至君 家中半年,窺尊室容貌語言,摹擬具似,並刺知家中舊事,便君有證不疑。渠本三姊 妹,故多增一婢耳。渠皆幻相,君勿復思,到家相對舊人,仍與此間無異矣。」生請 與三女俱歸,叟曰:「鬼神各有地界,可暫出不可久越也。」三女握手作別,灑淚沾 衣。俯仰間已俱不見,登舟時遙見立岸上,招之不至。歸後,妻子具言家日落,賴君 歲歲寄金來,得活至今。蓋亦此叟所為也。使世間離別人,皆逢此叟,則無復牛衣銀 河之恨矣。吏亭曰:「信然。然粵東有地仙,他處亦必有地仙。董仙有此術,他仙亦 必有此術。所以無人再逢者,當由過去生中,原未受恩,胡不肯竭盡心力,縮地補天 耳。」

  有客在泊鎮宿妓,與以金。妓反覆審諦,就燈鑠之,微笑曰:「莫紙錠否?」怪 問其故,云:「數日前,糧艘演劇賽神,往看,至夜深歸。遇少年與以金,就河干草 屋野合。至家探懷,覺太輕,取出乃一紙錠,蓋遇鬼也。因言相近一妓家,有客贈衣 飾甚厚。去後,皆己篋中物;鑰故未啟,疑為狐所紿矣。客戲曰:「天道好還。」又 瞽者劉君瑞言,青縣有人與狐友,時共飲甚昵。忽久不見。偶過叢莽,聞有呻吟聲, 視之,此狐也。問:「何狼狽乃爾?」狐愧沮良久,曰:「頃見小妓頗壯盛,因化形 往宿,冀採其精。不虞妓已有惡瘡,採得之後,毒滲命門,與平生所採混合為一,如 油入面,不可復分。遂潰裂蔓延,達於面部,恥見故人,故久疏來往耳。」此又狐之 敗於妓者。機械相乘,得失倚伏,膠膠擾擾,將伊於胡底乎?

  李千之侍御言,某公子美丰姿,有衛玠璧人之目。雍正末,值秋試,於豐宜門內 租僧舍過夏。以一室設榻,一室讀書。每辰興,書室几榻筆墨之類,皆拂拭無纖塵; 乃至瓶插花,硯池注水,亦皆整頓如法,非粗材所辦。忽悟北地多狐女,或藉通情愫 ,亦未可知。於意亦良得,既而盤中稍稍置果餌,皆精品,雖不敢食,然益以美人之 貽,拭目以待佳遇。一夕月明。潛至北牖外,穴紙竊窺,冀睹豔質。夜半器具有聲, 果一人在室料理;諦視,則修髯偉丈夫也。怖而卻走。次日,即移寓。移時,承塵上 似有歎聲。

  康師,杜林鎮僧也(北俗呼僧多以姓,故名號不傳焉。),工瘍醫,余小時及見 之。言其鄉人家,一婢懷春死,魂不散,時出祟人。然不現形不作聲,亦不附人語, 不使人病,惟時與少年夢中接,稍尩瘦,則別媚他少年,亦不至殺人。故為祟而不以 為祟。即嘗為所祟者,亦夢境恍惚,莫能確執。如是數十年,不為人所畏,亦不為人 所劾治。真黠鬼哉!可謂善藏其用,善遁於虛,善留其不盡,善得老氏之旨矣。然終 有人知之,有人傳之,則黠巧終無不敗也。

  相傳康熙中,瓜子店火(在正陽門之南而偏東。),有少年病瘵不能出,並屋焚 焉。火熄掘之,屍已焦,而有一狐與俱死。知其病為狐媚也,然不知狐何以亦死。或 曰:「狐情重,救之不出,守之不去也。」或曰:「狐媚人至死,神所殛也。」是皆 不然。狐鬼乃能變幻,而鬼能穿屋透壁出(羅兩峰云爾。)。鬼有形無質,純乎氣也 ;氣無所不達,故莫能礙。狐能大能小,與龍等。然有形有質,質能化而小,不能化 而無,故有隙即遁,而無隙則礙不能出。雖至靈之狐,往來亦必由戶牖。此少年未死 間,狐尚來媚,猝遇火發,戶牖具燄,故並為燼焉耳。

  門人徐通判敬儒言,其鄉有富室昵一婢,寵眷甚至。婢亦傾意向其主,誓不更適 。嫡心妒之而無如何。會富室以事他出,嫡密召女儈鬻諸人。待富室歸,則以竊逃報 。家人知主歸,事必有變也,偽向女儈買出,而匿諸尼庵。婢自到女儈家,即直視不 語,提之立則立,扶之行則行,捺之臥則臥,否則如木偶,終日不動。與之食則食, 與之飲則飲,不與亦不索也,到尼庵亦然。醫以為憤恚痰迷。然藥之不效,至尼庵仍 不蘇,如是不死不生者。月餘,富室歸,果與嫡操刃鬥。屠一羊,瀝血告神,誓不與 俱生。家人度不可隱,乃以實告。急往尼庵迎歸,癡如故,富室附耳呼其名,乃霍然 如夢覺。自言初到女儈家,念此特主母意,主人當必不見棄,因自奔歸;慮為主母見 ,恒藏匿隱處,以待主人之來。今聞主人呼,喜而出也。因言家中某日見某人,某人 某日作某事,歷歷不爽。乃知其形去而魂歸也。因是推之,知所謂離魂倩女,其事當 不過如斯。特小說家點綴成文,以作佳話。至云魂歸後衣皆重著,尤為誕謾。著衣者 乃其本形,頃刻之間,襟帶不解,豈能層層攙入,何不云衣如委蛻,尚稍近事理乎?

  客作田不滿(初以其取不自滿假之義,稱其命名有古意。既乃知以饕餮得此名, 取田填同音也。),夜行失道,誤經墟墓間,足蹋一骷髏。骷髏作聲曰:「毋敗我面 !且禍爾。」不滿戇且悍,叱曰:「誰遣爾當路!」骷髏曰:「人移我於此,非我當 路也。」不滿又叱曰:「爾何不禍移爾者!」骷髏曰:「彼運方盛,無如何也。」不 滿笑且怒曰:「豈我衰耶?畏盛而凌衰,是何理耶?」骷髏作泣曰:「君氣亦盛,故 我不敢祟,徒以虛詞恫喝也。畏盛凌衰,人情皆爾,君乃責鬼乎?哀而撥入土窟中, 君之惠也。」不滿衝之竟過,惟聞背後嗚嗚聲,卒無他異。余謂不滿無仁心。然遇鹵 莽之人而以大言激其怒,鬼亦有過焉。

  蔣苕生編修言,一士人北上,泊舟北倉、楊柳青之間(北倉去天津二十里,楊柳 青距天津四十里。)。時已黃昏,四顧淼漫。去人家稍遠,獨一小童倚樹立,姣麗特 甚,然衣裳華潔,而神意不似大家兒。士故輕薄,自上岸與語。口操南音,自云:「 流落在此,已有人相約攜歸,時尚未至。」漸相款洽,因挑以微詞,解扇上漢玉佩為 贈。頳顏謝曰:「君是解人,亦不能自諱,然故人情重,實不忍別抱琵琶。」置佩而 去。士人意未已,欲覘其居停,躡跡從之。數十步外倏已滅跡,惟叢莽中一小墳,方 悟為鬼也。女子事夫,大義也,從一則為貞,野合乃為蕩耳。男子而抱衾裯,已失身 矣,猶言從一,非不揣本而齊末乎?然較反面負心,則終為差勝也。

  先師陳白崖先生言,業師某先生(忘其姓字,似是姓周。)篤信洛、閩,而不鶩 講學名,故窮老以終,聲華闃寂。然內行醇至,粹然古君子也。嘗稅居空屋數楹。一 夜,聞窗外語曰:「有事奉白,慮君恐怖,奈何?」先生曰:「第入無礙。」入則一 人戴首於項,兩手扶之,首無巾而身襴衫,血漬其半。先生拱之坐,亦謙遜如禮。先 生問:「何語?」曰:「僕不幸,明末戕於盜,魂滯此屋內。向有居者,雖不欲為祟 ,然陰氣陽光,互相激薄,人多驚悸,僕亦不安。今有一策,鄰家一宅,可容君眷屬 。僕至彼多作變怪,彼必避去;有來居者,擾之如前,必棄為廢宅。君以賤價售之, 遷居於彼,僕仍安居於此,不兩得乎?」先生曰:「吾平生不作機械事,況役鬼以病 人乎?義不忍為。吾讀書此室,圖少靜耳。君既在此,即改以貯雜物,日扃鎖之可乎 ?」鬼愧謝曰:「徒見君案上有性理,故敢以此策進。不知君竟真道學,僕失言矣。 既荷見容,即托宇下可也。」後居之四年,寂無他異。蓋正氣足以懾之矣。

  凡物太肖人形者,歲久多能幻化。族兄中涵言,官旌德時,一同官好戲劇。命匠 造一女子,長短如人,周身形體以及隱微之處,亦一一如人;手足與目與舌,皆施關 捩,能屈抻運動;衣裙簪珥,可以按時更易。所費百金,殆奪偃師之巧。或植立書室 案側,或坐於牀凳,以資笑噱。一夜,童僕聞書室格格聲。時已鎖閉,穴紙窺視,月 光在牖,乃此偶人來往自行。急告主人自覘之,信然。焚之,嚶嚶作痛聲。又先祖母 頷下修髯如戟,兩頰亦磔如蝟毛,攜四五小兒遊戲。小兒或跛或盲,或頭面破損,或 無耳鼻。人至則倏隱,莫知何妖。不為人害,亦不外出。或曰目眩,或曰妄語,均不 甚留意。後檢點此屋,見破裂虎邱泥孩一牀,狀如所見。其女子之鬚,則兒童嬉戲, 以筆墨所畫云。

  景州方夔典言,少嘗患心氣不寧,稍作勞則如簌簌動。服棗仁、遠志之屬,時作 時止,不甚驗也。偶遇友人家扶乩,云是純陽真人。因拜乞方。乩判曰:「此證現於 心,而其原出於脾,脾虛則子食母氣故也。可炒白朮常服之。」試之果驗。夔典又言 ,嘗向乩仙問科第,乩判曰:「場屋文字,只筆酣墨飽,書味盎然,即中式矣。何必 預問乎?」後至乾隆丙辰登進士。本房同考官出閱卷簿視之,所注批詞即此八字也。 然則科名前定,並批詞亦前定乎?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罌;瓦上刻一字,則 同行者姓也。懼為所見,托故自返,而潛伏薈翳中。望其去遠,乃往私取。則滿罌皆 清水矣。不勝其恚,舉而盡飲之。時日已暮,無可棲止,憶同行者家尚近,逕往借宿 。夜中,忽患霍亂,嘔泄並作,穢其牀席几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質明,其家視之 ,則皆精銀,如熔汁瀉地成片然。余謂此語特供諧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堅執謂不誣 。然則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強求,鑿然信矣。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販布為業,恒攜一花犬自隨。一日獨行,途遇一叟呼之 住。問:「不相識,何見招?」叟遽叩首有聲,曰:「我狐也。夙生負君命,三日後 ,君當嗾花犬斷我喉。冥數已定,不敢逃死。然竊念事隔百餘年,君轉生人道,我墮 為狐,必追殺一狐,與君何益?且君已不記被殺事,偶殺一狐亦無所快於心,願納女 自贖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貰則貰汝,然何以防犬 終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負,自原銷除。』我持以告神,則 犬自不噬。冤家債主,解釋須在本人,神不違也。」適攜記簿紙筆,即批帖予之。叟 喜躍去。後七八載,姜販布渡大江,突遇暴風,帆不能落,舟將覆。見一人直上檣竿 杪,掣斷其索,騎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轉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報恩 。」余曰:「此狐無術自救,能數千里外救人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壽,遣此狐耳。」

  周泰宇言,有劉哲者,先與一狐女狎,因以為繼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 姒,撫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難能。老而死,其屍亦不變狐形。或曰:「是本奔女 ,諱其事,托言狐也。」或曰:「實狐也。煉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 ,故死而屍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隨心化。郗 皇后之為蟒,封使君之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舊說狐本淫婦阿紫 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則人可為狐。其狐而人心也,則狐亦可為人。緇衣黃冠,或坐 蛻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不變形,其類是夫!」 泰宇曰:「信然。相傳劉初納狐,不能無疑憚。狐曰:『婦欲宜家耳,苟宜家,狐何 異於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與狐侶。彼婦之容止無度,生疾損壽,何異狐之 採補乎?彼婦之逾牆鑽穴,密會幽歡,何異狐之冶蕩乎?彼婦之長舌離間,生釁家庭 ,何異狐之媚惑乎?彼婦之隱盜貲產,私給親愛,何異狐之攘竊乎?彼婦之囂凌詬誶 ,六親不寧,何異狐之祟擾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矣 。宜其以人始,以人終也。若所說種種類類狐者,六道輪迴,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 地,不免墮入彼中耳。」

  古者世祿世官,故宗子必立後,支子不祭,則禮無必立後之文。孟皮不聞有後, 亦不聞孔子為立後,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後,其為煢嫠守志,不忍節婦之無祀乎?譬 諸士本無誄,而縣賁父則始誄,死職故也。童子本應殤,而汪錡則不殤,衛社稷故也 。禮以義起,遂不可廢。凡支子之無後者,亦遂沿為例不可廢,而家庭之難,即往往 由是作焉。董曲江言,東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無後,兄欲以其子繼,弟亦欲以其子 繼,兄曰:「弟當讓兄。」弟曰:「兄子幼而其子長,弟又當讓兄。」訟經年,卒為 兄奪。弟恚甚,鬱結成疾。疾甚時,語其子曰:「吾必求直於地下。」既而昏眩,經 半日復甦,曰:「豈特陽官悖哉?陰官之悖乃更甚。頃魂遊冥司,陳訴此事。一陰官 詰我曰:『汝為汝兄無後耶?汝兄已有後矣,汝特為貲產爭耳。見獸於野,兩人並逐 ,捷足者先得,汝何訟焉?』竟不理也。夫爭繼原為貲產,乃瞋目與我講宗祀,何不 解事至此耶?多置紙筆我棺中,我且訴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歟!曲江曰:「 吾猶取其不自諱也。」

  己卯典試山西時,陶序東以樂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時,共閒話仙鬼事。序東言 ,有友嘗游南嶽,至林壑深處,見女子倚石坐花下。稔聞智瓊、蘭香事,遽往就之。 女子以紈扇障面曰:「與君無緣,不宜相近。」曰:「緣自因生,不可從此種因乎? 」女子曰:「因須夙造,緣須兩合,非一人欲種即種也。」翳然滅跡,疑為仙也。余 謂情慾之因緣,此女所說是也。至恩怨之因緣,則一人欲種即種,又當別論矣。

  大同宋中書瑞言,昔在家中戲扶乩,乩動,請問仙號。即書曰:「我本住深山, 來往白雲裡。天風忽颯然,雲動如流水。我偶隨之游,飄飄因至此。荒村茅舍靜,小 坐亦可喜。莫問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問此門前,去山凡幾里?」書訖,乩遂不動 。或者此乃真仙歟?

  和和呼通諾爾之戰,兵士有沒蕃者。乙亥平定伊犁,望大兵旗幟,投出宥死,安 置烏魯木齊,群呼之曰「小李陵」。此人不知李陵為誰,亦漫應之。久而竟迷其本名 。己丑、庚寅間,余在烏魯木齊,猶見其人,已老矣。言在準噶爾轉鬻數主,皆司牧 羊。大兵將至前一歲八月中旬,夜棲山谷,望見沙磧有火光。西域諸部,每互相鈔掠 ,疑為劫盜。登岡眺望,乃見一巨人,長丈許,衣冠華整,侍從秉炬前導,約七八十 人。俄列隊分立,巨人端拱向東拜,意甚虔肅。知為山靈。時適準噶爾亂,已微聞阿 睦爾撒納款塞請兵事,竊意或此地當內屬,故鬼神預東向耶?既而果然。時尚不知八 月中旬為聖節,歸正後,乃悟天聲震疊,為遙祝萬壽云。

  甘肅李參將,名璇,精康節觀梅之術,占事多驗。平定西域時,從大學士溫公在 軍營。有兵士遺火,焚轅前枯草,闊丈許。公使占何祥,曰:「此無他,公數日內當 有密奏耳。火得枯草,行最速,急遞之象也;煙氣上升,上達之象也。知為密奏。凡 密奏,當焚草也。」公曰:「我無當密奏事。」曰:「遺火亦無心,非預定也。」既 而果然。其占人終身,則隨手拈一物,或同拈一物,而所斷又不同。至京師時,一翰 林拈煙筒,曰:「貯火而其煙呼吸通於內,公非冷局官也。然位不甚通顯,尚待人吹 噓故也。」問:「歷官當幾年?」曰:「公毋怪直言。火本無多,一熄則為灰燼,熱 不久也。」問:「壽幾何?」搖首曰:「銅器原可經久,然不見百年煙筒也。」其人 慍去。後歲餘,竟如所言。又一郎官同在座,亦拈此煙筒,觀其復何所云,曰:「煙 筒火已息,公必冷官也。己置於牀,是曾經停頓也,然再拈於手,是又遇提攜復起矣 。將來尚有熱時,但熱又占與前同耳。」後亦如所言。

  吳惠叔攜一小幅掛軸,紙色似百年外物,云得之長椿寺市上。筆墨草略,半以淡 墨掃煙靄,半作水紋;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搖櫓而已。右角濃墨,寫 一詩曰:「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款曰:「畫中人自畫並題。」無年月,無印記。或以為仙筆,然女仙手跡,人何自 得之?或以為游女,又不應作此世外語,疑是明末女冠,避兵於漁莊蟹舍,自作此圖 。無舊人跋語,亦難確信。惠叔索題,余無從著筆。置數日,還之。惠叔歿於蜀中, 此畫不知今在否也?

  舅氏實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頗韻秀,偶門前買脂粉,為里中少年所挑 。泣告父母,憚其暴,弗敢較;然恚憤不可釋,居恒鬱鬱。故與一狐友,每至輒對飲 。一日,狐怪其慘沮,以實告。狐默默去。後此少年復過其門,見女倚門笑,漸相軟 語,遂野合於小圃空屋中。臨別,女涕不捨,相約私奔。少年因夜至門外,引以歸。 防程老追索,以刃擬婦曰:「敢泄者死。」越數日,無所聞,知程老諱其事。意甚得 ,益狎昵無度。後此女漸露妖跡,乃知為魅,然相悅甚,弗能遣也。歲餘病瘵,惟一 息僅存,此女乃去,百計醫藥,幸得不死,貲產已蕩然。夫婦露棲,又尩弱不任力作 ,竟食婦夜合之資,非復從前之悍氣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說。狐曰:「是吾遣 黠婢戲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餌之也。必使知為我輩,防敗君女之名也。瀕危 而捨之,其罪不至死也。報之已足,君無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歟?其不 為己甚,則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從孫樹寶言,辛亥冬與從兄道原,訪戈孝廉仲坊。見案上新詩數十紙,中有二絕 句云:「到手良緣事又違,春風空自鎖雙扉。人間果有乘龍婿,夜半居然破壁飛。」 「豈但蛾眉鬥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請看搔背麻姑爪,變相分明是巨靈。」皆不省 所云。詢其本事,仲坊曰:「昨見滄州張君輔,言南皮某甲,年二十餘未娶。忽二豔 女夜相就,詰所從來,自云:『是狐。以夙命當為夫婦,雖不能為君福,亦不至禍君 。』某甲眈昵其色,為之不婚。有規戒之者,某甲謝曰:『狐遇我厚,相處日久,無 疾病,非相魅者。且言當為我生子,於似續亦無害,實不忍負心也。』后族眾強為納 婦,甲聞其女甚姣麗,遂頓負舊盟。迨洞房停燭之時,突聲若風霆,震撼簷宇,一手 破窗而入,其大如箕,攫某甲以去。次日,四出覓訪,杳然無跡。七八日後,有數小 兒言某神祠中有聲如牛喘。北方之俗,凡神祠無廟祝者,慮流丐棲息,多以土墼墐其 戶,而留一穴置香爐。自穴窺之,似有一人裸體臥,不辨為誰。啟戶視之,則某甲在 焉。已昏昏不知人矣。多方療治,僅得不死。自是狐女不至,而婦家畏狐女之報,亦 竟離婚。此二詩記此事也。」夫狐已通靈,事與人異。某甲雖娶,何礙倏忽之往來? 乃逞厥凶鋒,幾戕其命,狐可謂妒且悍矣。然本無夙約,則曲在狐;既不慎於始而與 約,又不善其終而背之,則激而為祟,亦自有詞。是固未可罪狐也。

  北方之橋,施欄楯以防失足而已。閩中多雨,皆於橋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 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趨橋屋坐。有一吏攜案牘,與軍役押數人避屋下。枷鎖瑯然, 知為官府錄囚,懼不敢近,但畏縮於一隅中。一囚號哭不止,吏叱曰:「此時知懼, 何如當日勿作耶?」囚泣曰:「吾為吾師所誤也。吾師日講學,凡鬼神報應之說,皆 斥為佛氏之妄語。吾信其言,竊以為機械能深,彌縫能巧,則種種惟所欲為,可以終 身不敗露。百年之後,氣返太虛,冥冥漠漠,並毀譽不聞,何憚而不恣吾意乎?不虞 地獄非誣,冥王果有,始知為其所賣,故悔而自悲也。」一囚曰:「爾之墮落由信儒 ,我則以信佛誤也。佛家之說,謂雖造惡業,功德即可以消滅;雖墮地獄,經懺即可 以超度。吾以為生前焚香佈施,歿後延僧持誦,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護持,則 無所不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謂罪福,乃論作事之善惡,非論捨財之多少。金 錢虛耗,舂煮難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縱恣至此耶?」語訖長號。諸囚亦皆痛哭 。乃知其非人也。夫六經具在,不謂無鬼神;三藏所談,非以斂財賂。自儒者沽名, 佛者漁利,其流弊遂至此極。佛本異教,緇徒藉是以謀生,是未足為責。儒者亦何必 乃爾乎?

  倪媼,武清人,年未三十而寡。舅姑欲嫁之,以死自誓。舅姑怒,逐諸門外,使 自謀生。流離艱苦,撫二子一女,皆婚嫁,而皆不才。煢煢無倚,惟一女孫度為尼, 乃寄食佛寺,僅以自存,今七十八歲矣。所謂青年矢志白首完貞者歟!余憫其節,時 亦周之。馬夫人嘗從容謂曰:「君為宗伯,主天下節烈之旌典,而此媼失諸目睫前, 其故何歟?」余曰:「國家典制,具有條格。節婦烈女,學校同舉於州郡,州郡條上 於臺司,乃具奏請旨,下禮曹議,從公論也。禮曹得察核之,進退之,而不得自搜羅 之,防私防濫也。譬司文柄者,棘闈墨牘,得握權衡,而不能取未試遺材,登諸榜上 。此媼久去其鄉,既無舉者;京師人海,又誰知流寓之內,有此孤嫠?滄海遺珠,蓋 由於此。豈余能為而不為歟?念古來潛德,往往借稗官小說,以發幽光。因撮厥大凡 ,附諸瑣錄。雖書原志怪,未免為例不純;於表章風教之旨,則未始不一耳。

第十五卷 姑妄聽之一

  余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閒。卷軸筆硯,自束髮至今,無數十日相離也。三十以前 ,講考證之學,所坐之處,典籍環繞如獺祭;三十以後,以文章與天下相馳驟,抽黃 對白,恒徹夜構思;五十以後,領修秘籍,復折而講考證。今老矣,無復當年之意興 ,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故已成《灤陽消夏錄》等三書,復有 此集。緬昔作者,如王仲任、應仲遠,引經據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 慶,簡談數言,自然妙遠。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於風教,若懷挾恩怨,顛 倒是非,如魏泰、陳善之所為,則自信無是矣。適盛子松雲欲為剞劂,因率書數行弁 於首,以多得諸傳聞也。遂採《莊子》之語名曰《姑妄聽之》。乾隆癸丑七月二十五 日,觀弈道人自題。

  馮御史靜山家一僕,忽發狂自撾,口作譫語云:「我雖落拓以死,究是衣冠。何 物小人,傲不避路?今懲爾使知。」靜山自往視之曰:「君白晝現形耶?幽明異路, 恐於理不宜。君隱形耶?則君能見此輩,此輩不能見君,又何從而相避?」其僕俄如 昏睡,稍頃而醒,則已復常矣。門人桐城耿守愚,狷介自好,而喜與人爭禮數。余嘗 與論此事,曰:「儒者每盛氣凌轢,以邀人敬,謂之自重。不知重與不重,視所自為 。苟道德無愧於聖賢,雖王侯擁篲不能榮,雖胥靡版築不能辱。可貴者在我,則在外 者不足計耳。如必以在外為重輕,是待人敬我我乃榮,人不敬我我即辱,輿臺僕妾皆 可操我之榮辱,毋乃自視太輕歟?」守愚曰:「公生長富貴,故持論如斯。寒士不貧 賤驕人,則崖岸不立,益為人所賤矣。」余曰:「此田子方之言,朱子已駁之。其為 客氣不待辯,即就其說而論,亦謂道德本重,不以貧賤而自屈。非毫無道德,但貧賤 即可驕人也。信如君言,則乞丐較君為更貧,奴隸較君為更賤,群起而驕君,君亦謂 之能立品乎?先師陳白崖先生,嘗手題一聯於書室,曰:『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 求品自高。』斯真探本之論,七字可以千古矣。」

  龔集生言:「乾隆己未,在京師寓靈佑宮與一道士相識,時共杯酌。一日觀劇, 邀同往,亦欣然相隨。薄暮歸,道士拱揖曰:『承諸君雅意,無以為酬。今夜一觀傀 儡可乎?』入夜,至所居室中,惟一大方几,近邊略具酒果,中央則陳一棋局。呼童 子閉外門,請賓四面圍几坐。酒一再行,道士拍界尺一聲,即有數小人長八九寸,落 局上,合聲演劇。呦呦嚶嚶,音如四五歲童子;而男女裝飾,音調關目,一一與戲場 無異,一齣終(傳奇以一折為一齣。古無是字,始見吳任臣《字彙補注》。曰讀如尺 ,相沿已久,遂不能廢。今亦從俗體書之。),瞥然不見。又數人落下,別演一齣。 眾且駭且喜。暢飲至夜分,道士命童子於門外几上,置雞卵數百,白酒數罌。戛然樂 止,惟聞餔啜之聲矣。詰其何術,道士曰:『凡得五雷法者,皆可以役狐。狐能大能 小,故遣作此戲,為一宵之娛。然惟供驅使則可,若或役之盜物,役之祟人,或攝召 狐女薦枕席,則天譴立至矣。』眾見所未見,乞後夜再觀。道士諾之。次夕,詣所居 ,則早起已攜童子去。」

  卜者童西磵言,嘗見有二人對弈,一客預點一弈圖,如黑九三白六五之類,封置 笥中。弈畢發視,一路不差,竟不知其操何術。按《前定錄》載,開元中,宣平坊王 生,為李揆卜進取。授以一緘,可數十紙,曰:「君除拾遺日發此。」後揆以李璆薦 ,命宰臣試文詞,一題為《紫絲盛露囊賦》,一題為《答吐蕃書》,一題為《代南越 獻白孔雀表》。揆自午至酉而成,凡塗八字,旁注兩句。翌日,授左拾遺。旬餘,乃 發王生之緘,視之,三篇皆在其中,塗注者亦如之。是古有此術,此人偶得別傳耳。 夫操管運思,臨枰布子,雖當局之人,有不能預自主持者,而卜者乃能先知之。是任 我自為之事,尚莫逃定數;巧取強求,營營然日以心鬥者,是亦不可以已乎!

  烏魯木齊遣犯剛朝榮言,有二人詣西藏貿易,各乘一騾,山行失路,不辨東西。 忽十餘人自懸崖躍下,疑為夾壩(西番以劫盜為夾壩,猶額魯特之瑪哈沁也。)。漸 近則長皆七八尺,身毵毵有毛,或黃或綠,面目似人非人,語啁哳不可辯。知為妖魅 ,度必死,皆戰慄伏地。十餘人乃相向而笑,無摶噬之狀,惟挾人於脅下,而驅其騾 行。至一山坳,置人於地,二騾一推墜坎中,一抽刃屠割,吹火燔熟,環坐吞噉。亦 提二人就坐,各置肉於前。察其似無惡意,方饑困,亦姑食之。既飽之後,十餘人皆 捫腹仰嘯,聲類馬嘶。中二人仍各挾一人,飛越峻嶺三四重,捷如猿鳥,送至官路旁 ,各予以一石,瞥然竟去。石巨如瓜,皆綠松也。攜歸貨之,得價倍於所喪。事在乙 酉丙戌間。朝榮曾見其一人,言之甚悉。此未知為山精,為木魅,觀其行事,似非妖 物。殆幽巖穹谷之中,自有此一種野人,從古未與世通耳。

  漳州產水晶,云五色皆備,然赤者未嘗見,故所貴惟紫。別有所謂金晶者,與黃 晶迥殊,最不易得。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種止矣。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 可為扇墜,視之如精金熔液,洞澈空明,為稀有之寶。楊制府景素,官汀漳龍道時, 嘗為余言。然亦相傳如是,未目睹也。姑錄之以廣異聞。

  陳來章先生,余姻家也。嘗得一古硯,上刻雲中儀鳳形,梁瑤峰相國為之銘曰: 「其鳴鏘鏘,乘雲翱翔。有媯之祥,其鳴歸昌。雲行四方,以發德光。」時癸巳閏三 月也。至庚子,為人盜去。丁未,先生仲子聞之,多方購得。癸丑六月復乞銘於余, 余又為之銘曰:「失而復得,如寶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適逢。譬威鳳之翀雲,翩 沒影於遙空;及其歸也,必仍止於梧桐。」故家子孫,於祖宗手澤,零落棄擲者多矣 。余嘗見媒媼攜玉佩數事,云某公家求售,外裹殘紙,乃北宋槧《公羊傳》四頁,為 悵惘久之。聞之於先人已失之器,越八載購得,又乞人銘以求其傳。人之用心,蓋相 去遠矣。

  董家莊佃戶丁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贅曹寧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二 牛生一子曰三寶,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聯名曰四寶,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數日 耳。姑嫂互相抱攜,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結婚姻。三寶四寶又甚相愛,稍長,即跬步 不離。小家不知別嫌疑,於二兒嬉戲時每指曰:「此汝夫,此汝婦也。」二兒雖不知 為何語,然聞之則已稔矣。七八歲外,稍稍解事,然俱隨二牛之母同臥起,不相避忌 。會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歲屢歉。錦夫婦並歿,曹寧先流轉至京師,貧不自存,質 四寶於陳郎中家(不知其名,惟知為江南人。)。二牛繼至,會郎中求館僮,亦質三 寶於其家,而誡勿言與四寶為夫婦。郎中家法嚴,每笞四寶,三寶必暗泣,笞三寶, 四寶亦然。郎中疑之,轉質四寶於鄭氏(或云即貂皮鄭也。),而逐三寶。三寶仍投 舊媒媼,又引與一家為館僮。久而微聞四寶所在,乃夤緣入鄭氏家。數日後,得見四 寶相持痛哭,時已十三四矣。鄭氏怪之,則詭以兄妹相逢對,鄭氏以其名行第相連, 遂不疑,然內外隔絕,僅出入時相與目成而已。後歲稔,二牛、曹寧並赴京贖子女, 輾轉尋訪至鄭氏。鄭氏始知其本夫婦,意甚憫惻,欲助之合巹而仍留服役。其館師嚴 某,講學家也,不知古今事異,昌言排斥曰:「中表為婚禮所禁,亦律所禁,違之且 有天誅。主人意雖善,然我輩讀書人,當以風化為己任,見悖理亂倫而不沮,是成人 之惡,非君子也。」以去就力爭,鄭氏故良懦,二牛、曹寧亦鄉愚,聞違法罪重,皆 懾而止。後四寶鬻為選人妾,不數月病卒。三寶發狂走出,莫知所終。或曰:「四寶 雖被迫脅去,然毀容哭泣,實未與選人共房幃。」惜不知其詳耳。果其如是,則是二 人者,天上人間會當相見,定非一瞑不視者矣。惟嚴某作此惡業,不知何心,亦不知 其究竟。然神理昭昭,當無善報。或又曰:「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覬覦四寶欲以 自侍耳。」若然,則地獄之設,正為斯人矣!

  乾隆戊午,運河水淺,糧艘銜尾不能進,共演劇賽神。運官皆在,方演《荊釵記 》投江一齣,忽扮錢玉蓮者長跪哀號,淚隨聲下,口喃喃訴不止,語作閩音,啁哳無 一可辨,知為鬼附,詰問其故。鬼又不能解人語,或投以紙筆,搖首似道不識字,惟 指天畫地,叩額痛哭而已。無可如何,掖於岸上,尚嗚咽跳擲,至人散乃已。久而稍 蘇,自云:「突見一女子,手攜其頭自水出。駭極失魂,昏然如醉,以後事皆不知也 。此必水底羈魂,見諸官會集,故出鳴冤。然形影不睹,言語不通,遣善泅者求屍, 亦無跡。旗丁又無新失女子者,莫可究詰。乃連銜具牒,焚於城隍祠。越四五日,有 水手無故自刎死,或即殺此女子者,神譴之歟。

  鄭太守慎人言,嘗有數友論閩詩,於林子羽頗致不滿。夜分就寢,聞筆硯格格有 聲,以為鼠也。次日,見几上有字二行曰:「如『檄雨古潭暝,禮星寒殿開』,似錢 、郎諸公,都未道及,可盡以為唐摹晉帖乎?」時同寢數人,書皆不類,數人以外, 又無人能作此語者。知文士爭名,死尚未已。鄭康成為厲之事,殆不虛乎?

  黃小華言,西城有扶乩者,下壇詩曰:「策策西風木葉飛,斷腸花謝雁來稀。吳 娘日暮幽房冷,猶著玲瓏白苧衣。」皆不解所云。乩又書曰:「頃過某家,見新來稚 妾,鎖閉空房。流落仳離,自其定命;但饑寒可念,棖觸人心,遂惻然詠此。敬告諸 公,苟無馴獅、調象之才,勿輕舉此念,亦陰功也。」請問仙號,書曰:「無塵。」 再問之,遂不答。按李無塵,明末名妓,祥符人。開封城陷,沒於水。有詩集語頗秀 拔,其《哭王烈女詩》曰:「自嫌予有淚,敢謂世無人!」措詞得體,尤為作者所稱 也。

  「遺秉」、「滯穗」,寡婦之利,其事遠見於周雅。鄉村麥熟時,婦孺數十為群 ,隨刈者之後,收所殘剩,謂之拾麥。農家習以為俗,亦不復回顧,猶古風也。人情 漸薄,趨利若騖,所殘剩者不足給,遂頗有盜竊攘奪,又浸淫而失其初意者矣。故四 五月間,婦女露宿者遍野。有數人在靜海之東,日暮後趁涼夜行。遙見一處有燈火, 往就乞飲。至則門庭華煥,僮僕皆鮮衣,堂上張燈設樂,似乎燕賓。遙望三貴人據榻 坐,方進酒行炙,眾陳投止意,閽者為白,主人頷之。俄又呼回,似附耳有所囑。閽 者出,引一媼悄語曰:「此去城市稍遠,倉卒不能致妓女。主人欲於同來女伴中,擇 端正者三人,侑酒薦寢,每人贈百金;其餘亦各有犒賞。媼為通詞,犒賞當加倍。」 媼密告眾,眾利得貲,慫慂幼婦應其請。遂引三人入,沐浴妝飾,更衣裙侍客。諸婦 女皆置別室,亦大有酒食。至夜分,三貴人各擁一婦入別院,闔家皆滅燭就眠,諸婦 女行路疲困,亦酣臥不知曉。比日高睡醒,則第宅人物,一無所睹,惟野草芃芃,一 望無際而已。尋覓三婦,皆裸露在草間,所更衣裙已不見,惟舊衣拋十餘步外,幸尚 存。視所與金,皆紙鋌,疑為鬼;而飲食皆真物,又疑為狐。或地近海濱,蛟螭水怪 所為歟?貪利失身,乃只博一飽。想其惘然相對,憶此一宵,亦大似邯鄲枕上矣。先 兄晴湖則曰:「舞衫歌扇,儀態萬方,彈指繁華,總隨逝水。鴛鴦社散之日,茫茫回 首,舊事皆空。亦與三女子裸露草間,同一夢醒耳。豈但海市蜃樓,為頃刻幻景哉! 」

  烏魯木齊參將德君楞額言,向在甘州,見互控於張掖令者。甲云造言污蔑,乙云 有實證。訊其事,則二人本中表,甲攜妻出塞,乙亦同行。至甘州東數十里,夜失道 ,遇一人似貴家僕,言:「此僻徑少人,我主人去此不遠,不如投止一宿,明日指路 上官道。」隨行三四里,果有小堡。其人入,良久出,招手曰:「官喚汝等入。」進 門數重,見一人坐堂,問姓名籍貫,指揮曰:「夜深無宿飯,只可留宿。門側小屋, 可容二人,女子令與媼婢睡可也。」二人就寢後,隱隱聞婦喚聲。暗中出視,摸索不 得門,喚聲亦寂,誤以為耳偶鳴也。比睡醒,則在曠野中。急覓婦,則在半里外樹下 ,裸體反接,鬢亂釵橫,衣裳掛在高枝上。言一婢持燈導至此,有華屋數楹,婢媼數 人。俄主人隨至,逼同坐。拒不肯,則婢媼合手抱持,解衣縛臂置榻上。大呼無應者 ,遂受其污。天欲明,主人以二物置頸旁,屋宇頓失,身已臥沙石上矣。視頸旁物, 乃銀二鋌,各鐫重五十兩,其年號則崇禎,其縣名則榆次;土蝕黑黯,真百年以外鑄 也。甲戒乙勿言,約均分。後違約,乙怒詬爭,其事乃泄。甲夫婦雖堅不承,然詰銀 所自,則云拾得,又詰婦縛傷,則云搔破。其詞閃爍,疑乙語未必誑也。令笑遣甲曰 :「於律,得遺失物,當入官,姑念爾貧,可將去。」又瞋視乙曰:「爾所告如虛, 則同拾得,當同送官,於爾無分。所告如實,則此為鬼以酬甲婦,於爾更無分。再多 言,且笞爾。」並驅之出。以不理理之,可謂善矣。此與拾麥婦女事相類,一以巧誘 ,而以利移其心;一以強脅,而以利消其怒。其揣度人情,投其所好,伎倆亦略相等 。

  金重牛魚,即沈陽鱘鰉魚,今尚重之。又重天鵝,今則不重矣。遼重毗離,亦曰 毗令邦,即宣化黃鼠,明人尚重之,今亦不重矣。明重消熊、棧鹿,棧鹿當是以棧飼 養,今尚重之;消熊則不知為何物,雖極富貴家,問此名亦云未睹。蓋物之輕重,各 以其時之好尚,無定準也。記余幼時,人參、珊瑚、青金石,價皆不貴,今則日昂; 綠松石、碧鴉犀,價皆至貴,今則日減;雲南翡翠玉,當時不以玉視之,不過如藍田 乾黃,強名以玉耳,今則以為珍玩,價遠出真玉上矣。又灰鼠舊貴白,今貴黑;貂舊 貴長毳,故曰豐貂,今貴短毳;銀鼠舊比灰鼠價略貴,遠不及天馬,今則貴幾如貂; 珊瑚舊貴鮮紅如榴花,今則貴淡紅如櫻桃,且有以白類車渠為至貴者。蓋相距五六十 年,物價不同已如此,況隔越數百年乎?儒者讀《周禮》蚳醬,竊竊疑之,由未達古 今異尚耳。

  八珍惟熊掌、鹿尾為常見,駝峰出塞外,已罕覯矣(此野駝之單峰,非常駝之雙 峰也。語詳《槐西雜志》。)。猩唇則僅聞其名。乾隆乙未,閔撫軍少儀饋余二枚, 貯以錦函,似甚珍重。乃自額至頦全剝而臘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戲場面具, 不僅兩唇。庖人不能治,轉贈他友,其庖人亦未識。又復贈人。不知轉落誰氏,迄未 曉其烹飪法也。

  李又聃先生言,東光畢公(偶忘其名。官貴州通判時,運餉遇寇,血戰陣亡者也 。)嘗奉檄勘苗峒地界,土官盛宴款接,賓主各一磁蓋杯置面前,土官手捧啟視,則 貯一蟲如蜈蚣蠕蠕旋動。譯者云,此蟲蘭開則生,蘭謝則死,惟以蘭蕊為食,至不易 得。今喜值蘭時,搜巖剔穴,得其二。故必獻生,表至敬也。旋以鹽末少許,灑杯中 ,覆之以蓋,須臾啟視,已化為水,湛然淨綠,瑩澈如琉璃,蘭氣撲鼻,用以代醯, 香沁齒頰,半日後尚留餘味。惜未問其何名也。

  西域之果,蒲桃莫盛於土魯番,瓜莫盛於哈密。蒲桃京師貴綠者,取其色耳,實 則綠色乃微熟,不能甚甘;漸熟則黃,再熟則紅,熟十分則紫,甘亦十分矣。此福松 巖額駙(名福增格,怡府婿也。)鎮辟展時為余言。瓜則充貢品者,真出哈密;饋贈 之瓜,皆金塔寺產。然貢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途間封閉包束,瓜氣自相鬱蒸,至京 可熟至八分。如以熟八九分者貯運,則蒸而霉爛矣。余嘗問哈密國王蘇來滿(額敏和 卓之子。):「京師園戶,以瓜子種植者,一年形味並存;二年味已改,惟形粗近; 三年則形味俱變盡,豈地氣不同歟?」蘇來滿曰:「此地土暖泉甘而無雨,故瓜味濃 厚。種於內地,固應少減,然亦養子不得法。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種之,雖此地味亦不 美,得氣薄也。其法當以灰培瓜子,貯於不濕不燥之空倉,三五年後乃可用。年愈久 則愈佳,得氣足也。若培至十四五年者,國王之圃乃有之,民間不能待,亦不能久而 不壞也。」其語似為近理。然其灰培之法,必有節度,亦必有宜忌。恐中國以意為之 ,亦未必能如所說。

  裘超然編修言,楊勤慤公年幼時,往來鄉塾,有綠衫女子時乘牆缺窺之。或偶避 入,亦必回眸一笑。若與目成,公始終不側視。一日,拾塊擲公曰:「如此妍皮,乃 裹癡骨!」公拱手對曰:「鑽穴逾牆,實所不解。別覓不癡者何如?」女子忽瞠目直 視曰:「汝狡黠如是,安能從爾索命乎?且待來生耳!」散髮吐舌而去。自此不復見 矣。此足見立心端正,雖冤鬼亦無如何。又足見一代名臣,在童稚之年,已自樹立如 此也。

  河間王仲穎先生(安溪李文貞公為先生改字曰仲退。然原字行已久,無人稱其改 字也。),名之銳,李文貞公之高弟。經術湛深,而行誼方正,粹然古君子也。乙卯 、丙辰間,余隨姚安公在京師,先生猶官國子監助教,未能一見,至今悵然。相傳先 生夜偶至邸後空院,拔所種萊菔下酒。似恍惚見人影,疑為盜。倏已不見,知為鬼魅 ,因以幽明異路之理,厲聲責之。聞叢竹中人語曰:「先生邃於《易》,一陰一陽, 天之道也。人出以晝,鬼出以夜,是即幽明之分。人居無鬼之地,鬼居無人之地,是 即異路焉耳。故天地間無處無人,亦無處無鬼,但不相干,即不妨並育。使鬼晝入先 生室,先生責之是也。今時已深更,地為空隙,以鬼出之時,入鬼居之地,既不炳燭 ,又不揚聲,猝不及防,突然相遇,是先生犯鬼,非鬼犯先生,敬避似已足矣,先生 何責之深乎?」先生笑曰:「汝詞直,姑置勿論。」自拔萊菔而返。後以語門人,門 人謂:「鬼既能言,先生又不畏怖,何不叩其姓字,暫假詞色,問冥司之說為妄為真 ,或亦格物之一道?」先生曰:「是又人與鬼狎矣,何幽明異路之云乎?」

  鄭慎人言,曩與數友往九鯉湖,宿仙遊山家。夜涼未寢,出門步月。忽輕風泠然 ,穿林而過,木葉簌簌,棲鳥驚飛;覺有種種花香,沁人心骨。出林後,沿溪而去, 水禽亦磔格亂鳴,似有所見。然凝睇無睹也。心知為仙靈來往。次日,尋視林內,微 雨新晴,綠苔如罽,步步皆印弓彎;又有跣足之跡,然總無及三寸者。溪邊泥跡亦然 。數之,約二十餘人。指點徘徊,相與歎異,不知是何神女也。慎人有四詩紀之,忘 留其稿,不能追憶矣。

  慎人又言,一日,庭花盛開,聞婢嫗驚相呼喚。推窗視之,競以手指桂樹杪,乃 一蛺蝶大如掌,背上坐一紅衫女子,大如拇指,翩翩翔舞,斯須過牆去。鄰家兒女, 又驚相呼喚矣。此不知為何怪,殆所謂花月之妖歟?說此事時,在劉景南家,景南曰 :「安知非閨閣遊戲,以通草花朵中人物縛於蝶背而縱之耶?」是亦一說。慎人曰: 「實見小人在蝶背,有磬控駕馭之狀,俯仰顧盼,意態生動,殊不類偶人也。」是又 不可知矣。

  舅氏安公介然言,曩隨高陽劉伯絲先生官瑞州,聞城西土神祠,有一泥鬼忽仆地 ,又一青面黑髮鬼,衣裝面貌與泥鬼相同,壓於其下。視之,則里中少年某,偽為鬼 狀也,已斷脊死矣。眾相駭怪,莫明其故,久而有知其事者曰:「某鄰婦少艾,挑之 ,為所詈。婦是日往母家,度必夜歸過祠前,祠去人稍遠,乃偽為鬼狀伏像後,待其 至而突掩之,將乘其驚怖昏仆,以圖一逞。不虞神之見譴也。」蓋其婦弟預是謀,初 不敢告人,事定後,乃稍稍泄之云。介然公又言,有狂童蕩婦相遇於河間文廟前,調 謔無所避忌,忽飛瓦破其腦,莫知所自來也。夫聖人道德侔乎天地,豈如二氏之教, 必假靈異而始信,必待護法而始尊哉?然神鬼撝呵,則理所應有。必謂朱錦作會元由 於前世修文廟,視聖人太小矣;必謂數仞宮牆竟無靈衛,是又儒者之迂也。

  三座塔(蒙古名古爾板蘇巴爾,漢唐之營州柳城縣,遼之興中府也。今為喀剌沁 右翼地。)金巡檢言(裘文達公之姪婿,偶忘其名。),有樵者山行遇虎,避入石穴 中,虎亦隨入。穴故嵌空而繚曲,輾轉內避,漸不容虎。而虎必欲搏樵者,努力強入 。樵者窘迫,見旁一小竇,僅足容身,遂蛇行而入。不意蜿蜒數步,忽睹天光,竟反 出穴外。乃力運數石,窒虎退路,兩穴並聚柴以焚之。虎被熏灼,吼震巖谷。不食, 頃死矣。此事亦足為當止不止之戒也。

  金巡檢又言,巡檢署中一太湖石,高出簷際,皴皺斑駁,孔竅玲瓏,望之勢如飛 動。云遼金舊物也。考金嘗拆艮岳奇石,運之北行,此殆所謂「卿雲萬態奇峰」耶? 然金以大定府為北京,今大寧城是也。遼興中府,金降為州,不應置石於州治。是又 疑不能明矣。又相傳京師兔兒山石,皆艮岳故物,余幼時尚見之。余虎坊橋宅,為威 信公故第,廳事東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時所賜,亦移自兔兒山者。南 城所有太湖石,此為第一。余又號「孤石老人」,蓋以此云。

  京師花木最古者,首給孤寺呂氏藤花,次則余家之青桐,皆數百年物也。桐身橫 徑尺五寸,聳峙高秀。夏月庭院皆碧色。惜蟲蛀一孔,雨漬其內,久而中朽至根,竟 以枯槁。呂氏宅後售與高太守兆煌,又轉售程主事振甲。藤今猶在,其架用梁棟之材 ,始能支拄。其陰覆廳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書室一院。花時如紫雲垂地,香 氣襲衣。慕堂孝廉在日(慕堂名元龍,庚午舉人,朱石君之妹婿也。與余同受業於董 文恪公。),或自宴客,或友人借宴客,觴詠殆無虛夕。迄今四十餘年。再到曾游, 已非舊主,殊深鄰笛之悲。倪穟疇年丈嘗為題一聯曰:「一庭芳草圍新綠,十畝藤花 落古香。」書法精妙,如渴驥怒猊,今亦不知所在矣。

  陳句山前輩移居一宅,搬運家具時,先置書十餘篋於庭。似聞樹後小語曰:「三 十餘年,此間不見此物也。」視之闃如。或曰:「必狐也。」句山掉首曰:「解作此 語,狐亦大佳。」

  先祖光祿公,康熙中於崔莊設質庫,司事者沈玉伯也。嘗有提傀儡者,質木偶二 箱,高皆尺餘,製作頗精巧。逾期未贖,又無可轉售,遂為棄物,久置廢室中。一夕 月明,玉伯見木偶跳舞院中,作演劇之狀。聽之,亦咿嚶似度曲。玉伯故有膽,厲聲 叱之。一時迸散。次日,舉火焚之,了無他異。蓋物久為妖,焚之則精氣爍散,不復 能聚。或有所憑亦為妖,焚之則失所依附,亦不能靈。固物理之自然耳。

  獻縣一令,待吏役至有恩。歿後,眷屬尚在署,吏役無一存問者。強呼數人至, 皆猙獰相向,非復曩時。夫人憤恚,慟哭柩前。倦而假寐,恍惚見令語曰:「此輩無 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誤,汝責其負德,不又誤乎?」霍然忽醒,遂無復 怨尤。

  康熙末,張歌橋(河間縣地。)有劉橫者(橫讀去聲,以其強悍得此稱,非其本 名也),居河側。會河水暴滿,小舟重載者,往往漂沒。偶見中流一婦,抱斷櫓浮沉 波浪間,號呼求救,眾莫敢援。橫獨奮然曰:「汝曹非丈夫哉!烏有見死不救者!」 自掉舴艋,追三四里,幾覆沒者數,竟拯出之。越日,生一子。月餘,橫忽病,即命 妻子治後事。時尚能行立,眾皆怪之。橫太息曰:「吾不起也。吾援溺之夕,恍惚夢 至一官府。吏卒導入,官持簿示吾曰:『汝平生積惡種種,當以今歲某日死,墜豕身 五世,受屠割之刑。幸汝一日活二命,作大陰功,於冥律當延二紀。今銷除壽籍,用 抵業報,仍以原注死日死。緣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 爾證明,使知其故。今生因果並完矣,來生努力可也。』醒而心惡之,未以告人。今 屆期果病,尚望活乎?」既而竟如其言。此見神理分明,毫釐不爽,乘除進退,恒合 數世而計之。勿以偶然不驗,遂謂天道無知也。

  鄭蘇仙言,有約鄰婦私會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負妻家錢數千。乃遣妻齎還,妻欣 然往。不意鄰婦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強暴,盡奪衣裙簪珥,縛置秫叢。皆客作流民, 莫可追詰。其夫惟俯首太息,無復一言。人亦不知鄰婦事也。後數年,有村媼之子挑 人婦女,為媼所覺,反覆戒飭,舉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蓋此人與鄰婦相聞,實 此媼通詞,故知之審。惟鄰婦姓名,則媼始終不肯泄,幸不敗焉。

  狐所幻化,不知其自視如何,其互相視又如何。嘗於《灤陽消夏錄》論之。然狐 本善為妖惑者也。至鬼,則人之餘氣,其靈不過如人耳。人不能化無為有,化小為大 ,化醜為妍。而諸書載遇鬼者,其棺化為宮室,可延人入;其墓化為庭院,可留人居 ;其凶終之鬼,備諸惡狀者,可化為美麗。豈一為鬼而即能歟?抑有教之者歟?此視 狐之幻,尤不可解。憶在涼州路中,御者指一山坳曰:「曩與車數十輛,露宿此山。 月明之下,遙見山半有人家,土垣周絡,屋角一一可數。明日過之,則數塚而已。」

是無人之地,亦能自現此象矣。明器之作,聖人其知此情狀乎?

  吳僧慧貞言,有浙僧立志精進,誓願堅苦,脅未嘗至席。一夜,有豔女窺戶,心 知魔至,如不見聞。女蠱惑萬狀,終不能近禪榻。後夜夜必至,亦終不能使起一念。 女技窮,遙語曰:「師定力如斯,我固宜斷絕妄想。雖然,師忉利天中人也,知近我 則必敗道,故畏我如虎狼。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過柔肌著體,如抱冰雪;媚姿 到眼,如見塵埃,不能離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禪天,則花自照鏡,鏡不知花;月自映 水,水不知月,乃離色相矣。再到諸菩薩天,則花亦無花,鏡亦無鏡,月亦無月,水 亦無水,乃無色無相,無離不離,為自在神通不可思議。師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 染,則摩登伽一意皈依,不復再擾阿難矣。」僧自揣道力,足以勝魔,坦然許之。偎 倚撫摩,竟毀戒體。懊喪失志,侘傺以終。夫「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惟聖人能之 ,大賢以下弗能也。此僧中於一激,遂開門揖盜。天下自恃可為,遂為人所不敢為, 卒至潰敗決裂者,皆此僧也哉!

  德眘齋扶乩,其仙降壇,不作詩,自署名曰劉仲甫。眾不知為誰。有一國手在側 曰:「是南宋國手,著有《棋訣》四篇者也。固請對弈。乩判曰:「弈則我必負。」 固請,乃許。乩果負半子。眾曰:「大仙謙挹,欲獎成後進之名耶?」乩判曰:「不 然。後人事事不及古,惟推步與奕棋,則皆勝古。或謂因古人所及,更復精思,故已 到竿頭,又能進步,是為推步言,非為弈棋言也。蓋風氣日薄,人情日巧,其傾軋攻 取之術,兩機激薄,變幻萬端,吊詭出奇,不留餘地。古人不肯為之事,往往肯為; 古人不敢冒之險,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故一切世事心計,皆出古 人上。弈棋亦心計之一,故宋元國手,至明已差一路,今則差一路半矣。然古之國手 ,極敗不過一路;今之國手,或敗至兩路三路,是則踏實蹈虛之辨也。」問:「弈竟 無常勝法乎?」又判曰:「無常勝法,而有常不負法。不弈,則常不負矣。僕猥以夙 慧,得作鬼仙,世外閒身,名心都盡,逢場作戲,勝敗何關。若當局者,角爭得失, 尚慎旃哉!」四座有經歷世故者,多喟然太息。

  季滄洲言,有狐居某氏書樓中數十年矣,為整理卷軸,驅逐蟲鼠,善藏弆者不及 也。能與人語,而終不見其形。賓客宴集,或虛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詞氣恬雅,而 談言微中,往往傾其座人。一日,酒糾宣觴政,約各言所畏,無理者罰,非所獨畏者 亦罰。有云畏講學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云畏貴官者,有云畏善諛者 ,有云畏過謙者,有云畏禮法周密者,有云畏緘默慎重、欲言不言者。最後問狐,則 曰:「吾畏狐。」眾嘩笑曰:「人畏狐可也,君為同類,何所畏?請浮大白。」狐哂 曰:「天下惟同類可畏也。夫甌、越之人,與奚、霫不爭地;江海之人,與車馬不爭 路。類不同也。凡爭產者,必同父之子;凡爭寵者,必同夫之妻;凡爭權者,必同官 之士;凡爭利者,必同市之賈。勢近則相礙,相礙則相軋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 以雞鶩;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間內應,亦必以同類,非其同類不能投其 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座有經歷險阻者,多稱其中 理。獨一客酌酒狐前曰:「君言誠確,然此天下所同畏,非君所獨畏。仍宜浮大白。 」乃一笑而散。余謂狐之罰觴應減其半,蓋相礙相軋,天下皆知之。至伏肘腋之間, 而為心腹之大患;托水乳之契,而藏鉤距之深謀,則不知者或多矣。

  滄州李媼,余乳母也。其子曰柱兒,言昔往海上放青時,(海濱空曠之地,茂草 叢生,土人驅牛馬往牧,謂之放青。)有灶丁夜方寢,(海上煮鹽之戶,謂之灶丁。 )聞室內窸窣有聲。時月明穿牖,諦視無人,以為蟲鼠類也。俄聞人語嘈雜,自遠而 至,有人連呼曰:「竄入此屋矣!」疑訝間已到窗外,扣窗問曰:「某在此乎?」室 內泣應曰:「在。」又問:「留汝乎?」泣應曰:「留。」又問:「汝同牀乎?別宿 乎?」泣良久,乃應曰:「不同牀,誰肯留也?」窗外頓足曰:「敗矣!」忽一婦大 笑曰:「我度其出投他所,人必不相饒。汝以為未必。今竟何如?尚有面目攜歸乎? 」此語之後,惟聞索索人行聲,不聞再語。既而婦又大笑曰:「此尚不決,汝為何物 乎?」扣窗呼灶丁曰:「我家逃婢投汝家,既已留宿,義無歸理。此非爾協誘,老奴 無詞以仇汝;即或仇汝,有我在,老奴無能為也。爾等且寢,我去矣。」穴紙私窺, 闃然無影;回顧枕畔,則一豔女橫陳。且喜且駭,問所自來。言:「身本狐女,為此 塚狐買作妾。大婦妒甚,日日加箠楚。度不可住,逃出求生。所以不先告君者,慮恐 怖不留,必為所執。故跧伏牀角。俟其追至,始冒死言已失身,冀或相舍。今幸得脫 ,願生死隨君。灶丁慮無故得妻,或為人物色,致有他虞。女言:「能自隱形,不為 人見。頃縮身為數寸,君頓忘耶?」遂留為夫婦。親操井臼,不異貧家,灶丁竟以小 康。柱兒於灶丁為外兄,故知其審。李媼說此事時,云女尚在,今四十餘年,不知如 何矣。此婢遭逢患難,不辭詭語以自污,可謂鋌而走險。然既已自污,則其夫留之為 無理,其嫡去之為有詞,此冒險之計,實亦決勝之計也,婢亦黠矣哉。惟其夫初既不 顧其後,後又不為之所,使此婢援絕路窮,至一決而橫潰,又何如度德量力,早省此 一舉歟!

  老儒周懋官(口操南音,不記為何許人。),久困名場,流離困頓,嘗往來於周 西擎、何華峰家。華峰本亦姓周,或二君之族歟?乾隆初,余尚及見之。迂拘拙鈍, 古君子也。每應試,或以筆畫小誤被貼,或已售而以一二字被落。亦有過遭吹索,如 題目寫曰字偶稍狹,即以誤作日字貼;寫己字末筆偶鋒尖上出,即以誤作已字貼。尤 抑鬱不平。一日,焚牒文昌祠,訴平生未作過惡,橫見沮抑。數日後,夢朱衣吏引至 一殿,神據案語曰:「爾功名坎坷,遽瀆明神,徒挾怨尤,不知因果。爾前身本部院 吏也,以爾狡黠舞文,故罰爾今生為書癡,毫不解事;以爾好指摘文牒,雖明知不誤 而巧詞鍛鍊,以挾制取財,故罰爾今生處處以字畫見斥。」因指簿示之曰:「爾以曰 字見貼者,此官前世乃福建駐防音德布之妻,老節婦也。因咨文寫音為殷,譯語諧聲 ,本無定字,爾反覆駁詰,來往再三,使窮困孤嫠所得建坊之金,不足供路費;爾以 已字見貼者,此官前世以知縣起服,本歷俸三年零一月,爾需索不遂,改其文三字為 五,一字為十,又以五年零十月核計,應得別案處分。比及辨白,坐原文錯誤,已沉 滯年餘。業報牽纏,今生相遇,爾何冤之可鳴歟?其他種種,皆有夙因,不能為爾備 陳,亦不可為爾預洩。爾宜委順,無更嘵嘵。儻其不信,則緇袍黃冠行,且有與爾為 難者,可了然悟矣。」語訖揮出,霍然而醒,殊不解緇袍黃冠之語。時方寓佛寺,因 遷徙避之。至乙卯鄉試,闈中已擬第十三。二場僧道拜父母判中,有「長揖君親」字 ',蓋用傅弈表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語也。考官以為疵累,竟斥落。方知神語不誣。 此其館步丈陳謨家(名登廷,棗強人,官製造庫郎中。),自詳述於步丈者。後不知 '所終,殆坎壈以歿矣。

  虞倚帆待詔言,有選人張某,攜一妻一婢至京師,僦居海豐寺街。歲餘,妻病歿 。又歲餘,婢亦暴卒。方治槥,忽似有呼吸,既而目睛轉動,已復甦,呼選人執手泣 曰:「一別年餘,不意又相見!」選人駭愕。則曰:「君勿疑譫語,我是君婦,借婢 屍再生也。此婢雖侍君巾櫛,恒鬱鬱不欲居我下。商於妖尼,以術魘我。我遂發病死 ,魂為術者收瓶中,鎮以符咒,埋尼庵牆下。侷促昏暗,苦狀難言。會尼庵牆圮,掘 地重築,圬者劚土破瓶,我乃得出。茫茫昧昧,莫知所往,伽藍神指我訴城隍。而行 魘法者皆有邪神為城社,輾轉撐拄,獄不能成。達於東獄,乃捕逮術者,鞫治得狀, 拘婢付泥犁。我壽未盡,屍已久朽,故判借婢屍再生也。」闔家悲喜,仍以主母事之 。而所指作魘之尼,則謂選人欲以婢為妻,故詐死片時,造作斯語,不顧陷人於重辟 ,洶洶欲訐訟。事無實證,懼干妖妄罪,遂諱不敢言。然倚帆嘗私叩其僮僕,具道婦 再生後,述舊事無纖毫差,其語音行步,亦與婦無纖毫異。又婢拙女紅而婦善刺繡, 有舊所製履未竟,補成其半,宛然一手,則似非偽托矣。此雍正末年事也。

  范衡洲(山陰人,名家相,甲戌進士,官柳州府知府。)之姪女,未婚殉節,吞 金環不死,卒自投於河。曾太守(嘉祥人,曾子裔也,偶忘其名字。)之女以救母並 焚死。其事跡始末,當時皆了了知之。今四十餘年,不能舉其詳矣。奇聞易記,庸行 易忘,固事理之常歟?附存姓氏,冀不泯幽光。《孔子家語》載弟子七十二人,固不 必一一皆具行實爾。

  蘅洲言,其鄉某甲,甚樸願,一生無妄為。一日晝寢,夢數役持牒攝之去。至一 公署,則冥王坐堂上,鞫以謀財殺某乙。某乙至,亦執甚堅。蓋某乙自外索逋歸,天 未曙,趁涼早發。遇數人,見腰纏累然,共擊殺之,攜貲遁,棄屍岸旁。某甲偶棹舴 艋過,見屍大駭。視之識為某乙,尚微有氣,因屬鄰里抱置舟上,欲送之歸。某乙垂 絕忽稍蘇,張目見某甲,以為眾奪財去,某甲獨載屍棄諸江也。故魂至冥司,獨訟某 甲。冥王檢籍,云盜為某某,非某甲。某乙以親見固爭,冥吏又以冥籍無誤理,與某 乙固爭。冥王曰:「冥籍無誤,論其常也。然安知千百萬年不誤者,不偶此一誤乎? 我斷之,不如人質之也;吏言之,不如囚證之也。」故拘某甲。某甲具述載送意,照 以業鏡,如所言。某乙乃悟。某甲初竊怪誤拘,冥王告以故,某甲亦悟。遂別治某乙 獄,而送某甲歸。夫折獄之明決,至冥司止矣;案牘之詳確,至冥司亦止矣。而冥王 若是不自信也,又若是不憚煩也。斯冥王所以為冥王歟!

  「仲尼不為己甚」,豈僅防矯枉過直哉?聖人之所慮遠也。老子曰:「民不畏死 ,奈何以死畏之。」夫民未嘗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則無事不可為矣。 小時聞某大姓為盜劫,懸賞格購捕。半歲餘,悉就執,亦俱引伏。而大姓恨盜甚,以 多金賂獄卒,百計苦之。至足不躡地,脅不到席,束縛不使如廁,褲中蛆蟲蠕蠕嘬股 髀,惟不絕飲食,使勿速死而已。盜恨大姓甚,私計強劫得財,律不分首從斬;輪姦 婦女,律亦不分首從斬。二罪從一科斷,均歸一斬,萬無加至磔裂理。乃於庭鞫時, 自供遍污其婦女,官雖不據以錄供,而眾口堅執,眾耳共聞,迄不能滅此語。不善大 姓者又從而附會,謂:「盜已論死,足蔽罪。而不惜多金,又百計苦之,其銜恨次骨 正以此。」人言籍籍,亦無從而辨此疑,遂大為門戶玷,悔已無及。夫劫盜駢戮,不 能怨主人;即拷掠追訊,桎梏幽繫,亦不能怨主人。法所應受也。至虐以法外,則其 志不甘。擲石擊石,力過猛必激而反。取一時之快,受百世之污,豈非已甚之故乎? 然則聖人之所慮遠矣。

  霍養仲言,雍正初,東光有農家,粗具中人產。一夕,有劫盜不甚搜財物,惟就 衾中曳其女,掖入後圃,仰縛曲項老樹上。蓋其意本不在劫也。女哭詈。客作高斗睡 圃中,聞之躍起,挺刃出與鬥,盜盡披靡。女以免。女恚憤泣涕,不語不食;父母寬 譬,終不解。窮詰再三,始出一語曰:「我身裸露,可令高斗見乎?」父母喻意,竟 以妻斗。此與楚鍾建事適相類。然斗始願不及此。徒以其父病,主為醫藥;及死為棺 斂,葬以隙地,而招其母司炊煮,故感激出死力耳。羅大經《鶴林玉露》載詠朱亥詩 曰:「高論唐虞儒者事,負君賣友豈勝言。憑君莫笑金椎陋,卻是屠沽解報恩。」至 哉言乎!

  太白詩曰:「徘徊映歌扇,似月雲中見;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此為冶游 言也。人家夫婦有睽離阻隔,而日日相見者,則不知是何因果矣。郭石洲言,中州有 李生者,娶婦旬餘而母病,夫婦更番守侍,衣不解結者七八月。母歿後,謹守禮法, 三載不內宿。後貧甚,同依外家。外家亦僅僅溫飽,屋宇無多,掃一室留居。未匝月 ,外姑之弟遠就館,送母來依姊。無室可容,乃以母與女共一室,而李生別榻書齋, 僅早晚同案食耳。閱兩載,李生入京規進取,外舅亦攜家就幕江西。後得信,云婦已 卒。李生意氣懊喪,益落拓不自存,仍附舟南下覓外舅。外舅已別易主人,隨往他所 。無所棲托,姑賣字餬口。一日,市中遇雄偉丈夫,取視其字曰:「君書大好,能一 歲三四十金,為人書記乎?」李生喜出望外,即同登舟。煙水渺茫,不知何處。至家 供張亦甚盛,及觀所屬筆札,則綠林豪客也。無可如何,姑且依止。慮有後患,因詭 易里籍姓名。主人性豪侈,聲伎滿前,不甚避客。每張樂必召李生。偶見一姬酷肖其 婦,疑為鬼。姬亦時時目李生,似曾相識。然彼此不敢通一語。蓋其外舅江行,適為 此盜所劫,見婦有姿首,並掠以去。外舅以為大辱,急市薄槥,詭言女中傷死,偽為 哭斂,載以歸。婦憚死失身,已充盜後房。故於是相遇。然李生信婦已死,婦又不知 李生改姓名,疑為貌似,故兩相失。大抵三五日必一見,見慣亦不復相目矣。如是六 七年。一日,主人呼李生曰:「吾事且敗,君文士,不必與此難。此黃金五十兩,君 可懷之,藏某處叢荻間。候兵退,速覓漁舟返,此地人皆識君,不慮其不相送也。」 語訖,揮手使急去伏匿。未幾,聞哄然格鬥聲。既而聞傳呼曰:「盜已全隊揚帆去, 且籍其金帛婦女!」時已曛黑,火光中窺見諸樂伎皆披髮肉袒,反接繫頸,以鞭杖驅 之行。此姬亦在內,驚怖戰慄,使人心惻。明日,島上無一人,癡立水次。良久,忽 一人棹小舟呼曰:「某先生耶?大王故無恙,且送先生返。」行一日夜,至岸。懼遭 物色,乃懷金北歸,至則外舅已先返。仍住其家。貨所攜,漸豐裕。念夫婦至相愛, 而結褵十載始終無一月共枕席,今物力稍充,不忍終以薄槥葬。擬易佳木,且欲一睹 其遺骨,亦夙昔之情。外舅力沮不能止,詞窮吐實。急兼程至豫章,冀合樂昌之鏡。 則所俘樂伎,分賞已久,不知流落何所矣。每回憶六七年中,咫尺千里,輒惘然如失 。又回憶被俘時,縲紲鞭笞之狀,不知以後摧折,更復若何,又輒腸斷也。從此不娶 。聞後竟為僧。戈芥舟前輩曰:「此事竟可作傳奇,惜末無結束,與《桃花扇》相等 。雖曲終不見,江上峰青,緜邈含情,正在煙波不盡,究未免增人怊悵耳。」

  金可亭言(此浙江金孝廉,名嘉炎。與金大司農同姓同號,各自一人。),有趙 公者,官監司。晚歲家居,得一婢曰紫桃,寵專房,他姬莫當夕。紫桃亦婉孌善奉事 ,呼之必在側,百不一失。趙公固聰察,疑有異,於枕畔固詰。紫桃自承為狐,然夙 緣當侍公,與公無害。昵愛久,亦弗言。家有園亭,一日,立兩室間呼紫桃,則兩室 各一紫桃出,乃大駭。紫桃謝曰:「妾分形也。」偶春日策杖郊外,逢道士與語,甚 有理致,情頗洽。問所自來,曰:「為公來。公本謫仙,限滿當歸三島,今金丹已為 狐所盜,不可復歸;再不治,慮壽限亦減。僕公舊侶,故來視公。」趙公心知紫桃事 ,邀同歸。道士踞坐廳事,索筆書一符,曼聲長嘯。邸中紛紛擾擾,有數十紫桃,容 色衣飾,無毫髮差,跪庭院皆滿。道士呼:「真紫桃出!」眾相顧曰:「無真也。」 又呼:「最先紫桃出!」一女叩額曰:「婢子是。」道士叱曰:「爾盜趙公丹已非, 又呼朋引類,務敗其道,何也?」女對曰:「是有二故。趙公前生,煉精四五百年, 元關堅固,非更番迭取不能得。然趙公非碌碌者,見眾美沓進,必覺為蠱惑,斷不肯 納。故終始共幻一形,匿其跡也。今事已露,願散去。」道士揮手令出,顧趙公太息 曰:「小人獻媚旅進,君子弗受也。一小人伺君子之隙,投其所尚,眾小人從而陰佐 之,則君子弗覺矣。《易.姤卦》之初六,一陰始生,其象為繫於金柅,柅以止車, 示當止也。不止則履霜之初,即堅冰之漸,浸假而《剝卦》六五至矣。今日之事,是 之謂乎?然苟無其隙,雖小人不能伺;苟無所好,雖小人不能投。千金之堤,潰於蟻 漏,有罅故也。公先誤涉旁門,欲講容成之術,既而耽玩豔冶,失其初心,嗜慾日深 。故妖物乘之而麕集。釁因自起,於彼何尤?此始此終,固亦其理。驅之而不譴,蓋 以是耳。吾來稍晚,於公事已無益,然從此攝心清靜,猶不失作九十翁。」再三珍重 ,瞥然而去。趙公後果壽八十餘。

  哈密屯軍,多牧馬西北深山中。屯弁或往考牧,中途恒憩一民家。主翁或具瓜果 ,意甚恭謹。久漸款洽。然竊怪其無鄰無里,不圃不農,寂歷空山,作何生計。一日 ,偶詰其故,翁無詞自解,云:「實蛻形之狐。」問:「狐喜近人,何以僻處?狐多 聚族,何以獨居?」曰:「修道必世外幽棲,始精神堅定。如往來城市,則嗜慾日生 ,難以煉形服氣,不免於媚人採補,攝取外丹。儻所害過多,終干天律。至往來墟墓 ,種類太繁,則蹤跡彰明,易招弋獵,尤非遠害之方,故均不為也。」屯弁喜其樸誠 ,亦不猜懼,約為兄弟。翁亦欣然。因出便旋,循牆環視。翁笑曰:「凡變形之狐, 其室皆幻;蛻形之狐,其室皆真。老夫屍解以來,久歸人道,此並葺茅伐木,手自經 營,公毋疑如海市也。」他日再往,屯軍告月明之夕,不睹人形,而石壁時現二人影 ,高並丈餘,疑為鬼物,欲改牧廠。屯弁以問,此翁曰:「此所謂木石之怪夔魍魎也 。山川精氣,翕合而生,其始如泡露,久而漸如煙霧,久而凝聚成形,尚空虛無質, 故月下惟見其影。再百餘年,則氣足而有質矣。二物吾亦嘗見之,不為人害,無庸避 也。」後屯弁泄其事,狐遂徙去。惟二影今尚存焉。此哈密徐守備所說。徐云久擬同 屯弁往觀,以往返須數日,尚未暇也。

  烏魯木齊牧廠一夕大風雨,馬驚逸者數十匹。追尋無跡。七八日後,乃自哈密山 中出。知為烏魯木齊馬者,馬有火印故也。是地距哈密二十餘程,何以不十日即至。 知穹谷幽巖、人跡未到之處,別有捷徑矣。大學士溫公遣臺軍數輩,裹糧往探,皆糧 盡空返,終不得路。或曰:「臺軍憚路遠,在近山逗遛旬日,詭云已往。」或曰:「 臺軍憚伐山開路勞,又憚移臺般運費,故諱不言。」或曰:「自哈密、辟展至迪化( 即烏魯木齊城名,今因為州名。),人煙相接,村落市廛,郵傳館舍如內地,又沙平 如掌。改而山行,則路既險阻,地亦荒涼,事事皆不適,故不願。」或曰:「道途既 減大半,則臺軍之額,驛馬之數,以及一切轉運之費,皆應減大半,於官吏頗有損, 故陰掣肘。」是皆不可知。然七八日得馬之事,終不可解。或又為之說曰:「失馬譴 重,司牧者以牢醴禱山神,神驅之,故馬速出,非別有路也。」然神能驅之行,何不 驅之返乎?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幼時家在衛河側,一日晨起,聞兩岸呼噪聲。時水暴漲,疑 河決,踉蹌出視,則河中一羊,頭昂出水上,巨如五斗栲栳,急如激箭,順流向北去 。皆曰:「羊神過!」余謂此蛟螭之類,首似羊也。《埤雅》載龍九似,亦稱首似牛 云。

  居衛河側者,言河之將決,中流之水必凸起,高於兩岸;然不知其在何處也。至 棒椎魚集於一處,則所集之處,不一兩日潰矣。父老相傳,驗之百不失一。棒椎魚者 ,象其形而名,平時不知在何所,網釣亦未見得之者。至河暴漲乃麇至。護堤者見其 以首觸岸,如萬杵齊築,則決在斯須間矣。豈非數哉!然唐堯洪水,天數也;神禹隨 刊,則人事也。惟聖人能知天,惟聖人不委過於天,先事而綢繆,後事而補救,雖不 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

  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時,賓客滿堂。奴子李榮司茶酒,竊滄酒半罌,匿房內。 夜歸將寢,聞罌中有鼾聲,怪而撼之。罌中忽語曰:「我醉欲眠,爾勿擾。」知為狐 魅,怒而極撼之。鼾益甚。探手引之,則一人首出罌口,漸巨如斗,漸巨如栲栳。榮 批其頰,則掉首一搖,連罌旋轉,砰然有聲,觸甕而碎,已涓滴不遺矣。榮頓足極罵 ,聞樑上語曰:「長孫無禮(長孫,榮之小名也。),許爾盜不許我盜耶?爾既惜酒 ,我亦不勝酒,今還爾。」據其項而嘔,自頂至踵,淋漓殆遍。此與余所記西城狐事 相似,而更惡作劇。然小人貪冒,無一事不作姦,稍料理之,未為過也。

  安州陳大宗伯,宅在孫公園(其後廢墟,即孫退谷之別業。)。後有樓貯雜物, 云有狐居,然不甚露形聲也。一日,聞似相詬誶,忽亂擲牙牌於樓下,琤琤如電,數 之得三十一扇,惟闕二四一扇耳。二四么二,牌家謂之至尊(以合為九數故也。), 得者為大捷。疑其爭此二扇,怒而拋棄歟?余兒時曾親見之。杜工部大呼五白,韓昌 黎博塞爭財,李習之作《五木經》,楊大年喜葉子戲,偶然寄興,借此消閒,名士風 流,往往不免。乃至「元邱校尉」亦復沿波。余性迂疏,終以為非雅戲也。

  蔣心餘言,有客赴人游湖約,至則畫船簫鼓,紅裙而侑酒者,諦視乃其婦也。去 家二千里,不知何流落到此,懼為辱,噤不敢言。婦乃若不相識,無恐怖意,亦無慚 愧意。調絲度曲,引袖飛觴,恬如也。惟聲音不相似。又婦笑好掩口,此妓不然,亦 不相似。而右腕紅痣如粟顆,乃復宛然。大惑不解,草草終筵,將治裝為歸計。俄得 家書,婦半載前死矣。疑為見鬼,亦不復深求。所親見其意態殊常,密詰再三,始知 其故。咸以為貌偶同也。後聞一遊士來往吳越間,不事干謁,不通交遊,亦無所經營 貿易,惟攜姬媵數輩閉門居。或時出一二人,屬媒媼賣之而已。以為販鬻婦女者,無 與人事,莫或過問也。一日,意甚匆遽,急買舟欲赴天目山,求高行僧作道場。僧以 其疏語掩抑支離,不知何事,又有「本是佛傳,當求佛佑,仰藉慈雲之庇,庶寬雷部 之刑」語。疑有別故,還其襯施,謝遣之。至中途,果殞於雷。後從者微泄其事,曰 :「此人從一紅衣番僧受異術,能持咒攝取新斂女子屍,又攝取妖狐淫鬼,附其屍以 生,即以自侍。再有新者,即以舊者轉售人,獲利無算。因夢神責以惡貫將滿,當伏 天誅,故懺悔以求免,竟不能也。」疑此客之婦,即為此人所攝矣。理藩院尚書留公 亦言,紅教喇嘛有攝召婦女術,故黃教斥以為魔云。

  外祖安公,前母安太夫人父也。歿時,家尚盛,諸舅多以金寶殉。或陳「璠璵」 之戒,不省。又築室墓垣外,以數壯夫邏守,柝聲鈴聲,徹夜相答。或曰:「是樹幟 招盜也。」,亦不省。既而果被發。蓋盜乘守者晝寢,衣青蓑,逾垣伏草間,故未覺 其入。至夜,以椎鑿破棺,柝二擊則亦二椎,柝三擊則亦三椎,故轉以鈴柝不聞聲。 伏至天欲曉,鈴柝皆息,乃逾垣遁。故未覺其出。一含珠巨如龍眼核,亦裂頦取去。 先聞之也,告官。大索未得間,諸舅同夢外祖曰:「吾夙生負此三人財,今取償捕亦 不獲。惟我未嘗屠割彼,而橫見酷虐,刃劙斷我頤,是當受報,吾得直於冥司矣。」 後月餘獲一盜,果取珠者。珠為屍氣所蝕,已青黯不值一錢。其二盜灼知姓名,而千 金購捕不能得,則夢語不誣矣。

  表叔王月阡言,近村某甲買一妾,兩月餘,逃去。其父反以妒殺焚屍訟。會縣官 在京需次時,逃妾構訟,事與此類。觸其舊憤,窮治得誣狀。計不得逞,然堅不承轉 鬻。蓋無誘逃實證,難於究詰。妾卒無蹤。某甲婦弟住隔縣,婦歸寧,聞弟新納妾, 欲見之,妾閉戶不肯出。其弟自曳之來,一見,即投地叩額稱死罪,正所失妾也。婦 弟以某甲舊妾,不肯納,某甲以曾侍婦弟,亦不肯納,鞭之百,以配老奴,竟以爨婢 終焉。夫富室構訟,詞連帷薄,此不能旦夕結也,而適值是縣官;女子轉鬻,深匿閨 幃,此不易物色求也,而適值其婦弟。機械百端,可云至巧,烏知造物更巧哉!

  門人葛觀察正華,吉州人。言其鄉有數商,驅騾綱行山間。見樵徑上立一道士, 青袍棕笠,以麈尾招其中一人曰:「爾何姓名?」具以對。又問籍何縣,曰:「是爾 矣。爾本謫仙,今限滿當歸紫府。吾是爾本師,故來導爾,爾宜隨我行。」此人私念 平生不能識一字,魯鈍如是,不應為仙人轉生,且父母年已高,亦無棄之求仙理,堅 謝不往。道士太息,又招眾人曰:「彼既墮落,當有一人補其位。諸君相遇,即是有 緣,有能隨我行者乎?千載一遇,不可失也。」眾亦疑駭無應者。道士咈然去。眾至 逆旅,以此事告人。或云:「仙人接引,不去可惜。」或云:「恐或妖物,不去是。 」有好事者,次日循樵徑探之,甫登一嶺,見草間殘骸狼藉,乃新被虎食者也。惶遽 而返。此道士殆虎倀歟?故無故而致非常之福,貪冒者所喜,明哲者所懼也;無故而 作非分之想,僥悻者其偶,顛越者其常也。謂此人之魯鈍,正此人之聰明可矣。

  宋人詠蟹詩曰:「水清詎免雙螯黑,秋老難逃一背紅。」借寓朱勔之貪婪必敗也 。然他物供庖廚,一死焉而已。惟蟹則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至速亦逾 數刻,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意非夙業深重,不墮是中。相傳趙公宏燮官直隸巡撫時 (時直隸尚未設總督。),一夜,夢家中已死僮僕媼婢數十人,環跪階下,皆叩額乞 命,曰:「奴輩生受豢養恩,而互結朋黨,蒙蔽主人,久而枝蔓牽纏,根柢生固,成 牢不可破之局。即稍有敗露,亦眾口一音,巧為解結,使心知之而無如何。又久而陰 相掣肘,使不如眾人之意,則不能行一事。坐是罪惡,墮入水族,使世世罹湯鑊之苦 。明日主人供膳蟹,即奴輩後身,乞見赦宥。」公故仁慈,天曙,以夢告司庖,飭舉 蟹投水,且為禮懺作功德。時霜蟹肥美,使宅所供,尤精選膏腴。奴輩皆竊笑曰:「 老翁狡獪,造此語怖人耶!吾輩豈受汝紿者?」竟效校人之烹,而以已放告;又乾沒 其功德錢,而以佛事已畢告。趙公竟終不知也。此輩作姦,固其常態;要亦此數十僮 僕婢媼者,留此錮習,適以自戕。請君入甕,此之謂歟。

  魂與魄交而成夢,究不能明其所以然。先兄晴湖,嘗詠高唐神女事曰:「他人夢 見我,我固不得知;我夢見他人,人又烏知之?孱王自幻想,神女寧幽期?如何巫山 上,雲雨今猶疑。」足為瑤姬雪謗。然實有見人之夢者。奴子李星,嘗月夜村外納涼 。遙見鄰家少婦,掩映棗林間,以為守圃防盜。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不敢呼與語。 俄見其循塍西行半里許,入秫叢中。疑其有所期會,益不敢近,僅遠望之。俄見穿秫 叢出,行數步,阻水而返,癡立良久;又循水北行百餘步,阻泥濘又返,折而東北入 豆田,詰屈行,顛躓者再。知其迷路,乃遙呼曰:「幾嫂深夜往何處?迤北更無路, 且陷淖中矣。」婦回頭應曰:「我不能出,幾郎可領我還。」急赴之,已無睹矣。知 為遇鬼,心驚骨栗,狂奔歸家。乃見婦與其母坐門外牆下,言:「適紡倦睡去,夢至 林野中,迷不能出。聞幾郎在後喚我,乃霍然醒。」與星所見一一相符。蓋疲苶之極 ,神不守舍,真陽飛越,遂至離魂。魄與形離,是即鬼類,與神識起滅自生幻象者不 同。故人或得而見之。獨孤生之夢游,正此類耳。

  有州牧以貪橫伏誅。既死之後,州民喧傳其種種冥報,至不可殫書。余謂此怨毒 未平,造作訛言耳。先兄晴湖則曰:「天地無心,視聽在民。民言如是,是亦可危也 已。」

  里媼遇飯食凝滯者,即以其物燒灰存性,調水服之。余初斥其妄,然亦往往驗。 審思其故,此皆油膩凝滯者也。蓋油膩先凝,物稍過多,則遇之必滯。凡藥物入胃, 必湊其同氣。故某物之灰,能自到某物凝滯處。凡油膩得灰即解散,故灰到其處,滯 者自行,猶之以灰浣垢而已。若脾弱之凝滯,胃滿之凝滯,氣鬱之凝滯,血瘀痰結之 凝滯,則非灰所能除矣。

  烏魯木齊軍校王福言,曩在西寧,與同隊數人入山射生。遙見山腰一番婦獨行, 有四狼隨其後,以為狼將搏噬,番婦未見也,共相呼噪,番婦如不聞。一人引滿射狼 ,乃誤中番婦,倒擲墮山下。眾方驚悔,視之,亦一狼也。四狼則已逸去矣。蓋妖獸 幻形,誘人而啖,不幸遭殪也。豈惡貫已盈,若或使之歟!

第十六卷 姑妄聽之二

  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時而互妨。里有姑虐其養媳者,慘酷無人理。遁歸 母家。母憐而匿別所,詭云未見。因涉訟。姑以朱老與比鄰,當見其來往,引為證。 朱私念,言女已歸,則驅人就死;言女未歸,則助人離婚。疑不能決,乞簽於神。舉 筒屢搖,簽不出;奮力再搖,簽乃全出,是神亦不能決也。辛彤甫先生聞之曰:「神 殊憒憒!十歲幼女,而日日加炮烙,恩義絕矣。聽其逃死不為過。」

  戈孝廉仲坊,丁酉鄉試後,夢至一處,見屏上書絕句數首,醒而記其兩句曰:「 知是蓬萊第一仙,因何清淺幾多年?」壬子春,在河間見景州李生,偶話其事。李駭 曰:「此余族弟屏上近人題梅花作也。句殊不工,不知何以入君夢?」前無因緣,後 無徵驗,《周官》六夢竟何所屬乎?

  《新齊諧》(即《子不語》之改名。)載雄雞卵事,今乃知竟實有之。其大如指 ,頂形似閩中落花生,不能正圓。外有斑點,向日映之,其中深紅如琥珀,以點目眚 ,甚效。德少司空成、汪副憲承霈皆嘗以是物合藥。然不易得,一枚可以值十金。阿 少司農迪斯曰:「是雖罕睹,實亦人力所為。以肥壯雄雞閉籠中,縱群雌繞籠外,使 相近而不能相接。久而精氣摶結,自能成卵。」此亦理所宜然。然雞秉巽風之氣,故 食之發瘡毒。其卵以盛陽不泄,鬱積而成,自必蘊熱,不知何以反明目。又《本草》 之所不載,醫經之所未言,何以知其能明目?此則莫明其故矣。汪副憲曰:「有以蛇 卵售欺者,但映日不紅,即為偽托。」亦不可不知也。

  沈媼言,里有趙三者,與母俱傭於郭氏。母歿後年餘,一夕,似夢非夢,聞母語 曰:「明日大雪,牆頭當凍死一雞。主人必與爾,爾慎勿食。我嘗盜主人三百錢,冥 司判為雞以償,今生卵足數而去也。」次日,果如所言。趙三不肯食,泣而埋之。反 覆窮詰,始吐其實。此數年內事也。然則世之供車騎受刲煮者,必有前因焉,人不知 耳。此輩之狡黠攘竊者,亦必有後果焉,人不思耳。

  余十一二歲時,聞從叔燦若公言,里有齊某者,以罪戍黑龍江,歿數年矣。其子 稍長,欲歸其骨,而貧不能往,恒蹙然如抱深憂。一日,偶得豆數升,乃屑以為末, 水摶成丸,衣以赭土,詐為賣藥者以往,姑以紿取數文錢供口食耳。乃沿途買其藥者 ,雖危症亦立癒,轉相告語。頗得善價,竟藉是達戍所,得父骨,以篋負歸。歸途於 窩集遇三盜,急棄其資斧,負篋奔。盜追及,開篋見骨,怪問其故。涕泣陳述。共憫 而釋之,轉贈以金。方拜謝間,一盜忽擗踊大慟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數千里外求 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傑,顧乃不能耶?諸君好住,吾今往肅州矣!」語訖,揮 手西行。其徒呼使別妻子,終不反顧。蓋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風微,無傳於世。余作 《灤陽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癸丑三月三日,宿海淀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 志乘之遺。儻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余衷乎?

  李蟠木言,其鄉有灌園叟,年六十餘矣。與客作數人同屋寢。忽聞其啞啞作顫聲 ,又呢呢作媚語,呼之不應。一夕,燈未盡,見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交接者,問 之亦不言。既而白晝或忽趨僻處,或無故閉門,怪而覘之,輒有瓦石飛擊。人方知其 為魅所據。久之不能自諱,言初見一少年至園中,似曾相識,而不能記憶;邀之坐, 問所自來。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與我為密友,後忽藉胥魁勢 豪奪我田。我訴官,反遭笞,鬱結以死。愬於冥官,主者以契交隙末,當以歡喜解冤 ,判君為我婦二十年。不意我以業重,遽墮狐身,尚有四年未了。比我煉形成道,君 已再入輪迴,轉生今世。前因雖昧,舊債難消;夙命牽纏,遇於此地。業緣湊合,不 能待君再墮女身,便乞相償,完此因果。」我方駭怪,彼遽噓我以氣,惘惘然如醉如 夢,已受其污。自是日必一兩至,去後亦自悔恨。然來時又帖然意肯,竟自忘為老翁 ,不知其何以故也。一夜,初聞狎昵聲,漸聞呻吟聲,漸聞悄悄乞緩聲,漸聞切切求 免聲;至雞鳴後,乃噭然失聲。突樑上大笑曰:「此足抵笞三十矣!」自是遂不至。 後葺治草屋,見樑上皆白粉所畫圈,十圈為一行,數之,得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 之日數。乃知為所記淫籌。計其來去,不滿四年,殆以一度抵一日矣。或曰:「是狐 欲媚此叟,故造斯言。」然狐之媚人,悅其色,攝其精耳,雞皮鶴髮,有何色之可悅 ?有何精之可攝?其非相媚也明甚。且以扶杖之年,講分桃之好,逆來順受,亦太不 情。其為身異性存,夙根未泯,自然相就,如磁引鍼,亦明甚。狐之所云殆非虛語, 然則怨毒糾結,變端百出,至三生之後而未已,其亦慎勿造因哉!

  文水李秀升言,其鄉有少年山行,遇少婦獨騎一驢,紅裙藍帔,貌頗嫻雅,屢以 目側睨。少年故謹厚,慮或招嫌,恒在其後數十步,俯首未嘗一視。至林谷深處,婦 忽按轡不行。待其追及,語之曰:「君秉心端正,大不易得。我不欲害君,此非往某 處路,君誤隨行。可於某樹下繞向某方,斜行三四里,即得路矣。」語訖,自驢背一 躍,直上木杪,其身漸漸長丈餘。俄風起葉飛,瞥然已逝。再視其驢,乃一狐也。少 年悸幾失魂。殆飛天夜叉之類歟?使稍與狎昵,不知作何變怪矣。

  癸丑會試,陝西一舉子於號舍遇鬼,驟發狂疾。眾掖出歸寓,鬼亦隨出,自以首 觸壁,皮骨皆破。避至外城,鬼又隨至,卒以刃自刺死。未死間手書片紙,付其友, 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字。雖不知所為何事,其為冤報則鑿鑿矣。

  南皮郝子明言,有士人讀書僧寺,偶便旋於空院,忽有飛瓦擊其背。俄聞屋中語 曰:「汝輩能見人,人則不能見汝輩。不自引避,反嗔人耶?」方駭愕間,屋內又語 曰:「小婢無禮,當即笞之,先生勿介意。然空屋多我輩所居,先生凡遇此等處,宜 面牆便旋,勿對門窗。則兩無觸忤矣。」此狐可謂能克己。余嘗謂僮僕吏役與人爭角 而不勝,其長恒引以為辱,世態類然。夫天下至可恥者,莫過於悖理。不問理之曲直 ,而務求我所隸屬人不能犯以為榮,果足為榮也耶?昔有屬官私其胥魁,百計袒護, 余戲語之曰:「吾儕身後,當各有碑誌一篇,使蓋棺論定,撰文者奮筆書曰:『公秉 正不阿,於所屬吏役犯法者,一無假借。』人必以為榮,諒君亦以為榮也。又或奮筆 書曰:『公平生喜庇吏役,雖受賕骫法,亦一一曲為諱匿。』人必以為辱,諒君亦以 為辱也。何此時乃以辱為榮,以榮為辱耶?」先師董文恪曰:「凡事不可載入行狀, 即斷斷不可為。」斯言諒矣!

  侍鷺川言(侍氏未詳所出,疑本侍其氏,明洪武中,凡複姓皆令去一字,因為侍 氏也。),有賈於淮上者,偶行曲巷,見一女姿色明豔,殆類天人。私訪其近鄰,曰 :「新來未匝月,只老母攜婢數人同居,未知為何許人也。」賈因賂媒媼覘之。其母 言:「杭州金姓,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不幸子遘疾,卒於舟,二僕又乘隙竊貲逃。 煢煢孤嫠,懼遭強暴,不得已稅屋權住此,待親屬來迎。尚未知其肯來否?」語訖泣 下。媒舔以:「既無所歸,又無地主,將來作何究竟?有女如是,何不於此地求佳婿 ,暮年亦有所依?」母言:「甚善。我亦不求多聘幣,但弱女嬌養久,亦不欲草草, 有能製衣飾奩具,約值千金者,我即許之。所辦仍是渠家物,我惟至彼一閱視,不取 纖芥歸也。」媒以告賈。賈私計良得,旬日內趣辦金珠錦繡,殫極華美,一切器用, 亦事事精好。先親迎一日,邀母來觀,意甚愜足。次日,簫鼓至門,乃堅閉不啟。候 至數刻,呼亦不應。詢問鄰舍,又未見其移居。不得已逾牆入視,則闃無一人。遍索 諸室,惟破牀堆髑髏數具,乃知其非人。回視家中,一物不失,然無所用之,重鬻僅 能得半價。懊喪不出者數月,竟莫測此魅何所取。或曰:「魅本無意惑賈。賈妄生窺 伺,反往覘魅,魅故因而戲弄之。」是於理當然。或又曰:「賈富而慳,心計可以析 秋毫。犯鬼神之忌,故魅以美色顛倒之。」是亦理所宜有也。

  《宣室志》載隴西李生左乳患癰,一日癰潰,有雉自乳飛出,不知所之。《聞奇 錄》載崔堯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剖之有黃雀鳴噪而去。其事皆不可以理解。札閣 學郎阿親見其親串家小婢項上生瘡,瘡中出一白蝙蝠。知唐人記二事非虛,豈但「六 合之外,存而不論」哉。

  曹慕堂宗丞有乩仙所畫《醉鍾馗圖》,余題以二絕句曰:「一夢荒唐事有無,吳 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又道先生是酒徒。」「午日家家蒲酒香,終南進士 亦壺觴;太平時節無妖癘,任爾閒遊到醉鄉。」畫者題者,均弄筆狡獪而已。一日, 午睡初醒,聽窗外婢媼悄語說鬼:「有王媼家在西山,言曾月夕守瓜田,遙見雙燈自 林外冉冉來,人語嘈雜,乃一大鬼醉欲倒,諸小鬼掖之踉蹌行。安知非醉鍾馗乎?」 天地之大,無所不有,隨意畫一人,往往遇一人與之肖;隨意命一名,往往有一人與 之同。無心暗合,是即化工之自然也。

  相傳魏環極先生嘗讀書山寺,凡筆墨几榻之類,不待拂拭,自然無塵。初不為意 ,後稍稍怪之。一日晚歸,門尚未啟,聞室中窸窣有聲,從隙竊覘,見一人方整飭書 案。驟入掩之,其人瞥穿後窗去。急呼令近,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謹。問:「汝 何怪?」磬折對曰:「某狐之習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竊執 僕隸役,幸公勿訝。」先生隔窗與語,甚有理致。自是雖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 。先生亦時時與言。一日,偶問:「汝視我能作聖賢乎?」曰:「公所講者,道學, 與聖賢各一事也。聖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道學則務語精微, 先理氣,後彝倫,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別。聖賢之於人有是非心,無彼我心 ,有誘導心,無苛刻心;道學則各立門戶,不能不爭,既已相爭,不能不巧詆以求勝 。以是意見,生種種作用,遂不盡可令孔孟見矣。公剛大之氣,正直之情,實可質鬼 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公率其本性,為聖為賢亦在此。若公所講,則固各自一 事,非下愚之所知也。」公默然遣之。後以語門人曰:「是蓋因明季黨禍,有激而言 ,非篤論也。然其抉摘情偽,固可警世之講學者。」

  滄州南一寺臨河干,山門圮於河,二石獸並沉焉。閱十餘歲,僧募金重修,求二 石獸於水中,竟不可得。以為順流下矣。棹數小舟,曳鐵鈀尋十餘里,無跡。一講學 家設帳寺中,聞之笑曰:「爾輩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柿,豈能為暴漲攜之去?乃石性 堅重,沙性鬆浮,湮於沙上,漸沉漸深耳。沿河求之,不亦顛乎?」眾服為確論。一 老河兵聞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當求之於上流。蓋石性堅重,沙性鬆浮,水不 能衝石,其反激之力,必於石下迎水處齧沙為坎穴。漸激漸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擲 坎穴中。如是再齧,石又再轉,轉轉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顛;求之 地中,不更顛乎?」如其言,果得於數里外。然則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 多矣,可據理臆斷歟?

  交河及友聲言,有農家子,頗輕佻。路逢鄰村一婦,佇目睨視。方微笑挑之,適 有饁者同行,遂各散去。閱日,又遇諸途,婦騎一烏牸牛,似相顧盼。農家子大喜, 隨之。時霖雨之後,野水縱橫,牛行沮洳中甚速。沾體濡足,顛躓(音致。噘也。) 者屢,比至其門,氣殆不屬。及婦下牛,覺形忽不類;諦視之,乃一老翁。恍惚驚疑 ,有如夢寐。翁訝其癡立,問:「到此何為?」無可置詞,詭以迷路對。踉蹌而歸。 次日,門前老柳削去木皮三尺餘,大書其上,曰:「私窺貞婦,罰行泥濘十里。」乃 知為魅所戲也。鄰里怪問,不能自掩,為其父箠幾殆。自是愧悔,竟以改行。此魅雖 惡作劇,即謂之善知識可矣。友聲又言,一人見狐睡樹下,以片瓦擲之,不中。瓦碎 有聲,狐驚躍去。歸甫入門,突見其婦縊樹上,大駭呼救。其婦狂奔而出,樹上縊者 已不見。但聞簷際大笑曰:「亦還汝一驚。」此亦足為挑達者戒也。

  同年陳半江言,有道士善符籙,驅鬼縛魅,具有靈應,所至惟蔬食茗飲而已,不 受銖金寸帛也。久而術漸不驗,十每失四五,後竟為群魅所遮,大見窘辱。狼狽遁走 ,愬於其師。師至,登壇召將,執群魅鞫狀。乃知道士雖不取一物,而其徒往往索人 財;及為行法,又竊其符籙,攝狐女媟狎。狐女因竊污其法器,故神怒不降,而仇之 者得以逞也。師拊髀歎曰:「此非魅敗爾,爾徒之敗爾也;亦非爾徒之敗爾,爾不察 爾徒,適以自敗也。賴爾持戒清苦,得免幸矣,於魅乎何尤!」拂衣竟去。夫天君泰 然,百體從令,此儒者之常談也。然奸黠之徒,豈能以主人廉介,遂輟貪謀哉?半江 此言,蓋其官直隸時,與某令相遇於余家,微以相諷。此令不悟,故清風兩袖,而卒 被惡聲,其可惜也已。

  里有少年,無故自掘其妻墓,幾見棺矣。時耕者滿野,見其且詈且掘,疑為顛癇 ,群起阻之。詰其故,堅不肯吐。然為眾手所牽制,不能復掘,荷鍤恨恨去,皆莫測 其所以然也。越日,一牧者忽至墓下,發狂自撾曰:「汝播弄是非,間人骨肉多矣, 今乃誣及黃泉耶?吾得請於神,不汝貸也。」因縷陳始末,自齧其舌死。蓋少年恃其 剛悍,顧盼自雄,視鄉黨如無物。牧者惎焉,因為造謗曰:「或謂某帷薄不修,吾固 未信也。昨偶夜行,過其妻墓,聞林中鳴鳴有聲,懼不敢前。伏草間竊視,月明之下 ,見七八黑影至墓前,與其妻雜坐調謔,媟聲豔語,一一分明。人言其殆不誣耶?」 有聞之者以告少年。少年為其所中,遽有是舉。方竊幸得計,不虞鬼之有靈也。小人 狙詐,自及也宜哉。然亦少年意氣憑陵,乃招是忌。故曰:「君子不欲多上人。」

  從孫樹寶,鹽山劉氏甥也,言其外祖有至戚,生七女皆已嫁。中一婿夜夢與僚婿 六人,以紅繩連繫,疑為不祥。會其婦翁歿,七婿皆赴弔,此人憶是噩夢,不敢與六 人同眠食。偶或相聚,亦稍坐即避出。怪詰之,具述其故,皆疑其別有所嗛,托是言 也。一夕,置酒邀共飲,而私鍵其外戶,使不得遁。突殯宮火發,竟七人俱燼。乃悟 此人無是夢則不避六人,不避六人則主人不鍵戶,不鍵戶則七人未必盡焚。神特以一 夢誘之,使無一得脫也。此不知是何夙因?同為此家之婿,同時而死,又不知是何夙 因?七女同生於此家,同時而寡,殆必非偶然矣。

  周密庵言,其族有孀婦,撫一子十五六矣。偶見老父攜幼女,饑寒困憊,踣不能 行,言願與人為養媳。女故端麗,孀婦以千錢聘之。手書婚帖,留一宿而去。女雖孱 弱,而善操作,井臼皆能任,又工鍼黹,家藉以小康。事姑先意承志,無所不至;飲 食起居,皆經營周至,一夜往往三四起。遇疾病,日侍榻旁,經旬月,目不交睫。姑 愛之乃過於子。姑病卒,出數十金與其夫使治棺衾。夫詰所自來,女低回良久,曰: 「實告君,我狐之避雷劫者也。凡狐遇雷劫,惟德重祿重者,庇之可免。然猝不易逢 ,逢之又皆為鬼神所呵護,猝不能近。此外惟早修善業,亦可以免。然善業不易修, 修小善業亦不足度大劫。因化身為君婦,黽勉事姑。今藉姑之庇,得免天刑,故厚營 葬禮以申報,君何疑焉?」子故孱弱,聞之驚怖,竟不敢同居。女乃泣涕別去。後遇 祭掃之期,其姑墓上必先有焚楮酹酒跡,疑亦女所為也。是特巧於逭死,非真有愛於 其姑。然有為為之,猶邀神福,信孝為德之至矣。

  聞有村女,年十三四為狐所媚,每夜同寢處笑語媟狎,宛如伉儷。然女不狂惑, 亦不疾病,飲食起居如常人,女甚安之。狐恒給錢米布帛,足一家之用,又為女製簪 珥衣裳,及衾枕茵褥之類,所值逾數百金。女父亦甚安之。如是歲餘,狐忽呼女父語 曰:「我將還山,汝女奩具亦略備,可急為覓一佳婿,吾不再來矣。汝女猶完璧,無 疑我始亂終棄也。」女故無母,倩鄰婦驗之,果然。此余鄉近年事,婢媼輩言之鑿鑿 ,竟與乖崖還婢,其事略同。狐之媚人,從未聞有如是者。其亦夙緣應了,夙債應償 耶?

  楊雨亭言,登萊間有木工,其子年十四五,甚姣麗,課之讀書,亦頗慧。一日, 自鄉塾獨歸,遇道士對之誦咒,即惘惘不自主,隨之俱行。至山坳一草庵,四無居人 ,道士引入室,復相對誦咒。心頓明瞭,然口噤不能聲,四肢緩嚲不能舉。又誦咒, 衣皆自脫。道士掖伏榻上,撫摩偎倚,調以媟詞。方露體近之,忽蹶起卻坐,曰:「 修道二百餘年,乃為此狡童敗乎!」沉思良久,復偃臥其側,周身玩視,慨然曰:「 如此佳兒,千載難遇,縱敗吾道,不過再煉氣二百年,亦何足惜!」奮身相逼,勢已 萬萬無免理,間不容髮之際,又掉頭自語曰:「二百年辛苦,亦大不易!」掣身下榻 ,立若木雞,俄繞屋旋行如轉磨。突抽壁上短劍,自刺其臂,血如湧泉。欹倚呻吟, 約一食頃,擲劍呼此子曰:「爾幾敗,吾亦幾敗,今幸俱免矣!」更對之誦咒,此子 覺如解束縛,急起披衣。道士引出門外,指以歸路,口吐火燄,自焚草庵,轉瞬已失 所在。不知其為妖為仙也。余謂妖魅縱淫,斷無顧慮。此殆谷飲嚴棲,多年胎息,偶 差一念,魔障遂生;幸道力原深,故忽迷忽悟,能勒馬懸崖耳。老子稱不見可欲,使 心不亂;若已見已亂,則非大智慧不能猛省,非大神通不能痛割。此道士於欲海橫流 ,勢不能遏,竟毅然一決,以楚毒斷絕愛根,可謂地獄劫中證天堂果矣。其轉念可師 ,其前事可勿論也。

  朱秋圃初入翰林時,租橫街一小宅,最後有破屋數楹,用貯雜物。一日偶入檢視 ,見塵壁彷彿有字跡,拂拭諦觀,乃細楷書二絕句,其一曰:「紅蕊幾枝斜,春深道 韞家。枝枝都看遍,原少並頭花。」其二曰:「向夕對銀缸,含情坐綺窗。未須憐寂 寞,我與影成雙。」墨跡黯淡,殆已多年。又有行書一段,剝落殘缺。玩其句格,似 是一詞,惟末二句可辨,曰:「天孫莫悵阻銀河,汝尚有牽牛相憶。」不知是誰家嬌 女,寄感摽梅。然不畏人知,濡毫題壁,亦太放誕風流矣。余曰:「《摽梅》三章, 非女子自賦耶?」秋圃曰:「舊說如是,於心終有所格格。憶先儒有一說,云是女子 父母所作(案,此宋戴岷隱之說。),是或近之。」倪餘疆聞之,曰:「詳詞末二語 ,是殆思婦之作,遘脫輻之變者也。二公其皆失之乎!」既而秋圃揭換壁紙,又得數 詩,其一曰:「門掩花空落,梁空燕不來。惟餘雙小婢,鞋印在青苔。」其二曰:「 久已梳妝懶,香奩偶一開。自持明鏡看,原讓趙陽臺。」又一首曰:「咫尺樓窗夜見 燈,雲山似阻幾千層。居家翻作無家客,隔院真成退院僧。鏡裡容華空若許,夢中晤 對亦何曾?侍兒勸織回文錦,懶惰心情病未能。」則餘疆之說信矣。後為程文恭公誦 之,公俯思良久,曰:「吾知之,吾不言。」既而曰:「語語負氣,不見答也亦宜。 」

  李漱六言,有佃戶所居枕曠野。一夕,聞兵仗格鬥聲,闔家驚駭。登牆視之,無 所睹。而戰聲如故,至雞鳴乃息。知為鬼也。次日復然。病其聒不已,共謀伏銃擊之 ,果應聲啾啾奔散。既而屋上屋下,眾聲合噪曰:「彼劫我為質,我亦劫彼為質,互 控於社公。社公憒憒,勸以互抵息事。俱不肯伏,故在此決勝負。何預汝事,汝以銃 擊我?今共至汝家,汝舉銃則我去,汝置銃則我又來,汝能夜夜自昏至曉,發銃不止 耶?」思其言中理,乃跪拜謝過,大具酒食紙錢送之去。然戰聲亦自此息矣。夫不能 不為之事,不出任之,是失幾也;不能不除之害,不力爭之,是養癰也。鬼不干人, 人反干鬼,鬼有詞矣,非開門揖盜乎?《孟子》有言:「鄉鄰有鬥者,被發纓冠而往 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伊松林舍人言,有趙延洪者,性伉直,嫉惡至嚴,每面責人過,無所避忌。偶見 鄰婦與少年語,遽告其夫。夫偵之有跡,因伺其私會駢斬之,攜首鳴官,官已依律勿 論矣。越半載,趙忽發狂自撾,作鄰婦語,與索命,竟齧斷其舌死。夫蕩婦逾閑,誠 為有罪。然惟其親屬得執之,惟其夫得殺之,非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者也。且所失者 一身之名節,所玷者一家之門戶,亦非神奸巨蠹,弱肉強食,虐燄橫煽,沉冤莫雪, 使人人公憤者也。律以隱惡揚善之義,即轉語他人,已傷盛德。倘伯仁由我而死,尚 不免罪有所歸;況直告其夫,是誠何意,豈非激以必殺哉?遊魂為厲,固不為無詞。 觀事經半載,始得取償,其必得請於神,乃奉行天罰矣。然則以訐為直,固非忠厚之 道,抑亦非養福之道也。

  御史佛公倫,姚安公老友也,言貴家一傭奴,以遊蕩為主人所逐。銜恨次骨,乃 造作蜚語,誣主人帷薄不修,縷述其下烝上報狀,言之鑿鑿,一時傳佈。主人亦稍聞 之,然無以箝其口,又無從而與辯,婦女輩惟爇香吁神而已。一日,奴與其黨坐茶肆 ,方抵掌縱談,四座聳聽,忽噭然一聲,已仆於几上死。無由檢驗,以痰厥具報。官 為斂埋。棺薄土淺,竟為群犬搰食,殘骸狼藉。始知為負心之報矣。佛公天性和易, 不喜聞人過。凡僮僕婢媼有言舊主之失者,必善遣使去,鑒此奴也。嘗語昀曰:「宋 黨進聞平話說韓信(優人演說故實,謂之平話。《永樂大典》所載,尚數十部。), 即行斥逐。或請其故,曰:『對我說韓信,必對韓信亦說我,是烏可聽?』千古笑其 憒憒,不知實絕大聰明。彼但喜對我說韓信,不思對韓信說我者,乃真憒憒耳。」真 通人之論也。

  福建泉州試院,故海防道署也,室宇宏壯。而明季兵燹,署中多嬰殺戮;又三年 之中,學使按臨僅兩次。空閉日久,鬼物遂多。阿雨齋侍郎言,嘗於黃昏以後,隱隱 見古衣冠人暗中來往,即而視之,則無睹。余按臨是郡,時幕友孫介亭,亦曾見紗帽 紅袍人入奴子室中,奴子即夢魘。介亭故有膽,對窗唾曰:「生為貴官,死乃為僮僕 輩作祟,何不自重乃爾耶?」奴子忽醒,此後遂不復見。意其魂即棲是室,故欲驅奴 子出。一經斥責,自知理屈而止歟?

  里俗遇人病篤時,私翦其著體衣襟一片,熾火焚之。其灰有白文斑駁如篆籀者, 則必死;無字跡者,即生。又或聯紙為衾,其縫不以糊黏,但以秤錘就搗衣砧上捶之 。其縫綴合者必死,不合者即生。試之,十有八九驗。此均不測其何理。

  莆田林生霈言,聞泉州有人,忽燈下自顧其影,覺不類己形。諦審之,運動轉側 ,雖一一與形相應,而首巨如斗,髮鬔鬙如羽葆,手足皆鉤曲如鳥爪,宛然一奇鬼也 。大駭,呼妻子來視,所見亦同。自是每夕皆然,莫喻其故,惶怖不知所為。鄰有塾 師聞之曰:「妖不自興,因人而興。子其陰有惡念,致羅剎感而現形歟?」其人悚然 具服,曰:「實與某氏有積仇,擬手刃其一門,使無遺種,而跳身以從鴨母(康熙末 臺灣逆寇朱一貴,結黨煽亂。一貴以養鴨為業,閩人皆呼為鴨母云。)。今變怪如是 ,毋乃神果驚我乎?且輟是謀,觀子言驗否。」是夕,鬼影即不見。此真一念轉移, 立分禍福矣。

  丁御史芷溪言,曩在天津遇上元,有少年觀燈。夜歸,遇少婦甚妍麗,徘徊歧路 ,若有所待,衣香髻影,楚楚動人。初以為失侶之游女,挑與語,不答;問姓氏里居 ,亦不答。乃疑為幽期密約,遲所歡而未至者。計可以挾制留也,邀至家少憩,堅不 肯。強迫之,同歸。柏酒粉團,時猶未徹,遂使雜坐妻妹間,聯袂共飲。初甚靦覥, 既而漸相調謔,媚態橫生,與其妻妹互勸酬。少年狂喜,稍露留宿之意,則微笑曰: 「緣蒙不棄,故暫借君家一卸妝。恐伙伴相待,不能久住。」起解衣飾,卷束之,長 揖逕行。乃社會中拉花者也(秧歌隊中作女妝者,俗謂之拉花。)。少年憤恚,追至 門外欲與鬥。鄰里聚問,有親見其強邀者,不能責以夜入人家;有親見其唱歌者,不 能責以改妝戲婦女,竟哄笑而散。此真侮人反自侮矣。

  老僕盧泰言,其舅氏某月夜坐院中棗樹下,見鄰女在牆上露半身,向之索棗。撲 數十枚與之。女言:「今日始歸寧,兄嫂皆往守瓜,父母已睡。」因以手指牆下梯, 斜盼而去。其舅會意,躡梯而登。料女甫下,必有几凳在牆內,伸足試踏,乃踏空墮 溷中。女父兄聞聲趨視,大受箠楚。眾為哀懇,乃免。然鄰女是日實未歸,方知為魅 所戲也。前所記騎牛婦,尚農家子先挑之,此則無因而至,可云無妄之災。然使招之 不往,魅亦何所施其技?仍謂之自取可矣!

  李芍亭言,有友嘗避暑一僧寺,禪室甚潔,而以板實其後窗。友置榻其下。一夕 月明,枕旁有隙如指頂,似透微光。疑後為僧密室,穴紙覘之,乃一空園,為厝棺之 所。意其間必有鬼,因側臥枕上,以一目就窺。夜半果有黑影,彷彿如人,來往樹下 。諦視粗能別男女,但眉目不了了。以耳就隙竊聽,終不聞語聲。厝棺約數十,然所 見鬼少僅三五,多不過十餘。或久而漸散,或已入轉輪歟?如是者月餘,不以告人, 鬼亦竟未覺。一夕,見二鬼媟狎於樹後,距窗下纔七八尺,冶蕩之態更甚於人。不覺 失聲笑,乃闃然滅跡。次夜再窺,不見一鬼矣。越數日,寒熱大作,疑鬼為祟,乃徙 居他寺。變幻如鬼,不免於意想之外,使人得見其陰私。十目十手,殆非虛語。然智 出鬼上,而卒不免為鬼驅。察見淵魚者不祥,又是之謂矣。

  大學士溫公鎮烏魯木齊日,軍屯報遣犯王某逃,緝捕無跡。久而微聞其本與一吳 某皆閩人,同押解至哈密辟展間,王某道死。監送臺軍不通閩語,不能別孰吳孰王。 吳某因言死者為吳,而自冒王某之名。來至配所數月,伺隙潛遁。官府據哈密文牒, 緝王不緝吳,故吳幸逃免。然事無左證,疑不能明,竟無從究詰。軍吏巴哈布因言, 有賣絲者婦,甚有姿首。忽得奇疾,終日惟昏昏臥,而食則兼數人。如是兩載餘。一 日,噭然長號,僵如屍厥。灌治竟夜,稍稍能言。自云:「魂為城隍判官所攝,逼為 妾媵,而別攝一餓鬼附其形。至某日壽盡之期,冥牒拘召,判官又囑鬼役,別攝一餓 鬼抵。餓鬼亦喜得轉生,願為之代。迨城隍庭訊,乃察知偽狀,以判官、鬼役付獄, 遣我歸也。」後判官塑像,無故自碎。此婦又兩年餘乃終。計其復生至再死,與其得 疾至復生,日數恰符,知以枉被掠奪,仍還其應得之壽矣。然則移甲代乙,冥司亦有 ,所惜者此少城隍一訊耳。

  李阿亭言,灤州民家,有狐據其倉中居,不甚為祟,或偶然拋擲磚瓦,盜竊飲食 耳。後延術士劾治,殪數狐,且留符曰:「再至則焚之。」狐果移去。然時時幻形為 其家婦女,夜出與鄰舍少年狎,甚乃幻其幼子形,與諸無賴同臥起。大播醜聲,民固 弗知。一日,至佛寺,聞禪室嬉笑聲,穴紙竊窺,乃其女與僧雜坐。憤甚,歸取刃, 其女乃自內室出,始悟為狐復仇。再延術士,術士曰:「是已竄逸,莫知所之矣。」 夫狐魅小小擾人,事所恒有,可以不必治,即治,亦罪不至死。遽駢誅之,實為己甚 ,其銜冤也固宜。雖有符可恃,狐不能再逞,而相報之巧,乃卒生於所備外。然則君 子於小人,力不足勝,固遭反噬;即力足勝之,而機械潛伏,變端百出,其亦深可怖 已。

  嵩輔堂閣學言,海淀有貴家守墓者,偶見數犬逐一狐,毛血狼藉。意甚憫之,持 杖擊犬散,提狐置室中。俟其蘇息,送至曠野,縱之去。越數日,夜有女子款扉入, 容華絕代。駭問所自來,再拜曰:「身是狐女。昨遘大難,蒙君再生,今來為君拂枕 席。」守墓者度無惡意,因納之。往來狎昵兩月餘,日漸瘵瘦,然愛之不疑也。一日 ,方共寢,聞窗外呼曰:「阿六賤婢!我養創甫癒,未即報恩,爾何得冒托我名,魅 郎君使病?脫有不諱,族黨中謂我負義,我何以自明?即知事出於爾,而郎君救我, 我坐視其死,又何以自安?今偕姑姐來誅爾!」女子驚起欲遁,業有數女排闥入,掊 擊立斃。守墓者惑溺已久,痛惜恚忿,反斥此女無良,奪其所愛。此女反覆自陳,終 不見省。且拔刃躍起,欲為彼女報冤。此女乃痛哭越牆去。守墓者後為人言之,猶恨 恨也。此所謂「忠而見謗,信而見疑」也歟!

  董曲江前輩言,有講學者,性乖僻,好以苛禮繩生徒。生徒苦之,然其人頗負端 方名,不能詆其非也。塾後有小圃,一夕,散步月下,見花間隱隱有人影。時積雨初 晴,土垣微圮,疑為鄰里竊蔬者。迫而詰之,則一麗人匿樹後,跪答曰:「身是狐女 ,畏公正人不敢近,故夜來折花。不虞為公所見,乞曲恕。」言詞柔婉,顧盼間百媚 俱生。講學者惑之,挑與語,宛轉相就。且云:「妾能隱形,往來無跡。即有人在側 ,亦不睹。不至為生徒知也。」因相燕昵。比天欲曉,講學者促之行。曰:「外有人 聲,我自能從窗隙去,公無慮。」俄曉日滿窗,執經者麇至,女仍垂帳偃臥。講學者 心搖搖,然尚冀人不見。忽外言:「某媼來迓女。」女披衣逕出,坐皋比上理鬢訖, 斂衽謝曰:「未攜妝具,且歸梳沐,暇日再來訪,索昨夕纏頭錦耳。」乃里中新來角 妓,諸生徒賄使為此也。講學者大沮,生徒課畢歸早餐,已自負衣裝遁矣。外有餘必 中不足,豈不信乎?

  曲江又言,濟南有貴公子,妾與妻相繼歿。一日,獨坐荷亭,似睡非睡,恍惚若 見其亡姬。素所憐愛,即亦不畏,問:「何以能返?」曰:「鬼有地界,土神禁不許 闌入。今日明日,值娘子誦經期,連放燄口,得來領法食也。」問:「娘子來否?」 曰:「娘子獄事未竟,安得自來?」問:「施食無益於亡者,作燄口何益?」曰:「 天心仁愛,佛法慈悲,賑人者佛天喜,賑鬼者佛天亦喜。是為亡者資冥福,非為其自 來食也。」問:「泉下況味何似?」曰:「墮女身者妾夙業,充下陳者君夙緣。業緣 俱滿,靜待轉輪,亦無大苦樂。但乏一小婢供驅使,君能為焚一偶人乎?」懵騰而醒 。姑信其有,為作偶人焚之。次夕見夢,則一小婢相隨矣。夫束芻縛竹,剪紙裂繒, 假合成質,何亦通靈?蓋精氣摶結,萬物成形;形不虛立,秉氣含精。雖久而腐朽, 猶蜎蠕以化,芝菌以蒸。故人之精氣未散者為鬼,布帛之精氣,鬼之衣服亦如生。其 於物也,既有其質,精氣斯凝,以質為範,象肖以成。火化其渣滓,不化其菁英,故 體為灰燼,而神聚幽冥。如人殂謝,魄降而魂升。夏作明器,殷周相承,聖人所以知 鬼神之情也。若夫金釭、春條,未閟佳城,殯宮闃寂,彳亍夜行,投畀炎火,微聞咿 嚶。是則衰氣所召,妖以人興,抑或他物之所憑矣(有樊媼者,在東光見有是事)。

  朱子穎運使言,昔官敘永同知時,由成都回署,偶遇茂林,停輿小憩。遙見萬峰 之頂,似有人家,而削立千仞,實非人跡所到。適攜西洋遠鏡,試以窺之,見草屋三 楹,向陽啟戶,有老翁倚松立,一幼女坐簷下,手有所持,似俯首縫補,柱屋似有對 聯,望不了了。俄雲氣滃鬱,遂不復睹。後重過其地,林麓依然。再以遠鏡窺之,空 山而已。其仙靈之宅,誤為人見,遂更移居歟?

  潘南田畫有逸氣,而性情孤峭,使酒罵座,落落然不合於時。偶為余作梅花橫幅 ,余題一絕曰:「水邊籬落影橫斜,曾在孤山處士家。只怪樛枝蟠似鐵,風流畢竟讓 桃花。」蓋戲之也。後余從軍塞外,侍姬輩嫌其敝黯,竟以桃花一幅易之。然則細瑣 之事,亦似皆前定矣。

  青縣王恩溥,先祖母張太夫人乳母孫也。一日,自興濟夜歸,月明如晝,見大樹 下數人聚飲,杯盤狼藉。一少年邀之入座,一老翁嗔語少年曰:「素不相知,勿惡作 劇。」又正色謂恩溥曰:「君宜速去,我輩非人,恐小兒等於君不利。」恩溥大怖, 狼狽奔走。得至家,殆無氣以動。後於親串家作弔,突見是翁,驚仆欲絕,惟連呼: 「鬼!鬼!」老翁笑掖之起,曰:「僕耽曲櫱,日恒不足。前值月夜,荷鄰里相邀, 酒已無多。遇君適至,恐增一客則不滿枯腸,故詭語遣君。君乃竟以為真耶?」賓客 滿堂,莫不絕倒。中一客目擊此事,恒向人說之。偶夜過廢祠,見數人轟飲,亦邀入 座。覺酒味有異,心方疑訝,乃為群鬼擠入深淖,化磷火熒熒散。東方漸白,有耕者 救之,乃出。緣此膽破,翻疑恩溥所見為真鬼。後途遇此翁,竟不敢接談。此表兄張 自修所說。戴君恩詔則曰:「實有此事,而所傳殊倒置。乃此客先遇鬼,而恩溥聞之 。偶夜過某村,值一多年未晤之友,邀之共飲,疑其已死,絕裾奔逃。後相晤於姻家 ,大遭詬誶也。」二說未審孰是。然由張所說,知不可偶經一事,遂謂事事皆然,致 失於誤信;由戴所說,知亦不可偶經一事,遂謂事事皆然,反敗於多疑也。

  李秋崖言,一老儒家有狐,居其空倉中。三四十年未嘗為祟,恒與人對語,亦頗 知書。或邀之飲亦肯出,但不見其形耳。老儒歿後,其子亦諸生,與狐酬酢如其父, 狐不甚答。久乃漸肆擾。生故設帳于家,而兼為人作訟牒。凡所批課文,皆不遺失; 凡作訟牒,則甫具草,輒碎裂,或從手中掣其筆。凡修脯所入,毫釐不失;凡刀筆所 得,雖扃鎖嚴密,輒盜去。凡學子出入,皆無所見;凡訟者至,或瓦石擊頭面流血, 或簷際作人語,對眾發其陰謀。生苦之。延道士劾治,登壇召將,攝狐至。狐侃侃辯 曰:「其父不以異類視我,與我交至厚,我亦不以異類自外,視其父如兄弟。今其子 自墮家聲,作種種惡業,不隕身不止。我不忍坐視,故撓之使改圖。所攫金皆埋其父 墓中,將待其傾覆,周其妻子,實無他腸。不虞煉師之見譴,生死惟命。」道士蹶然 下座,三揖而握手曰:「使我亡友有此子,吾不能也。微我不能,恐能者千百無一二 。此舉乃出爾曹乎?」不別主人,太息逕去。其子愧不自容,誓輟是業,竟得考終。

  乾隆丙辰、丁巳間,戶部員外郎長公泰,有僕婦年二十餘,中風昏眩,氣奄奄如 縷,至夜而絕。次日,方為營棺斂,手足忽動,漸能屈伸,俄起坐,問:「此何處? 」眾以為猶譫語也。既而環視室中,意若省悟,喟然者數四,默默無語。從此病頓癒 。然察其語音行步,皆似男子,亦不能自梳沐。見其夫若不相識。覺有異,細詰其由 ,始自言:「本男子。數日前死,魂至冥司,主者檢算未盡,然當謫為女身,命借此 婦屍復生。覺倏如睡去,倏如夢醒,則已臥板榻上矣。問其姓名里貫,堅不肯言。惟 曰:「事已至此,何必更為前世辱?」遂不窮究。初不肯與僕同寢,後無詞可拒,乃 曲從。然每一薦枕,輒飲泣至曉。或竊聞其自語曰:「讀書二十年,作官三十餘年, 乃忍恥受奴子辱耶?」其夫又嘗聞囈語曰:「積金徒供兒輩樂,多亦何為?」呼醒問 之,則曰未言。知其深諱,亦姑置之。長公惡言神怪事,禁家人勿傳,故事不甚彰。 然亦頗有知之者。越三載餘,終鬱鬱病死,訖不知其為誰也。

  先師裘文達公言,有郭生,剛直負氣。偶中秋燕集,與朋友論鬼神,自云不畏。 眾請宿某凶宅以驗之,郭慨然仗劍往。宅約數十間,秋草滿庭,荒蕪蒙翳。扃戶獨坐 ,寂無見聞。四鼓後,有人當戶立,郭奮劍欲起。其人揮袖一拂,覺口噤體僵,有如 夢魘,然心目仍了了。其人磬折致詞曰:「君固豪士,為人所激,因至此。好勝者常 情,亦不怪君。既蒙枉顧,本應稍盡賓主意,然今日佳節,眷屬皆出賞月,禮別內外 ,實不欲公見。公又夜深無所歸,今籌一策,擬請君入甕,幸君勿嗔;觴酒豆肉,聊 以破悶,亦幸勿見棄。遂有數人舁郭置大荷缸中,上覆方桌,壓以巨石。俄隔缸笑語 雜遝,約男婦數十,呼酒行炙,一一可辨。忽覺酒香觸鼻,暗中摸索,有壺一杯一小 盤四,橫擱象箸二。方苦饑渴,且姑飲啖。復有數童子繞缸唱豔歌,有人扣缸語曰: 「主人命娛賓也。」亦靡靡可聽。良久又扣缸語曰:「郭君勿罪。大眾皆醉,不能舉 巨石。君且姑耐,貴友行至矣。」語訖遂寂。次日,眾見門不啟,疑有變,逾垣而入 。郭聞人聲,在缸內大號,眾竭力移石,乃闖然出。述所見聞,莫不拊掌。視缸中器 具,似皆己物;還家訊問,則昨夕家燕,並酒肴失之,方詬誶大索也。此魅可云狡獪 矣。然聞之使人笑不使人怒,當出甕時,雖郭生亦自啞然也。真惡作劇哉。余容若曰 :「是猶玩弄為戲也。」曩客秦隴間,聞有少年隨塾師讀書山寺。相傳寺樓有魅,時 出媚人。私念狐女必絕豔,每夕詣樓外禱以媟詞,冀有所遇。一夜,徘徊樹下,見小 鬟招手,心知狐女至,躍然相就。小鬟悄語曰:「君是解人,不煩絮說。娘子甚悅君 ,然此何等事,乃公然致祝!主人怒君甚,以君貴人,不敢祟,惟約束娘子頗嚴。今 夜幸他出,娘子使來私招君,君宜速往。」少年隨之行,覺深閨曲弄,都非寺內舊門 徑。至一房,朱隔半開,雖無燈,隱隱見牀帳。小鬟曰:「娘子初會,覺靦覥,已臥 帳內。君第解衣,逕登榻,無出一言,恐他婢聞也。」語訖逕去。少年喜不自禁,遽 揭其被,擁於懷而接唇。忽其人驚起大呼。卻立愕視,則室廬皆不見,乃塾師睡簷下 乘涼也。塾師怒,大施夏楚。不得已吐實,竟遭斥逐。此乃真惡作劇矣。文達公曰: 「郭生恃客氣,故僅為魅侮;此生懷邪心,故竟為魅陷。二生各自取耳,豈魅有善惡 哉。」

  李村有農家婦,每早晚出饁,輒見女子隨左右,問同行者則不見,意大恐怖。後 乃漸隨至家。然恒在院中,或在牆隅,不入寢室。婦逼視,即卻走;婦返,即仍前。 知為冤對,因遙問之。女子曰:「汝前生與我皆貴家妾,汝妒我寵,以奸盜誣我,致 幽死。今來取償。詎汝今生事姑孝,恒為善神所護,我不能近,故日日相隨。揆度事 勢,萬萬無可相報理,汝倘作道場度我,我得轉輪,即亦解冤矣。」婦辭以貧,女子 曰:「汝貧非虛語,能發念誦佛號萬聲,亦可度我。」問:「此安得能度鬼?」曰: 「常人誦佛號,佛不聞也,特念念如對佛,自攝此心而已。若忠臣孝子,誠感神明, 一誦佛號,則聲聞三界,故其力與經懺等。汝是孝婦,知必應也。」婦如所說,發念 持誦,每誦一聲,則見女子一拜,至滿萬聲,女子不見矣。此事故老時說之。知篤志 事親,勝信心禮佛。

  又聞窪東有劉某者,母愛其幼弟,劉愛弟更甚於母。弟嬰痼疾,母憂之,廢寢食 。劉經營療治,至鬻其子供醫藥,嘗語妻曰:「弟不救,則母可慮,毋寧我死耳!」 妻感之,鬻及衵衣,無怨言。弟病篤,劉夫婦晝夜泣守。有丐者夜棲土神祠,聞鬼語 曰:「劉某夫婦輪守其弟,神光照爍,猝不能入,有違冥限,奈何?」土神曰:「兵 家聲東而擊西,汝知之乎?」次日,其母灶下卒中惡。夫婦奔視,母蘇而弟已絕矣。 蓋鬼以計取之也。後夫婦並年八十餘乃卒。奴子劉琪之女,嫁於窪東,言聞諸故老曰 :「劉自奉母以外,諸事蠢蠢如一牛。有告以某忤其母者,劉掉頭曰:『世寧有是人 ?人寧有是事?汝毋造言!』其癡多類此,傳以為笑。」不知乃天性純摯,直以盡孝 為自然,故有是疑耳!元人王彥章墓詩曰:「誰信人間有馮道」,即此意矣。

  景少司馬介茲,官翰林時,齋宿清秘堂(此因乾隆甲子御題「集賢清秘」額,因 相沿稱之,實無此堂名。)。積雨初晴,微月未上,獨坐廊下,聞瀛洲亭中語曰:「 今日樓上看西山,知杜紫微『雨餘山態活』句,真神來之筆!」一人曰:「此句佳在 『活』字,又佳在『態』字烘出活字。若作山色、山翠,則興象俱減矣。」疑為博晰 之等尚未睡,納涼池上。呼之不應,推戶視之,闃無人跡。次日,以告晰之,晰之笑 曰:「翰林院鬼,故應作是語。」

  釋家能奪舍,道家能換形。奪舍者托孕婦而轉生,換形者血氣已衰,大丹未就, 則借一壯盛之軀與之互易也。狐亦能之。族兄次辰云,有張仲深者,與狐友,偶問其 修道之術,狐言:「初煉幻形,道漸深則煉蛻形,蛻形之後,則可以換形。凡人癡者 忽黠,黠者忽顛,與初不學仙而忽好服餌導引,人怪其性情變常,不知皆魂氣已離, 狐附其體而生也。然既換人形,即歸人道,不復能幻化飛騰。由是而精進,則與人之 修仙同,其證果較易;或聲色貨利,嗜慾牽纏,則與人之惑溺同,其墮輪迴亦易。故 非道力堅定,多不敢輕涉世緣,恐浸淫而不自覺也。」其言似亦近理,然則人欲之險 ,其可畏也哉。

  朱介如言,嘗因中暑眩瞀,覺忽至曠野中,涼風颯然,意甚爽適。然四顧無行跡 ,莫知所向。遙見數十人前行,姑往隨之。至一公署,亦姑隨入。見殿閣宏敞,左右 皆長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將坐衙狀。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視之,乃 亡友張恒照。悟為冥司,因告以失路狀,張曰:「生魂誤至,往往有此。王見之亦不 罪,然未免多一詰問。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君返,我亦欲略問家事也。」入 坐未幾,王已升座。自窗隙竊窺,見同來數十人,以次庭訊,語不甚了了。惟一人昂 首爭辯,似不服罪。王舉袂一揮,殿左忽現大圓鏡,圍約丈餘,鏡中現一女子反縛受 鞭像;俄似電光一瞥,又現一女子忍淚橫陳像。其人叩顙曰:「伏矣。」即曳去。良 久放衙,張就問子孫近狀,朱略道一二。張揮手曰:「勿再言,徒亂人意。」因問: 「頃所見者,業鏡耶?」曰:「是也。」問:「影必肖形,今無形而現影,何也?」 曰:「人鏡照形,神鏡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 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畢現也。若無心作過,本不自知,則照亦不見。心無 是事,即無是象耳。冥司斷獄,惟以有心無心別善惡,君其識之。」又問:「神鏡何 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見,緣物以形。體魂已離,存者性靈。神識不滅,如燈熒 熒。外光無翳,內光虛明,內外瑩澈,故纖芥必呈也。」語訖,遽曳之行。覺此身忽 高忽下,如隨風敗籜。倏然驚醒,則已臥榻上矣。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鄉試後期至 ,乃具道之。

  東光馬節婦,余妻黨也。年未二十而寡,無翁姑兄弟,亦無子女。艱難困苦,坐 臥一破屋中,以浣濯縫紉自給,至鬻釜以易粟,而拾破瓦盆以代釜。年八十餘,乃終 。余嘗序《馬氏家乘》,然其夫之名字,與母之族氏,則忘之久矣。相傳其十一二時 ,隨母至外家。故有狐,夜擲瓦石擊其窗,聞屋上厲聲曰:「此有貴人,汝輩勿取死 !」然竟以民婦終,殆《孟子》所謂「天爵」歟?先師李又聃先生與同里,嘗為作詩 曰:「早歲吟黃鵠,顛連四十春。懷貞心比鐵,完節鬢如銀。慷慨期千古,凋零剩一 身。幾番經坎坷,此念未緇磷(即婦初寡時,尚存田數畝,有欲迫之嫁者,侵凌至盡 。)。震撼驚風雨,撝呵賴鬼神(一歲,霖雨經旬,鄰屋新造者皆圮,節婦一破屋, 支柱欹斜,竟得無恙。)。天原常佑善,人竟不憐貧。稍覺親朋少,羞為乞索頻。一 家徒四壁,九食度三旬。絕粒腸空轉,傭鍼手盡皴。有薪皆掃葉,無甑可生塵。黧面 真如鵠,懸衣半似鶉。遮門纔破薦(屋扉破碎不能葺,以破薦代扉者十餘年。),藉 草是華茵。只自甘饑凍,翻嫌話苦辛。偷兒嗤餓鬼(夜有盜過節婦屋上,節婦呼問, 盜大笑曰:「吾何至進汝餓鬼家!」),女伴笑癡人(有同巷貧婦再醮富室,歸寧時 華服過節婦曰:「看我享用,汝豈非大癡耶!」)。生死心無改,存亡理亦均。喧闐 憑燕雀,堅勁自松筠。伊我欽賢淑,多年共里闉。不辭歌詠拙,取表性情真。公議存 鄉校,廷評待史臣。他時邀紫誥,光映九河濱。」蓋先生壬申公車主余家時所作。故 僅云「顛連四十春」。詩格絕類香山。敬錄於此,一以昭節婦之賢,一以存先師之遺 墨也。後外舅周籙馬公見此詩,遂割腴田三百畝,為節婦立嗣,且為請旌。或亦諷諭 之力歟!

  余從軍西域時,草奏草檄,日不暇給,遂不復吟詠。或得一聯一句,亦境過輒忘 。《烏魯木齊雜詩》百六十首,皆歸途追憶而成,非當日作也。一日,功加毛副戎自 述生平,悵懷今昔,偶為賦一絕句曰:「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場;半夜醒 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毛不解詩,余亦不復存稿。後同年楊君逢元過訪,偶 話及之。不知何日楊君登城北關帝祠樓,戲書於壁,不署姓名。適有道士經過,遂傳 為仙筆。余畏人乞詩,楊君畏人乞書,皆不肯自言。人又微知余能詩不能書,楊君能 書不能詩,亦遂不疑及,竟幾於流為丹青。迨余辛卯還京祖餞,於是始對眾言之。乃 爽然若失。昔南宋閩人林外題詞於西湖,誤傳仙筆。元(編按:元當作金。王庭筠, 字子端,金河東人,自號黃華老人。)王黃華詩刻於山西者,後摹刻於滇南,亦誤傳 仙筆。然則諸書所謂仙詩者,此類多矣。

  圖裕齋前輩言,有選人游釣魚臺。時西頂社會,游女如織。薄暮,車馬漸稀,一 女子左抱小兒,右持鼗鼓,裊裊來。見選人,舉鼗一搖,選人一笑,女子亦一笑。選 人故狡黠,揣女子裝束類貴家,而抱子獨行,又似村婦,蹤跡詭異,疑為狐魅,因逐 之絮談。女子微露夫亡之幼意。選人笑語之曰:「毋多言,我知爾,亦不懼爾。然我 貧,聞爾輩能致財,若能贍我,我即從爾去。」女子亦笑曰:「然則同歸耳。」至其 家,屋不甚宏壯,而頗華潔。亦有父母姑姐妹,彼此意會,不復話氏族,惟獻酬款洽 而已。酒闌就宿,備極嬿婉。次日入城,攜小奴及襆被往,頗相安。惟女子冶蕩無度 ,奔命殆疲。又漸使拂枕簟,侍梳沐,理衣裳,司灑掃,至於煙筒茗碗之役,亦遣執 之。久而其姑若姐妹,皆調謔指揮,視如僮婢。選人耽其色,利其財,不能拒也。一 旦,使滌廁牏,選人不肯。女子慍曰:「事事隨汝意,此乃不隨我意耶?」諸女亦助 之誚責。由此漸相忤。既而每夜出不歸,云親戚留宿。又時有客至,皆曰中表,日嬉 笑燕飲,或琵琶度曲,而禁選人勿至前。選人恚憤,女子亦怒,且笑曰:「不如是, 金帛從何來?使我謝客易,然一家三十口,須汝供給,汝能之耶?」選人知不可留, 攜小奴入京,僦住屋。次日再至,則荒煙蔓草,無復人居,並衣裝不知所往矣。選人 本攜數百金,善治生,衣頗襤縷。忽被服華楚,皆怪之。具言贅婿狀,人亦不疑。俄 又襤縷,諱不自言。後小奴私泄其事,人乃知之。曹慕堂宗丞曰:「此魅竊逃,猶有 人理。吾所見有甚於此者矣。」

  武強張公令譽,康熙丁酉舉人,劉景南之婦翁也。言有選人納一姬,聘幣頗輕, 惟言其母愛女甚,每月當十五日在寓,十五日歸寧。悅其色美而值廉,竟曲從之。後 一選人納姬,約亦如是,選人初不肯,則舉此選人為例。詢訪信然,亦曲從之。二人 本同年,一日話及,前選人忽省曰:「君家阿嬌,歸寧上半月耶?下半月耶?」曰: 「下半月。」前選人大悟,忽引入內室視之,果一人也。蓋其初鬻之時,已預留再鬻 地矣。張公淳實君子,度必無妄言。惟是京師鬻女之家,雖變幻萬狀,亦必欺以其方 ,故其術一時不遽敗。若月月剋日歸寧,已不近事理,又不時往來於兩家,豈人不能 聞?是必敗之道。狡黠者斷不出此。或傳聞失實,張公誤聽之歟?然紫陌看花,動多 迷路,其造作是語,固亦不為無因耳。

  朱青雷言,李華麓在京,以五百金納一姬。會以他事詣天津。還京之日,途遇一 友,下車為禮。遙見姬與二媒媼同車馳過,大駭愕。而姬若弗見華麓者。恐誤認,思 所衣繡衫又己所新製,益懷疑,草草話別。至家,則姬故在。一見即問:「爾先至耶 ?媒媼又將爾嫁何處?」姬倉皇不知所對。乃怒,遣家僮呼父母來領女。父母狼狽至 。其妹聞姐有變,亦同來。入門,則宛然車中女,其繡衫乃借於姐者,尚未脫。蓋少 其姐一歲,容貌略相似也。華麓方跳踉如虓虎,見之省悟,嗒然無一語。父母固詰相 召意,乃述誤認之故,深自引愆。父母亦具述方鬻次女,借衣隨媒媼同往事。問:「 價幾何?」曰:「三百金,未允也。」華麓囅然,急開篋取五百金置几上曰:「與其 姐同價,可乎?」頃刻議定,留不遣歸,即是夕同衾焉。風水相遭,無心湊合,此亦 可謂佳話矣。

  劉東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詆訾今古,高自位置。有指摘其詩文一字者,銜 之次骨,或至相毆。值河間歲試,同寓十數人,或相識,或不相識。夏夜散坐庭院納 涼,狂生縱意高談,眾畏其唇吻,皆緘口不答。惟樹後坐一人,抗詞與辯,連抵其隙 ,理屈詞窮。怒問:「子為誰?」暗中應曰:「僕焦王相也。(河間之宿儒。)」駭 問:「子不久死耶?」笑應曰:「僕如不死,敢捋虎鬚耶?」狂生跳擲叫號,繞牆尋 覓。惟聞笑聲吃吃,或在木杪,或在簷端而已。

  王洪緒言,鄚州築堤時,有少婦抱衣袱行堤上,力若不勝,就柳下暫息。時傭作 數十人,亦散憩樹下。少婦言:「歸自母家,惟幼弟控一驢相送。驢驚墜地,弟入秫 田追驢,自辰至午尚未返。不得已,沿堤自行。家去此西北四五里,誰能抱袱送我, 當謝百錢。」一少年私念此可挑,不然,亦得謝,乃隨往。一路與調謔,不甚答,亦 不甚拒。行三四里,突七八人要於路曰:「何物狂且,敢覬覦我家婦女?」共執縛箠 楚。皆曰:「送官徒涉訟,不如埋之。」少婦又述其謔語,益無可辯,惟再三哀祈。 一人曰:「姑貰爾。然須罰掘開此塍,盡泄其積水。」授以一鍤,坐守促之。掘至夜 半,水道乃通,諸人亦不見。環視四面,蘆葦叢生,杳無村落。疑狐穴被水,誘此人 濬治云。

第十七卷 姑妄聽之三

  族姪竹汀言,文安有傭工古北口外者,久無音問。其父母值歲荒,亦就食口外, 且覓子。亦久無音問。後乃有人見之泰山下,言:「昔至密雲東北,日已暮,風雲並 作。遙見山谷有燈光,漫往投止。至則土屋數楹,圍以秫籬。有老嫗應門,問其里貫 ,入以告。又遣問姓名年歲,並問:『曾有子出口否?子何名?年幾何歲?』具以實 對。忽有女子整衣出,延入上坐,拜而侍立,促老嫗督婢治酒肴,意甚親昵。莫測其 由,起而固詰。則失聲伏地曰:『兒不敢欺翁姑,兒狐女也。嘗與翁姑之子為夫婦, 本出相悅,無相媚意。不虞其愛戀過度,竟以瘵亡。心恒愧悔,故誓不別適,依其墓 以居。今無意與翁姑遇,幸勿他往,兒尚能養翁姑。』初甚駭怖,既而見其意真切, 相持涕泣,留共居。狐女奉事無不至,轉勝於有子,如是六七年。狐女忽遣老嫗市一 棺,且具鍤畚。怪問其故。欣然曰:『翁姑宜賀兒。兒奉事翁姑,自追念逝者,聊盡 寸心耳。不期感動土神,聞於岳帝。岳帝憫之,許不待丹成,解形證果。今以遺蛻合 窆,表同穴意也。』引至側室,果一黑狐臥榻上,毛光如漆;舉之輕如葉,扣之乃作 金石聲。信其真仙矣。葬事畢,又啟曰:『今隸碧霞元君為女官,當往泰山,請共往 。』故相偕至此,僦屋與土人雜居。狐女惟不使人見形,其供養仍如初也。」後不知 其所終。此與前所記狐女略相近。然彼有所為而為,故僅得逭誅;此無所為而為,故 竟能成道。天上無不忠不孝之神仙,斯言諒哉。

  竹汀又言,有夜宿城隍廟廊者,聞殿中鬼語曰:「奉牒拘某婦。某婦戀其病姑, 不肯死,念念固詰,神不離舍,不能攝取,奈何?」城隍曰:「愚忠愚孝,多不計成 敗。與命數爭,徒自苦者,固不少;精誠之至,鬼神所不能奪者,挽回一二,間亦有 之。與強魂捍拒,其事迥殊,此宜申岳帝取進止,毋遽以厲鬼往也。」語訖,遂寂。 後不知究竟能攝否。然足知人定勝天,確有是理矣。

  顧郎中德懋,世所稱判冥者也。嘗自言平反一獄,頗自喜。其姓名不敢泄,其事 則有姑出其婦者,以小姑之讒,非其罪也。姑性卞,倉卒度無挽回理;而母家親黨無 一人,遂披緇尼庵,待姑意轉。其夫憐之,時往視婦,亦不能無情。庵旁有廢園,每 約以夜伏破屋,而自逾牆缺私就之。來往歲餘,為其師所覺。師持戒嚴,以為污佛地 ,斥其夫勿來,來且逐婦,夫遂絕跡。婦竟鬱鬱死。冥官謂既入空門,宜遵佛法,乃 耽淫犯戒,當從僧律科斷,議付泥犁。顧駁之曰:「尼犯淫戒,固有明刑,然必初念 皈依,中違誓願,科以僧律,百喙無詞。此婦則無罪仳離,冀收覆水,恩非斷絕,志 且堅貞。徒以孤苦無歸,托身荒剎。其為尼也,但可謂之毀容,未可謂之奉法;其在 庵也,但可謂之借榻,不可謂之安禪。若據其浮蹤,執為惡業,則瑤光奪婿,更以何 罪相加?至其感念故夫,逾牆幽會,跡似『贈以芍藥』,事均『採彼靡蕪』。人本同 衾,理殊失節。陽律於未婚私媾,僅擬杖刑,猶容納贖。茲之違禮,恐視彼為輕。況 已抑鬱捐生,縱有微愆,足以蔽罪。自應寬其薄罰,逕付轉輪。准理酌情,似乎兩協 。」事上,冥王竟從其議。此語真妄,無可證驗。然據其所議,固持平之論矣。又, 顧臨歿,自云以多泄陰事,謫為社公。姑存其說,亦足為輕談溫室者箴也。

  庫爾喀喇烏蘇(庫爾喀喇,譯言黑;烏蘇,譯言水也。)臺軍李印,嘗隨都司劉 德行山中。見懸崖老松貫一矢,莫測其由。晚宿郵舍,印乃言:「昔過是地,遙見一 騎飛馳來。疑為瑪哈沁,伏深草伺之。漸近,則一物似人非人,據馬上;馬乃野馬也 。知為怪,發一矢中之。嗡然如鐘聲,化黑煙去;野馬亦驚逸。今此矢在樹,知為木 妖也。」問:「頃見之,何不言?」曰:「射時彼原未見我,彼既有靈,恐聞之或報 復,故寧默也。」其機警多類此。一日,塔爾巴哈臺押逋寇滿答爾至,命印接解。以 鐵杻貫手,以鐵鏈從馬腹橫鎖其足。時已病,奄奄僅一息,與之食,亦不甚咽;在馬 上每欲倒擲下,賴繫足得不墮。但慮其死,不慮其逃也。至戈壁,兩馬相並,又作欲 墮狀。印舉手引之,突挺然而起,以杻擊印仆馬下,即旋轡馳入戈壁去。戈壁東北連 科布多(北路定邊副將軍所屬。),綿亙數百里,古無人跡,竟莫能追。始知其病者 偽也。參將岳濟,坐是獲重譴;印亦長枷。既而伊犁復捕得滿答爾。蓋額魯特來降者 ,賞賚最厚;滿答爾貪餌而出,因就擒。訊其何以敢再至,則曰:「我罪至重,諒必 不料我來;我隨眾而來,亦必不疑其中有我。」其所計良是,而不虞識其頂上箭瘢也 。以印之巧密,而卒為術愚;以滿答爾之深險,而卒以詐敗。日以心鬥,誠不知其所 窮。然任智終遇其敵,未有千慮不一失者,則定理也。

  李義山詩「空聞子夜鬼悲歌」,用晉時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詩「秋墳鬼唱鮑家 詩」,則以鮑參軍有《蒿里行》,幻窅其詞耳。然世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嘗 讀書別業。一夕,風靜月明,聞有度崑曲者,亮折清圓,淒心動魄,諦審之,乃《牡 丹亭》『叫畫』一齣也。忘其所以,靜聽至終。忽省牆外皆斷港荒陂,人跡罕至,此 曲自何而來?開戶視之,惟蘆荻瑟瑟而已。」

  香畹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塚,暮夜或見鬼形,或聞鬼語。老儒有膽 殊不怖,其僮僕習慣,亦不怖也。一夕,隔牆語曰:「鄰君已久,知先生不訝。嘗聞 吟詠,案上當有溫庭筠詩,乞錄其《達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語曰:「末句『鄴 城風雨連天草』,祈寫連為黏,則感極矣。頃爭此一字,與人賭小酒食也。」老儒適 有溫集,遂舉投牆外。約一食頃,忽木葉亂飛,旋飈怒卷,泥沙灑窗戶如急雨。老儒 笑且叱曰:「爾輩勿劣相,我籌之已熟。兩相角賭,必有一負;負者必怨,事理之常 。然因改字以招怨,則吾詞曲;因其本書以招怨,則吾詞直。聽爾輩狡獪,吾不愧也 。」語訖而風止。褚鶴汀曰:「究是讀書鬼,故雖負氣求勝,而能為理屈。然老儒不 出此集,不更兩全乎?」王谷原曰:「君論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司爨王媼言,(即見醉鍾馗者。)有樵者,伐木山岡。力倦小憩,遙見一人持衣 數襲,沿路棄之。不省其何故。諦視之,履險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 慘淡不似人。疑為妖魅。登高樹瞰之,人已不見。由其棄衣之路,宛轉至山坳,則一 虎伏焉。知人為倀鬼,衣,所食者之遺也。急棄柴,自岡後遁。次日,聞某村某甲, 於是地死於虎矣。路非人徑所必經,知其以衣為餌,導之至是也。物莫靈於人,人恒 以餌取物,今物乃以餌取人,豈人弗靈哉!利汨其靈,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傳, 獵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銃群擊,殪其三焉。則虎又以智敗矣。輾轉倚伏,機械又 安有窮歟!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計萬萬不到此。聞倀役於虎,必得代乃轉生 ,是殆倀誘人自代,因引人捕虎報冤也。」倀者人所化,揆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 虎知倀助己,不知即倀害己矣。

  梁豁堂言,有粵東大商喜學仙,招納方士數十人,轉相神聖,皆曰衝舉可坐致。 所費不貲,然亦時時有小驗。故信之益篤。一日,有道士來訪,雖敝衣破笠,而神采 落落,如獨鶴孤松。與之言,微妙元遠,多出意表。試其法,則驅役鬼神,呼召風雨 ,如操券也;松鱸、臺菌,吳橙、閩荔,如取攜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猶僕隸也 。握其符,十洲三島,可以夢游。出黍顆之丹,點瓦石為黃金,百鍊不耗。粵商大駭 服。諸方士自顧不及,亦稽首稱聖師,皆願為弟子,求傳道。道士曰:「然則擇日設 壇,當一一授汝。」至期,道士登座,眾拜訖。道士問:「爾輩何求?」曰:「求仙 。」問:「求仙何以求諸我?」曰:「如是靈異,非真仙而何?」道士軒渠良久,曰 :「此術也,非道也。夫道者沖漠自然,與元氣為一,烏有如是種種哉?蓋三教之放 失久矣!儒之本旨,明體達用而已,文章記誦非也,談天說性亦非也;佛之本旨,無 生無滅而已,佈施供養非也,機鋒語錄亦非也;道之本旨,清淨沖虛而已,章咒符籙 非也,爐火服餌亦非也。爾所見種種,是皆章咒符籙事;去爐火服餌,尚隔幾塵。況 長生乎?然無所徵驗,遽斥其非,爾必謂譽其所能,而毀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 以種種能為,而告以種種不可為,爾庶幾知返乎!儒家、釋家,情偽日增,門徑各別 ,可勿與辯也。吾疾夫道家之滋偽,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諸方士曰:「爾 之不食,辟穀丸也。爾之前知,桃偶人也。爾之燒丹,房中藥也。爾之點金,縮銀法 也。爾之入冥,茉莉根也。爾之召仙,攝靈魂也。爾之返魂,役狐魅也。爾之搬運, 五鬼術也。爾之辟兵,鐵布衫也。爾之飛躍,鹿盧蹺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 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眾牽衣叩額曰:「下士沉迷,已知其罪;幸逢 仙駕,是亦前緣,忍不一度脫乎?」道士卻坐,顧粵商曰:「爾曾聞笙歌錦繡之中, 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顧諸方士曰:「爾曾聞炫術鬻財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 ?夫修道者須謝絕萬緣,堅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後可不死;使此氣綿綿不停 ,而後可長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緣,骨非藥物所能換,緣亦非情 好所能結。必積功累德,而後列名於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靈自爾感通,仙 緣乃湊。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紙大書十六字曰:「內絕世緣 ,外積陰騭;無怪無奇,是真秘密。」投筆於案,聲如霹靂,已失所在矣。

  表伯王洪生家,有狐居倉中,不甚為祟。然小兒女或近倉遊戲,輒被瓦擊。一日 ,廚下得一小狐,眾欲捶殺以泄憤,洪生曰:「是挑釁也。人與妖鬥,寧有勝乎?」 乃引至榻上,哺以果餌,親送至倉外。自是兒女輩往來其地,不復擊矣。此不戰而屈 人也。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縣東留福莊。其鄰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鄰婦出視無一人 ,惟聞屋上語曰:「汝家犬太惡,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內,煩以煙燻之,當自 出。」婦大駭,入視灶內,果嚶嚶有泣聲。問:「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內小語曰 :「我名綠雲,狐家婢也。不勝鞭箠,逃匿於此,冀少緩須臾死,惟娘子哀之。」婦 故長齋禮佛,意頗憐憫,向屋仰語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實不忍火攻。苟無大罪, 乞仙家舍之。」(里俗呼狐曰仙家。)屋上應曰:「我二千錢新買得,那能即捨?」 婦曰:「二千錢贖之,可乎?」良久,乃應曰:「是或尚可。」婦以錢擲於屋上,遂 不聞聲。婦扣灶呼曰:「綠雲可出,我已贖得汝,汝主去矣。」灶內應曰:「感活命 恩!今便隨娘子驅使。」婦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驚駭小兒女,亦慎勿 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後每逢元旦,輒聞窗外呼曰:「綠雲叩頭!」

  蒙古以羊骨卜,燒而觀其坼兆,猶蠻峒雞卜也。霍丈易書在葵蘇圖軍臺時,有老 婦解此術。使卜歸期。婦側睨良久曰:「馬未鞍,人未冠,是不行也;然鞍與冠皆已 具,行有兆矣。」越數月,又使卜。婦一視即拜,曰:「馬已鞍,人已冠矣,公不久 其歸乎!」既而果賜環。又大學士溫公言,曩征烏什,俘回部十餘人,禁地窖中。一 日,指口訴饑。投以杏,眾分食訖,一年老者握其核,喃喃密祝,擲於地上,觀其縱 橫奇偶,忽失聲哭。其黨環視,亦皆哭。既而駢誅之牒至。疑其法如火珠林錢卜也。 是與蓍龜雖不同,然以骨取象者,龜之變;以物取數者,蓍之變。其藉人精神以有靈 ,理則一耳。

  康熙癸巳秋,宋村廠佃戶周甲,不勝其婦之箠楚,夜伺婦寢,逃匿破廟。將待曉 ,介鄰里乞憐。婦覺之,追跡至廟,對神像數其罪,叱使伏受鞭。廟故有狐。鞭甫十 餘,方哀呼,群狐合噪而出曰:「世乃有此不平事!」齊奪甲置牆隅,執其婦,褫無 寸縷,即以其鞭鞭之,至流血未釋。突狐婦又合噪而出,曰:「男子但解護男子!渠 背妻私匿某家女,不應死耶?」亦奪其婦置牆隅,而相率執甲。群狐格鬥爭救,喧哄 良久。守田者疑為劫盜,大呼嗚銃為聲援,狐乃各散。婦已委頓,甲竭蹶負以歸。王 得庵先生時設帳於是,見婦在途中猶喃喃罵也。先生嘗曰:「快哉諸狐!可謂禮失而 求野。狐婦乃惡傷其類,又別執一理,操同室之戈。蓋門戶分而朋黨起,朋黨盛而公 論淆,轇轕紛紜,是非蠭起,其相軋也久矣。」

  張鉉耳先生家,一夕覓一婢不見,意其逋逃。次日,乃醉臥宅後積薪下。空房鎖 閉,不知其何從入也。沃髮漬面,至午乃蘇。言昨晚聞後院嬉笑聲,稔知狐魅,習慣 不懼,竊從門隙窺之。見酒炙羅列,數少年方聚飲。俄為所覺,遽躍起擁我逾牆入。 恍惚間如睡如夢,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陳釀醇濃,加以苛罰,遂至沉酣,不記幾 時眠,亦不知其幾時去也。鉉耳先生素剛正,自往數之曰:「相處多年,除日日取柴 外,兩無干犯。何突然越禮,以良家婢子,作娼女侑觴?子弟猖狂,父兄安在?為家 長者,寧不愧乎!」至夜半窗外語曰:「兒輩冶蕩,業已笞之。然其間有一線乞原者 ,此婢先探手入門,作謔詞乞肉,非出強牽。且其月下花前,採蘭贈芍,閱人非一, 碎璧多年,故兒輩敢通款曲。不然,則某婢某婢,色豈不佳,何終不敢犯乎?防範之 疏,僕與先生似當兩分其過,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兒,此婢吾亦當痛笞。 」狐哂曰:「過摽梅之年,而不為之擇配偶;鬱而橫決,罪豈獨在此婢乎?」先生默 然。次日,呼媒媼至,凡年長數婢盡嫁之。

  邱縣丞天錦言,西商有杜奎者,不知其鄉貫,其語似澤、潞人也。剛勁有膽,不 畏鬼神。空宅荒祠,所至恒襥被獨宿,亦無所見聞。偶行經六盤山麓,日已曛黑,遂 投止廢堡破屋。荒煙蔓草,四無人蹤,度萬萬無寇盜。解裝絆馬,拾枯枝爇火禦寒, 竟展衾安臥。方欲睡間,聞有哭聲。諦聽之,似在屋後,似出地下。時榾㭾方然,室 明如晝,因側眠,握刀以待之。俄聲漸近,已在窗外黑處嗚嗚不已,然終不露形。杜 叱問曰:「平生未曾見爾輩。是何鬼物?可出面言。」暗中有應者曰:「身是女子, 裸無寸縷,愧難相見。如不見棄,許入被中,則有物蔽形,可以對語。」杜知其欲相 媚惑,亦不懼之,微哂曰:「欲入即入。」陰風颯然,已一好女共枕矣。羞容靦碘, 掩面泣曰:「一語纔通,遽相偎倚。人雖冶蕩,何至於斯?緣有苦情,迫於陳訴,雖 嫌造次,勿訝淫奔。此堡故群盜所居,妾偶獨行,為其所劫,盡褫衣裳簪珥,縛棄澗 中。夏浸寒泉,冬埋積雪,沉陰冱凍,萬苦難名。後惡黨伏誅,廢為墟莽。無人可告 ,茹痛至今。幸空谷足音,得見君子,機緣難再,千載一時。故忍恥相投,不辭自獻 ,擬以一宵之愛,乞市薄槥,移骨平原。庶地氣少溫,得安營魄。倘更作佛事,超拔 轉輪,則再造之恩,誓世世長執巾櫛。」語訖拭淚,縱體入懷。杜慨然曰:「本謂爾 為妖,乃沉冤如是!吾雖耽花柳,然乘人窘急,挾制求歡,則落落丈夫義不出此。汝 既畏冷,無妨就我取溫;如講幽期,則不如逕去。」女伏枕叩額,亦不再言。杜擁之 酣眠,帖然就抱。天曉,已失所在。乃留數日,為營葬營齋。越數載歸里,有鄰家小 女,見杜輒戀戀相隨。後老而無子,求為側室。父母不肯,女自請相從,竟得一男。 知其事者,皆疑為此鬼後身也。

  《宋書.符瑞志》曰:「珊瑚鉤,王者恭信則見,然不言其形狀。蓋自然之寶也 。」杜工部詩曰:「飄飄青瑣郎,文采珊瑚鉤。」似即指此。蕭銓詩曰:「珠簾半上 珊瑚鉤。」則以珊瑚為鉤耳。余見故大學士楊公一帶鉤,長約四寸餘,圍約一寸六七 分。其鉤就倒垂椏杈,截去附枝,作一螭頭。其繫緞環柱,亦就一橫出之癭瘤,作一 芝草。其幹天然彎曲,脈理分明,無一毫斧鑿跡。色跡純作櫻桃紅。殆為奇絕。其掛 鉤之環,則以交柯連理之枝,去其外歧,而存其周圍相屬者。亦似天成。然珊瑚連理 者多,佩環似此者亦多,不為異也。云以千四百金得諸洋舶。此在壬午、癸未間,其 時珊瑚易致,價尚未昂云。

  又余在烏魯木齊時,見故大學士溫公有玉一片,如掌大,可作臂閣,質理瑩白。 面有紅斑四點,皆大如指頂,鮮活如花片,非血浸,非油煉,非琥珀燙,深入腠理, 而暈腳四散,漸遠漸淡,以至於無,蓋天成也。公恒以自隨。木果木之戰,公埋輪縶 馬,慷慨捐身。此物想流落蠻煙瘴雨間矣。

  又嘗見賈人持一玉簪,長五寸餘,圓如畫筆之管,上半純白,下半瑩澈如琥珀, 為目所未睹。有酬以九百金者,堅不肯售。余終疑為藥煉也。

  五十年前,見董文恪公一玉蟹,質不甚巨,而純白無點瑕。獨視之亦常玉,以他 白玉相比,則非隱青即隱黃隱赭,無一正白者,乃知其可貴。頃與柘林司農話及,司 農曰:「公在日,偶值匱乏,以六百金轉售之矣。」

  益都有書生,才氣飈發,頗為雋上。一日,晚涼散步,與村女目成。密遣僕婦通 詞,約某夕虛掩後門待。生潛蹤匿影,方暗中捫壁竊行,突火光一掣,朗若月明,見 一厲鬼當戶立。狼狽奔回,幾失魂魄。次日至塾,塾師忽端坐大言曰:「吾辛苦積得 小陰騭,當有一孫登第,何逾牆鑽穴,自敗成功?幸我變形阻之。未至削籍,然亦殿 兩舉矣。爾受人脩脯,教人子弟,何無約束至此耶?」自批其頰十餘,昏然仆地。方 灌治間,宅內僕婦亦自批其頰曰:「爾我家三世奴,豈朝秦暮楚者耶?幼主妄行,當 勸戒,不從,則當告主人。乃獻媚希賞,幾誤其終身,豈非負心耶?後再不悛,且褫 爾魄。」語訖亦昏仆。並久之乃蘇。門人李南澗曾親見之。蓋祖父之積累如是其難, 子孫之敗壞如是其易也。祖父之於子孫如是,其死尚不忘也,人可不深長思乎?然南 澗言,此生終身不第,顑頷以終。殆流蕩不返,其祖亦無如何歟?抑或附形於塾師, 附形於僕婦,而不附形於其孫,亦不附形於其子,猶有溺愛者存,故終不知懲歟?

  狐魅,人之所畏也。里有羅生者,讀小說雜記,稔聞狐女之姣麗,恨不一遇。近 郊古塚,人云有狐,又云時或有人與狎昵。乃詣其窟穴,具贄幣牲醴,投書求婚姻。 且云:「或香閨嬌女,並已乘龍,或鄙棄樗材,不堪倚玉,則乞賜一豔婢,用充貴媵 。銜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數日寂然。一夕,獨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燈下,嫣然 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來充下陳,幸見收錄。」因叩謁如禮 ,凝眸側立,妖媚橫生。生大欣慰,即於是夜定情,自以為彩鸞甲帳,不是過也。婢 善隱形,人不能見,雖遠行別宿,亦復相隨。益愜生所願,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 竊食,物不足則盜衣裳器具,鬻錢以買,亦不知誰為料理。意有徒黨同來也。以是稍 譙責之,然媚態柔情,搖魂動魄,低眉一盼,亦復回嗔。又冶蕩殊常,蠱惑萬狀,卜 夜卜晝,靡有已時,尚嗛嗛不足。以是家為之凋,體亦為之敝。久而疲於奔命,怨詈 時聞,漸起釁端,遂成仇隙,呼朋引類,妖祟大興,日不聊生。延正一真人劾治,婢 現形抗辯曰:「始緣祈請,本異私奔;繼奉主命,不為苟合。手紮具存,非無故為魅 也。至於盜竊淫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豈不知?既以耽色之故,捨人而求狐, 乃又責狐以人理,毋乃誖歟?即以人理而論,圖聲色之娛者,不能惜畜養之費。既充 妾媵,即當仰食於主人;所給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內,似此者多;較攘竊 他人,終為有間。若夫閨房燕昵,何所不有?聖人制禮,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 ,亦不能設以科條。在嫡配尚屬常情,在姬侍又其本分。錄以為罪,竊有未甘。」真 人曰:「鳩眾肆擾,又何理乎?」曰:「嫁女與人,意圖求取。不滿所欲,聚黨喧哄 者,不知凡幾。未聞有人科其罪,乃科罪於狐歟?」真人俯思良久,顧羅生笑曰:「 君所謂求仁得仁,亦復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驅役鬼神,預人家兒女事。」後羅生家 貧如洗,竟以瘵終。

  從姪秀山言,奴子吳士俊嘗與人鬥,不勝,恚而求自盡。欲於村外覓僻地,甫出 柵,即有二鬼邀之。一鬼言投井佳,一鬼言自縊更佳,左右牽掣,莫知所適。俄有舊 識丁文奎者從北來,揮拳擊二鬼遁去,而自送士俊歸。士俊惘惘如夢醒,自盡之心頓 息。文奎亦先以縊死者。蓋二人同役於叔父栗甫公家。文奎歿後,其母嬰疾困臥,士 俊嘗助以錢五百,故以是報之。此余家近歲事,與《新齊諧》所記鍼工遇鬼略相似, 信鑿然有之。而文奎之求代而來,報恩而去,尤足以激薄俗矣。

  周景垣前輩言,有巨室眷屬,連艫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艦來同泊,門燈檣 幟,亦官舫也。日欲沒時,艙中二十餘人,露刃躍過,盡驅婦女出艙外。有靚妝女子 隔窗指一小婦曰:「此即是矣。」群盜應聲曳之去。一盜大呼曰:「我即爾家某婢父 !爾女酷虐我女,鞭箠炮烙無人理,幸逃出遇我。爾追捕未獲。銜冤次骨,今來復仇 也!」言訖,揚帆順流去,斯須滅影。緝尋無跡,女竟不知其所終。然情狀可想矣。 夫貧至鬻女,豈復有所能為?而不慮其能為盜也;婢受慘毒,豈復能報,而不慮其父 能為盜也。此所謂蜂蠆有毒歟!又李受公言,有御婢殘忍者,偶以小過閉空房,凍餓 死。然無傷痕,其父訟不得直,反受笞。冤憤莫釋,夜逾垣入,並其母女手刃之。緝 捕多年,竟終漏網,是不為盜亦能報矣。又言京師某家火,夫婦子女並焚,亦群婢怨 毒之所為。事無顯證,遂無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報矣。余有親串,鞭笞婢妾 ,嬉笑如兒戲,間有死者。一夕,有黑氣如車輪,自簷墮下,旋轉如風,啾啾然有聲 ,直入內室而隱。次日,疽發於項如粟顆,漸以四潰,首斷如斬。是人所不能報,鬼 亦報之矣。人之愛子,誰不如我?其強者,銜冤茹痛,鬱結莫申,一決橫流,勢所必 至;其弱者,橫遭荼毒,齎恨黃泉,哀感三靈,豈無神理?不有人禍,必有天刑,固 亦理之自然耳。

  世謂古玉皆昆吾刀刻,不盡然也。魏文帝《典論》,已不信世有昆吾刀,是漢時 已無此器。李義山詩:「玉集胡沙割。」是唐已沙碾矣。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為 第一,其地即佛經之印度、《漢書》之身毒。精是技者,相傳猶漢武時玉工之裔,故 所雕物象,頗有中國花草,非西域所有者,沿舊譜也。又云別有奇藥能軟玉,故細入 毫芒,曲折如意。余嘗見瑪少宰興阿,自西域買來梅花一枝,虯幹夭矯,殆可以插瓶 ;而開之則上蓋下底成一盒,雖細條碎瓣,亦皆空中。又嘗見一缽,內外兩重,可以 轉而不可出,中間隙縫,僅如一發,搖之無聲,斷無容刀之理;刀亦斷無屈曲三折, 透至缽底之理。疑其又有黏合無跡之藥,不但能軟也。此在前代,偶然一見,謂之鬼 工。今則納賮輸琛,有如域內,亦尋常視之矣。

  閩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閱歲餘,有親串見之別縣,初疑貌相似,然聲音體 態無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從後試呼其小名。女忽回顧,知不謬。又疑為鬼,歸告 其父母。開塚驗視,果空棺。共往蹤跡。初陽不相識。父母舉其胸脅瘢痣,呼鄰婦密 視,乃具伏。覓其夫,則已遁矣。蓋閩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飲之,一寸可屍噘一日 ,服至六寸尚可蘇,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與鄰子狎。故磨此根使詐死,待 其葬而發墓共逃也。婿家鳴官捕得鄰子,供詞與女同。時吳林塘官閩縣,親鞠是獄, 欲引開棺見屍律,則人實未死,事異圖財;欲引藥迷子女例,則女本同謀,情殊掠賣 。無正條可以擬罪,乃仍以姦拐本律斷。人情變幻,亦何所不有乎?

  唐宋人最重通犀,所云種種人物,形至奇巧者。唐武后之簡作雙龍對立狀,宋孝 宗之帶作南極老人扶杖像。見於諸書者不一,當非妄語。今惟有黑白二色,未聞有肖 人物形者,此何以故歟?惟大理石往往似畫,至今尚然。嘗見梁少司馬鐵幢家一插屏 ,作一鷹立老樹斜柯上,觜距翼尾,一一酷似;側身旁睨,似欲下搏,神氣亦極生動 。朱運使子穎,嘗以大理石鎮紙贈亡兒汝佶,長約二寸廣約一寸,厚約五六分。一面 懸崖對峙,中有二人,乘一舟順流下;一面作雙松欹立,鍼鬣分明,下有水紋,一月 在松梢,一月在水。宛然兩水墨小幅。上有刻字,一題曰「輕舟出峽」,一題曰「松 溪印月」,左側題「十嶽山人」,字皆八分書。蓋明王寅故物也。汝佶以獻余。余於 器玩不甚留意,後為人取去。煙雲過眼矣。偶然憶及,因並記之。

  舊蓄北宋苑畫八幅,不題名氏,絹絲如布,筆墨沉著工密,中有渾渾穆穆之氣, 疑為真跡。所畫皆故事,而中有三幅不可考。一幅下作甲仗隱現狀,上作一月銜樹杪 ,一女子衣帶飄舞,翩如飛鳥似御風而行;一幅作曠野之中,一中使背詔立,一人衣 巾襤縷自右來,二小兒迎拜於左,其人作引手援之狀。中使若不見三人,三人亦若不 見中使;一幅作一堂甚華敞,階下列酒罌五,左側作豔女數人,靚裝彩服若貴家姬, 右側作媼婢攜抱小兒女,皆侍立甚肅,中一人常服據榻坐,自抱一酒罌,持鑽鑽之。 後前一幅辨為紅線,後二幅則終不知為誰。姑記於此,俟博雅者考之。

  張石粼先生,姚安公同年老友也,性伉直,每面折人過;然慷慨尚義,視朋友之 事如己事,勞與怨皆不避也。嘗夢其亡友某公,盛氣相詰曰:「君兩為縣令,凡故人 子孫零替者無不收恤,獨我子數千里相投,視如陌路,何也?」先生夢中怒且笑曰: 「君忘之歟?夫所謂朋友,豈勢利相攀援,酒食相徵逐哉!為緩急可恃,而休戚相關 也。我視君如弟兄,吾家奴結黨以蠹我,其勢蟠固。我無可如何。我嘗密托君察某某 ,君目睹其奸狀而恐招嫌怨,諱不肯言。及某某貫盈自敗,君又博忠厚之名,百端為 之解脫。我事之僨不僨,我財之給不給,君皆弗問,第求若輩感激,稱長者而已。是 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君先陌路視我,而怪我視君如陌路,君忘之歟?」其人瑟 縮而去。此五十年前事也。大抵士大夫之習氣,類以不談人過為君子,而不計其人之 親疏,事之利害。余常見胡牧亭為群僕剝削,至衣食不給;同年朱學士竹君,奮然代 為驅逐,牧亭生計乃稍蘇。又嘗見陳裕齋歿後,孀妾孤兒為其婿所凌逼;同年曹宗丞 慕堂亦奮然鳩率舊好,代為驅逐,其子乃得以自存。一時清議,稱古道者,百不一二 ;稱多事者,十恒八九也。又嘗見崔總憲應階娶孫婦,賃彩轎親迎,其家奴互相鉤貫 ,非三百金不能得,眾喙一音。至前期一兩日,價更倍昂。崔公恚憤,自求朋友代賃 ,朋友皆避怨不肯應。甚有謂彩轎無定價,貧富貴賤各隨其人為消長,非他人所可代 賃,以巧為調停者。不得已,以己所乘轎,結綵繒用之。一時清議,謂坐視非理者, 亦百不一二;謂善體下情者,亦十恒八九也。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將烏乎質之哉?

  朱青雷言,嘗謁椒山祠,見數人結伴入,眾皆叩拜,中一人獨長揖。或詰其故, 曰:「楊公員外郎,我亦員外郎,品秩相等,無庭參禮也。」或又曰:「楊公忠臣。 」怫然曰:「我奸臣乎?」于大羽因言,聶松巖嘗騎驢,遇一治磨者嗔不讓路,治磨 者曰:「石工遇石工(松巖,安邱張卯君之弟子,以篆刻名一時。),何讓之有?」 余亦言,交河一塾師與張晴嵐論文相詆,塾師怒曰:「我與汝同歲入泮,同至今日, 皆不第,汝何處勝我耶?」三事相類。雖善辯者無如何也。田白巖曰:「天地之大, 何所不有?遇此種人,惟當以不治治之,亦於事無害;必欲其解悟,彌出葛藤。嘗見 兩生同寓佛寺,一詈紫陽,一詈象山,喧詬至夜半。僧從旁解紛,又謂異端害正,共 與僧鬥。次日,三人破額,詣訟庭。非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乎?」

  昌平有老嫗,蓄雞至多,惟賣其卵。有買雞充饌者,雖十倍其價不肯售。所居依 山麓,日久滋衍,殆以谷量,將曙時,唱聲競作,如傳呼之相應也。會刈麥暴於門外 ,群雞忽千百齊至,圍繞啄食。媼持杖驅之不開,遍呼男女交手撲擊,東散西聚,莫 可如何。方喧呶間,住屋五楹,訇然摧圮,雞乃俱驚飛入山去。此與《宣室志》所載 李甲家鼠報恩事相類。夫鶴知夜半,雞知將旦,氣之相感而精神動焉,非其能自知時 也。故邵子曰:「禽鳥得氣之先。」至萬物成毀之數,斷非禽鳥所先知,何以聚族而 來,脫主人於厄乎?此必有憑之者矣!

  從姪汝夔言,甲乙並以捕狐為業,所居相距十餘里。一日,伺得一塚有狐跡,擬 共往,約日落後會於某所。乙至,甲已先在。同至塚側,相其穴,可容人。甲令乙伏 穴內,而自匿塚畔叢薄中;待狐歸穴,甲禦其出路,而乙在內禽縶之。乙暗坐至夜分 ,寂無音響,欲出與甲商進止。呼良久不應,試出尋之,則二墓碑橫壓穴口,僅隙光 一線,闊寸許,重不可舉,乃知為甲所賣。次日,聞外有叱牛聲,極力號叫,牧者始 聞。報其家往視,鳩人移石,已幽閉一晝夜矣。疑甲謀殺,率子弟詣甲,將報訟官。 至半途,乃見甲裸體反縛柳樹上,眾圍而唾詈,或鞭撲之。蓋甲赴約時,路遇婦相調 謔,因私狎於秫叢。時盛暑,各解衣置地,甫脫手,婦躍起,掣其衣走,莫知所向。 幸無人見,狼狽潛歸。未至家,遇明火持械者,見之呼曰:「奴在此!」則鄰家少婦 三四,睡於院中。忽見甲解衣就同臥,驚喚眾起。已棄衣逾牆遁。方共里黨追捕也。 甲無以自白,惟呼天而已。乙述昨事,乃知皆為狐所賣。然伺其穴而掩襲,此戕殺之 仇也。戕殺之仇,以遊戲報之,一閉使不出而留隙使不死,一褫其衣使受縛無辯,而 人覺即遁。使其罪亦不至死,猶可謂善留餘地矣。

  天下有極細之事,而皋陶亦不能斷者。門人折生遇蘭,健令也。官安定日,有兩 家爭一墳山,訟四五十年,閱兩世矣。其地廣闊不盈畝,中有二塚,兩家各以為祖塋 。問鄰證,則萬山之中,裹糧挈水乃能至,四無居人;問契券,則皆稱前明兵燹,已 不存;問地糧串票,則兩造具在。其詞皆曰:「此地萬不足耕,無錙銖之利,而有地 丁之額。所以百控不已者,徒以祖宗丘隴,不欲為他人占耳。」又皆曰:「苟非先人 之體魄,誰肯涉訟數十年,認他人為祖宗者?」或疑為謀占吉地,則又皆曰:「秦隴 素不講此事,實無此心,亦彼此不疑有此心。且四周皆石,不能再容一棺,如得地之 後,掘而別葬,是反授不得者以間,誰敢為之?」竟無以折服。又無均分理,無入官 理,亦莫能判定。大抵每祭必鬥,每鬥必訟,官惟就鬥論鬥,更不問其所因矣。後蔡 西齋為甘肅藩司,聞之曰:「此爭祭,非爭產也。盍以理喻之。」曰:「爾既自以為 祖墓,應聽爾祭。其來爭祭者,既願以爾祖為祖,於爾祖無損,於爾亦無損也,聽其 享薦亦大佳,何必拒乎?」亦不得已之權詞,然迄不知其遵否也。

  胡牧亭言,其鄉一富室,厚自奉養,閉門不與外事,人罕得識其面。不善治生而 財終不耗,不善調攝而終無疾病,或有禍患亦意外得解。嘗一婢自縊死,里胥大喜, 張其事報官,官亦欣然即日來。比陳屍檢驗,忽手足蠕蠕動。方共駭怪,俄欠伸,俄 轉側,俄起坐,已復甦矣。官尚欲以逼污投繯,鍛鍊羅織,微以語導之。婢叩首曰: 「主人妾媵如神仙,寧有情到我?設其到我,方歡喜不暇,寧肯自戕?實聞父不知何 故,為官所杖殺,悲痛難釋,憤恚求死耳,無他故也。」官乃大沮去。其他往往多類 此。鄉人皆言其蠢然一物,乃有此福,理不可明。偶扶乩召仙,以此叩之。乩判曰: 「諸公誤矣,其福正以其蠢也。此翁過去生中,乃一村叟,其人淳淳悶悶無計較心, 悠悠忽忽無得失心,落落漠漠無愛憎心,坦坦平平無偏私心,人或凌侮無爭競心,人 或欺紿無機械心,人或謗詈無嗔怒心,人或構害無報復心,故雖槁死牖下無大功德, 而獨以是心為神所福,使之食報於今生。其蠢無知識,正其身異性存,未昧前世善根 也。諸君乃以為疑,不亦誤耶?」時在側者信不信參半,吾竊有味斯言也。余曰:「 此先生自作傳贊,托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劉約齋舍人言,劉生名寅(此在劉景南家酒間話及,南北鄉音各異,不知是此寅 字否也。),家酷貧,其父早年與一友訂婚姻,一諾為定,無媒妁,無婚書庚帖,亦 無聘幣,然子女則並知之也。劉生父卒,友亦卒,劉生少不更事,窶益甚,至寄食僧 寮。友妻謀悔婚,劉生無如之何。女竟鬱鬱死。劉生知之,痛悼而已。是夕,燈下獨 坐,悒悒不寧,忽聞窗外啜泣聲,問之不應,而泣不已。固問之,彷彿似答一我字, 劉生頓悟曰:「是子也耶?吾知之矣。事已至此,來生相聚可也。」語訖遂寂。後劉 生亦夭死。惜無人好事,竟不能合葬華山。《長恨歌》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 綿綿無了期。」此之謂乎?雖悔婚無跡,不能名以貞;又以病終,不能名以烈,然其 志則貞烈兼矣。說是事時滿座太息,而忘問劉生里貫。約齋家在蘇州,意其鄉里歟?

  河間有遊僧,賣藥於市,以一銅佛置案上,而盤貯藥丸,佛作引手取物狀。有買 者先禱於佛,而捧盤進之。病可治者,則丸躍入佛手;其難治者,則丸不躍。舉國信 之。後有人於所寓寺內,見其閉戶研鐵屑,乃悟其盤中之丸,必半有鐵屑,半無鐵屑 ;其佛手必磁石為之,而裝金於外。驗之信然,其術乃敗。會有講學者,陰作訟牒, 為人所訐。到官昂然不介意,侃侃而爭。取所批《性理大全》核對,筆跡皆相符,乃 叩額伏罪。太守徐公諱景曾,通儒也,聞之笑曰:「吾平生信佛不信僧,信聖賢不信 道學,今日觀之,灼然不謬。」

  楊槐亭前輩有族叔,夏日讀書山寺中。至夜半,弟子皆睡,獨秉燭咿唔。倦極假 寐,聞叩窗語曰:「敢敬問先生,此往某村當從何路?」怪問為誰,曰:「吾鬼也。 谿谷重複,獨行失路。空山中鬼本稀疏,偶一二無賴賤鬼,不欲與言,即問之,亦未 必肯相告。與君幽明雖隔,氣類原同,故聞書聲而至也。」具以告之,謝而去。後以 語槐亭,槐亭憮然曰:「吾乃知孤介寡合,即作鬼亦難。」

  李秋崖與金谷村,嘗秋夜坐濟南歷下亭。時微雨新霽,片月初生,秋崖曰:「韋 蘇州『流雲吐華月』句,氣象天然,覺張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句,便多少著力。 」谷村未答,忽暗中人語曰:「豈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詩語,一是詞語, 格調亦迥殊也。即如《花間集》『細雨濕流光』句,在詞家為妙語,在詩家則靡靡矣 。」愕然驚顧,寂無一人。

  膠州法南墅,嘗偕一友登日觀。先有一道士倚石坐,傲不為禮,二人亦弗與言。 俄丹曦欲吐,海天滉耀,千匯萬狀,不可端倪。南墅吟元人詩曰:「『萬古齊州煙九 點,五更滄海日三竿』,不信然乎!」道士忽哂曰:「昌谷用作夢天詩,故為奇語。 用之泰山,不太假借乎?」南墅回顧,道士即不再言。既而踆烏湧上,南墅謂其友曰 :「太陽真火,故入水不濡也。」道士又哂曰:「公謂日自海出乎?此由不知天形, 故不知地形;不知地形,故不知水形也。蓋天橢圓如雞卵,地渾圓如彈丸,水則附地 而流,如核桃之皴皺。橢圓者,東西遠而上下近,凡有九重。最上曰宗動,元氣之表 ,無象可窺;次為恒星,高不可測;次七重,則日月五星各占一重,隨大氣旋轉,去 地且二百餘萬里,無論海也。渾圓者,地無正頂,身所立處皆為頂;地無正平,目所 見處皆為平。至廣漠之野,四望天地相接處,其圓中規,中高而四隤之證也,是為地 平。圓規以外,目所不見者,則地平下矣。湖海之中,四望天水相合處,亦圓中規, 是又水隨地形,中高四隤之證也。然江河之水狹且淺,夾以兩岸,行於地中,故日出 地上,始受日光。惟海至廣至深,附於地面,無所障蔽,故中高四隤之處,如水晶球 之半,日未至地平,倒影上射,則初見如一線;日將近地平,則斜影橫穿,未明先睹 。今所見者,是日之影,非日之形;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 也。至日出地平,則影斜落海底,轉不能見矣。儒家蓋嘗見此景,故以為天包水、水 浮地、日出入於水中,而不知日自附天、水自附地。佛家未見此景,故以須彌山四面 為四州,日環繞此山,南晝則北夜,東暮則西朝,是日常旋轉,平行竟不入地。證以 今日所見,其謬更無庸辯矣。」南墅驚其博辯,欲與再言。道士笑曰:「更竟其說。 子不知九萬里之圍圓,以漸而迤,以漸而轉,漸迤漸轉,遂至周環,必以為人能正立 ,不能倒立,拾楊光先之說,苦相詰難。老夫慵惰,不能與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大 郎山在亞祿國,與中國上下反對,其地南極出地三十五度,北極入地三十五度。), 不如其已也。」振衣逕去,竟莫測其何許人。

  大學士溫公言,征烏什時,有驍騎校腹中數刃,醫不能縫。適生俘數回婦,醫曰 :「得之矣。」擇一年壯肥白者,生刳腹皮,冪於創上,以匹帛纏束,竟獲無恙。創 癒後,渾合為一,痛癢亦如一。公謂:「非戰陣無此病,非戰陣亦無此藥。」信然。 然叛徒逆黨法本應誅,即不剝膚,亦即斷脰。用救忠義之士,固異於殺人以活人爾。

  周化源言,有二士游黃山,留連松石,日暮忘歸。夜色蒼茫,草深苔滑,乃共坐 於懸崖之下。仰視峭壁,猿鳥路窮,中間片石斜欹,如雲出岫,缺月微升,見有二人 坐其上,知非仙即鬼,屏息靜聽。右一人曰:「頃游嶽麓,聞此翁又作何語?」左一 人曰:「去時方聚講《西銘》,歸時又講《大學衍義》也。」右一人曰:「《西銘》 論萬物一體,理原如是。然豈徒心知此理,即道濟天下乎?父母之於子,可云愛之深 矣,子有疾病,何以不能療?子有患難,何以不能救?無術焉而已。此猶非一身也。 人之一身,慮無不深自愛者,己之疾病,何以不能療?己之患難,何以不能救?亦無 術焉而已。今不講體國經野之政、捍災禦變之方,而曰吾仁愛之心同於天地之生物, 果此心一舉萬物,即可以生乎?吾不知之矣。至《大學》條目,自格致以至治平,節 節相因,而節節各有其功力。譬如土生苗,苗成禾,禾成穀,穀成米,米成飯,本節 節相因。然土不耕則不生苗,苗不灌則不得禾,禾不刈則不得穀,穀不舂則不得米, 米不炊則不得飯,亦節節各有其功力。西山作《大學衍義》,列目至齊家而止,謂治 國平天下可舉而措之。不知虞舜之時,果瞽瞍允若,而洪水即平、三苗即格乎?抑猶 有治法在乎?又不知周文之世,果太姒徽音而江漢即化、崇侯即服乎?抑別有政典存 乎?今一切棄置,而歸本於齊家,毋亦如土可生苗,即炊土為飯乎?吾又不知之矣。 」左一人曰:「瓊山所補,治平之道其備乎?」右一人曰:「真氏過於泥其本,邱氏 又過於逐其末。不究古今之時勢,不揆南北之情形,瑣瑣屑屑,縷陳多法,且一一疏 請施行,是亂天下也。即其海運一議,臚列歷年漂失之數,謂所省轉運之費,足以相 抵。不知一舟人命,詎止數十;合數十舟即逾千百,又何為抵乎?亦妄談而已矣。」 左一人曰:「是則然矣。諸儒所述封建井田,皆先王之大法,有太平之實驗,究何如 乎?」右一人曰:「封建井田,斷不可行,駁者眾矣。然講學家持是說者,意別有在 ,駁者未得其要領也。夫封建井田不可行,微駁者知之,講學者本自知之。知之而必 持是說,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以藏其身也。蓋言理言氣,言性言心,皆恍惚無 可質,誰能考未分天地之前,作何形狀;幽微曖昧之中,作何情態乎?至於實事,則 有憑矣。試之而不效,則人人見其短長矣。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說,使人必不能試,必 不肯試,必不敢試,而後可號於眾曰:『吾所傳先王之法,吾之法可為萬世致太平, 而無如人不用何也!』人莫得而究詰,則亦相率而嘆曰:『先生王佐之才,惜哉不竟 其用。』云爾。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而要以三月齋戒乃能觀,是即此術。第彼猶有棘 刺,猶有母猴,故人得以求其削。此更托之空言,並無削之可求矣。天下之至巧,莫 過於是。駁者乃以迂闊議之,烏識其用意哉!」相與太息者久之,劃然長嘯而去。二 士竊記其語,頗為人述之。有講學者聞之,曰:「學求聞道而已。所謂道者,曰天曰 性曰心而已。忠孝節義,猶為末務;禮樂刑政,更末之末矣。為是說者,其必永嘉之 徒也夫!」

  劉香畹寓齋扶乩,邀余,未赴。或傳其二詩曰:「是處春山長藥苗,閒隨蝴蝶過 溪橋;林中借得樵童斧,自斲槐根木癭瓢。」「飛巖倒掛萬年藤,猿狖攀緣到未能。 記得隨身棕拂子,前年遺在最高層。」雖意境微狹,亦楚楚有致。

  《春秋》有原心之法,有誅心之法。青縣有人陷大辟,縣令好外寵。其子年十四 五,頗秀麗,乘其赴省宿館舍,邀之於途,托言牒訴而自獻焉。獄竟解。實為孌童, 人不以孌童賤之,原其心也。里有少婦與其夫狎昵無度,夫病瘵死。姑察其性佚蕩, 恒自監之。眠食必共,出入必偕,五六年未嘗離一步。竟鬱鬱以終。實為節婦,人不 以節婦許之,誅其心也。余謂此童與郭六事相類,惟欠一死耳(語詳《灤陽消夏錄》 。)。此婦心不可知,而身則無玷。《大車》之詩所謂「畏子不奔,畏子不敢」者, 在上猶為有刑政,則在下猶為守禮法。君子與人為善,蓋棺之後,固應仍以節許之。

  啄木能禹步劾禁,竟實有之。奴子李福,性頑劣,嘗登高木之杪,以杙塞其穴口 ,而鋸平其外,伏草間伺之。啄木返,果翩然下樹,以喙畫沙若符篆,畫畢,以翼拂 之,其穴口之杙,錚然拔出如激矢。此豈可以理解歟?余在書局銷毀妖書,見《萬法 歸宗》中載有是符,其畫縱橫交貫,略如小篆兩無字相並之形,不知何以得之,亦不 知其信否也。

  李福又嘗於月黑之夜,出村南叢塚間,嗚嗚作鬼聲,以恐行人。俄磷火四起,皆 嗚嗚來赴,福乃狼狽逃歸。此以類相召也。故人家子弟,於交遊當慎其所召。

  壬午順天鄉試,與安溪李延彬前輩同分校。偶然說虎,延彬曰:「里有入山樵採 者,見一美婦隔澗行,衣飾華麗,不似村妝,心知為魅,伏叢薄中覘所往。適一鹿引 麂下澗飲,婦見之,突撲地化為虎,衣飾委地如蟬蛻,逕搏二鹿食之。斯須仍化美婦 ,整頓衣飾,款款循山去。臨流照影,妖媚橫生,幾忘其曾為虎也。」秦澗泉前輩曰 :「妖媚蠱惑,但不變虎形耳,捕噬之性則一也。偶露本質,遽相驚訝,此樵何少見 多怪乎?」

  大學士伍公鎮烏魯木齊日,頗喜吟詠,而未睹其稿。惟於驛壁見一詩曰:「極目 孤城上,蒼茫見四郊。斜陽高樹頂,殘雪亂山坳。牧馬嘶歸櫪,啼鳥倦返巢。秦兵真 耐冷,薄暮尚鳴骹。」殊有中唐氣韻。

  束州佃戶邵仁我言,有李氏婦,自母家歸。日薄暮,風雨大作,避入廢廟中。入 夜稍止,已暗不能行。適客作(俗謂之短工。為人鋤田刈禾,計日受值,去來無定者 也。)數人荷鉏入,懼遭強暴,又避入廟後破屋。客作暗中見影,相呼追跡。婦窘急 無計,乃嗚嗚作鬼聲。既而牆內外並嗚嗚有聲,如相應答。數人怖而反。夜半雨晴, 竟潛蹤得脫。此與李福事相類,而一出偶相追逐,一似來相救援。雖謂秉心貞正,感 動幽靈,亦未必不然也。

  仁我又言,有盜劫一富室,攻樓門垂破。其黨手炬露刃,迫脅家眾曰:「敢號呼 者死!且大風,號呼亦不聞,死何益!」皆噤不出聲。一灶婢年十五六,睡廚下,乃 密持火種,黑暗中伏地蛇行,潛至後院,乘風縱火,焚其積柴。煙燄燭天,闔村驚起 ,數里內鄰村亦救視。大眾既集,火光下明如白晝,群盜格鬥不能脫,竟駢首就擒。 主人深感此婢,欲留為子婦。其子亦首肯,曰:「具此智略,必能作家,雖灶婢何害 ?」主人大喜,趣取衣飾,即是夜成禮。曰:「遲則講尊卑,論良賤,是非不一,恐 有變局矣。」亦奇女子哉!

  邊秋崖前輩言,一宦家夜至書齋,突見案上一人首,大駭,以為咎徵。里有道士 能符籙,時預人喪葬事,急召占之。亦駭曰:「大凶!然可禳解,齋醮之賚,不過百 餘金耳。」正擬議間,窗外有人語曰:「身不幸伏法就終,幽魂無首,則不可轉生, 故恒自提攜,累如疣贅。頃見公棐几滑淨,偶置其上。適公猝至,倉皇忘取,以致相 驚,此自僕之粗疏,無關公之禍福。術士妄語,慎不可聽。」道士仍喪氣而去。又言 一宦家患狐祟,延術士劾治,法不驗,反為狐所窘。走投其師,更乞符籙至。方登壇 檄將,已聞樓上搬移聲、呼應聲,洶洶然相率而去。術士顧盼有德色,宦家亦深感謝 。忽舉首見壁上一帖,曰:「公衰運將臨,故吾輩得相擾。昨公捐金九百,建育嬰堂 ,德感明神,又增福澤,故吾輩舉族而去。術士行法適值其時,據以為功,深為忝竊 。賜以觴豆,為稍障羞顏,庶幾或可;若有所酬贈,則小人太僥倖矣。」字徑寸餘, 墨痕猶濕,術士慚沮,竟噤不敢言。梁簡文帝《與湘東王書》引諺曰:「山川而能語 ,葬師食無所;肺腑而能語,醫師面如土。」此二事者,可謂鬼魅能語矣,術士其知 之。

  朱導江言,有妻服已釋忽為禮懺者,意甚哀切,過於初喪。問之,初不言,所親 或私叩之,乃泫然曰:「亡婦相聚半生,初未覺其有顯過。頃忽夢至冥司,見女子數 百人,鎖以銀鐺,驅以骨朵,入一大官署中。俄聞號呼悽慘,栗魄動魂,既而一一引 出,並流血被骭,匍匐膝行,如牽羊豕。中一人見我招手,視即亡婦。驚問:『何罪 至此?』曰:『坐事事與君懷二意。初謂家庭常態,不意陰律至嚴,與欺父欺君竟同 一理,故墮落如斯。』問:『二意者何事?』曰:『不過骨肉之中私庇子女,奴隸之 中私庇婢媼,親串之中私庇母黨,均使君不知而已。今每至月朔,必受鐵杖三十,未 知何日得脫,此累累者皆是也。』尚欲再言,已為鬼卒曳去。多年伉儷,未免有情, 故為營齋造福耳。」夫同牢之禮,於情最親,親則非疏者所能間;敵體之義,於分本 尊,尊則非卑者所能違。故二人同心,則家庭之纖微曲折,男子所不能知,與知而不 能自為者,皆足以彌縫其闕。苟徇其私愛,意有所偏,則機械百出,亦可於耳目所不 及者,無所不為。種種釁端,種種敗壞,皆從是起;所關者大,則其罪自不得輕。況 信之者至深,托之者至重,而欺其不覺,為所欲為,在朋友猶屬負心,應干神譴,則 人原一體,分屬三綱者,其負心之罪,不更加倍蓗乎?尋常細故,斷以嚴刑,因不得 謂之深文矣。

  人情狙詐,無過於京師。余嘗買羅小華墨十六鋌,漆匣黯敝,真舊物也。試之, 乃摶泥而染以黑色,其上白霜,亦盦於濕地所生。又丁卯鄉試,在小寓買燭,爇之不 燃。乃泥質而冪以羊脂。又燈下有唱賣爐鴨者,從兄萬周買之。乃盡食其肉,而完其 全骨,內傅以泥,外糊以紙,染為炙爆之色,塗以油,惟兩掌頭頸為真。又奴子趙平 以二千錢買得皮靴,甚自喜。一日驟雨,著以出,徒跣而歸。蓋靿則烏油高麗紙揉作 縐紋,底則糊黏敗絮緣之以布。其他作偽多類此,然猶小物也。有選人見對門少婦甚 端麗,問之,乃其夫游幕,寄家於京師,與母同居。越數月,忽白紙糊門,全家號哭 ,則其夫訃音至矣。設位祭奠,誦經追薦,亦頗有弔者。既而漸鬻衣物,云乏食且議 嫁。選人因贅其家。又數月,突其夫生還,始知為誤傳凶問。夫怒甚,將訟官。母女 哀吁,乃盡留其囊篋,驅選人出。越半載,選人在巡城御史處,見此婦對簿。則先歸 者乃婦所歡,合謀挾取選人財,後其夫真歸而敗也。黎丘之技,不愈出愈奇乎?又西 城有一宅,約四五十楹,月租二十餘金。有一人住半載餘,恒先期納租,因不過問。 一日,忽閉門去,不告主人。主人往視,則縱橫瓦礫,無復寸椽,惟前後臨街屋僅在 。蓋是宅前後有門,居者於後門設木肆,販鬻屋材,而陰拆宅內之梁柱門窗,間雜賣 之。各居一巷,故人不能覺。累棟連甍,搬運無跡,尤神乎技矣。然是五六事,或以 取賤值,或以取便易,因貪受餌,其咎亦不盡在人。錢文敏公曰:「與京師人作緣, 斤斤自守,不入陷阱已幸矣。稍見便宜,必藏機械,神奸巨蠹,百怪千奇,豈有便宜 到我輩。」誠哉是言也。

  王青士言,有弟謀奪兄產者,招訟師至密室,篝燈籌畫。訟師為設機布阱,一一 周詳,並反間內應之術,無不曲到。謀既定,訟師掀髯曰:「令兄雖猛如虎豹,亦難 出鐵網矣。然何以酬我乎?」弟感謝曰:「與君至交,情同骨肉,豈敢忘大德?」時 兩人對據一方几,忽几下一人突出,繞室翹一足而跳舞,目光如炬,長毛毵毵如蓑衣 ,指訟師曰:「先生斟酌,此君視先生如骨肉,先生其危乎?」且笑且舞,躍上屋簷 而去。二人與侍側童子並驚仆。家人覺聲息有異,相呼入視,已昏不知人。灌治至夜 半,童子先蘇,具述所聞見。二人至曉乃能動。事機已泄,人言藉藉,竟寢其謀,閉 門不出者數月。相傳有狎一妓者,相愛甚。然欲為脫籍,則拒不從,許以別宅自居, 禮數如嫡,拒益力。怪詰其故,喟然曰:「君棄其結髮而匿我,此豈可托終身者乎? 」與此鬼之言,可云所見略同矣。

  張夫人,先祖母之妹,先叔之外姑也。病革時顧侍者曰:「不起矣。聞將死者見 先亡,今見之矣。」即而環顧病榻,若有所覓。喟然曰:「錯矣。」俄又拊枕曰:「 大錯矣。」俄又瞑目齧齒,掐掌有痕,曰:「真大錯矣!」疑為譫語,不敢問。良久 ,盡呼女媳至榻前,告之曰:「吾向以為夫族疏而母族親,今來導者皆夫族,無母族 也。吾向以為媳疏而女親,今亡媳在左右,而亡女不見也。非一氣者相關,異派者不 屬乎?回思平日之存心,非厚其所薄,薄其所厚乎?吾一誤矣,爾曹勿再誤也。」此 三叔母張太宜人所親聞。婦女偏私,至死不悟者多矣,此猶是大智慧人,能回頭猛省 也。

  孔子有言:「諫有五,吾從其諷。」聖人之究悉物情也。親串中一婦,無子而陰 忮其庶子;姪若婿又媒櫱短長,私黨膠固,殆不可以理喻。婦有老乳母,年八十餘矣 。聞之,匍匐入謁,一拜,輒痛哭曰:「老奴三日不食矣。」婦問:「曷不依爾姪? 」曰:「老奴初有所蓄積,姪事我如事母,誘我財盡。今如不相識,求一盂飯不得矣 。」又問:「曷不依爾女若婿?」曰:「婿誘我財如我姪,我財盡後,棄我亦如我姪 ,雖我女無如何也。」又問:「至親相負,曷不訟之?」曰:「訟之矣,官以為我已 出嫁,於本宗為異姓;女已出嫁,又於我為異姓。其收養為格外情,其不收養,律無 罪,弗能直也。」又問:「爾將來奈何?」曰:「亡夫昔隨某官在外,娶婦生一子, 今長成矣。吾訟姪與婿時,官以為既有此子,當養嫡母,不養則律當重誅。已移牒拘 喚,但不知何日至耳。」婦爽然若失。自是所為遂漸改。此親戚族黨,唇焦舌敝不能 爭者,而此嫗以數言回其意。現身說法,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耳。觸龍之於趙 太后,蓋用此術矣。

第十八卷 姑妄聽之四

  馬德重言,滄州城南,盜劫一富室,已破扉入,主人夫婦並被執,眾莫敢誰何。 有妾居東廂,變服逃匿廚下,私語灶婢曰:「主人在盜手,是不敢與鬥。渠輩屋脊各 有人,以防救應;然不能見簷下。汝抉後窗循簷出,密告諸僕:『各乘馬執械,四面 伏三五里外,盜四更後必出。四更不出,則天曉不能歸巢也。出必挾主人送,苟無人 阻,則行一二里必釋,不釋恐見其去向也。俟其釋主人,急負還。而相率隨其後,相 去務在半里內。彼如返鬥即奔還,彼止亦止,彼行又隨行,再返鬥仍奔,再止仍止, 再行仍隨行。如此數四,彼不返鬥,則隨之得其巢;彼返鬥,則既不得戰,又不得遁 ,逮至天明,無一人得脫矣。』婢冒死出告。眾以為中理,如其言,果並就擒。重賞 灶婢。妾與嫡故不甚協,至是亦相睦。後問妾:「何以辦此?」泫然曰:「吾故盜魁 某甲女,父在時,嘗言行劫所畏惟此法,然未見有用之者。今事急姑試,竟僥倖驗也 。」故曰,用兵者務得敵之情。又曰,以賊攻賊。

  戴東原言,有狐居人家空屋中,與主人通言語,致饋遺,或互假器物,相安若比 鄰。一日,狐告主人曰:「君別院空屋,有縊鬼多年矣。君近拆是屋,鬼無所棲,乃 來與我爭屋。時時現惡狀,恐怖小兒女,已自可憎,又作祟使患寒熱,尤不堪忍。某 觀道士能劾鬼,君盍求之除此害。」主人果求得一符,焚於院中。俄暴風驟起,聲轟 然如雷霆。方駭愕間,聞屋瓦格格亂鳴,如數十人奔走踐踏者,屋上呼曰:「吾計大 左,悔不及!頃神將下擊,鬼縛而吾亦被驅,今別君去矣!」蓋不忍其憤,急於一逞 ,未有不兩敗俱傷者。觀於此狐,可為炯鑒。又呂氏表兄言(忘其名字,先姑之長子 也。),有人患狐祟,延術士禁咒。狐去而術士需索無厭,時遣木人紙虎之類至其家 擾人,賂之,暫止。越旬日復然,其祟更甚於狐。攜家至京師避之,乃免。銳於求勝 ,借助小人,未有不遭反噬者,此亦一徵矣。

  烏魯木齊參將海起雲言,昔征烏什時,戰罷還營,見崖下樹椏間一人探首外窺, 疑為間諜,奮矛刺之(軍中呼矛曰苗子,蓋聲之轉也。),中石上,火光激迸,矛折 ,臂幾損。疑為目眩,然矛上地上,皆有血跡,不知何怪。余謂此必山精也。深山大 澤,何所不育。《白澤圖》所載,雖多附會,殆亦有之。又言,有一遊兵,見黑物蹲 石上,疑為熊,引滿射之,三發皆中,而此物夷然如不知。駭極,馳回,呼伙伴攜銃 往,則已去矣。余謂此亦山精耳。

  常山峪道中加班轎夫劉福言(九卿肩輿,以八人更番,出京則加四人,謂之加班 。),長姐者,忘其姓,山東流民之女,年十五六,隨父母就食於赤峰(即烏藍哈達 。烏藍譯言紅,哈達譯言峰也。今建為赤峰州。),租田以耕。一日,入山採樵,遇 風雨,避巖下,雨止已昏黑,畏虎不敢行,匿草間。遙見雙炬,疑為虎目。至前,則 官役數人,衣冠不古不今,叱問何人。以實告。官坐石上,令曳出,眾呼跪。長姐以 為山神,匍匐聽命。官曰:「汝夙孽應充我食,今就擒,當啖爾。速解衣伏石上,無 留寸縷,致罣礙齒牙。」知為虎王,觳觫祈免。官曰:「視爾貌尚可,肯侍我寢,當 赦爾。後當來往於爾家,且福爾。」長姐憤怒躍起曰:「豈有神靈肯作此語?必邪魅 也!啖則啖耳,長姐良家女,不能蒙面作此事。」拾石塊奮擊,一時奔散。此非其力 足勝之,其氣足勝之。其貞烈之心足以帥其氣也。故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

  張太守墨谷言,德、景間有富室,恒積穀而不積金,防劫盜也。康熙、雍正間, 歲頻歉,米價昂,閉廩不肯糶升穀,冀價再增。鄉人病之,而無如何。有角妓號玉面 狐者曰:「是易與,第備錢以待可耳。」乃自詣其家,曰:「我為鴇母錢樹,鴇母顧 虐我。昨與勃谿,約我以千金自贖。我亦厭倦風塵,願得一忠厚長者托終身,念無如 公者。公能捐千金,則終身執巾櫛。聞公不喜積金,即錢二千貫亦足抵。昨有木商聞 此事,已回天津取資,計其到當在半月外。我不願隨此庸奴,公能於十日內先定,則 受德多矣。」張故惑此妓,聞之驚喜,急出穀賤售。廩已開,買者坌至,不能復閉, 遂空其所積,米價大平。穀盡之日,妓遣謝富室曰:「鴇母養我久,一時負氣相詬, 致有是議。今悔過挽留,義不可負心。所言姑俟諸異日。」富室原與私約,無媒無證 ,無一錢聘定,竟無如何也。此事李露園亦言之,當非虛謬。聞此妓年甫十六七,遽 能辦此,亦女俠哉。

  丁藥園言,有孝廉,四十無子,買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詬誶。越歲 ,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轉鬻於遠處。孝廉惘惘如有失。獨宿書齋,夜分未寐,妾忽 搴帷入。驚問:「何來?」曰:「逃歸耳。」孝廉沉思曰:「逃歸慮來追捕,妒婦豈 肯匿?且事已至此,歸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實狐也。前以人來,人有人 理,不敢不忍詬;今以狐來,變幻無端,出入無跡,彼烏得而知之?」因嬿婉如初。 久而漸為童婢泄。嫡大恚,多金募術士劾治。一術士檄將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與 術士爭曰:「無子納妾,則納為有理;生子遣妾,則夫為負心。無故見出,罪不在我 。」術士曰:「既見出矣,豈可私歸?」妾曰:「出母未嫁,與子未絕;出婦未嫁, 於夫亦未絕。況鬻我者妒婦,非見出於夫。夫仍納我,是未出也,何不可歸?」術士 怒曰:「爾本獸類,何敢據人理爭?」妾曰:「人變獸心,陰律陽律皆有刑。獸變人 心,反以為罪,法師據何憲典耶?」術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誅妖耳,不知其 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無罪,天地未嘗不並育。上帝所不誅,法 師乃欲盡誅乎?」術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爾罪耶?」妾曰:「我以禮納,不得 為媚惑。倘其媚惑,則攝精吸氣,此生久槁矣。今在家兩年,復歸又五六年,康強無 恙,所謂媚惑者安在?法師受妒婦多金,鍛煉周內,以酷濟貪耳,吾豈服耶?」問答 之頃,術士顧所召神將,已失所在。無可如何,瞋目曰:「今不與爾爭,明日會當召 雷部!」明日,嫡再促設壇,則宵遁矣。蓋所持之法雖正,而法以賄行,故魅亦不畏 ,神將亦不滿也。相傳劉念臺先生官總憲時,題御史臺一聯曰:「無欲常教心似水, 有言自覺氣如霜。」可謂知本矣。

  莫雪崖言,有鄉人患疫,困臥草榻,魂忽已出門外,覺頓離熱惱,意殊自適。然 道路都非所曾經,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見悲喜。憶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 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離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遊覽,以廣見聞 ?」因隨之行,所經城市墟落,都不異人世,往來擾擾,亦各有所營。見鄉人皆目送 之,然無人交一語也。鄉人曰:「聞有地獄,可一觀乎?」友曰:「地獄如囚牢,非 冥官不能啟,非冥吏不能導,吾不能至也。有三數奇鬼,近乎地獄,君可以往觀。」 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許,至一地,空曠如墟墓,見一鬼,狀貌如人,而鼻下則無口。 問:「此何故?」曰:「是人生時,巧於應對,諛詞頌語媚世悅人,故受此報,使不 能語。或遇燄口漿水,則飲以鼻。」又見一鬼,尻聳向上,首折向下,面著於腹,以 兩手支拄而行。問:「此何故?」曰:「是人生時,妄自尊大,故受此報,使不能仰 面傲人。」又見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數寸,五臟六腑,虛無一物。問:「此何故? 」曰:「是人生時,城府深隱,人不能測,故受是報,使中無匿形。」又見一鬼,足 長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問:「此何故 ?」曰:「此人生時,高材捷足,事事務居人先,故受是報,使不能行。」又見一鬼 ,兩耳拖地,如曳雙翼,而混沌無竅。問:「此何故?」曰:「此人生時,懷忌多疑 ,喜聞蜚語,故受此報,使不能聽。是皆按惡業淺深,待受報期滿,始入轉輪。其罪 減地獄一等,如陽律之徒流也。」俄見車騎雜遝,一冥官經過,見鄉人,驚曰:「此 是生魂,誤游至此,恐迷不得歸。誰識其家,可導使去。」友跪啟:「是舊交。」官 即令送返。將至門,大汗而醒,自是病癒。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無宿物,與朋友 諧戲,每俊辯橫生,此當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莊生、《列子》,半屬寓言,義足 勸懲,固不必刻舟求劍爾。

  陳半江言,有書生,月夕遇一婦,色頗姣麗。挑以微詞,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鄰 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數日一外出,家有後窗可開,有牆缺可逾,遇隙即來, 不能預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歲,書生將遠行,婦夜來話別。書生言: 「隨人作計,後會無期。」淒戀萬狀,哽咽至不成語。婦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癡, 必相思致疾,非我初來相就意。實與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與鬼狎,無不病且 死,陰剝陽也。惟我以愛君韶秀,不忍玉折蘭摧,故必越七八日後,待君陽復,乃肯 再來。有剝有復,故君能無恙。使遇他鬼,則縱情冶蕩,不出半載,索君於枯魚之肆 矣。我輩至多,求如我者則至少,君其宜慎。感君義重,此所以報也。」語訖,散髮 吐舌作鬼形,長嘯而去。書生震栗幾失魂,自是雖遇冶容,曾不側視。

  王梅序言,交河有為盜誣引者,鄉民樸願,無以自明,以賂求援於縣吏。吏聞盜 之誣引,由私調其婦致為所毆,意其婦必美,卻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須 其婦潛身自來,乃可授方略。」居間者以告鄉民。鄉民憚死失志,呼婦母至獄,私語 以故。母告婦,咈然不應也。越兩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門。啟視,則一丐婦,布帕裹 首,衣百結破衫,闖然入。問之不答,且行且解衫與帕,則鮮妝華服豔婦也。驚問所 自,紅潮暈頰,俯首無言,惟袖出片紙。就所持燈視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 過望,引入內室,故問其來意。婦掩淚曰:「不喻君語,何以夜來?既已來此,不必 問矣,惟祈毋失信耳。」吏發洪誓,遂相嬿婉。潛留數日,大為婦所蠱惑,神志顛倒 ,惟恐不得當婦意。婦暫辭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難於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數楹,便 可托庇廕,免無賴凌藉,亦可朝夕相往來。吏益喜,竟百計白其冤。獄解之後,遇鄉 民,意甚索漠。以為狎昵其婦,愧相見也。後因事到鄉,詣其家,亦拒不見。知其相 絕,乃大恨。會有挾妓誘博者訟於官,官斷妓押歸原籍。吏視之,鄉民婦也。就與語 。婦言苦為夫禁制,愧相負,相憶殊深,今幸相逢,乞念舊時數日歡,免杖免解。吏 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實縣民某妻,宜究其夫。」蓋覬慫慂官賣, 自買之也。遣拘鄉民,鄉民攜妻至,乃別一人。問鄉里皆云不偽,問吏:「何以誣鄉 民?」吏不能對,第曰:「風聞。」問:「聞之何人?」則噤無語。呼妓問之,妓乃 言:「吏初欲挾污鄉民妻,妻念從則失身不從則夫死,值妓新來,乃盡脫簪珥賂妓冒 名往,故與吏狎識。今當受杖,適與相逢,因仍誑托鄉民妻,冀脫棰楚,不虞其又有 他謀,致兩敗也。」官覆勘鄉民,果被誣。姑念其計出救死,又出於其妻,釋不究, 而嚴懲此吏焉。神奸巨蠹,莫吏若矣,而為村婦所籠絡,如玩弄嬰孩。蓋愚者恒為智 者敗,而物極必反,亦往往於所備之外,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勝之。無往不復,天之 道也。使智者終不敗,則天地間惟智者存,愚者斷絕矣。有是理哉!

  鬼魘人至死,不知何意。倪餘疆曰:「吾聞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蓋鬼為 餘氣,漸消漸減,以至於無,得生魂之氣以益之,則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與人狎, 攝其精也;男鬼不能攝人精,則殺人而吸其生氣,均猶狐之採補耳。」因憶劉挺生言 ,康熙庚子,有五舉子,晚遇雨,棲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穩,覺陰風颯然 ,有數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噓氣,四人即夢魘。又向一人噓氣,心雖了了,而亦漸昏 瞀,覺似有拖曳之者。及稍醒,已離故處,似被縶縛,欲呼則噤不能聲。視四人,亦 縱橫偃臥,眾鬼共舉一人啖之,斯須而盡;又以次食二人。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 入,厲聲叱曰:「野鬼無造次!此二人有祿相,不可犯也。」眾鬼駭散,二人倏然自 醒,述所見相同。後一終於教諭,一終於訓導。鮑敬亭先生聞之,笑曰:「平生自薄 此官,不料為鬼神所重也。」觀其所言,似亮生之說不虛矣。

  李慶子言,朱生立園,辛酉北應順天試。晚過羊留之北,因繞避泥濘,遂迂迴失 道,無逆旅可棲,遙見林外有人家,試往投止。至則土垣瓦舍,凡六七楹,一童子出 應門。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樸雅,延賓入,止旁舍中。呼燈至,黯黯無光。翁曰 :「歲歉油不佳,殊令人悶,然無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肴饌,村酒小飲, 勿以為褻。」意甚款洽。朱問:「家中有何人?」曰:「零丁孤苦,惟老妻與僮婢同 居耳。」問朱何適,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僻路苦無書郵,今 遇君甚幸。」朱問:「四無鄰里,獨居不怖乎?」曰:「薄田數畝,課奴輩耕作,因 就之卜居。貧無儲蓄,不畏盜也。」朱曰:「謂曠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 見。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紙筆,入作書札;又以雜物封函內,以 舊布裹束,密縫其外。付朱曰:「居址已寫於函上,君至京拆視自知。」天曙作別, 又切囑信物勿遺失,始慇懃分手。朱至京,拆視布裹,則函題朱立園先生啟字,其物 乃金簪銀釧各一雙,其札稱:「僕老無子息,誤惑婦言,以婿為嗣。至外孫猶間一祭 掃,後則視為異姓。紙錢麥飯,久已闕如;三尺孤墳,亦就傾圮。九泉茹痛,百悔難 追。謹以殉棺薄物,祈君貨鬻。歸途以所得之直,修治荒塋,並稍濬塚南水道,庶淫 潦不浸幽窀。如允所祈,定如杜回結草。知君畏鬼,當暗中稽首,不敢見形,勿滋疑 慮。亡人楊寧頓首。」朱駭汗浹背,方知遇鬼,以書中歸途之語,知必不售,既而果 然。還至羊留,以所賣簪釧錢遣僕往治其墓,竟不敢再至焉。

  吳雲巖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見為歉。一夕,散步別業,聞樹外朗吟 唐人詩曰:「自去自來人不知,歸時惟對空山月。」其聲哀厲而長。隔葉窺之,一古 衣冠人倚石坐。確知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長揖曰:「與君路異幽明,人 殊今古,邂逅相遇,無可寒溫。所以來者,欲一問鬼神情狀耳。敢問為鬼時何似?」 曰:「一脫形骸,即已為鬼。如繭成蝶,亦不自知。」問:「果魂升魄降,還入太虛 乎?」曰:「自我為鬼,即在此間。今我全身現與君對,未嘗隨氤氳元氣,升降飛揚 。子孫祭時始一聚,子孫祭畢則散也。」問:「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虛,神自 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師。」問:「先儒稱雷神之類,皆旋生旋化,果不誣乎?」曰 :「作措大時,飽聞是說。然竊疑霹靂擊格,轟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則神之數多於 蚊蚋;如雷止神滅,則神之壽促於蜉蝣。以質先生,率遭呵叱。為鬼之後,乃知百神 奉職,如世建官,皆非頃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聞見,再質先生。然爾時擁皋比者, 計為鬼已久,當自知之,無庸再詰矣。大抵無鬼之說聖人未有,諸大儒恐人諂瀆,故 強造斯言。然禁沉湎可,並廢酒醴則不可;禁淫蕩可,並廢夫婦則不可;禁貪惏可, 並廢財貨則不可;禁鬥爭可,並廢五兵則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挾百千萬億朋黨之助 ,能使人噤不敢語,而終不能愜服其心,職是故耳。傳其教者,雖心知不然,然不持 是論,即不得稱為精義之學,亦違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爾。』君不察先儒矯枉 之意,生於相激,非其本心;後儒闢邪之說,壓於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謂 無鬼神?皇皇質問,則君之受紿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與生人接,君亦不宜久與鬼 狎,言盡於此,餘可類推。」曼聲長嘯而去。案此謂儒者明知有鬼,故言無鬼,與黃 山二鬼謂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見癥結之論。僅目以迂闊,猶墜 五里霧中矣。

  汪主事厚石言,有在西湖扶乩者,下壇詩曰:「舊埋香處草離離,只有西陵夜月 知。詞客情多來弔古,幽魂腸斷看題詩。滄桑幾劫湖仍綠,雲雨千年夢尚疑。誰信靈 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對琉璃。」眾知為蘇小小也。客或請曰:「仙姬生在南齊,何以 亦能七律?」乩判曰:「閱歷歲時,幽明一理,性靈不昧,即與世推移。宣聖惟識大 篆,祝詞何寫以隸書?釋迦不解華言,疏文何行以駢體?是知千載前人,其性識至今 猶在,即能解今之語,通今之文。江文通、謝玄暉(編按:謝玄暉當係謝希逸之誤。 )能作《愛妾換馬》八韻律賦(見於《纂異記》),沈休文子青箱,能作《金陵懷古 》五言律詩,古有其事,又何疑於今乎?」又問:「尚能作永明體否?」即書四詩曰 :「歡來不得來,儂去不得去。懊惱石尤風,一夜斷人渡。」「歡從何處來?今日大 風雨。濕盡杏子衫,辛苦皆因汝。」「結束蛺蝶裙,為歡棹舴艋。宛轉沿大堤,綠波 雙照影。」「莫泊荷花汀,且泊楊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見。」蓋《子夜歌》 也。雖才鬼依托,亦可云俊辯矣。

  表兄安伊在言,河城秋獲時,有少婦抱子行塍上,忽失足仆地,臥不復起。獲者 遙見之,疑有故,趨視,則已死。子亦觸瓦角腦裂死。駭報田主,田主報里胥。辨驗 死者,數十里內無此婦,且衣飾華潔,子亦銀釧紅綾衫,不類貧家,大惑不解。且覆 以葦箔,更番守視,而急聞於官。河城去縣近,官次日晡時至,啟箔檢視,則中置槁 稭一束,二屍已不見。壓箔之磚固未動,守者亦未頃刻離也。官大怒,盡拘田主及守 者去,多方鞫治,無絲毫謀殺棄屍狀。糾結繳繞至年餘,乃以疑案上。上官以案情恍 惚,往返駁詰。又歲餘,乃姑俟訪,而是家已蕩然矣。此康熙癸巳、甲午間事。相傳 村南墟墓間,有黑狐夜夜拜月,人多見之。是家一子好弋獵,潛往伏伺,彀弩中其股 。噭然長號,化火光西去。搜其穴,得二小狐,縶以返,旋逸去。月餘,而有是事。 疑狐變幻來報冤。然荒怪無據,人不敢以入供,官亦不敢入案牘,不能不以匿屍論。 故紛擾至斯也。又言城西某村有丐婦,為姑所虐,縊於土神祠。亦箔覆待檢,更番守 視。官至,則屍與守者俱不見,亦窮治如河城。後七八年乃得之於安平(深州屬縣。 )。蓋婦頗白皙,一少年輪守時,褫下裳而淫其屍,屍得人氣復生,竟相攜以逃也。 此康熙末事。或疑河城之事當類此,是未可知。或並為一事,則傳聞誤矣。

  同年龔肖夫言,有人四十餘無子,婦悍妒,萬無納妾理,恒鬱鬱不適。偶至道觀 ,有道士招之曰:「君氣色凝滯,似有重憂。道家以濟物為念,盍言其實,或一效鉛 刀之用乎?」異其言,具以告。道士曰:「固聞之,姑問君耳。君為製鬼卒衣裝十許 具,當有以報命,如不能製,即假諸伶官亦可也。」心益怪之,然度其誑取無所用, 當必有故,姑試其所為。是夕,婦夢魘,呼不醒,且呻吟號叫聲甚慘。次日,兩股皆 青黯。問之,秘不言,吁嗟而已。三日後復然。自是每三日後皆復然。半月後,忽遣 奴喚媒媼,云:「將買妾。」人皆弗信。其夫亦慮後患,殊持疑。既而婦昏瞀累日, 醒而促買妾愈急,布金於案,與僮僕約,三日不得必重抶,得而不佳亦重抶。觀其狀 似非詭語,覓二女以應,並留之。是夕即整飾衾枕,促其夫入房。舉家駭愕,莫喻其 意,夫亦惘惘如夢境。後復見道士,始知其有術能攝魂,夜使觀中道眾為鬼裝,而道 士星冠羽衣,坐堂上焚符攝婦魂,言其祖宗翁姑以斬祀不孝,具牒訴冥府,用桃杖決 一百,遣歸,克期令納妾。婦初以為噩夢,尚未肯。俄三日一攝,如徵比然。其昏瞀 累日,則倒懸其魂,灌鼻以醋,約三日不得好女子,即付泥犁也。攝魂小術,本非正 法,然法無邪正,惟人所用,如同一戈矛,用以殺掠則劫盜,用以征討則王師耳。術 無大小,亦惟人所用,如不龜手之藥,可以洴澼絖,亦可以大敗越師耳。道士所謂善 用其術歟!至囂頑悍婦,情理不能喻,法令不能禁,而道士能以術制之。堯牽一羊, 舜從而鞭,羊不行,一牧豎驅之則群行。物各有所制,藥各有所畏。神道設教,以馴 天下之強梗,聖人之意深矣。講學家烏乎識之?

  褚鶴汀言,有太學生,貲巨萬。妻生一子死。再娶,豐於色,太學惑之。托言家 政無佐理,迎其母至,母又攜二妹來。不一載,其一兄二弟,亦挈家來。久而僮僕婢 媼皆妻黨,太學父子,反煢煢若寄食。又久而筦鑰簿籍,錢粟出入,皆不與聞;殘杯 冷炙,反遭厭薄矣。稍不能堪,欲還奪所侵權,則妻兄弟哄於外,妻母妹等詬於內。 嘗為眾所聚毆,至落鬚敗面,呼救無應者。其子狂奔至,一摑仆地,惟叩額乞緩死而 已。恚不自勝,詣後圃將自經。忽一老人止之曰:「君勿爾。君家之事,神人共憤久 矣。我居君家久,不平尤甚。君但焚牒土神祠,云乞遣後圃狐驅逐,神必許君。」如 其言。是夕,果屋瓦亂鳴,窗扉震撼,妻黨皆為磚石所擊,破額流血。俄而妻黨婦女 ,並為狐媚;雖其母不免。晝則發狂裸走,醜詞褻狀,無所不至;夜則每室坌集數十 狐,更番嬲戲。不勝其創,哀乞聲相聞。廚中肴饌,俱攝置太學父子前,妻黨所食皆 雜以穢物。知不可住,皆竄歸。太學乃稍稍召集舊僕,復理家政,始可以自存。妻黨 覬覦未息,恒來探視。入門輒被擊,或私有所攜,歸家則囊已空矣。其妻或私饋亦然 。由是遂絕跡。然核計貲產損耗已甚,微狐力,則太學父子餓殍矣。此至親密友所不 能代謀,此狐百計代謀之,豈狐之果勝人哉?人於世故深,故遠嫌畏怨,趨易避難, 坐視而不救;狐則未諳世故,故不巧博忠厚長者名,義所當為,奮然而起也。雖狐也 ,為之執鞭,所欣慕焉。

  瞽者劉君瑞言,一瞽者,年三十餘,恒往來衛河旁。遇泊舟者必問:「此有殷桐 乎?」又必申之曰:「夏殷之殷,梧桐之桐也。」有與之同宿者,其夢中囈語,亦惟 此二字。問其姓名,則旬日必一變,亦無深詰之者。如是十餘年,人多識之。或逢其 欲問,輒呼曰:「此無殷桐,別覓可也。」一日,糧艘泊河干,瞽者問如初。一人挺 身上岸,曰:「是爾耶?殷桐在此,爾何能為?」瞽者狂吼如虓虎,撲抱其頸,口齧 其鼻,血淋漓滿地。眾拆解,牢不可開。竟共墮河中,隨流而沒。後得屍於天妃宮前 (海口不受屍,凡河中求屍不得,至天妃宮前必浮出。)桐捶其左脅骨盡斷,終不釋 手;十指摳桐肩背,深入寸餘。兩顴兩頰,齧肉幾盡。迄不知其何仇,疑必父母之冤 也。夫以無目之人,偵有目之人,其不得決也;以孱弱之人,搏強橫之人,其不敵亦 決也。如較伍胥之楚仇,其報更難矣。乃十餘年堅意不回,竟卒得而食其肉,豈非精 誠之至,天地亦不能違乎!宋高宗之歌舞湖山,究未可以勢弱解也。

  王昆霞作《雁宕遊記》一卷,朱導江為余書掛幅,摘其中一條云:「四月十七日 ,晚出小石門,至北磵。耽玩忘返,坐樹下待月上。倦欲微眠,山風吹衣,慄然忽醒 。微聞人語曰:『夜氣澄清,尤為幽絕,勝罨畫圖中看金碧山水。』以為同游者夜至 也。俄又曰:『古琴銘云:「山虛水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惟石嶕嶢。」真妙寫 難狀之景。嘗乞洪穀子畫此意,竟不能下筆。』竊訝斯是何人,乃見荊浩?起坐聽之 。又曰:『頃東坡為畫竹半壁,分柯布葉,如春雲出岫,疏疏密密,意態自然,無杈 椏怒張之狀。』又一人曰:『近見其西天目詩,如空江秋淨,煙水渺然,老鶴長唳, 清飈遠引,亦消盡縱橫之氣。緣才子之筆,務殫心巧;飛仙之筆,妙出天然,境界故 不同耳。』知為仙人,立起仰視。忽撲簌一聲,山花亂落,有二鳥衝雲去。」其詩有 「躡屐頗笑謝康樂,化鶴親見徐佐卿」句,即記此事也。

  劉擬山家失金釧,掠問小女奴,具承賣與打鼓者(京師無賴游民多,婦女在家倚 門,其夫白晝避出,擔二荊筐,操短柄小鼓擊之,收買雜物,謂之打鼓。凡童婢、幼 孩竊出之物,多以賤價取之。蓋雖不為盜,實盜之羽翼。然贓物細碎,所值不多,又 蹤跡詭秘,無可究詰。故王法亦不能禁也。)。又掠問打鼓者衣服形狀,求之不獲。 仍復掠問,忽承塵上微嗽曰:「我居君家四十年,不肯一露形聲,故不知有我。今則 實不能忍矣!此釧非夫人檢點雜物,誤置漆奩中耶?」如言求之,果不謬。然小女奴 已無完膚矣。擬山終身愧悔,恒自道之曰:「時時不免有此事,安能處處有此狐?」 故仕宦二十餘載,鞫獄未嘗以刑求。

  多小山言,嘗於景州見扶乩者,召仙不至。再焚符,乩搖撼良久,書一詩曰:「 薄命輕如葉,殘魂轉似蓬。練拖三尺白,花謝一枝紅。雲雨期雖久,煙波路不通。秋 墳空鬼唱,遺恨宋家東。」知為縊鬼,姑問姓名。又書曰:「妾係本吳門,家僑楚澤 。偶業緣之相湊,宛轉通詞;詎好夢之未成,倉皇就死。律以聖賢之禮,君子應譏; 諒其兒女之情,才人或憫。聊抒哀怨,莫問姓名。」此才不減李清照,其聖賢兒女一 聯,自評亦確也。

  《新齊諧》載冥司榜呂留良之罪曰:「辟佛太過。」此必非事實也。留良之罪, 在明亡以後,既不能首陽一餓,追跡夷齊;又不能戢影逃名,鴻冥世外,如真山民之 比。乃青衿應試,身列膠庠;其子葆中,亦高掇科名,以第二人入翰苑。則久食周粟 ,斷不能自比殷頑。何得肆作謗書,熒惑黔首?詭托於桀犬之吠堯,是首鼠兩端,進 退無據,實狡黠反覆之尤。核其生平,實與錢謙益相等。歿罹陰譴,自必由斯。至其 講學辟佛,則以尊朱之故,不得不辟陸、王為禪;既已辟禪,自不得不牽連辟佛。非 其本志,亦非其本罪也。金人入夢以來,辟佛者多,辟佛太過者亦多。以是為罪,恐 留良轉有詞矣。抑嘗聞五臺僧明玉之言曰:「辟佛之說,宋儒深而昌黎淺,宋儒精而 昌黎粗。然而披緇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銜昌黎不銜宋儒也。蓋昌黎所辟,檀施供 養之佛也,為愚夫婦言之也;宋儒所辟,明心見性之佛也,為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 大夫少而愚夫婦多,僧徒之所取給,亦資於士大夫者少,資於愚夫婦者多。使昌黎之 說勝,則香積無煙,祇園無地,雖有大善知識,能率恒河沙眾,枵腹露宿而說法哉! 此如用兵者,先斷糧道,不攻而自潰也。故畏昌黎甚,銜昌黎亦甚。使宋儒之說勝, 不過爾儒理如是,儒法如是,爾不必從我;我佛理如是,佛法如是,我亦不必從爾。 各尊所聞,各行所知,兩相枝拄,未有害也。故不畏宋儒,亦不甚銜宋儒。」然則唐 以前之儒,語語有實用;宋以後之儒,事事皆空談。講學家之辟佛,於釋氏毫無所加 損,徒喧哄耳。錄以為功,固為讜論;錄以為罪,亦未免重視留良耳。

  奴子王發,夜獵歸。月明之下,見一人為二人各捉一臂,東西牽曳,而寂不聞聲 。疑為昏夜之中,剝奪衣物,乃向空虛鳴一銃。二人奔迸散去,一人返奔歸,倏皆不 見。方知為鬼。比及村口,則一家燈火出入,人語嘈囋云:「新婦縊死復甦矣。」婦 云:「姑命晚餐作餅,為犬銜去兩三枚。姑疑竊食,痛批其頰。冤抑莫白,癡立樹下 。俄一婦來勸:『如此負屈,不如死。』猶豫未決,又一婦來慫慂之。恍惚迷瞀,若 不自知。遂解帶就縊,二婦助之。悶塞痛苦,殆難言狀,漸似睡去,不覺身已出門外 。一婦曰:『我先勸,當代我。』一婦曰:『非我後至不能決,當代我。』方爭奪間 ,忽霹靂一聲,火光四照,二婦驚走。我乃得歸也。」後發夜歸,輒遙聞哭詈,言: 「破壞我事,誓必相殺。」發亦不畏。一夕,又聞哭詈,發訶曰:「爾殺人我救人, 即告於神,我亦理直。敢殺即殺,何必虛相恐怖!」自是遂絕。然則救人於死,亦招 欲殺者之怨,宜袖手者多歟?此奴亦可云小異矣。

  宋清遠先生言,昔在王坦齋先生學幕時,一友言,夢游至冥司,見衣冠數十人累 累入。冥王詰責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見一吏,似相識而不記姓名,試 揖之,亦相答。因問:「此並何人,作此形狀?」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豈無 一故交耶?」曰:「僕但兩次佐學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則真不知矣。此 所謂四救先生者也。」問:「四救何義?」曰:「佐幕者有相傳口訣曰:『救生不救 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舊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斷無可救 ;生者尚生,又殺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寧委曲以出之,而死者銜冤與否,則非 所計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則官之禍福不可測;使不得申,即反 坐,不過軍流耳,而官之枉斷與否,則非所計也。救大不救小者,罪歸上官,則權位 重者譴愈重,且牽累必多;罪歸微官,則責任輕者罰可輕,且歸結較易,而小官之當 罪與否,則非所計也。救舊不救新者,舊官已去,有所未了,羈留之恐不能償;新官 方來,有所委卸,強抑之尚可以辦,其新官之能堪與否,則非所計也。是皆以君子之 心,行忠厚長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報復。然人情百 態事變萬端,原不能執一而論。苟堅持此例,則矯枉過直,顧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 孽,本弭事而反釀事,亦往往有之。今日所鞫,即以此貽禍者。」問:「其果報何如 乎?」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夙業牽纏,因緣終湊。未來生中,不過亦遇四救 先生,列諸四不救而已矣。」俯仰之間,霍然忽醒,莫明其入夢之故。豈神明或假告 人歟?

  乾隆癸丑春夏間,京中多疫。以張景岳法治之,十死八九;以吳又可法治之,亦 不甚驗。有桐城一醫,以重劑石膏治馮鴻臚星實之姬,人見者駭異。然呼吸將絕,應 手輒痊。踵其法者,活人無算,有一劑用至八兩,一人服至四斤者。雖劉守真之《原 病式》、張子和之《儒門事親》,專用寒涼,亦未敢至是。實自古所未聞矣。考喜用 石膏,莫過於明繆仲淳(名希雍,天、崇間人,與張景岳同時,而所傳各別。),本 非中道,故王懋竑《白田集》有《石膏論》一篇,力辯其非。不知何以取效如此。此 亦五運六氣,適值是年,未可執為定例也。

  從伯君章公言,中表某丈,月夕納涼於村外。遇一人似是書生,長揖曰:「僕不 幸獲譴於社公,自禱弗解也。一社之中,惟君祀社公最豐,而數十年一無所祈請。社 公甚德君,亦甚重君,君為一禱,必見從。」表丈曰:「爾何人?」曰:「某故諸生 ,與君先人亦相識,今下世三十餘年矣。昨偶向某家索食,為所訴也。」表丈曰:「 己事不祈請,乃祈請人事乎?人事不祈請,乃祈請鬼事乎?僕無能為役,先生休矣。 」其人掉臂去曰:「自了漢耳,不足謀也。」夫肴酒必豐,敬鬼神也;無所祈請,遠 之也。敬鬼神而遠之,即民之義也。視流俗之諂瀆,迂儒之傲侮,為得其中矣。說此 事時,余甫八九歲,此表丈偶忘姓名。其時鄉風淳厚,大抵必端謹篤實之家,始相與 為婚姻。行誼似此者多,不能揣度為誰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俯仰七十年間 ,能勿睪然遠想哉!

  黃葉道人潘班,嘗與一林下巨公連坐,屢呼巨公為兄。巨公怒且笑曰:「老夫今 七十餘矣。」時潘已被酒,昂首曰:「兄前朝年歲,當與前朝人序齒,不應闌入本朝 。若本朝年歲,則僕以順治二年九月生,兄以順治元年五月入大清,僅差十餘月耳。 唐詩曰:『與兄行年較一歲。』稱兄自是古禮,君何過責耶?」滿座為之咋舌。論者 謂潘生狂士,此語太傷忠厚,宜其坎壈終身。然不能謂其無理也。余作《四庫全書總 目》,明代集部以練子寧至金川門卒龔詡八人,列解縉、胡廣諸人前,並附案語曰: 「謹案練子寧以下八人,皆惠宗舊臣也。考其通籍之年,蓋有在解縉等後者。然一則 效死於故君,一則邀恩於新主,梟鸞異性,未可同居,故分別編之,使各從其類。至 龔詡卒於成化辛丑,更遠在縉等後,今亦升列於前,用以昭名教是非。千秋論定,紆 青拖紫之榮,竟不能與荷戟老兵爭此一紙之先後也。」黃泉易逝,青史難誣。潘生是 言,又安可以佻薄廢乎?

  曾映華言,有數書生赴鄉試,長夏溽暑,趁月夜行。倦投一廢祠之前,就階小憩 ,或睡或醒。一生聞祠後有人聲,疑為守瓜棗者,又疑為盜,屏息細聽。一人曰:「 先生何來?」一人曰:「頃與鄰塚爭地界,訟於社公。先生老於幕府者,請揣其勝負 。」一人笑曰:「先生真書癡耶!夫勝負烏有常也?此事可使後訟者勝,詰先訟者曰 :『彼不訟而爾訟,是爾興戎侵彼也。』可使先訟者勝,詰後訟者曰:『彼訟而爾不 訟,是爾先侵彼,知理曲也。』可使後至者勝,詰先至者曰:『爾乘其未來,早占之 也。』可使先至者勝,詰後至者曰:『久定之界,爾忽翻舊局,是爾無故生釁也。』 可使富者勝,詰貧者曰:『爾貧無賴,欲使畏訟賂爾也。』可使貧者勝,詰富者曰: 『爾為富不仁,兼並不已,欲以財勢壓孤煢也。』可使強者勝,詰弱者曰:『人情抑 強而扶弱,爾欲以膚受之訴聳聽也。』可使弱者勝,詰強者曰:『天下有強凌弱,無 弱凌強。彼非真枉,不敢冒險攖爾鋒也。』可以使兩勝,曰:『無券無證,糾結安窮 ?中分以息訟,亦可以已也。』可以使兩敗,曰:『人有阡陌,鬼寧有疆畔?一棺之 外,皆人所有,非爾輩所有,讓為閒田可也。』以是種種勝負,烏有常乎?」一人曰 :「然則究竟當何如?」一人曰:「是十說者,各有詞可執,又各有詞以解,紛紜反 覆,終古不能己也。城隍社公不可知,若夫冥吏鬼卒,則長擁兩美莊矣。」語訖遂寂 。此真老於幕府之言也。

  蛇能報冤,古記有之,他毒物則不能也。然聞故老之言曰:「凡遇毒物,無殺害 心,則終不遭螫;或見即殺害,必有一日受其毒。」驗之頗信。是非物之知報,氣機 相感耳。狗見屠狗者群吠,非識其人,亦感其氣也。又有生啖毒蟲者,云能益力。毒 蟲中人或至死,全貯其毒於腹中,乃反無恙,此又何理歟?崔莊一無賴少年習此術, 嘗見其握一赤練蛇,斷其首而生齧,如有餘味。殆其剛悍鷙忍之氣,足以勝之乎?力 何必益?即益力,方藥亦頗多,又何必是也?

  賈公霖言,有貿易來往於樊屯者,與一狐友。狐每邀之至所居,房舍一如人家, 但出門後,回顧則不見耳。一夕,飲狐家,婦出行酒,色甚妍麗。此人醉後心蕩,戲 捘其腕。婦目狐,狐側睨笑曰:「弟乃欲作陳平耶?」亦殊不怒,笑謔如平時。此人 歸後,一日,忽家中客作控一驢送其婦來,云:「得急信,君暴中風,故借驢倉皇連 夜至。」此人大駭,以為同伴相戲也。旅舍無地容眷屬,呼客作送歸,客作已自去。 距家不一日程,時甫辰巳,乃自控送婦。中途,遇少年與婦摩肩過,手觸婦足。婦怒 詈少年,惟笑謝,語涉輕薄。此人憤與相搏,致驢驚逸入歧路。蜀秫方茂,斯須不見 。此人捨少年追婦,尋蹄跡行一二里。驢陷淖中,婦則不知所往矣。野田連陌,四無 人蹤,徹夜奔馳。彷徨至曉,姑騎驢且返,再商覓婦。未及數里,聞路旁大呼,曰: 「賊得矣!」則鄰村驢昨夜被竊,方四出緝捕也。眾相執縛,大受箠楚。賴遇素識, 多方辯說始得免。懊喪至家,則紡車琤然,婦方引線。問以昨事,茫然不知。始悟婦 與客作及少年,皆狐所幻,惟驢為真耳。狐之報復惡矣,然釁則此人自啟也。

  壬子春,灤陽採木者數十人,夜宿山坳。見隔澗坡上,有數鹿散游,又有二人, 往來林下相對泣。共詫:「人入鹿群,鹿何不驚?」疑為仙鬼,又不應對泣。雖崖高 水急,人徑不通,然月明如晝,了然可見。有微辨其中一人,似舊木商某者。俄山風 陡作,木葉亂鳴,一虎自林突出,搏二鹿殪焉。知頃所見,乃其生魂矣。東坡詩曰: 「未死神先泣。」是之謂乎?聞木商亦無大惡,但心計深密,事事務得便宜耳。陰謀 者道家所忌,良有以夫。又聞巴公彥弼言,征烏什時,一日攻城急,一人方奮力酣戰 ,忽有飛矢自旁來,不及見也。一人在側見之,急舉刀代格,反自貫顱死。此人感而 哀奠之。夜夢死者曰:「爾我前世為同官,凡任勞任怨之事,吾皆卸爾;凡見功見長 之事,則抑爾不得前。以是因緣,冥司注今生代爾死。自今以往,兩無恩仇。我自有 賞恤,毋庸爾祭也。」此與木商事相近。木商陰謀故譴重,此人小智故譴輕耳。然則 所謂巧者,非正其拙歟!

  門人郝瑷,孟縣人,余己卯典試所取士也。成進士,授進賢令。菲衣惡食,視民 事如家事。倉庫出入,月月造一冊。預儲歸途舟車費,扃一笥中,雖窘急不用銖兩。 囊篋皆結束室中,如治裝狀,蓋無日不為去官計。人見其日日可去官,亦無如之何。 後患病乞歸,不名一錢,以授徒終于家。聞其少時,值春社,遊人如織。見一媼將二 女,村妝野服,而姿致天然。瑷與同行,未嘗側盼。忽見嫗與二女踏亂石,橫行至絕 澗,鵠立樹下。怪其不由人徑,若有所避,轉凝睇視之。媼從容前致詞曰:「節物暄 妍,率兒輩踏青,各覓眷屬。以公正人不敢近,亦乞公毋近兒輩,使剌促不寧。」瑷 悟為狐魅,掉臂去之。然則花月之妖,為人心自召,明矣。

  木蘭伐官木者,遙見對山有數虎,懸崖削壁,非迂迴數里不能至;人不畏虎,虎 亦不畏人也。俄見別隊伐木者,衝虎徑過。眾頓足危栗。然人如不見虎,虎如不見人 也。數日後,相晤話及。別隊者曰:「是日亦遙見眾人,亦似遙聞呼噪聲。然所見乃 數巨石,無一虎也。」是殆命不遭咥乎?然命何能使虎化石,其必有司命者矣。司命 者空虛無朕,冥漠無知,又何能使虎化石?其必天與鬼神矣。天與鬼神能司命,而顧 謂天即理也,鬼神二氣之良能也。然則理氣渾淪,一屈一伸,偶遇斯人怒而搏者,遂 峙而嶙峋乎?吾無以測之矣。

  景州高冠瀛,以夢高江村而生,故亦名士奇。篤學能文,小試必第一,而省闈輒 北,竟坎壈以終。年二十餘時,日者推其命,謂天官、文昌、魁星貴人,皆集於一宮 ,於法當以鼎甲入翰林,而是歲只得食餼。計其一生遭遇,亦無更得志於食餼者。蓋 其賦命本薄,故雖極盛之運,所得不過如是也。田白巖曰:「張文和公八字,日者以 其一生仕履,較量星度,其開坊僅抵一衿耳。此與冠瀛之命可以互勘。術家宜以此消 息,不可徒據星度,遽斷休咎也。」又嘗見一術士云,凡陣亡將士,推其死綏之歲月 ,運必極盛。蓋盡節一時,垂名千古,馨香百世,榮逮子孫,所得有在王侯將相之上 者,故也。立論極奇,而實有至理。此又法外之意,不在李虛中等格局中矣。

  冠瀛久困名場,意殊抑鬱,嘗語余及雪崖曰:「聞舊家一宅,留宿者夜輒遭魘, 或鬼或狐,莫能明也。一生有膽力,欲伺為祟者何物,故寢其中。二更後,果有黑影 瞥落地,似前似卻,聞生轉側,即伏不動。知其畏人,佯睡以俟之。漸作鼾聲。俄覺 自足而上,稍及胸腹,即覺昏沉,急奮右手搏之,執得其尾,即以左手扼其項。噭然 一聲,作人言求釋。急呼燈視之,乃一黑狐。眾共捺制,刃穿其髀,貫以索,而自繫 於左臂。度不能幻化,乃持刀問其作祟意。狐哀鳴曰:『凡狐之靈者,皆修煉求仙。 最上者調息煉神,講坎離龍虎之旨;吸精服氣,餌日月星斗之華,用以內結金丹,蛻 形羽化。是須仙授,亦須仙才,若是者吾不能。次則修容成素女之術,妖媚蠱惑,攝 精補益,內外配合,亦可成丹。然所採少則道不成,所採多則戕人利己,不干冥謫, 必有天刑。若是者吾不敢。故以剽竊之功,為獵取之計,乘人酣睡,仰鼻息以收餘氣 ,如蜂採蕊,無損於花,湊合漸多,融結為一,亦可元神不散,歲久通靈。即我輩是 也。雖道淺術疏,積功亦苦,如不見釋,則百年精力,盡付東流,惟君子哀而恕之! 』生憫其詞切,竟縱之使去。此事在雍正末年,相傳已久。吾因是以思科場上者,鴻 才碩學,吾亦不能;次者行險僥倖,吾亦不敢;下者剽竊獵取,庶幾能之,而吾又有 所不肯。吾道窮矣。二君皆早掇科第,其何以教我乎?」雪崖戲曰:「以君作江村後 身,如香山之為白老矣。惟此一念,當是身異性存。此病至深,僕輩實無藥相救也。 」相與一笑而罷。蓋冠瀛為文,喜戛戛生造,硬語盤空,屢躓有司,率多坐是。故雪 崖用以為戲。《賈長江集》有「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一聯,句下夾注一詩,曰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千古畸人,其意見略相 似矣。

  吉木薩臺軍言,嘗逐雉入深山中,見懸崖之上似有人立。越澗往視,去地不四五 丈,一人衣紫氆氇,面及手足皆黑,毛茸茸長寸許;一女子甚姣麗,作蒙古裝,惟跣 足不靴,衣則綠氆氇也,方對坐共炙肉。旁侍黑毛人四五,皆如小兒身,不著寸縷, 見人嘻笑,其語非蒙古、非額魯特、非回部、非西番,啁哳如鳥,不可辨。觀其情狀 似非妖物,乃跪拜之。忽擲一物於崖下,乃熟野騾肉半肘也。又拜謝之,皆搖手。乃 攜以歸,足三四日食。再與牧馬者往跡,不復見矣。意其山神歟?

  世言虹見則雨止,此倒置也。乃雨止則虹見耳。蓋雲破日露,則回光返照,射對 面之雲。天體渾圓,上覆如笠,在頂上則仰視,在四垂則側視,故斂為一線。其形隨 下垂,兩面之勢,屈曲如弓。又側視之中,斜對目者近,平對目者遠,以漸而遠。故 重重雲氣,皆見其邊際,疊為重重紅綠色,非真有一物如帶,橫亙天半也。其能下澗 飲水,或見其首如驢者(見朱子語錄。),並有能狎昵婦女者(見《太平廣記》。) ,當是別一妖氣,其形似虹,或別一妖物,化形為虹耳。

  汲孺愛先生言,嘗親見一蠅飛入人耳中為祟,能作人言,惟病者聞之。或謂蠅之 蠢蠢,豈能成魅?或魅化蠅形耳。此語近之。青衣童子之宣赦,渾家門客之吟詩,皆 小說妄言,不足據也。

  辟塵之珠,外舅馬公周籙曾遇之,確有其物,而惜未睹其形也。初隆福寺鬻雜珠 寶者,布茵於地(俗謂擺攤。),羅諸小篋於其上。雖大風霾,無點塵。或戲以囊有 辟塵珠。其人椎魯,漫笑應之,弗信也。如是半載。一日,頓足大呼曰:「吾真誤賣 至寶矣!」蓋是日飛塵忽集,始知從前果珠所辟也。按醫書有服響豆法,響豆者,槐 實之夜中爆響者也。一樹只一顆,不可辨識。其法槐始花時,即以絲網罩樹上,防鳥 鵲啄食。結子熟後,多縫布囊貯之。夜以為枕,聽無聲者即棄去。如是遞枕,必有一 囊作爆聲者。取此一囊,又多分小囊貯之,枕聽,初得一響者則又分。如二枕漸分至 僅存二顆,再分枕之,則響豆得矣。此人所鬻之珠,諒亦無幾。如以此法分試,不數 刻得矣,何至交臂失之乎?乃漫然不省,卒以輕棄,當緣祿相原薄耳。

  乾隆甲辰,濟南多火災。四月杪,南門內西橫街又火,自東而西,巷狹風猛,夾 路皆烈燄。有張某者,草屋三楹在路北,火未及時,原可挈妻孥出,以有母柩,籌所 以移避。既勢不可出,夫婦與子女四人抱棺悲號,誓以身殉。時撫標參將方督軍撲救 ,隱隱聞哭聲,令標軍升後巷屋尋聲至所居,垂綆使縋出。張夫婦並呼曰:「母柩在 此,安可棄也?」其子女亦呼曰:「父母殉父母,我不當殉父母乎?」亦不肯上。俄 火及,標軍越屋避去,僅以身免。以為闔門並煨燼,遙望太息而已。乃火熄,巡視其 屋,巋然獨存。蓋回飈忽作,火轉而北,繞其屋後,焚鄰居一質庫,始復西也。非鬼 神呵護,何以能然?此事在癸丑七月,德州山長張君慶源錄以寄余,與余《灤陽消夏 錄》載孀婦事相類。而夫婦子女,齊心同願,則尤難之難。夫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況六人乎?庶女一呼,雷霆下擊,況六人並純孝乎?精誠之至,哀感三靈,雖有命數 ,亦不能不為之挽回。人定勝天,此亦其一。事雖異聞,即謂之常理可也。余於張君 不相識,而張君間關郵致,務使有傳,則張君之志趣可知矣。因為點定字句,錄之此 編。

  呂太常含暉言,京師有一民家,停柩遇火,無路可出,亦無人肯助舁。乃闔家男 婦,鍬鐝刀鏟,合手於室內掘一坎,置棺於中,上覆以土。坎甫掩而火及,屋雖被焚 ,棺在坎中竟無恙。火性炎上故也。此亦應變之急智,因張孝子事附錄之。

  交河泊鎮有王某,善技擊,所謂王飛骽者是也(骽俗作腿,相沿已久,然非正字 也。)。一夕,偶過墟墓間,見十餘小兒當路戲,約皆四五歲。叱使避如不聞,怒摑 其一,群兒共噪詈。王愈怒,蹴以足。群兒坌湧,各持磚瓦擊其髁,捷若猿猱。執之 不得,拒左則右來,禦前則後至,盤旋撐拄,竟以顛隕;頭目亦被傷。屢起屢仆,至 於夜半,竟無氣以動。次日,家人覓之歸。兩足青紫,臥半月乃能起。小兒蓋狐也。 以王之力,平時敵數十壯夫,尚揮霍自如;而遇此小魅,乃一敗塗地。《淮南子》引 堯誡曰:「戰戰慄慄,日慎一日;人莫躓於山,而躓於垤。」《左傳》曰:「蜂蠆有 毒。」信夫!

  郭彤綸言,阜城有人外出,數載無音問。一日,倉皇夜歸,曰:「我流落無藉, 誤落群盜中,所劫殺非一。今事敗,幸跳身免;然聞他被執者,已供我姓名居址,計 已飛檄拘眷屬。汝曹宜自為計,俱死無益也。」揮淚竟去,更無一言。闔家震駭,一 夜星散盡,所居竟廢為墟。人亦不明其故也。越數載,此人至其故宅,訪父母妻子移 居何處,鄰人告以久逃匿,亦茫然不測所由。稍稍蹤跡,知其妻在彤綸家傭作。叩門 尋訪,乃知其故。然在外實無為盜事,後亦實無夜歸事。彤綸為稽官牘,亦並無緝捕 事。久而憶耕作八溝時(漢右北平之故地也。),築室山岡。岡後有狐,時或竊物, 又或夜中嗥叫攪人睡。乃聚徒劚破其穴,熏之以煙,狐乃盡去。疑或其為魅以報歟?

  奴子史錦文,嘗往淪州延醫。暑月未攜眠被,乘一馬而行。至張家溝西,痁忽作 ,乃繫馬於樹,倚樹小憩。漸懵騰睡去,夢至一處,草屋數楹,一翁一嫗坐門外,見 錦文邀坐。問姓名,自言:「姓李行六,曾在崔莊住兩載,與其父史成德有交,錦文 幼時亦相見,今如是長成耶?」感念存歿,意頗悽愴。嫗又問:「五魁無恙否(五魁 ,史錦彩之乳名。)?三黑尚相隨否(三黑,李姓,錦文異父弟,隨繼母同來者也。 )?」亦頗周至。翁因言:「今年水潦,由某路至某處水雖深,然沙底不陷;由某路 至某處水雖淺,然皆紅土膠泥,黏馬足難行。雨且至,日已過午,爾宜速往,不留汝 坐矣。」霍然而醒,遙見四五丈外,有一孤塚,意即李六所葬歟?如所指路,晚至常 家磚河,果遇雨。歸告其繼母,繼母曰:「是嘗在崔莊賣瓜果,與爾父日遊醉鄉者也 。」殂謝黃泉,尚惓惓故人之子,亦小人之有意識者矣。

  奴子傅顯喜讀書,頗知文義,亦稍知醫藥。性情迂緩,望之如偃蹇老儒。一日, 雅步行市上,逢人輒問:「見魏三兄否(奴子魏藻,行三也。)?」或指所在,復雅 步以往。比相見,喘息良久。魏問:「相見何意?」曰:「適在苦水井前,遇見三嫂 在樹下作鍼黹,倦而假寐。小兒嬉戲井旁,相距三五尺耳。似乎可慮。男女有別,不 便呼三嫂使醒,故走覓兄。」魏大駭,奔往,則婦已俯井哭子矣。夫僮僕讀書,可云 佳事;然讀書以明理,明理以致用也。食而不化至昏憒僻謬,貽害無窮,亦何貴此儒 者哉!

  武強一大姓,夜有劫盜,群起捕逐。盜逸去,眾合力窮追。盜奔其祖塋松柏中, 林深月黑,人不敢入,盜亦不敢出。相持之際,樹內旋飈四起,砂礫亂飛,人皆瞇目 不相見,盜乘間突圍得脫。眾相詫異,先靈何反助盜耶?主人夜夢其祖曰:「盜劫財 不能不捕,官捕得而伏法,盜亦不能怨主人。若未得財,可勿追也。追而及,盜還鬥 傷人,所失不大乎?即眾力足殪盜,盜殪則必告官,官或不諒,坐以擅殺,所失不更 大乎?且我眾烏合,盜皆死黨;盜可夜夜伺我,我不能夜夜備盜也。一與為仇,隱憂 方大,可不深長思乎?旋風我所為解此結也,爾又何尤焉!」主人醒而喟然曰:「吾 乃知老成遠慮,勝少年盛氣多矣。」

  滄州城守尉永公寧,與舅氏張公夢徵友善。余幼在外家,聞其告舅氏一事曰:「 某前鋒有女曰平姐,年十八九,未許人。一日,門外買脂粉,有少年挑之,怒詈而入 。父母出視,路無是人,鄰里亦未見是人也。夜扃戶寢,少年乃出於燈下。知為魅, 亦不驚呼,亦不與語,操利剪偽睡以俟之。少年不敢近,惟立於牀下,誘說百端。平 姐如不見聞。少年倏去,越片時復來,握金珠簪珥數十事,值約千金,陳於牀上。平 姐仍如不見聞。少年又去,而其物則未收。至天欲曙,少年突出曰:『吾伺爾徹夜, 爾竟未一取視也!至人不可以利動,意所不可,鬼神不能爭,況我曹乎?吾誤會爾私 祝一言,妄謂托詞於父母,故有是舉,爾勿嗔也。』斂其物自去。蓋女家素貧,母又 老且病,父所支餉不足贍,曾私祝佛前,願早得一婿養父母,為魅所竊聞也。」然則 一語之出,一念之萌,曖昧中俱有伺察矣。耳目之前,可塗飾假借乎!

  瑤涇有好博者,貧至無甑,夫婦寒夜相對泣,悔不可追。夫言:「此時但有錢三 五千,即可挑販給朝夕,雖死不入囊家矣。顧安所從得乎?」忽聞扣窗語曰:「爾果 悔,是亦易得,即多於是亦易得,但恐故智復萌耳。」以為同院尊長憫惻相周,遂飲 泣設誓,詞甚堅苦。隨開門出視,月明如晝,寂無一人,惘惘莫測其所以。次夕,又 聞扣窗曰:「錢已盡返,可自取。」秉火起視,則數百千錢累累然皆在屋內,計與所 負適相當。夫婦狂喜,以為夢寐,彼此掐腕皆覺痛,知灼然是真(俗傳夢中自疑是夢 者,但自掐腕覺痛者是真,不痛者是夢也。)。以為鬼神佑助,市牲醴祭謝。途遇舊 博徒,曰:「爾術進耶?運轉耶?何數年所負,昨一日盡復也?」罔知所對,唯諾而 已。歸甫設祭,聞簷上語曰:「爾勿妄祭,致招邪鬼。昨代博者是我也。我居附近爾 父墓,以爾父憤爾遊蕩,夜夜悲嘯,我不忍聞,故幻爾形往囊家取錢歸。爾父寄語, 事可一不可再也。」語訖遂寂。此人亦自此改行,溫飽以終。嗚呼!不肖之子,自以 為惟所欲為矣,其亦念黃泉之下,有夜夜悲嘯者乎?

  李秀升言,山西有富室,老惟一子。子病瘵,子婦亦病瘵,勢皆不救,父母甚憂 之。子婦先卒,其父乃趣為子納妾。其母駭曰:「是病至此,不速之死乎?」其父曰 :「吾固知其必不起,然未生是子以前,吾嘗祈嗣於靈隱,夢大士言汝本無後,以捐 金助賑活千人,特予一孫送汝老。不趁其未死,早為納妾,孫自何來乎?」促成其事 。不三四月而子卒,遺腹果生一子,竟延其祀。山谷詩曰:「能與貧人共年穀,必有 明月生蚌胎。」信不誣矣。

  寶坻王泗和,余姻家也。嘗示余《書艾孝子事》一篇,曰:「艾子誠,寧河之艾 鄰村人。父文仲,以木工自給。偶與人鬥,擊之踣,誤以為死,懼而逃。雖其妻,莫 知所往。第彷彿傳聞,似出山海關爾。是時妻方娠,越兩月,始生子誠。文仲不知已 有子。子誠幼鞠於母,亦不知有父也。迨稍有知,乃問母父所在,母泣語以故。子誠 自是惘惘如有失。恒絮問其父之年齒狀貌,及先世之名字,姻婭之姓氏里居。亦莫測 其意,姑一一告之。比長,或欲妻以女,子誠固辭曰:『烏有其父流離,而其子安處 室家者?』始知其有志於尋父,徒以孀母在堂,不欲遠離耳。然文仲久無音耗,子誠 又生未出里閭,天地茫茫,何從蹤跡?皆未信其果能往。子誠亦未嘗議及斯事,惟力 作以養母。越二十年,母以疾卒。營葬畢,遂治裝裹糧赴遼東。有沮以存亡難定者, 子誠泣然曰:『苟相遇,生則共返,歿則負骨歸;苟不相遇,寧老死道路間,不生還 矣。』眾揮涕而送之。子誠出關後,念父避罪亡命,必潛蹤於僻地。凡深山窮谷,險 阻幽隱之處,無不物色。久而資斧既竭,行乞以餬口。凡二十載,終無悔心。一日, 於馬家城山中遇老父,哀其窮餓,呼與語。詢得其故,為之感泣,引至家,款以酒食 。俄有梓人攜具入,計其年與父相等。子誠心動,諦審其貌,與母所說略相似。因牽 裙泣涕,具述其父出亡年月,且縷述家世及戚黨,冀其或是。是人且駭且悲,似欲相 認,而自疑在家未有子。子誠具陳始末,乃噭然相持哭。蓋文仲輾轉逃避,乃至是地 ,已閱四十餘年;又變姓名為王友義,故尋訪無跡。至是,始偶相遇也。老父感其孝 ,為謀歸計。而文仲流落久,多逋負,滯不能行。子誠乃踉蹌奔還,質田宅,貸親黨 ,得百金再往,竟奉以歸。歸七年,以壽終。子誠得父之後,始娶妻。今有四子,皆 勤儉能治生。昔文安王原尋親萬里之外,子孫至今為望族。子誠事與相似,天殆將昌 其家乎?子誠佃種余田,所居距余別業僅二里。余重其為人,因就問其詳,而書其大 略如右。俾學士大夫,知隴畝間有是人也。時癸丑重陽後二日。」案子誠求父多年, 無心忽遇,與宋朱壽昌尋母事同,皆若有神助,非人力所能為。然精誠之至,故哀感 幽明,雖謂之人力亦可也。

  引據古義,宜徵經典;其餘雜說,參酌而已,不能一一執為定論也。《漢書.五 行志》(編按:《漢書》疑《元史》之誤。《元史.五行志》:「中統二年九月,河 南民王四妻鄒氏一產三男。」)以一產三男列於人痾,其說以為母氣盛也,故謂之咎 徵。然成周八士,四乳而生,聖人不以為妖異,抑又何歟?夫天地氤氳,萬物化醇, 非地之自能生也。男女構精,萬物化生,非女之自能生也。使三男不夫而孕,謂之人 痾可矣;既為有父之子,則父氣亦盛可知,何獨以為陰盛陽衰乎?循是以推,則嘉禾 專車,異畝同穎,見於《書序》者,亦將謂地氣太盛乎?大抵《洪範》五行說多穿鑿 ,而此條之難通為尤甚;不得以源出伏勝,遂以傳為經。國家典制,凡一產三男,皆 予賞齎。一掃曲學之陋說,真千古定議矣。余修《續文獻通考》,於祥異考中,變馬 氏之例,削去此門,遵功令也。癸丑七月草此書成。適儀曹以題賞一產三男本稿請署 ,偶與論此,因附記於書末。

第十九卷 灤陽續錄一

  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閒。《灤陽消夏錄》 等四種,皆弄筆遣日者也。年來並此懶為,或時有異聞,偶題片紙;或忽憶舊事,擬 補前編。又率不甚收拾,如雲煙之過眼,故久未成書。今歲五月,扈從灤陽。退直之 餘,晝長多暇,乃連綴成書,命曰《灤陽續錄》。繕寫既完,因題數語,以志緣起。 若夫立言之意,則前四書之序詳矣,茲不復衍焉。   嘉慶戊午七夕後三日,觀奕道人書於禮部直廬,時年七十有五。

  嘉慶戊午五月,余扈從灤陽。將行之前,趙鹿泉前輩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 楣參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間,語多奇險。唯揣胡祭酒長齡,知其四品,不知其狀元 耳。在江湖術士中,其藝差精。郝自稱河間人,余詢鄉里,無知者。殆久游於外歟? 郝又稱其師乃一僧,操術彌高,與人接一兩言,即知其官祿。久住深山,立意不出。 其事太神,則余不敢信矣。」案相人之法,見於《左傳》,其書《漢志》亦著錄;唯 太素脈、揣骨二家,前古未聞。太素脈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淵源,皆支離附會,依托 顯然。余於《四庫全書》總目已詳論之。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太平廣記》一百三 十六引《三國.典略》稱,北齊神武與劉貴、賈智等射獵,遇盲嫗,遍捫諸人,云並 富貴;及捫神武,云皆由此人。似此術南北朝已有。又《定命錄》稱,天寶十四載, 陳陽縣瞽者馬生,捏趙自勤頭骨,知其官祿。劉公《嘉話錄》稱,貞元末,有相骨山 人,瞽雙目。人求相,以手捫之,必知貴賤。《劇談錄》稱,開成中,有龍復本者, 無目,善聽聲揣骨。是此術至唐乃盛行也。流傳既古,當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 或中,較太素脈稍有據耳。

  誠謀英勇公阿公(文成公之子,襲封。)言,燈市口東,有二郎神廟。其廟面西 ,而曉日初出,輒有金光射室中,似乎返照。其鄰屋則不然,莫喻其故。或曰:「是 廟基址與中和殿東西相直,殿上火珠(宮殿金頂,古謂之火珠。唐崔曙有明堂火珠詩 是也。)映日回光耳。」其或然歟?

  阿公偶問余刑天干戚事,余舉《山海經》以對。阿公曰:「君勿謂古記荒唐,是 誠有也。昔科爾沁臺吉達爾瑪達都嘗獵於漠北深山,遇一鹿負箭而奔,因引弧殪之。 方欲收取,忽一騎馳而至,鞍上人有身無首,其目在兩乳,其口在臍,語啁哳自臍出 。雖不可辨,然觀其手所指畫,似言鹿其所射,不應奪之也。從騎皆震懾失次。臺吉 素有膽,亦指畫示以彼射未仆,此箭乃獲,當剖而均分。其人會意,亦似首肯,竟持 半鹿而去。不知其是何部族,居於何地。據其形狀,豈非刑天之遺類歟?天地之大, 何所不有,儒者自拘於見聞耳。案《史記》稱《山海經》、《禹本紀》所有怪物,余 不敢信,是其書本在漢以前。《列子》稱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 之。其言必有所受,特後人不免附益,又竄亂之,故往往悠謬太甚;且雜以秦漢之地 名,分別觀之,可矣。必謂本依附《天問》作《山海經》,不應引《山海經》,反注 《天問》,則太過也。

  胡中丞太初、羅山人兩峰,皆能視鬼。恒閣學蘭臺,亦能見之,但不能常見耳。 戊午五月,在避暑山莊直廬偶然語及。蘭臺言,鬼之形狀仍如人,惟目直視。衣紋則 似片片掛身上,而束之下垂,與人稍殊。質如煙霧,望之依稀似人影。側視之,全體 皆見;正視之,則似半身入牆中,半身凸出。其色或黑或蒼,去人恒在一二丈外,不 敢逼近。偶猝不及避,則或瑟縮匿牆隅,或隱入坎井;人過,乃徐徐出。蓋燈昏月黑 ,日暮雲陰,往往遇之,不為訝也。所言與胡、羅二君略相類,而形狀較詳。知幽明 之理,不過如斯,其或黑或蒼者,鬼本生人之餘氣,漸久漸散,以至於無。故《左傳 》稱新鬼大,故鬼小。殆由氣有厚薄,斯色有濃淡歟?

  蘭臺又言,嘗晴晝仰視,見一龍自西而東,頭角略與畫圖同,惟四足開張,搖撼 如一舟之鼓四棹;尾扁而闊,至末漸纖,在似蛇似魚之間;腹下正白如匹練。夫陰雨 見龍,或露首尾鱗爪耳,未有天無纖翳,不風不雨,不電不雷,視之如此其明者。錄 之亦足資博物也。

  趙鹿泉前輩言,孫虛船先生未第時,館於某家。主人之母適病危。館童具晚餐至 。以有他事,尚未食,命置別室几上。倏見一白衣人入室內,方恍惚錯愕,又一黑衣 短人逡巡入。先生入室尋視,則二人方相對大嚼。厲聲叱之,白衣者遁去,黑衣者以 先生當門不得出,匿於牆隅。先生乃坐於戶外觀其變。俄主人踉蹌出,曰:「頃病者 作鬼語,稱冥使奉牒來拘,其一為先生所扼,不得出。恐誤程限,使亡人獲大咎。未 審真偽,故出視之。」先生乃移坐他處,彷彿見黑衣短人狼狽去,而內寢哭聲如沸矣 。先生篤實君子,一生未嘗有妄語,此事當實有也。惟是陰律至嚴,神聽至聰,而攝 魂吏卒,不免攘奪病家酒食。然則人世之吏卒,其可不嚴察乎!

  門人伊比部秉綬言,有書生赴京應試,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懸仕女一軸,風姿豔 逸,意態如生。每獨坐,輒注視凝思,客至或不覺。一夕,忽翩然自畫下,宛一好女 子也。書生雖知為魅,而結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與笑語嬿婉。比下第南歸,竟買 此畫去。至家懸至書齋,寂無靈響,然真真之喚弗輟也。三四月後,忽又翩然下。與 話舊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詰,但相悲喜。自此狎媟無間,遂患羸疾。其父召茅山道 士劾治。道士熟視壁上,曰:「畫無妖氣,為祟者非此也。」結壇作法。次日,有一 狐殪壇下。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其京師之所遇,當亦別一狐也。

  斷天下之是非,據禮據律而已矣。然有於禮不合、於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志者 。親黨家有婢,名柳青。七八歲時,主人即指與小奴益壽為婦,迨年十六七合婚。有 日,益壽忽以博負逃,久而無耗。主人將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頗有姿,主人乘間 挑之,許以側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媼說之曰:「汝既不肯負益壽,且暫從主人。 當多方覓益壽,仍以配汝。如不從,既鬻諸遠方,無見益壽之期矣。」婢暗泣數日, 竟俯首薦枕席。惟時時促覓益壽。越三四載,益壽自投歸,主人如約為合巹。合巹之 後,執役如故,然不復與主人交一語。稍近之,輒避去。加以鞭笞,並賂益壽,使逼 脅,訖不肯從。無可如何,乃善遣之。臨行,以小篋置主母前,叩拜而去。發之,皆 主人數年所私給,纖毫不缺。後益壽負販,婢縫紉,拮据自活,終無悔心。余乙酉家 居,益壽尚持銅磁器數事來售,頭已白矣。問其婦,云久死。異哉,此婢不貞不淫, 亦貞亦淫,竟無可位置,錄以待君子論定之。

  吳茂鄰,姚安公門客也。見二童互詈,因舉一事曰:交河有人,嘗於途中遇一叟 ,泥滑失足,擠此人幾仆。此人故暴橫,遂辱詈叟母。叟怒欲與角,忽俯首沉思,揖 而謝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別去。此人至家,其母白晝閉房門,呼之不應,而 喘息聲頗異。疑有他故,穴窗窺之,則其母裸無寸絲,昏昏如醉,一人據而淫之。諦 視,即所遇叟也。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門窗俱堅固不可破。乃急取鳥銃,自櫺外 擊之。嗷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鄰里聚觀,莫不駭笑。此人詈狐之母,特托空言,竟 致此狐實報之,可以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憤,反以隕身,亦足為睚眥必報者戒 也。

  誠謀英勇公言,暢春苑前有小溪,直夜內侍,每雲陰月黑,輒見空中朗然懸一星 。共相詫異,輾轉尋視,乃見光自溪中出。知為寶氣,畫計取之。得一蚌,橫徑四五 寸,剖視得二珠。綴合為一,一大一稍小。巨似棗,形以壺蘆。不敢私匿,遂以進御 ,至今用為朝冠之頂。此乾隆初事也。小溪不能產巨蚌,蚌珠未聞有合歡,斯由天命 。聖人因地呈符瑞,壽躋九旬,康強如昔,豈偶然也哉?

  蓮以夏開。惟避暑山莊之蓮至秋乃開,較長城以內遲一月有餘。然花雖晚開,亦 復晚謝,至九月初旬,翠蓋紅衣,宛然尚在。苑中每與菊花同瓶對插,屢見於聖制詩 中。蓋塞外地寒,春來較晚,故夏亦花遲。至秋早寒而不早凋,則莫明其理。今歲, 恭讀聖制詩注,乃知苑中池沼匯武列水之三源,又引溫泉以注之,暖氣內涵,故花能 耐冷也。

  戴遂堂先生諱亨,姚安公癸巳同年也。罷齊河令歸,嘗館余家。言其先德本浙江 人,心思巧密,好與西洋人爭勝。在欽天監,與南懷仁忤(懷仁,西洋人,官欽天監 正。),遂徙鐵嶺。故先生為鐵嶺人。言少時見先人造一鳥銃,形若琵琶,凡火藥鉛 丸皆貯於銃脊,以機輪開閉。其機有二,相銜如牝牡,扳一機則火藥鉛丸自落筒中, 第二機隨之並動,石激火出而銃發矣。計二十八發,火藥鉛丸乃盡,始需重貯。擬獻 於軍營,夜夢一人訶責曰:「上帝好生,汝如獻此器使流布人間,汝子孫無噍類矣。 」乃懼而不獻。說此事時,顧其姪秉瑛(乾隆乙丑進士,官甘肅高臺知縣。)曰:「 今尚在汝家乎?可取來一觀。」其姪曰:「在戶部學習時,五弟之子竊以質錢,已莫 可究詰矣。」其為實已亡失,或愛惜不出,蓋不可知。然此器亦奇矣。誠謀英勇公因 言,征烏什時,文成公與毅勇公明公,犄角為營,距寇壘約里許。每相往來,輒有鉛 丸落馬前後,幸不為所中耳。度鳥銃之力,不過三十餘步,必不相及,疑溝中有伏。 搜之無見,皆莫明其故。破敵之後,執俘訊之,乃知其國寶器有二銃,力皆可及一里 外。搜索得之,試驗不虛。與毅勇公各分其一。毅勇公征緬甸,歿於陣,銃不知所在 。文成公所得,今尚藏於家,究不知何術製作也。

  宋代有神臂弓,實巨弩也。立於地而踏其機,可三百步外貫鐵甲。亦曰克敵弓。 洪容齋試詞科,有《克敵弓銘》是也。宋軍拒金,多倚此為利器。軍法不得遺失一具 。或敗不能攜,則寧碎之,防敵得其機輪仿製也。元世祖滅宋,得其式,曾用以制勝 。至明乃不得其傳,惟《永樂大典》尚全載其圖說。然其機輪一事一圖,但有長短寬 窄之度,與其牝牡凸凹之形,無一全圖。余與鄒念喬侍郎窮數日之力,審諦逗合,訖 無端緒。余欲鉤摹其樣,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師劉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 算術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國謂之東來法。今從學算,反秘密不肯盡言。此 弩既相傳利器,安知不陰圖以去,而以不解謝我乎?《永樂大典》貯在翰苑,未必後 來無解者,何必求之於異國?」余與念喬乃止。「維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見 者大也。

  貝勒春暉主人言,熱河碧霞元君廟(俗謂之娘娘廟。)兩廂,塑地獄變相。西廂 一鬼卒,慘淡可畏,俗所謂地方鬼也。有人見其出買雜物,如柴炭之類,往往堆積於 廟內。問之土人,信然。然不為人害,亦習而相忘。或曰:「鬼不烹飪,是安用此? 《左傳》曰:『石不能言,物或憑焉。』其他精怪歟?恐久且為患,當早圖之。」余 謂天地之大,一氣化生。深山大澤,何所不有。熱河穹崖巨壑,密邇民居,人本近彼 ,彼遂近人,於理當有之。抑或草木之妖,依其本質;狐狸之屬,原其故居,借形幻 化,托諸土偶,於理當亦有之。要皆造物所並育也。聖人以魑魅魍魎鑄於禹鼎,庭氏 方相列於《周官》,去其害民者而已,原未嘗盡除異類。既不為害,自可聽其去來。 海客狎鷗,忽翔不下(鷗字《列子》本作漚,蓋古字假借。然古今行用,從無書作漚 鳥者。故今以通行字書之。)。機心一起,機心應之,或反膠膠擾擾矣。

  宛平陳鶴齡,名永年,本富室,後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婦求析箸,不得已 從之。弟婦又曰:「兄公男子能經理,我一孀婦,子女又幼,乞與產三分之二。」親 族皆曰不可。鶴齡曰:「弟婦言是,當從之。」弟婦又以孤寡不能徵逋負,欲以貲財 當二分,而己積年未償借券,並利息計算,當鶴齡之一分。亦曲從之。後借券皆索取 無著,鶴齡遂大貧。此乾隆丙午事也。陳氏先無登科者,是年,鶴齡之子三立,竟舉 於鄉。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與相近,聞之喟然曰:「天道固終不負人。」

  南皮張浮槎,名景運,即著《秋坪新語》者也。有一子,早亡,其婦縊以殉。縊 處壁上,有其子小像,高尺餘,眉目如生,其跡似畫非畫,似墨非墨。婦固不解畫, 又無人能為追寫,且寢室亦非人所能到。是時親黨畢集,均莫測所自來。張氏紀氏為 世姻,紀氏之女適張者數十人,張氏之女適紀者亦數十人,眾目同觀,咸詫為異。全 謂此烈婦精誠之至極,不為異也。蓋神之所注,氣即聚焉。氣之所聚,神亦凝焉。神 氣凝聚,象即生焉。象之所麗,跡即著焉。生者之神氣動乎此,亡者之神氣應乎彼, 兩相翕合,遂結此形。故曰緣心生象,又曰至誠則金石為開也。浮槎錄其事跡,徵士 大夫之歌詠。余擬為一詩,而其理精微,筆力不足以闡發;凡數易稿,皆不自愜。至 今耿耿於心。姑錄於此以昭幽明之感,詩則期諸異日焉。

  神仙服餌,見於雜書者不一,或亦偶遇其人,然不得其法,則反能為害。戴遂堂 先生言,嘗見一人服松脂十餘年,肌膚充溢,精神強固,自以為得力。然久而覺腹中 小不適。又久而病燥結,潤以麻仁之類不應;攻以硝黃之類,所遺者細僅一線。乃悟 松脂黏掛於腸中,積漸凝結愈厚,則其竅愈窄,故束而至是也。無藥可醫,竟困頓至 死。又見一服硫黃者,膚裂如磔,置冰上痛乃稍減。古詩「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豈不信哉!

  長城以外,萬山環抱,然皆坡陀如岡阜。至王家營迤東,則嶔崎秀拔,皴皺皆含 畫意。蓋天開地獻,靈氣之所鍾故也。有羅漢峰,宛似一僧趺坐,頭頂胸腹臂肘歷歷 可數。有磬錘峰,即《水經注》所稱武列水側有孤石雲舉者也,上豐下銳,屹若削成 。余修熱河志時,曾躡梯挽綆至其下,乃無數石卵與碎砂凝結而成,亙古不圮,莫明 其故。有雙塔峰,亭亭對立,遠望如兩浮圖拔地湧出。無路可上,或夜聞上有鐘磬經 唄聲,晝亦時有片雲往來。乾隆庚戌,命守吏構木為梯,遣人登視。一峰周圍一百六 步,上有小屋,屋中一几一香爐,中供片石,鐫「王仙生」三字。一峰周圍六十二步 ,上種韭二畦;塍畛方正,如園圃之所築。是決非人力所到,不謂之仙蹤靈跡不得矣 。耳目之前,惝恍莫測尚如此,講學家執其私見,動曰此理之所無,不亦顛乎?(距 雙塔峰里許有關帝廟,住持僧悟真云:「乾隆壬寅,一夜大雷雨,雙塔峰墜下一石佛 ,今尚供廟中。」然僅粗石一片,其一面略似佛形而已。此事在庚戌前八年。毋乃以 此峰尚有靈異,欲引而歸諸彼法歟?疑以傳疑,並附著之。)

  同年蔡芳三言,嘗與諸友游西山,至深處見有微徑,試緣而登。寂無居人,只破 屋數間,苔侵草沒。視壁上大書一我字,筆力險勁。因入觀之,復有字跡,諦審乃二 詩。其一曰:「溪頭散步遇鄰家,邀我同嘗嫩蕨芽。攜手貪論南渡事,不知觸折亞枝 花。」其二曰:「酒酣醉臥老松前,露下空山夜悄然。野鹿經年相見熟,也來分我綠 苔眠。」不著年月姓名。味其詞意,似前代遺民。或以為仙筆,非也。又表弟安中寬 ,昔隨木商出古北口,因訪友至古爾板蘇巴爾漢(俗稱三座塔,即唐之營州,遼之興 中府也。)。居停主人云,山家嘗捕得一鹿,方縛就澗邊屠割,忽繩寸寸斷,蹶然逸 去。遙見對山一戴笠人,似舉手指畫,疑其以術禁制之。是山陡立,古無人蹤,或者 其仙歟?

  先師何勵庵先生,諱琇,雍正癸丑進士,官至宗人府主事。宦途坎坷,貧病以終 。著有《樵香小記》,多考證經史疑義,今著錄《四庫全書》中。為詩頗喜陸放翁。 一日,作《詠懷》詩曰:「冷署蕭條早放衙,閒官風味似山家。偶來舊友尋棋局,絕 少餘錢落畫叉。淺碧好儲消夏酒,嫣紅已到殿春花。鏡中頻看頭如雪,愛惜流光倍有 加。」為余書於扇上。姚安公見之沉吟曰:「何摧抑哀怨乃爾,神志已頹乎?」果以 是年夏秋間謝世。古云詩讖,理或有之。

  趙鹿泉前輩言,呂城,吳呂蒙所築也。夾河兩岸,有二土神祠。其一為唐汾陽王 郭子儀,已不可解。其一為袁紹部將顏良,更不省其所自來。土人祈禱,頗為靈應。 所屬境周十五里,不許置一關帝祠,置則為禍。有一縣令不信,值顏祠社會,親往觀 之,故令伶人演三國志雜劇。狂風忽起,卷蘆棚苫蓋至空中,鬥擲而下,伶人有死者 ;所屬十五里內,瘟疫大作,人畜死亡;令亦大病幾殆。余謂兩軍相敵,各為其主, 此勝彼敗,勢不並存。此以公義殺人,非以私恨殺人也。其間以智勇之略,敗於意外 者,其數在天,不得而尤人;以駑下之才,敗於勝己者,其過在己,亦不得而尤人。 張睢陽厲鬼殺賊,以社稷安危,爭是一郡,是為君國而然,非為一己而然也。使功成 事定之後,歿於戰陣者皆挾以為仇,則古來名將,無不為鬼所殛矣,有是理乎?且顏 良受殲已久,越一二千年,曾無靈響,何忽今日而為神?何乎今日而報怨?揆以天理 ,殆必不然。是蓋廟祝師巫,造為詭語;山妖水怪,因民聽熒惑而依托之。劉敬叔異 苑曰:「丹陽縣有袁雙廟,真第四子也。真為桓宣武誅,便失所在。太元中,形見於 丹陽,求立廟。未即就功,大有虎災。被害之家輒夢雙至,催功甚急。百姓立祠,於 是猛暴用息。常以二月晦,鼓舞祈祠,其日恒風雨。至元嘉五年,設奠訖,村人邱都 於廟後見一物,人面鼍身,葛巾,七孔端正而有酒氣。未知為雙之神,為是物憑也。 」余謂來必風雨,其為水怪無疑。然則是事古有之矣。

  舅氏張公夢徵言(亦字尚文,諱景說。),滄州吳家莊東一小庵,歲久無僧,恒 為往來憩息地。有月作人,每於庵前遇一人招之坐談,頗相投契。漸與赴市沽飲,情 益款洽。偶詢其鄉貫居址,其人愧謝曰:「與君交厚,不敢欺,實此庵中老狐也。」 月作人亦不怖畏,來往如初。一日復遇,挈鳥銃相授曰:「余狎一婦,余弟亦私與狎 ,是盜嫂也。禁之不止,毆之則余力不敵。憤不可忍,將今夜伺之於路歧,與決生死 。聞君善用銃,俟交鬥時,乞發以擊彼,感且不朽。月明如晝,君望之易辨也。」月 作人諾之,即所指處伏草間。既而私念曰:「其弟無禮,誠當死,然究所媚之外婦, 彼自有夫,非嫂也。骨肉之間,宜善處置,必致之死,不太忍乎?彼兄弟猶如此,吾 時與往來,倘有睚眥,慮且及我矣。」因乘其糾結不解,發一銃而兩殺之。《棠棣》 之詩曰:「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家庭交構,未有不歸於兩傷者。舅氏恒舉此事 為子侄戒,蓋是人負兩狐歸,嘗目睹也。

  司庖楊媼言,其鄉某甲將死,囑其婦曰:「我生無餘貲,身後汝母子必凍餓。四 世單傳,存此幼子。今與汝約,不拘何人,能為我撫孤則嫁之,亦不限服制月日,食 盡則行。」囑訖,閉目不更言,惟呻吟待盡。越半日,乃絕。有某乙聞其有色,遣媒 妁請如約。婦雖許婚,以尚足自活,不忍行。數月後,不能舉火,乃成禮。合巹之夜 ,已滅燭就枕,忽聞窗外歎息聲。婦識其謦欬,知為故夫之魂,隔窗嗚咽語之曰:「 君有遺言,非我私嫁。今夕之事,於勢不得不然,君何以為祟?」魂亦嗚咽曰:「吾 自來視兒,非來祟汝。因聞汝啜泣卸妝,念貧故使汝至於此,心脾悽動,不覺喟然耳 。」某乙悸甚,急披衣起曰:「自今以往,所不視君子如子者,有如日。」靈語遂寂 。後某乙耽玩豔妻,足不出戶。而婦恒惘惘如有失。某乙倍愛其子以媚之,乃稍稍笑 語。七八載後,某乙病死,無子,亦別無親屬。婦據其貲,延師教子,竟得游泮。又 為納婦,生兩孫。至婦年四十餘,忽夢故夫曰:「我自隨汝來,未曾離此。因吾子事 事得所,汝雖日與彼狎昵,而念念不忘我,燈前月下,背人彈淚,我皆見之。故不欲 稍露形聲,驚爾母子。今彼已轉輪,汝壽亦盡,餘情未斷,當隨我同歸也。」數日果 微疾,以夢告其子,不肯服藥,荏苒遂卒。其子奉棺合葬於故夫,從其志也。程子謂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誠千古之正理。然為一身言之耳。此婦甘辱一身,以延宗祀 ,所全者大,似又當別論矣。楊媼能舉其姓氏里居,以碎璧歸趙,究非完美,隱而不 書。憫其遇,悲其志,為賢者諱也。又吾鄉有再醮故夫之三從表弟者,兩家所居,距 一牛鳴地。嫁後,乃以親串禮回視其姑;三數日必一來問起居,且時有贍助。姑賴以 活。歿後,出貲斂葬;歲恒遣人祀其墓。又京師一婦少寡,雖頗有姿首,而鍼黹烹飪 ,皆非所能。乃謀於翁姑,偽稱其女,鬻為宦家妾,竟養翁姑終身。是皆墮節之婦, 原不足稱,然不忘舊恩,亦足勵薄俗。君子與人為善,固應不沒其寸長。講學家持論 務嚴,遂使一時失足者,無路自贖,反甘心於自棄,非教人補過之道也。

  慧燈和尚言,有舉子於豐宜門外租小庵過夏,地甚幽僻。一日,得揣摩秘本,於 燈下手抄。聞窗外似窸窣有人,試問為誰。外應曰:「身是幽魂,沉滯於此,不聞書 聲者百餘年矣。連日聽君諷誦,棖觸夙心,思一晤談,以消鬱結。與君氣類,幸勿相 驚。」語訖,揭簾逕入。舉止溫雅,甚有士風。舉子惶怖呼寺僧。僧至,鬼亦不畏, 指一椅曰:「師且坐,我故識師。師素樸野,無叢林市井氣,可共語也。」僧及舉子 俱踧踖不能答。鬼乃探取所錄書,纔閱數行,遽擲之於地,奄然而滅。

  楊雨亭言,萊州深山,有童子牧羊,日恒亡一二,大為主人撲責。留意偵之,乃 二大蛇從山罅出,吸之吞食。其巨如甕,莫敢攖也。童子恨甚,乃謀於其父,設犁刀 於山罅。果一蛇裂腹死。懼其偶之報復,不敢復牧於是地。時往潛伺,寂無形跡,意 其他徙矣。半載以後,貪是地水草勝他處,乃驅羊往牧。牧未三日,而童子為蛇吞矣 。蓋潛匿不出以誘童子之來也。童子之父有心計,陽不搜索,而陰祈營弁藏一砲於深 草中,時密往伺察。兩月以外,見石上有蜿蜒痕,乃載燧夜伏其旁。蛇果下飲於澗, 簌簌有聲,遂一發而糜碎焉。還家之後,忽發狂自撾曰:「汝計殺我夫,我計殺汝子 ,適相當也。我已深藏不出,汝又百計以殺我,則我為枉死矣。今必不捨汝!」越數 日而卒。俚諺有之曰:「角力不解,必同仆地;角飲不解,必同沉醉。」斯言雖小, 可以喻大矣。

  孟鷺洲自記巡視臺灣事曰:「乾隆丁酉,偶與友人扶乩。乩贈余以詩曰:『乘槎 萬里渡滄溟,風雨魚龍會百靈。海氣粘天迷島嶼,潮聲簸地走雷霆。鯨波不阻三神島 ,鮫室爭看二使星。記取白雲飄渺處,有人同望蜀山青。』時將有巡視臺灣之役,余 疑當往。數日,果命下。六月啟行,八月至廈門渡海,駐半載始歸。歸時風利,一晝 夜即登岸。去時飄蕩十七日,險阻異常。初出廈門,即雷雨交作,雲霧晦冥,信帆而 往,莫知所適。忽腥風觸鼻,舟人曰:『黑水洋也。』其水比海水凹下數十丈,闊數 十里,長不知其所極,黝然而深,視如潑墨。舟中搖手戒勿語,云:『其下即龍宮為 第一險處,度此可無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魚鼓鬣而來,舉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 撥刺,浪湧如山,聲砰訇如霹靂,移數刻始過盡。計其長,當數百里。舟人云來迎天 使,理或然歟?既而颶風四起,舟幾覆沒。忽有小鳥數十,環繞檣竿。舟人喜躍,稱 天后來拯。風果頓止,遂得泊澎湖。聖人在上,百神效職,不誣也。遐思所歷,一一 與詩語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歟?時先大夫尚在堂,聞余有過海之役,命兄到赤嵌來視 余。遂同登望海樓,並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數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為矣。戊午秋,扈 從灤陽,與曉嵐宗伯話及,宗伯方草《灤陽續錄》,因書其大略付之,或亦足資談柄 耶?」(以上皆鷺洲自序。)。考唐鍾輅作《定命錄》,大旨在戒人躁競,毋涉妄求 。此乩仙預告未來,其語皆驗,可使人知無關禍福之驚恐,與無心聚散之蹤跡,皆非 偶然,亦足消趨避之機械矣。

  高密單作虞言,山東一巨室,無故家中廩自焚,以為偶遺火也。俄怪變數作,闔 家大擾。一日,廳事上砰磕有聲,所陳設玩器俱碎。主人性素剛勁,厲聲叱問曰:「 青天白日之下,是何妖魅,敢來為祟?吾行訴爾於神矣!」樑上朗然應曰:「爾好射 獵,多殺我子孫。銜爾次骨,至爾家伺隙八年矣。爾祖宗澤厚,福運未艾,中霤神、 灶君、門尉,禁我弗使動,我無如何也。今爾家兄弟外爭,妻妾內訌,一門各分朋黨 ,儼若寇仇。敗徵已見,戾氣應之,諸神不歆爾祀,邪鬼已鬫爾室,故我得而甘心焉 。爾尚憒憒哉!」其聲憤厲,家眾共聞。主人悚然有思,撫膺太息曰:「妖不勝德, 古之訓也。德之不修,於妖乎何尤?」乃呼弟及妻妾曰:「禍不遠矣!幸未及也。如 能共釋宿憾,各逐私黨,翻然一改其所為,猶可以救。今日之事,當自我始。爾等聽 我,祖宗之靈,子孫之福也;如不聽我,我披髮入山矣!」反覆開陳,引咎自責,淚 涔涔漬衣袂。眾心感動,並伏几哀號。立逐離間奴婢十餘人,凡彼此相軋之事,並一 時頓改。執豕於牢,歃血盟神曰:「自今以後,懷二心者如此豕。」方彼此謝罪,聞 樑上頓足曰:「我復仇而自漏言,我之過也夫!」歎詫而去。此乾隆八九年間事。

  侍姬明玕,粗知文義,亦能以常言成韻語。嘗夏夜月明,窗外夾竹桃盛開,影落 枕上,因作花影詩曰:「絳桃映月數枝斜,影落窗紗透帳紗。三處婆娑花一樣,只憐 兩處是空花。」意頗自喜。次年竟病沒。其婢玉臺,侍余二年餘,年甫十八,亦相繼 夭逝。兩處空花,遂成詩讖。氣機所動,作者殊不自知也。

  一庖人隨余數年矣,今歲扈從灤陽,忽無故束裝去,借住於附近巷中。蓋挾余無 人烹飪,故居奇以索高價也。同人皆為不平,余亦不能無憤恚。既而忽憶武強劉景南 官中書時,極貧窘,一家奴偃蹇求去。景南送之以詩曰:「饑寒迫汝各謀生,送汝依 依尚有情。留取他年相見地,臨階惟歎兩三聲。」忠厚之言,溢於言表。再三吟誦, 覺褊急之氣都消。

第二十卷 灤陽續錄二

  一館吏議敘得經歷,需次會城,久不得差遣,困頓殊甚。上官有憐之者,權令署 典史。乃大作威福,復以氣燄轢同僚,緣是以他事落職。邵二雲學士偶話及此,因言 其鄉有人方夜讀,聞窗櫺有聲,諦視之,紙裂一罅,有兩小手擘之。大纔如瓜子,即 有一小人躍而入,彩衣紅履,頭作雙髻,眉目如畫,高僅二寸餘。掣案頭筆舉而旋舞 ,往來騰踏於硯上,拖帶墨瀋,書卷俱污。此人初甚錯愕,坐觀良久,覺似無他技, 乃舉手撲之。噭然就執,踡跼掌握之中。音呦呦如蟲鳥,似言乞命。此人恨甚,逕於 燈上燒殺之,滿室作枯柳木氣,迄無他變。煉形甫成,毫無幻術,而肆然侮人以取禍 ,其此吏之類歟?此不知實有其事,抑二雲所戲造,然聞之亦足以戒也。

  昌吉守備劉德言,昔征回部時,因有急檄,取珠爾土斯路馳往,陰晦失道,十餘 騎皆迷,裹糧垂盡,又無水泉,姑坐樹根,冀天晴辨南北。見崖下有人馬骨數,雖風 雪剝蝕,衣械並朽,察其形別,似是我兵。因對之慨歎曰:「再兩日不晴,與君輩在 此為侶矣。」頃之旋風起林外,忽來忽去,似若相招。試縱馬隨之,風即前導;試暫 憩息,風亦不行。曉然知為斯骨之靈,隨之返行三四十里,又度嶺兩重,始得舊路。 風亦碊然息矣。眾哭拜之而去。嗟呼!生既捐軀,魂猶報國,精靈長在,而名氏翳如 ,是亦可悲也已。

  謂無神仙,或云遇之;謂有神仙,又不恒遇。劉向、葛洪、陶弘景以來,記神仙 之書,不啻百家;所記神仙之名姓,不啻千人。然後世皆不復言及。後世所遇,又自 有後世之神仙。豈保固精氣,雖得久延,而究亦終歸遷化耶?又神仙清靜,方士幻化 ,本各自一途。諸書所記,凡幻化者皆曰神仙,殊為無別。有王媼者,房山人,家在 深山,嘗告先母張太夫人曰:「山有道人,年約六七十,居一小庵,拾山果為糧,掬 泉而飲,日夜擊木魚誦經,從未一至人家。有就其庵與語者,不甚酬答,饋遺亦不受 。王媼之姪傭於外,一夕,歸省母,過其庵前。道人大駭曰:『夜深虎出,爾安得行 !須我送爾往。』乃琅琅擊木魚前導。未半里,果一虎突出。道人以身障之,虎自去 ,道人不別亦自去。後忽失所在。」此或似仙歟?從叔梅庵公言:「嘗見有人使童子 登三層明樓上(北方以覆瓦者為暗樓,上層作雉堞形以備禦寇者為明樓。),以手招 之,翩然而下,一無所損。又以銅盂投溪中,呼之,徐徐自浮出。」此皆方士禁制之 術,非神仙也。舅氏張公健亭言:「磚河農家,牧數牛於野,忽一時皆暴死。有道士 過之,曰:『此非真死,為妖鬼所攝耳。急灌以吾藥,使臟腑勿壞,吾為爾劾治,召 其魂。』因延至家,禹步作法。約半刻,牛果皆蹶然起。留之飯,不顧而去。有知其 事者曰:『此先以毒草置草中,後以藥解之耳。不肯受謝,示不圖財,為再來熒惑地 也。吾在山東,見此人行此術矣。』此語一傳,道士遂不復至。」是方士之中,又有 真偽,何概曰神仙哉!

  李南澗言,其鄰縣一生,故家子也。少年挑達,頗漁獵男色。一日,自親串家飲 歸,距城稍遠,雲陰路黑,度不及入,微雪又簌簌下。方躊躇間,見十許步外有燈光 ,遣僕往視,則茅屋數間,四無居人,屋中惟一童一嫗。問:「有棲止處否?」嫗曰 :「子久出外,惟一孫與我住此。尚有空屋兩間,不嫌湫隘,可權宿也。」遂呼童繫 二馬樹上,而邀生入座。嫗言老病須早睡,囑童應客。童年約十四五,衣履破敝,而 眉目極姣好。試挑與言,自吹火煮茗不甚答。漸與諧笑,微似解意。忽乘間悄語曰: 「此地密邇祖母房,雪晴,當親至公家乞賞也。」生大喜慰,解繡囊玉玦贈之。亦羞 澀而受。軟語長久,乃掩門持燈去。生與僕倚壁倦憩,不覺昏睡。比醒,則屋已不見 ,乃坐人家墓柏下,狐裘貂冠,衣褲靴襪,俱已褫無寸縷矣。裸露雪中,寒不可忍。 二馬亦不知所在。幸僕衣未褫,乃脫其敝裘蔽上體,蹩躄而歸,詭言遇盜。俄二馬識 路自歸,已盡剪其尾鬣。衣冠則得於溷中,並狼籍污穢。灼然非盜,無可置詞。僕始 具泄其情狀。乃知輕薄招侮,為狐所戲也。

  戊子昌吉之亂,先未有萌也。屯官以八月十五夜犒諸流人,置酒山坡,男女雜坐 。屯官醉後,逼諸流婦使唱歌,遂頃刻激變,戕殺屯官,劫軍裝庫,據其城。十六日 曉,報至烏魯木齊,大學士溫公促聚兵。時班兵散在諸屯,城中僅一百四十七人,然 皆百戰勁卒,視賊蔑如也。溫公率之即行至紅山口,守備劉德叩馬曰:「此去昌吉九 十里,我馳一日至城下,是彼逸而我勞,彼坐守而我仰攻,非百餘人所能辦也。且此 去昌吉皆平原,瑪納斯河雖稍闊,然處處策馬可渡,無險可扼。所可扼者,此山口一 線路耳。賊得城必不株守,其勢當即來。公莫如駐兵於此,借陡崖遮蔽,賊不知多寡 。俟其至而扼險下擊,是反攻為守,反勞為逸,賊可破也。」溫公從之。及賊將至, 德左執紅旗,右執利刃,令於眾曰:「望其塵氣,雖不過千人,然皆亡命之徒,必以 死鬥,亦不易當。幸所乘皆屯馬,未經戰陣,受創必反走。爾等各擎槍屈一膝跪,但 伏而擊馬,馬逸則人亂矣。」又令曰:「望影鳴槍,則槍不及賊,火藥先盡,賊至反 無可用。爾等視我旗動,乃許鳴槍;敢先鳴者,手刃之!」俄而賊眾槍爭發,砰訇動 地,德曰:「此皆虛發,無能為也。」迨鉛丸擊前隊一人傷,德曰:「彼槍及我,我 槍必及彼矣。」舉旗一揮,眾槍齊發。賊馬果皆橫逸,自相衝擊。我兵噪而乘之,賊 遂殲焉。溫公歎曰:「劉德狀貌如村翁,而臨陣鎮定乃爾。參將都司,徒善應對趨蹌 耳。」故是役以德為首功。然捷報不能縷述曲折,今詳著之,庶不淹沒焉。

  由烏魯木齊至昌吉,南界天山,無路可上;北界葦湖,連天無際,淤泥深丈許, 入者輒滅頂。賊之敗也,不西還據昌吉,而南北橫奔,悉入絕地,以為惶遽迷瞀也。 後執俘訊之,皆曰:「驚潰之時,本欲西走。忽見關帝立馬雲中,斷其歸路,故不得 已而旁行,冀或匿免也。」神之威靈,乃及於二萬里外。國家之福祚,又能致神助於 二萬里外。蝟鋒螗斧,潢池盜弄何為哉!

  昌吉未亂以前,通判赫爾喜奉檄調至烏魯木齊核檢倉庫。及聞城陷,憤不欲生, 請示溫公曰:「屯官激變,其反未必本心。願單騎迎賊於中途,諭以利害。如其縛獻 渠魁,可勿勞征討;如其梟獍成群,不肯反正,則必手刃其帥,不與俱生。」溫公阻 之不可,竟橐鞬馳去,直入賊中,以大義再三開導。賊皆曰:「公是好官,此無與公 事。事已至此,勢不可回。」遂擁至路旁,置之去。知事不濟,乃掣刀奮力殺數賊, 格鬥而死。當時公論惜之曰:「屯官非其所屬,流人非其所治,無所謂縱也。釁起一 時,非預謀不軌,無所謂失察也。奉調他出,身不在署,無所謂守禦不堅與棄城逃遁 也。所劫者軍裝庫,營弁所掌,無所謂疏防也。於理於法,皆可以無死,而終執城存 與存、城亡與亡之一言,甘以身殉。推是志也,雖為常山、睢陽可矣。」故於其柩歸 ,罔不哭奠。而於屯官之殘骸歸(屯官為賊,以鐵㔍自踵寸寸㔍至頂。亂定後,始掇 拾之。),無焚一陌紙錢者。

  朱青雷言,曾見一長卷,字大如杯,怪偉極似張二水。首題《紀夢十首》,而蠹 蝕破爛,惟二首尚完整可讀。其一曰:「夢到蓬萊頂,瓊樓碧玉山。波浮天半壁,日 湧海中間。遙望仙官立,翻輸野老閒。雲帆三十丈,高掛逕西還。」其二曰:「鬱鬱 長生樹,層層太古苔。空山未開鑿,元氣尚胚胎。靈境在何處?夢游今幾回。最憐魚 鳥意,相見不驚猜。」年月姓名皆已損失,不知誰作也。嘗為李玉典書扇並附以跋, 或曰:「此青雷自作,託之古人。」然青雷詩格,婉秀如秦少游小石調,與二詩筆意 不近。或又曰:「詩字皆似張東海。」東海集余昔曾見,不記有此二詩否,待更考之 。(青雷跋謂,前詩後四句,未經人道。然昌黎詩:「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求 神仙?」即是此意,特襲取無痕耳。)

  回部有富室子,形狀臃腫,步履蹣跚,又不修邊幅,垢膩恒滿面。然好游狹斜, 遇婦女必注視。一日獨行,遇幼婦,風韻絕佳。時新雨泥濘,遽前調之,曰:「路滑 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婦正色曰:「爾勿憒憒,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修形,從 不作媚人採補事。爾自顧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禍爾。」遂掬沙屑灑其面。驚而卻 步,忽墮溝中,努力踴出,幼婦已不知所往矣。自是心恒惴惴,慮其為祟,亦竟無患 。數日後,友人邀飲,有新出小妓侑酒。諦視,即前幼婦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 強試問之,曰:「某日雨後,曾往東村乎?」妓漫應曰:「姊是日往東村視阿姨,吾 未往也。姊與吾貌相似,公當相見耶?」語殊恍惚,竟莫決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 托故逃席去。去後,妓述其事曰:「實憎其醜態,且懼行強暴,姑誑以偽詞,冀求解 免。幸其自仆,遂匿於麥場積柴後。不虞其以為真也。」席中莫不絕倒。一客曰:「 既入青樓,焉能擇客?彼故能千金買笑者也,盍挈爾詣彼乎?」遂偕之同往,具述妓 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釋。(妓姊妹,即所謂大楊二楊者,當時名士多作《楊柳枝 詞》,皆借寓其姓也。)妓復謝以:「小時固識君,昨喜見憐,故答以戲謔,何期反 致唐突?深為歉仄,敢抱衾枕以自贖。」吐詞嫻雅,恣態橫生。遂大為所惑,留連數 夕。召其夫至,計月給夜合之資。狎昵經年,竟殞於消渴。先兄晴湖曰:「狐而人, 則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則非惟不畏,且不畏死,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行且禍汝 ,彼固先言。是子也,死於妓,仍謂之死於狐可也。」

  郭大椿、郭雙桂、郭三槐兄弟也。三槐屢侮其兄,且詣縣訟之。歸憩一寺,見緇 袍滿座,梵唄競作。主人雖吉服而容色慘沮,宣疏通誠之時,淚隨聲下。叩之,寺僧 曰:「某公之兄病危,為叩佛祈福也。」三槐癡立良久,忽發顛狂,頓足捶胸而呼曰 :「人家兄弟如是耶?」如是一語,反覆不已。掖至家,不寢不食,仍頓足捶胸,誦 此一語,兩三日不止。大椿、雙桂故別住,聞信俱來,持其手哭曰:「弟何至是?」 三槐又癡立良久,突抱兩兄曰:「兄故如是耶!」長號數聲,一踴而絕。咸曰:「神 殛之。」非也。三槐愧而自咎,此聖賢所謂改過,釋氏所謂懺悔也。苟充是志,雖田 荊、姜被,均所能為。神方許之,安得殛之?其一慟立殞,直由感動於中,天良激發 ,自覺不可立於世,故一瞑不視,戢影黃泉。豈神之褫其魄哉?惜知過而不知補過, 氣質用事,一往莫收;無學問以濟之,無明師益友以導之,無賢妻子以輔之,遂不能 惡始美終,以圖晚蓋,是則其不幸焉耳。昔田氏姊買一小婢,倡家女也。聞人誚鄰婦 淫亂,瞿然驚曰:「是不可為耶?」吾以為當如是也。後嫁為農家妻,終身貞潔。然 則三槐悖理,正坐不知。故子弟當先使知禮。

  朝鮮使臣鄭思賢,以棋子兩奩贈予,皆天然圓潤,不似人工。云黑者海灘碎石, 年久為潮水沖擊而成;白者為小車渠殼,亦海水所磨瑩,皆非難得。惟檢尋其厚薄均 ,輪廓正,色澤勻者,日積月累,比較抽換,非一朝一夕之力耳。置之書齋,頗為雅 玩,後為范大司農取去。司農歿後,家計蕭然,今不知在何所矣。

  海中三島十洲,崑崙五城十二樓,詞賦家沿用之矣。朝鮮,琉球,日本諸國,皆 能讀華書。日本余見其五京地志及山川全圖,疆界袤延數千里,無所謂仙山靈境也。 朝鮮,琉球之貢使,則余嘗數數與談,以是詢之。皆曰:「東洋自日本以外,大小國 土凡數十,大小島嶼不知幾千百,中朝人所必不能至者,每帆檣萬里,商舶往來,均 不聞有是說。惟琉球之落漈,似乎三千弱水,然落漈之舟,偶值潮平之歲,時或得還 ,亦不聞有白銀宮闕、可望而不可即也。然則三島十洲,豈非純構虛詞乎?《爾雅》 、《史記》,皆稱河出崑崙。考河源有二,一出和闐,一出蔥嶺。或曰蔥嶺其正源, 和闐之水入之;或曰和闐其正源,蔥嶺之水入之。雙流既合,亦莫辨誰主誰賓。然蔥 嶺、和闐,則皆在今版圖內,開屯列戍四十餘年,即深巖窮谷,亦通耕牧。不論兩山 之水孰為正源,兩山之中必有一崑崙,確矣。而所謂瑤池、懸圃、珠樹、芝田,概乎 未見,亦概乎未聞。然則五城十二樓,不又荒唐矣乎?不但此也,靈鷲山在今拔達克 善,諸佛菩薩骨塔具存,題記梵書一一與經典相合。尚有石室六百餘間,即所謂大雷 音寺,回部遊牧者居之。我兵追剿波羅泥都、霍集占,曾至其地,所見不過如斯。種 種莊嚴,似亦藻繪之詞矣。相傳回部祖國,以銅為城。近西之回部云,銅城在其東萬 里;近東之回部云,銅城在其西萬里。彼此遙拜,迄無人曾到其地。因是以推,恐南 懷仁《坤輿圖說》所記五大人洲,珍奇靈怪,均此類焉耳。周編修書昌則曰:「有佛 緣者,然後能見佛界;有仙骨者,然後能見仙境。未可以尋常耳目,斷其有無。」曾 見一道士游崑崙歸,所言與舊記不殊也。是則余不知之矣。

  蔡季實殿撰有一僕,京師長隨也。狡黠善應對,季實頗喜之。忽一日,二幼子並 暴卒,其妻亦自縊於家,莫測其故。姑斂之而已。其家有老嫗私語人曰:「是私有外 遇,欲毒殺其夫,而後攜子以嫁。陰市砒製餅餌,待其夫歸。不虞二子竊食,竟並死 。婦悔恨莫解,亦遂並死。」然嫗昏夜之中,窗外竊聽,僅粗聞秘謀之語,未辨所遇 者為誰,亦無從究詰矣。其僕旋亦發病死。死後,其同儕竊議曰:「主人惟信彼,彼 乃百計欺主人。他事毋論,即如昨日四鼓詣圓明園侍班,彼故縱駕車騾逸,御者追之 復不返。更漏已促,叩門借車必不及,急使僱倩。則曰:『風雨將來,非五千錢人不 往。』主人無計,竟委曲從之。不太甚乎?奇禍或以是耶?」季實聞之曰:「是死晚 矣,吾誤以為解事人也。」

  楊槐亭前輩言,其鄉有宦成歸里者,閉門頤養,不預外事,亦頗得林下之樂。惟 以無嗣為憂。晚得一子,珍惜殊甚。患痘甚危。聞勞山有道士能前知,自往叩之。道 士囅然曰:「賢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果遇良醫而癒。後其子冶游驕縱, 竟破其家。流離寄食,若敖之鬼遂餒。鄉黨論之曰:「此翁無咎無譽,未應遽有此兒 。惟蕭然寒士,作令不過十年,而官囊逾數萬,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

  槐亭又言,有學茅山法者,劾治鬼魅多有奇驗。有一家為狐所祟,請往驅除。整 束法器,剋日將行。有素識老翁詣之,曰:「我久與狐友。狐事急,乞我一言。狐非 獲罪於先生,先生亦非有憾於狐也。不過得其贄幣,故為料理耳。狐聞事定之後,彼 許饋廿四金,今願十倍其數,納於先生。先生能止不行乎?」因出金置案上。此人故 貪惏,當即受之。次日,謝遣請者曰:「吾法能治凡狐耳。昨召將檢查,君家之祟乃 天狐,非所能制也。」得金之後,竟殊自喜。因念狐既多金,可以術取。遂考召四境 之狐,脅以雷斧火獄,俾納賄焉。徵索既頻,狐不勝擾,乃共計盜其符印。遂為狐所 憑附,顛狂號叫,自投於河。群狐乃攝其金去,銖兩不存。人以為如費長房、明崇儼 也。後其徒陰泄之,乃知其致敗之故。夫操持符印,役使鬼神以驅除妖厲,此其權與 官吏侔矣。受賂縱奸,已為不可;又多方以盈其谿壑,天道神明,豈逃鑒察?微群狐 殺之,雷霆之誅,當亦終不免也。

  天高地遠,鬼神茫昧,似與人無預,而有時其應如響,殫人之智力,不能與爭。 滄州上河涯,有某甲女,許字某乙子,兩家皆小康,婚期在一二年內矣。有星士過某 甲家,阻雨留宿,以女命使推。星士沉思良久,曰:「未攜算書,此命不能推也。」 覺有異,窮詰之。始曰:「據此八字,側室命也。君家似不應至此。且聞嫁已有期, 而干支無刑剋,斷不再醮。此所以愈疑也。」有黠者聞此事,欲借以牟利,說某甲曰 :「君家貲幾何,加以嫁女必多費,益不支矣。命既如是,不知先詭言女病,次詭言 女死,市空棺速葬。而夜攜女走京師,改名姓鬻為貴家妾,則多金可坐致矣。」某甲 從之。會有達官嫁女,求美媵,以二百金買之。越月餘,泛舟送女南行。至天妃閘, 闔門俱葬魚腹,獨某甲女,遇救得生。以少女無敢收養,聞於所司。所司問其由來, 女在是家未久,僅知主人之姓,而不能舉其爵里;惟父母姓名居址,言之鑿鑿。乃移 牒至滄州,其事遂敗。時某乙子,已與表妹結婚,無改盟理。聞某甲之得多金也,憤 恚欲訟。某甲窘迫,願仍以女嫁其子。其表妹家聞之,又欲訟。紛紜轇轕,勢且成大 獄。兩家故舊戚眾為調和,使某甲出貲往迎女,而為某乙子之側室,其難乃平。女還 家後,某乙子已親迎。某乙以牛車載女至家,見其姑,苦辯非己意。姑曰:「既非爾 意,鬻爾時何不言有夫?」女無詞以應。引使拜嫡,女稍趑趄。姑曰:「爾賣為媵時 ,亦不拜耶?」又無詞以應,遂拜如禮。姑終身以奴隸畜之。此雍正末年事。先祖母 張太夫人,時避暑水明樓,知之最悉。嘗語侍婢曰:「其父不過欲多金,其女不過欲 富貴,故生是謀耳。烏知非徒無益,反失所本有哉。汝輩視此,可消諸妄念矣。」

  先四叔母李安人,有婢曰文鸞,最憐愛之。會余寄書覓侍女,叔母於諸姪中最喜 余,擬以文鸞贈。私問文鸞,亦殊不拒。叔母為製衣裳簪珥,已戒日詣車。有妒之者 嗾其父多所要求,事遂沮格。文鸞竟鬱鬱發病死。余不知也。數年後稍稍聞之,亦如 雁過長空,影沉秋水矣。今歲五月,將扈從啟行,摒擋小倦,坐而假寐。忽夢一女翩 然來。初不相識,驚問:「為誰?」凝立無語。余亦遽醒,莫喻其故也。及家人會食 ,余偶道之。第三子婦,余甥女也,幼在外家與文鸞嬉戲,又稔知其齎恨事,瞿然曰 :「其文鸞也耶?」因具道其容貌形體,與夢中所見合。是耶非耶?何二十年來久置 度外,忽無因而入夢也?詢其葬處,擬將來為樹片石。皆曰丘隴已平,久埋沒於荒榛 蔓草,不可識矣。姑錄於此,以慰黃泉。憶乾隆辛卯九月,余題秋海棠詩曰:「憔悴 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詞人老大風情減,猶對殘紅一悵然。」宛似為斯人照 也。

  宗室敬亭先生,英郡王五世孫也。著《四松堂集》五卷,中有《拙鵲亭記》曰: 「鵲巢鳩居,謂鵲巧而鳩拙也。小園之鵲,乃十百其侶,惟林是棲。窺其意,非故厭 乎巢居,亦非畏鳩奪之也。蓋其性拙,視鳩為甚,殆不善於為巢者。故雨雪霜霰,毛 羽䙰褷;而朝陽一晞,乃復群噪於木梢,其音怡然,似不以露棲為苦,且飛不高翥, 去不遠颺,惟飲啄於園之左右,或時入主人之堂,值主人食棄其餘,便就而置其喙, 主人之客來亦不驚起,若視客與主人,皆無機心者然。辛丑初冬,作一亭於堂之北, 凍林四合,鵲環而棲之,因名曰拙鵲亭。夫鳩拙宜也,鵲何拙?然不拙不足為吾園之 鵲也。」案此記借鵲寓意,其事近在目前,定非虛構,是亦異聞也。先生之弟倉場侍 郎宜公,刻先生集竟,余為校讎,因掇而錄之,以資談柄。

  瘍醫殷贊庵,自深州病家歸,主人遣楊姓僕送之。楊素暴戾,眾名之曰橫(去聲 。)虎,沿途尋釁,無一日不與人競也。一日,昏夜至一村,旅舍皆滿,乃投一寺。 僧曰:「惟佛殿後空屋三楹。然有物為祟,不敢欺也。」楊怒曰:「何物敢祟楊橫虎 ,正欲尋之耳!」促僧掃榻,共贊庵寢。贊庵心怯,近壁眠,橫虎臥於外,明燭以待 。人定後,果有聲嗚嗚自外入,乃一麗婦也。漸逼近榻,楊突起擁抱之,即與接唇狎 戲。婦忽現縊鬼形,惡狀可畏。贊庵戰慄,齒相擊。楊徐笑曰:「汝貌雖可憎,下體 當不異人,且一行樂耳!」左手攬其背,右手遽褪其褲,將按置榻上。鬼大號逃去。 楊追呼之,竟不返矣。遂安寢至曉。臨行,語寺僧曰:「此屋大有佳處,吾某日還, 當再宿,勿留他客也。」贊庵嘗以語滄州王友三曰:「世乃有逼奸縊鬼者,橫虎之名 ,定非虛得。」

  科場為國家取人材,非為試官取門生也。後以諸房額數有定,而分卷之美惡則無 定,於是有撥房之例。雍正癸丑會試,楊丈農先房(楊丈諱椿,先姚安公之同年。) ,撥入者十之七。楊丈不以介意,曰:「諸卷實勝我房卷,不敢心存畛域,使黑白倒 置也。」(此聞之座師介野園先生,先生即撥入楊丈房者也。)乾隆壬戌會試,諸襄 七前輩不受撥,一房僅中七卷,總裁亦聽之。聞靜儒前輩,本房第一,為第二十名。 王銘錫竟無魁選。任釣臺前輩,乃一房兩魁。戊辰會試,朱石君前輩為湯藥罔前輩之 房首,實從金雨叔前輩房撥入,是雨叔亦一房兩魁矣。當時均未有異詞。所刻同門卷 ,余皆嘗親見也。庚辰會試,錢籜石前輩以藍筆畫牡丹,遍贈同事,遂遞相題詠。時 顧晴沙員外撥出卷最多,朱石君撥入卷最多,余題晴沙畫曰:「深澆春水細培沙,養 出人間富貴花。好似豔陽三四月,餘香風送到鄰家。」邊秋崖前輩和余韻曰:「一番 好雨淨塵沙,春色全歸上苑花。此是沉香亭畔種,莫教移到野人家。」又題石君畫曰 :「乞得仙園花幾莖,嫣紅姹紫不知名。何須問是誰家種,到手相看便有情。」石君 自和之曰:「春風春雨剩枯莖,傾國何曾一問名。心似維摩老居士,天花來去不關情 。」張鏡壑前輩繼和曰:「墨搗青泥硯涴沙,濃藍寫出洛陽花。云何不著胭脂染,擬 把因緣問畫家。」「黛為花片翠為莖,歐譜知居第幾名?卻怪玉盤承露冷,香山居士 太關情。」蓋皆多年密友,脫略形骸,互以虐謔為笑樂,初無成見於其間也。蔣文恪 公時為總裁,見之曰:「諸君子跌宕風流,自是佳話。然古人嫌隙,多起於俳諧。不 如並此無之,更全交之道耳。」皆深佩其言。蓋老成之所見遠矣。錄之以志少年綺語 之過,後來英俊,慎勿效焉。

  科場填榜完時,必卷而橫置於案,總裁、主考,具朝服九拜,然後捧出,堂吏謂 之拜榜。此誤也。以公事論,一榜皆舉子,試官何以拜舉子?以私誼論,一榜皆門生 ,座主何以拜門生哉?或證以《周禮》拜受民數之文,殊為附會。蓋放榜之日,當即 以題名錄進呈。錄不能先寫,必拆卷唱一名,榜填一名,然後付以填榜之紙條,寫錄 一名。今紙條猶謂之錄條,以此故也。必拜而送之,猶拜摺之禮也。榜不放,錄不出 ;錄不成,榜不放。故錄與榜必並陳於案,始拜。榜大錄小,燈光晃耀之下,人見榜 而不見錄,故誤認為拜榜也。厥後或繕錄未完,天已將曉;或試官急於復命,先拜而 行。遂有拜時不陳錄於案者,久而視為固然。堂吏或因可無錄而拜,遂竟不陳錄。又 因錄既不陳,可暫緩而追送,遂至寫榜竣後,無錄可陳,而拜遂潛移於榜矣。嘗以問 先師阿文勤公,公述李文貞公之言如此。文貞即公己丑座主也。

  翰林院堂不啟中門,云啟則掌院不利。癸巳開《四庫全書》館,質郡王臨視,司 事者啟之。俄而掌院劉文正公、覺羅奉公相繼逝。又門前沙堤中,有土凝結成丸,儻 或誤碎必損翰林。癸未雨水沖激露其一,為兒童擲裂,吳雲巖前輩旋歿。又原心亭之 西南隅,翰林有父母者,不可設坐,坐則有刑剋。陸耳山時為學士,毅然不信,竟丁 外艱。至左角門久閉不啟,啟則司事者有譴謫,無人敢試,不知果驗否也。其餘部院 ,亦各有禁忌。如禮部甬道屏門,舊不加搭渡(搭渡以夾木二方,夾於門限,坡陀如 橋狀,使堂官乘車者,可從中入,以免於旁繞。)。錢籜石前輩不聽,旋有天壇燈桿 之事者。亦往往有應。此必有理存焉,但莫詳其理安在耳。

  相傳翰林院寶善亭,有狐女曰二姑娘,然未睹其形跡。惟褚筠心學士齋宿時,夢 一麗人攜之行,逾越牆壁如踏雲霧。至城根高麗館,遇一老叟,驚曰:「此褚學士, 二姑娘何造次乃耳?速送之歸。」遂霍然醒。筠心在清碪堂,曾自言之。

  神奸機巧,有時敗也;多財恣橫,亦有時敗也。以神奸用其財,以多財濟其奸, 斯莫可究詰矣。景州李露園言,燕齊間有富室失偶,見里人新婦而豔之。陰遣一媼, 稅屋與鄰,百計游說,厚賂其舅姑,使以不孝出其婦,約勿使其子知。又別遣一媼與 婦家素往來者,以厚賂游說其父母,偽送婦還。舅姑亦偽作悔意,留之飯,已呼婦入 室矣。俄彼此語相侵,仍互詬,逐婦歸,亦不使婦知。於是買休賣休,與母家同謀之 事,俱無跡可尋矣。既而二媼詐為媒,與兩家議婚,富室以憚其不孝辭,婦家又以貧 富非偶辭,於是謀取之計亦無跡可尋矣。遲之又久,復有親友為作合,仍委禽焉。其 夫雖貧,然故士族,以迫於父母,無罪棄婦,已怏怏成疾,猶冀破鏡再合;聞嫁有期 ,遂憤鬱死。死而其魂為厲於富室,合巹之夕,燈下見形,撓亂不使同衾枕。如是者 數夜。改卜其晝,婦又恚曰:「豈有故夫在旁,而與新夫如是者?又豈有三日新婦, 而白日閉門如是者?」大泣不從。無如之何,乃延術士劾治。術士登壇焚符,指揮叱 咤似有所睹,遽起謝去,曰:「吾能驅邪魅,不能驅冤魂也。」延僧禮懺亦無驗。忽 憶其人素頗孝,故出婦不敢阻,乃再賂婦之舅姑,使諭遣其子。舅姑雖痛子,然利其 金,姑共來怒詈。鬼泣曰:「父母見逐,無復住理。且訟諸地下耳。」從此遂絕。不 半載,富室竟死。殆訟得直歟?富室是舉,使鄧思賢不能訟,使包龍圖不能察,且恃 其錢神,至能驅鬼,心計可謂巧矣,而卒不能逃幽冥之業鏡。聞所費不下數千金,為 歡無幾,反以殞生。雖謂之至拙可也,巧安在哉!

  京師有張相公廟,其緣起無考,亦不知張相公為誰。土人或以為河神。然河神宜 在沽水、漷縣間,京師非所治也。又密雲亦有張相公廟,是實山區,並非水國,不去 河更遠乎?委巷之談,殊未足徵信。余謂唐張守珪、張仲武皆曾鎮平盧,考高適《燕 歌行》序,是詩實為守珪作。一則曰:「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再則 曰:「君不見邊庭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於守珪大有微詞。仲武則摧破奚寇, 有捍禦保障之功,其露布今尚載《文苑英華》。以理推之,或士人立廟祀仲武,未可 知也。行篋無書可檢,俟扈從回鑾後,當更考之。

第二十一卷 灤陽續錄三

  輪迴之說,鑿然有之。恒蘭臺之叔父,生數歲,即自言前身為城西萬壽寺僧。從 未一至其地,取筆粗畫其殿廊門徑,莊嚴陳設,花樹行列。往驗之,一一相合。然平 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輪迴也。朱子所謂輪迴雖有,乃是生氣未盡,偶然與 生氣湊合者,亦實有之。余崔莊佃戶商龍之子,甫死,即生於鄰家。未彌月,能言。 元旦父母偶出,獨此兒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門云:「賀新歲。」兒識其語音,遽應曰 :「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門未鎖,請入室小憩可也。」聞者駭笑。然不久夭逝。 朱子所云,殆指此類矣。天下之理無窮,天下之事亦無窮,未可據其所見,執一端論 之。

  德州李秋崖言,嘗與數友赴濟南秋試,宿旅舍中。屋頗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 稍整潔,乃鎖閉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將待富貴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 ,不知其狐與鬼。久無人居,故稍潔,非敢擇客也。」一友強使開之,展襆被獨臥。 臨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與爾角力;是女魅耶?爾與吾薦枕。勿瑟縮不出也。」 閉戶滅燭,殊無他異。人定後,聞窗外小語曰:「薦枕者來矣。」方欲起視,突一巨 物壓身上,重若磐石,幾不可勝。捫之,長毛,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擊 。此物亦多力,牽拽起仆,滾室中幾遍。諸友聞聲往視,門閉不得入,但聽其砰訇而 已。約二三刻許,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開戶出,見眾人環立,指天畫地,說頃 時狀,意殊自得也。時甫交三鼓,仍各歸寢。此友將睡未睡,聞窗外又小語曰:「薦 枕者真來矣。頃欲相就,家兄急欲先角力,因爾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來尋 盟也。」語訖,已至榻前,探手撫其面。指纖如春筍,滑澤如玉脂,香粉氣馥馥襲人 心。知其意不良,愛其柔媚,且共寢以觀其變。遂引之入衾,備極繾綣。至歡暢極時 ,忽覺此女腹中氣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脈沸湧,昏昏然竟不知人。比曉,門不啟, 呼之不應,急與主人破窗入,噀水噴之,乃醒,已儽然如病夫。送歸其家,醫藥半載 ,乃杖而行。自此豪氣都盡,無復軒昂意興矣。力能勝強暴,而不能不敗於妖冶。歐 陽公曰:「禍患常生於忽微,智勇多困於所溺。」豈不然哉!

  余家水明樓與外祖張氏家度帆樓,皆俯臨衛河。一日,正乙真人舟泊度帆樓下。 先祖母與先母,姑姪也,適同歸寧。聞真人能役鬼神,共登樓自窗隙窺視。見三人跪 岸上,若陳訴者,俄見真人若持筆判斷者。度必邪魅事,遣僕偵之。僕還報曰:「對 岸即青縣境。青縣有三村婦,因拾麥俱僵於野。以為中暑,舁之歸。乃口俱喃喃作譫 語,至今不死不生。知為邪魅,聞天師舟至,並來陳訴。天師亦莫省何怪,為書一符 ,鈐印其上,使持歸焚於拾麥處,云姑召神將勘之。」數日後,喧傳三婦為鬼所劫, 天師劾治得復生。久之,乃得其詳曰:「三婦魂為眾鬼攝去,擁至空林,欲迭為無禮 。一婦俯首先受污。一婦初撐拒,鬼揶揄曰:『某日某地,汝與某幽會秫叢內。我輩 環視嬉笑,汝不知耳。遽詐為貞婦耶?』婦猝為所中,無可置辯,亦受污。十餘鬼以 次媟褻,狼藉困頓,殆不可支。次牽拽一婦,婦怒詈曰:『我未曾作無恥事,為汝輩 所挾,妖鬼何敢爾!』舉手批其頰。其鬼奔仆數步外。眾鬼亦皆辟易,相顧曰:『是 有正氣,不可近,誤取之矣。』乃共擁二婦入深林,而棄此婦於田塍。遙語曰:『勿 相怨,稍遲遣阿姥送汝歸。』正徬徨尋路,忽一神持戟自天下,直入林中,即聞呼號 乞命聲,頃刻而寂。神攜二婦出曰:『鬼盡誅矣。汝等隨我返。』恍惚如夢,已回生 矣。往詢二婦,皆呻吟不能起。其一本倚市,歎息而已;其一度此婦必泄其語,數日 移家去。」余嘗疑:「婦烈如是,鬼安敢攝?」先兄晴湖曰:「是本一庸人婦,未遘 患難,無從見其烈也。迨觀兩婦之賤辱,義憤一激烈心,陡發剛直之氣,鬼遂不得不 避之。故初誤觸而終不敢干也。夫何疑焉?」

  劉書臺言,其鄉有導引求仙者,坐而運氣,致手足拘攣,然行之不輟。有聞其說 而悅之者,禮為師,日從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攣。妻孥患其閒廢至鬱結,乃各製一 椅,恒舁於一室,使對談丹訣。二人促膝共語,寒暑無間,恒以為神仙奧妙,天下惟 爾知我知,無第三人能解也。人或竊笑,二人聞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 不知春秋。信哉是言。神仙豈以形骸論乎?」至死不悔。猶囑子孫秘藏其書,待五百 年後有緣者。或曰:「是有道之士,託廢疾以自晦也。」余於雜書稍涉獵,獨未一閱 丹經。然歟?否歟?非門外人所知矣。

  安公介然言,束州有貧而鬻妻者,已受幣,而其妻逃。鬻者將訟,其人曰:「賣 休買休,厥罪均,幣且歸官,君何利焉?今以妹償,是君失一再婚婦,而得一室女也 ,君何不利焉?」鬻者從之。或曰:「婦逃以全貞也。」或曰:「是欲鬻其妹而畏人 言,故委諸不得已也。」既而其妻歸,復從人逃。皆曰:「天也。」

  程編修魚門言,有士人與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諱,曰:「非以採補禍君,亦不 欲託詞有夙緣,特悅君美秀,不自持耳。然一見即戀戀不能去,儻亦夙緣耶?」不數 數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至,或遇其讀書作文,則去,曰:「恐妨君正務 也。」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婦。士人久無子,嘗戲問曰:「能為我誕育否耶?」曰: 「是不可知也。夫胎者,兩精相搏,翕合而成者也。媾合之際,陽精至而陰精不至, 陰精至而陽精不至,皆不能成。皆至矣,時有先後,則先至者氣散不攝,亦不能成。 不先不後,兩精並至,陽先衝而陰包之,則陽居中為主而成男;陰先衝而陽包之,則 陰居中為主而成女。此化生自然之理,非人力所能為。故有一合即成者,有千百合而 終不成者,故曰不可知也。」問:「孿生何也?」曰:「兩氣並盛,遇而相衝。正衝 則歧而二,偏衝則其一陽多而陰少,陽即包陰;其一陰多而陽少,陰即包陽。故二男 二女者多,亦或一男一女也。」問:「精必歡暢而後至。幼女新婚,畏縮不暇,乃有 一合而成者。陰精何以至耶?」曰:「燕爾之際,兩心同悅。或先難而後易,或貌瘁 而神怡,其情既洽,其精亦至,故亦偶一遇之也。」問:「既由精合,必成於月信落 紅以後,何也?」曰:「精如穀種,血如土膏。舊血敗氣,新血生氣,乘生氣乃可養 胎也。吾曾侍仙妃,竊聞講生化之源,故粗知其概。『愚夫婦所知能,聖人有所不知 能』,此之謂矣。」後士人年過三十,鬚暴長。狐歎曰:「是鬑鬑者如芒刺,人何以 堪?見輒生畏,豈夙緣盡耶?」初謂其戲語,後竟不再來。魚門多髯,任子田因其納 姬,說此事以戲之。魚門素聞此事,亦為失笑。既而曰:「此狐實大有詞辯,君言之 未詳。」遂具述其論如右。以其頗有理致,因追憶而錄存之。

  《呂覽》稱黎邱之鬼,善幻人形。是誠有之。余在烏魯木齊,軍吏巴哈布曰,甘 肅有杜翁者,饒於貲。所居故曠野,相近多狐獾穴。翁惡其終夜嗥呼,悉薰而驅之。 俄而其家人見內室坐一翁,廳外又坐一翁,凡行坐之處,又處處有一翁來往,殆不下 十餘。形狀聲音衣服如一,摒擋指揮家事,亦復如一。合門大擾,妻妾皆閉門自守。 妾言:「翁腰有素囊可辨。」視之,無有。蓋先盜之矣。有教之者曰:「至夜,必入 寢。不納即返者翁也,堅欲入者即妖也。」已而皆不納即返。又有教之者曰:「使坐 於廳室,而舁器物以過,詐仆碎之。嗟惜怒叱者翁也,漠然者即妖也。」已而皆嗟惜 怒叱。喧呶一晝夜,無如之何。有一妓,翁所昵也,十日恒三四宿其家。聞之,詣門 曰:「妖有黨羽,凡可以言傳者必先知,凡可以物驗者必幻化。盍使至我家,我故樂 籍,無所顧惜。使壯士執巨斧立榻旁,我裸而登榻,以次交接。其間反側曲伸、疾徐 進退與夫撫摩偎倚,口舌所不能傳、耳目所不能到者,纖芥異同,我自意會。雖翁不 自知,妖決不能知也。我呼曰斲,即速斲,妖必敗矣。」眾從其言。一翁啟衾甫入, 妓呼曰:「斲!」斧落,果一狐,腦裂死。再一翁,稍趔趄,妓呼曰:「斲!」果驚 竄去。至第三翁,妓抱而喜曰:「真翁在此,餘並殺之可也!」刀杖並舉,殪其大半 ,皆狐與獾也。其逃者遂不復再至。禽獸夜嗚,何與人事?此翁必掃其穴,其擾實自 取。狐獾既解化形,何難見翁陳訴,求免播遷?遽逞妖惑,其死亦自取也。計其智數 ,蓋均出此妓下矣。

  吳青紆前輩言,橫街一宅,舊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入 夜放燄口時,忽二女鬼現燈下,向僧作禮曰:「師等皆飲酒食肉,誦經禮懺殊無益。 即燄口施食,亦皆虛拋米穀,無佛法點化,鬼弗能得。煩師傳語主人,別延道德高者 為之,則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覺失足落座下,不終事,滅燭去。後先師程文 恭公居之,別延僧禪誦,音響遂絕。此宅文恭公歿後,今歸滄州李臬使隨軒。

  表兄安伊在言,縣人有與狐女昵者,多以其婦夜合之資,買簪珥脂粉贈狐女。狐 女常往來其家,惟此人見之,他人不見也。一日,婦詬其夫曰:「爾財自何來,乃如 此用?」狐女忽闇中應曰:「汝財自何來,乃獨責我?」聞者皆絕倒。余謂此自伊在 之寓言,然亦足見惟無瑕者可以責人。賽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貫,老諸生也。挈 家寓京師,天資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類,故得此名。錢敦堂編修歿,其門 生為經紀棺衾,贍恤妻子,事事得所。賽商殃曰:「世間無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 名,使要津聞之,易於攀援奔競耳。」一貧民母死於路,跪乞錢買棺,形容枯槁,聲 音酸楚。人競以錢投之。賽商鞅曰:「此指屍斂財,屍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 欺我也。」過一旌表節婦坊下,仰視微哂曰:「是家富貴,僕從如雲,豈少秦宮、馮 子都耶?此事須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論皆類此,人皆畏而避 之,無敢延以教讀者。竟困頓以歿。歿後,妻孥流落,不可言狀。有人於酒筵遇一妓 ,舉止尚有士風,訝其不類倚門者,問之,即其小女也。亦可哀矣。先姚安公曰:「 此老生平亦無大過,但務欲其識加人一等,故不覺至是耳。可不戒哉?」

  乾隆壬午九月,門人吳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於余綠意軒中。下壇詩曰:「沈 香亭畔豔陽天,斗酒曾題詩百篇。二八妖嬈親捧硯,至今身帶御爐煙。滿城風葉薊門 秋,五百年前感舊游。偶與蓬萊仙子遇,相攜便上酒樓家。」余曰:「然則青蓮居士 耶?」批曰:「然。」趙春澗突起問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沈香亭上。楊貴妃 馬嵬隕玉,年已三十有八,似爾時不止十六歲。大仙平生足跡,未至漁陽,何以忽感 舊游?天寶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誤記?」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 之,不動矣。大抵乩仙多靈鬼所托,然尚實有所憑附。此扶乩者,則似粗解吟詠之人 ,煉手法而為之。故必此人與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則不能書。其詩亦皆流連 光景,處處可用。知決非古人降壇也。爾日猝為春澗所中,窘迫之狀可掬。後偶與戴 庶常東原議及,東原駭曰:「嘗見別一扶乩人,太白降壇,亦是此二詩,但改滿城為 滿林,薊門為大江耳。」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種稿本,轉相授受,固不足深詰矣。( 宋蒙泉前輩亦曰:「有一扶乩者至德州,詩頃刻即成。後檢之,皆村書詩學大成中句 也。」)

  田丈耕野,統兵駐巴爾庫爾時(即巴里坤。坤字以吹唇聲讀之,即庫爾之合聲。 ),軍士鑿井得一鏡,製作精妙,銘字非隸非八分(隸即今之楷書,八分即今之隸書 。),似景龍鐘銘;惟土蝕多剝損。田丈甚寶惜之,常以自隨。歿於廣西戎幕時,以 授余姊婿田香谷。傳至香谷之孫,忽失所在。後有親串戈氏,於市上得之,以還田氏 。昨歲欲製為鏡屏,寄京師乞余考定。余付翁檢討樹培,推尋銘文,知為唐物。余為 鐫其釋文於屏趺,而題三詩於屏背曰:「曾逐氈車出玉門,中唐銘字半猶存。幾回反 覆分明看,恐有崇徽舊手痕。」「黃鵠無由返故鄉,空留鸞鏡沒沙場。誰知土蝕千年 後,又照將軍鬢上霜。」「暫別仍歸舊主人,居然寶劍會延津。何如揩盡珍珠粉,滿 匣龍吟送紫珍。」香谷孫自有題識,亦鐫屏背,敘其始末甚詳。《夜燈隨錄》載威信 公岳公鍾琪西征時,有裨將得古鏡。岳公求之不得,其人遂遘禍。正與田丈同時同地 ,疑即此鏡傳訛也。

  門人邱人龍言,有赴任官,舟泊灘河。夜半,有數盜執炬露刃入,眾皆懾伏。一 盜拽其妻起,半跪啟曰:「願乞夫人一物,夫人勿驚。」即割一左耳,敷以藥末,曰 :「數日勿洗,自結痂癒也。」遂相率呼嘯去。怖幾失魂,其創果不出血,亦不甚痛 ,旋即平復。以為仇耶?不殺不淫;以為盜耶?未劫一物。既不劫不殺不淫矣,而又 戕其耳;既戕其耳矣,而又贈以良藥。是專為取耳來也。取此耳又何意耶?千思萬索 ,終不得其所以然,天下真有理外事也。邱生曰:「苟得此盜,自必有其所以然。其 所以然亦必在理中,但定非我所見之理耳。」然則論天下事,可據理以斷有無哉!( 恒蘭臺曰:「此或採生折割之黨,取以煉藥。」似為近之。)

  董天士先生,前明高士,以畫自給,一介不妄取,先高祖厚齋公老友也。厚齋公 多與唱和,今載於《花王閣剩稿》者,尚可想見其為人。故老或言其有狐妾。或曰「 天士孤僻,必無之。」伯祖湛元公曰:「是有之,而別有說也。吾聞諸董空如曰,天 士居老屋兩楹,終身不娶,亦無僕婢,井臼皆自操。一日晨興,見衣履之當著者,皆 整頓置手下;再視,則盥漱俱已陳。天士曰:『是必有異,其妖將媚我乎?』窗外小 語應曰:『非敢媚公,欲有求於公,難於自獻,故作是以待公問也。』天士素有膽, 命之入。入輒跪拜,則娟靜好女也。問其名,曰:『溫玉。』問何求,曰:『狐所畏 者五,曰兇暴,避其盛氣也;曰術士,避其劾治也;曰神靈,避其稽察也;曰有福, 避其旺運也;曰有德,避其正氣也。然兇暴不恒有,亦究自敗;術士與神靈,吾不為 非,皆無如我何;有福者運衰,亦復玩之。惟有德者,則畏而且敬。得自附於有德者 ,則族黨以為榮,其品格即高出儕類上。公雖貧賤,而非義弗取,非禮弗為。倘准奔 則為妾之禮,許侍巾櫛,三生之幸也。如不見納,則乞假以虛名,為畫一扇,題曰某 年月日為姬人溫玉作,亦叨公之末光矣。』即出精扇置几上,濡墨調色,拱立以俟。 天士笑從之。女自取天士小印印扇上,曰:『此姬人事,不敢勞公也。』再拜而去。 次日晨興,覺足下有物,視之,則溫玉笑而起曰:『誠不敢以賤體玷公。然非共榻一 宵,非親執媵御之役,則姬人字終為假托。』遂捧衣履,侍洗漱訖,再拜曰:『妾從 此逝矣。』瞥然不見,遂不再來。豈明季山人聲價最重,此狐女亦移於風氣乎?然襟 懷散朗,有王夫人林下風,宜天士之不拒也。」

  先姚安公曰:「子弟讀書之餘,亦當使略知家事,略知世事,而後可以治家,可 以涉世。明之季年,道學彌尊,科甲彌重。於是黠者坐講心學,以攀援聲氣;樸者株 守課冊,以求取功名。致讀書之人,十無二三能解事。崇禎壬午,厚齋公攜家居河間 ,避孟村土寇。厚齋公卒後,聞大兵將至河間,又擬鄉居。瀕行時,比鄰一叟顧門神 歎曰:『使今日有一人如尉遲敬德、秦瓊,當不至此。』汝兩曾伯祖,一諱景星,一 諱景辰,皆名諸生也。方在門外束襆被,聞之,與辯曰:『此神荼、鬱壘象,非尉遲 敬德、秦瓊也。』叟不服,檢丘處機《西遊記》為證。二公謂委巷小說不足據,又入 室取東方朔《神異經》與爭。時已薄暮,檢尋既移時,反覆講論又移時,城門已闔, 遂不能出。次日將行,而大兵已合圍矣。城破,遂全家遇難。惟汝曾祖光祿公、曾伯 祖鎮番公,及叔祖雲臺公存耳。死生呼吸,間不容髮之時,尚考證古書之真偽,豈非 惟知讀書不預外事之故哉!」姚安公此論,余初作各種筆記,皆未敢載,為涉及兩曾 伯祖也。今再思之,書癡尚非不佳事,古來大儒似此者不一,因補書於此。

  奴子劉福榮,善製網罟弓弩,凡弋禽獵獸之事,無不能也。析爨時分屬於余,無 所用其技,頗鬱鬱不自得。年八十餘,尚健飯,惟時一攜鳥銃,散步野外而已。其銃 發無不中。一日,見兩狐臥隴上,再擊之不中,狐亦不驚。心知為靈物,惕然而返。 後亦無他。外祖張公水明樓有值更者范玉,夜每聞瓦上有聲,疑為盜,起視則無有。 潛蹤偵之,見一黑影從屋上過。乃設機瓦溝,仰臥以聽。半夜聞機發,有女子呼痛聲 。登屋尋視,一黑狐折股死矣。是夕,聞屋上詈曰:「范玉何故殺我妾!」時鄰有劉 氏子為妖所媚,玉私度必是狐,亦還詈曰:「汝縱妾私奔,不知自愧,反詈吾。吾為 劉氏子除患也!」遂寂無語。然自是覺夜夜有人以石灰滲其目,交睫即來;旋洗拭, 旋又如是。漸腫痛潰裂,竟至雙瞽。蓋狐之報也。其所見遜劉福榮遠矣。一老成經事 ,一少年喜事故也。

  門人有作令雲南者,家本苦寒,僅攜一子一僮,拮据往,需次會城。久之,得補 一縣,在滇中尚為膏腴地。然距省窵遠,其家又在荒村,書不易寄;偶得魚雁,亦不 免浮沈,故與妻子幾斷音問。惟於坊本縉紳中,檢得官某縣而已。偶一狡僕舞弊,杖 而遣之。此僕銜次骨,其家事故所備知,因偽造其僮書云,主人父子先後卒,二棺今 浮厝佛寺,當借資來迎。並述遺命,處分家事甚悉。初,令赴滇時,親友以其樸訥, 意未必得缺,即得缺亦必惡。後聞官是縣,始稍稍親近,並有周恤其家者,有時相饋 問者。其子或有所稱貸,人亦輒應,且有以子女結婚者。鄉人有宴會,其子無不與也 。及得是書,皆大沮,有來唁者,有不來唁者;漸有索逋者,漸有道途相遇似不相識 者。僮奴婢媼皆散,不半載,門可羅雀矣。既而令托入覲官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 始知前書之偽。舉家破涕為笑,如在夢中。親友稍稍復集,避不敢見者,頗亦有焉。 後令與所親書曰:「一貴一賤之態,身歷者多矣;一貧一富之態,身歷者亦多矣。若 夫生而忽死,死逾半載而復生,中間情事,能以一身親歷者,僕殆第一人矣。」

  門人福安陳坊言,閩有人深山夜行,倉卒失路。恐愈迷愈遠,遂坐崖下,待天曉 。忽聞有人語,時缺月微升,略辨形色,似二三十人坐崖上,又十餘出沒叢薄間。顧 視左右皆亂塚,心知為鬼物,伏不敢動。俄聞互語:「社公(編按:土地神)來。」 竊睨之,衣冠文雅,年約三十餘,頗類書生,殊不作劇場白鬚布袍狀。先至崖上,不 知作何事,次至叢薄,對十餘鬼太息曰:「汝輩何故自取橫亡,使眾鬼不以為伍?饑 寒可念,今有少物哺汝。」遂撮飯撒草間。十餘鬼爭取,或笑或泣。社公又太息曰: 「此邦之俗,大抵勝負之念太盛,恩怨之見太明。其弱者,力不能敵,則思自戕以累 人,不知自盡之案,律無抵法,徒自隕其生也;其強者,妄意兩家各殺一命,即足相 抵,則械鬥以泄憤,不知律凡殺二命,各別以生者抵,不以死者抵。死者方知,悔之 已晚;生者不知,為之彌甚。不亦悲乎?」十餘鬼皆哭。俄遠寺鐘動,一時俱寂。此 人嘗以告陳生,陳生曰:「社公言之,不如令長言之也。然神道設教,或挽回一二, 亦未可知耳。」

  嘉慶丙辰冬,余以兵部尚書出德勝門監射。營官以十剎海為館舍,前明古寺也。 殿宇門徑,與劉侗《帝京景物略》所說全殊,非復僧住一房佛亦住一房之舊矣。寺僧 居寺門一小屋,余所居則在寺之後殿,室亦精潔。而封閉者多,驗之有乾隆三十一年 封者,知曠廢已久。余住東廊室內,氣冷如冰,爇數爐不熱,數燈皆黯黯作綠色。知 非佳處,然業已入居,故宿一夕,竟安然無恙。奴輩住西廊,皆不敢睡,列炬徹夜坐 廊下,亦幸無恙。惟聞封閉室中,喁喁有人語,聽之不甚了了耳。轎夫九人,入室酣 眠。天曉,已死其一矣。飭別覓居停,乃移住真武祠。祠中道士云,聞有十剎海老僧 ,嘗見二鬼相遇,其一曰:「汝何來?」曰:「我轉輪期未至,偶此閒遊。汝何來? 」其一曰:「我縊魂之求代者也。」問:「居此幾年?」曰:「十餘年矣。」又問: 「何以不得代?」曰:「人見我皆驚走,無如何也。」其一曰:「善攻人者,藏其機 ,匕首將出袖而神色怡然,俾有濟也。汝以怪狀驚之,彼奚為不走耶?汝盍脂香粉氣 以媚之,抱衾薦枕以悅之,必得當矣。」老僧素嚴正,厲聲叱之,欻然入地。數夕後 ,寺果有縊者。此鬼可謂陰險矣。然寺中所封閉,似其鬼尚多,不止此一二也。

  汪閣學曉園言,有一老僧過屠市,泫然流涕。或訝之。曰:「其說長矣。吾能記 兩世事。吾初世為屠人,年三十餘死,魂為數人執縛去。冥官責以殺業至重,押赴轉 輪受惡報。覺恍惚迷離,如醉如夢,惟惱熱不可忍;忽似清涼,則已在豕欄矣。斷乳 後見食不潔,心知其穢,然饑火燔燒,五臟皆如焦裂,不得已食之。後漸通豬語,時 與同類相問訊,能記前身者頗多,特不能與人言耳。大抵皆自知當屠割。其時作呻吟 聲者,愁也;目睫往往有濕痕者,自悲也。軀幹癡重,夏極苦熱,惟汨沒泥水中少可 ,然不常得。毛疏而勁,冬極苦寒,視犬羊軟毳厚,有如仙獸。遇捕執時,自知不免 ,姑跳踉奔避,冀緩須臾。追得後,蹴踏頭項,拗捩蹄肘,繩勒四足深至骨,痛若刀 劙。或載以舟車,則重疊相壓,肋如欲折,百脈湧塞,腹如欲裂。或貫以竿而扛之, 更痛甚三木矣。至屠市,提擲於地,心脾皆震動欲碎。或即日死,或縛至數日,彌難 忍受。時見刀俎在左,湯鑊在右,不知著我身時,作何痛楚,輒簌簌戰慄不止。又時 自顧己身,念將來不知磔裂分散,作誰家杯中羹,悽慘欲絕。比受戮時,屠人一牽拽 ,即惶怖昏瞀,四體皆軟,覺心如左右震蕩,魂如自頂飛出,又復落下。見刀光晃耀 ,不敢正視,惟瞑目以待刲剔。屠人先剚刃於喉,搖撼擺撥,瀉血盆盎中。其苦非口 所能道,求死不得,惟有長號。血盡始刺心,大痛,遂不能作聲,漸恍惚迷離,如醉 如夢,如初轉生時。良久稍醒,自視已為人形矣。冥官以夙生尚有善業,仍許為人, 是為今身。頃見此豬,哀其荼毒,因念昔受此荼毒時,又惜此持刀人將來亦必受此荼 毒,三念交縈,故不知涕淚之何從也。」屠人聞之,遽擲刀於地,竟改業為賣菜傭。

  曉園說此事時,李匯川亦舉二事曰:「有屠人死,其鄰村人家生一豬,距屠人家 四五里。此豬恒至屠人家中臥,驅逐不去。其主人捉去仍自來,縶以鎖乃已。疑為屠 人後身也。又一屠人死,越一載餘,其妻將嫁。方彩服登舟,忽一豬突至,怒目眈眈 ,逕裂婦裙,齧其脛。眾急救護,共擠豬落水,始得鼓棹行。豬自水躍出,仍沿岸急 追,適風利揚帆去,豬乃懊喪自歸。亦疑屠人後身,怒其妻之琵琶別抱也。此可為屠 人作豬之旁證。」又言:「有屠人殺豬甫死,適其妻有孕,即生一女,落蓐即作豬號 聲,號三四日死。此亦可證豬還為人。」余謂此即朱子所謂生氣未盡,與生氣偶然湊 合者,別自一理,又不以輪迴論也。

  汪編修守和為諸生時,夢其外祖史主事珥攜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 年紀曉嵐,將來汝師也。」因竊記其衣冠形貌。後以己酉拔貢應廷試,值余閱卷,擢 高等。授官來謁時,具述其事,且云衣冠形貌,與今毫髮不差,以為應夢。迨嘉慶丙 辰會試,余為總裁,其卷適送余先閱(凡房官薦卷,皆由監試御史先送一主考閱定, 而復轉輪公閱。),復得中式,殿試以第二人及第。乃知夢為是作也。按人之有夢, 其故難明。《世說》載衛玠問樂令夢,樂云是想,又云是因。而未深明其所以然。戊 午夏,扈從灤陽,與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所專注,凝神生象,是為意識所造之夢 ,孔子夢周公是也。有禍福將至,朕兆先萌,與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相同,是為氣機 所感之夢,孔子夢奠兩楹是也。其或心緒瞀亂,精神恍惚,心無定主,遂現種種幻形 ,如病者之見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之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顯 示,以言微寓,此氣機之旁召者也。雖變化杳冥,千態萬狀,其大端似不外此。至占 夢之說,見於《周禮》,事近祈禳,禮參巫覡,頗為攻《周禮》者所疑。然其文亦見 於《小雅》「大人占之」,固鑿然古經載籍所傳,雖不免多所附會,要亦實有此術也 。惟是男女之受,骨肉之情,有凝思結念,終不一夢者,則意識有時不能造;倉卒之 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則氣機有時不必感。且天下之人如恒河沙數,鬼神 何獨示夢於此人?此人一生得失,亦必不一,何獨示夢於此事?且事不可泄,何必示 之?既示之矣,而又隱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語(如《酉陽雜俎》載夢得棗者 ,謂棗字似兩來字,重來者,呼魄之象,其人果死。《朝野僉載》崔湜夢座下聽講而 照鏡,謂座下聽講,法從上來;鏡字,金旁竟也。小說所說夢事,如此迂曲者不一。 ),是鬼神日日造謎語,不已勞乎?事關重大,示以夢可也;而猥瑣小事,亦相告語 (如《敦煌實錄》載宋補夢人坐桶中,以兩杖極打之,占桶中人為肉食,兩杖象兩箸 ,果得飽肉食之類。),不亦褻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不論可矣。 至於《謝小娥傳》,其父夫之魂既告以為人劫殺矣,自應告以申春、申蘭,乃以「田 中走,一日夫」隱申春,以「車中猴,東門草」隱申蘭,使尋索數年而後解,不又傎 乎?此類由於記錄者欲神其說,不必實有是事。凡諸家所占夢事,皆可以是觀之,其 法非大人之舊也。

  何純齋舍人,何恭惠公之孫也,言恭惠公官浙江海防同知時,嘗於肩輿中見有道 士跪獻一物。似夢非夢,渙然而醒,道士不知所在,物則宛然在手中,乃一墨晶印章 也。辨驗其文,鐫「青宮太保」四字,殊不解其故。後官河南總督,卒於任(官制有 河東總督,無河南總督,時公以河南巡撫加總督銜,故當日有是稱。),特贈太子太 保,始悟印章為神預告也。案仕路升沈,改移不一,惟身後飾終之典,乃為一身之結 局。《定命錄》載李迥秀自知當為侍中,而終於兵部尚書,身後乃贈侍中;又載張守 珪自知當為涼州都督,而終於括州刺史,身後乃贈涼州都督。知神注祿籍,追贈與實 授等也。恭惠公官至總督,而神以贈官告,其亦此意矣。

  高冠瀛言,有人宅後空屋住一狐,不見其形,而能對面與人語。其家小康,或以 為狐所助也。有信其說者,因此人以求交於狐。狐亦與款洽。一日,欲設筵饗狐。狐 言老而饕餮。乃多設酒肴以待。比至日暮,有數狐醉倒現形,始知其呼朋引類來也。 如是數四,疲於供給,衣物典質一空,乃微露求助意。狐大笑曰:「吾惟無錢供酒食 ,故數就君也,使我多財,我當自醉自飽,何所取而與君友乎?」從此遂絕。此狐可 謂無賴矣,然余謂非狐之過也。

第二十二卷 灤陽續錄四

  劉香畹言,有老儒宿於親串家,俄主人之婿至,無賴子也。彼此氣味不相入,皆 不願同住一屋,乃移老儒於別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室亦雅潔,筆硯書籍 皆具。老儒於燈下寫書寄家,忽一女子立燈下,色不甚麗,而風致頗嫻雅。老儒知其 為鬼,然殊不畏,舉手指燈曰:「既來此,不可閒立,可剪燭。」女子遽滅其燈,逼 而對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硯上墨瀋,摑其面而塗之曰:「以此為識,明日尋汝屍, 銼而焚之!」鬼呀然一聲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於此室,夜每出 擾人。故惟白晝與客坐,夜無人宿。昨無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碩學,鬼必不出,不虞 其仍現形也。」乃悟其婿竊笑之故。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後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 面急走。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鬼有形無質,不知何以能受色?當仍是有 質之物,久成精魅,借婢幻形耳。《酉陽雜俎》曰:「郭元振嘗山居,中夜,有人面 如盤,瞚目出於燈下。元振染翰題其頰曰:『久戍人偏老,長征馬不肥。』其物遂滅 。後隨樵閒步,見巨木上有白耳,大數斗,所題句在焉。」是亦一證也。

  烏魯木齊農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閭而居。往往有自築數椽,四 無鄰舍,如杜工部詩所謂「一家村」者。且人無傜役,地無丈量,納三十畝之稅,即 可坐耕數百畝之產。故深巖窮谷,此類尤多。有吉木薩軍士入山行獵,望見一家,門 戶堅閉,而院中似有十餘馬,鞍轡悉具。度必瑪哈沁所據,譟而圍之。瑪哈沁見勢眾 ,棄鍋帳突圍去。眾憚其死鬥,亦遂不追。入門,見骸骨狼籍,寂無一人,惟隱隱有 泣聲。尋視見幼童約十三四,裸體懸窗櫺上。解縛問之,曰:「瑪哈沁四日前來,父 兄與鬥不勝,即一家並被縛。率一日牽二人至山谿洗濯曳歸,共臠割炙食,男婦七八 人並盡矣。今日臨行,洗濯我畢,將就食。中一人搖手止之,雖不解額魯特語,觀其 指畫,似欲支解為數段,各攜於馬上為糧。幸兵至,棄去,今得更生。」泣絮絮不止 。閔其孤苦,引歸營中姑使執雜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營弁使導往發掘 ,則銀幣衣物甚多。細詢童子,乃知其父兄並劫盜,其行劫必於驛路近山處,瞭見一 二車孤行,前後十里無援者,突起殺其人,即以車載屍入深山。至車不能通,則合手 以巨斧碎之,與屍及襆被並投於絕澗,惟以馬馱貨去。再至馬不能通,則又投羈紲於 絕澗,縱馬任其所往,共負之由鳥道歸。計去行劫處數百里矣。歸而窖藏一兩年,乃 使人偽為商販,繞道至辟展諸處賣於市,故多年無覺者。而不虞瑪哈沁之滅其門也。 童子以幼免連坐,後亦牧馬墜崖死,遂無遺種。此事余在軍幕所經理,以盜已死,遂 置無論。由今思之,此盜蹤跡詭秘,猝不易緝;乃有瑪哈沁來,以報其慘殺之罪。瑪 哈沁食人無饜,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禍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盜姓名久 忘,惟童子墜崖時,所司牒報記名秋兒云。

  佃戶劉破車婦云,嘗一日早起,乘涼掃院,見屋後草棚中,有二人裸臥。驚呼其 夫來,則鄰人之女與其月作人也。並僵臥,似已死。俄鄰人亦至,心知其故,而不知 何以至此。以薑湯灌醒。不能自諱,云:「久相約,而逼仄無隙地。乘雨後牆缺,天 又陰晦,知破車草棚無人,遂藉草私會。倦而憩,尚相戀未起。忽雲破月來,皎然如 晝,回顧棚中,坐有七八鬼,指點挪揄。遂驚怖失魂,至今始醒。」眾以為奇。破車 婦云:「我家故無鬼。欲觀戲劇,隨之而來。」先從兄懋園曰:「何處無鬼?何處無 鬼觀戲劇?但人有見有不見耳。此事不奇也。」因憶福建囦關公館(俗謂之水口。) ,大學士楊公督閩浙時所重建。值余出巡,語余曰:「公至水口公館,夜有所見,慎 勿怖,不為害也。余嘗宿是地,已下鍵睡,因天暑,移牀近窗,隔紗幌視天晴陰。時 雖月黑,而簷掛六燈尚未燼。見院中黑影,略似人形,在階前或坐或臥,或行或立, 而寂然無一聲。夜半再視之,仍在。至雞鳴,乃漸漸縮入地。試問驛吏,均不知也。 」余曰:「公為使相,當有鬼神為陰從。余焉有是?」公曰:「不然。仙霞關內,此 地為水陸要衝,用兵者所必爭。明季唐王,國初鄭氏、耿氏,戰鬥殺傷,不知其幾。 此其沈淪之魄,乘室宇空虛而竊據;有大官來,則避而出耳。」此亦足證無處無鬼之 說。

  老僕施祥嘗曰:「天下惟鬼最癡。鬼據之室,人多不往。偶然有客來宿,不過暫 居耳,暫讓之何害?而必出擾之。遇祿命重、血氣剛者,多自敗;甚或符籙劾治,更 蹈不測。即不然,而人既不居,屋必不葺,久而自圮,汝又何歸耶?」老僕劉文斗曰 :「此語誠有理,然誰能傳與鬼知?汝毋乃更癡於鬼!」姚安公聞之曰:「劉文斗正 患不癡耳。」祥小字舉兒,與姚安公同庚,八歲即為公伴讀。數年,始能暗誦《千字 文》,開卷乃不識一字。然天性忠直,視主人之事如己事,雖嫌怨不避。爾時家中外 倚祥,內倚廖媼,故百事皆井井。雍正甲寅,余年十一,元夜偶買玩物。祥啟張太夫 人曰:「四官今日遊燈市,買雜物若干。錢固不足惜,先生明日即開館,不知顧戲弄 耶?顧讀書耶?」太夫人首肯曰:「汝言是。」即收而鍵諸篋。此雖細事,實言人所 難言也。今眼中遂無此人,徘徊四顧,遠想慨然。

  先兄晴湖第四子汝來,幼韶秀,余最愛之,亦頗知讀書。娶婦生子後,忽患顛狂 。如無人料理,即髮不薙,面不盥;夏或衣絮,冬或衣葛,不自知也。然亦無疾病, 似寒暑不侵者。呼之食即食,不呼之食亦不索。或自取市中餅餌,呼兒童共食,不問 其價,所殘剩亦不顧惜。或一兩日覓之不得,忽自歸。一日,遍索無跡,或云村外柳 林內似彷彿有人。趨視,已端坐僵矣。其為迷惑而死,未可知也。其或自有所得,托 以混跡,緣盡而化去,亦未可知也。憶余從福建歸里時,見余猶跪拜如禮,拜訖,卒 然曰:「叔大辛苦。」余曰:「是無奈何。」又卒然曰:「叔不覺辛苦耶?」默默退 去。後思其言,似若有意,故至今終莫能測之。

  姚安公言,廬江孫起山先生謁選時,貧無資斧,沿途僱驢而行,北方所謂短盤也 。一日,至河間南門外,僱驢未得,大雨驟來,避民家屋簷下。主人見之,怒曰:「 造屋時汝未出錢,築地時汝未出力,何無故坐此?」推之立雨中。時河間猶未改題缺 ,起山入都,不數月竟掣得是縣。赴任時,此人識之,惶愧自悔,謀賣屋移家。起山 聞之,召來笑而語之曰:「吾何至與汝輩較。今既經此,後無復然。亦忠厚養福之道 也。」因舉一事曰:「吾鄉有愛蒔花者,一夜偶起,見數女子立花下,皆非素識。知 為狐魅,遽擲以塊,曰:『妖物何得偷看花!』一女子笑而答曰:『君自晝賞,我自 夜遊,於君何礙?夜夜來此,花不損一莖一葉,於花又何礙?遽見聲色,何鄙吝至此 耶?吾非不能揉碎君花,恐人謂我輩所見,亦與君等,故不為耳。』飄然共去,後亦 無他。狐尚不與此輩較,我乃不及狐耶?」後此人終不自安,移家莫知所往。起山歎 曰:「小人之心,竟謂天下皆小人。」

  太原申鐵蟾,好以香奩豔體,寓不遇之感。嘗謁某公未見,戲為無題詩曰:「堊 粉圍牆罨畫樓,隔窗聞撥細箜篌,分無信使通青鳥,枉遣遊人駐紫騮,月姊定應隨顧 兔,星娥可止待牽牛,垂楊疏處雕櫳近,只恨珠簾不上鉤。殊有玉溪生風致。」王近 光曰:「似不應疑及織女,誣蔑仙靈。」余曰:「已矣哉,織女別黃姑,一年一度一 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元微之詩也。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只應不憚 牽牛妒,故把支機石贈君。李義山詩也。微之之意,在於雙文;義山之意,在於令狐 。文士掉弄筆墨,借為比喻,初與織女無涉,鐵蟾此語,亦猶元李之志云爾,未為誣 蔑仙靈也。至於純構虛詞,宛如實事,指其時地,撰以姓名,《靈怪集》所載郭翰遇 織女事(《靈怪集》今佚,此條見《太平廣記.六十八》。),則悖妄之甚矣。夫詞 人引用,漁獵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實,然過於誣罔,亦不可不知。蓋自莊列寓言,借 以抒意,戰國諸子,雜說彌多,讖緯稗官,遞相祖述,遂有肆無忌憚之時。如李冗《 獨異志》誣伏羲兄妹為夫婦,已屬喪心;張華《博物志》更誣及尼山,尤為狂吠(編 按:張華不應悖妄至此,殆後人依托。)。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傳,可為痛恨。 又有依傍史文,穿鑿鍛鍊。如《漢書.賈誼傳》有太守吳公愛幸之之語,《駢語雕龍 》(此書明人所撰,陳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長沙於孌童類中,注曰:『大 儒為龍陽。』《史記.高帝本紀》稱母媼在大澤中,太公往視,見有蛟龍其上。晁以 道詩遂有『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杳冥』句,以高帝乃龍交所生,非太公子。 《左傳》有成風私事季友、敬嬴私事襄仲之文。私事云者,密相交結以謀立其子而已 。後儒拘泥『私』字,雖朱子亦有『卻是大惡』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學者當考 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執為談柄也。」

  從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余小時聞公所說,忘其字號,大概是伯叔行也 。),聞某墓中有狐跡,夜攜銃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則兩人之髮交 結為一,貫穿繚繞,猝不可解;互相牽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轉動,即彼此呼 痛。膠擾徹曉,望見行路者,始呼至,斷以佩刀,狼狽而返。憤欲往報,父老曰:「 彼無形聲,非力所勝;且無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實自召,又何仇焉?仇必敗滋甚 。」二人乃止。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創之以激其必報,亦可謂善自全矣。然小虐亦 足以激怒,不如斂戢勿動,使伺之無跡彌善也。

  太和門丹墀下有石匱,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貯何物。德眘齋前輩(眘齋名德保, 與定圃前輩同名。乾隆壬戌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故當時以大德保小德保別之云。 )云:「圖裕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時曾開視之。以問裕齋,曰:『信然。其中皆黃 色細屑,僅半匱不能滿,凝結如土坯。諦審似是米穀歲久所化也。』余謂丹墀左之石 闕,既貯嘉種,則此為五穀,於理較近。且大駕鹵簿中,象背寶瓶,亦貯五穀。蓋稼 穡維寶,古訓相傳;八政首食,見於《洪範》。定制之意,誠淵乎遠矣。

  宣武門子城內,如培塿者五,砌之以磚,土人云五火神墓。明成祖北征時,用火 仁、火義、火禮、火智、火信製飛炮,破元兵於亂柴溝。後以其術太精,恐或為變, 殺而葬於是。立五竿於麗譙側,歲時祭之,使鬼有所歸,不為厲焉。後成祖轉生為莊 烈帝,五人轉生李自成、張獻忠諸賊,乃復仇也。此齊東之語,非惟正史無此文,即 明一代稗官小說,充棟汗牛,亦從未言及斯人斯事也。戊子秋,余見漢軍步校董某, 言聞之京營舊卒云:「此水平也。京城地勢,惟宣武門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匯於 子城。每夜雨太驟,守卒即起,視此培塿,水將及頂,則呼開門以泄之;沒頂則門扉 為水所壅,不能啟矣。今日久漸忘,故或有時阻礙也。其城上五竿,則與白塔信炮相 表裡。設聞信炮,則晝懸旗,夜懸燈耳。與五火神何與哉!」此言似乎近理,當有所 受之。

  科場撥卷,受撥者意多不愜,此亦人情;然亦視其卷何如耳。壬午順天鄉試,余 充同考官(時閱卷尚不迴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詩不佳。因甫改試詩之 制,可以恕論,遂呈薦主考梁文莊公,已取中矣。臨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 度」句侵下文「改」字(題為「始吾於人也」四句。),駁落。別撥一合字備卷,與 余先視。其詩第六聯曰:「素娥寒對影,顧兔夜眠香。」(題為《月中桂》。)己喜 其秀逸。及觀其第七聯曰:「倚樹思吳質,吟詩憶許棠。」遂躍然曰:「吳剛字質, 故李賀《李憑箜篌引》曰:『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此詩選本皆不錄 ,非曾見《昌谷集》者不知也。華州試《月中桂》詩,舉許棠為第一人。棠詩今不傳 ,非曾見王定保《摭言》、計敏夫《唐詩紀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開花臨上界, 持斧有仙郎』,何如中此詩乎?微公撥入,亦自願易之。」即朱子穎也。放榜後,時 已九月,貧無絮衣。蔣心餘素與唱和,借衣與之。乃來見,以所作詩為贄。余丙子扈 從古北口時,車馬壅塞,就旅舍小憩,見壁上一詩,剝殘過半,惟三四句可辨,最愛 其「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二語,以為「雲中路繞巴山色,樹裡河流漢 水聲」不是過也,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詩在焉。乃知鍼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 ,相與歎息者久之。子穎待余最盡禮,歿後,其二子承父之志,見余尚依依有情。翰 墨因緣,良非偶爾,何嘗以撥房為親疏哉!(余嚴江舟中詩曰:「山色空濛淡似煙, 參差綠到大江邊。斜陽流水推篷坐,處處隨人欲上船。」實從「萬山」句奪胎。嘗以 語子穎曰:「人言青出於藍,今日乃藍出於青。」子穎雖遜謝,意似默可。此亦詩壇 之佳話,並附錄於此。)

  先師介野園先生,官禮部侍郎。扈從南巡,卒於路。卒前一夕,有星隕於舟前。 卒後,京師尚未知,施夫人夢公乘馬至門前,騎從甚都,然佇立不肯入;但遣人傳語 ,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匆匆竟過。夢中以為時方扈從,疑或有急差遣, 故不暇入。覺後,乃驚怛。比凶問至,即公卒之夜也。公屢掌文柄,凡四主會試,四 主鄉試,其他雜試殆不可縷數。嘗有恩榮宴詩曰:「鸚鵡新班宴御園(案「鸚鵡新班 」,不知出典,當時擬問公,竟因循忘之。),摧頹老鶴也乘軒,龍津橋上黃金榜, 四見門生作狀元。」丁丑年作也(編按:此詩為金吏部尚書張大節之作,題為《同新 進士呂子成輩宴集狀元樓》,見《中州集》。惟御園作杏園,摧頹作不妨,四見作三 見,作狀元作是狀元。)。于文襄公亦贈以聯曰:「天下文章同軌轍,門牆桃李半公 卿。」可謂儒者之至榮。然日者推公之命云:「終於一品武階,他日或以將軍出鎮耶 !」公笑曰:「信如君言,則將軍不好武矣。」及公卒,聖心悼惜,特贈都統。蓋公 雖官禮曹,而兼攝副都統。其扈從也,以副都統班行,故即武秩進一階。日者之術, 亦可云有驗矣。

  乩仙多偽托古人,然亦時有小驗。溫鐵山前輩(名溫敏,乙丑進士,官至盛京侍 郎。)嘗遇扶乩者,問:「壽幾何?」乩判曰:「甲子年華有二秋。」以為當六十二 。後二年卒,乃知二秋為二年。蓋靈鬼時亦能前知也。又聞山東巡撫國公,扶乩問壽 ,乩判曰:「不知。」問:「仙人豈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則不可知。 修短有數,常人盡其所稟而已。若封疆重鎮,操生殺予奪之權,一政善,則千百萬人 受其福,壽可以增;一政不善,則千百萬人受其禍,壽亦可以減。此即司命之神不能 預為注定,何況於吾?豈不聞蘇頲誤殺二人,減二年壽;婁師德亦誤殺二人,減十年 壽耶?然則年命之事,公當自問,不必問吾也。」此言乃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

  族叔育萬言,張歌橋之北,有人見黑狐醉臥場屋中(場中守視穀麥小屋,俗謂之 場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財,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縮數四,即 成人形。甚感其護視,遂相與為友。狐亦時有所饋贈。一日,問狐曰:「設有人匿君 家,君能隱蔽弗露乎?」曰:「能。」又問:「君能憑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 。」此人即懇乞曰:「吾家酷貧,君所惠不足以贍,而又愧於數瀆君。今里中某甲, 甚富而甚畏訟,頃聞覓一婦司庖。吾欲使婦往應,居數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 失婦陽欲訟。婦尚粗有姿首,可誣以蜚語,脅多金。得金之後,公憑附使奔至某甲別 墅中,然後使人覓得,則承惠多矣。」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覓婦返後,某甲以在其 別墅,亦不敢復問。然此婦狂疾竟不癒,恒自妝飾,夜似與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 前。急往問狐,狐言無是理,試往偵之。俄歸而頓足曰:「敗矣!是某甲家樓上狐, 悅君婦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敵,無如何矣。」此人固懇不已,狐正 色曰:「譬如君里中某,暴橫如虎,使彼強據人婦,君能代爭乎?」後其婦癲癇日甚 ,且具發其夫之陰謀。鍼灸劾治皆無效,卒以瘵死。里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 又濟以狐之幻,宜無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黃雀之相伺也。」古詩曰:「利旁 有倚刀,貪人還自戕。」信矣!

  門人王廷紹言,忻州有以貧鬻婦者,去幾二載。忽自歸,云初被買時,引至一人 家。旋有一道士至,攜之入山。意甚疑懼,然業已賣與,無如何。道士令閉目,即聞 兩耳風颼颼。俄令開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廬華潔,有婦女二十餘人,共來問訊,云 此是仙府,無苦也。因問:「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師寢耳。此間金銀如山積 ,珠翠錦繡,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隨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擬王侯。惟每月一 回小痛楚,亦不害耳。」因指曰:「此處倉庫,此處庖廚,此我輩居處,此祖師居處 。」指最高處兩室曰:「此祖師拜月拜斗處,此祖師煉銀處。」亦有給使之人,然無 一男子也。自是每白晝則呼入薦枕席,至夜則祖師升壇禮拜,始各歸寢。惟月信落紅 後,則淨(盡)褫內外衣,以紅絨為巨綆,縛大木上,手足不能絲毫動;並以綿丸窒 口,喑不能聲。祖師持金管如箸,尋視脈穴,刺入兩臂兩股肉內,吮吸其血,頗為酷 毒。吮吸後,以藥末糝創孔,即不覺痛,頃刻結痂。次日,痂落如初矣。其地極高, 俯視雲雨皆在下。忽一日,狂飈陡起,黑雲如墨壓山頂,雷電激射,勢極可怖。祖師 惶遽,呼二十餘女,並裸露環抱其身,如肉屏風。火光入室者數次,皆一掣即返。俄 一龍爪大如箕,於人叢中攫祖師去。霹靂一聲,山谷震動,天地晦冥。覺昏瞀如睡夢 ,稍醒,則已臥道旁。詢問居人,知去家僅數百里。乃以臂釧易敝衣遮體,乞食得歸 也。忻州人尚有及見此婦者,面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蓋精血為道士採盡矣。據其 所言,蓋即燒金御女之士。其術靈幻如是,尚不免於天誅;況不得其傳,徒受妄人之 蠱惑,而冀得神仙,不亦傎哉!

  江南吳孝廉,朱石君之門生也,美才夭逝,其婦誓以身殉,而屢縊不能死。忽燈 下孝廉形見曰:「易彩服則死矣。」從其言,果絕。孝廉鄉人錄其事徵詩,作者甚眾 。余亦為題二律。而石君為作墓志,於孝廉之坎坷,烈婦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 事一字不及。或疑其鄉人之粉飾,余曰:「非也。文章流別,各有體裁。郭璞注《山 海經》、《穆天子傳》,於西王母事鋪敘綦詳。其注《爾雅.釋地》,於『西至西王 母』句,不過曰『西方昏荒之國』而已,不更益一語也。蓋注經之體裁,當如是耳。 金石之文,與史傳相表裡,不可與稗官雜記比,亦不可與詞賦比。石君博極群書,深 知著作之流別,其不著此事於墓志,古文法也,豈以其偽而削之哉!」余老多遺忘, 記孝廉名承紱,烈婦之姓氏,竟不能憶。姑存其略於此,俟扈蹕回鑾,當更求其事狀 ,詳著之焉。

  老僕施祥,嘗乘馬夜行至張白。四野空曠,黑暗中有數人擲沙泥,馬驚嘶不進。 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爾墟墓間,何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劇耳,誰 與爾論理?」祥怒曰:「既不論理,是尋鬥也!」即下馬,以鞭橫擊之。喧哄良久, 力且不敵;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遙見一鬼狂奔來,厲聲呼曰:「此吾好友 ,爾等毋造次!」群鬼遂散。祥上馬馳歸,亦不及問其為誰。次日,攜酒於昨處奠之 ,祈示靈響,寂然不應矣。祥之所友,不過廝養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 是。

  門人吳鐘僑嘗作《如願小傳》,寓言滑稽,以文為戲也。後作蜀中一令,值金川 之役,以監運火藥歿於路。詩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於故紙中,附錄於此。其詞曰: 「如願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澤清洪君以贈廬陵歐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給人之求,故 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與不遇,則係人之祿命耳。有四人同訪道,涉歷江海 ,遇龍神召之,曰:『鑒汝等精進,今各賜如願一。』即有四女子隨行。其一人求無 不獲,意極適。不數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積;君夙生所積 ,今數月銷盡矣。請歸報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無不獲,意猶未已。至冬月, 求鮮荔巨如瓜者,女子曰:『谿壑可盈,是不可饜,非神道所能給。』亦辭去。又一 人所求,有獲有不獲,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 。然日中必昃,月盈必虧。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見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 子遂隨之不去。又一人雖得如願,未嘗有求。如願時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 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鑒之,鬼神佑之。無求之獲,十倍有求,可無待乎 我;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悵。曰:『惜哉,逝者之 不聞也。』」此鐘僑弄筆狡獪之文,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 ,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歸里。年六十餘矣,強健如少壯,恒蓄幼妾三四人 。至二十歲,則治奩具而嫁之。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陰頌其德,人亦多樂以女鬻之。 然在其家時,枕衾狎昵與常人同。或以為但取紅鉛供藥餌,或以為徒悅耳目,實老不 能男。莫知其審也。後其家婢媼私泄之,實使女而男淫耳。有老友密叩虛實,殊不自 諱,曰:「吾血氣尚盛,不能絕嗜慾。御女猶可以生子,實懼為身後累;欲漁男色, 又懼艾豭之事,為子孫羞。是以出此間道也。」此事奇創,古所未聞。夫閨房之內, 何所不有?牀第事可勿深論。惟歲歲轉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於人有損;而不稽 其婚期,不損其貞體,又似於人有恩。此種公案,竟無以斷其是非。戈芥舟前輩曰: 「是不難斷,直恃其多財,法外縱淫耳。昔竇二東之行劫,必留其禦寒之衣衾、還鄉 之資斧,自以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里有丁一士者,矯捷多力,兼習技擊、超距之術。兩三丈之高,可翩然上;兩三 丈之闊,可翩然越也。余幼時猶及見之,嘗求睹其技。使余立一過廳中,余面向前門 ,則立前門外面相對;余轉面後門,則立後門外面相對。如是者七八度,蓋一躍即飛 過屋脊耳。後過杜林鎮,遇一友,邀飲橋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 此乎?」一士應聲聳身過。友招使還,應聲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將圮,近水陡 立處開裂有紋。一士未見,誤踏其上,岸崩二尺許。遂隨之墜河,順流而去。素不習 水,但從波心踴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墜水中。如是數四,力盡,竟溺焉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有所恃。恃財者終以財敗,恃勢者終以勢敗,恃智者終以智敗 ,恃力者終以力敗。有所恃,則敢於蹈險故也。田侯松岩於灤陽買一勞山杖,自題詩 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斯 真閱歷之言,可貴而佩者矣。

  滄洲甜水井有老尼,曰慧師父,不知其為名為號,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 沿呼之云爾。余幼時,嘗見其出入外祖張公家。戒律謹嚴,並糖不食,曰:「糖,亦 豬脂所點成也。」不衣裘,曰:「寢皮與食肉同也。」不衣綢絹,曰:「一尺之帛, 千蠶之命也。」供佛麵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 :「灶火不潔也。」清齋一食,取足自給,不營營募化。外祖家一僕婦,以一布為施 ,尼熟視識之,曰:「佈施須用己財,方為功德。宅中為失此布,笞小婢數人,佛豈 受如此物耶?」婦以情告,曰:「初謂布有數十疋,未必一一細檢,故偶取其一。不 料累人受箠楚,日相詛咒,心實不安,故佈施求懺罪耳。」尼擲還之曰:「然則何不 密送原處,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後婦死數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 乾隆甲戌、乙亥間,年已七八十矣,忽過余家,云將詣潭柘寺禮佛,為小尼受戒。余 偶話前事,搖首曰:「實無此事,小妖尼饒舌耳。」相與歎其忠厚。臨行,索余題佛 殿一額,余屬趙春澗代書。合掌曰:「誰書即乞題誰名,佛前勿作誑語。」為易趙名 ,乃持去,後不再來。近問滄洲人,無識之者矣。又景城天齊廟一僧,住持果成之第 三弟子。士人敬之,無不稱曰三師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頗不肖,多散而托缽四方 ,惟此僧不墜宗風,無大剎知客市井氣,亦無法座禪師驕貴氣;戒律精苦,雖千里亦 打包徒步,從不乘車馬。先兄晴湖,嘗遇之中途,苦邀同車,終不肯也。官吏至廟, 待之禮無加;田夫野老至廟,待之禮不減。多佈施,少佈施,無佈施,待之禮如一。 禪誦之餘,惟端坐一室,入其廟如無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然里之男婦,無不曰 :「三師父道行清高。」及問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則茫然不能應。其所以感動人 心,正不知何故矣。嘗以問姚安公,公曰:「據爾所見,有不清不高處耶?無不清不 高,即清高矣。爾必欲錫飛、杯渡為善知識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獨行者矣。 」(三師父涅盤不久,其名當有人知,俟見鄉試諸孫輩,使歸而詢之廟中。)

  九州之大,奸盜事無地無之,亦無日無之,均不為異也。至盜而稍別於盜,究不 能不謂之盜;奸而稍別於奸,究不能不謂之奸,斯為異矣。盜而人許遂其盜,奸而人 許遂其奸,斯更異矣。乃又相觸立發,相牽立息,發如鼎沸,息如電掣,不尤異之異 乎!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復買一有夫之婦。幸控制有術,猶 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婦手。其子微聞而索之,事無佐證,婦弗承 也。後偵知其藏貯處,乃夜中穴壁入室。方開篋攜出,婦覺,大號有賊,家眾驚起, 各持械入。其子倉皇從穴出,迎擊之,立踣。即從穴入搜餘盜,聞牀下喘息有聲,群 呼尚有一賊,共曳出縶縛。比燈至審視,則破額昏仆者其子,牀下乃其故夫也。其子 蘇後,與婦各執一詞。子云:「子取父財不為盜。」婦云:「妻歸前夫不為姦。」子 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會。」婦云:「父財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詬誶,勢 不相下。次日,族黨密議,謂涉訟兩敗,徒玷門風。乃陰為調停,使盡留金與其子, 而聽婦自歸故夫,其難乃平。然已「鼓鐘於宮,聲聞於外」矣。先叔儀南公曰:「此 事巧於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則人也。不納此有夫之婦,子何由而盜、婦何由 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駕馭耳。不知能駕馭於生前,不能駕馭於身後也。」

第二十三卷 灤陽續錄五

  戴東原言,其族祖某,嘗僦僻巷一空宅。久無人居,或言有鬼。某厲聲曰:「吾 不畏也。」入夜,果燈下見形,陰慘之氣,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 ?」某應曰:「然。」遂作種種惡狀,良久,又問曰:「仍不畏耶?」又應曰:「然 。」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驅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 」某怒曰:「實不畏汝,安可詐言畏?任汝所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終不答。鬼 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餘年,從未見強項似汝者。如此蠢物,豈可與同居?」奄然 滅矣。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謬答以畏,可息事寧人。彼此相激,伊於 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靜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氣凌之,則氣盛而鬼不 逼;稍有牽就,則氣餒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餌,吾幸未中其機械也。」論者以其說 為然。

  飲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義,瀆倫常,敗風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若 癡兒騃女,情有所鍾,實非大悖於禮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聞某公在郎署時,以 氣節嚴正自任。嘗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來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於庭 ,某公亦適至,見二人笑容猶未斂,怒曰:「是淫奔也!於律姦未婚妻者,杖。」遂 亟呼杖。眾言:「兒女嬉戲,實無所染,婢眉與乳可驗也。」某公曰:「於律謀而未 行,僅減一等。減則可,免則不可。」卒並杖之,創幾殆。自以為河東柳氏之家法, 不是過也。自此惡其無禮,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際,舉足趑趄;無事之時,望 影藏匿。跋前疐後,日不聊生。漸鬱悒成疾,不半載內,先後死。其父母哀之,乞合 葬。某公仍怒曰:「嫁殤非禮,豈不聞耶?」亦不聽。後某公歿時,口喃喃似與人語 ,不甚可辨。惟「非我不可」、「於禮不可」二語,言之十餘度,了了分明。咸疑其 有所見矣。夫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古禮也。某公於孩稚之時,即先定婚姻,使 明知為他日之夫婦。朝夕聚處,而欲其無情,必不能也。「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 於閫」,古禮也。某公僮婢無多,不能使各治其事,時時親相授受,而欲其不通一語 ,又必不能也。其本不正,故其末不端。是二人之越禮,實主人有以成之。乃操之已 蹙,處之過當,死者之心能甘乎?冤魄為厲,猶以「於禮不可」為詞,其斯以為講學 家乎?

  山西人多商於外,十餘歲輒從人學貿易。俟蓄積有資,始歸納婦。納婦後仍出營 利,率二三年一歸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剝,或事故縈牽,一二十載不得歸。甚或 金盡裘敝,恥還鄉里,萍飄蓬轉,不通音問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轉徙為鄉人 靳乙養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蹤跡,遂傳為死。俄其父母並逝,婦無所依,寄食 於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鄰縣,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歲無定居。甲久不得家書 ,亦以為死。靳乙謀為甲娶婦,會婦舅旅卒,家屬流寓於天津;念婦少寡,非長計, 亦謀嫁於山西人,他時尚可歸鄉里。懼人嫌其無母家,因詭稱己女。眾人媒合,遂成 其事。合巹之夕,以別已八年,兩懷疑而不敢問。宵分私語,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 實據而遽嫁,且詬且毆。闔家驚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婦亡之實據乎 ?且流離播遷,待汝八年而後嫁,亦可諒其非得已矣!」甲無以應,遂為夫婦如初。 破鏡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婦再嫁而未失節,載籍以來,未之聞也。 姨丈衛公可亭,曾親見之。

  滄洲酒,阮亭先生謂之「麻姑酒」,然土人實無此稱。著名已久,而論者頗有異 同。蓋舟行來往,皆沽於岸上肆中,村釀薄醨,殊不足辱杯斝;又土人防徵求無饜, 相戒不以真酒應官,雖笞捶不肯出,十倍其價亦不肯出,保陽制府,尚不能得一滴, 他可知也。其酒非市井所能釀,必舊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水火之節候。水雖 取於衛河,而黃流不可以為酒,必於南川樓下,如金山取江心泉法,以錫罌沉至河底 ,取其地湧之清泉,始有沖虛之致。其收貯畏寒畏暑,畏濕畏蒸,犯之則味敗。其新 者不甚佳,必庋閣至十年以外,乃為上品,一罌可值四五金。然互相饋贈者多,恥於 販鬻。又大姓若戴、呂、劉、王,若張、衛,率多零替,釀者亦稀,故尤難得。或運 於他處,無論肩運、車運、舟運,一搖動即味變。運到之後,必安靜處澄半月,其味 乃復。取飲注壺時,當以杓平挹;數擺撥則味亦變,再澄數日乃復。姚安公嘗言:「 飲滄酒禁忌百端,勞苦萬狀,始能得花前月下之一酌,實功不補患。不如遣小豎隨意 行沽,反陶然自適。」蓋以此也。其驗真偽法,南川樓水所釀者,雖極醉,膈不作惡 ,次日亦不病酒,不過四肢暢適,恬然高臥而已;其但以衛河水釀者,則否。驗新陳 法,凡庋閣二年者,可再溫一次;十年者,溫十次如故,十一次則味變矣。一年者再 溫即變,二年者三溫即變,毫釐不能假借,莫知其所以然也。董曲江前輩之叔,名思 任,最嗜飲。牧滄州時,知佳酒不應官,百計勸諭,人終不肯破禁約。罷官後,再至 滄州,寓李進士銳巔家,乃盡傾其家釀。語銳巔曰:「吾深悔不早罷官。」此雖一時 之戲謔,亦足見滄酒之佳者不易得矣。

  先師李又聃先生言,東光有趙氏者(先生曾舉其字,今不能記,似尚是先生之尊 行。),嘗過清風店,招一小妓侑酒。偶語及某年宿此,曾招一麗人留連兩夕,計其 年今未滿四十。因舉其小名,妓駭曰:「是我姑也,今尚在。」明日,同至其家,宛 然舊識。方握手寒溫,其祖姑聞客出現,又大駭曰:「是東光趙君耶?三十餘年不相 見,今鬢雖欲白,形狀聲音尚可略辨,君號非某耶?」問之,亦少年過此所狎也。三 世一堂,都無避忌,傳杯話舊,惘惘然如在夢中。又住其家兩夕而別。別時言祖藉本 東光,自其翁始遷此,今四世矣。不知祖墓猶存否?因舉其翁之名,乞為訪問。趙至 家後,偶以問鄉之耆舊,一人愕然良久,曰:「吾今乃始信天道。是翁即君家門客, 君之曾祖與人訟,此翁受怨家金,陰為反間,訟因不得直。日久事露,愧而挈家逃。 以為在海角天涯矣,不意竟與君遇,使以三世之婦,償其業債也。吁,可畏哉!」

  又聃先生又言,有安生者,頗聰穎。忽為眾狐女攝入承塵上,吹竹調絲,行肴勸 酒,極媟狎冶蕩之致。隔紙聽之,甚了了,而承塵初無微隙,不知何以入也。燕樂既 終,則自空擲下,頭面皆傷損,或至破骨流血。調治稍癒,又攝去如初。毀其承塵, 則攝置屋頂,其擲下亦如初。然生殊不自言苦也。生父購得一符,懸壁上。生見之, 即戰慄伏地,魅亦隨絕。問生:「符上何所見?」云:「初不見符,但見兵將猙獰, 戈甲晃耀而已。」此狐以為仇耶?不應有燕昵之歡;以為媚耶?不應有撲擲之酷。忽 喜忽怒,均莫測其何心。或曰:「是仇也,媚之乃死而不悟。」然媚即足以致其死, 又何必多此一擲耶。

  李匯川言,有嚴先生,忘其名與字。值鄉試期近,學子散後,自燈下夜讀。一館 童送茶入,忽失聲仆地,碗碎琤然。嚴驚起視,則一鬼披髮瞪目立燈前。嚴笑曰:「 世安有鬼,爾必黠盜飾此狀,欲我走避耳。我無長物,惟一枕一席,爾可別往。」鬼 仍不動。嚴怒曰:「尚欲紿人耶?」舉界尺擊之,瞥然而滅。嚴周視無跡,沈吟曰: 「竟有鬼耶?」既而曰:「魂升於天,魄降於地,此理甚明。世安有鬼?殆狐魅耳。 」仍挑燈琅琅誦不輟。此生崛強,可謂至極,然鬼亦竟避之。蓋執拗之氣,百折不回 ,亦足以勝之也。又聞一儒生,夜步廊下。忽見一鬼,呼而語之曰:「爾亦曾為人, 何一作鬼,便無人理?豈有深更昏黑,不分內外,竟入庭院者哉?」鬼遂不見。此則 心不驚怖,故神不瞀亂,鬼亦不得而侵之。又故城沈丈豐功(諱鼎勛,姚安公之同年 。),嘗夜歸遇雨,泥潦縱橫,與一奴扶掖而行,不能辨路。經一廢寺,舊云多鬼。 沈丈曰:「無人可問,且寺中覓鬼問之。」逕入,繞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問前 途水深淺?」寂然無聲。沈丈笑曰:「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曉 。此則襟懷灑落,故作遊戲耳。

  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時,於空山捕得一瑪哈沁。詰其何以得活,曰:「打牲為糧耳 。」問:「潛伏已久,安得如許火藥?」曰:「蜣螂曝乾為末,以鹿血調之,曝乾, 亦可以代火藥。但比硝磺力稍弱耳。」又一蒙古臺吉云:「鳥銃貯火藥鉛丸後,再取 一乾蜣螂,以細杖送入,則比尋常可遠出一二十步。」此物理之不可解者,然試之均 驗。又瘍醫殷贊庵云:「水銀能蝕五金,金遇之則白,鉛遇之則化。凡戰陣鉛丸陷入 骨肉者,割取至為楚毒。但以水銀自創口灌滿,其鉛自化為水,隨水銀而出。」此不 知驗否,然於理可信。

  田白巖言,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懸美人一軸,眉目如生,衣褶飄揚如動。士人曰 :「上人不畏擾禪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圖,堵芬木畫也。在寺百餘年矣,亦 暇細觀。」一夕,燈下注目,見畫中似人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洋界畫,故視 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畫中忽有聲曰:「此妾欲下,君勿訝也。」士人素剛直, 厲聲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軸,欲就燈燒之。軸中絮泣曰:「我煉形將 成,一付祝融,則形消神散,前功付流水矣。乞賜哀憫,感且不朽。」僧聞俶擾,亟 來視。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畫不應 ,既而曰:「佛門廣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見救度。」士怒曰:「汝殺一人矣 !今再縱汝,不知當更殺幾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無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賊, 上人勿吝。」遂投之爐中。煙燄一熾,血腥之氣滿室,疑所殺不止一僧矣。後入夜, 或嚶嚶有泣聲。士人曰:「妖之餘氣未盡,恐久且復聚成形。破陰邪者。惟陽剛。」 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餘(京師謂之火鞭。),總結其信線為一,聞聲時驟然爇之,如 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除惡務盡,此士人有焉。

  有與狐為友者,天狐也,有大神術,能攝此人於千萬里外。凡名山勝境,恣其游 眺,彈指而去,彈指而還,如一室也。嘗云:「惟賢聖所居不敢至,真靈所駐不敢至 ,餘則披圖按籍,惟意所如耳。」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攜我於九州之外,能置 我於人閨閣中乎?」狐問:「何意?」曰:「吾嘗出入某友家,預後庭絲竹之宴。其 愛妾與吾目成,雖一語未通,而兩心互照。但門庭深邃,盈盈一水,徒悵望耳。君能 於夜深人靜,攝我至其繡闥,吾事必濟。」狐沈思良久,曰:「是無不可,如主人在 何?」曰:「吾偵其宿他姬所而往也。」後果偵得實,祈狐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 攜之飛行。至一處,曰:「是矣。」瞥然自去。此人暗中摸索,不聞人聲,惟覺觸手 皆卷軸,乃主人之書樓也。知為狐所弄,倉皇失措,誤觸一几倒,器玩落板上,碎聲 砰然。守者呼:「有盜!」僮僕坌至,啟鎖明燭,執械入。見有人瑟縮屏風後,共前 擊仆,以繩急縛。就燈下視之,識為此人,均大駭愕。此人故狡黠,詭言偶與狐友忤 ,被提至此。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此狐惡作劇,欲我痛抶君耳。姑免笞, 逐出!」因遣奴送歸。他日與所親密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與我相交十餘年, 乃賣我至此。」所親怒曰:「君與某交,已不止十餘年,乃借狐之力,欲亂其閨閫, 此誰非人耶?狐雖憤君無義,以遊戲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使待君華 服盛飾,潛挈置主人臥塌下,君將何詞以自文?由此觀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 ,尚不自反耶?」此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親亦遂與絕。郭彤綸與所親有瓜葛 ,故得其詳。

  老儒劉泰宇,名定光,以舌耕為活。有浙江醫者某,攜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 ,因卜鄰。子亦韶秀,禮泰宇為師。醫者別無親屬,瀕死托孤於泰宇。泰宇視之如子 。適寒冬,夜與共被。有楊甲為泰宇所不禮,因造謗曰:「泰宇以故人之子為孌童。 」泰宇憤恚,問此子知尚有一叔,為糧艘旗丁掌書算,因攜至滄州河干,借小屋以居 ;見浙江糧艘,一一遙呼,問有某先生否。數日,竟得之,乃付以姪。其叔泣曰:「 夜夢兄云,姪當歸,故日日獨坐舵樓望。兄又云:『楊某之事,吾得直於神矣。』則 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歸。迂儒拘謹,恒念此事無以自明,因鬱結發 病死。燈前月下,楊恒見其怒目視。楊故獷悍,不以為意。數載亦死。妻別嫁,遺一 子,亦韶秀。有宦室輕薄子,誘為孌童,招搖過市,見者皆太息。泰宇,或云肅寧人 ,或云任邱人,或云高陽人,不知其審,大抵住河間之西也。跡其平生,所謂歿而可 祀於社者歟!此事在康熙中年。三從伯燦宸公喜談因果,嘗舉以為戒。久而忘之。戊 午五月十二日,住密雲行帳,夜半睡醒,忽然憶及,悲其名氏翳如。至灤陽後,為錄 大略如右。

  常守福,鎮番人。康熙初,隨眾剽掠,捕得當斬。曾伯祖光吉公時官鎮番守備, 奇其狀貌,請於副將韓公免之,且補以名糧,收為親隨。光吉公罷官歸,送公至家, 因留不返。從伯祖鍾秀公嘗曰:「常守福矯捷絕倫,少時嘗見其以兩足掛明樓雉堞上 ,倒懸而掃磚線之雪,四圍皆淨(劇盜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抱樓角而登。近雉 堞處以磚凸出三寸,四圍鑲之,則不能登,以足不能懸空也。俗謂之磚線。)。持帚 翩然而下,如飛鳥落地,真健兒也。」後光吉公為娶妻生子。聞今尚有後人,為四房 種云。

  門聯唐末已有之,蜀辛寅遜為孟昶題桃符,「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二語是 也。但今以朱箋書之為異耳。余鄉張明經晴嵐,除夕前自題門聯曰:「三間東倒西歪 屋,一個千錘百鍊人。」適有鍛鐵者求彭信甫書門聯,信甫戲書此二句與之。兩家望 衡對宇,見者無不失笑。二人本辛酉拔貢同年,頗契厚,坐此竟成嫌隙。凡戲無益, 此亦一端。又董曲江前輩喜諧謔,其鄉有演劇送葬者,乞曲江於臺上題一額,曲江為 書「弔者大悅」四字,一邑傳為口實,致此人終身切齒,幾為其所搆陷。後曲江自悔 ,嘗舉以戒友朋云。

  董秋原言,有張某者,少游州縣幕,中年度足自贍,即閒居以蒔花種竹自娛。偶 外出數日,其婦暴卒。不及臨訣,心恒悵悵如有失。一夕,燈下形見,悲喜相持,婦 曰:「自被攝後,有小罪過待發遣,遂羈絆至今。今幸勘結,得入輪迴,以距期尚數 載,感君憶念,祈於冥官,來視君,亦夙緣之未盡也。」遂相繾綣如平生。自此人定 恒來,雞鳴輒去。嬿婉之意有加,然不一語及家事,亦不甚問兒女。曰:「人世囂雜 ,泉下人得離苦海,不欲聞之矣。」一夕,先數刻至,與語不甚答,曰:「少遲,君 自悟耳。」俄又一婦搴簾入,形容無二,惟衣飾差別。見前婦驚卻。前婦叱曰:「淫 鬼假形媚人,神明不汝容也!」後婦狼狽出門去。此婦乃握張泣。張惝恍莫知所為。 婦曰:「凡餓鬼多托名以求食,淫鬼多假形以行媚,世間靈語,往往非真。此鬼本西 市娼女,乘君思憶,投隙而來,以盜君之陽氣。適有他鬼告我,故投訴社公,來為君 軀除。彼此時諒已受笞矣。」問:「今在何所?」曰:「與君本有再世緣,因奉事翁 姑,外執禮而心怨望,遇有疾病,雖不冀幸其死,亦不迫切求其生。為神道所錄,降 為君妾。又因懷挾私憤,以語激君,致君兄弟不甚睦,再降為媵婢。須後公二十餘年 生,今尚浮游墟墓間也。」張牽引入幃。曰:「幽明路隔,恐於陰譴,來生會了此願 耳。」嗚咽數聲而滅。時張父母已故,惟兄別居,乃詣兄具述其事,友愛如初焉。

  有嫠婦年未二十,惟一子,甫三四歲,家徒四壁,又鮮族屬,乃議嫁。婦色頗豔 ,其表戚某甲,密遣一嫗說之曰:「我於禮無娶汝理,然思汝至廢眠食。汝能托言守 志,而私昵於我,每月給貲若干,足以贍母子。兩家雖各巷,後屋則僅隔一牆,梯而 來往,人莫能窺也。」婦惑其言,遂出入如外婦。人疑婦何以自活,然無跡可見,姑 以為尚有蓄積而已。久而某甲奴婢泄其事。其子幼,即遣就外塾宿。至十七八, 亦稍聞繁言。每泣諫,婦不從,狎昵雜坐,反故使見聞,冀杜其口。子恚甚,遂白晝 入某甲家,剚刃於心,出於背,而以「借貸不遂,遭其輕薄,怒激致殺」首於官。官 廉,得其情,百計開導,卒不吐實,竟以故殺論抵。鄉鄰哀之,好事者欲以片石表其 墓,乞文於朱梅崖前輩。梅崖先一夕夢是子,容色慘沮,對而拱立。至是憬然曰:「 是可毋作也。不書其實,則一凶徒耳,烏乎表?書其實,則彰孝子之名,適以傷孝子 之心非所以妥其靈也。」遂力阻罷其事。是夕,又夢其拜而去。是子也,甘殞其身以 報父仇,復不彰母過以為父辱,可謂善處人倫之變矣。或曰:「斬其宗祀,祖宗恫焉 。盍待生子而為之乎?」是則講學之家,責人無已,非余之所敢聞也。

  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實信。李雲舉言,其兄憲威官廣東時, 聞一遊士性迂僻,過嶺干謁親舊,頗有所獲。歸裝襆被衣履之外,獨有二巨篋,其重 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攜也。一日,至一換舟處,兩舷相接,束以巨繩,扛而過。 忽四繩皆斷如刃截,訇然墮板上。兩篋皆破裂,頓足悼惜。急開檢視,則一貯新端硯 ,一貯英德石也。石篋中白金一封,約六七十兩,紙裹亦綻。方拈起審視,失手落水 中。倩漁戶沒水求之,僅得小半。方懊喪間,同來舟子遽賀曰:「盜為此二篋,相隨 已數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發。吾惴惴不敢言。今見非財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 人哉!抑陰功得神佑也?」同舟一客私語曰:「渠有何陰功,但新有一癡事耳。渠粵 日,嘗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買一妾,云是一年餘新婦,貧不舉火,故鬻以自活。 到門之日,其翁姑及婿俱來送,皆羸病如乞丐。臨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訣別。已分手 ,猶追數步,更絮語。媒嫗強曳婦入。其翁抱數月小兒,向渠叩首曰:『此兒失乳, 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暫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計。』渠忽躍然起,曰:『吾謂 婦見出耳。今見情狀淒動心脾,即引汝婦去,金亦不必償也。古今人相去不遠,馮京 之父,吾豈不能為哉!』竟對眾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窺其忠厚,偽飾己女以紿之,儻 其竟納,又別有狡謀也。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豈鬼神即錄為陰功耶?」又一客曰 :「是陰功也。其事雖癡,其心則實出於惻隱。鬼神鑒察,亦鑒察其心而已矣。今日 免禍,即謂緣此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先師又聃先生,雲舉兄 也,謂雲舉曰:「吾以此客之論為然。」余又憶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時,遣平魯 路守備李虎,偕二千總將三百兵出遊徼,猝遇額魯特自間道來。二千總啟虎曰:「賊 馬健,退走必為所及。請公率前隊扼山口,我二人率後隊助之。賊不知我多寡,猶可 以守。」虎以為然,率眾力鬥。二千總已先遁,蓋紿虎與戰,以稽時刻;虎敗,則去 已遠也。虎遂戰歿。後蔭其子先捷如父官。此雖受紿而敗,然受紿適以成其忠。故曰 :「小人之謀,無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實確。

  雲舉又言,有人富甲一鄉,積粟千餘石。遇歲歉,閉不肯糶。忽一日,徵集僕隸 ,陳設概量,手書一紅箋,榜於門曰:「歲歉人饑,何心獨飽?今擬以歷年積粟,盡 貸鄉鄰,每人以一石為律。即日各具囊篋赴領,遲則粟盡矣。」附近居民聞聲雲合, 不一日而粟盡。有請見主人申謝者,則主人不知所往矣。皇遽大索,乃得於久鐍敝屋 中,酣眠方熟。人至,始欠伸。眾驚愕掖起,於身畔得一紙曰:「積而不散,怨之府 也;怨之所歸,禍之叢也。千家饑而一家飽,剽劫為勢所必至,不名實兩亡乎?感君 舊恩,為君市德。希恕專擅,是所深禱。」不省所言者何事。詢知始末,太息而已。 然是時人情洶洶,實有焚掠之謀。得是博施,乃轉禍為福。此幻形之妖,可謂愛人以 德矣。所云舊恩,則不知其故。或曰:「其家園中有老屋,狐居之數十年,屋圮乃移 去。」意即其事歟?

  小時聞乳母李氏言,一人家與佛寺鄰。偶寺廊躍下一小狐,兒童捕得,縶縛鞭箠 ,皆懾伏不動。放之,則來往於院中,絕不他往。與之食則食,不與亦不敢盜;饑則 向人搖尾而已。呼之似解人語,指揮之亦似解人意。舉家憐之,恒禁兒童勿凌虐。一 日,忽作人語曰:「我名小香,是鐘樓上狐家婢。偶嬉戲誤事,因汝家兒童頑劣,罰 受其蹂躪一月。今限滿當歸,故此告別。」問:「何故不逃避?」曰:「主人養育多 年,豈有逃避之理?」語訖,作叩額狀,翩然越牆而去。時余家一小奴竊物遠遁,乳 母因說此事,喟然曰:「此奴乃不及此狐。」

  陳雲亭舍人言,其鄉深山中有廢蘭若,云鬼物據之,莫能修復。一僧道行清高, 逕往卓錫。初一兩夕,似有物窺伺,僧不聞不見,亦遂無形聲。三五日後,夜有夜叉 排闥入,猙獰跳擲,吐火噓煙。僧禪定自若。撲及蒲團者數四,然終不近身;比曉, 長嘯去。次夕,一好女至,合什作禮,請問法要。僧不答。又對僧琅琅誦《金剛經》 ,每一分訖,輒問此何解。僧又不答。女子忽旋舞,良久,振其雙袖,有物簌簌落滿 地,曰:「此比散花何如?」且舞且退,瞥眼無跡。滿地皆寸許小兒,蠕蠕幾千百, 爭緣肩登頂,穿襟入袖。或齕嚙,或搔爬,如蚊虻蟣蝨之攢咂;或抉剔耳目,擘裂口 鼻,如蛇蠍之毒螫。撮之投地,爆然有聲,一輒分形為數十,彌添彌眾。左支右絀, 困不可忍,遂委頓於禪榻下。久之蘇息,寂無一物矣。僧慨然曰:「此魔也,非迷也 。惟佛力足以伏魔,非吾所及。浮屠不三宿桑下,何必戀戀此土乎?」天明,竟打包 返。余曰:「此公自作寓言,譬正人之慍於群小耳。然亦足為輕嘗者戒。」雲亭曰: 「僕百無一長,惟平生不能作妄語。此僧歸路過僕家,面上血痕細如亂髮,實曾目睹 之。」

  老僕劉廷宣言,雍正初,佃戶張璜於褚寺東架團焦(俗謂之團瓢,焦字音轉也。 二字出《北齊書》本紀。)守瓜,夜恒見一人,行步遲重,徐徐向西北去。一夕,偶 竊隨之,視所往。見至一叢塚處,有十餘女鬼出迓,即共狎笑媟戲。知為妖物,然似 是蠢蠢無所能。乃藏火銃於團焦,夜夜伺之。一夜,又見其過,發銃猝擊,訇然仆地 。秉火趨視,乃一翁仲也。次日,積柴燔為灰,亦無他異。至夜,夢十餘婦女羅拜, 曰:「此怪不知自何來,力猛如罴虎。凡新葬女鬼,無老少皆遭脅污。有枝拒者,登 其墳頂踴躍數四,即土陷棺裂,無可棲身。故不敢不從,然飲恨則久矣。今蒙驅除, 故來謝也。」後有從高川來者云,石人洼馮道墓前(馮道,景城人,所居今猶名相國 莊,距景城二三里。墓則在今石人洼。余幼時見殘缺石獸、石翁仲尚有存者。縣 誌云不知道墓所在,蓋承舊志之誤也。),忽失一石人,乃知即是物也。是物自五代 至今,始煉成形,歲月不為不久。乃甫能幻化,即縱凶淫,卒自取焚如之禍,與邵二 雲所言木偶,其事略同。均為器小易盈者鑒也。

  外叔祖張公蝶莊家有書室,頗軒敞。周以迴廊,中植芍藥三四十本,花時香過鄰 牆。門客閔姓者,攜一僕下榻其中。一夕就枕後,忽外有女子聲,曰:「姑娘致意先 生,今日花開,又值好月,邀三五女伴借一賞玩,不致有禍於先生。幸勿開門唐突, 足見雅量矣。」閔噤不敢答,亦不復再言。俄微聞衣裳綷縩聲,穴窗紙視之,無一人 影;側耳諦聽,時似喁喁私語,若有若無,都不辨一字。跼蹐枕席,睡不交睫。三鼓 以後,似又聞步履聲,俄而隔院犬吠,俄而鄰家犬亦吠,俄而巷中犬相接而吠。近處 吠止,遠處又吠,其聲迢遞向東北,疑其去矣。恐忤之招祟,不敢啟戶。天曉出視, 了無痕跡,惟西廊塵上似略有弓彎印,亦不分明,蓋狐女也。外祖雪峰公曰:「如此 花,何必更問主人?殆閔公莽莽有傖氣,恐其偶然衝出,致敗人意耳。」

  滄州有董華者,讀書不成,流落為市肆司書算。復不能善事其長,為所排擠出。 以賣藥卜卦自給,遂貧無立錐。一母一妻,以縫絍澣濯佐之,猶日不舉火。會歲饑枵 腹杜門,勢且俱斃。聞鄰村富翁方買妾,乃謀於母,將鬻婦以求活。婦初不從。華告 以失節事大,致母餓死事尤大,乃涕泗曲從,惟約以儻得生還,乞仍為夫婦。華亦諾 之。婦故有姿,富翁頗寵眷,然枕席時有淚痕。富翁固問,毅然對曰:「身已屬君, 事事可聽君所為。至感憶舊恩,則雖刀鋸在前,亦不能斷此念也。」適歲再饑,華與 母並為餓殍。富翁慮有變,匿不使知。有一鄰嫗偶泄之,婦殊不哭,癡坐良久,告其 婢媼曰:「吾所以隱忍受玷者,一以活姑與夫之命,一以主人年已七十餘,度不數年 ,即當就木;吾年尚少,計其子必不留我,我猶冀缺月再圓也。今則已矣。」突起開 樓窗,踴身倒墜而死。此與前錄所載福建學使妾相類。然彼以兒女情深,互以身殉, 彼此均可以無恨。此則以養姑養夫之故,萬不得已而失身,乃卒無救於姑與夫,事與 願違,徒遭玷污,痛而一決,其齎恨尤可悲矣。

  余十歲時,聞槐鎮一僧(槐鎮即《金史》之槐家鎮,今作淮鎮,誤也。),農家 子也,好飲酒食肉。廟有田數十畝,自種自食。牧牛耕田外,百無所知。非惟經卷法 器皆所不蓄,毗盧袈裟皆所不具,即佛龕香火,亦在若有若無間也。特首無髮,室無 妻子,與常人小異耳。一日,忽呼集鄰里,而自端坐破几上,合掌語曰:「同居三十 餘年,今長別矣,以遺蛻奉托可乎?」溘然而逝。合掌端坐仍如故,鼻垂兩玉箸,長 尺餘。眾大驚異,共為募木造龕。舅氏安公實齋,居丁家莊,與相近,知其平日無道 行,聞之不信,自往視之。以造龕未竟,二日尚未斂,面色如生,撫之肌膚如鐵石。 時方六月,蠅蚋不集,亦了無屍氣,竟莫測其何理也。

  喀喇沁公丹公(號益亨,名丹巴多爾濟,姓烏梁汗氏,蒙古王孫也。)言,內廷 都領侍蕭得祿,幼嘗給事其邸第。偶見一黑物如貓,臥樹下。戲擊以彈丸,其物甫一 轉身,即如巨犬,再擊又一轉身,遂巨如驢,懼不敢復擊。物亦自去。俄而飛瓦擲磚 ,變怪陡作。知為狐魅,惴惴不自安。或教以繪象事之,其祟乃止。後忽於几上得錢 數十,知為狐所酬,始試收之,秘不肯語。次日,增至百文。自是日有所增,漸至盈 千。旋又改為銀一,重約一兩。亦日有所增,漸至一鋌五十兩。巨金不能密藏,遂為 管領者所覺。疑盜諸官庫,搒掠訊問,幾不能自白。然後知為狐所陷也。夫飛土逐肉 (「斷竹續竹,飛土逐肉」,《吳越春秋》載陳音所誦古歌,即彈弓之始也。),兒 戲之常。主人知之,亦未必遽加深責;狐不能暢其志也。餌之以利,使盈其貪壑,觸 彼禍羅,狐乃得適所願矣。此其設阱伏機,原為易見;徒以利之所在,遂令智昏。反 以為我禮即虔,彼心故悅。委曲自解,致不覺墮其彀中。昔夫差貪勾踐之服事,卒敗 於越;楚懷貪商於之六百,卒敗於秦;北宋貪滅遼之割地,卒敗於金;南宋貪伐金之 助兵,卒敗於元。軍國大計,將相同謀,尚不免於受餌。況區區童稚,烏能出老魅之 陰謀哉,其敗宜矣!又舉一近事曰,有刑曹某官之僕夫,睡中覺得舌舔其面。舉石擊 之,踣而斃。燭視,乃一黑狐。剝之,腹中有一小人首,眉目宛然,蓋所煉嬰兒未成 也。翌日,為主人御車歸。狐憑附其身,舉凳擊主人,且厲聲陳其枉死狀。蓋欲報之 不能,欲假手主人以鞭笞泄其憤耳。此二狐同一復仇,余謂此狐之悍而直,勝彼狐之 陰而險也。

  丹公又言,科爾沁達爾汗王一僕,嘗行路拾得二氈囊,其一滿貯人牙,其一滿貯 人指爪。心頗詫異,因擲之水中。旋一老嫗倉皇至,左顧右盼似有所覓。問僕:「見 二囊否?」僕答以未見。嫗知為所毀棄,遽大憤怒,折一木枝奮擊僕。僕徒手與搏, 覺其衣裳柔脆,如通草之心;肌肉虛鬆,似蓮房之穰。指所摳處輒破裂,然放手即長 合如故。又如抽刀之斷水。互鬥良久,嫗不能勝,乃捨去。臨去顧僕詈曰:「少則三 月,多則三年,必褫汝魄!」然至今已逾三年,不能為祟。知特大言相恐而已。此當 是煉形之鬼,取精未足,不能凝結成實,故仍聚氣而為形。其蓄人牙爪者,牙者骨之 餘,爪者筋之餘,殆欲合煉服餌,以堅固其質耳。

  田侯松巖言,今歲六月,有扈從侍衛和升,卒於灤陽。馬蘭鎮總兵愛公星阿,與 親舊,為經理棺衾,送其骨歸葬。一夕如廁,缺月微明,見一人如立煙霧中。問之不 言,叱之不動,愛公故能視鬼,凝神諦審,乃和之魂也。因拱而祝曰:「昔斂君時, 物多不備,我力綿薄,君所深知。今形見,豈有所責耶?」不言不動如故。又祝曰: 「聞歿於塞外者,不焚路引,其鬼不得入關。曩偶忘此,君毋乃為此來耶?」魂即稽 首至地,倏然而隱。愛公為具牒於城隍,後不復見。又扈從南巡時,與愛公同寓江寧 承恩寺,規模宏壯,樓閣袤延,所住亦頗軒敞。一日,方共坐,忽樓窗六扇無風自開 ,俄又自闔。愛公視之,曰:「有一僧坐北牖上,其面橫闊,鬚鬑鬑如久未剃,目瞪 視而項微僂,蓋縊鬼也。」以問寺僧,僧不能諱,惟怪何以識其貌,疑有人泄之。不 知愛公之自能視也。又偶在船頭,戲拈篙刺水,忽擲篙卻避,面有驚色。怪詰其故, 曰:「有溺鬼緣篙欲上也。」戊午八月,宴蒙古外藩於清音閣,愛公與余連席。余以 松巖所語叩之,云皆不妄。然則隨處有鬼,亦復如人。此求歸之鬼,有繫戀心;開窗 之鬼,有爭據心;緣篙之鬼,有競鬥心。其得失勝負,喜怒哀樂,更當一一如人。是 膠膠擾擾,地下尚無了期。釋氏講懺悔解脫,聖人之法亦使有所歸而不為厲,其深知 鬼神之情狀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莊周曰:「嗟來桑扈乎?而已其 真。」特就耳目所及言之耳。

第二十四卷 灤陽續錄六

  狐能詩者,見於傳記頗多;狐善畫則不概見。海陽李文硯亭言,順治、康熙間, 周處士璕薄游楚豫。周以畫松名,有士人倩畫書室一壁。松根起於西壁之隅,盤孥夭 矯,橫徑北壁,而纖末猶掃及東壁一二尺;覺濃陰入座,長風欲來。置酒邀社友共賞 。方攢立壁下指點贊歎,忽一友拊掌絕倒,眾友俄亦哄堂。蓋松下畫一秘戲圖,有大 木榻布長簟,一男一婦,裸而好合;流目送盼,媚態宛然。旁二侍婢亦裸立,一揮扇 驅蠅,一以兩手承婦枕,防蹂躪墜地。乃士人及婦與媵婢小像也。嘩然趨視,眉目逼 真,雖僮僕亦辨識其面貌,莫不掩口。士人恚甚,望空指畫詈妖狐。忽簷際大笑曰: 「君太傷雅。曩聞周處士畫松,未嘗目睹。昨夕得觀妙跡,坐臥其下不能去,致失避 君,未嘗拋磚擲瓦相忤也。君遽毒詈,心實不平,是以與君小作劇。君尚不自反,乖 戾如初,行且繪此像於君家白板扉,博途人一粲矣。君其圖之。」蓋士人先一夕設供 客具,與奴子秉燭至書室。突一黑物衝門去,士人知為狐魅,曾詬厲也。眾為慰解, 請入座設一虛席於上。不見其形,而語音琅然。行酒至前輒盡,惟不食肴饌。曰:「 不茹葷四百餘年矣。」瀕散,語士人曰:「君太聰明,故往往以氣凌物,此非養德之 道,亦非全身之道也。今日之事,幸而遇我,儻遇負氣如君者,則難從此作矣。惟學 問變化氣質,願留意焉。」叮嚀鄭重而別。回視所畫,淨如洗矣。次日,書室東壁, 忽見設色桃花數枝,襯以青苔碧草,花不甚密,有已開者,有半開者,有已落者,有 未落者,有落未至地隨風飛舞者,八九片反側橫斜,勢如飄動,尤非筆墨所能到。上 題二句曰:「芳草無行徑,空山正落花。」(編按:此二句,初唐楊師道之詩。)不 署姓名。知狐以答昨夕之酒也。後周處士見之歎曰:「都無筆墨之痕。覺吾畫猶努力 出稜,有心作態。」

  景城北岡有元帝廟,明末所建也。歲久,壁上徵跡隱隱,成峰巒起伏之形,望似 遠山籠霧,余幼時尚及見之。廟祝棋道士病其晦昧,使畫工以墨鉤勒,遂似削圓方竹 。今廟已圮盡矣。棋道士不知其姓,以癖於象戲,故得此名。或以為齊姓誤也。棋至 劣而至好勝,終日丁丁然不休。對局者或倦求去,至長跪留之。嘗有人指對局者一著 ,銜之次骨,遂拜綠章,詛其速死。又一少年偶誤一著,道士倖勝,少年欲改著,喧 爭不許。少年粗暴,起欲相毆,惟笑而卻避,曰:「任君擊折我肱,終不能謂我今日 不勝也。」亦可云癡物矣。

  酒有別腸,信然。八九十年來,余所聞者,顧俠君前輩稱第一,繆文子前輩次之 ;余所見者,先師孫端人先生亦入當時酒社。先生自云:「我去二公中間,猶可著十 餘人。」次則陳句山前輩與相敵,然不以酒名。近時路晉清前輩稱第一,吳雲巖前輩 亦駸駸爭勝。晉清曰:「雲巖酒後彌溫克,是即不勝酒力,作意矜持也。」驗之不謬 。同年朱竹君學士、周稚圭觀察,皆以酒自雄。雲巖曰:「二公徒豪舉耳。拇陣喧呶 ,潑酒幾半,使坐而靜酌則敗矣。」驗之亦不謬。後輩則以葛臨溪為第一,不與之酒 ,從不自呼一杯;與之酒,雖盆盎無難色,長鯨一吸,涓滴不遺。嘗飲余家,與諸桐 嶼、吳惠叔等五六人角,至夜漏將闌,眾皆酩酊,或失足顛仆。臨溪一一指揮僮僕扶 掖登榻,然後從容登輿去,神志湛然,如未飲者。其僕曰:「吾相隨七八年,從未見 其獨酌,亦未見其偶醉也。」惟飲不擇酒,使嘗酒亦不甚知美惡,故其同年以登徒好 色戲之。然亦罕有矣。惜不及見顧、繆二前輩,一決勝負也。端人先生恒病余不能 ,曰:「東坡長處,學之可也;何並其短處亦刻畫求似?」及余典試得臨溪,以書報 先生。先生覆札曰:「吾再傳有此君,聞之起舞。但終恨君是蜂腰耳。」前輩風流, 可云佳話。今老矣,久不預少年文酒之會,後來居上,又不知為誰?

  高官農家畜一牛,其子幼時,日與牛嬉戲,攀角捋尾皆不動。牛或嗅兒頂,舐兒 掌,兒亦不懼。稍長使之牧,兒出即出,兒歸即歸,兒行即行,兒止即止,兒睡則臥 於側,有年矣。一日往牧,牛忽狂奔至家,頭頸皆浴血,哮吼以角觸門。兒父出視, 即掉頭回舊路,知必有變,盡力追之。至野外,則兒已破顱死;又一人橫臥道左,腹 裂腸出,一棗棍棄於地。審視,乃三果莊盜牛者(三果莊,回民所聚,滄州盜藪也。 )。始知兒為盜殺,牛又觸盜死也。是牛也有人心焉。又西商李盛庭買一馬,極馴良 ,惟路逢白馬,必立而注視,鞭策不肯前;或望見白馬,必馳而追及,銜勒不能止。 後與原主談及,原主曰:「是本白馬所生,時時覓其母也。」是馬也亦有人心焉。

  余八歲時,聞保母丁媼言,某家有牸牛,跛不任耕,乃鬻諸比鄰屠肆。其犢甫離 乳,視宰割其母,牟牟鳴數日。後見屠者即奔避,奔避不及,則伏地戰慄,若乞命狀 。屠者或故逐之,以資笑噱,不以為意也。犢漸長,甚壯健,畏屠者如初。及角既堅 ,乃伺屠者側臥凳上,一觸而貫其心,遞馳去。屠者婦大號捕牛。眾憫其為母復仇, 故緩追,逸之,竟莫知所往。時丁媼之親串殺人,遇赦獲免,仍與其子同里閈。丁媼 故竊舉是事為之憂危,明仇不可狎也。余則取犢有復仇之心,知力弗勝,故匿其鋒, 隱忍以求一當。非徒孝也,抑亦智焉。黃帝《巾机銘》曰(机是本字,校者或以為破 體俗書,改為機字,反誤。):「日中必慧(編按:《漢書.賈宜傳》引此句,作熭 ;《六韜》引此句,作彗,音義並同。),操刀必割。」言機之不可失也。《越絕書 》子貢謂越王曰:「夫有謀人之心,使人知之者,危也。」言機之不可泄也。孫子曰 :「善用兵者,閉門如處女,出門如脫兔。」斯言當矣。

  姜慎思言,乾隆己卯夏,有江南舉子,以京師逆旅多湫隘,乃稅西直門外一大家 墳院讀書。偶晚涼樹下散步,遇一女子,年十五六,頗白皙。挑與語,不嗔不答,轉 牆角自去。夜半睡醒,似門上了鳥微有聲,疑為盜,呼僮不應,自起隔門罅窺之,乃 日間所見女子也。知其相就,急啟戶,擁以入。女子自言:「為守墳人女,家酷貧, 父母並拙鈍,恒恐嫁為農家婦。頃蒙顧盼,意不自持,故從牆缺至君處。君富貴人, 自必有婦,儻能措百金與父母,則為妾媵無悔。父母嗜利,亦必從也。」舉子諾之, 遂相繾綣,至雞鳴乃去。自是夜半恒至,妖媚冶蕩,百態橫生。舉子以為巫山洛水不 是過也。一夜,來稍遲,舉子自步月候之。乃忽從樹杪飛下。舉子頓悟,曰:「汝毋 乃狐耶?」女子殊不自諱,笑而應曰:「初恐君駭怖,故托虛詞。今情意已深,不妨 明告。將來宦游四方,有一隱形隨侍之妾,不煩車馬,不擇居停,不需衣食,晝可攜 於懷袖,夜即出而薦枕席,不愈於千金買笑耶?」舉子思之,計良得。自是潛住書室 ,不待夜度矣。然每至秉燭則外出,夜半乃返;或微露髩亂釵橫狀。舉子疑之而未決 。既而與其孌童亂;旋為二僕所窺,亦並與亂。庖人知之,亦續狎焉。一日,晝與孌 童寢。舉子潛扼殺之,遂現狐形;因埋於牆外。半月後,有老翁詣舉子曰:「吾女托 身為君妾,何忽見殺?」舉子憤然曰:「汝知汝女為吾妾,則易言矣。夫兩雄共雌, 爭而相戕,是為妒姦,於律當議抵。汝女既為我妾,明知非人而我不改盟,則夫婦之 名分定矣。而既淫於他人,又淫於我僕,我為本夫,例得捕姦。殺之,又何罪耶?」 翁曰:「然則何不殺君僕?」舉子曰:「汝女死則形見,此則皆人也。手刃四人,而 執一死狐為罪案,使汝為刑官,能據以定讞乎?」翁俯首良久,以手拊膝曰:「汝自 取也夫!吾誠不料汝至此。」振衣自去。舉子旋移居準提庵,與慎思鄰房。其孌童與 狐尤昵,銜主人之太忍,具泄其事於慎思,故得其詳。

  吉木薩(烏魯木齊所屬也。)屯兵張鳴鳳調守卡倫(軍營瞭望之名。),與一菜 園近。灌園叟年六十餘,每遇風雨,輒借宿於卡倫。一夕,鳴鳳醉以酒而淫之。叟醒 大恚,控於營弁。驗所創尚未平。申上官,除鳴鳳糧。時鳴鳳年甫二十,眾以為必無 此理;或疑叟或曾竊污鳴鳳,故此相報。然覆鞫兩造,皆不承。咸云怪事。有官奴玉 保曰:「是固有之,不為怪也。曩牧馬南山,為射雉者驚,馬逸。懼遭責罰,入深山 追覓。倉皇失道,愈轉愈迷,經一晝夜不得出。遙見林內屋角,急往投之;又慮是盜 巢,或見戕害,且伏草間覘情狀。良久,有二老翁攜手笑語出,坐盤石上,擁抱偎倚 ,意殊褻狎。俄左一翁牽右一翁伏石畔,恣為淫媟。我方以窺見陰私,懼殺我滅口, 惴惴蜷縮不敢動。乃彼望見我,了無愧怍,共呼使出,詢問何來;取二餅與食,指歸 路曰:『從某處見某樹轉至某處,見深澗沿之行,一日可至家。』又指最高一峰,曰 :『此是正南,迷即望此知方向。』又曰:『空山無草,汝馬已饑而自歸。此間熊與 狼至多,勿再來也。』比歸家,馬果先返。今張鳴鳳愛六十之叟,非此老翁類乎?」 據其所言,天下真有理外事矣。惟二翁不知何許人,遁跡深山,似亦修道之士,何以 所為乃如此?《因樹屋書影》記仙人馬繡頭事,稱其比及頑童,云中有真陰可採。是 容成術非但御女,兼亦御男?然採及老翁,有何裨益?即修煉果有此法,亦邪師外道 而已,上真定無此也。

  張助教潛亭言,昔與一友同北上,夜宿逆旅。聞綷縩有聲,或在窗外,或在室之 外間。初以為蟲鼠,不甚訝;後微聞歎息,乃始慄然。偵之,無睹也。至紅花埠,偶 忘收筆硯,夜分聞有擱筆聲。次早,几上有字跡,陰黯慘淡,似有似無。諦審,乃一 詩,其詞曰:「上巳好鶯花,寒食多風雨。十年汝憶吾,千里吾隨汝。相見不得親, 悄立自淒楚。野水青茫茫,此別終萬古。」似香魂怨抑之語。然潛亭自憶無此人,友 自憶亦無此人,不知其何以來也。程魚門曰:「君肯誦是詩,定無是事。恐貴友諱言 之耳。」眾以為然。

  同年胡侍御牧亭,人品孤高,學問文章,亦具有根柢。然性情疏闊,絕不解家人 生產事。古所謂不知馬幾足者,殆有似之。奴輩玩弄如嬰孩。嘗留余及曹慕堂、朱竹 君、錢辛楣飯,肉三盤,蔬三盤,酒數行耳,聞所費至三四金,他可知也。同年偶談 及,相對太息。竹君憤尤甚,乃盡發其奸,迫逐之。然結習已深,密相授受,不數月 ,仍故轍。其黨類布在士大夫家,為竹君騰謗,反得喜事名。於是人皆坐視,惟以小 人有黨,君子無黨,姑自解嘲云爾。後牧亭終以貧困鬱鬱死。死後一日,有舊僕來, 哭盡哀,出三十金置几上,跪而祝曰:「主人不迎妻子,惟一身寄居會館,月俸本足 以溫飽。徒以我輩剝削,致薪米不給。彼時以京師長隨,連衡成局,有忠於主人者, 共排擠之,使無食宿地,故不敢立異同。不虞主人竟以是死。中心愧悔,夜不能眠。 今盡獻所積助棺斂,冀少贖地獄罪也。」祝訖自去。滿堂賓客之僕,皆相顧失色。陳 裕齋因舉一事曰:「有輕薄子見少婦獨哭新墳下,走往挑之。少婦正色曰:『實不相 ,我狐女也。墓中人耽我之色,至病瘵而亡。吾感其多情,而愧其由我而殞命,已自 誓於神,此生決不再偶。爾無妄念,徒取禍也。』此僕其類此狐歟?」然余謂終賢於 掉頭竟去者。

  田侯松巖言,幼時居易州之神石莊(土人云,本名神子莊,以嘗出一神童故也。 後有三巨石隕於莊北,如春秋宋國之事,故改今名。在易州西南二十餘里。),偶與 僮輩嬉戲馬廄中,見煮豆之鍋,凸起鐵泡十數,並形狹而長。僮輩以石破其一,中有 蟲長半寸餘,形如柳蠹,色微紅,惟四短足與其首皆作黑色,而油然有光。取出,猶 蠕蠕能動。因一一破視,一泡一蟲,狀皆如一。又言,頭等侍衛常君青(此又別一常 君,與常大宗伯同名。),乾隆癸酉戍守西域,卓帳南山之下(塞外山脈自西南趨東 北,西域三十六國,夾之以居,在山南者呼曰「北山」,在山北者呼曰「南山」,其 實一山也。)。山半有飛瀑二丈餘,其泉甚甘。會冬月冰結,取水於河,其水湍悍而 性冷,食之病人。不得已,仍鑿瀑泉之冰。水竅甫通,即有無數冰丸隨而湧出,形皆 如橄欖。破之,中有白蟲如蠶,其口與足則深紅,殆所謂冰蠶者歟?與鐵中之蟲,鍛 而不死,均可謂異聞矣。然天地之氣,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極陽之內必伏陰,極陰 之內必伏陽。八卦之對待,坎以二陰包一陽,離以二陽包一陰。六十四卦之流行,陽 極於乾,即一陰生,下而為姤;陰極於坤,即一陽生,下而為復。其靜也伏斯斂,斂 斯鬱焉;其動也鬱斯蒸,蒸斯化焉。至於化則生,生不已矣。特沖和之氣,其生有常 ;偏勝之氣,其生不測。沖和之氣,無地不生;偏勝之氣,或生或不生耳。故沸鼎炎 熇,寒泉沍結,其中皆可以生蟲也。崔豹《古今注》載,火鼠生炎洲火中,績其毛為 布,入火不燃。今洋舶多有之。先兄晴湖蓄數尺,余嘗試之。又《神異經》載,冰鼠 生北海冰中,穴冰而居,齧冰而食,歲久大如象,冰破即死。歐羅巴人曾見之。謝梅 莊前輩戍烏里雅蘇臺時,亦曾見之。是獸且生於火與冰矣。其事似異,實則常理也。

  數皆前定,故鬼神可以前知。然有其事尚未發萌,其人尚未舉念,又非吉凶禍福 之所關,因果報應之所繫,遊戲瑣屑至不足道,斷非冥籍所能預注者,而亦往往能前 知。乾隆庚寅,有翰林偶遇乩仙,因問宦途。乩判一詩,曰:「春風一笑手扶笻,桃 李花開潑眼濃。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纔過巧相逢。」茫不省為何語。俄御試翰林, 以編修改知縣。眾謂次句隱用河陽一縣花事,可云有驗。然其餘究不能明。比同年往 慰,司閽者扶杖蹩躄出。蓋朝官僕隸,視外吏如天上人。司閽者得主人外轉信,方立 堦上,喜而躍曰:「吾今日登仙矣!」不虞失足,遂損其脛,故杖而行也。數日後, 微聞一日遣二僕,而罪狀不明。旋有泄其事者曰:「二僕皆謀為司閽,而無如先已有 跛者。乃各因飾其婦,俟主人燕息,誘而蠱之。至夕,一婦私具餅餌,一婦私煎茶, 皆暗中摸索至書齋廊下。猝然相觸,所齎俱傾,愧不自容;轉怒而相詬。主人不欲深 究,故善遣去。」於是詩首句三四句並驗。此乩可謂靈鬼矣。然何以能前知此等事, 終無理可推也。(馬夫人僱一鍼線人,曾在是家,云二僕謀奪司閽則有之,初無自獻 其婦意,乃私謀於一黠僕,黠僕為畫此策,均與約:「是日有暇,可乘隙以進。」而 不使相知。故致兩敗。二僕逐後,黠僕又黨附於跛者,邀游妓館,跛者知其有伏機, 陽使先往待,而陰告主人往捕,故黠僕亦敗。嗟乎!一州縣官司閽耳,而此四人者, 互相傾軋,至輾轉多方而不已。黃雀螳螂之喻,茲其明驗矣。附記之以著世情之險。 )

  余官兵部尚書時,往良鄉送征湖北兵,小憩長新店旅舍。見壁上有《歸雁詩》二 首,其一曰:「料峭西風雁字斜,深秋又送汝還家。可憐飛到無多日,二月仍來看杏 花。」其二曰:「水闊雲深伴侶稀,蕭條只與燕同歸。惟嫌來歲烏衣巷,卻向雕樑各 自飛。」末題「晴湖」二字,是先兄字也。然語意筆跡,皆不似先兄,當別一人。或 曰:「有鄭君名鴻撰,亦字晴湖。」

  偶見田侯松巖持畫扇,筆墨秀潤,大似衡山。云其親串德君芝麓所作也。上有一 詩曰:「野水平沙落日遙,半山紅樹影蕭條。酒樓人倚孤樽坐,看我騎驢過板橋。」 風味翛然,有塵外之致。復有德君題語,云是卓悟庵作,畫即畫此詩意。故並錄此詩 ,殆亦愛其語也。田侯云,悟庵名卓禮圖,然不能詳其始末。大抵沈於下僚者,遙情 高韻,而名氏翳如。錄而存之,亦郭恕先之遠山數角耳。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後人挹想風規,生其效法,是即維風勵俗之教也。其間 精靈常在,肸蠁如聞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憑以獵取血食者,間亦有之。相傳有 士人宿陳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黃昏後,冥色蒼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樹 之下,叩其鄉里名姓,其人云:「君勿相驚,僕即蔡中郎也。祠墓雖存,享祀多缺; 又生叨士流,歿不欲求食於俗輩。以君氣類,故敢布下忱。明日賜一野祭可乎?」士 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詢以漢末事。依違酬答,多羅貫中《三國演義》中語,已竊 疑之;及詢其生平始末,則所述事跡與高則誠《琵琶記》纖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 語之曰:「資斧匱乏,實無以享君,君宜別求有力者。惟一語囑君,自今以往,似宜 求《後漢書》、《三國志》、中郎文集稍稍一觀,於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面赧徹 耳,躍起現鬼形去。是影射斂財之術,鬼亦能之矣。

  梁豁堂言,有客游粵東者,婦死,寄柩於山寺。夜夢婦曰:「寺有厲鬼,伽藍神 弗能制也。凡寄柩僧寮者,男率為所役,女率為所污。吾力拒,弗能免也,君盍訟於 神?」醒而憶之了了,乃炷香祝曰:「我夢如是,其春睡迷離耶?意想所造耶?抑汝 真有靈耶?果有靈,當三夕來告我。」已而再夕,夢皆然。乃牒訴於城隍。數日無肸 蠁。一夕,夢婦來曰:「訟若得直,則伽藍為失糾舉,山神社公為失約束,於陰律皆 獲譴。故城隍躊躇未能理。君盍再具牒,稱將詣江西,訴於正乙真人,則城隍必有處 置矣。」如所言,具牒投之。數日,又夢婦來,曰:「昨城隍召我,諭曰:『此鬼原 居此室中,是汝侵彼,非彼攝汝也。男女共居一室,其僕隸往來,形跡嫌疑,或所不 免。汝訴亦不為無因。今為汝重笞其僕隸,已足謝汝,何必堅執姦污,自博不貞之名 乎?從來有事不如化無事,大事不如化小事,汝速令汝夫移柩去,則此案結矣。』再 四思之,凡事可已則已,何必定與神道爭,反激意外之患?君即移我去可也。」問: 「城隍既不肯理,何欲訴天師,即作是調停?」曰:「天師雖不治幽冥,然遇有控訴 ,可以奏章於上帝,諸神弗能阻也。城隍亦恐激意外患,故委曲消弭,使兩造均可以 已耳。」語訖,鄭重而去。其夫移柩於他所,遂不復夢。此鬼苟能自救,即無多求, 亦可云解事矣。然城隍既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聰明而不正直乎?且養癰不治,終 有釀為大獄時;並所謂聰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田白巖言:「濟南朱子青與一狐友,但聞聲而不見形。亦時預文酒之會,詞辯縱 橫,莫能屈也。一日,有請見其形者,狐曰:『欲見吾真形耶?真形安可使君見;欲 見吾幻形耶?是形既幻,與不見同,又何必見。』眾固請之,狐曰:『君等意中,覺 吾形何似?』一人曰:『當龐眉皓首。』應聲即現一老人形。又一人曰:『當仙風道 骨。』應聲即現一道士形。又一人曰:『當星冠羽衣。』應聲即現一仙官形。又一人 曰:『當貌如童顏。』應聲即現一嬰兒形。又一人戲曰:『《莊子》言姑射神人,綽 約若處子,君亦當如是。』即應聲現一美人形。又一人曰:『應聲而變,是皆幻耳, 究欲一睹真形。』狐曰:『天下之大,孰肯以真形示人者,而欲我獨示真形乎?』大 笑而去。」子青曰:「此狐自稱七百歲,蓋閱歷深矣。」

  舅氏實齋安公曰:「講學家例言無鬼。鬼吾未見,鬼語則吾親聞之。雍正壬子鄉 試,返宿白溝河。屋三楹,余住西間,先一南士住東間。交相問訊,因沽酒夜談。南 士稱:『與一友為總角交,其家酷貧,亦時周以錢粟。後北上公車,適余在某巨公家 司筆墨,憫其飄泊,邀與同居,遂漸為主人所賞識。乃摭余家事,潛造蜚語,擠余出 而據余館。今將托缽山東,天下豈有此無良人耶?』方相與太息,忽窗外嗚嗚有泣聲 ,良久語曰:『爾尚責人無良耶?爾家本有婦,見我在門前買花粉,詭言未娶,誑我 父母,贅爾于家,爾無良否耶?我父母患疫,先後歿,別無親屬,爾據其宅,收其資 ,而棺衾祭葬俱草草,與死一奴婢同,爾無良否耶?爾婦附糧艘尋至,入門與爾相詬 厲,即欲逐我,既而知原是我家,爾衣食於我,乃暫容留,爾巧說百端,降我為妾, 我苟求寧靜,忍淚曲從,爾無良否耶?既據我宅,索我供給,又虐使我,呼我小名, 動使伏地受杖,爾反代彼撳我項背,按我手足,叱我勿轉側,爾無良否耶?越年餘, 我財產衣飾剝削並盡,乃鬻我於西商,來相我時,我不肯出,又痛捶我,致我途窮自 盡,爾無良否耶?我歿後不與一柳棺,不與一紙錢,復褫我敝衣,僅存一褲,裹以蘆 席,葬叢塚,爾無良否耶?吾訴於神明,今來取爾!爾尚責人無良耶!』其聲哀厲, 僮僕並聞。南士驚怖瑟縮,莫措一詞,遽噭然仆地。余慮或牽涉,未曉即行,不知其 後如何,諒無生理矣。」因果分明,了然有據,但不知講學家見之,又作何遁詞耳。

  張浮槎《秋坪新語》載余家二事。其一記先兄晴湖家東樓鬼(此樓在兄宅之西, 以先世未析產時,樓在宅之東,故沿其舊名。),其事不虛,但委曲未詳耳。此樓建 於明萬曆乙卯,距今百八十四年矣。樓上樓下,凡縊死七人,故無敢居者。是夕不得 已開之,遂有是變。殆形家所謂凶方歟?然其側一小樓,居者子孫蕃衍,究莫明其故 也。其一記余子汝佶臨歿事,亦十得六七;惟作西商語索逋事,則野鬼假托以求食。 後窮詰其姓名、居址、年月與見聞此事之人,乃詞窮而去。汝佶與債家涉訟時,刑部 曾細核其積逋數目,具有案牘,亦無此條。蓋張氏、紀氏為世姻,婦女遞相述說,不 能無纖毫增減也。嗟乎!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魯史》且然,況稗官 小說?他人記吾家之事,其異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則吾記他人家之事,據其 所聞,輒為敘述,或虛或實或漏,他人得而知之,吾亦不得知也。劉后村(編按:劉 后村詩,一作陸游詩。)詩曰:「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得 管,滿村聽唱蔡中郎。」匪今斯今,振古如茲矣。惟不失忠厚之意,稍存勸懲之旨, 不顛倒是非如《碧雲騢》,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記》,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 》,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不見擯於君子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