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郁離子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郁離子

Author: Ji Liu

Release date: May 2, 2008 [eBook #25298]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Wei-Jung Chang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郁離子 ***

Produced by Wei-Jung Chang

序 吳從善郁離子序   古之君子,學足以開物成務,道足以經綸大經,必思任天下之重而不私以善其身。故其得君措於用也,秩之為禮,宣之為樂,布之為紀綱法度,施之為政刑,文明之治洽乎四海,流澤被於無窮。此奚特假言以自見哉!及其後也,雖孔子之聖可大有為,而猶不免述怍以傳道,況其下乎。然則必假夫文以自見者,蓋君子不得已焉耳矣!君子以為學既不獲措諸設施,道不行於天下,其所抱負經畫可以文明治世者,獨得筆之方冊,垂示千百載之下。知而好者,或推以行,是亦吾澤所及,其志豈不為可尚矣夫?然自秦漢而降,能言之士何限,非不欲如前所云也,率多淫於異端,失於偽巧,詭而不正,駁而不純,弗畔夫道固鮮。人苟用之以求致治,殆猶適燕而南其轅乎。闡天地之隱,發物理之微,究人事之變,喻焉而當,辯焉而彰,簡而嚴,博而切,反覆以盡乎古今,懇到以中乎要會,不襲履陳腐,而於聖賢之道若合符節,無一不可宜於行,近世以來未有如《郁離子》之善者也。夫郁郁,文也;明兩,離也;郁離者文明之謂也。非所以自號,其意謂天下後世若用斯言,必可底文明之治耳!嗚呼,此寧虛語哉?從善少嘗受讀,歎其義趣幽賾,岐緒浩穰,或引而不發,或指近而歸遠,懵乎莫測其所以然,逮閱之之久,觸類而求,然後稍得窺夫涯涘。竊譬諸醫師之籠,一藥必治一病,玉石、草木、禽獸之屬皆可以已疾延年,無長物也。此其為書所以深得古君子立言之旨,使其得君而措於用,其文明之治益天下後世為不薄,詎止度越諸子而已耶?是書為誠意伯劉先生所著。先生嘗自任以天下之重,於經綸之道,開物成務之學,素所蓄有,曾以其槩翊當今之運,輔大明之業,昭昭矣存諸方冊者。故御史中丞龍泉章公雖已刊置鄉塾,然未盛行於世。先生之子仲璟與其兄之子薦謀重刻以傳。嗟呼,茲豈一家得而私之者哉!僭為敘其大略,俾貽方來云爾。翰林國史院編修官諸生吳從善序。

徐一夔郁離子序
  《郁離子》者,誠意伯劉公在元季時所著之書也。公學足勘探三才之奧,識足以達萬物之情,氣足以奪三軍之帥,以是自許,卓然立於天地之間,不知自視與古之豪傑何如也。年二十已登進士第,有志於尊主庇民。當是時,其君不以天下繁念慮,官不擇人,例以常格處之,噤不能有為。已而南北繹騷,公慨然有澄清之志,藩閫方務治兵,辟公參贊,而公銳欲以功業自見,累建大議,皆匡時之長策。而當國者樂因循而悅苟且,抑而不行,公遂棄官去,屏居青田山中,發憤著書,此《郁離子》之所以作也。郁離者何?離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離子》。其書總為十卷,分為十八章,散為一百九十五條,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詳於正己、慎微、修紀、遠利、尚誠、量敵、審勢、用賢、治民,本乎仁義道德之懿,明乎吉凶禍福之幾,審乎古今成敗得失之跡,大概矯元室之弊,有激而言也。牢籠萬彙,洞釋群疑,辨博奇詭,巧於比喻,而不失乎正。驟而讀之,其鋒凜然,若太阿出匣,若不可玩;徐而思之,其言確然,鑿鑿乎如藥石之必治病,斷斷乎如五穀之必療饑而不可無者也。豈若管、商之功利,申、韓之刑名,儀、秦之捭闔,孫、吳之陰謀,其說詭於聖人,務以智數相高,而不自以為非者哉!見是書者皆以公不大用為憾,詎知天意有在,挈而畀之維新之朝乎。皇上龍興,卒以宏謨偉略,輔翼興運,及定功行賞,疏土分封,遂膺五等之爵,與元勳大臣,丹書鐵券聯休共美於無窮,不其盛哉!《傳》有之曰:「楚雖有材,晉實用之。」公之謂也。初公著書本有望於天下後世,詎意身親用之。雖然公之事業具於書,此元之所以亡也;公之書見於事業,此皇明之所以興也。嗚呼,一人之用舍有關於天下國家之故,則是書也豈區區一家言哉!一夔蚤嘗受教於公,後謁公金陵官寺,出是書以見教,一夔駭所未見,愧未能悉其要領。今公已薨,其子仲璟懼其散軼,以一夔於公有相從之好,俾為之序。顧一夔何敢序公之書,然得繫名於簡編之末,亦為榮幸,因不讓而序之。公諱基,字伯溫,括蒼人。若其言行之詳,官勳之次,則具在國史,茲不著。
  洪武十九年冬十有一月,門生杭州府儒學教授天台徐一夔謹序。


  千里馬
  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里馬也,必致諸內廄。」郁離子說,從之。至京師,天子使太僕閱方貢,曰:「馬則良矣,然非冀產也。」置之於外牧。南宮子朝謂郁離子曰:「熹華之山,實維帝之明都,爰有紺羽之鵲,菢而弗朋,惟天下之鳥,惟鳳為能屣其形,於是道鳳之道,志峭之志,思以鳳之鳴鳴天下,奭鳩見而謂之曰:『子亦知夫木主之與土偶乎?上古聖人以木主事神,後世乃以土偶。非先王之念慮不週於今之人也,敬求諸心誠,不以貌肖,而今反之矣,今子又以古反之。弗鳴則已,鳴必有戾。』卒鳴之,咬然而成音,拂梧桐之枝,入於青雲,激空穴而殷岩屺,松、杉、柏、楓莫不振柯而和之,橫體豎目之聽之者,亦莫不蠢蠢焉,熙熙焉。驁聞而大惕,畏其挻己也,使鷚讒之於王母之使曰:『是鵲而奇其音,不祥。』使䲰日逐之,進幽旻焉。鵲委羽於海濱,鸝鶩遇而射之,中脰幾死。今天下之不內,吾子之不為幽,而為鵲也,我知之矣。」

  憂時
  郁離子憂,須麋進曰:「道之不行,命也。夫子何憂乎?」郁離子曰:「非為是也,吾憂夫航滄溟者之無舵工也。夫滄溟波濤之所積也,風雨之所出也,鯨、鯢、蛟、蜃於是乎集,夫其負鋒鋌而含鋩鍔者,孰不有所俟?今弗慮也。旦夕有動,予將安所適乎?」須麋曰:「昔者太冥主不週,河泄於其岫且泐,老童過而惴之,謂太冥曰:『山且泐。』太冥怒,以為妖言。老童退,又蹦語其臣。其臣亦怒曰:『山豈有泐乎?有天地則有吾山,天地泐,山乃泐耳!』欲兵之,老童愕而走。無幾,康回過焉,弗肅又弗防也。康回怒,以頭觸其山,山之骨皆冰裂,土隤於淵,沮焉。太冥逃,客死於崑崙之墟,其臣皆亡厥家。今吾子之憂,老童也,其若之何?

  戚之次且
  戚之次且謂郁離子曰:「子何為其垂垂也與?子非有願欲於今之人也,何為其然也?」郁離子仰天歎曰:「小子焉知予哉!」戚之次且曰:「昔周之婭冶子早喪其父,政屬於家僮,沸用賄,於是家日迫,將改父之舊。其父之老不可,僮群詢而出之;其母禁之,僮曰:『老人不知死而弗自靖也』夫以其父之老與其母之言且不聽也,而況於疏遠之人乎?憂之何補,祗自痗也。」郁離子曰:「吾聞天之將雨也,穴螘知之;野之將霜也,草蟲知之。知之於將萌,而避之於未至,故或徙焉或蟄焉,不虛其知也。今天下無可徙之地可蟄之土矣,是為人而不如蟲也。《詩》不云乎:『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於淵。』言其無所往也。吾何為而不憂哉?」戚之次且曰:「昔者孔子以天縱之聖而不得行其道,顛沛窮厄無所不至,然亦無往而不自得。不為無益之憂以毀其性也。是故君子之生於世也,為其所可為,不為其所不可為而已。若夫吉凶禍福,天實司之,吾何為而自孽哉?」

  規執政
  郁離子謂執政曰:「今之用人也,徒以具數與,抑亦以為良而倚以圖治與?」執政者曰:「亦取其良而用之耳!」郁離子曰:「若是,則相國之政與相國之言不相似矣。」執政者曰:「何謂也?」郁離子曰:「僕聞農夫之為田也,不以羊負;賈子之治車也,不以豕驂服。知其不可以集事,恐為其所敗也。是故三代之取士也,必學而後入官,必試之事而能然後用之,不問其系族,惟其賢,不鄙其側陋。今風紀之司,耳目所寄,非常之選也,儀服云乎哉?言語云乎哉?乃不公天下之賢,而悉取諸世冑昵近之都那豎為之,是愛國家不如農夫之田、賈子之車也。」執政者許其言而心忤之。

  良桐
  工之僑得良桐焉,斲而為琴,弦而鼓之,金聲而玉應,自以為天下之美也,獻之太常。使國工視之,曰:「弗古。」還之。工之僑以歸,謀諸漆工,作斷紋焉;又謀諸篆工,作古窾焉;匣而埋諸土,期年出之,抱以適市。貴人過而見之,易之以百金。獻諸朝,樂官傳視,皆曰:「希世之珍也。」工之僑聞之歎曰:「悲哉世也!豈獨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圖之。其與亡矣!」遂去,入於宕冥之山,不知其所終。

  巫鬼
  王孫濡謂郁離子曰:「子知荊巫之鬼乎?荊人尚鬼而崇祠,巫與鬼爭神,則隱而臣其偶。鬼弗知其誰為之也,乃躠於其鄉。鄉之老往祠,見其偶之臥,醮而起焉。鬼見,以為是臥我者也,歐之踣而死。今天下之臥,弗可起矣,而不避焉,無益,只取尤耳!」

  亂幾
  郁離子曰:「一指之寒弗燠,則及於其手足;一手足之寒弗燠,則周於其四體。氣脈之相貫也,忽於微而至大。故疾病之中人也,始於一腠理之不知,或知而忽之也,遂至於不可救以死,不亦悲夫!天下之大,亡一邑不足以為損,是人之常言也,一邑之病不救,以及一州,繇一州以及一郡,及其甚也,然後傾夭下之力以救之,無及於病,而天下之筋骨疏矣。是故天下一身也,一身之肌肉腠理,血脈之所至,舉不可遺也,必不得已而去,則爪甲而已矣。窮荒絕徼,聖人以爪甲視之,雖無所不愛,而捐之可也,非若手、足、指之不可遺,而視其受病以及於身也。故治天下者惟能知其孰為身,孰為爪甲,孰為手,足、指,而不逆施之,則庶幾乎弗悖矣!」

  養梟
  楚太子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焉。春申君曰:「是梟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與焉?」朱英聞之,謂春申君曰:「君知梟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為鳳矣,而君之門下無非狗偷鼠竊亡賴之人也,而君寵榮之,食之以玉食,薦之以珠履,將望之以國士之報。以臣觀之,亦何異乎以梧桐之實養梟,而冀其鳳鳴也?」春申君不寤,卒為李園所殺,而門下之士,無一人能報者。

  獻馬
  周厲王使芮伯帥師伐戎,得良馬焉,將以獻於王。芮季曰:「不如捐之。王欲無厭,而多信人之言。今以師歸而獻馬焉,王之左右必以子獲為不止一馬,而皆求於子。子無以應之,則將嘵於王,王必信之。是賈禍也。」弗聽,卒獻之。榮夷公果使有求焉,弗得,遂譖諸王曰:「伯也隱。」王怒逐芮伯。君子謂芮伯亦有罪焉。爾知王之瀆貨而啟之,黃伯之罪也。

  燕王好烏
  燕王好烏,庭有木皆巢烏,人無敢觸之者,為其能知吉凶而司禍福也。故凡國有事,惟烏鳴之聽。烏得寵而矜,客至則群呀之,百鳥皆不敢集也。於是大夫、國人咸事烏。烏攫腐以食,腥於庭,王厭之。左右曰:「先王之所好也。」一夕,有鴟止焉,烏群睨而附之如其類。鴟入呼於宮,王使射之,鴟死,烏乃呀而汲之。人皆醜之。

  八駿
  穆天子得八駿以造王母,歸而伐徐偃王,滅之,乃立天閒、內外之廄。八駿居天閒,食粟日石;其次乘居內廄,食粟日八斗;又次居外廄,食粟日六斗;其不企是選者為散馬,散馬日食粟五斗;又下者為民馬,弗齒於官牧。以造父為司馬,故天下之馬無遺良,而上下其食者莫不甘心焉。穆王崩,造父卒,八駿死,馬之良駑莫能差,然後以產區焉。故冀之北土純色者為上乘,居天閒,以駕王之乘輿;其厐為中乘,居內廄,以備乘輿之闕,戎事用之;冀及濟河以北,居外廄,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於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為散馬,以遞傳服百役,大事弗任也。其士蠻亦視馬高下,如造父之舊。及夷王之季年,盜起,內廄之馬當服戎事,則皆飽而驕,聞鉦鼓而辟易,望旆而走。乃參以外廄。二廄之士不相能,內廄曰:「我乘輿之驂服也。」外廄曰:「爾食多而用寡,其奚以先我?」爭而聞於王,王及大臣皆右內廄。既而與盜遇,外廄先,盜北。。內廄又先上以為功,於是外廄之士馬俱懈。盜乘而攻之,內廄先奔,外廄視而弗救,亦奔,馬之高足驤首者盡沒。王大懼,乃命出天閒之馬。天閒之馬,實素習吉行,乃言於王而召散馬。散馬之士曰:「戎事尚力,食充則力強;今食之倍者且不克荷,吾儕力少而恒勞,懼弗肩也。」王內省而慚,慰而遣之,且命與天閒同其食,而廩粟不繼,虛名而已。於是四馬之足交於野,望粟而取,農不得植,其老贏皆殍,而其壯皆逸入於盜,馬如之。王無馬不能師,天下蕭然。

  蜀賈
  蜀賈三人,皆賣藥於市。其一人專取良,計入以為出,不虛價亦不過取贏。一人良不良皆取焉,其價之賤貴,惟買者之欲,而隨以其良不良應之。一人不取良,惟其多賣,則賤其價,請益則益之不較,於是爭趨之,其門之限月一易,歲餘而大富。其兼取者趨稍緩,再期亦富。其專取良者,肆日中如宵,旦食而昏不足。郁離子見而歎曰:「今之為士者亦若是夫!昔楚鄙三縣之尹三,其一廉而不獲於上官,其支也無以僦舟,人皆笑以為癡。其一擇可而取之,人不尤其取而稱其能賢。其一無所不取以交於上官,子吏卒,而實富民,則不待三年,舉而任諸綱紀之司,雖百姓亦稱其善,不亦怪哉!

  賄賂失人心
  北郭氏之老卒僮僕爭政,室壞不修且壓,乃召工謀之。請粟,曰:「未間,女姑自食。」役人告饑,蒞事者弗白而求賄,弗與,卒不白。於是眾工皆憊恚,執斧鑿而坐。會天大雨霖,步廊之柱折,兩廡既圮,次及於其堂,乃用其人之言,出粟具饔餼以集工曰:「惟所欲而與,弗靳。」工人至,視其室不可支,則皆辭。其一曰:「向也吾饑,請粟而弗得,令吾飽矣。」其二曰:「子之饔饁矣,弗可食矣。」其三曰:「子之室腐矣,吾無所用其力矣。」則相率而逝,室遂不葺以圮。郁離子曰:「北郭氏之先,以信義得人力,致富甲天下,至其後世,一室不保,何其忽也!家政不修權歸下隸,賄賂公行,以失人心,非不幸矣。」

  請舶得葦筏
  閼逢敦牂之歲,戎事大舉,有薦瓠里子宓於外閫者曰:「瓠里先生實知兵,可將也。」聘至,瓠里子過郁離子辭,且請言焉。郁離子仰天歎曰:「嗟乎悲哉!是舉也患矣,而獨不為先生計哉?」瓠里子曰:「何謂也?」郁離子曰:「昔者秦始皇帝東巡,使徐市入海,求三神蓬萊之山。請舶弗予,予之葦筏,辭曰:『弗任。』秦皇帝使謁者讓之曰:『人言先生之有道也,寡人聽之,而必求舶也,則不惟人皆可往也,寡人亦能往矣,而焉事先生為哉?』徐市無以應,退而私具舟,載其童男女三千人,宅海島而國焉。秦皇帝留連海濱,待徐市不至,不得三神山而歸,殂於沙邱。今之用事者皆肉食,吾恐先生之請舶而得葦筏也。」既而果不用瓠里子。

  喻治
  郁離子曰:「治天下者其猶醫乎。醫切脈以知證,審證以為方。證有陰陽虛實,脈有浮沉細大,而方有汗下、通便、補瀉、針灼、湯劑之法,參、苓、姜、掛、麻黃、芒硝之藥,隨其人之病而施焉,當則生,不當則死矣。是故知證知脈而不善為方,非醫也,雖有扁鵲之識,徒嘵嘵而無用;不知證不知脈,道聽途說以為方,而語人曰我能醫,是賊天下者也。故治亂證也,紀綱脈也,道德、政刑方與法也,人才藥也。夏之政尚忠,殷承其敝而救之以質;殷之政尚質,周承其敝而救之以文,秦用酷刑、苛法以箝天下,天下苦之,而漢承之以寬大,守之以寧壹。其方與證對,其用藥也無舛,天下之病有不瘳者鮮矣。」

  噪虎
  郁離子以言忤於時,為用事者所惡,欲殺之。大臣有薦其賢者,惡之者畏其用,揚言毀諸庭,庭立者多和之。或問和之者曰:「若識其人乎?」曰:「弗識,而皆聞之矣。」或以告郁離子,郁離子笑曰:「女幾之山,幹鵲所巢,有虎出於樸簌,鵲集而噪之。鴝鵒聞之,亦集而噪。鵯鶋見而問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鵲曰:『是嘯而生風,吾畏其顛吾巢,故噪而去之。』問於鴝鵒,鴝鵒無以對。鵯鶋笑曰:『鵲之巢木末也,畏風故忌虎,爾穴居者也,何以噪為?』」

  摶沙
  郁離子曰:「民猶沙也,有天下者惟能摶而聚之耳。堯、舜之民,猶以漆摶沙,無時而解。故堯崩,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非威驅而令肅之也。三代之民,猶以膠摶沙,雖有時而融,不釋然離也。故以子孫傳數百年,必有無道之君而後衰,又繼而得賢焉則復興。必有大無道如桀與紂,而又有賢聖諸侯如商湯、周武王者間之而後亡。其無道未如桀、紂者不亡;無道如桀、紂,而無賢聖諸侯適丁其時而間之者亦不亡。霸世之民,猶以水摶沙,其合也若不可開。猶水之冰然,一旦消釋,則涣然離矣。其下者以力聚之,猶以手摶沙,拳則合,放則散。不求其聚之之道,而以責於民曰是頑而好叛。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

  虞卿諫賞盜
  平原君患盜,誅之不能禁。或曰:「更賞之,足則戢矣。」虞卿曰:「不可。先王立賞罰以勸懲善惡,衰世之政也,雖微猶足以激其趨。故賞禁僭,罰禁濫,縣衡以稱之,猶懼其不平也,而況敢逆施之乎?夫民之輕禁以逞慾,如水之決,必有所自。求而塞之斯可矣。今此之不塞,而力遏其流,至於不能制,乃不省其闕,而欲矯以逆先王之法度,是猶欲止水而去其防也,其庸有瘳乎?夫民有欲而無厭者也,節以制之,猶或踰焉。盜而獲賞,利莫大矣,利之所在,民必趨焉。趨而禁之,是貳政也;趨而不禁,人盡盜矣。是鼓亂也,不臧孰甚焉?」平原君豁然而悟,起再拜受教,盡散其私財,以濟貧乏,申明舊章,而重購以賞獲盜者。於是趙盜皆走之燕,道不拾遺,虞卿之教也。

  論智
  州之庸問於郁離子曰:「雲,山出也,而山以之靈;煙,火出也,而火以之畜,不亦異哉?」郁離子曰:「善哉問。夫人之用智者亦猶是也。夫智人出也,善用之。猶山之出雲也;不善用之,狁火之出煙也。韓非囚秦,晁錯死漢,煙出火也。」

  魯般
  郁離子之市,見壞宅而哭之慟。或曰:「是猶可葺與?」郁離子曰:「有魯般、王爾則可也,而今亡矣夫,誰與謀之?吾聞宅壞而棟不撓者可葺,今其棟與梁皆朽且折矣,舉之則覆,不可觸已,不如姑仍之,則甍桷之未解者猶有所附,以待能者。苟振而摧之,將歸咎於葺者,弗可當也。況葺宅必新其材,間其蠹腐,其外完而中潰者悉屏之,不束椽以為楹,不斲柱以為椽。其取材也,惟其良,不問其所產。楓、柟、松、栝、杉、櫧、柞、檀無所不收,大者為棟為梁,小者為杙為栭,曲者為枅,直者為楹,長者為榱,短者為梲,非空中而液身者,無所不用。今醫閭之大木竭矣,規矩無恒,工失其度,斧鋸刀鑿,不知所裁,桂、樟、柟、櫨,剪為樵薪,雖有魯般、王爾不能輒施其巧,而況於無之乎?吾何為而不悲也?」

  九尾狐
  青邱之山,九尾之狐居焉。將作妖,求髑髏而戴之,以拜北斗,而徼福於上帝。遂往造共之臺,以臨九邱。九邱十藪之狐畢集,登羽山而人舞焉。有老狽見而謂之曰:「若之所戴者死人之髑髏也。人死肉腐而為泥,枯骨存焉,是為髑髏。髑髏之無知,與瓦礫無異,而其腥穢,瓦礫之所不有,不可戴也。吾聞鬼神好馨香而悅明德,腥臊穢惡不可聞也,而況敢以瀆上帝。帝怒不可犯也,弗悔,若必受烈禍。」行未至閼伯之墟,獵人邀而伐之,攢弩以射其戴髑髏者。九尾之狐死,聚群狐而焚之,沮三百仞,三年而臰乃熄。

  東都旱
  漢愍帝之季年,東都大旱,野草皆焦,昆明之池竭。洛巫謂其父老曰:「南山之湫有靈物,可起也。」父老曰:「是蛟也,弗可用也,雖得雨必有後憂。」眾曰:「今旱極矣,人如坐爐炭,朝不謀夕,其暇計後憂乎?」乃召洛巫與如湫,禱而起之。酒未畢三奠,蛟蜿蜒出,有風隨之,颼颼然山谷皆殷,有頃雷雨大至,木盡拔,彌三日不止,伊、洛、瀍、澗皆溢,東都大困,始悔不用其父老之言。

  螢與燭
  郁離子曰:「螢之為明微微也,昏夜得之,可以照物,取而置諸燭下,則黝然亡矣。燭亦明矣哉,而不能不晦於月也。太陽出矣,月之明又安在哉?故狗制狐,豹制狗,虎制豹,狻猊制虎。魏、吳、晉、宋、齊、梁、陳、隋之君,惟其不當漢祖之時也,使其在漢祖之時,不敢與布、越伍,而況能南面哉?是故湯、武不作,而後有桓、文;桓、文不作,而後有秦;秦之王適逢六國之皆庸君,故有賢人弗能用,而秦之間得行。嗚呼,豈秦之能哉?」

  德勝
  或問勝天下之道,曰:「在德。」何從勝德?曰:「大德勝小德,小德勝無德;大德勝大力,小德敵大力。力生敵,德生力;力生於德,天下無敵。故力者勝A一時者也,德愈久而愈勝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窮,而力可困。」

  假仁義
  人言五伯之假仁義也,或曰:「是何足道哉?」郁離子曰:「是非仁人之言與。五伯之時,天下之亂極矣,稱諸侯之德無以加焉,雖假而愈於不能。故聖人有取也。故曰誠勝假,假勝無。天下之至誠,吾不得見矣,得見假之者亦可矣。」郁離子曰:「甚矣,仁義之莫強於天下也。五伯假之,而猶足以維天下而獲天下之顯名,而況於出之以忠,行之以信者哉!今人談仁義以口,間取其一二無拂於其欲者,時行焉,將以賈譽也。及其弗獲,則舉仁義以為迂而舍之,至於死弗悟,哀哉!」

  象虎
  齊湣王既取燕滅宋,遂伐趙侵魏,南惡楚,西絕秦交示威諸侯,以求為帝。平原君問於魯仲連曰:「齊其成乎?」魯仲連笑曰:「成哉?臣竊悲其為象虎也。」平原君曰:「何謂也?」魯仲連曰:「臣聞楚人有患狐者,多方以捕之,弗獲,或致之曰:『虎,山獸之雄也,天下之獸見之,咸讋而亡其神,伏而俟命。』乃使作象虎,取虎皮蒙之,出於牖下,狐入遇焉,啼而踣。他日豕暴於其田,乃使伏象虎,而使其子以弋掎諸衢。田者呼,豕逸於莽,遇象虎而反奔衢,獲焉。楚人大喜,以象虎為可以臣服天下之獸矣。於是野有如馬,被象虎以趨之。人或止之曰:『是駮也,真虎且不當,往且敗。』弗聽。馬雷呴而前,攫而噬之,顱磔而死。今齊實象虎,而燕與宋,狐與豕也,弗戒,諸侯其無駮乎?」明年,望諸君以諸侯之師入齊,湣王為淖齒所殺。

  蟾蜍
  蟾蜍游於泱瀼之澤,蚵蚾以其族見,喜其類己也,欲與俱入月,使鼁呼之,問曰:「彼何食?」曰:「彼宅於月中,身棲桂樹之陰,餐泰和之淳精,吸風露之華滋,他無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則予不能從矣。予處泱瀼之中,一日而三飽,予焉能從彼單棲於泬漻,枵其胃腸而吸飲風露乎?」問其食,不對。鼁復命,使返而窺之,是方據溷而食其蛆,鹽糞汁而飲之,滿腹然後出,肭肭然。鼁返曰:「彼之食,溷蛆與糞汁也,不可一日無也,而焉能從子?」蟾蜍蹙額而咍曰:「嗚呼!予何罪乎,而生與此物類也!」

  豺智
  郁離子曰:「豺之智其出於庶獸者乎?嗚呼,豈獨獸哉,人之無知也,亦不如之矣!故豺之力非虎敵也,而獨見焉則避。及其朋之來也,則相與犄角之,盡虎之力得一豺焉,未暇顧其後也而犄之者至矣,虎雖猛,其奚以當之?長平之役,以四十萬之眾投戈甲而受死,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

  玄豹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嗚呼,世有欲蓋而彰,欲抑而揚,欲揜其明而播其聲者,不亦異乎?」郁離子喟然歎曰:「子不見夫南山之玄豹乎?其始也繪繪耳,人莫之知也。霧雨七日不下食,以澤其毛而成其文。文成矣,而復欲隱,何其蚩也?是故縣黎之玉,處頑石之中,而潛於幽谷之底,其壽可以與天地俱也:無故而舒其光,使人蝻而駭之,於是乎椎鑿而扃鐍發矣。桂樹之輪囷結樛,與拷櫪奚異,而斧斤尋之,不憚阻遠者何也?以其香之達也。故曰『欲人之不見,莫若曶其明;欲人之不知,莫若喑其聲。是故鸚鵡縶於能言,蜩蠠獲於善鳴;樗以惡而免割,以苦而不烹。何不翳子之燁燁,而返子之冥冥乎?」石羊先生悵然久之,曰:「惜乎,予聞之晚也!」

  螘垤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螘萃焉。穿其中而積土其外,於是木朽而螘日蕃,則分處其南北之柯,螘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處南者走而北,處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漸而遷於火所未至,已而俱爇無遺者。

  賄亡
  東南之美,有荊山之麝臍焉,荊人有逐麝者,麝急,則抉其臍投諸莽,逐者趨焉,麝因得以逸。令尹子文聞之曰:「是獸也,而人有弗如之者,以賄亡其身以及其家,何其知之不如麝耶!」

  惜鸛智
  子游為武城宰,郭門之垤,有鸛遷其巢於墓門之表。墓門之老以告,曰:「鸛知天將雨之鳥也,而驟遷其巢,邑其大水乎?」子游曰:「諾。」命邑人悉具舟以俟。居數日,水果大至。郭門之垤沒,而雨不止,水且及於墓門之表,鸛之巢翹翹然,徘徊長唳,莫知其所處也。子游曰:「悲哉!是亦有知矣,惜乎其未遠也。」

  子僑包藏禍心
  西郭子僑與公僕詭隨、涉虛俱為微行,昏夜踰其鄰人之垣,鄰人惡之,坎其往來之涂,而置溷焉。一夕又往,子僑先墮於溷弗言,而招詭隨;詭隨從之墮,欲呼,子僑掩其口曰:「勿言。」俄而涉虛至,亦墮,子僑乃言曰:「我欲其無相咥也。」君子謂西郭子僑非人也,己則不慎,自取污辱,而包藏禍心,以陷其友,其不仁甚矣!

  救虎
  蒼筤之山,溪水合流入於江,有道士築於其上以事佛,甚謹。一夕,山水大出,漂室廬塞溪而下,人騎木乘屋號呼求救者,聲相連也。道士具大舟,躬蓑笠,立水滸,督善水者繩以俟。人至即投木索引之,所存活甚眾。平旦,有獸身沒波濤中而浮其首,左右盼若求救者。道士曰:「是亦有生,必速救之。」舟者應言往,以木接上之,乃虎也。始則曚曚然,坐而舐其毛,比及岸,則瞠目視道士,躍而攫之仆地。舟人奔救,道士得不死而重傷焉。郁離子曰:「哀哉!是亦道士之過也。知其非人而救之,非道士之過乎?雖然,孔子曰:『觀過斯知仁矣。』道士有焉。」

  采藥
  豢龍先生采藥於山,有老父坐石上,揖之不起。豢龍先生拱而立。頃之,老父仰而噓,俯而凝其神,玉如也,頷而笑曰:「子欲采藥乎?余亦采藥者也。今子雖采藥而未知藥也,知藥莫若我。」豢龍先生跪曰:「願受教。」老父曰:「坐!吾語子。中黃之山有藥焉,龍鱗而鳳葩,玉質而金英,宵納月彩,晨晞日精,宅厚坤以為家,澡沆瀣之流榮。其味不苦不酸,其性不熱不寒,淡如也,淳如也,其名曰芝。得而服之,壽考以康,百病不生,嗥嗥熙熙,躋於泰寧,而五百年一遇之。太行之山有草焉,丹荑而紫蕤,根如伏龍,葉如翠翹,蔥蔥萋萋,蔚茂以齊,其名曰參。得而服之,老者少,少者壽,病者已,尪者起,而三百年一遇之。南條之山有草焉,性溫而和,味芳以辛,馥馥芬芬,香氣襲人,其名曰朮。得而服之,養精益神,救死扶生,去疾除根,瘴癘莫干,寢興以安,而百年一遇之。岣嶁之山有木焉,碧幹而瓊枝,綠葉菁菁,上拂穹青,下臨層崖,霜雪灑之而不凝,赤日過之而不炎,其馨菲菲,其味如飴,鬼魅畏之,避不敢窺,其名日桂。煮而服之,可以祛百邪,消毒淫,扶陽抑陰,斂真歸元。岷山之陰有草焉,葉如翠眊,根如南金,味如人膽,稟性酷烈,不能容物,名曰黃良。煮而服之,推去百惡,破癥解結,無穢不滌,煩痾毒熱,一掃無跡,如司寇之殛殘賊。之二物也,有病乃服,無病者不服也。故有弗用,用必中。陰谷有草,狀如黃精,背陽而生,入口口裂,著肉肉潰,名曰鉤吻。雲夢之隰有草,其狀如葵,葉露滴人,流為瘡痍,刻骨絕筋,名曰斷腸之草。之二草者,但有殺人之能,而無愈疾之功,吾子其慎擇之哉!無求美弗得,而為形似者所誤。」豢龍先生愀然而悲,顧求老人,已不知其所之矣。

  梓棘
  梓謂棘曰:「爾何為乎修修而不揚,櫹櫹而無所容,幽樛於灌莽之中,翳朽籜而不見太陽,不已痗乎?吾幹竦穹崖,梢拂九陽,根入九陰,日月過而留其暉,風雨會而流其滋。鵷鶵翠鸞,朝夕和鳴。暖靄晴嵐,山蒸澤烘,結為祥雲。五色備象,八音成聲,絢為文章。抱日浮光,蔚兮若濯錦出蜀江,粲兮若春葩曜都房。是以匠石見而愛之,期以為明堂之棟樑。」言既,棘倚風而嘯,振條而吟,曰:「美矣哉!吾聞之:『冶容色者侮之招,麗服飾者盜之招,多才能者忌之招。』今子之美,冠群超倫,名彰於時,泰運未開,構廈無入,吾憂子之不得為明堂之棟樑,而翦為黃腸,與腐肉同歸於冥冥之鄉,雖欲見太陽,其可得乎?吾長不盈尋,大不踰指、扶疏屈律,不文不理,天不畀之以材,而賜之以刺,使人不敢樵,禽不敢萃。故雖無子之美,而亦無子之憂,則吾之所得多矣。吾又安所求哉?」

  蟄父不仕
  宋王欲使熊蟄父為司馬,熊蟄父辭。宋王謂杞離曰:「薄諸乎?吾將以為太宰。」杞離曰:「臣請試之。」旦日,之熊蟄父氏,不遇,遇其僕於逵,為道王之意。其僕曰:「小人不能知也,然嘗聞之:南海之島人食蛇,北游於中國,獵蛇以為糧。之齊,齊人館之厚,客喜,侑主人,以文镻之修,主人吐舌而走,客弗喻,為其薄也。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今王與大夫無亦猶是與?」杞離慚而退。

  化鐵之術
  郁離子學道於藐乾羅子冥,授化鐵為金之術。遂往入九折之山,得躍冶之鋼而煉之。以左目取火於太陽,右目取水於太陰,驅役雷風,收拾鬼神,以集於黃中。渾渾肧肧,如珠在胎;焜焜熒熒,如日將升。仙人皆仰之矣,山鬼窺而慄焉,嘯其徒謀之曰:「有怪女知之乎?若不早圖而待其成,悔無及矣。」乃使犭喿與鬼分撓之,百端不能破,乃群號而訴諸帝曰:「天生物而賦之形成性、壽、夭、貴、賤,司命掌之,弗可移也,夫是謂之天常。今彼將以智奪之,以竊天權,弗可假也。」帝怒,命方伯宵鼓之以鞟犭龍之鞴,鐵躍弗不止,遂不能成金。

  石羊先生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子不知予之憂乎?」郁離子曰:「何為其不知也?」曰:「何以知之?」曰:「周人有好姣服者,有不足於其心,則忸怩而不置,必易而後慊。一日,有所之,袂涅而弗知也,揚揚而趨,樂甚。其友半途而指之涅,則惋而嗟,攝而搔之,涅去而跡在,其心妯妯然,五步而六視,不成行而復。鄭子陽好其妻。其妻美而額靨,蔽之以翟,三年未之見。一夕褫其翟,見焉,則快然不樂,申旦而不寐。其妻雖以翟蔽之,終不好矣。故陰谷之朮,生於嵌岩之下,終年不見日月之光而不怨者,不知天之有日月也。梧邱之野,人種稻以為食,歲儲舊而待新,新未嘗不敢竭其舊。旦日之畝,視其禾皆穎而且粟,喜而歸曰:『新可期矣!』則皆發其舊,與其人飽之,舊其盡而新未熟,不勝其觖望,與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視,蹊其畝而禾愈青。是非禾之返青也,望之者切也。荊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以為虎已食之矣,弗求矣。人有見而告之曰:『爾子在,盍速求之?』弗信,彩薪者以歸,予之。他日遇而爭之,其子弗識矣。趙王之太子病,召醫緩,醫緩至曰:『病革矣,非萬金之藥弗可。』問之,曰:『是必得代之赭、荊之玉、岣嶁之沙、禹同青蛉之曾青、崑崙之紫白英、合浦之珠、蜀之犀、三韓之寶龜、醫無閭之珣、玕、琪,合汞鉛而煉之,一年而和,二年而成,三年而金粟生,則取而埋諸土中,又三年而服之,斯可以起矣!』淳於公聞而笑之曰:『誠哉,所謂醫緩矣!』莊子之齊,見餓人而哀之,餓者從而求食,莊子曰:『吾已不食七日矣。』餓者吁曰:『吾見過我者多矣,莫我哀也,哀我者惟夫子。向使夫子不不食,其能哀我乎?』」豢龍先生謂石羊子曰:「往予溯於江十日,而風恒從西來,及還而沿又十日,而風恒從東來,從者恚而泣。」予唏之曰:「天有風主,為予汝乎?何為泣也?」

  靈邱丈人
  靈邱之丈人善養蜂,歲收蜜數百斛,蠟稱之,於是其富比封君焉。丈人卒,其子繼之,未期月,蜂有舉族去者,弗恤也。歲餘去且半,又歲餘盡去,其家遂貧。陶朱公之齊,過而問焉,曰:「是何昔者之熇熇,而今日之涼涼也?」其鄰之叟對曰:「以蜂。」請問其故,對曰:「昔者丈人之養蜂也,園有廬,廬有守,刳木以為蜂之宮,不罅不庮。其置也疏密有行,新舊有次,坐有方,牖有鄉,五五為伍,一人司之。視其生息,調其暄寒,鞏其構架,時其墐發,蕃則從之析之,寡則與之裒之,不使有二王也。去其蛛蟊、蚍蜉,彌其土蜂、蠅豹。夏不烈日,冬不凝澌,飄風吹而不搖,淋雨沃而不漬。其取蜜也,分其贏而已矣,不竭其力也。於是故者安,新者息,丈人不出戶而收其利。今其子則不然矣。園廬不葺,污穢不治,燥濕不調,啟閉無節,居處臲卼,出入障礙,而蜂不樂其居矣。及其久也,蛄蟴同其房而不知,螻螘鑽其室而不禁,鷯掠之於白日,狐狸竊之於昏夜,莫之察也,取蜜而已,又焉得不涼涼也哉?」陶朱公曰:「噫!二三子識之,為國有民者可以鑒矣。」

  刑赦
  郁離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於殺,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殺人之道存焉。《書》曰:『刑期於無刑。』又曰:『眚災肆赦,此先王之心也。』是故制刑,期於使民畏,刑有必行,民知犯之之必死也,則死者鮮矣。赦者所以矜蠢愚,宥過誤。知罪不避,而輒原焉,是啟僥倖之心而教人犯也;至於禍稔惡積,不得已而誅之,是以恩為穽也,然則赦令卒不可行與?曰法有二:有古今之通禁,有一代之私禁。古今之通禁,惡逆也,殺人傷人及盜之類也。而釋勿治,是代之為賊也。一代之私禁,茶、鹽、錢、幣之類也,民無以為生而官不能恤,於是乎有犯,雖難以為常,原情而貸之可也。」

  賈人
  濟陰之賈人,渡河而亡其舟,棲於浮苴之上,號焉。有漁者以舟往救之,未至,賈人急號曰:「我濟上之巨室也,能救我,予爾百金。」漁者載而升諸陸,則予十金。漁者曰:「向許百金,而今予十金,無乃不可乎!」賈人勃然作色曰:「若漁者也,一日之獲幾何,而驟得十金猶為不足乎?」漁者黯然而退。他日,賈人浮呂梁而下,舟薄於石又覆,而漁者在焉。人曰:「盍救諸?」漁者曰:「是許金而不酬者也。」艤而現之,遂沒。郁離子曰:「或稱賈人重財輕命,始吾或不信,而今知有之矣。張子房謂漢王曰:『秦將賈人子,可啖也。』抑所謂習與性成者與!此陶朱公之長子所以死其弟也。孟子曰:『故術不可不慎也。』信哉!」

  好禽諫
  衛懿公好禽,見觗牛而悅之,祿其牧人如中士。寧子諫曰:「不可。牛之用在耕,不在觗,觗其牛,耕必廢。耕,國之本也,其可廢乎?臣聞之,君人者不以欲妨民。」弗聽。於是衛牛之觗者,賈十倍於耕牛,牧牛者皆釋耕而教觗,農官強能禁。邶有馬,生駒不能走而善鳴,公又悅而納諸廄。寧子曰:「是妖也,君不悟,國必亡。夫馬齊力者也,鳴非其事也。邦君為天牧民,設官分職,以任其事,廢事失職,厥有常刑,故非事之事,君不舉焉,杜其源也。妖之興也,人實召之,自今以往,衛國必多不耕之夫,不織之婦矣。君必悔之。」又弗聽。明年,狄伐衛,衛侯將登車,而御失其轡,將戰,士皆不能執弓矢,遂敗於滎澤,滅懿公。

  五丁怒
  髬耏問於赤羽雕曰:「盜日殺而日多,何也?」赤羽雕曰:「未也,而今方多耳!」髬耏曰:「何若是甚也?」赤羽雕曰:「乘子之車,循子之軌,天下之生,將盡為盜。」髬耏曰:「請聞之。」赤羽雕曰:「昔者蠪蚳暴於岷嶓之間,蜀王使相回帥師伐之,畏弗進,作土門而壁焉。其士卒日食於民,民瘵弗堪。於是五丁鑿山,以出於江之源,擒蠪蚳殺之。相回聞蠪蚳之死也,毀壁而出,取其屍以為功,曰:『我之徒兵實殺之。』五丁怒,殺相回,排天彭而壅之江,江水逆流,覆王宮,王升木而號。化為杜鵑。今天下之治盜者皆相回也,民不甘喂肉於蠪蚳也,能無泄五丁之怒者乎?」

  晉靈公好狗
  晉靈公好狗,築狗圈於曲沃,衣之繡,嬖人屠岸賈因公之好也,則誇狗以悅公,公益尚狗。一夕,狐入於絳宮,驚襄夫人,襄夫人怒,公使狗搏狐,弗勝。屠岸賈命虞人取他狐以獻,曰:「狗實獲狐。」公大喜,食狗以大夫之俎,下令國人曰:「有犯吾狗者刖之。」於是國人皆畏狗。狗入市取羊、豕以食,飽則曳以歸屠岸賈氏,屠岸賈大獲。大夫有欲言事者,不因屠岸賈,則狗群噬之。趙宣子將諫,狗逆而拒諸門,弗克入。他日,狗入苑食公羊,屠岸賈欺曰:「趙盾之狗也。」公怒使殺趙盾,國人救之,宣子出奔秦。趙穿因眾怒攻屠岸賈,殺之,遂弒靈公於桃園。狗散走國中,國人悉擒而烹之。君子曰:「甚矣,屠岸賈之為小人也,譝狗以蠱君,卒亡其身以及其君,寵安足恃哉!人之言曰:『蠹蟲食木,木盡則蟲死。』其如晉靈公之狗矣。」

  官舟
  瓠里子自吳歸粵,相國使人送之,曰:「使自擇官舟以渡。」送者未至,於是舟泊於滸者以千數,瓠里子欲擇之而不能識。送者至,問之曰:「舟若是多也,惡乎擇?」對曰:「甚易也,但視其敝篷折簷而破砜者,即官舟也。」從而得之,瓠里子仰天歎曰:「今之治政,其亦以民為官民與?則愛之者鮮矣,宜其敝也。」

  雲夢田
  楚王好安陵君,安陵君用事,景睢邀江乙使言於安陵君曰:「楚國多貧民,請以雲夢之田貸之耕以食,無使失所。」安陵君言於王而許之。他日,見景子,問其人之數,景子曰:「無之。」安陵君愕曰:「吾以子為利於王而言焉,乃以與人而為恩乎?」景睢失色而退,語其人曰:「國危矣!志利而忘民,危之道也。」

  彌子瑕
  衛靈公怒彌子瑕,抶出之。瑕懼,三日不敢入朝。公謂祝鮀曰:「瑕也懟乎?」子魚對曰:「無之。」公曰:「何謂無之?」子魚曰:「君不觀夫狗乎?夫狗依人以食者也,主人怒而抶之,嗥而逝;及其欲食也,葸葸然復來,忘其抶矣。今瑕君狗也,仰於君以食者也,一朝不得於君,則一日之食曠焉,其何敢懟乎?」公曰:「然哉。」

  自瞽自聵
  郁離子曰:「自瞽者樂言己之長,自聵者樂言人之短。樂言己之長者不知己,樂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無所見,不知人者無所聞。無見者謂之瞽,無聞者謂之聵。人有耳目,而見聞有所不及,恒思所以聰明之,猶懼其蔽塞也,而況於自瞽自聵乎?瞽且聵而以欺人曰予知且能,然而不喪者,蔑之有也。」

  自諱自矜
  郁離子曰:「諱者欺之媒乎,矜者諂之宅乎,媒以招之,宅以納之,奸其不至乎?故舟必漏也,而後水入焉,土必濕也,而後苔生焉,奸人伺隙以圖進其身,奚暇為人國家計哉?故因其矜也,而施之諂;因其諱也,而投以欺。然後昭然,知其為諂與欺,而弗之拒也。繇是而貫,貫而後寵生焉,寵生慕,慕生效,夫奸人之得志於人國家也,一且不能堪也,而況於慕效之相承乎?腐肉之致蠅,蠅蛆相生而不窮,夫何以當之?是故君子之修慝辨惑,如良醫之治疾也,針其膏肓,絕其根源,然後邪淫不生。苟知諂與欺之能喪人心,亡人國也,屏其媒,壞其宅,奸者熄矣。」


  祛蔽
  瓠里子之艾,謂其大夫曰:「日君之左服病獸,人曰得生馬之血以飲之可起也。君之圉人使求僕之驂,僕難未與也。」大夫曰:「殺馬以活馬,非人情也,夫何敢?」瓠里子曰:「僕亦竊有疑焉,雖然,亦既知君之心矣,願因而有所請,僕聞有國者必以農耕而兵戰也,農與兵孰非君之民哉?故兵不足,則農無以為衛;農不足,則兵無以為食,兵之與農猶足與手,不可以獨無也。今君之兵暴於農而君不禁,農與兵有訟,則農必左,耕者困矣。是見手而不見足也。今君之圉人,見君之不可無服,而不見僕之不可無驂也。昔老陳胡公之元妃大姬好舞,於是宛邱之人皆拔其桑而植柳,僕竊為君畏之。」

  宋王偃
  宋王偃惡楚威王,好言楚之非,旦日視朝必詆楚以為笑,且曰:『楚之不能若是,甚矣。吾其得楚乎?」群臣和之,如出一口。於是行旅之自楚適宋者,必構楚短以為容。國人大夫傳以達於朝,狃而揚,遂以楚為果不如宋,而先為其言者亦惑焉。於是謀伐楚,大夫華犨諫曰:「宋之非楚敵也舊矣,猶夔牛之於鼢鼠也。使誠如王言,楚之力猶足以十宋,宋一楚十,十勝不足以直一敗,其可以國試乎?」弗聽,遂起兵敗楚師於穎上。王益逞,華犨復諫曰:「臣聞小之勝大也,幸其不吾虞也。幸不可常,勝不可恃,兵不可玩,敵不可侮。侮小人且不可,況大國乎?今楚懼矣,而王益盈。大懼小盈,禍其至矣!」王怒,華犨出奔齊。明年宋復伐楚,楚人伐敗之,遂滅宋。

  越王
  越王燕群臣,而言吳王夫差之亡也以殺子胥故。群臣未應,大夫子餘起而言曰:「臣嘗之東海矣,東海之若游於青渚禺疆會焉,介鱗之從者以班,見夔出,鱉延頸而笑,夔曰:『爾何笑?』鱉曰:『吾笑爾之蹻躍,而憂爾之踣也。』夔曰:『我之蹻躍不猶爾之䟤跛乎?且我之用一,而爾用四,四猶不爾持也,而笑我乎?故跂之則贏其骭,曳之則毀其腹,終日匍匐,所行幾許,爾胡不自憂而憂我也?』今王殺大夫種,而走范蠡,四方之士掉首不敢南顧,越無人矣。臣恐諸侯之笑王者在後也。』王默然。

  即且
  即且與蝁遇於疃,蝁褰首而逝,即且追之,蹁旋焉繞之,蝁迷其所如,則呀以待。即且攝其首,身弧屈而矢發,入其骯,食其心,齧其䏿,出其尻,蝁死不知也。他日行於煁,見蛞蝓欲取之。蚿謂之曰:「是小而毒,不可觸也。」即且怒曰:「甚矣,爾之欺予也!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蝁,蝁噬木則木翳,齧人獸則人獸斃,其烈猶火也。而吾入其骯,食其心,葅鮓其腹腸,醉其血,而飽其膋,三日而醒融融然,夫何有於一寸之蜿蠕乎?」跂其足而凌之,蛞蝓舒舒焉,曲直其角,煦其沫以俟之。即且黏而顛,欲走則足與鬚盡解解,䏰䏰而臥,為螘所食。

  術使
  楚有養狙以為生者,楚人謂之狙公。旦日必部分眾狙於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實,賦什一以自奉,或不給,則加鞭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違也。一日有小狙謂眾狙曰:「山之果公所樹與?」曰:「否也,夭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與?」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則吾何假於彼,而為之役乎?」言未既,眾狙皆悟。其夕相與伺狙公之寢,破柵毀柙。取其積,相攜而入於林中,不復歸。狙公卒餒而死。郁離子曰:「世有以術使民而無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來覺也,一理有開之,其術窮矣。」

  無畏階禍
  蒙人衣狻猊之皮以適壙,虎見之而走,謂虎為畏己也,返而矜,有大志。明日,服狐裘而往,復與虎遇,虎立而睨之,怒其不走也,叱之,為虎所食。邾婁子泛於河,中流而溺,水渦煦而出之,得壺以濟岸,以為天佑已也。歸而不事魯,又不事齊。魯人伐而分其國,齊弗救。君子曰:「無畏者禍之本乎?惟有德可以受天祥,祥不妄集,聖人實有之,猶內省而懼,畏其不能勝也,而況敢自祥乎?非祥而以為祥,喪甚心矣,其能免乎?」

  規姬獻
  郁離子謂姬獻曰:「吾嘗游汝、泗之間,見叢祠焉。其中為天仙,其左右為鬼伯。天仙之祠,香獨之外無物,而鬼伯之祠,擊鐘、烹羶、明膏火,窮晝夜。今子之庭,無雨、暘、寒、暑皆如市,鵝、羊、鴨、雞之聲啞嚄嘈囋,不得聞人語,吾隱子之不能為天仙而為鬼伯也。」明年而敗於匏瓜之墟,姬獻死焉。

  豢龍
  有獻鯪鯉於商陵君者,以為龍焉。商陵君大悅,問其食,曰:「螘。」商陵君使豢而擾之。或曰:「是鯪鯉也,非龍也。」商陵君怒抶之,於是左右皆懼,莫敢言非龍者,遂從而神之。商陵君觀龍,龍卷屈如丸,倏而伸,左右皆佯驚,稱龍之神。商陵君又大驚,徙居之宮中,夜穴甓而逝,左右走報:「龍用壯,今果穿石去矣。」商陵君視其跡,則悼惜不已,乃養螘以伺,冀其復來也。無何,天大雨震電,真龍出焉。商陵君謂為豢龍來,矢螘以邀之。龍怒震其宮。商陵君死。君子曰:「甚矣,商陵君之愚也,非龍而以為龍,及其見真龍也,則以鯪鯉之食待之,座震以死,自取之也。」

  蛇霧
  冥谷之人畏日,恒穴土而居,陰有蛇焉,能作霧,謹事之,出入憑焉。於是其國晝夜霧。巫紿之曰:「吾神已食日矣,日亡矣。」遂信以為天無日也,乃盡廢其穴之居而處塏。羲和氏之子之崦嵫過焉,謂之曰:「日不亡也,今子之所翳者,霧也。霧之氛可以晦日景,而焉能亡日?日與天同其久者也,惡乎亡?吾聞之,陰不勝陽,妖不勝正,蛇,陰妖也,鬼神之所詰,雷霆之所射也,今乘天之用否而逞其奸,又因人之訛以憑其妖,妖其能久乎?夫穴子之常居也,今以訛致妖而棄其常居,蛇死霧必散,日之赭其可當乎?」國人謀諸巫,巫恐泄其紿,遂沮也。未期月雷殺其蛇,蛇殆而霧散,冥谷之人相呴而槁。

  采山得菌
  粵人有采山而得菌,其大盈箱,其葉九成,其色如金,其光四照,以歸謂其妻子曰:「此所謂神芝者也,食之者仙。吾聞仙必有分,天不妄與也,人求弗能得而吾得之,吾其仙矣!」乃沐浴齋三日而烹食之,入咽而死。其子視之曰:「吾聞得仙者必蛻其骸,人為骸所累故不得仙。今吾父蛻其骸矣,非死也。」乃食其餘,又死。於是同室之人皆食之而死。郁離子曰:「今之求生而得死者,皆是之類乎。故張罔以逐禽,使無所逃而獲,非不知而不避者也。設食而機之,則其獲也,皆非知之而不避者也。南方有鳥,五采而象鳳,名曰『昭明』,其性好亂,故出則天下起兵。西方有獸,斑文而象虎,名曰『騶虞』,其性好仁,故出則天下偃兵。其不知者莫不以為鳳與虎也。今天下之人,孰不曰予有知也,繇此觀之,遠矣!」

  枸櫞
  梁王嗜果,使使者求諸吳。吳人予之橘,王食之美。他日又求焉,予之柑,王食之尤美。則意其猶有美者,未予也,惎使者聘於吳而密訪焉。御兒之鄙人,有植枸櫞於庭者,其實大如瓜,使者見而愕之曰:「美哉!煌煌乎柑不如矣。」求之,弗予。歸言於梁王,梁王曰:「吾固知吳人之靳也。」命使者以幣請之,朝而進之,薦而後嘗之。未畢一瓣,王舌縮而不能咽,齒柔而不能咀,希鼻顣額以讓使者。使者以誚吳人,吳人曰:「吾國果之美者橘與柑也,既皆以應王求,無以尚矣,而王之求弗置,使者又不詢而觀諸其外美,宜乎所得之不稱所求也。夫木產於土,有土斯有木,於是乎果實生焉。果之所產不唯吳,王不遍索,而獨求之吳,吾恐枸櫞之日至,而終無適合王口者也。」

  淳於獝入趙
  公儀子為政於魏,魏人淳於獝以才智自薦。公儀子試而知其弗任也,退之。淳於獝之西河,西河守使人道而入諸趙,趙人以為將。西河守謂公儀子曰:「是必疚趙矣,趙疚魏國之利也。」公儀子愀然不悅曰:「如大夫言,是魏國之恥也。昔者,由餘戎人也,由餘入秦,秦穆公用之,由餘賢,秦人不敢輕戎,吾懼趙人之由是輕魏也。」

  泗濱美石
  泗水之濱多美石。孟嘗君為薛公,使使者求之以幣。泗濱之人問曰:「君用是奚為哉?」使者對曰:「吾君封於薛,將崇宗廟之祀,制雅樂焉,微君之石,無以為之磬。使隸人敬請於下執事,惟君圖之。」泗濱人大喜,告於其父老,齋戒肅使者,以車十乘致石於孟嘗君。孟嘗君館泗濱人而置石於外朝。他日下宮之舄闞,孟嘗君命以其石為之。泗濱人辭諸孟嘗君曰:「下邑之石,天生而地成之。昔日禹平水土,命後夔取而薦之郊廟,以諧八音,眾聲依之,任土作貢,定為方物,要之明神,不敢褻也。君命使者來求於下邑曰:『以崇宗廟之祀。』下邑之人畏君之威,不敢不供,齋戒肅使者致於君。君以置諸外朝,未有定命。不敢以請。今聞諸館人曰:『將以為下宮之舄。』臣實不敢聞。」弗謝而走。諸侯之客聞之皆去。於是秦與楚合謀伐齊。孟嘗君大恐,命駕趨謝客,親御泗濱人,迎石登諸廟,以為磬。諸侯之客聞之皆來,秦、楚之兵亦解。君子曰:「國君之舉不可以不慎也,如是哉!孟嘗君失信於一石,天下之人疾之,而況得罪於賢士哉!雖然,孟嘗君亦能補過者也。齊國復強不亦宜乎?」

  子餘知人
  越王使其大夫子餘造舟,舟成,有賈人求掌工,子餘弗用。賈人去之吳,因王孫率以見吳王,且言越大夫之不能用人也。他日,王孫率與之觀於江,颶作,江中之舟擾,則收指以示王孫率曰:「某且覆,某不覆。」無不如其言。王孫率大奇之,舉於吳王,以為舟正。越人聞之,尤子餘。子餘曰:「吾非不知也,吾嘗與之處矣,是好誇而謂越國之人無己若者。吾聞好誇者恒是已,以來多諛;謂人莫若己者,必精于察人而暗自察也。今吳用之,僨其事者必是夫矣!」越人未之信。未幾,吳伐楚,王使操餘皇,浮五湖而出三江,迫於扶胥之口,沒焉。越人乃服子餘之明,且曰:「使斯人弗試而死,則大夫受遺才之謗,雖咎繇不能直之矣。」

  不韋不智
  越人寇,不韋避兵而走剡,貧無以治舍,徘徊於天姥之下,得大木而庥焉。安一夕,將斧其根以為薪,其妻止之曰:「吾無廬,而托是以庇身也。自吾之止於是也,驕陽赫而不吾灼,寒露零而不吾淒,飄風揚而不吾栗,雷雨晦冥而不吾震撼,誰之力耶?吾當保之如赤子,仰之如慈母,愛之如身體,猶懼其不蕃且殖也,而況敢毀傷之乎?吾聞之:水泉縮而潛魚驚,霜鐘鳴而巢鳥悲,畏夫川之竭、林之落也。魚鳥且然,而況於人乎?」郁離子聞之曰:哀哉是夫也!而其知不如一婦人也。嗚呼,豈獨不如一婦人哉,則亦鳥魚之不若矣。

  馮婦
  東甌之人謂火為虎,其稱火與虎無別也。其國無陶冶,而覆屋以茅,故多火災,國人咸苦之。海隅之賈人適晉,聞晉國有馮婦善搏虎,馮婦所在則其邑無虎,歸以語東甌君。東甌君大喜,以馬十駟、玉二轂、文錦十純,命賈人為行人,求馮婦於晉。馮婦至,東甌君命駕,虛左,迎之於國門外,共載而入館於國中為上客。明日,市有火,國人奔告馮婦,馮婦攘臂從國人出,求虎弗得。火迫於宮肆,國人擁馮婦以趨火,灼而死。於是賈人以妄得罪,而馮婦死弗悟。

  燕文公求馬
  燕文公之路,馬死,或告之曰:「卑耳氏之馬良,請求之。」辭曰:「野馬也,不足以充君駟。」公命人強之,逃。蘇代之徒,欲以其馬售公,弗取。巫閭大夫入言曰:「君求馬將以駕乘輿也,何必近舍其所欲售,而無取其不欲售者乎?」公曰:「吾惡夫自炫者。」對曰:「昔中行伯求婦於齊,高、鮑氏皆許之,謀諸叔向,叔向曰:『娶婦所以承宗祧奉祭祀,不可苟也,惟其賢而已。』今君之求馬亦惟其良而已可也。昔者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逃,堯弗強也,而卒得舜;寧戚飯牛以自售於齊桓公,桓公用之,而卒得管仲。使堯不聽許由,何以得舜?桓公不用寧子,何以得管仲?君何固焉!」

  士蒍諫用虞臣
  晉獻公滅虞,置其俘於下陽,使士蒍監焉。其大夫多逃,士蒍弗禁,公聞之怒,召士蒍讓之。士蒍對曰:「君以是為可以充吾國之用也夫?夫彼虞公之臣也,皆嘗任虞公之事矣,食虞公之祿,而立虞公之朝,聞虞公之政,虞亡不能救,虞公執而身隨之,君將焉用是為哉?」公曰:「吾懼其適鄰國也。」士蒍笑曰:「若是,則臣滋惑矣。」公曰:「何哉?」士蒍曰:「往歲,臣之里有厲,卜之曰:『叢為祟。』於是集里之老幼,召巫覡,具舟車,奉牲幣,羞桃茢,男女以班,舉叢而置諸衢。東里之人,利其器物而收之,因得厲焉,死者且過半,故廢社之土不可以涂宮室,棄出之婦不可以主中饋,鬼神之所遺也。今虞之賢臣,曰宮之奇,百里奚而已矣。宮之奇先虞公之亡,而以其族去,百里奚與俘。則君既入之秦矣,其他奚取焉?而必欲置之,曰無使適鄰國。君實欲善鄰,則曰愛厥苗無遺莠可也。今君坐不安,食不甘,繕甲兵以睨四封,無歲不征,豈有他哉,求吾欲也。敵釁未生,無所用謀,如其弗欲,猶將納之,矧自往焉。如其用諸,適吾願也,君何怒為?」公曰:「善。」

  養鳥獸
  郁離子曰:「鳥獸之與人非類也,人能攏而馴之,人亦何所不可分哉!鳥獸以山藪為家,而關養於樊籠之中,非其情也,而卒能馴之者,使之得其所嗜好而無違也。今有養鳥獸而不能使之馴,則不食之以其心之所欲,處之以其性之所要,而加矯迫焉,則有死耳,烏乎其能馴之也?人與人為同類,其情為易通,非若鳥獸之無知也。而欲奪其所好,遺之以其所不好;絕其所欲,強之以其所不欲,迫之而使從。其果心悅而誠服耶?其亦有所顧畏而不得已耶?若曰非心悅誠服而出不得已,乃欲使之治吾國徇吾事,則堯、舜亦不能矣。」

  蛩蛩駏虛
  孫子自梁之齊,田忌郊迎之而師事焉。飲食必親啟,寢興必親問,孫子所喜,田忌亦喜之,孫子所不欲,田忌亦不欲也。鄒奭謂孫子曰:「子知蛩蛩駏虛之與蟨乎?蛩蛩駏虛負蟨以走,為其能齧甘草以食己也,非憂其將為人獲而負之也。今子為蟨而田子蛩蛩駏虛也,子其識之。」孫子曰:「諾。」

  致人之道
  或問致人之道,郁離子曰:「道致賢,食致民,淵致魚,藪致獸,林致鳥,臭致蠅,利致賈。故善致物者,各以其所好致之,則天下無不可致者矣。是故不患其有所不至,而患其有所不安,能致而不能安,不如不致之無傷也。粵人有學致鬼者,三年得其術。於是壇其室之北隅以集鬼,鬼至而多,無以食,則相帥以為妖,聲聞於外。一夕,其人死而爇其室,鄰里莫不笑之。」

  韓垣干齊王
  韓垣之齊,以策干齊王,王不用,韓垣怒出誹言,王聞而拘諸司寇,將殺之。田無吾見,王以語之。田無吾曰:「臣聞娵萌學擾象而工。北之義渠,以擾象之術干義渠君,義渠君不答,退而誹諸館。館人曰:『非吾君之不聽子也,顧無所得象也。』娵萌赧而歸,醫胡之魏,見魏太子之神馳而氣不屬也,謂之曰:『太子病矣,不疾治且不可救。』太子怒,以為謗己也,使人刺醫胡。醫胡死,魏太子亦病以死。夫以策干人,不合而怨者非也。人有言不察,恚而讎之亦非也。臣聞之:『江海不與坎井爭其清,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硜硜之夫,何足殺哉?」王乃釋韓垣。

  噬狗
  楚王問於陳軫曰:「寡人之待士也盡心矣,而四方之賢者不貺寡人,何也?」陳子曰:「臣少嘗游燕,假館於燕市,左右皆列肆,惟東家甲焉。帳臥起居,飲食器用,無不備有,而客之之者,日不過一、二,或終日無一焉。問其故,則家有猛狗,聞人聲而出噬,非有左右之先容,則莫敢躡其庭。今王之門無亦有噬狗乎?此士所以艱其來也。」

  郤惡奔秦
  秦楚交惡,楚左尹郤惡奔秦,極言楚國之非,秦王喜,欲以為五大夫,陳軫曰:「臣之里有出妻而再嫁者,日與其後夫言前夫之非,意惎相得也。一日,又失愛於其後夫,而嫁於郭南之寓人,又言其後夫如昔者。其人為其後夫言之,後夫笑曰:『是所以語子者,猶前日之話我也。』今左尹自楚來,而極言楚國之非,若他日又得罪於王而之他國,則將移其所以訾楚者訾王矣。」秦王繇是不用郤惡。

  烏蜂
  杞離謂熊蟄父曰:「子亦知有烏蜂乎?黃蜂殫其力以為蜜,烏蜂不能為蜜而惟食蜜。故將墐戶,其王使視蓄而計課,必盡逐其烏蜂,其不去者眾嚌而殺之。今居於朝者,無小大無不胝手瘃足以任王事,皆有益於楚國者也。而子獨邀以食,先星而臥,見日而未起,是無益於楚國者也。旦夕且計課,吾憂子之為烏蜂也。」熊蟄父曰:「子不觀夫人之面乎?目與鼻、口皆日用之急,獨眉無所事,若可去也。然人皆有眉而子獨無眉,其可觀乎?以楚國之大,而不能容一遨以食之士,吾恐其為無眉之人,以貽觀者笑也。」楚王聞之,益厚待熊蟄父。

  議使中行說
  漢八年,高皇帝崩,呂太後臨朝聽政。大臣患匈奴之強,將與為和親,議使者。太後惡宦者中行說,欲去之,故使往焉,欒布諫曰:「陛下之所以使中行說者,不過以匈奴驕恣,必不能善待漢使,或留之則非我所惜,從而棄之耳。臣獨以為不便。夫使所以達主命,釋仇講好,決疑解紛,卑不可以屈國體,高不可以激敵恚,察變應機,以制事權。國之榮辱,己之休戚,非素所愛信,而知其忠且亮者,不可遣也。今中行說刑臣也,名不齒於國士則不重其身,臣懼其泄國情,而開敵釁也。」弗聽。欒布退謂辟陽侯曰:「子不力諫,北邊自此弗寧矣。昔鄭伯惡其大夫高克,弗能去,而使帥師以御狄,次於河上,久而不召,眾潰,高克奔陳。《春秋》書曰:『鄭棄其師。』病鄭伯也。今使說也如匈奴,無乃棄說以及其介幣乎?昔晉之敗於邲也,先穀實往楚師,楚之敗於鄢陵也,苗賁皇實在晉。此古人之僨車轍也,上必悔之。」

  論相
  楚王患其令尹蒍呂臣之不能,欲去之,訪於宜申。宜申曰:「未可。」王曰:「何故?」宜申曰:「令尹楚相也,國之大事,莫大乎置相,弗可輕也。今王欲去其相,必先擇夫間之者,有乃可耳!」王蹙然曰:「令尹之不足以相楚國,不惟諸大夫及國人知之,鬼神亦實知之,大夫獨以為未可,寡人惑焉。」宜申曰:「不然。臣之里有巨室,梁蠹且庒,將易之,召匠爾,匠爾曰:『梁實蠹,不可以不易,然必先得材焉,不則來可也。』其人不能堪,乃召他匠,束群小木以易之。其年冬十有一月,大雨雪,梁折而屋圮。今令尹雖不能,而承其祖父之餘,國人與之素矣。而楚國之新臣弱,未有間者,此臣之所以曰未可也。」

  捕鼠
  趙人患鼠,乞貓於中山,中山人予之。貓善捕鼠及雞,月餘,鼠盡而其雞亦盡,其子患之,告其父曰:「盍去諸?」其父曰:「是非若所知也,吾之患在鼠,不在乎無雞。夫有鼠則竊吾食,毀吾衣,穿吾垣墉,壞傷吾器用,吾將饑寒焉。不病於無雞乎?無雞者弗食雞則已耳,去饑寒猶遠,若之何而去夫貓也?」

  使貪
  客有短吳起於魏武侯者,曰:「吳起貪不可用也。」武侯疏吳起。公子成入見曰:「君奚為疏吳起也?」武侯曰:「人言起貪,寡人是以不樂焉。」公子成曰:「君過矣,夫起之能,天下之士莫先焉:惟其貪也,是以來事君,不然君豈能臣之哉?且君自以為與殷湯、周武王孰賢?務光、伯夷天下之不貪者也,湯不能臣務光,武王不能臣伯夷,今有不貪如二人者,其肯為君臣乎?今君之國,東距齊,南距楚,北距韓、趙,西有虎狼之秦,君獨以四戰之地處其中,而彼五國頓兵坐視,不敢窺魏者何哉?以魏國有吳起以為將也。周《詩》有之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吳起是也。君若念社稷,惟起所願好而予之,使起足其俗而無他求,坐威魏國之師,所失甚小,所得甚大。乃欲使之飯糲茹蔬被短褐步走以供使令,起必去之。起去,而天下之如起者,卻行不入大梁,君之國空了。臣竊為君憂之。」武侯曰:「善。」復進吳起。

  去蠹
  郁離子疾,病氣菀痰結,將瞉之,或曰:「痰,榮也,是養人者也。人無榮則中乾,中乾則死,弗可瞉也。」郁離子曰:「吁,吾子過哉!吾聞夫養人者津也,醫家者所謂榮也,今而化為痰,是榮賊也,則非養人者也。夫天之生人,參地而為三,為其能贊化育也,一朝而化為賊,其能贊天地之化育乎?是故俞跗、扁鵠之為醫也,浣胃滌腸,絕去病根,而阽死者生。舜、禹、成湯、周文王之為君也,誅四凶,戮防風,剿昆吾,放夏桀,戡黎,伐祟,而天下之亂載寧。其將容諸乎?容之無益,以戕人也。故蟲果生也,蟲成而果潰,自我而離焉。非我已,其能養我乎?弗去,是殖賊以待戕也。從子之教,吾其不遠潰矣。」

  螇螰
  智伯圍趙襄子於晉陽,使人謂其守曰:「若能以城降,吾當使若子及孫世世保之。」守者對曰:「昔者中牟之郭圮,有螇螰墮於河,沫擁之以旋,其翅拍拍,殸見而憐之,游而負之及陸,謂殸曰:『吾與子百年無相忘也。』殸振羽大笑曰:『若冬春之不知也,而能百年無忘我乎?』今晉國惟無人而壅,女以天盈,盈而恃之,是壅禍也。壅禍恃盈以蠆尾於人,天實厭之。晉陽朝亡,女必夕死,死,予不寒猶及見之,其何有於子及孫?」是夕,智伯為韓魏所殺。

  德量
  郁離子曰:「人之度量相越也,其猶江海之於瀸泉乎?瀸泉之微,積而至於海,無以尚之矣,而海亦不自知其大也,唯其不自知其大也,故其納不已,而天下之大莫加焉。聖人之為德,亦若是而已。是故汧泉納瀸泉,池納汧泉,溝納池,澮納溝,溪納澮,川納溪,澤納川,江河納澤,而歸諸海。故天子,海也;公、侯、卿、大夫,江河也,川澤也;庶官,溪澮之類,而萬民皆瀸泉也。瀸泉之於海,其相去也不亦大縣絕乎?而其勢必趨焉,其志之感,情之遠,如氣至而蟲鳴也,如雨來而礎潤也。君人者惟德與量俱,而後天下莫不歸焉。德以收之,量以容之,德不廣不能使人來,量不宏不能使人安。故量小而思納大者,禍也。汋谷之蠅不可以陵洪濤,蒿樊之鴽不可以御飄風。大不如海而欲以納江河,難哉!」

  髽辮失笑
  介葛盧髽,白狄辮,皆朝於魯,遇於沈猶氏之衢,相睨而失笑。從者歸而語諸館,交訾焉。魯人使執渠略與蛣蜣以示之,弗喻。公山弗狃欲伐季氏,問於冉有,冉有曰:「盍召仲尼?」公山弗狃使召仲尼。或謂其人曰:「子之從夫子也,粲衣而鑿食,今將恒其故而豐其新矣,而召仲尼焉,至必授之政,將繩子以纆,子其悔哉!」乃陰嗾使者易其禮,仲尼不至。將起師,冉有曰:「盍聞諸公乎?」弗聽。遂以費人攻季氏問昭公焉。師入,驚公宮,季桓子挾公以登臺,使行人辭諸費人曰:「先君之事,先大夫有之,雖然盟主實有命,今斯之事君惟謹。君惠優渥,蔑有二命,二三子不念魯國,不謀於君,而怫臨以兵,其若君與社稷何?且吾聞之:鳶不嚇烏,袒裼不責夷踞。惟二三子圖之。」費人曳戈而走,公山弗狃出奔齊。君子曰:「公山之伐季氏也,其猶介葛盧之咻狄乎?雖欲召仲尼,卒蒙於其人而弗果,其無成也宜哉。」

  淳於髡論燕畔
  齊人伐燕,取其財而俘其民,王朝而受俘,喜見於色,謂其大夫曰:「寡人之伐燕,不戮一人焉,雖湯、武亦若是而已矣。」大夫皆頓首賀。已而,燕人畔,王怒曰:「吾之於燕民盡心焉,一朝而畔,寡人德不足為與?」淳於髡仰天大笑,王怪而問之,對曰:「臣鄰之富叟疾,使巫禱於神,神告之曰:『若能活物萬,吾當為若請於帝,去爾疾,錫爾壽。』富叟曰『諾。』乃使人搜於山,羅於林,罾於澤,得羽毛鱗介之生者萬,言於神而放之。罔罟所及,鎩翅而滅足者,嘈嘈聒聒,蔽野揜谷,明日而富叟死,其子往泣於巫曰:『神亦有迋乎?』問之,以實對,巫笑曰:『有是哉?是女實自迋,非神迋女也。』今燕之君君臣相為不道,而民無故也。君伐而取其財,遷其居,冤號之聲訇殷天地,鬼神無所依歸,帝怒不可解矣,而曰不戮一人焉?夫人饑則死,凍則死,不必皆以鋒刃而後謂之殺之也。周詩曰:樹怨以為德,君實有焉,而以尤燕民,非臣之所知也。」

  造物無心
  郁離子曰:「嗚呼,天下之亂也,天亦無如之何矣!夫天下之物,動者、植者、足者、翼者、毛者、倮者,戢戢如也,沸如也,菶如也,森如也,出出而不窮,連連而不絕,莫非天之生也,則天之好生亦盡其力矣。盡其力以生之,又盡其力以籠殲之,不亦勞且病哉?其生也非一朝,而其殲也在頃刻,天若能如之何而為之,則亦不誠甚矣!」

  秦醫
  楚令尹病,內結區霿,得秦醫而愈,乃言於王,令國人有疾不得之他醫。無何,楚大疫,凡疾之之秦醫者,皆死,於是國人悉往齊求醫。令尹怒,將執之。子良曰:「不可。夫人之病而服藥也,為其能救己也。是故辛螫澀苦之劑,碱砭熨灼之毒,莫不忍而受之,為其苦短而樂長也。今秦醫之為方也,不師古人而以臆,謂岐伯、俞跗為不足發,謂《素問》、《難經》為不足究也。故其所用,無非搜泄酷毒之物,鉤吻戟喉之草,葷心暈腦,入口如鋒,胸腸刮割,彌日達夕,肝膽決裂,故病去而身從之,不如死之速也。吾聞之:擇禍莫若輕,人之情也。今令尹不求諸草茅之言,而圖利其所愛,其若天道何?吾得死於楚國,幸也。」

  大人不為不情
  郁離子曰:「膏粱可以易豆羹,狐貉可以奪縕絮,民情之常也。是故膏粱不足,豆羹可也;狐貉不足,縕絮可也。野鳥係於籠中而馴者食也。籠中之不如山藪,入其籠者知之。有童子側木檠而設食以誘鼠,多獲鼠。一夕,逸其一,遂不復獲鼠。今使持槲葉之衣,麥麧之餅,而招於市曰:『舍爾室,捐而服,而來與我共此。』則雖其子亦走而避矣。是故不情之事,大人不為之。」

  荀卿論三祥
  楚王好祥,有獻白烏、白鸜鵒、木連理者,群臣皆賀,荀卿不來。王召而謂之曰:「寡人不佞,幸賴先君之遺德,群臣輯睦,四鄙無事,鬼神鑒格而降之祥,大夫獨不喜焉,願聞其故。」荀卿對曰:「臣少嘗受教於師矣。王之所謂祥者,非臣之所謂祥也。臣聞王者之祥有三,聖人為上,豐年次之,鳳凰、麒麟為下。而可以為祥可以為妖者,不與焉。故凡物之殊形詭色,而無益於民用者,皆可以謂之祥,可以謂之妖者也。是故先王之思治其國也,見一物之非常,必省其政。以為祥與,則必自省曰吾何德以來之?若果有之,則益勉其未至;無則反躬自勵,畏其僭也,畏其易福而為禍也。以為妖與,則必自省曰吾何戾以致之,若果有之,不待旦而改之;無則夙夜祗惕,檢視聽之所不及,畏其蔽也,畏其有隱慝而人莫之知也。夫如是,故祥不空來,而妖虛其應,今三閭大夫放列於湘、鄢,郢、夷陵皆舉於秦,耕夫牧子莫不荷戈以拒秦,老弱饋餉,水旱相仍,饑饉無蓄,雖有鳳凰、麒麟日集於郊,無補楚國之罅漏,而況於易色之鳥,亂常之木乎?王如不省,楚國危矣。」王不悟,荀卿乃退於蘭陵,楚遂不振以亡。

  齊伐燕
  齊伐燕,用田子之謀,通往來,禁侵掠,釋其俘而弔其民,燕人皆爭歸之矣。燕王患之,蘇厲曰:「齊王非能行仁義者,必有人教之也。臣知齊王急近功而多猜,不能安受教;其將士又皆貪,不能長受禁。請以計中之。」乃陰使人道齊師,要降者於途,掠其婦人而奪其財,於是降者皆畏,弗敢進。乃使間招亡民,亡民首鼠,齊將士久欲掠而憚禁,則因民之道鼠,而言於王曰:「燕人叛。」齊王見降者之弗來也。果大信之,下令盡收拘降民之家。田子諫,不聽,將士因而縱掠,燕人遂不復思降齊。

  任己者術窮
  郁離子曰:「善疑人者,人亦疑之;善防人者,人亦防之。善疑人者,必不足於信;善防人者,必不足於智。知人之疑己而弗舍者,必其有所存也;知人之防己而不避者,必其有所倚也。夫天下之人,焉得盡疑而盡防之哉?智不足以知賢否,信不是以弭欺詐,然後睢睢焉,惟恐人以我之所以處人者處我也,於是不任人而專任己。於是謀者隱,識者避,哲者愚,巧者拙,廉者匿,而圓曲頑鄙之士來矣。圓曲頑鄙之士盈於前,而疑與防愈急,至於術窮而身僨,愈悔其防與疑之不足,不亦痛哉!」

  論史
  郁離子曰:「嗚呼,吾今而後知以訐為直者之為天下後世害不少也。夫天之生人,不恒得堯、舜、禹、湯、文王以為之君,然後及其次焉,豈得已哉?如漢之高祖,唐之太宗,所謂間世之英,不易得也,皆傳數百年,夭下之生賴之以安,民物蕃昌,蠻夷向風,文物典章可觀,其功不細。乃必搜其失,而斥之以自誇大,使後世之人舉以為詞曰:『若是者亦足以受天命,一九有則不師其長,而效其短,是豈非以訐為直者之流害哉?」或曰:「史直筆也,有其事則直書之,天下之公也,夫奚訐?」郁離子曰:「是儒生之常言,而非孔子之訓也。孔子作春秋,為賢者諱,故齊桓、晉文皆錄其功,非私之也,以其功足以使人慕。錄其功而不揚其罪,慮人之疑之,立教之道也。故詩、書皆孔子所刪,其於商、周之盛王,存其頌美而已矣。」

  天地之盜
  郁離子曰:「人,天地之盜也。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惟聖人為能知盜,執其權,用其力,攘其功,而歸諸己。非徒發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執其權,用其力;而遏其機,逆其氣,暴夭其生息,使天地無所施其功。則其出也匱,而盜斯窮矣。故上古之善盜者,莫伏羲、神農氏若也,惇其典,庸其禮,操天地之心以作之君,則既奪其權而執之矣,於是教民以盜其力以為吾用。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風而帆,曲取之無遺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故曰惟聖人為能知盜,執其權,用其力,非徒取其物,發其藏而已也。惟天地之善生而後能容焉,非聖人之善盜,而各以其所欲取之,則物盡而藏竭,天地亦無如之何矣。是故天地之盜息,而人之盜起,不極不止也。然則何以制之?曰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斯可矣。」

  治圃
  公儀子謂魯穆公曰:「君知圃人之為圃乎?沃其壤,平其畦,通其風日,疏其水潦,而施藝植焉。窊隆乾濕各隨其物產之宜,時而樹之,無有違也。蔬成而後擷之,相其豐瘠,取其多而培其寡,不傷其根,擷已而溉,蔬忘其擷,於是庖日充,而圃不匱。今君之有司取諸民不度,知取而不知培之,其生幾何,而入於官者倍焉。君之圃匱也已,臣竊為君憂之。」

  羋叔課最
  楚使羋叔為尹,課上最,楚王大悅,譝諸朝。孫叔敖仰天大笑,三噎而三頓。楚王不懌曰:「令尹有不足於寡人與?盍教之,而廷恥寡人,竊為令尹不取也。」孫叔敖對曰:「臣之里人有洿池以為利者,吳行人過楚,見其魚鱉之牣也,謂之曰:『我善漁。』臣之里人喜,為之具罔罟、舟檝,資其行,則趨而之其池,曰:『我於是乎漁。』臣之里人蹙然曰:『吾惟子能取江湖之魚以益我也,若是,則吾固有之矣,而焉用子為哉?』今楚國之民莫非王民矣,羋叔之尹申也,不聞有令政以來鄰國之民,而多取諸王之固有以最其課,是剜王之股以啖王也。則王之左右皆能之矣,不惟是夫也。今王朝群臣而譝之,群臣不佞,繇是而度王心,則相率而慕效之,以為敵國驅,是社稷之憂也。」楚王曰:「善哉。」乃黜羋叔,下令國中曰:「下邑之大夫,有效羋叔剝吾民以最課者,服上刑。」楚人大悅,三年而伯諸侯。

  道術
  艾大夫曰:「民不可使佚也,民佚則不可使也。故恒有事以勤之,則易治矣。」郁離子曰:「是術也,非先王之道也。先王之使民也,義而公,時而度,同其欲,不隱其情,故民之從之也,如手足之從心,而奚恃於術乎?今子之民知畏而不知慕,知免而不知競,而子之所用者無非掊克之吏,所行者無非朝四暮三之術也。子以為人不知之,而不知人皆知之也。故子以是施諸民,民亦以是應諸子,上下之情交隱矣。子徒見其貌之合,而不知其中之離也;見其外,而不察其心者也。故自喜以是為得計,而不思惡勞欲逸,人志所同。是故先王之養民也,聚其所欲,而勿施其所惡。今子反之,庸非罔乎?上罔下則不親;下罔上則不孫,不孫不親,亂之蘊也。《詩》:『彼其之子,邦之司直。』子為司直,乃不循先王之舊章而以罔教,僕實不敢與聞。」大夫雖慚,弗能改也。

  畏懷
  郁離子謂艾大夫曰:「子以為以力毒人而人不言怨者,其最威也乎?懷德也乎?」大夫曰:「亦畏威而已矣。」郁離子曰:「吾始以為夫子莫之知也,而今而後知夫子非莫之知也。夫子以鉤距民隱,羅其財以供公,非得已也。夫子之心人知之也,而夫子之所任則非能以夫子之心為心者也,是以民免而勿子懷也。《詩》云:『小東大東,杼軸其空。』又曰:『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羆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試。』今茲備矣,而民不畝,是怨不在口而在腹地。《詩》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若藥之在炮未有火以發之也。夫子而今知之矣,能無虞乎?」

  種樹喻
  韓非子為政於韓且十年,韓貴人死於法者無完家,於是韓多曠官。王謂公叔曰:「寡人欲用人,而韓之群臣舉無足官者,若之何哉?」公叔對曰:「王知夫種樹乎?臣家國東郊,世業種樹,樹之材者,松、枏、栝、柏可以為棟樑,種之必三、五十年而後成。其下者為檉、柳、樸、樕,種之則生,不過為薪。故以日計之,則棟樑之利緩而薪之利速;以歲計之,則薪之利一而棟樑之利百。臣俱種之,世享其利,是以富甲於韓國。臣鄰之窶叟,急慕而思效之,植松、栝不能三年,不待其成而輒伐之,以為常,僅足其朝夕食,無餘也。今君之用人也,不待其老成,至於不克負荷而輒以法戕之,棟樑之材竭矣。一朝而屋壞,臣恐束薪不足以支之也。」

  智力
  郁離子曰:「虎之力,於人不啻倍也。虎利其爪牙而人無之,又倍其力焉,則人之食於虎也無怪矣。然虎之食人不恒見,而虎之皮人常寢處之,何哉?虎用力,人用智,虎自用其爪牙,而人用物。故力之用一,而智之用百。爪牙之用各一,而物之用百,以一敵百,雖猛不必勝。故人之為虎食者,有智與物而不能用者也。是故天下之用力而不用智,與自用而不用人者,皆虎之類也,其為人獲而寢處其皮也,何足怪哉?」

  省敵
  郁離子曰:「善戰者省敵,不善戰者益敵。省敵者昌,益敵者亡。夫欲取人之國,則彼國之人皆我敵也,故善省敵者不使人我敵。湯、武之所以無敵者,以我之敵敵敵也。惟天下至仁為能以我之敵敵敵,是故敵不敵而天下服。」

  聚天下者猶的   郁離子曰:「水赴壑,鳥赴林,蠅赴臭,不驅而自至者也,而奚以召之哉?利者,眾之所逐;名者,眾之所爭;而德者,眾之所歸也。是皆足以聚天下者也。故聚天下者其猶的乎。夫的也者,眾矢之所射,眾志之所集也。堯、舜以仁義為的,而天下之善聚焉。收天下之所爭逐者,為之均之,不使其爭逐也;及其至也,九州來同,四夷鄉風,穆穆雍雍,以入於其的之中。桀紂以淫欲為的,而天下之不善聚焉。收天下之所爭逐者,私諸其人;及其窮也,諸侯百姓相與操弓注矢,的其躬而射之。是故不能仁義而為天下的者,禍也。故秦之未帝也,天下莫強焉,及其吞六國而一位號,不過再世,匹夫呼而與之爭,天下並起和之,莫不以秦為辭者,的所在也。陳涉先起而先亡,以其先自主以為秦兵之的也。故曰不為事先動而輒隨者,不為的而已矣。昔者秦攻韓上黨,上黨之守馮亭以上黨歸於趙,趙人受之,是以有長平之敗,趙國幾亡。夫秦之所欲取者,上黨也,兵之所加不選其埋與趙也,惟上黨之所在耳。介山之草木何罪而焚乎?之推之所在也。是故辭禍有道。辭其的而已矣。」

  田璆論救楚   秦惡楚而善於齊。主翦帥師伐楚,田璆謂齊主曰:「盍救諸?」齊王曰:「秦主與吾交善,而救楚是絕秦也。」鄒克曰:「楚非秦敵也,必亡,不如起師以助秦,猶可以為德而固其交。」田璆曰:「不然。秦,虎狼也,天下之強國六,秦已取其四,所存者齊與楚耳。譬如摘果,先近而後遠,其所未取者力未至也,其能終留之乎?今秦豈誠惡楚而愛齊也?齊楚若合,猶足以敵秦。以地言之,則楚近而齊遠,遠交而近攻,秦之宿計也。故將伐楚先善齊以絕其援,然後專其力於楚。楚亡,齊其能獨存乎?諺有之曰:攢矢而折之,不若分而折之之易也。此秦之已效計也。楚國朝亡,齊必夕亡。」秦果滅楚,而遂伐齊,滅之。

  九頭鳥
  孽搖之虛有鳥焉,一身而九頭,得食則八頭皆爭,呀然而相銜,灑血飛毛,食不得入咽,而九頭皆傷。海鳧觀而笑之曰:「而胡不思九口之食同歸於一腹乎,而奚其爭也?」

  琴弦
  晉平公作琴,大弦與小弦同,使師曠調之,終日而不能成聲,公怪之,師曠曰:「夫琴大弦為君,小弦為臣,大小異能,合而成聲,無相奪倫,陰陽乃和。今君同之,失其統矣,夫豈瞽師所能調哉?」

  多疑不如獨決
  無支祈與河伯鬥,以天吳為元帥,相抑氏副之,江疑乘雲,列缺御雷,泰逢起風,薄號行雨,蛟、鱓、鱷、鯪激波濤,而前驅者三百朋,遂北至於碣石,東及呂梁。河伯大駭欲走,靈姑胥止之曰:「不如且戰,不捷而走未晚也。」乃謀元帥。靈姑胥曰:「贔屭可。」河伯曰:「天吳八首八足,而相抑氏九頭,實佐之;雷、風、雨、雲之神,各專其能,以衛中堅;蛟、鼍、鱷、鯪莫不尾劍口鑿,鱗鋒鬣鍔,掉首摧山,揵鬐倒淵,而豈贔屭所敢當哉?」靈姑胥曰:「此臣之所以舉贔屭也。夫將以一身統三軍者也。三軍之耳目齊於一人,故耳齊則聰,目齊則明,心齊則一,萬夫一力,天下無敵。今天吳之頭八,而副之者又九其頭。臣聞人心之神,聚於耳目,目多則視惑,耳多則聽惑。今以二將之心而御其耳目六十有八,則已不能無惑矣,加以雲、雷、風、雨之師,各負其能,而畢欲逞焉,其孰能一之?故惟贔屭為足以當之。贔屭之冥冥,不可以智誘威脅而謀激也,而其志有必至,破之必矣。」乃使贔屭帥九夔以伐之,大捷。故曰眾志之多疑,不如一心之獨決也。

  射道
  常羊學射於屠龍子朱,屠龍子朱曰:「若欲聞射道乎?楚王田於雲夢,使虞人起禽而射之。禽發,鹿出於王左,麋交於王右,王引弓欲射,有鵠拂王旃而過,翼若垂雲,王注矢於弓,不知其所射。養叔進曰:『臣之射也,置一葉於百步之外而射之,十發而十中;如使置十葉焉,則中不中非臣所能必矣。』」

  一志
  郁離子曰:多能者鮮精,多慮者鮮決。故志不一則厖,厖則散,散則潰潰然,罔知其所定。是故明生於一,禽鳥之無知,而能知人之所不知者一也。人為物之靈而多欲以昏之,反禽鳥之不如,養其枝而枯其根者也。嗚呼!人能一其心,何不如之有哉?」

  知止
  粵工善為舟,越王用之良,命廩人給上食。粵之治舟者宗之。歲餘言於越王曰:「臣不惟能造舟,而又能操舟。」王信之,雋李之役,風於五湖,溺焉,越人皆憐之。郁離子曰:「是畫蛇而為之足者之類也。人無問智愚,惟知止則功完而不毀,故以子胥之賢而不免焉。夫子胥之入吳也,圖報其父兄之讎而已矣。及其入郢而鞭平王足矣,夫復何求哉?乃不去,而沈其身,不知止也。」

  專心
  郁離子曰:「水鴞翔而大風作,穴螘徙而陰雨零,豈其知之獨覺哉?惟其所願欲莫切於飽與安也,故孜孜以候之。氣將來而必知,惟其心之專也。是故知曂潦者莫如農,知水草者莫如馬,知寒暑者箕如蟲。故以刖守閽,以瞽聽樂,取其專也。魯人有善《易》者,百家之訓詁疏義,無不誦而記之,命之卜則不中。吳有醫,與譚脈證必折,而請其治疾無不癒者。故曰誠則明矣。水鴞之知風,穴螘之知雨,誠也。」

  主一不亂
  屠龍子與都黎弈,都黎數敗。館人憐而助之,又敗。觀者皆愕,胥助焉。從者請已,曰:「吾聞寡不敵眾,彼方鳩群知,吾憂子之不勝以圮前勞也。」屠龍子弗應,坐而弈如故。都黎乃大敗不能支,助者相顧皆失色,執子以詬。使復之,俱弗敢矣。從者喜曰:「神矣哉,夫子之弈也!」屠龍子曰:「未也,子不觀夫鬥獸乎?夫獸虎為猛,今以虎鬥虎,則獨虎之不勝多虎也,明矣;以狐鬥虎,則雖千狐其能勝一虎哉?多愈見其自亂也。昔者六國合從以擯秦,辯士之為秦者連衡喻之,六國果不勝,如辯士言。今者之弈,猶是也。吾嘗行於野,見兩頭之蛇,其首一東而一西,二首相掣,終日不能離其處。吾觀而悲焉。故為巨室者,工雖多必有大匠焉,非其畫不敢裁也;操巨舟者,人雖多必有舵師焉,非其指不敢行也。故視聽專而事不僨,是故四海之民聽於一君則定,百萬之師聽於一將則勝。《易》曰:『長子帥師,弟子輿屍,凶。』《詩》曰:『如彼築室於道謀,是用不潰於成。』雖使奕秋為之,猶當敗也,而況非奕秋者乎?吾何惴焉?」

  虞孚
  虞孚問治生於計然先生,得種漆之術,三年樹成而割之,得漆數百斛,將載而鬻諸吳,其妻之兄謂之曰:「吾常於吳商,知吳人尚飾,多漆工,漆於吳為上貨。吾見賣漆者煮漆葉之膏以和漆,其利倍而人弗知也。」虞孚聞之喜,如其言,取漆葉煮為膏,亦數百甕,與其漆俱載以入於吳。時吳與越惡,越賈不通,吳人方艱漆,吳儈聞有漆,喜而逆諸郊,道以入吳國,勞而舍諸私館。視其漆甚良也,約旦夕以金幣來取漆。虞孚大喜,夜取漆葉之膏和其漆以俟。及期,吳儈至,視漆之封識新,疑之,謂虞孚請改約。期二十日至,則其漆皆敗矣。虞孚不能歸,遂丐而死於吳。

  虎貙
  若石隱於冥山之陰,有虎恒蹲以窺其藩。苦石帥其人晝夜警,日出而殷鉦,日入而燎燖,宵則振鐸以望,植棘樹墉,坎山谷以守,卒歲,虎不能有獲。一日而虎見,若石大喜,自以為虎死無毒己者矣。於是弛其機,撤其備,垣壞而不修,藩決而不理。無何,有貙逐麋來止其室之隈,聞其牛、羊、豕之聲而入食焉。苦石不知其為貙也,叱之不走,投之以塊,貙人立而爪之斃。君子謂若石知一而不知二,宜其及也。

  山居夜狸
  郁離子居山,夜有狸取其雞,追之弗及。明日從者擭其入之所以雞,狸來而縶焉,身縲而口足猶在雞,且掠且奪之,至死弗肯捨也。郁離子歎曰:『人之死貨利者其亦猶是也夫?宋人有為邑而以賂致訟者,士師鞫之,隱弗承,掠焉,隱如故。吏謂之曰:『承則罪有數,不承則掠死,胡不擇其輕?』終弗承以死。且死呼其子私之曰:『善保若貨,是吾以死易之者。』人皆笑之,則亦與狸奚異焉?」

  蹷叔三悔
  蹷叔好自信而喜違人言、田於龜陰,取其原為稻,而隰為粱。其友謂之曰:「粱喜亢,稻喜濕,而子反之,失其性矣,其何以能獲?」弗聽,積十稔而倉無儲,乃視於其友之田,莫不如所言以獲,乃拜曰:「予知悔矣。」既而商於汶上,必相貨之急於時者趨之,無所往而不與人爭,比得而趨者畢至,輒不獲市。其友又謂之曰:「善賈者收人所不爭,時來利必倍,此白圭之所以富也。」弗聽,又十年而大困,復思其言而拜曰:「予今而後不敢不悔矣。」他日以舶人手於海,要其友與偕,則泛濫而東,臨於巨淵。其友曰:「是歸墟也,往且不可復。」又弗聽,則入於壑之中,九年得化鯤之濤,噓之以還。比還而髮盡白,形如枯臘,人無識之者。乃再拜稽首,以謝其友,伸天而矢之曰:「予所弗悔者有如日。」其友笑曰:「悔則悔矣,夫何及乎?」人謂蹷叔三悔以沒齒,不如不悔之無憂也。

  詬食
  齊人有好詬食者,每食必詬其僕,至壞器投匕箸,無空日。館人厭之,忍弗言,將行,贈之以狗,曰:「是能逐禽,不腆以贈子。」行二十里而食,食而召狗與之食。狗嗥而後食,且食而且嗥。主人詬於上,而狗嗥於下,每食必如之。一日,其僕失笑,然後覺。郁離子曰:「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又曰:「飲食之人,則人賤之。」斯人之謂矣。

  玄石好酒
  黔中仕於齊,以好賄黜而困,謂豢龍先生曰:「小人今而痛懲於賄矣,惟先生憐而進之。」又黜。豢龍先生曰:「昔者,玄石好酒,為酒困,五臟熏灼,肌骨蒸煮如裂,百藥不能救,三日而後釋,謂其人曰:吾今而後知酒可以喪人也,吾不敢復飲矣。』居不能閱月,同飲至,曰試嘗之。始而三爵止,明日而五之,又明日十之,又明日而大爵,忘其欲死矣。故貓不能無食魚,雞不能無食蟲,犬不能無食臭,性之所耽,不能絕也。」

  句章野人
  句章之野人,翳其藩以草,聞唶唶之聲,發之而得雉,則又翳之,冀其重獲也。明日往聆焉,唶唶之聲如初,發之而得蛇,傷其手以斃。郁離子曰:是事之小,而可以為大戒者也。天下有非望之福,亦有非望之禍。小人不知禍福之相倚伏也,則僥倖以為常。是故失意之事,恒生於其所得意,惟其見利而不見害,知存而不知亡也。

  犁冥
  犁冥之梁父之山,得瑪瑙焉,以為美玉而售之。人曰:「是瑪瑙也,石之似玉者也。若以玉價售,徒貽人笑,且卒不克售,胡不實之?雖不足爾欲,售矣。」弗信,則抱而入海,將之燕,適海有怪濤,舟師大怖,遍索於舟之人曰:「是必舟有寶,而龍欲之耳。有則亟獻之,無惜,惜胥沒矣。」犁冥拊膺而哭,問其故,曰:「余實有重寶,今將獻之,不能不悲耳。」索而視之,瑪瑙也。舟師啞然,忘其怖而笑曰:「龍宮無子,不能識此寶也。」

  姑蘇圍
  姑蘇之城圍,吳王使太宰伯嚭發民以戰,民詬曰:「王日飲而不虞寇,使我至於此,乃弗自省,而驅予戰。戰而死,父母妻子皆無所托;幸而勝敵,又不云予功。其奚以戰?」太宰嚭以告王,請行賞。王恡不發。請許以大夫之秩,王顧有難色。王孫雄曰:「姑許之,寇退,與不與在我。」王乃使太宰嚭布令。或曰:「王好詐,必誑我。」國人亦曰:「姑許之,寇至,戰不戰在我。」於是王乘城,鴟夷子皮虎躍而鼓之,薄諸閶闔之門,吳人不戰。太宰嚭帥左右扶王以登臺請成,弗許。王伏劍,泰伯之國遂亡。

  鄙人學蓋
  鄭之鄙人學為蓋,三年藝成而大旱,蓋無所用,乃棄而為桔槔,又三年藝成而大雨,桔槔無所用。則又還為蓋焉。未幾而盜起,民盡改戎服,鮮有用蓋者。欲學為兵,則老矣。郁離子見而嗟之曰:「是殆類漢之老郎與,然老與少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藝事繇己之學,雖失時在命,而不可盡謂非己也。故粵有善農者鑿田以種稻,三年皆傷於澇,人謂之宜泄水以樹黍,弗對,而仍其舊。其年乃大旱,連三歲,計其獲則償所歉而贏焉。故曰:『旱斯具舟,熱斯具裘。』天下之名言也。」

  世農易業
  狐邱之野人世農,農田之入儉,恒思易其業,而未有加於農者。其舅之子騶於邑大夫,歸而華其衣,見而企焉,遂棄農而往為騶。其主曰:「汝自欲耳,余弗女逐也,三年而不返,則汝之田與廬,吾當使他人營之,無悔也。」跽而辭曰:「唯。」越三年,而其所事者物故,欲復歸,而田與廬皆易人矣。故主憐而召之,而其同里皆疾其亡故而違常也,遂恧不敢復而途殍焉。或以語郁離子,郁離子曰:「古稱良農不為水旱輟耕,良賈不以折閱廢市,正謂此也。吳人有養猿於籠十年,憐而放之,信宿而輒歸,曰:『未遠乎?』舁而舍諸大谷。猿久籠而忘其習,遂無所得食,鳴而死。是以古人慎失業也。」

  多疑難與共事
  郁離子曰:「多疑之人不可與共事,僥倖之人不可與定國。多疑之人其心離,其敗也以擾;僥倖之人其心汰,其敗也以忽。夫惟其多疑也,而後逢迎之夫集焉;惟其僥倖也,而後亡忌憚之夫集焉。逢迎之夫,道其猜而揜其明;亡忌憚之夫,盈其欺而厲其暴。然後益疑其所不當疑,而決其所不當決。敗而後悔,奚及哉?」

  天道
  盜子問於郁離子曰:「天道好善而惡惡,然乎?」曰:「然。」曰:「然則天下之生,善者宜多而惡者宜少矣。今天下之飛者,烏鳶多而鳳凰少,豈鳳凰惡而烏鳶善乎?天下之走者,豺狼多而麒麟少,豈麒麟惡而豺狼善乎?天下之植者,荊棘多而稻粱少,豈稻粱惡而荊棘善乎?天下之火食而豎立者,姦宄多而仁義少,豈仁義惡而姦宄善乎?將人之所謂惡者,天以為善乎?人之所謂善者,天以為惡乎?抑天不能制物之命,而聽從其自善惡乎?將善者可欺,惡者可畏,而天亦有所吐茹乎?自古至今,亂日常多,而治日常少;君子與小人爭,則小人之勝常多,而君子之勝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惡惡而若是戾乎?」郁離子不對。盜子退謂其徒曰:「甚矣!君子之私於天也,而今也辭窮於予矣。」

  繭絲
  郁離子曰:「蠶吐絲而為繭以自衛也,卒以烹其身,而其所以賈禍者,乃其所自作以自衛之物也。蠶亦愚矣哉!蠶不能自育,而托於人以育也,托人以育其生,則竭其力戕其身以為人用也弗過。人奪物之所自衛者為己用,又戕其生而弗之恤矣,而曰天生物以養人。人何厚物何薄也?人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育天下之物,則其奪諸物以自用也亦弗過。不能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蚩蚩焉與物同行,而曰天地之生物以養我也,則其獲罪於天地也大矣。」

  東陵侯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懑者思嚏。吾聞之畜極則泄,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邱之下必有濬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情為欲使
  郁離子曰:「氣者,道之毒藥也;情者,性之鋒刃也。知其為毒藥、鋒刃而憑其行者,欲使之也。嗚呼!天與人神靈者也,而皆不能不為欲所使,使氣與情得以逞其能,而性與道反隨其如往。造化至此,亦幾乎窮類!」

  枯荷履雪
  郁離子見披枯荷而履雪者,惻然而悲,涓然而泣之沾其袖,從者曰:「夫子奚為悲也?」郁離子曰:「吾悲若人之阽死而莫能恤也。」從者曰:「夫子之志則大矣,然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悲焉?夫子過矣。」郁離子曰:「若不聞伊尹乎?伊尹者,古之聖人也,思天下有一夫不被其澤,則其心愧恥若撻於市。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而我下能,寧無悲乎?」從者曰:「若是則夫子誠過矣!伊尹得湯而相之,湯以七十里之國為政於天下,有人民焉、有兵甲焉而用之,執征伐之權,以為天下君,而伊尹為之師,故得志而弗為,伊尹恥之。今夫子羈旅也,伊尹之事非夫子之任也,夫子何為而悲哉?且吾聞之:民,天之赤子也,死生休戚,天實司之。譬人之有牛羊,心誠愛之,則必為之求善牧矣。今天下之牧無能善者,夫子雖知牧,天弗使牧也,夫子雖悲之,若之何哉?」遇而歌曰:「彼岡有桐兮,此澤有荷,葉不庇其根兮,嗟嗟奈何!」郁離子歸,絕口不譚世事。

  聖人不知
  楚南公問於蕭廖子雲曰:「天有極乎?極之外又何物也?天無極乎?凡有形必有極,理也,勢也。」蕭寥子雲曰:「六合之外,聖人不言。」楚南公笑曰:「是聖人所不能知耳,而奚以不言也。故天之行,聖人以曆紀之;天之象,聖人以器驗之;天之數,聖人以算窮之;天之理,聖人以易究之。凡耳之所可聽,目之所可視,心思之所可及者,聖人搜之,不使有亳忽之藏。而天之所閟,人無術以知之者惟此。今又不曰不知,而曰不言,是何好勝之甚也!」

  牧豭
  項羽既自立為西楚霸王,都彭城,狙邱先生自齊之楚,牧豭請見曰:「先生曷之往?」先生曰:「我將見楚王。」牧豭曰:「先生布衣也,而見楚王,亦有說乎?」先生曰:「楚王起草萊,為天下除暴秦,分封諸侯而為盟主,我將勸之以仁義之道,帝皇之事。」牧豭曰:「善哉先生之盛心也!其若楚國之勳舊何?」狙邱先生不悅曰:「小人亦有知乎?是非若所及也。」牧豭曰:「臣牧豭者也,家貧無豭,而為人牧豭,豭蕃則主人喜而厚其傭,不則反之。故臣之牧豭也,舒舒蔫,詰朝而放之,使其蹢躅於叢灌之中,鼻糞壤而食腥穢,籍朽翳薈,負途以游,則皆繇繇然不苦牧,而獲主人之歡,以不後臣之傭。臣西家之子慕利而求其術,臣靳欲專之,弗以告也。西家子不能蕃豭,主人怪之,恒不足其傭。於是為豭作寢處焉,高其垣,潔其槽,旦而出之,日未入而收之,擇草以食之,不使啖穢臭。豭弗得逸,則皆亡之野。主人怒而逐之。今楚國之休戚臣皆豭也,豭得志則王喜,不得其志則王不喜矣,遑恤乎其他。而先生欲使之易其心,以行子之道,幸而弗聽,先生之福也。其或聽焉,而不待其終,則先生之策未效,而先亡王豭,王必怒。昔者衛鞅以帝王之道說秦孝公,終日不入耳,及以伯術語之,曾未移時,不覺其膝之前,何哉?彼功利之君,鮮不務近而忽遠,故非堯、禹不可與言道德,非湯、武不可與謀仁義。今楚王何如人哉?其所與立功業計政事者,非謫戍之刑徒,則殺人之亡命也,攘攘其心而炎炎其欲者也,而欲與之論道德行仁義,是何異於被鹿麋以冠裳,而使與人同飲食哉?而王非此不可也,無乃抗先生之神而無益於道乎?且先生之德不如仲尼,猶霄壤也。仲尼歷聘諸侯,卒棲棲而無合,然後危於匡,困於宋,餓於陳蔡之間,幾不免焉。今楚王之威,非直孔子之時諸侯大夫比也,先生之行,臣竊惑焉。」君子謂狙邱先生有救時之心,而不如牧豭之識事勢也。

  割癭
  夷門之癭人,頭沒於胛,而癭代為之元。口、目、鼻、耳俱不能為用,郢封人憐而為之割之。人曰:「癭不可割也。」弗聽。卒割之,信宿而死。國人尤焉,辭曰:「吾知去其害耳,今雖死,癭亦亡矣。」國人掩口而退。他日,有惡春申君之專者,欲言於楚王使殺之。荀卿聞之曰:「是不亦割癭之類乎?春申君之用楚非一日矣,楚國之人知有春申君而已,春申君去,則楚隨之,是子又欲教王以割癭也。」

  直言諛言
  郁離子曰:「烏鳴之不必有凶,鵲鳴之不必有慶,是人之所識也。今而有烏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喜,亦莫不惡之也;有鵲焉,日集人之廬以鳴,則其人雖恒憂,亦莫不悅之也。豈惟常人哉,雖哲士亦不能免矣。何哉?寧非以其聲與?是故直言人皆知其為忠,而不能卒不厭;諛言人皆知其為邪,而不能卒不惑。故知直言之為藥石,而有益於己,然後果於能聽;知諛言之為疢疾,而有害於己,然後果於能不聽。是皆怵於其身之利害而然也。是故善為忠者,必因其利害而道之;善為邪者,亦必因其利害而欺之。惟能灼見利害之實者,為能辨人言之忠與邪也。人欲求其心之惑,當於其聞烏鵲之鳴也識之。」

  世事翻覆
  郁離子與客泛於彭蠡之澤,風雲不興,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魚蝦之出沒皆見,畠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無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樂也!吾得托此以終其身焉足矣!」已而,山之雲出如縷,不頃刻而翳日,風歘然薄石而偃木,鼓穹嵁而雷九淵,輪旋而箕簸焉。客踸不能立,俯而噦,伏而不敢仰視,神逝魄奪如死,曰:「吾往矣!吾終身不敢復來矣!」郁離子曰:「世事亦若是也。夫千乘之君,坐朝而臨群臣,受言接詞,鮮不溫溫然。一朝而怒,莫敢攖其鋒,其何以異於水乎?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謂之儆不信,而死亡於夢寐者亡限也,無亦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乎。慎兢觀於呂梁,見其觸石而煦沫也,曳足而走曰:『吾何為冒是哉?』沒齒而不涉。君子以為知畏,其賢於海賈遠矣。故三峽之驚湍,望而知其能覆舟也,而蹈之以死者,不有其生者也。知泛之樂而不知風之可畏者,未嘗夫險者也。故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聖人不與也。』言其知禍而弗避也。」

  食鮐
  司城子之圉人之子,食鯸鮐而死,弗哭。司城子問之曰:「父與子有愛乎?」曰:「何為其無愛也?」司城子曰:「然則爾之子死而弗哭,何也?」對曰:「臣聞之:死生有命,知命者不苟死。鯸鮐毒魚也,食之者死,夫人莫不知也,而必食以死,是為口腹而輕其生,非人子也。是以弗哭。」司城子愀然歎曰:「好賄之毒其猶食鯸鮐乎?今之役役者無非口腹之徒也,而不知圉人之弗子也,甚矣!」

  說秦
  瑕邱子既說秦王,歸而有矜色,謂慎子曰:「人皆謂秦王如虎不可觸也,今僕已摩其鬚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獨步也。然吾嘗聞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徑尺而龜背,其下維千丈之谷,縣泉沃之,濕蘚被焉,無藤蘿以為援也。有野人負薪而越之,不留趾而達,觀者皆唶唶。或謂之曰:『是石梁也,人不能越,惟若能越之,得匪有仙骨乎?』使還而復之。其人立而睨之,則足搖而不能舉,目遠而不敢矚。今子之說秦王,是未睹夫石梁之險者也。是故過瞿塘而不栗者,未嘗驚於水者也;視狴犴而不惴者,未嘗中於法者也。使先生而再三之,則亦無辭以教僕矣。」

  夢騎
  芻甿之市,見市子之騎而都也,慕之,顧無所得馬,歸而惋形於色。一夕,乃夢騎,樂甚,寤而與其友言之。其友憐而與俱適市,僦馬與之,騎以如陌。馬見青而風,嘶而馳,駜然而驤,蹴然而若鳧,芻甿抱鞍而號,旋於馬腹之下,馬躍而過之,頭入於泥尺有咫。其友馳救之免。歸乃謂其子曰:「知命者有大戒,惟慎無乘馬而已。」

  石激水
  郁離子曰:「石激水,山激風,法激奸,吏激民,言激戎,直激暴。天下之紛紛生於激。是故小人之作亂也,繇其操之急,抑之甚,而使之東西南北無所容也。故進則死,退則死,進退無所逃也,則安得不避其急而趨其緩也哉?夫人之有欲如嬰兒之欲乳也。吾力不足以遏之,而又不能舒徐以開之,委曲以道之,乃欲以一介之微挫其鋒於頃刻,是何異乎以唾滅火,以瓠捍刃也哉?聖人知其無益也,故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及其見陽虎也,則應之曰:『諾,吾將仕矣。』而不與之爭也。陳恒弒其君,告夫三子,不可,則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而不與之辯也。夫如是何激之有哉?是故鯀堙洪水,禹乃導而疏之,然後地平天成之功不在鯀而在禹,何也?激不激之謂也。」

  楚巫
  楚俗尚鬼,鬼實弗神也,而其巫謀神之。乃陰構於邑俠,請以其利共。邑俠以其情通於國俠,故得悉聞有司之事與訟獄之勝負,驗如響。有不用巫言,則事之已右者必左,已左者必右。於是楚人之奉巫過於奉王令,寧違王禁而不敢違巫言。王聞之怒,命司馬戮巫而焚其祠。國人大噪,相與為訛言。於是楚旱,民皆以咎王,群小巫並起為讙,遍國中皆稱鬼。王與令尹謀盡殺巫,以問熊蟄父。熊蟄父曰:「是激也,未可。夫民愚而溺於禍福,彼方興用鬼,而吾驟遏之,未竟其所望,而謂吾怫其情,必怨。夫怨起於微而積者也。十家之邑,一日不能戶無事,而況楚國乎?有事莫不諉諸鬼,則莫不倚鬼以尤王,其奚以御之?不如因而亢之。小人能譸禍而不避亢,亢而後昭其許,則不戶說而喻,然後明正其法,蔑敢違矣。」乃命群巫推一大巫以主鬼而復其祠,國有事亦請焉。而大選縣公,平庶獄,寬征役,絕請謁,黜貪墨,國邑之俠皆屏跡。巫言多不中,民始懈會。鄙有西師,王集其國老以祈巫,巫不得先聞而失其辭,王以詰國老,國老愕,弗能對。乃屍巫而爇鬼,無一人敢復言鬼。

  公孫無人
  柳下惠之弟跖盜於魯,魯國人患之。公孫無人謂展季曰:「舜父瞽瞍而弟象,舜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有諸?」展季惻然無以應。明日而之盜跖,盜跖環甲兵以自衛,揖其兄以入,還而坐,揚揚然問曰:「聖人之聚有道乎?」展季曰:「有。」請問之,曰:「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財。德久則懷,政馳則散,財盡則離。故德者主也,致者佐也,財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財,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則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惡,聖人兼此三者而弗顛其本末,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盜跖怫然曰:「我之聚人也異於是。驅之以白刃,漬之以赤血。從我者與之,其不從我者屠之,焚燒其室廬,芟翦其妻孥,蕪其土田,割其恩愛,斷絕其顧念,使之不奪不食,舍我奚適。吾將以是橫行於天下,而非若長者之迂也。」展季啞然而返曰:「始吾謂人無不肖,皆異於禽獸,繇今觀之,殆不若矣。」遂隱於柳下,而別其族曰「柳下氏」。

  僰人養猴
  僰人養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規旋矩折,應律合節。巴童觀而妒之,恥己之不如也,思所以敗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張而猴出,眾賓凝嚀,左右皆蹈節,巴童佁然揮袖而出其茅栗擲之地,猴褫衣百爭之,翻壺而倒案,僰人呵之不能禁,大沮。郁離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師戰者,蠢然而螘集,見物則爭趨之,其何異於猴哉!」

  良心
  郁離子曰:「人莫不親其父母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親其父母也;莫不愛子也,而弗思他人之亦各愛其子也。故有殺人之父母與子而不顧者。及其父母與子之死,則不堪其悲,是其良心之未亡,猶可道而之善也。人有不能孝於父母,而鍾愛其子者,不思父母之於己,亦猶己之於子也,是其良心雖亡,而猶有存者,亦未至於不可道而之善也。是故聖人立教,因其善端而道之,使之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生之者天地父母,而成之者君師也。不然,名雖曰人,與禽獸何別焉?」

  飲漆毒水
  熊蟄父謂子離曰:「今有病渴,而刺漆汁以飲之。可乎?」曰:「不可。」「育魚於池而患獺,則毒其水,可乎?」曰:「不可。」曰:「然則子之王亦未之思也甚矣。王患民賦之不均也而用司馬發。司馬發極人力之所至,務盡收以為功,見利而不見民;民入不足以為出,老弱餓殍,田野荒虛,而王未之聞也。王患敵寇之未弭也,而用樂和。樂和悅士卒以剽掠,見兵而不見民;民視之猶虎狼,所過妻孥不保,而王未之知也。是何異乎刺漆汁以止渴,毒池水以禁獺哉?王如不寤,吾恐民非王民而國非王國矣。」

  石羊先生自歎
  石羊先生倚楹而歎曰:「嗚呼,予何為其生乎?人皆娭娭,我獨離離,人皆養養,我獨罔罔。謂天之棄之乎?則比人為有知。謂天之顧之乎?則何為使予生於此時?時乎命乎,我獨於罹。東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歸?獨不如魚與鱉乎,潛居於坻;又不如鴻與雁乎,插羽而飛。何不使之為土為石乎,而強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癢,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寇之貨,陷之以不測之機。」於是悲風振天,四野淒涼,浮雲不行,霰雪交零,日月為之無光七日。

  小人猶膏
  郁離子曰:「小人其猶膏乎?觀其皎而澤,瑩而媚,若可親也。忽然染之則膩,不可濯矣。故小人之未得志也,尾尾焉;一朝而得志也,岸岸焉。尾尾以求之,岸岸以居之,見於聲,形於色,欲人之知也如弗及。是故君子疾夫尾尾者。」

  鷹化為鳩
  文山之鷹既化為鳩,羽毛、爪觜皆鳩矣。飛翔於林木之間,見群羽族之翪然集也,瞿然忘其身之為鳩也,虺然而鷹鳴焉,群鳥皆翕伏。久之,有烏翳薄而窺之,見其爪觜、羽毛皆鳩而非鷹也,則出而噪之。鳩倉皇無所措,欲鬥則爪與觜皆無用,乃竦身入於灌。烏呼其朋而逐之,大困。郁離子曰:「鷹,天下之鷙也,而化為鳩,則既失所恃矣,又鳴以取困,是以哲士安受命而大含忍也。」

  城莒
  莒北離公城莒視絳都,正輿大夫諫曰:「晉天下之大國也,而作絳都,三年然後成,民猶弗堪,而況於莒乎?蕞爾國於晉不百一,以一企百,何異乎以羔服象乘乎?且城成而與守者民也,悉莒國之人不直晉一邑,而矧敢視絳。苟有事焉,民集於一隅,三則否矣。」乃損而參之,盡役其老幼,五年而不畢。楚師伐之,民不戰而潰。君子謂:「莒北離公子智不如螘。螘計其徒之多寡以作室,有戒則徙,徙各執其事,有蚳者負其蚳以行。今離公為國而不量其力,不喪何待?」

  寡悔
  郁離子曰:「食主於療饑,其功在飽,而甘旨不與焉。衣主於禦寒,其功在暖,而華飾不與焉。飽暖主也,甘旨華飾客也。言文而不信,行詭而不實,是專事為客而亡其主也,是猶構九成之樓,而以竹柱也。嗚呼,人之於事也,能辨識其何者為主,何者為客,而不失其權度,則亦庶幾乎寡悔矣夫!」

  晚成
  屠龍子失馬而治廄,人曰晚矣。屠龍子曰:「折肱而學醫,未晚也。昔者齊桓、晉文公皆先喪其國,而後歸為五伯。越王句踐犧於會稽,而後滅夫差,作諸侯長。知武子囚於楚,而後歸相晉侯,光復先君之業。孫子刖足,而後為大國師,破軍斬將,威動天下。伍子胥喪家出奔,而後入郢復其父兄之仇。范雎折脅拉齒於簀中,而後相秦斬魏齊。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際,孰不謂其當與枯荄落葉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輝煥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向使其甘於危亡而自暴也,則說已矣。故七月之旱,禾不生矣,猶可芟而望其穞;若以為晚而遂棄之,田卒荒矣。」數月而馬歸,人服其識。

  待士
  齊宣王與盼子游於囿,出鳥獸魚鱉而觀之,見其馴狎而不驚也,洋洋然有喜色。盼子問曰:「王何以能使之若是哉?」王曰:「吾惟其性之欲,而弗逆焉耳。」盼子曰:「王必以山林處其狐狸、猴猿,沼處其魚鱉,而澤處其鴻雁乎?」王曰:「然。」盼子曰:「王必以肉飽其虎豹,果飽其猴猿,稻粱飽其鴻雁,雞鶩飽其狐狸乎?」曰:「固然。」盼子曰:「使虎豹一日無肉,猴猿一日無果,鴻雁一日無稻粱,狐狸一日無雞鶩,則王能安之乎?」王曰:「不能也。」「今欲以澤沼處虎豹、狐狸、猴猿,而山林處鴻雁、魚鱉,則王能馴之乎?」王曰:「不能也。」曰:「然則王之所以處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所矣,彼必感王之德而知所以報王矣。今濟與洸鬥,河濟洸泗同溢,民庶流離,無人以拯之,臣請舉豹。三晉合兵伐我,侵車東至阿,無人以禦之,臣請舉虎。瀛博之間海溢,水冒於城郭,無人以疏之,臣請舉鱉。四郊多壘,烽火不絕,狗偷鼠竊,乘時而興,無人以治之,臣請舉狐。戎卒相持,千里饋餉,禾黍不登,倉廩空竭,無人以理之,臣請舉雁。禮典違闕,紀法失守,敵國使至,無人以應之,臣請舉猴。忠信不孚,民隱其情,斷獄多辟,無人以明之,臣請舉猿。力本無貲,草萊滋蔓,田野荒蕪,無人以闢之,臣請舉狸。而王可以坐鎮齊國矣。」王勃然色變。盼子曰:「王無怪也,臣以為王不惜桑麻之之地,以為山林沼澤;不惜人食,臣養禽獸者,為其足以承王之任使也。今皆不可,則必於人乎取之。而王之待士,未見有惟其性之欲而弗逆者也,未見有處之必以其處,而食之必以其食者也。則王之所重輕,人知之矣,而又欲繩之以王之徽纆,範之以王之榘度,強之以其所不能,迫之以其所不願,則任王之事者,非圖脯,則有所不得已焉耳。而欲望其悉心竭力,與王共治齊國,是何異乎築枯籜以防水,鑽朽木以取火哉?」於是宣王豁然大寤,投案而起,下令放禽獸,開沼澤,與民共之;禮四方之賢士,立盼子以為相。齊國大強秦、楚,致霸,盼子之力也。

  蛇蠍
  楚人有見蛇蠍而必殺之者;又有曲為之容,而惟恐人之傷之者。或曰:「斯二者孰是?」郁離子曰:「其亦殺之者是,而容之者非耳。」或曰:「人有害於人,傷成而受罪,律也。今蛇與蠍未嘗傷人,而輒殺之,不已甚乎?」郁離子曰:「是非若所及也。夫人與物之輕重,較然殊矣。蟲蛇之無知,而欲以待人者待之,不亦惑乎?昔者周公命庭氏射妖鳥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又命硩簇氏掌覆妖鳥之巢,著為典訓。故孫叔敖見兩頭之蛇殺而埋之,其母以為陰德。君子不非焉,況毒人之蟲,中之者不死則痍,而曰必待其傷成而後可殺,是以人命同於蟲蛇,其失輕重之倫,不亦甚哉?近世之為異端,以殺物為有罪報,而大小善惡無所別,故見惡物而曲為之容,私於其身為之,而不顧其為人之害,其操心心之不仁可見。吾故曰是非若所及也。」

  鵋䳢好音
  吳王夫差與群臣夜飲,有鵋䳢鳴於庭,王惡,使彈之。子胥曰:「是好音也,弗可彈也。」王怪而問之。子胥曰:「王何為而惡是也?夫有口則有鳴,物之常也,王何惡焉?」王曰:「是妖鳥也,鳴則不祥,是以惡之。」子胥曰:「王果以為不祥而惡之與?則有口而為不祥之鳴者,非直一鳥矣,王之左右皆能鳴者也。故王有過,則鳴以文之;王有欲,則鳴以道之;王有事,則鳴以持之;王有聞,則鳴以蔽之;王臣之順己者,則鳴以譽之;其不順己者,則鳴以毀之。凡有鳴必有為。故其鳴也,能使王喜,能使王怒,能使王聽之而不疑。是故王國之吉凶惟其鳴,王弗知也,則其不祥孰大焉,王胡不此之虞而鳥鳴是虞?夫吉凶在人,禽獸何知,若以為不祥,則慮而先為之防,求吾闕而補焉,所益多矣。臣故曰是好音也。」

  靳尚
  屈子謂楚襄王曰:「王之所以愛靳尚者,謂其善任使令與?夫國王國,民王民也,靳子有事焉,非王言不獲,是楚人之聽於靳子也,以王故。然則靳子無王不可也,而王亦何賴於靳子哉?今王委國靳子,食不由靳子則不甘於口,衣不繇靳子則不安於體,出號令不繇靳子則王心惘然以為不足,臣竊惑焉。昔商王受之任蜚廉、惡來輩也,惟王之所欲而奉之,揣王之心,度王之意,多方以迎合,自以為大忠於王,而不知為王集天下之怒,牧野之聚,王亡而身與之俱,亦何益哉?今靳子不鑒往轍,而王蠱是裕。王忱有德令,則靳子收其恩,曰:『余實為之。』民弗堪命,則曰:『余將若王何?』利究於下,而怨歸於上。臣恐楚國之非王國也。」襄王大怒,放屈子於湘江之源。屈子去楚,楚乃大弱於秦。

  論樂
  熊蟄父居楚,有見聞必言,不待王之問也。及其之宋,宋王雖問之,弗言。或曰:「宋王之待先生不薄於楚王,而先生或言焉,或不言焉,無乃異乎?」熊蟄父曰:「子亦嘗學樂乎?鼓鐘縣矣,和之以琴瑟,間之以笙磬,合止梲敔,然後八音諧而簫韶成矣。今有陳箏築笛缶,間以鐃鈸,和以羯鼓,雖有鳴球磬筦,其可以雜奏乎?是故雷不鳴於啟蟄,而鳴於日至,則夭道變;雞不鳴於向晨,而鳴於宵中,則人聽惑。」

  招安
  郁離子曰:「勸天下之作亂者,其招安之說乎。非士師而殺人,謂之賊;非其財而取諸人,謂之盜。盜賊之誅,於法無宥。秦以苛政罔民,漢王人關盡除之,而約三章焉:殺人、傷人及盜而已。秦民果大悅歸漢,漢卒有天下。繇是觀之,豈非他禁可除,而惟此三者不可除乎?天生民不能自治,於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殺之權,使之禁暴誅亂,抑頑惡而扶弱善也。暴不禁,亂不誅,頑惡者不抑,善者日弱以消,愚者化而從之,亦已甚矣;而又崇之以爵祿,華之以寵命,假之以大權,使無辜之民不可與共戴天者,釋其讎而服事焉,是誠何道哉!遂使天下之義士喪氣,勇士裂眥,貪夫悍客攘臂慕效,以要利祿,故曰勸天下之作亂者,招安之說。而世主弗寤也,悲夫!」或曰:「然則舞乾羽而苗格,非與?」曰:「甚哉!俗儒之梏於文以誤天下也。《舜典》曰:『竄三苗於三危。』又曰:『分北三苗。』夫竄與分北,皆非撫納降附之詞也,則豈因其來格而遂為之哉?非人情也。聖人豈為之?必也以兵臨之,而後分北。其來格者安之,頑不悛者竄之耳。又況乾羽,非特文舞,則非曰誕敷文德,而遂弛其伐苗之謀,明矣。《臯陶》曰:『苗頑弗即工,帝念哉,念茲在茲。』則有虞之君臣,不頃刻而忘苗,可想而見,豈若後世衰微偷情之君臣,以姑息為幸,而以勸賢之爵祿,勸天下之大憝哉!」盜犨以如芒之鉤,繫八尺之絲,構牛舌而牽之,宵夜而牛隨之行,莫之違也。故世之善盜牛者稱犨焉。郁離子曰:「是所謂盜道也。中其肯,扼其害,操其機而運之,蔑不從矣。」石羊先生曰:「此古人制盜之道也,今人弗能也,盜用之矣。」

  種穀
  罔與勿析土而農,耨不勝其草,罔並薙以焚之,禾滅而草生如初,勿兩存焉。粟則化而為稂,稻化為稗,胥顧以餒。乃得訴於後稷曰:「谷之種非良。」問而言其故,後稷曰:「是女罪也。夫谷繇人而生成者也,不自植也,故水泉動而治其畝,靈雨降而播其種,蜩螗鳴而芸其草,糞壤以肥之,泉流以滋之,其耨也,刪其非糞,不使傷其根;其植也,相其土宜,不使失其性。潦疏暵溉,舉不違時,然後可以望有秋。今女不師諸先民,而率繇乃心,以遏天生,乃弗懲爾躬,而歸咎於種之非良,其庸有愈乎?」

  汪罔僬僥
  汪罔之國人長,其脛骨過丈,捕獸以為食,獸伏則不能俯而取,恒饑焉。僬僥之國人短,其足三寸,捕蜩以為食,蜩飛則不能仰而取,亦恒饑焉。皆訴於帝媧,帝媧曰:「吾之分大塊以造女也,雖形有巨細,而耳、鼻、口、目、頭,腹、手、足、心、肝、腑、腸、毛孔、骨節,無彼此之多寡也。長則用其長,短則人用其短,不可損也,亦不可益也。若核之有仁,麼乎其微,而根、幹、枝、葉莫不具矣。若卵之有殼,塊乎其冥,而羽毛、觜抓無不該矣。今女欲為核之仁乎,卵之殼乎,是在女矣,非吾所能與也。」

  神仙
  虺韋問於羅離子奇曰:「或稱神仙,有諸?」曰:「有之。」曰:「何以知之?」曰:「以物。」請問之。曰:「狐,獸也;老楓,木也,而皆能怪變。人,物之靈,夫奚為不能怪變?故神仙人之變怪者也。怪可有不可常,是故天下希焉。」曰:「神仙不死乎?」曰:「死。」曰:「何以知之?」曰:「天以其氣分而為物,人其一物也。天下之物異形,則所受殊矣。修、短、厚、薄各從其形,生則定矣,惟神仙為能有其受,而焉能加之?故物之大者一天而無二。天者眾物之共父。神仙,人也,辦子之一也,能超乎其群而不能超乎其父也。夫如是而後元氣得以長為之主,不然則非天矣。」

  貪利貪德辯
  郁離子曰:「貪與廉相反,而貪為惡德,貪果可有乎?匹夫貪以亡其身,卿大夫貪以亡其家,邦君貪以亡其國與天下,是皆不知貪者也。知貪者其惟聖人乎。聖人之於仁義道德,猶小人之於貨財金玉也,小人之於貨財金玉無時而足,聖人之於仁義道德亦無時而足。是故文王、周公、孔子皆大聖人也。文王視民如傷,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以夜繼日,坐而待旦;孔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聖人之貪於仁義道德若是哉!故以其貪貨財金玉之心而貪仁義道德,則昏可明,狂可哲,而人弗能也。故於貨財金玉則貪,而於仁義道德而廉,遂使天下之人專名貪為惡德而惡之,則小人之罪也。」

  論鬼
  管豹問曰:「人死而為鬼,有諸?」郁離子曰:「是不可以一定言之也。夫天地之生物也,有生則必有死。自天地開闢以至於今,幾千萬年,生生無窮,而六合不加廣也,若使有生而無死,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人矣。故人不可以不死者,勢也。既死矣而又皆為鬼,則盡天地之間不足以容鬼矣。故曰人死而皆為鬼者,罔也。然而二氣之變不測,萬一亦有魂離其魄而未遂散者,則亦暫焉而不能久也。夫人之得氣以生其身,猶火之著木然。魂其燄,體其炭也。人死之魂復歸於氣,猶火之滅也,其燄安往哉?故人之受氣以為形也,猶酌海於杯也,及其死而復於氣也,猶傾其杯水而歸諸海也,惡得而恒專之以為鬼哉?曰:「然則人子之祀其祖父也,虛乎?」曰:「是則同氣相感之妙也。是故方諸向月可以得水,金燧向日可以得火,此理之可見者也。虞琴彈而薰風生,夔樂奏而鳳凰來,聲氣之應不虛,故鬼可以有可以無者也。子孝而致其誠,則其鬼繇感而生,否則虛矣。故廟則人鬼享,孝誠之所致也。不然,先王繼絕世以復明祀,豈其鬼長存而餒,乃至此而復食耶?」

  江淮之俗
  江淮之俗,以斗指寅、申、亥為天、地、水三官,按罪錫福之月,而致齋以邀祥焉。滿三年計之,多不得祥而得禍。人曰:「若是乎鬼神之渺茫也。」郁離子曰:果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夫神聰明而正直者也。惟其聰明也,故無蔽焉;惟其正直也,故無私焉:無蔽無私不可欺也,則亦不可媚也。今擇其按罪錫福之辰而齊焉,是欺之也、焚香焫燭,朝夕稽叩拜跪,是媚之也。人之稍有知識者不受欺與媚,而況於聰明正直之鬼神乎?今之致齊者,非濫官、污吏、奸胥、悍卒,即市井豪儈及巨商大賈之為富而不仁者,使鬼神果有按罪錫福之典,則斯人也降之祥乎?降之禍乎。故曰若是則鬼神不渺茫矣。

  岳祠
  郁離子觀於岳祠,悵然歎曰:「悲哉!先王之道隱,而鬼神亦受人之誣也,而況於人乎?」管豹問曰:「何也?」郁離子曰:「若不聞聖人之言曰: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言泰山不享非禮之祭也。今也又從而為之祠,形其神而配以妃,不亦誣且褻乎?夫人之生死有天命焉,福善禍淫天之道也。使誠有鬼司之,猶當奉若帝命,其敢受非禮之祈而淫縱其禍福於其所不當得者乎?而祠以私之,是以濁世之鄙夫待鬼神也,其不敬孰大焉。」

  天下貴大同
  海島之夷人好腥,得蝦、蟹、螺、蛤皆生食之,以食客,不食則咻焉。裸壤之國不衣,風冠裳則駭,反而走以避。五谿之蠻羞蜜唧而珍桂蠹,貢以為方物,不受則疑以逖。郁離子曰:「世之抱一隅之聞見者,何莫非是哉!是故眾醉惡醒,眾貪惡廉,眾淫惡貞,眾污惡潔,眾枉惡直,眾惰惡勤,眾佞惡忠,眾私惡公,眾嫚惡禮,猶鴟鴞之見人而赫也。故中國以夷狄為寇,而夷狄亦以中國之師為寇,必有能辨之者,是以天下貴大同也。」

  麋虎
  虎逐麋,麇奔而闞於崖,躍焉,虎亦躍而從之,俱墜而死。郁離子曰:「麋之躍於崖也,不得已也。前有崖而後有虎,進退死也。故退而得虎,則有死而無生之冀;進而躍焉,雖必墜,萬一有無望之生,亦愈於坐而食於虎者也。若虎則進與退皆在我,無不得已也,而隨以俱墜,何哉?麋雖死而與虎俱亡,使不躍於崖,則不能致虎之俱亡也。雖虎之冥,亦麋之計得哉。嗚呼,若虎可以為貪而暴者之永鑒矣!」

  躁人
  晉、鄭之間有躁人焉,射不中則碎其鵠,奕不勝則齧其子。人曰:「是非鵠與子之罪也,盍亦反而思之乎?」弗喻。卒病躁而死。郁離子曰:「是亦可以為鑒矣。天民猶鵠也,射之者我也,射得其道則中矣;兵猶子也,行之者我也,行得其道則勝矣。致之無藝,用之無法,至於不若人而不勝其憤,恚非所當恚,烏得而不死?」

  立教
  郁離子曰:「今有人焉,坐高堂之上,指使臧獲,則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不得其心而怒叱左右,甚之色與聲並厲。左右承顏而接官,懼其怒之將己遷也,而亦以厲出之。受指使者不知吾怒之所在,則倉惶而愈亂,愈不得於吾心,則吾之怒愈加,出愈厲。承顏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以意度意,愈甚而愈吾違。故小怒則小違,大怒則大違,雖以劍挺臨之,不能使之得吾心也。是故君子之使人也,量能以任之,揣力而勞之;用其長而避其缺,振其怠而提其蹷;教其所不知,而不以我之所知齎之;引其所不能,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誨之循循,出之申申,不震不暴,匪怒伊教。夫如是,然後懲之而不敢懟,刑之而不敢怨。詩曰:『豈弟君子,民之父母。』如是,斯可以為民之父母矣。」

  應侯止秦伐周   秦起兵欲攻周,國人皆不與。應侯謂秦昭王曰:「臣之里公孫弗忌,弱其鄰之老而謀食飲之,裒其徒謂之曰:『彼予鄰之叟也,富而嗇,吾將與若往食飲之。』其徒曰:『彼雖富而甚嗇,其奚以食飲之?』曰:『我且盜之。』其徒皆愀然。明日又欲往,其徒曰:『子之謀鄙,盍更諸?』曰:『我將脅而取之。』其不從者半,弗果往。他日,又曰:『請以貨先為之市,具禮召主人而酬酢之,多取物而日稽其直,且速其子弟以為常,不數歲,吾將竭其藏,何如?』其徒皆欣然從之。夫三言者其以不道取諸人均也,而有從不從焉者,避其名也。今周天下之共主也,無桀、紂之惡,無辭而攻之,誰甘受其名?臣固知國人之不與也。」

  樹怨   郁離子曰:「樹天下之怨者,惟其重己而輕人也。所重在此,所輕在彼,故常自處其利而遺人以不利,高其智以下人之能,而不顧夫重己輕人,人情之所同也。我欲然,彼亦欲然,求其欲弗得則爭。故爭之弗能,而甘心以讓人者,勢有所不至,力有所不足也,非夫人之本心也。勢至力足而有所不為,然後為盛德之人,雖不求重於人,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輕之,是謂不求而自至。今人有悻悻自任者,矜其能以驕,有不自己出,則不問是非皆以為未當,發言盈庭,則畏之者唯唯,外之者默默焉。然後揚揚乎自以為得,而不知以其身為怨海,亦奚益哉?昔者智伯之亡也,惟其以五賢陵人也。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檢其身,使亡國敗家接踵相繼,亦獨何哉?」

  唐蒙薜荔
  唐蒙與薜荔俱生於松、樸之下,相與謀所麗。唐蒙曰:「樸,不材木也,薈而翳。松,根石髓而生茯苓,是惟百藥之君,神農之雨師,食之以仙。其膏入土,是為琥珀,爰與冰玉、瑯玕同為重寶。其幹聳壑而干霄,其枝樛流,其葉扶疏,爰有百樂弦筦之音。吾舍是無以麗矣。」薜荔曰:「信美,然繇僕觀之,不如樸矣。夫美之所在,則人之所趨也。故山有金則鑿,石有玉則劚,澤有魚則竭,藪有禽則薙。今以百尺梢雲之木,不生於窮崖絕谷人跡不到之地,而挺然於眾覿,而又曰有茯苓焉,有琥珀焉,吾知其戕不久矣。」乃梟而附於樸,鑽蠐螬之穴以入其條,纏其心而出焉。於是樸之葉不生,而柯枚條幹悉屬於薜荔,中虛而外皮索籜如也。歲餘,齊王使匠石取其松以為雪宮之梁。唐蒙死,而薜荔與樸如故。

  畏鬼
  荊人有畏鬼者,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莫不以為鬼也。盜知之,於是宵窺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若是者四五,然後入其室,空其藏焉。或侜之曰:「鬼實取之也。」中心惑而陰然之。無何,其宅果有鬼,繇是物出於盜所,終以為鬼竊而與之,弗信其人盜也。郁離子曰:「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二世之心疑矣,乃遏其請以怒恬,又煽其憤以激帝。知李斯之有諫也,則揣其志而先宣之,反覆無不中。於是君臣之猜不可解,雖謂之曰:『高實為之。』弗信也。故曰:『讒不自來,因疑而來;間不自人,乘隙而入。』繇其明之先蔽也。」

  賞爵
  郁離子與艾大夫偕謀盜,士有俘盜以請賞者,予之金,不願而請爵。大夫不可,郁離子請予之。大夫曰:「爵王章也,弗可濫也。」郁離子曰:「大夫之言是也。然吾嘗觀於圃人矣,果實之未摘,雖其家人不敢求嘗焉;及其既摘,而餘則蚊蚋皆聚而咂之矣。漢曲之處女,色若朝虹,觀者慕之,不敢求也;一旦於倡家,則儇子、佻夫、庸奴、賤皂之有金者,皆得而覬之。今朝遷之尊爵,大盜得之,士之有恥者弗欲仕矣,而猶有願之者,未之思也,矧敢靳乎?北鄙之僚人以肉豢狗,而怒其子竊食其瞉,於是室家離心。子必悔之。」

  井田可復
  或問於郁離子曰:「井田可復乎?」郁離子曰:「可。」曰:「何如其可也?」曰:「以大德戡大亂則可也。夫民情久佚則思亂,亂極而後願定。欲謀治者必國民之願定而為之制,然後疆無梗,猾無閭。故令不疚而行。」請問之,曰:「天下之宴安也,人不嘗苦辛,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而易於怨上。故一拂其欲,則憤激而思變,有從而倡之,亂斯作矣。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非為苟也,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故民猶馬也,廄牧以安之,豆粟以飫之,旦而放之,莫不振鬣而奔風,牝鳴而牡應,嘶馳騠突,惟意所如,不可逐而馽也,及其負鹽車,歷羊腸,流汁踠足,饑不得秣,倦不得息,踰數百千里而歸,望皂櫪如弗及,見圉人而敂沫,則雖鞭之使逸,否矣。及此而調之,其有不服者乎?是故聖人與時偕行,時未至而為之,謂之躁;時至而不為之,謂之陋。今民風不淳,而古道之廢興,欲不欲者各半。故以大德戡大亂,則井田亦可復也。」

  竊糟
  客有好佛者,每與人論道理,必以其說駕之,欣欣然自以為有獨得焉。郁離子謂之曰:「昔者魯人不能為酒,惟中山之人,善釀千日之酒,魯人求其方,弗得。有仕於中山者,主酒家,取其糟歸,以魯酒漬之,謂人曰:『中山之酒也。』魯人飲之,皆以為中山之酒也。一日,酒家之主者來,聞有酒,索而飲之,吐而笑曰:『是予之糟液也。』今子以佛誇予可也,吾恐真佛之笑子竊其糟也。」

  論物理
  郁離子曰:「天地之呼吸,吾於潮汐見之:禍福之素定,吾於夢寐之先兆見之;同聲之相應,吾於琴之弦見之;同氣之相求,吾於鐵與磁石見之;鬼神之變化,吾於雷電見之;陰陽五行之消息,人命係其吉凶,吾於介鱗之於月見之;祭祀之非虛文,吾於豺獺見之;天樞之中,吾於子午之針見之;巫祝之理不無,吾於吹蠱見之;三辰六氣之變有占而必驗,吾於人之脈色見之,觀其著以知微,察其顯而見隱,此格物、致知之要道也。不研其情,不索其故,梏於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

  慎爵
  郁離子謂執政者曰:「物之所貴於天下者,以其少有而難得也。如使明珠如沙,黃金如土,則人皆得而有之,其何以能貴乎?故服有章,爵有等,使人不可以妄覬,然後王命尊而榮辱行。此鼓舞天下之奇貨也。昔者趙王得于闐之玉以為爵曰:『以飲有功者。』邯鄲之圍解,王跪而執爵進酒,為魏公子壽,公子拜嘉焉。故鄗南之役,王無以為賞,乃以其爵飲將士,將士飲之皆喜。於是趙人之得爵飲,重於得十乘之祿。及其後王遷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於是秦伐趙,李牧擊卻之,王取爵以飲將士,將士皆不飲而怒。故同是爵也,施之一不當,則反好以為惡。不知寶其所貴而已矣。」

  天裂地動
  或曰:「《傳》曰:『天裂陽不足,地動陰有餘。』然乎?」郁離子曰:「天道幽微,非可億也。然以吾觀之,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陰有餘未必然也。夫天渾渾然氣也,地包於其中,氣行不息,地以之奠,今而動焉,豈地之自動乎?觀乎地之動也,蓋象夫震掉顫惕,而不為跳躍奮舞之狀也。夫既不為跳躍奮舞,則豈地之自動乎?其必有以使之然矣。然則地之動也,非其自動也,繇其所麗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猶舟之在水,其動也繇乎水,非舟之自動也。吾固曰天裂陽不足是也:地動亦陽不足,而非陰有餘也。」

  羹藿
  鄭子叔逃寇於野,野人羹藿以食之,甘。歸而思焉,采而茹之,弗甘矣。郁離子曰:「是豈藿之味異乎?人情而已。故有富而棄其妻、貴而遺其族者,繇遇而殊之也。昔楚昭王出奔而亡其屨,使人求之以百金,曰:『吾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故論功而未及者皆不怨,非術也,誠之感也。」

  大智
  郁離子曰:「人有智而能愚者,天下鮮哉。夫天下鮮不自智之人也,而不知我能,人亦能也。人用智而偶獲,遂以為我獨,於是乎無所不用。及其久也,雖實以誠行之,人亦以為用智也,能無窮乎?故智而能愚,則天下之智莫加焉。鬼神之所以神於人者,以其不常也。惟不常,故不形,不形故不可測。人有作為不可測者,自以為不可測,而不知其為人所測。故智不自智,而後人莫與爭智。辭其名,受其實,天下之大智哉!」

  安期生
  安期生得道於之罘之山,持赤刀以役虎,左右指使進退,如役小兒。東海黃公見而慕之,謂其神靈在刀焉,竊而佩之。行遇虎於路,出刀以格之,弗勝,為虎所食。郁離子曰:「今之若是者眾矣。蔡人漁於淮,得符文之玉,自以為天授之命,乃往入大澤,集眾以圖大事,事不成而赤其族,亦此類也。」

  行幣有道
  或問於郁離子曰:「幣之不行而欲通,有道乎?」郁離子曰:「在治本。」「何謂治本?」曰:「幣非有用之物也,而能使之流行者,法也。行法有道,本之以德政,輔之以威刑,使天下信畏,然後無用之物可使之有用。今盜起而不討,民不知畏信。法不行矣,有用之物且無用矣,而況於幣乎?如之何其通之也?」

  重禁
  郁離子曰:「天下之重禁,惟不在衣食之數者可也。故鑄錢造幣雖民用之所切,而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必藉主權以行世。故其禁雖至死而人弗怨,知其罪之在己也。若鹽則海水也。海水天物也,煮之則可食,不必假主權以行世,而私之以為己,是與民爭食也。故禁愈切,而犯者愈盛,曲不在民矣。」或曰:『若是,則『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先王之禁亦過與?」曰:「先王之禁非奄其利而私之也,將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其情異矣,矧百畝之田無家不受,而不饑不寒乎?」

  七出
  或問於郁離子曰:「在律,婦有七出,聖人之言與?」曰:「是後世薄夫之云,非聖人意也。夫婦人以夫者,淫也、妒也、不孝也、多言也、盜也,五者天下之惡德也。婦而有焉,出之宜也。惡疾之與無子,豈人之所欲哉?非所欲而得之,其不幸也大矣,而出之,忍矣哉!夫婦人倫之一也。婦以夫為天,不矜其不幸而遂棄之,豈天理哉?而以是為典訓,是教不仁以賊人道也。仲尼沒而邪辭作,懼人之不信,而駕聖人以逞其說。嗚呼,聖人之不幸而受誣也久矣哉!」

  九難
  郁離子冥跡山林,友木石而侶猿猱,茅徑不開,草屋蕭然。隨陽公子過焉,坐定,公子作而言曰:「僕不佞,竊聞先生久矣,今幸得覜玉色,趨下風。僕聞有道之士不遺蒭蕘之言,願有陳焉。先生肯聽之乎?」
  郁離子曰:「唯唯!願奉教。」
  公子曰:「夏屋耽耽,繚以周垣。廣庭砥平,翼以飛樓。突室留春,清館含秋。高櫩楬䡾以翬騫,曾甍馺沓以雲浮。虹芳檀以承衡,獸蒼珉以負楹。浮柱錯落以星羅,碧瓦流離而水波。天華卉暐而冬敷,秀木修森以夏涼。流景入而成霞,潛籟動以生風,晃兮如閭闔之開,忽兮若筦弦之音。於是乎曼目蛾眉,窈窕成行,曳結煙之翠綃,鳴鏘泉之玉璫。眾樂張,華筵啟,肆金尊,澄芳醴。炮羔擊牛,烹燖鹿。臇玉珧,臛比目,膾躍湍之魴,炙拂雲之鵠,羹月窟之兔肺,腼霧谷之豹胎。和以麟髓之酥,芼以赬桂之荑。果則碧華之蓮,紫英之梨,霜柑盎蜜,丹荔凝脂,曼倩之桃若壺,安期之棗如瓜。羶肥既飫,清膬乃薦。踐笙簫,行組練,迅翔鵾,矯輕燕,熺金釭與綺燭,激妝豔以過電。良宵欲終,娛樂未足,雞膠膠以叫晨,留嘉賓以終曲。吾願與先生同之。」
  郁離子曰:「夏《書》曰:『酣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僕不願也。」
  公子曰:「百頃之園,樹以美木繁華,環以曲沼清池,黑石白沙,黝黝冥冥,岧岧亭亭,密密堂堂,畜陰泄陽。木則女貞、石楠、合歡、棕櫚,桐、柏、楓、櫨、椒、桂、杉、榆,葉如車輪,實若垂珠。春禽嚶鳴而相求,夏蟲鼓腋以呼秋,朝陽發旭以攄虹,夕嵐凝暉而欲流。草則鼠姑、玫瑰,芎蘭、茝衡,茭蔣、蒲菰,蘋萍浮生。丹苕抱木以垂翹,薜荔緣崖以舒榮,蔚披離以棽纚,激迅飈以揚馨。鳥則白鵫、黃鶯,翠鷸、錦雞,敷羽翰,摛文章,韡韡煌煌,若彤霞之間矞雲。魚則赤鯉、白鰷,鱖鯽、儵鯊,斑鱗、紫鰭,吹瀾生華。於是乎翠蓋飄搖,文鷁委蛇,嘉朋遠至,冠佩追隨,憩芳亭,酌瓊巵,攜佳人,泛漣漪,擾鳧鷖,發棹謳,釣遊鯖,弋潛龜,奏豔歌,賦新詩。邀姮娥於洞房,累日夕而忘歸。吾願與先生共之。」
  郁離子曰:「仲尼曰:『樂佚游,樂宴樂,損矣。』僕不願也。」
  公子曰:「五都之市,列肆千區,三川之衢,大車千兩,二江之津,舳艫千艘,家僮萬人,分方逐利。西極岷隴河源,康居大宛,出馬渥窪,流玉崑崙。東窮日本扶桑,玄菟樂浪,海岱青徐,三韓扶餘。南盡百粵七閩,蒙詔傜氓,穿胸交趾,鮫室蜃市。北陟無閭代恒,陰山北庭,卑耳孤竹,萬里沙漠。掇天琛,拾坤珍,山藏谷韞之英,蜚潛動植之精,莫不悉致而畢陳。爰有吉量驒騱,蒼兕文犀,足躡電而追風,角納象以成形。火齊玫瑰,瓊瑤璆琳,琪樹瑯玕,王母所栽。備五色,含八音,璀璨瓏璁,睒閃虎睛,獓胭旄牛,師類之毛,鬖髿披蓑,以纛以纓。珊瑚海柏,若木非木,若玉非玉,蕭森櫒索,葩椏籜落,其采有赩,沉檀羅縠,腦麝之香,郁烈芬芳,苾茀(香因)馧,螺甲龍涎,腥極返馨。鐘乳丹沙,金芽石英,鍊而服之,變為神仙。水晶玻璃,辟署清塵,琉璃木難,的皪暉光,豆蔻胡椒,蓽撥丁香,殺惡誅臊,易牙所珍。甘蕉木綿,香葛羅,柔暖輕涼,寒暑攸宜。翡翠鷫鷞,彩羽繡翰,玳瑁之龜,蠟質漆章。鼠毛之布,焚之炎炎,振之如霜。丹蝦之鬚,勁若抽虹,煥爛晶熒,望之欲流,撫之不濡。玄象之牙,厥大盈舟。狼虎熊羆,青貂白狐,文狨青狸,赤豹之皮,獑猢蜼,修毛髬,媕蚺蒙茸,洵美且溫。駝毳羔絨,細若游絲,軟若春綿。丹參紫芝,地膽天麻,靈藥千名,神農所嘗,起死回生,旋陰斡陽。蜀錦戎氈,越紙齊紈,跨海踰山,轉致流通。自北自東,自西自南,所至成市,所止成廛。於是乎鑱山出金,煮海收鹽,千鍤穿崖,聲翻九幽,萬灶歊煙,結為蒼雲。蜑艇蠻舠,出沒風濤,罔鰅鰫,曳鯉鰱,舉赤鱬,絡氐人,鉤鼊,繒鰝鰕,止水母,鑿蠣蠔,擒化鯤,縶翔鰩,罶鮪䍡鱺,牽鮦罣鱸,繫鱘引鰉,掣鱷連鮫,枕丁膠乙,兼取並積。鏃骨皮箙,磨鱗刮甲,齒牙鋒鍔,以函以戟,甕鮓乘鱐,其利什百。其重寶則有徑寸之珠,方尺之璧,騰光吐璟,閃日爍月,匣不能閟,土不能蝕,可以易旤回祥,傾城奪國。吾願與先生致之。」
  郁離子曰:「《傳》曰:『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九成之堂,十畝之庭,俯闤闠以當中,岌重門之崢嶸,甃以礱石,植以栝柏,牖以魚鱗,洞朗八櫺,左右蜂房,奕奕翼翼,冬暄夏清。輿馬達於陛除,鳴騶導以升階。高坐華裀,尊嚴若神,卒列貔貅,吏排雁行,肅肅蹌蹌,秩秩如也。聽欬傳聲,神撝鬼訶,發號施令,理訴決訟,出言而侍者辟易,指顧而瞻者跼蹐,千人離立,跂望顏色。其喜也,溫若春日之熙,其怒也,凜若秋霜之飛,雷霆起於頰舌,而死生判於筆下。吾願與先生謀之。」
  郁離子曰:「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款段之馬,黑貂之裘,囊無百錢,橐無贏金,慷慨辭家,踴躍遠游。曳裾而入公門,掉舌以動王侯,一語之合不覺前席,更僕秉燭,熏心酣骨,執鞭為之駭汗,虎士為之吐舌。於是出辭成法,建畫為律,條九章以富國,發六奇以制敵,陽謀陰間,神授鬼伏,指揮而白虹貫日,顧盼而長庚入月,蓋樗里不能測其機,孟賁不能當其決也。是以一言貴於千金,一諾重於千鈞。吹則猛虎豎毛,噓則寒谷生春,謦欬折五兵,譚笑卻三軍,氣使燕趙之豪,威讋齊楚之君。吾願與先生論之。」
  郁離子曰:「孔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戎卒十萬,虎賁三千,犀革之車,駕以駃騠,服以騊駼,造父御戎,烏獲為右,士如熊羆,馬如騰龍,豁闞炰烋,殷谷訇邱,掛以重鎧,被以鮫函,炫耀冬冰,燁燁晨星,純鉤太阿,縵理龜鱗,雄戟揚虹,厹矛掣蛇,舒光發輝,上纏斗杓。乃有角端之弓,魚牙之矢,控弦而滿月在手,覆彇而蹲甲吞羽,黃間谿子,時力距黍,九牛引挽,發若雷吼。於是乎白書如荼,赤羽如葒,大旆鋒旗,植以玄戈,建九斿之霓旂,蔚雲旋而猋迥,山陵為之低昂,太陽為之寢光。乃布天衡,乃列地衝,風雲鳥蛇,龍虎翕張,屹兮如山,儼兮若城,渾渾沌沌,莫窺其形。吾願與先生將之。」
  郁離子曰:「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僕不願也。」
  公子曰:「西方之域有真人焉,廣大神通,浩浩無涯。其力可以斡造化,回天地;其功可以拯墊溺,拔罪苦。起死扶生,剖頑燭冥;窈窈愔愔,蕩掃六淫;寂寂默默,滌除百惑。如翦草萊,不遺一荄;如龍用壯,莫我能當。不震不搖,障翳自消;不悚不難,百怪自散。如鏡去塵,其光粲新;如蓮出水,淨無泥滓。以能不滅不生,長存至精;不形不體,無往不在;放之無外,收之無內;幽靜恬漠,永享至樂。吾願與先生求之。」
  郁離子曰:「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僕不願也。」
  公子曰:「太極渾渾,分為乾坤,乾坤翕闢,結為日月,日月代明,播為五精,二五媾真,形而為人,玄黃兩間,獨為物靈,得天全也。是故軒轅黃帝訪於廣成子而受訣焉,其訣曰:『穆清漻兮沕杳冥,洞晃朗兮觀吾庭。掃氛埃兮驅蟲蛇,部署眾神兮集予家。時風雨兮若晦冥,疏不壅兮待其生。調其行兮和厥止,保其受兮為孝子。收六區兮歸一握,仁靈芽兮苴乃核,乘應龍兮入寥廓。』吾願與先生追之。」
  郁離子曰:「語曰:『死生有命。』僕不願也。」
  公子曰:「願聞先生之志。」
  郁離子愀然曰:「公子!三王既沒,孔子道塞;九流楊墨,百家並出;淫辭橫說,從橫反覆;慘害陰毒,恫疑恐惑,變幻白黑。如猋之發,可使晦曰;如水之激,可使漂石。縈紆迴遹,以蟊以賊,此其章章者也。其矯者則謂天地為蘧廬,黔首為蟲蛆,文章禮樂皆不足為,以耀以夸,使人染之如膏,吞之如鉤,虛浮譎詭,誑生罔死,舍形索影,慢棄倫理,此皆迷生之曲蹊,蠹世之巨蝎也。方今威弧絕弦,枉矢交流,旬始欃槍,降魄流精,為貙為豺,為蛟為蛇。犬失其主,化為封狼,奮爪張牙,飲血茹肉,淫淫灂灂,沉膏膩窮淵,積骸連太陵,無人以救之,天道幾乎熄矣。而欲以富樂為樂,娭遊為適,不亦悲乎?僕願與公子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若夫旁途捷岐,狙詐詭隨,鳴貪鼓愚,僥幸一時者,皆不願也。」
  於是公子赧然,頤頰發赤,目眊舌強,再拜受教,曰:「鄙人不學,乃今日始聞先生之言,如垢得滌。願為弟子,幸甚至哉,服膺無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