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金瓶梅

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ther parts of the world at no cost and with 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 You may copy it, give it away or 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If you are not located in the United States, you will have to check the laws of the country where you are located before using this eBook.

Title: 金瓶梅

Author: Xiaoxiaosheng

Release date: May 31, 2016 [eBook #52200]

Language: Chinese

Credits: Produced by Zeng Yu Wen

***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金瓶梅 ***

Produced by Zeng Yu Wen

Title: 金瓶梅 (Jin Ping Mei) Author: 蘭陵笑笑生 (Lanling Xiaoxiao Sheng)

序 金瓶梅序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姦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藉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醜,諸淫婦以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 生傚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 ,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著耳。」 同座聞之,歎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淫宣慾之尤矣!奉勸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後車,可也。

東吳弄珠客題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瓮,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吒獻威風;硃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閒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姦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閒,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閒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云參將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裡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家,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姦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裡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卧,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閒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 「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裡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兒。」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裡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閒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幾日卻在那裡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裡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裡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纔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裡,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裡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家後邊院子與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應伯爵拍著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麽?」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他二娘說罷。」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裡是,還在寺院裡好?」希大道: 「咱這裡無過只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裡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裡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希大笑罵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家我與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裡先去與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迴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裡坐的,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廝兒,手裡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裡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里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廝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裡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 只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裡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里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

  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裡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檐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裡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隻眼閉隻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隻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隻眼兒看你倒不好麽?”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個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麼人?’道者說: ‘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 ’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見伸出兩隻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白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麽?”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麽?”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裡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弔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裡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麽?”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 “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裡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搊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祗,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只見一個小廝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裡,娘請爹家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裡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癥,剛走到廳上,只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麼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隻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著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麽?”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這裡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裡。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松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松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裡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眾里長大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谷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松一日在街上閑行,只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松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松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朴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餘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家出身,生得白凈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卧。主家婆餘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里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凈。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松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松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鬆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松。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松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臢。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凈。”武松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松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松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松道: “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凈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裡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松應的去了。到縣裡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竈不乾凈,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武松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錶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籠絡歸來家裡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饊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他一撩鬥,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裡,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裡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註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松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註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裸,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麽?”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裡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註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註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麽?”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伙,口裡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廚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裡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裡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裡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裡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說這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勔,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叫奴心裡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武松道: “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並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帘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裡來,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帘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帘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鬏髻,一逕里縶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跨。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帘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帘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麽?”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 “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 “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姦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 “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 “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乾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 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詩曰:

  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   傞俹驚新態,含胡問舊名。影含今夜燭,心意幾交橫。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便道:“乾娘,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里針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乾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說,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有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西門慶道:“端的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乾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著。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兒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這雌兒等閑不出來,老身無事常過去與他閑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乾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乾此事,便買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他揀個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揀了日期,不肯與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坐吃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服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應與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卻難為這位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難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終不成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提在桌子上,便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杯兒酒,難得這官人壞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交你買,你便拿銀子,又央我買酒去並果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兩個在屋裡。他若焦燥跑了歸去時,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便著幾句甜話兒說入去,卻不可燥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箸下去,只推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聽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乾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乾娘幾時可行?”婆道:“只今晚來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歷日,細細說與他。你快使人送將綢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 “乾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於是作別了王婆,離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綢絹三匹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了玳安兒用氈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廝回去。正是:

  巫山雲雨幾時就,莫負襄王築楚台。

當下王婆收了綢絹綿子,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走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懶走動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歷日,借與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乾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廝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廝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乾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楞西補的來,早晚要替他尋下個兒。等那廝來,卻再理會。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小事兒無不管顧老身。又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裡俱全,又有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閑,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幾日倒閑,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歷日遞與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後日也不好,直到外後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歷頭來掛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婦人道:“何不將過來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凈,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凈,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裡,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裡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甚麼,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滷不知音。帶錢買酒酬姦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裡,取出生活來,一面縫來。王婆忙點茶來與他吃了茶。看看縫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便了。”那婆子聽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兒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和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點茶來吃,自不必說。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裡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裡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裡來,對那婦人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裡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綢絹,放在家一年有餘,不曾得做,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縫的又好又密,真個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拿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裡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罷,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門慶道: “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西門慶連忙應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麽?”婦人道:“不識得。”婆子道: “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不過貧家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閑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兒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裡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乾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鬥氣!”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有幾分情意歡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與王婆,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 “不消生受。”口裡說著恰不動身。王婆接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裡。

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睃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鮓、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裡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卻擺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道:“乾娘相待娘子滿飲幾杯。”婦人謝道:“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西門慶拿起箸來說道:“乾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低頭應道:“二十五歲。”西門慶道:“娘子到與家下賤內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又回應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裡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裡。”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到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婆子嘈道:“連我也忘了,沒有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今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裡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嘔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並如今娘子,也沒這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房下們也沒這大娘子一般兒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 “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裡。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與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兒別要說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卻又沒了。”婆子道:“耶嚛,耶嚛! 若有似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麽?”西門慶道: “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裡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向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說道:“乾娘,你拿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起身。睃那粉頭時,三鐘酒下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緣相湊遇風流。王婆貪賄無他技,一味花言巧舌頭。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詩曰:

  璇閨繡戶斜光入,千金女兒倚門立。橫波美目雖後來,羅襪遙遙不相及。   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掛長隨身。願得侍兒為道意,後堂羅帳一相親。

話說王婆拿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來,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壺裡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且和大官人吃著,老身直去縣東街,那裡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兒耽擱。”婦人聽了說:“乾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別人,沒事相陪吃一盞兒,怕怎的!”婦人口裡說“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兒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裡。當路坐了,一頭續著鎖。

這婦人見王婆去了,倒把椅兒扯開一邊坐著,卻只偷眼睃看。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著他,便又問道:“卻才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著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聽得,說道:“姓堵?”那婦人卻把頭又別轉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西門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卻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麽?”婦人聽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著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聽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著,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說道:“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卻說西門慶口裡娘子長娘子短,只顧白嘈。這婦人一面低著頭弄裙子兒,又一回咬著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兒。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脫了上面綠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這婦人只顧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著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卻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箸來。卻也是姻緣湊著,那隻箸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著不理他。他卻又待拿起箸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你的箸兒!”西門慶聽說,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說道:“怎這的羅唣!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說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說著,一面便摸他褲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廝纏人,我卻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得說聲:“乾娘饒恕!”王婆便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那婦人羞得要不的,再說不出來。王婆催逼道:“卻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婦人藏轉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語無憑,要各人留下件表記拿著,才見真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雲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婦人便不肯拿甚的出來,卻被王婆扯著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幾杯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罷。”便丟下王婆與西門慶,踅過後門歸來。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這雌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色系子女不可言。”婆子道: “她房裡彈唱姐兒出身,甚麼事兒不久慣知道!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強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我到家便取銀子送來。”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一面笑著,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紗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萬福,說道:“多謝大官人佈施!”因向西門慶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乾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裡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艷色新衣,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

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里來。正是:

  合歡桃杏春堪笑,心裡原來別有仁。

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

  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顏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裡喂料,也曾在茶房裡來叫,如今弄得許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甚麼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並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沒問甚麼?”婦人道:“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說道衣服做了,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說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內,二人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緻。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著翡翠紗衫,袖輓泥金帶。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

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緞子鞋兒,恰剛半叉,心中甚喜。一遞一口與他吃酒,嘲問話兒。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說:“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 “幾位哥兒?”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西門慶嘲問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相摟相抱,鳴咂有聲。那婆子只管往來拿菜篩酒,那裡去管他閑事,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玩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須,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   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鬥幾場。

少頃,婦人脫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戶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髮酵的饅頭,軟濃濃、紅縐縐出籠的果餡,真個是千人愛萬人貪一件美物:

  溫緊香乾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憐。喜便吐舌開顏笑,困便隨身貼股眠。   內襠縣裡為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若遇風流輕俊子,等閑戰鬥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為活計,那曉防姦革弊心。

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說:“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鄆哥道:“起動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說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這咱晚多定只在那裡。你小孩子家,只故撞進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那人,提了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茶坊里去。卻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線,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裡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兒!”望里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這小猴子那裡去?人家屋裡,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裡便尋出來。”王婆罵道:“含烏小囚兒!我屋裡那裡討甚麼西門大官?”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你那小囚攮的,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事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烏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裡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慄暴。鄆哥叫道:“你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 “賊肏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慄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著王婆茶坊里罵道:“老咬蟲,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這小猴子提個籃兒,逕奔街上尋這個人。卻正是:

  掀翻孤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閑花休採折,真姿勁質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心中正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過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等模樣,有甚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裡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裡有。”武大道:“我屋裡並不養鵝鴨,那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的賺得你恁肥耷耷的,便顛倒提你起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武大道:“小囚兒,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兒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東道,我吃三杯,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個小酒店里,歇下擔兒,拿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吃著。武大道:“好兄弟,你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完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疙瘩?”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一地裡沒尋處。街上有人道:‘他在王婆茶坊里來,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裡行走。’我指望見了他,撰他三五十文錢使。叵耐王婆那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裡尋他,大慄暴打出我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纔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這般屁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專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你問道真個也是假,難道我哄你不成?”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做鞋腳,歸來便臉紅。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朝打暮罵,不與飯吃,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見了我,不做歡喜。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大一條漢,元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的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二人也有個暗號兒,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個。若捉他不著,反吃他一頓好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你一狀子,你須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性命!”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王婆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今日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要說,只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先去惹那老狗,他必然來打我。我先把籃兒丟出街心來,你卻搶入。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奔入房裡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兩貫錢,我把你去,你到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錢並幾個炊餅,自去了。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也是和往日一般,並不題起別事。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了三盞吃了。”那婦人便安排晚飯與他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那裡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的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茶坊里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裡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還早些個。你自去賣一遭來,那廝七八也將來也。你只在左近處伺候,不可遠去了。”武大雲飛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你便飛奔入去。”武大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里來,向王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為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身起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如何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直我雞巴!”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那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一聲“你打”時,就打王婆腰裡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險些兒不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在壁上。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坊里來。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待要走去阻當,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那裡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下躲了。武大搶到房門首,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裡推得開!口裡只叫“做得好事!”那婦人頂著門,慌做一團,口裡便說道:“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紙虎兒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叫西門慶來打武大,奪路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不是我沒這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武大矮小,正踢中心窩,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打鬧里一直走了。鄆哥見勢頭不好,也撇了王婆,撒開跑了。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了得,誰敢來管事?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裡吐血,面皮臘渣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歸到家中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王婆家,和這婦人頑耍,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他濃妝艷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又沒人來採問。一日,武大叫老婆過來,分咐他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捉著你姦,你倒挑撥姦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這婦人聽了,也不回言,卻踅過王婆家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情孚意合,拆散不開。據此等說時,正是怎生得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是個撐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個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佈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既然我遮藏你們,我有一條計。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在一處,不耽驚受怕,我卻有這條妙計,只是難教你們!”西門慶道: “乾娘,周旋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件東西,別人家裡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裡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好下手。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卻把這砒霜下在裡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凈凈,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他待怎的?自古道:‘幼嫁從親,再嫁由身。’小叔如何管得暗地裡事!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到家去。這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娘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剪草除根,萌芽不發。大官人往家裡去快取此物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人生如泡影,何須死下殺人謀?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遞與王婆收了。這婆子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兒。如今武大不對你說教你救活他?你便乘此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里。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他若毒氣發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一蓋,不要使人聽見,緊緊的按住被角。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那藥發之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你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都揩沒了血跡,便入在材里,扛出去燒了,有甚麼不了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家手軟,臨時安排不得屍首。”婆子道:“這個易得。你那邊只敲壁子,我自過來幫扶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我來討話。”說罷,自歸家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遞與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回到樓上,看著武大,一絲沒了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婦人拭著眼淚道:“我的一時間不是,吃那西門慶局騙了。誰想腳踢中了你心。我問得一處有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武二來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銅錢,逕來王婆家裡坐地,卻教王婆贖得藥來。把到樓上,交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交你半夜裡吃了,倒頭一睡,蓋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半夜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放心睡,我自扶持你。”看看天色黑了,婦人在房裡點上燈,下麵燒了大鍋湯,拿了一方抹布煮在鍋里。聽那更鼓時,卻正好打三更。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裡?”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里,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得病好,管甚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里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的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松寬!正是: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幹,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裡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口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凈,便把衣裳蓋在身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凈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凈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發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不到後來網巾圈兒打靠後。”西門慶道:“這個何須你費心!”婦人道:“你若負了心,怎的說?”西門慶道:“我若負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天明就要入殮,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綻來怎了?團頭何九,他也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不肯殮。”西門慶笑道:“這個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快去吩咐他,不可遲了。”西門慶自去對何九說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誰能待,萬事無根只自生。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聞。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詞曰:

  別後誰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戀著山雞,輒棄鸞儔。   從此簫郎淚暗流,過秦樓幾空迴首。縱新人勝舊,也應須一別,灑淚登舟。

卻說西門慶去了。到天大明,王婆拿銀子買了棺材冥器,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就於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街坊都來看望,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眾街坊問道:“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不想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好是苦也!”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不好只顧問他。眾人盡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安穩過。娘子省煩惱,天氣暄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眾人各自散去。王婆抬了棺材來,去請仵作團頭何九。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裡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於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晚夕伴靈拜懺。不多時,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

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慢慢的走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老九何往?”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且停一步說話。”何九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里,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老九請上坐。”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人,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西門慶道:“老九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讓了一回,坐下。西門慶吩咐酒保:“取瓶好酒來。”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一面燙上酒來。何九心中疑忌,想道:“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蹊蹺。”兩個飲夠多時,只見西門慶向袖子里摸出一錠雪花銀子,放在面前說道:“老九休嫌輕微,明日另有酬謝。”何九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辭。”西門慶道:“老九休要見外,請收過了。”何九道: “大官人便說不妨。”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何九道:“我道何事!這些小事,有甚打緊,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西門慶道:“你若不受時,便是推卻。”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銀子。又吃了幾杯酒,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目,明日來我鋪子內支錢。”兩個下樓,一面出了店門。臨行,西門慶道:“老九是必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補報。”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只是這銀子,恐怕武二來家有說話,留著倒是個見證。”一面又忖道:“這兩日倒要些銀子攪纏,且落得用了,到其間再做理會便了。”於是一直到武大門首。只見那幾個火家正在門首伺候。王婆也等的心裡火發。何九一到,便間火家:“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入門,揭起帘子進來。王婆接著道:“久等多時了,陰陽也來了半日,老九如何這咱才來?”何九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那婦人穿著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鬏髻,從裡面假哭出來。何九道:“娘子省煩惱,大郎已是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病癥,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撇得奴好苦!”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心裡暗道:“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裡。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著了!”一面走向靈前,看武大屍首。陰陽宣念經畢,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定睛看時,見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皆突出,就知是中惡。旁邊那兩個火家說道:“怎的臉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何九道:“休得胡說!兩日天氣十分炎熱,如何不走動些!” 一面七手八腳葫蘆提殮了,裝入棺材內,兩下用長命釘釘了。王婆一力攛掇,拿出一弔錢來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就問:“幾時出去?”王婆道:“大娘子說只三日便出殯,城外燒化。”何九也便起身。那婦人當夜擺著酒請人,第二日請四個僧念經。第三日早五更,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個鄰舍街坊,弔孝相送。那婦人帶上孝,坐了一乘轎子,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棺材。不一時燒得乾乾凈凈,把骨殖撒在池子里,原來齋堂管待,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

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靈”。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紙、金銀錠之類。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打發王婆家去,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武大已死,家中無人,兩個肆意停眠整宿。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落後帶著小廝竟從婦人家後門而入。自此和婦人情沾意密,常時三五夜不歸去,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貪歡不管生和死,溺愛誰將身體修。   只為恩深情鬱郁,多因愛闊恨悠悠。要將吳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難歇休。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刮剌那婦人將兩月有餘。一日,將近端陽佳節,但見:

  綠楊裊裊垂絲碧,海榴點點胭脂赤。微微風動幔,颯颯涼侵扇。處處過端陽,家家共舉觴。

卻說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到王婆茶坊里坐下。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便問:“大官人往那裡來?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西門慶道:“今日往廟上走走。大節間記掛著,來看看六姐。”婆子道:“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裡,怕還未去哩。等我過去看看,回大官人。”這婆子走過婦人後門看時,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裡吃酒,見婆子來,連忙讓坐。婦人笑道:“乾娘來得正好,請陪俺娘且吃個進門盞兒,到明日養個好娃娃!”婆子笑道:“老身又沒有老伴兒,那裡得養出來?你年小少壯,正好養哩!”婦人道:“常言小花不結老花兒結。”婆子便看著潘媽媽嘈道:“你看你女兒,這等傷我,說我是老花子。到明日還用著我老花子哩!”說罷,潘媽道:“他從小是這等快嘴,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王婆道:“你家這姐姐,端的百伶百俐,不枉了好個婦女。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的他起。”潘媽媽道:“乾娘既是撮合山,全靠乾娘作成則個!”一面安下鐘箸,婦人斟酒在他面前。婆子一連陪了幾杯酒,吃得臉紅紅的,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告辭歸家。婦人知西門慶來了,因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將房中收拾乾凈,燒些異香,從新把娘吃的殘饌撇去,另安排一席齊整酒餚預備。

西門慶從後門過來,婦人接著到房中,道個萬福坐下。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怎肯帶孝!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用一張白紙蒙著,羹飯也不揪採。每日只是濃妝艷抹,穿顏色衣服,打扮嬌樣。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就罵:“負心的賊,如何撇閃了奴,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了?把奴冷丟,不來揪採。”西門慶道:“這兩日有些事,今日往廟上去,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那婦人滿心歡喜。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氈包內取出,一件件把與婦人。婦人方纔拜謝收了。小女迎兒,尋常被婦人打怕的,以此不瞞他,令他拿茶與西門慶吃。一面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乾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間,正要和你坐一坐。”婦人道:“此是待俺娘的,奴存下這桌整菜兒。等到乾娘買來,且有一回耽擱,咱且吃著。”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腿兒相壓,並肩一處飲酒。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雲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

  烏雲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狂風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雲飛來家。進入門來,把酒肉放在廚房下,走進房來,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笑嘻嘻道:“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到明日就教大官人賠我!”西門慶道:“你看老婆子,就是個賴精。”婆子道:“也不是賴精,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匹大海青。”婦人道:“乾娘,你且飲盞熱酒兒。”那婆子陪著飲了三杯,說道:“老身往廚下烘衣裳去也。”一面走到廚下,把衣服烘乾,那雞鵝嗄飯切割安排停當,用盤碟盛了果品之類,都擺在房中,燙上酒來。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交杯疊股而飲。西門慶飲酒中間,看見婦人壁上掛著一面琵琶,便道:“久聞你善彈,今日好夕彈個曲兒我下酒。”婦人笑道:“奴自幼粗學一兩句,不十分好,你卻休要笑恥。”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摟婦人在懷,看著他放在膝兒上,輕舒玉筍,款弄冰弦,慢慢彈著,低聲唱道:

  冠兒不帶懶梳妝,髻輓青絲雲鬢光,金釵斜插在烏雲上。喚梅香,開籠箱,穿一套素縞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樣。出繡房,梅香,你與我捲起簾兒,燒一炷兒夜香。

西門慶聽了,歡喜的沒入腳處,一手摟過婦人粉頸來,就親了個嘴,稱誇道:“誰知姐姐有這段兒聰明!就是小人在構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也沒你這手好彈唱!” 婦人笑道:“蒙官人抬舉,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順,是必過後休忘了奴家。”西門慶一面捧著他香腮,說道:“我怎肯忘了姐姐!”兩個殢雨尤雲,調笑玩耍。少頃,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繡花鞋兒,擎在手內,放一小杯酒在內,吃鞋杯耍子。婦人道:“奴家好小腳兒,你休要笑話。”不一時,二人吃得酒濃,掩閉了房門,解衣上床玩耍。王婆把大門頂著,和迎兒在廚房中坐地。二人在房內顛鸞倒鳳,似水如魚。那婦人枕邊風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西門慶亦施逞槍法打動。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有詩單道其能,詩曰:

  寂靜蘭房簟枕涼,佳人才子意何長。方纔枕上澆紅燭,忽又偷來火隔牆。   粉蝶探香花萼顫,蜻蜓戲水往來狂。情濃樂極猶餘興,珍重檀郎莫相忘。   [寂靜閨房單枕涼,才子佳人至妙頑。才去倒澆紅蠟燭,忽然又掉夜行船。   偷香粉蝶飧花蕊,戲水蜻蜓上下旋。樂極情濃無限趣,靈龜口內吐清泉。]

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欲回家,留了幾兩散碎銀子與婦人做盤纏。婦人再三輓留不住。西門慶帶上眼罩,出門去了。婦人下了帘子,關上大門,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才散。正是:

  倚門相送劉郎去,煙水桃花去路迷。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殷勤。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只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一個賣翠花的薛嫂兒,提著花廂兒,一地裡尋西門慶不著。因見西門慶貼身使的小廝玳安兒,便問道:“大官人在那裡?”玳安道:“俺爹在鋪子里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這薛嫂聽了,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帘子,見西門慶正與主管算帳,便點點頭兒,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兒,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道:“有甚話說?”薛嫂道:“我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你老人家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兒,何如?”西門慶道:“你且說這件親事是那家的?”薛嫂道:“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才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麼!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家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門慶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就問薛嫂兒:“既是這等,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緊。我且和你老人家計議:如今他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著一槅哩。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麼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家裡有的是那囂段子,拿一段,買上一擔禮物,明日親去見他,再許他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他。隨問旁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兒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正是:

  媒妁殷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家翁。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他姑娘家去。薛嫂說畢話,提著花廂兒去了。西門慶進來和傅伙計算帳。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整齊,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裝做一盒擔,叫人抬了。薛嫂領著,西門慶騎著頭口,小廝跟隨,逕來楊姑娘家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說道:“近邊一個財主,要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家,講了話,然後才敢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伺候。”婆子聽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吩咐丫鬟頓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相見。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口一聲只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邊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家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婆子道:“官人儻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閑講罷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 “姑娘在上,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裡,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著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 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家放心,所說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只要你老人家主張得定,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小人也來得起。”說著,便叫小廝拿過拜匣來,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麼,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你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只管上門行走。”這老虔婆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斷後不亂。”薛嫂在旁插口說:“你老人家忒多心,那裡這等計較!我這大官人不是這等人,只恁還要掇著盒兒認親。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縣知府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輓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家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家,再嫁甚樣人家!”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因說道:“我主張的有理麽?你老人家先回去罷,我還在這裡和他說句話。明日須早些往門外去。”西門慶便拿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家。他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到日暮才歸家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著插戴,騎著匹白馬,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薛嫂兒騎著驢子,出的南門外來。不多時,到了楊家門首。卻是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薛嫂請西門慶下了馬,同進去。裡面儀門照牆,竹搶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薛嫂推開朱紅槅扇,三間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薛嫂請西門慶坐了,一面走入裡邊。片晌出來,向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家請坐一坐。”只見一個小廝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這薛嫂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只這位娘子是大。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麼。當初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里,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箥籮。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著兩個丫頭,一個小廝。大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了,名喚蘭香。小丫頭名喚小鸞,才十二歲。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哩。”西門慶道:“這不打緊。”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許我幾匹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

正說著,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不多時,只聞環佩叮咚,蘭麝馥郁,薛嫂忙掀開帘子,婦人出來。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婦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西門慶眼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家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出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來。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道個萬福。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兒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蓮腳來,穿著雙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低鞋兒。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送過去。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裡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準娶。”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姑娘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椿事,好不喜歡!說道,不嫁這等人家,再嫁那樣人家!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向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累了你。”薛嫂道:“你老人家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官人也罷了。”婦人道:“但不知房裡有人沒有人?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裡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家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都是四門親家,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著,只見他姑娘家使個小廝安童,盒子里盛著四塊黃米面棗兒糕、兩塊糖、幾十個艾窩窩,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家不嫁,待嫁甚人家。”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掛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麽,天麽!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早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腊肉,又與了安童五六十文錢,說:“到家多拜上奶奶。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準娶。”小廝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家送來什麼?與我些,包了家去孩子吃。”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方纔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著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東西,一心舉保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家,還有話說,不想聞得是西門慶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了。尋思千方百計,不如破為上計。即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的是。他是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氣哩!”婦人聽見話頭,明知張四是破親之意,便佯說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雖然房裡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只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家,那家沒有四五個?你老人家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張四道:“不獨這一件。他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你受得他這氣麽?”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我到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張四道:“不是我打聽的,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裡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此人行止欠端,專一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只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家,那裡管得許多?惹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張四見說不動婦人,到吃他搶白了幾句,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張四羞慚歸家,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著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西門慶行了禮。到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念經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張四到婦人將起身頭一日,請了幾位街坊眾鄰,來和婦人說話。此時薛嫂正引著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並守備府里討的一二十名軍牢,正進來搬抬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抬!有話講。”一面同了街坊鄰舍進來見婦人。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著:大娘子在這裡,不該我張龍說,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掙一場錢。有人主張著你,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著列位高鄰在這裡,只把你箱籠打開,眼同眾人看一看,有東西沒東西,大家見個明白。”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眾位聽著,你老人家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他手裡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家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家,陸續討來家中盤纏。再有甚麼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只對著眾位打開箱籠看一看。就有,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正亂著,只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眾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眾人坐下。姑娘開口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是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著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著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著不教他嫁人做什麼?”眾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婆子道:“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與我什麼,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著他。”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公平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只這一句話道著婆子真病,登時怒起,紫漲了面皮,指定張四大罵道: “張四,你休胡言亂語!我雖不能是楊家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家那膫子[入日]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向,怎一頭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你留他在屋裡,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 “我不是圖錢,只恐楊宗保後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兒無女。”姑娘急了,罵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入日]道士,你還在睡夢裡。”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多虧眾鄰舍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家小廝伴當,併發來眾軍牢,趕人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抬的抬,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睜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眾鄰舍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著髻兒,穿著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絛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家並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絕。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裡收拾三間,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家中大小都隨著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里,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證: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詞曰:

  紅曙捲窗紗,睡起半拖羅袂。何似等閑睡起,到日高還未。   催花陣陣玉樓風,樓上人難睡。有了人兒一個,在眼前心裡。

話說西門慶自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陳宅使文嫂兒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一個多月,不曾往潘金蓮家去。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使王婆往他門首去尋,門首小廝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多不理他。婦人盼的緊,見婆子回了,又叫小女兒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他沒用,便要叫他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他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要洗澡。又做了一籠裹餡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著薄紗短衫,坐在小凳上,盼不見西門慶到來,罵了幾句負心賊。無情無緒,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繡鞋兒來,試打一個相思卦。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人。有《山坡羊》為證:

  凌波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蓮卸花,怎生纏得些兒大!柳條兒比來剛半叉。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倚著門兒,私下簾兒,悄呀,空叫奴被兒里叫著他那名兒罵。你怎戀煙花,不來我家!奴眉兒淡淡教誰畫?何處綠楊拴系馬?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

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也不洗?”婦人就問:“角兒蒸熟了?拿來我看。”迎兒連忙拿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覆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那裡去了?”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癆饞痞,心裡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吃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他:“你不承認,我定打你百數!” 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那裡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他。

良久,走到鏡臺前,從新妝點出來,門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馬,打婦人門首經過。婦人叫住,問他往何處去來。那小廝說話乖覺,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婦人常與他些浸潤,以此滑熟。一面下馬來,說道:“俺爹使我送人情,往守備府里去來。”婦人叫進門來,問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了。”玳安道:“俺爹再沒續上姊妹,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不得脫身來看六姨。”婦人道:“就是家中有事,那裡丟我恁個半月,音信不送一個兒!只是不放在心兒上。”因問玳安:“有甚麼事?你對我說。”那小廝嘻嘻只是笑,不肯說。婦人見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緊問道:“端的有甚事?”玳安笑道:“只說有椿事兒罷了,六姨只顧吹毛求疵問怎的?”婦人道:“好小油嘴兒,你不對我說,我就惱你一生。”小廝道:“我對六姨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婦人道:“我決不對他說。”玳安就如此這般,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從頭至尾告訴了一遍。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珠淚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玳安慌了,便道:“六姨,你原來這等量窄,我故此不對你說。”婦人倚定門兒,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玳安,你不知道,我與他從前以往那樣恩情,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玳安道:“六姨,你何苦如此?家中俺娘也不管著他。”婦人便道:“玳安,你聽告訴:

  喬才心邪,不來一月。奴繡鴛衾曠了三十夜。他俏心兒別,俺痴心兒呆,不合將人十分熱。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興,過也;緣,分也。”

說畢又哭。玳安道:“六姨,你休哭。俺爹怕不也只在這兩日,他生日待來也。你寫幾個字兒,等我替你捎去,與俺爹看了,必然就來。”婦人道:“是必累你,請的他來。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我這裡也要等他來,與他上壽哩。他若不來,都在你小油嘴身上。”說畢,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角兒,裝了一碟,打發玳安兒吃茶。一面走入房中,取過一幅花箋,又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

  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發,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勝兒,封停當,付與玳安收了,道:“好歹多上覆他。待他生日,千萬來走走。奴這裡專望。”那玳安吃了點心,婦人又與數十文錢。臨出門上馬,婦人道:“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叫冤屈 ──麻飯胳膽的帳。”說畢,騎馬去了。

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如石沉大海。七月將盡,到了他生辰。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得杳無音信。不覺銀牙暗咬,星眼流波。至晚,只得又叫王婆來,安排酒肉與他吃了,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他,央往西門慶家去請他來。王婆道:“這早晚,茶前酒後,他定也不來。待老身明日侵早請他去罷。”婦人道:“乾娘,是必記心,休要忘了!”婆子道:“老身管著那一門兒,肯誤了勾當?”這婆子非錢而不行,得了這根簪子,吃得臉紅紅,歸家去了。且說婦人在房中,香薰鴛被,款剔銀燈,睡不著,短嘆長吁。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於是獨自彈著琵琶,唱一個《綿搭絮》:

  誰想你另有了裙釵,氣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幃屏故意兒猜,不明白。怎生丟開?傳書寄柬,你又不來。你若負了奴的恩情,人不為仇天降災。

婦人一夜翻來覆去,不曾睡著。巴到天明,就使迎兒:“過間壁瞧王奶奶請你爹去了不曾?”迎兒去不多時,說:“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

且說那婆子早晨出門,來到西門慶門首探問,都說不知道。在對門牆腳下等夠多時,只見傅伙計來開鋪子。婆子走向前,道了萬福:“動問一聲,大官人在家麽?” 傅伙計道:“你老人家尋他怎的?早是問著我,第二個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壽誕,在家請客,吃了一日酒,到晚拉眾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通沒回家。你往那裡去尋他!”這婆子拜辭,出縣前來到東街口,正往勾欄那條巷去。只見西門慶騎著馬遠遠從東來,兩個小廝跟隨,此時宿酒未醒,醉眼摩娑,前合後仰。被婆子高聲叫道:“大官人,少吃些兒怎的!”向前一把手把馬嚼環扯住。西門慶醉中問道:“你是王乾娘,你來想是六姐尋我?”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道不數句,西門慶道: “小廝來家對我說來,我知道六姐惱我哩,我如今就去。”那西門慶一面跟著他,兩個一遞一句,整說了一路話。

比及到婦人門首,婆子先入去,報道:“大娘子恭喜,還虧老身,沒半個時辰,把大官人請將來了。”婦人聽見他來,就象天上掉下來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婦人還了萬福,說道:“大官人,貴人稀見面!怎的把奴丟了,一向不來傍個影兒?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膠似漆,那裡想起奴家來!”西門慶道:“你休聽人胡說,那討什麼新娘子來!因小女出嫁,忙了幾日,不曾得閑工夫來看你。”婦人道:“你還哄我哩!你若不是憐新棄舊,另有別人,你指著旺跳身子說個誓,我方信你。”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大蛆叮口袋。”婦人道:“負心的賊!匾擔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頭上把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撮下來,望地上只一丟。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替他放在桌上,說道:“大娘子,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就是這般的。”婦人又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拿在手裡觀看,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鈒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卻是孟玉樓帶來的。婦人猜做那個唱的送他的,奪了放在袖子里,說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馬來,把帽子落了,頭髮散開,尋時就不見了。”婦人將手在向西門慶臉邊彈個響榧子,道:“哥哥兒,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歲孩兒也不信!”王婆在旁插口道:“大娘子休怪!大官人,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刺屎,出門交獺象絆了一交,原來覷遠不覷近。”西門慶道:“緊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婦人見他手中拿著一把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見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兒,就疑是那個妙人與他的。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一向藏著不曾用,今日才拿了三日,被你扯爛了。”

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只見迎兒拿茶來,便叫迎兒放下茶托,與西門慶磕頭。王婆道:“你兩口子咭聒了這半日也夠了,休要誤了勾當。老身廚下收拾去也。”婦人一邊吩咐迎兒,將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餚,整理停當,拿到房中,擺在桌上。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上壽的物事,用盤盛著,擺在面前,與西門慶觀看。卻是一雙玄色段子鞋;一雙挑線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水光絹里兒紫線帶兒,裡面裝著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並頭蓮瓣簪兒。簪兒上鈒著五言四句詩一首,雲:“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婦人教迎兒執壺斟一杯與西門慶,花枝招揚,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兩個並肩而坐,交杯換盞飲酒。那王婆陪著吃了幾杯酒,吃的臉紅紅的,告辭回家去了。二人自在取樂玩耍。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看看天色晚來,但見:

  密雲迷晚岫,暗霧鎖長空。群星與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天同碧。僧投古寺,深林中嚷嚷鴉飛;客奔荒村,閭巷內汪汪犬吠。

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廝回馬家去,就在婦人家歇了。到晚夕,二人儘力盤桓,淫欲無度。

常言道:樂極生悲。光陰迅速,單表武松自領知縣書禮馱擔,離了清河縣,竟到東京朱太尉處,下了書禮,交割了箱馱。等了幾日,討得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山東而來。去時三四月天氣,回來卻淡暑新秋,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前後往回也有三個月光景。在路上行往坐卧,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不免先差了一個土兵,預報與知縣相公。又私自寄一封家書與他哥哥武大,說他只在八月內準還。那土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然後逕來抓尋武大家。可可天假其便,王婆正在門首。那土兵見武大家門關著,才要叫門,婆子便問:“你是尋誰的?”土兵道:“我是武都頭差來下書與他哥哥。”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都上墳去了。你有書信,交與我,等他回來,我遞與他,也是一般。”那土兵向前唱了一個喏,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交與王婆,忙忙騎上頭口去了。

這王婆拿著那封書,從後門走過婦人家來。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約睡至飯時還不起來。王婆叫道:“大官人、娘子起來,和你們說話。如今武二差土兵寄書來與他哥哥,說他不久就到。我接下,打發他去了。你們不可遲滯,須要早作長便。”那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正是:分門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忙與婦人都起來,穿上衣服,請王婆到房內坐下。取出書來與西門慶看。書中寫著,不過中秋回家。二人都慌了手腳,說道:“如此怎了?乾娘遮藏我每則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不能相舍。武二那廝回來,便要分散,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有什麼難處之事!我前日已說過,幼嫁由親,後嫁由身。古來叔嫂不通門戶,如今武大已百日來到,大娘子請上幾個和尚,把這靈牌子燒了。趁武二未到家,大官人一頂轎子娶了家去。等武二那廝回來,我自有話說。他敢怎的?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豈不是妙!”西門慶便道:“乾娘說的是。”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約定八月初六日,是武大百日,請僧燒靈。初八日晚,娶婦人家去。三人計議已定。不一時,玳安拿馬來接回家,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西門慶拿了數兩碎銀錢,來婦人家,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晚夕除靈。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鋪陳道場,懸掛佛像。王婆伴廚子在竈上安排齋供。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不一時,和尚來到,搖響靈杵,打動鼓鈸,諷誦經懺,宣揚法事,不必細說。

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和尚請齋主拈香僉字,證盟禮佛,婦人方纔起來梳洗,喬素打扮,來到佛前參拜。眾和尚見了武大這老婆,一個個都迷了佛性禪心,關不住心猿意馬,七顛八倒,酥成一塊。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維摩昏亂,誦經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誤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國錯稱做大唐國;懺罪闍黎,武大郎幾念武大娘。長老心忙,打鼓借拿徒弟手;沙彌情盪,罄槌敲破老僧頭。從前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婦人在佛前燒了香,僉了字,拜禮佛畢,回房去依舊陪伴西門慶。擺上酒席葷腥,自去取樂。西門慶吩咐王婆:“有事你自答應便了,休教他來聒噪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兩口兒只管受用,由著老娘和那禿廝纏。”

且說從和尚見了武大老婆喬模喬樣,多記在心裡。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回來,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飲酒作歡。原來婦人卧房與佛堂止隔一道板壁。有一個僧人先到,走在婦人窗下水盆里洗手,忽聽見婦人在房裡顫聲柔氣,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交媾一般。遂推洗手,立住腳聽。只聽得婦人口裡喘聲呼叫:“達達,你只顧[扌扉]打到幾時?只怕和尚來聽見。饒了奴,快些丟了罷!”西門慶道:“你且休慌!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不想都被這禿廝聽了個不亦樂乎。落後眾和尚到齊了,吹打起法事來,一個傳一個,都知婦人有漢子在屋裡,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臨佛事完滿,晚夕送靈化財出去,婦人又早除了孝髻,登時把靈牌並佛燒了。那賊禿冷眼瞧見,帘子里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並肩站著,想起白日里聽見那些勾當,只顧亂打鼓[扌扉]鈸不住。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露出青旋旋光頭,不去拾,只顧[扌扉]鈸打鼓,笑成一塊。王婆便叫道:“師父,紙馬已燒過了,還只顧[扌扉]打怎的?”和尚答道:“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西門慶聽見,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與他。長老道:“請齋主娘子謝謝。”婦人道:“乾娘說免了罷。”眾和尚道:“不如饒了罷。”一齊笑的去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有詩為證:

  淫婦燒靈志不平,闍黎竊壁聽淫聲。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聞之亦慘魂。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詩曰:

  感郎耽夙愛,著意守香奩。歲月多忘遠,情綜任久淹。   於飛期燕燕,比翼誓鶼鶼。細數從前意,時時屈指尖。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到次日,又安排一席酒,請王婆作辭,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看養。因商量道:“武二回來,卻怎生不與他知道六姐是我娶了才好?”王婆笑道:“有老身在此,任武二那廝怎地兜達,我自有話回他。大官人只管放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將三兩銀子謝他。當晚就將婦人箱籠,都打發了家去,剩下些破桌、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到次日初八,一頂轎子,四個燈籠,婦人換了一身艷色衣服,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一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不敢來多管,只編了四句口號,說得好:

  堪笑西門不識羞,先姦後娶醜名留。轎內坐著浪淫婦,後邊跟著老牽頭。

西門慶娶婦人到家,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與他做房。一個獨獨小角門兒進去,院內設放花草盆景。白日間人跡罕到,極是一個幽僻去處。一邊是外房,一邊是卧房。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大紅羅圈金帳幔,寶象花揀妝,桌椅錦杌,擺設齊整。大娘子吳月娘房裡使著兩個丫頭,一名春梅,一名玉簫。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他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卻用五兩銀子另買一個小丫頭,名叫小玉,伏侍月娘。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竈丫頭,名喚秋菊。排行金蓮做第五房。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名喚孫雪娥,約二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有姿色。西門慶與他戴了鬏髻,排行第四,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此事表過不題。

這婦人一娶過門來,西門慶就在婦人房中宿歇,如魚似水,美愛無加。到第二日,婦人梳妝打扮,穿一套艷色服,春梅捧茶,走來後邊大娘子吳月娘房裡,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月娘在座上仔細觀看,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緻。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帶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峰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吳月娘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泥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日。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廝每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緻,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金蓮先與月娘磕了頭,遞了鞋腳。月娘受了他四禮。次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都拜見了,平敘了姊妹之禮,立在旁邊。月娘叫丫頭拿個坐兒教他坐,吩咐丫頭、媳婦趕著他叫五娘。這婦人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眾人偷看。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多幾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灣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裡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兒都看在心裡。過三日之後,每日清晨起來,就來房裡與月娘做針指,做鞋腳,凡事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指著丫頭趕著月娘,一口一聲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把月娘喜歡得沒入腳處,稱呼他做六姐。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吃飯吃茶都和他在一處。因此,李嬌兒眾人見月娘錯敬他,都氣不忿,背後常說:“俺們是舊人,到不理論。他來了多少時,便這等慣了他。大姐姐好沒分曉!”西門慶自娶潘金蓮來家,住著深宅大院,衣服頭面又相趁,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際,凡事如膠似漆,百依百隨,淫欲之事,無日無之。且按下不題。

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先去縣裡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已知金寶交得明白,賞了武松十兩銀子,酒食管待,不必細說。武松回到下處,換了衣服鞋襪,戴了一頂新頭巾,鎖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來,都吃一驚,捏兩把汗,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武松走到哥哥門前,揭起帘子,探身入來,看見小女迎兒在樓穿廊下攆線。叫聲哥哥也不應,叫聲嫂嫂也不應,道:“我莫不耳聾了,如何不見哥嫂聲音?”向前便問迎兒。那迎兒見他叔叔來,嚇的不敢言語。武松道:“你爹娘往那裡去了?”迎兒只是哭,不做聲。正問間,隔壁王婆聽得是武二歸來,生怕決撒了,慌忙走過來。武二見王婆過來,唱了喏,問道:“我哥哥往那裡去了?嫂嫂也怎的不見?”婆子道:“二哥請坐,我告訴你。你哥哥自從你去後,到四月間得個拙病死了。”武二道:“我哥哥四月幾時死的?得什麼病?吃誰的藥來?”王婆道:“你哥哥四月二十頭,猛可地害起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什麼藥不吃到?醫治不好,死了。”武二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的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晚脫了鞋和襪,未審明朝穿不穿。誰人保得常沒事?”武二道:“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裡?”王婆道:“你哥哥一倒了頭,家中一文錢也沒有,大娘子又是沒腳蟹,那裡去尋墳地?虧左近一個財主舊與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沒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武二道:“如今嫂嫂往那裡去了?”婆子道:“他少女嫩婦的,又沒的養贍過日子。胡亂守了百日孝,他娘勸他,前月嫁了外京人去了。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教我替他養活。專等你回來交付與你,也了我一場事。”武二聽言,沉吟了半晌,便撇下王婆出門去,逕投縣前下處。開了門進房裡,換了一身素衣,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絛,買了一雙綿褲,一頂孝帽戴在頭上;又買了些果品點心、香燭冥紙、金銀錠之類,歸到哥哥家,從新安設武大靈位。安排羹飯,點起香燭,鋪設酒餚,掛起經幡紙繒,安排得端正。約一更已後,武二拈了香,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為人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負屈含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報冤雪恨!”把酒一面澆奠了,燒化冥紙,武二便放聲大哭。終是一路上來的人,哭的那兩邊鄰舍無不凄惶。武二哭罷,將這羹飯酒餚和土兵、迎兒吃了。討兩條席子,教土兵房外旁邊睡,迎兒房中睡,他便自把條席子,就武大靈桌子前睡。

約莫將半夜時分,武二翻來覆去那裡睡得著,口裡只是長吁氣。那土兵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在那裡。武二爬將起來看時,那靈桌子上琉璃燈半明半滅。武二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後卻無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那靈桌子下捲起一陣冷風來。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逐影魂幡。

那陣冷風,逼得武二毛髮皆豎起來。定睛看時,見一個人從靈桌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也!”武二看不仔細,卻待向前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尋思道:“怪哉!似夢非夢。剛纔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想來他這一死,必然不明。”聽那更鼓,正打三更三點。回頭看那土兵,正睡得好。於是咄咄不樂,只等天明,卻再理會。

看看五更雞叫,東方漸明。土兵起來燒湯,武二洗漱了,喚起迎兒看家,帶領土兵出了門。在街上訪問街坊鄰舍:“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那街坊鄰舍明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誰肯來管?只說:“都頭,不消訪問,王婆在緊隔壁住,只問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說:“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詳細。”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只見那小猴子手裡拿著個柳籠簸羅兒,正糴米回來。武二便叫鄆哥道:“兄弟!”唱喏。那小廝見是武二叫他,便道:“武都頭,你來遲了一步兒,須動不得手。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武二道:“好兄弟,跟我來。”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武二叫貨賣造兩分飯來。武二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幼,倒有養家孝順之心。我沒甚麼──”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遞與鄆哥道:“你且拿去與老爹做盤費。待事務畢了,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哥哥和甚人合氣?被甚人謀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你一一說來,休要隱匿。”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自心裡想道:“這些銀子,老爹也夠盤費得三五個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一面說道:“武二哥,你聽我說,卻休氣苦。”於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後被王婆怎地打他,不放進去,又怎地幫扶武大捉姦,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心疼了幾日,不知怎的死了,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武二聽了,便道:“你這話卻是實麽?”又問道:“我的嫂子實嫁與何人去了?”鄆哥道:“你嫂子吃西門慶抬到家,待搗弔底子兒,自還問他實也是虛!”武二道:“你休說謊。”鄆哥道:“我便官府面前,也只是這般說。”武二道:“兄弟,既然如此,討飯來吃。”須臾,吃了飯。武二還了飯錢,兩個下樓來,吩咐鄆哥:“你回家把盤纏交與老爹,明日早上來縣前,與我作證。”又問:“何九在那裡居住?”鄆哥道:“你這時候還尋何九?他三日前聽見你回,便走的不知去向了。”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

到第二日,早起,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走到縣門前。只見鄆哥也在那裡伺候,一直奔到廳上跪下,聲冤起來。知縣看見,認的是武松,便問:“你告什麼?因何聲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姦,踢中心窩,王婆主謀,陷害性命。何九朦朧入殮,燒毀屍傷。見今西門慶霸占嫂子在家為妾。見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望相公作主則個。”因遞上狀子。知縣接著,便問:“何九怎的不見?”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逃,不知去向。”知縣於是摘問了鄆哥口詞,當下退廳與佐二官吏通同商議。原來知縣、縣丞、主簿、典史,上下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難以問理。知縣隨出來叫武松道:“你也是個本縣中都頭,怎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姦見雙,殺人見傷。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又不曾捉得他姦。你今只憑這小廝口內言語,便問他殺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武二道:“告稟相公,這都是實情,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只望相公拿西門慶與嫂潘氏、王婆來,當堂盡法一番,其冤自見。若有虛誣,小人情願甘罪。”知縣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計較。可行時,便與你拿人。”武二方纔起來,走出外邊,把鄆哥留在屋裡,不放回家。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西門慶聽得慌了,忙叫心腹家人來保、來旺,身邊帶著銀兩,連夜將官吏都買囑了。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廳上指望告稟知縣,催逼拿人。誰想這官人受了賄賂,早發下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欠明白,難以問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你不可一時造次。”當該吏典在旁,便道:“都頭,你在衙門裡也曉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俱完,方可推問。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怎生問理?”武二道:“若恁的說時,小人哥哥的冤仇,難道終不能報便罷了?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有理。”遂收了狀子,下廳來。來到下處,放了鄆哥歸家,不覺仰天長嘆一聲,咬牙切齒,口中罵淫婦不絕。

武松是何等漢子,怎消洋得這口惡氣!一直走到西門慶生藥店前,要尋西門慶廝打。正見他開鋪子的傅伙計在櫃身裡面,見武二狠狠的走來,問道:“你大官人在宅上麽?”傅伙計認的是武二,便道:“不在家了。都頭有甚話說?”武二道:“且請借一步說句。”傅伙計不敢不出來,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武二翻過臉來,用手撮住他衣領,睜圓怪眼說道:“你要死,卻是要活?”傅伙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武二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說;若要活時,對我實說。西門慶那廝如今在那裡?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一一說來,我便罷休?”那傅伙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二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著,小人只開鋪子,並不知他們閑帳。大官人本不在家,剛纔和一相知,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小人並不敢說謊。”武二聽了此言,方纔放了手,大叉步飛奔到獅子街來。嚇的傅伙計半日移腳不動。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來。

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隸李外傳在樓上吃酒。原來那李外傳專一在府縣前綽攬些公事,往來聽氣兒撰些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里打背。因此縣中就起了他這個渾名,叫做李外傳。那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討得這個消息,便來回報西門慶知道。因此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把五兩銀子送他。正吃酒在熱鬧處,忽然把眼向樓窗下看,只見武松似凶神般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驚,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後樓躲避。武二奔到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在此麽?”酒保道:“西門大官人和一相識在樓上吃酒哩。”武二撥步撩衣,飛搶上樓去。早不見了西門慶,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就知是他來報信,不覺怒從心起,便走近前,指定李外傳罵道:“你這廝,把西門慶藏在那裡去了?快說了,饒你一頓拳頭!”李外傳看見武二,先嚇呆了,又見他惡狠狠逼緊來問,那裡還說得出話來!武二見他不則聲,越加惱怒,便一腳把桌子踢倒,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兩個粉頭嚇得魂都沒了。李外傳見勢頭不好,強掙起身來,就要往樓下跑。武二一把扯回來道:“你這廝,問著不說,待要往那裡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說也不說!”早颼的一拳,飛到李外傳臉上。李外傳叫聲啊呀,忍痛不過,只得說道:“西門慶才往後樓更衣去了,不乾我事,饒我去罷!”武二聽了,就趁勢兒用雙手將他撮起來,隔著樓窗兒往外只一兜,說道:“你既要去,就饒你去罷!”撲通一聲,倒撞落在當街心裡。武二隨即趕到後樓來尋西門慶。此時西門慶聽見武松在前樓行凶,嚇得心膽都碎,便不顧性命,從後樓窗一跳,順著房檐,跳下人家後院內去了。武二見西門慶不在後樓,只道是李外傳說謊,急轉身奔下樓來,見李外傳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還把眼動。氣不過,兜襠又是兩腳,早已哀哉斷氣身亡。眾人道:“這是李皂隸,他怎的得罪都頭來?為何打殺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門慶,不料這廝悔氣,卻和他一路,也撞在我手裡。”那地方保甲見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來收籠他,那裡肯放鬆!連酒保王鸞並兩個粉頭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縣衙里來。此時哄動了獅子街,鬧了清河縣,街上議論的人,不計其數。卻不知道西門慶不該死,倒都說是西門慶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正是:

  李公吃了張公釀,鄭六生兒鄭九當。世間幾許不平事,都付時人話短長。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詞曰:

  八月中秋,涼飆微逗,芙蓉卻是花時候。誰家姊妹鬥新妝,園林散步攜手。   折得花枝,寶瓶隨後,歸來玩賞全憑酒。三杯酩酊破愁城,醒時愁緒應還又。

話說武二被地方保甲拿去縣裡見知縣,不題。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扒伏在人家院里藏了。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里凈手,蹶著大屁股,猛可見一個漢子扒伏在院牆下,往前走不迭,大叫:“有賊了!”慌的胡老人急進來。看見,認得是西門慶,便道:“大官人,且喜武二尋你不著,把那人打死了。地方拿他縣中見官去了。這一去定是死罪。大官人歸家去,料無事矣。”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搖擺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二人拍手喜笑,以為除了患害。婦人叫西門慶上下多使些錢,務要結果了他,休要放他出來。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兒,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五十兩銀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許多錢,只要休輕勘了武二。

知縣受了賄賂,到次日升廳。地方押著武松並酒保、唱的一班人,當廳跪下。縣主翻了臉,便叫:“武松!你這廝昨日誣告平人,我已再三寬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人?”武松道:“小人本與西門慶有仇,尋他廝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只望相公與小人做主,拿西門慶正法,與小人哥哥報這一段冤仇。小人情願償此人誤傷之罪。”知縣道:“這廝胡說,你豈不認得他是縣中皂隸!今打殺他,定別有緣故,為何又纏到西門慶身上?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加刑。兩邊內三四個皂隸,把武松拖翻,雨點般打了二十。打得武二口口聲冤道:“小人也有與相公效勞用力之處,相公豈不憐憫?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縣聽了此言,越發惱了,道:“你這廝親手打死了人,尚還口強,抵賴那個?”喝令:“好生與我拶起來!”當下又拶了武鬆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長枷帶了,收在監內。一干人寄監在門房裡。內中縣丞、佐二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個義烈漢子,有心要周旋他,爭奈都受了西門慶賄賂,粘住了口,做不的主張。又見武松只是聲冤,延挨了幾日,只得朦朧取了供招,喚當該吏典並仵作、鄰裡人等,押到獅子街,檢驗李外傳身屍,填寫屍單格目。委的被武鬆尋問他索討分錢不均,酒醉怒起,一時鬥毆,拳打腳踢,撞跌身死。左肋、面門、心坎、腎囊,俱有青赤傷痕不等。檢驗明白,回到縣中。一日,做了文書申詳,解送東平府來,詳允發落。

這東平府尹,姓陳雙名文昭,乃河南人氏,極是個清廉的官,聽的報來,隨即升廳。但見他:

  平生正直,秉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大在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發仁慈之政。戶口登,錢糧辦,黎民稱頌滿街衢;詞頌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正是:名標青史播千年,聲振黃堂傳萬古。賢良方正號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

這府尹陳文昭升了廳,便教押過這干犯人,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端的上面怎生寫著?文曰:

  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呈稱:犯人武松,年二十八歲,系陽谷縣人氏。因有膂力,本縣參做都頭。因公差回還,祭奠亡兄,見嫂潘氏不守孝滿,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緝聽,不合在獅子街上王鸞酒樓上撞遇李外傳。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外傳不與;又不合因而鬥毆,相互不服,揪打踢撞傷重,當時身死。比有唱婦牛氏、包氏見證,致被地方保甲捉獲。委官前至屍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檢驗明白,取供具結,填圖解繳前來,覆審無異。擬武鬆合依鬥毆殺人,不問手足、他物、金兩,律絞。酒保王鸞並牛氏、包氏,俱供明無罪。今合行申到案發落,請允施行。   政和三年八月 日  知縣李達天、縣丞樂和安、主簿華荷祿、典史夏恭基、司吏錢勞。

府尹看了一遍,將武松叫過面前,問道:“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告道:“青天老爺!小的到案下,得見天日。容小的說,小的敢說。”府尹道:“你只顧說來。”武松遂將西門慶姦娶潘氏,並哥哥捉姦,踢中心窩,後來縣中告狀不准,前後情節細說一遍,道:“小的本為哥哥報仇,因尋西門慶廝打,不料誤打死此人。委是小的負屈含冤,奈西門慶錢大,禁他不得。小人死不足惜,但只是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府尹道:“你不消多言,我已盡知了。”因把司吏錢勞叫來,痛責二十板,說道:“你那知縣也不待做官,何故這等任情賣法?”於是將一干人眾,一一審錄過,用筆將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二官說道:“此人為兄報仇,誤打死這李外傳,也是個有義的烈漢,比故殺平人不同。”一面打開他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發回本縣聽候。一面行文書著落清河縣,添提豪惡西門慶,並嫂潘氏、王婆、小廝鄆哥、仵作何九,一同從公根勘明白,奏請施行。武松在東平府監中,人都知道他是條好漢,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到把酒食與他吃。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西門慶知道了,慌了手腳。陳文昭是個清廉官,不敢來打點他。只得走去央求親家陳宅心腹,並使家人來旺星夜往東京下書與楊提督。提督轉央內閣蔡太師。太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連忙齎了一封密書,特來東平府下與陳文昭,免提西門慶、潘氏。這陳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東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師門生,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以此人情兩盡,只把武松免死,問了個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軍。況武大已死,屍傷無存,事涉疑似,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申詳過省院,文書到日,即便施行。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鬆來,當堂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臉上刺了兩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其餘發落已完,當堂府尹押行公文,差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

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出離東平府,來到本縣家中,將家活多變賣了,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央托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倘遇朝廷恩典,赦放還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街坊鄰舍,上戶人家,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不幸遭此,都資助他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的。武二到下處,問土兵要出行李包裹來,即日離了清河縣上路,迤邐往孟州大道而行。有詩為證:

  府尹推詳秉至公,武鬆垂死又疏通。今朝刺配牢城去,病草萋萋遇暖風。

這裡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了,一塊石頭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家中吩咐家人來旺、來保、來興兒,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乾凈,鋪設圍屏,掛起錦障,安排酒席齊整,叫了一起樂人,吹彈歌舞。請大娘子吳月娘、第二李嬌兒、第三孟玉樓、第四孫雪娥、第五潘金蓮,合家歡喜飲酒。家人媳婦、丫鬟使女兩邊侍奉。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嘗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多兩旁列坐,傳杯弄盞,花簇錦攢。飲酒間,只見小廝玳安領下一個小廝、一個小女兒,才頭髮齊眉,生得乖覺,拿著兩個盒兒,說道:“隔壁花家,送花兒來與娘們戴。”走到西門慶、月娘眾人跟前,都磕了頭,立在旁邊,說:“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並花兒與西門大娘戴。”揭開盒兒看,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月娘滿心歡喜,說道:“又叫你娘費心。”一面看菜兒,打發兩個吃了點心。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與了小廝一百文錢,說道:“多上覆你娘,多謝了。”因問小丫頭兒:“你叫什麼名字?”他回言道:“我叫繡春。小廝便是天福兒。”打發去了。月娘便向西門慶道:“咱這花家娘子兒,倒且是好,常時使小廝丫頭送東西與我們。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他。”西門慶道:“花二哥娶了這娘子兒,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不然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月娘道:“前者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殯時,我在山頭會他一面。生得五短身材,團面皮,細灣灣兩道眉兒,且是白凈,好個溫克性兒。年紀還小哩,不上二十四五。”西門慶道:“你不知,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晚嫁花家子虛,帶一分好錢來。”月娘道:“他送盒兒來,咱休差了禮數,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

看官聽說:原來花子虛渾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就小字喚做瓶姐。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師女婿,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後花園中。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有養娘伏侍。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李逵殺了全家老小,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與養娘走上東京投親。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升廣南鎮守,因侄男花子虛沒妻室,就使媒婆說親,娶為正室。太監到廣南去,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餘。不幸花太監有病,告老在家,因是清河縣人,在本縣住了。如今花太監死了,一分錢多在子虛手裡。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與西門慶都是前日結拜的弟兄。終日與應伯爵、謝希大一班十數個,每月會在一處,叫些唱的,花攢錦簇頑耍。眾人又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兒,手裡使錢撒漫,哄著他在院中請婊子,整三五夜不歸。正是:

  紫陌春光好,紅樓醉管弦。人生能有幾?不樂是徒然。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合家歡樂,在芙蓉亭上飲酒,至晚方散。歸來潘金蓮房中,已有半酣,乘著酒興,要和婦人雲雨。婦人連忙熏香打鋪,和他解衣上床。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明知婦人第一好品簫,於是坐在青紗帳內,令婦人馬爬在身邊,雙手輕籠金釧,捧定那話,往口裡吞放。西門慶垂首玩其出入之妙,鳴咂良久,淫情倍增,因呼春梅進來遞茶。婦人恐怕丫頭看見,連忙放下帳子來。西門慶道:“怕怎麼的?”因說起:“隔壁花二哥房裡到有兩個好丫頭,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還有一個也有春梅年紀,也是花二哥收用過了。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他跟出來,卻是生得好模樣兒。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房裡恁般用人!”婦人聽了,瞅了他一眼,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你,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收他便了,如何遠打周折,指山說磨,拿人家來比奴。奴不是那樣人,他又不是我的丫頭!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後邊坐一回,騰個空兒,你自在房中叫他來,收他便了。”西門慶聽了,歡喜道:“我的兒,你會這般解趣,怎教我不愛你!” 二人說得情投意洽,更覺美愛無加,慢慢的品簫過了,方纔抱頭交股而寢。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快把紫簫吹。有《西江月》為證: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瑩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碎。   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痴。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到次日,果然婦人往孟玉樓房中坐了。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收用了這妮子。正是: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潘金蓮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不令他上鍋抹竈,只叫他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纏得兩隻腳小小的。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聰慧,喜謔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顏色,西門慶甚是寵他。秋菊為人濁蠢,不諳事體,婦人常常打的是他。正是:

  燕雀池塘語話喧,蜂柔蝶嫩總堪憐。雖然異數同飛鳥,貴賤高低不一般。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詩曰:

  六街簫鼓正喧闐,初月今朝一線添。睡去烏衣驚玉剪,鬥來宵燭渾朱簾。   香綃染處紅餘白,翠黛攢來苦味甜。阿姐當年曾似此,縱他戲汝不須嫌。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槌台拍凳鬧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他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裡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這句,不一時暴跳起來:“那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他性不順,只做不聽得。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他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金蓮滿肚子不快活。因送吳月娘出去送殯,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覺,走到亭子上。只見孟玉樓搖颭的走來,笑嘻嘻道:“姐姐如何悶悶的不言語?”金蓮道:“不要說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裡去來?”玉樓道:“才到後面廚房裡走了走來。”金蓮道: “他與你說些甚麼來?”玉樓道:“姐姐沒言語。”金蓮心雖懷恨,口裡卻不說出。兩個做了一回針指。只見春梅拿茶來,吃畢,兩個悶倦,就放桌兒下棋耍子。忽見看園門小廝琴童走來,報道:“爹來了。”慌的兩個婦人收棋子不迭。西門慶恰進門檻,看見二人家常都帶著銀絲鬏髻,露著四鬢,耳邊青寶石墜子,白紗衫兒,銀紅比甲,挑線裙子,雙彎尖趫,紅鴛瘦小,一個個粉妝玉琢,不覺滿面堆笑,戲道:“好似一對兒粉頭,也值百十兩銀子!”潘金蓮說道:“俺們倒不是粉頭,你家正有粉頭在後邊哩!”那玉樓抽身就往後走,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你往那裡去?我來了,你倒要脫身去了。實說,我不在家,你兩個在這裡做甚麼?”金蓮道:“俺倆個悶的慌,在這裡下了兩盤棋,時沒做賊,誰知道你就來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說道:“你今日送殯來家早。”西門慶道:“今日齋堂里都是內相同官,天氣又熱,我不耐煩,先來家。”玉樓問道:“他大娘怎的還不來?”西門慶道:“他的轎子也待進城,我先回,使兩個小廝接去了。”一面坐下。因問: “你兩個下棋賭些甚麼?”金蓮道:“俺兩個自下一盤耍子,平白賭什麼?”西門慶道:“等我和你們下一盤,那個輸了,拿出一兩銀子做東道。”金蓮道:“俺們沒銀子。”西門慶道:“你沒銀子,拿簪子問我當,也是一般。”於是擺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盤。潘金蓮輸了。西門慶才數子兒,被婦人把棋子撲撒亂了。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著湖山,推掐花兒。西門慶尋到那裡,說道:“好小油嘴兒!你輸了棋子,卻躲在這裡。”那婦人見西門慶來,昵笑不止,說道:“怪行貨子!孟三兒輸了,你不敢禁他,卻來纏我!”將手中花撮成瓣兒,灑西門慶一身。被西門慶走向前,雙關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戲謔做一處。不防玉樓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來家了。咱後邊去來。”這婦人撇了西門慶,說道:“哥兒,我回來和你答話。”遂同玉樓到後邊,與月娘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們笑甚麼?”玉樓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輸了一兩銀子,到明日整治東道,請姐姐耍子。”月娘笑了。金蓮只在月娘面前打了個照面兒,就走來前邊陪伴西門慶。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預備澡盆浴湯,準備晚間效魚水之歡。看官聽說:家中雖是吳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來往,出入銀錢,都在李嬌兒手裡。孫雪兒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竈,打發各房飲食。譬如西門慶在那房裡宿歇,或吃酒,或吃飯,造甚湯水,俱經雪娥手中整理,那房裡丫頭自往廚下去拿。此不必說。當晚西門慶在金蓮房中,吃了回酒,洗畢澡,兩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當有事。西門慶許下金蓮,要往廟上替他買珠子穿箍兒戴。早起來,等著要吃荷花餅、銀絲鮓湯,使春梅往廚下說去。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金蓮道: “你休使他。有人說我縱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幫兒哄漢子。百般指豬罵狗,欺負俺娘兒們。你又使他後邊做甚麼去?”西門慶便問:“是誰說的?你對我說。” 婦人道:“說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他後邊去,另使秋菊去便了。”這西門慶遂叫過秋菊,吩咐他往廚下對雪娥說去。約有兩頓飯時,婦人已是把桌兒放了,白不見拿來。急的西門慶只是暴跳。婦人見秋菊不來,使春梅:“你去後邊瞧瞧那奴才,只顧生根長苗的不見來。”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里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毴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隻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於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麵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里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髮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婦人在旁便道:“我說別要使他去,人自恁和他合氣。說俺娘兒兩個霸攔你在這屋裡,只當吃人罵將來。”這西門慶聽了大怒,走到後邊廚房裡,不由分說,向雪娥踢了幾腳,罵道:“賊歪剌骨!我使他來要餅,你如何罵他?你罵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雪娥被西門慶踢罵了一頓,敢怒而不敢言。西門慶剛走出廚房外,孫雪娥對著來昭妻一丈青說道:“你看,我今日晦氣!早是你在旁聽,我又沒曾說什麼。他走將來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頭採的去了,反對主子面前輕事重報,惹的走來平白地把恁一場兒。我洗著眼兒,看著主子奴才長遠恁硬氣著,只休要錯了腳兒!”不想被西門慶聽見了,復回來又打了幾拳,罵道:“賊奴才淫婦!你還說不欺負他,親耳朵聽見你還罵他。”打的雪娥疼痛難忍,西門慶便往前邊去了。那雪娥氣的在廚房裡兩淚悲流,放聲大哭。吳月娘正在上房,才起來梳頭,因問小玉:“廚房裡亂些甚麼?”小玉回道:“爹要餅吃了往廟上去,說姑娘罵五娘房裡春梅來,被爹聽見了,踢了姑娘幾腳,哭起來。”月娘道:“也沒見他,要餅吃連忙做了與他去就罷了,平白又罵他房裡丫頭怎的!”於是使小玉走到廚房,攛掇雪娥和家人媳婦忙造湯水,打發西門慶吃了,往廟上去,不題。

這雪娥氣憤不過,正走到月娘房裡告訴此事。不妨金蓮驀然走來,立於窗下潛聽。見雪娥在房裡對月娘、李嬌兒說他怎的霸攔漢子,背地無所不為:“娘,你還不知淫婦,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乾的那繭兒,人乾不出,他乾出來。當初在家,把親漢子用毒藥擺死了,跟了來。如今把俺們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漢子烏眼雞一般,見了俺們便不待見。”月娘道:“也沒見你,他前邊使了丫頭要餅,你好好打發與他去便了。平白又罵他怎的?”孫雪娥道:“我罵他禿也瞎也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裡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竈上把刀背打他,娘尚且不言語。可可今日輪到他手裡,便驕貴的這等了。”正說著,只見小玉走到,說: “五娘在外邊。”少傾,金蓮進房,望著雪娥說道:“比如我當初擺死親夫,你就不消叫漢子娶我來家,省得我霸攔著他,撐了你的窩兒。論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省得你和他合氣,把我扯在裡頭。那個好意死了漢子嫁人?如今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我一紙休書,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我也不曉的你們底事。你們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孫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明在漢子根前戳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依你說起來,除了娘,把俺們都攆,只留著你罷!”那吳月娘坐著,由著他那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語。後來見罵起來,雪娥道:“你罵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險些兒不曾打起來。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後邊去。這潘金蓮一直歸到前邊,卸了濃妝,洗了脂粉,烏雲散亂,花容不整,哭得兩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時分,西門慶廟上來,袖著四兩珠子,進入房中,一見便問:“怎的來?”婦人放聲號哭起來,問西門慶要休書。如此這般告訴一遍:“我當初又不曾圖你錢財,自恁跟了你來。如何今日教人這等欺負?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沒丫頭便罷了,如何要人房裡丫頭伏侍?吃人指罵!”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時,三屍神暴跳,五臟氣衝天。一陣風走到後邊,採過雪娥頭髮來,儘力拿短棍打了幾下。多虧吳月娘向前拉住了,說道:“沒得大家省些事兒罷了!好交你主子惹氣!”西門慶便道:“好賊歪剌骨,我親自聽見你在廚房裡罵,你還攪纏別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來也不算。”看官聽說:不爭今日打了孫雪娥,管教潘金蓮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正是:

  自古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當下西門慶打了雪娥,走到前邊,窩盤住了金蓮,袖中取出廟上買的四兩珠子,遞與他。婦人見漢子與他做主,出了氣,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寵愛愈深。

話休饒舌,一日正輪該花子虛家擺酒會茶,這花家就在西門慶緊隔壁。內官家擺酒,甚是豐盛。眾兄弟都到了。因西門慶有事,約午後才來,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頃,西門慶來到,然後敘禮讓坐,東家安西門慶居首席。兩個妓女,琵琶箏琴在席前彈唱。端的說不盡梨園嬌艷,色藝雙全。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流鶯;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調,箏排雁柱聲聲慢,板拍紅牙字字新。

少頃,酒過三巡,歌吟兩套,兩個唱的放下樂器,向前花枝搖颭般來磕頭。西門慶呼玳安書袋內取兩封賞賜,每人二錢,拜謝了下去。因問東家花子虛道:“這位姐兒上姓?端的會唱。”東家未及答應,應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認的了?這彈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欄後巷吳銀兒。這彈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說的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見放著他的親姑娘。如何推不認的?”西門慶笑道:“元來就是他,我六年不見,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 落後酒闌,上席來遞酒。這桂姐殷勤勸酒,情話盤桓。西門慶因問:“你三媽與姐姐桂卿,在家做甚麼?怎的不來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媽從去歲不好了一場,至今腿腳半邊通動不的,只扶著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個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兩三日不放來家。家中好不無人,只靠著我逐日出來供唱,好不辛苦!時常也想著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個閑。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裡邊走走?幾時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媽也好。”西門慶見他一團和氣,說話兒乖覺伶變,就有幾分留戀之意,說道:“我今日約兩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貴人腳兒踏俺賤地?”西門慶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連挑牙與香茶盒兒,遞與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兒先家去先說一聲,作個預備。”西門慶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頃,遞畢酒,約掌燈人散時分,西門慶約下應伯爵、謝希大,也不到家,騾馬同送桂姐,逕進勾欄往李家去。正是:

  陷人坑,土窖般暗開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疊;檢屍場,屠鋪般明排列。整一味死溫存活打劫。招牌兒大字書者:買俏金,哥哥休扯;纏頭錦,婆婆自接;賣花錢,姐姐不賒。

西門慶等送桂姐轎子到門首,李桂卿迎門接入堂中。見畢禮數,請老媽出來拜見。不一時,虔婆扶拐而出,半邊胳膊都動彈不得,見了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 “天麽,天麽!姐夫貴人,那陣風兒颳得你到這裡?”西門慶笑道:“一向窮冗,沒曾來得,老媽休怪。”虔婆又嚮應、謝二人說道:“二位怎的也不來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閑,今日在花家會茶,遇見桂姐,因此同西門爹送回來。快看酒來,俺們樂飲三杯。”虔婆讓三位上首坐了。一面點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頃,掌上燈燭,酒餚羅列。桂姐從新房中打扮出來,旁邊陪坐,免不得姐妹兩個金樽滿泛,玉阮同調,歌唱遞酒。正是: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幙圍香風。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莫虛度,銀缸掩映嬌娥語,不到劉伶墳上去。

當下姊妹兩個唱了一套,席上觥籌交錯飲酒。西門慶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聞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請歌一詞,奉勸二位一杯兒酒!”應伯爵道:“我又不當起動,借大官人餘光,洗耳願聽佳音。”那桂姐坐著只是笑,半晌不動身。原來西門慶有心要梳籠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見識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開口說道:“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於是西門慶便叫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說道:“這些不當甚麼,權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桂姐連忙起身謝了。先令丫鬟收去,方纔下席來唱。這桂姐雖年紀不多,卻色藝過人,當下不慌不忙,輕扶羅袖,擺動湘裙,袖口邊搭剌著一方銀紅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兒,歌唱道:

  【駐雲飛】舉止從容,壓盡勾欄占上風。行動香風送,頻使人欽重。嗏!玉杵污泥中,豈凡庸?一曲宮商,滿座皆驚動。勝似襄王一夢中,勝似襄王一夢中。

唱畢,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裡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又被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次日,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件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的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飲三日喜酒。應伯爵、謝希大又約會了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每人出五分分子,都來賀他。鋪的蓋的都是西門慶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話下。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語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詩曰:

  可憐獨立樹,枝輕根亦搖。雖為露所浥,復為風所飄。   錦衾襞不開,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細腰。

話說西門慶在院中貪戀桂姐姿色,約半月不曾來家。吳月娘使小廝拿馬接了數次,李家把西門慶衣帽都藏過,不放他起身。丟的家中這些婦人都閑靜了。別人猶可,惟有潘金蓮這婦人,青春未及三十歲,欲火難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妝玉琢,皓齒朱唇,無日不在大門首倚門而望,只等到黃昏。到晚來歸入房中,粲枕孤幃,鳳台無伴,睡不著,走來花園中,款步花苔。看見那月洋水底,便疑西門慶情性難拿;偶遇著玳瑁貓兒交歡,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亂。當時玉樓帶來一個小廝,名喚琴童,年約十六歲,才留起頭髮,生的眉目清秀,乖滑伶俐。西門慶教他看管花園,晚夕就在花園門首一間小耳房內安歇。金蓮和玉樓白日里常在花園亭子上一處做針指或下棋。這小廝專一獻小殷勤,常觀見西門慶來,就先來告報。以此婦人喜他,常叫他入房,賞酒與他吃。兩個朝朝暮暮,眉來眼去,都有意了。

不想到了七月,西門慶生日將近。吳月娘見西門慶留戀煙花,因使玳安拿馬去接。這潘金蓮暗暗修了一柬帖,交付玳安,教:“悄悄遞與你爹,說五娘請爹早些家去罷。”這玳安兒一直騎馬到李家,只見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眾人,正在那裡伴著西門慶,摟著粉頭歡樂飲酒。西門慶看見玳安來到,便問: “你來怎麽?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西門慶道:“前邊各項銀子,叫傅二叔討討,等我到家算帳。”玳安道:“這兩日傅二叔討了許多,等爹到家上帳。”西門慶道:“你桂姨那一套衣服,捎來不曾?”玳安道:“已捎在此。”便向氈包內取出一套紅衫藍裙,遞與桂姐。桂姐道了萬福,收了,連忙吩咐下邊,管待玳安酒飯。那小廝吃了酒飯,復走來上邊伺候。悄悄向西門慶耳邊說道:“五娘使我捎了個帖兒在此。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才待用手去接,早被李桂姐看見,只道是西門慶那個表子寄來的情書,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迴文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桂姐遞與祝實念,教念與他聽。這祝實念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念道: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捱今夜?

下書:“愛妾潘六兒拜。”那桂姐聽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裡邊睡了。西門慶見桂姐惱了,把帖子扯的稀爛,眾人前把玳安踢了兩腳。請桂姐兩遍不來,慌的西門慶親自進房,抱出他來,說道:“吩咐帶馬回去,家中那個淫婦使你來,我這一到家,都打個臭死!”玳安只得含淚回家。西門慶道:“桂姐,你休惱,這帖子不是別人的,乃是我第五個小妾寄來,請我到家有些事兒計較,再無別故。”祝實念在旁戲道:“桂姐,你休聽他哄你哩!這個潘六兒乃是那邊院里新敘的一個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門慶笑趕著打,說道:“你這賤天殺的,單管弄死了人,緊著他恁麻犯人,你又胡說。”李桂卿道:“姐夫差了,既然家中有人拘管,就不消梳籠人家粉頭,自守著家裡的便了。才相伴了多少時,便就要拋離了去。”應伯爵插口道:“說的有理。你兩人都依我,大官人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咱大家吃。”於是西門慶把桂姐摟在懷中陪笑,一遞一口兒飲酒。少傾,拿了七鐘茶來,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應伯爵道:“我有個曲兒,單道這茶好處:

  【朝天子】這細茶的嫩芽,生長在春風下。不揪不採葉兒楂,但煮著顏色大。絕品清奇,難描難畫。口裡兒常時呷,醉了時想他,醒來時愛他。原來一簍兒千金價。”

謝希大笑道:“大官人使錢費物,不圖這‘一摟兒’,卻圖些甚的?如今每人有詞的唱詞,不會詞,每人說個笑話兒,與桂姐下酒。”就該謝希大先說,因說道: “有一個泥水匠,在院中墁地。老媽兒怠慢了他,他暗把陰溝內堵上塊磚。落後天下雨,積的滿院子都是水。老媽慌了,尋的他來,多與他酒飯,還秤了一錢銀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飯,悄悄去陰溝內把那塊磚拿出,那水登時出的罄盡。老媽便問作頭:‘此是那裡的病?’泥水匠回道:‘這病與你老人家的病一樣,有錢便流,無錢不流。’”桂姐見把他家來傷了,便道:“我也有個笑話,回奉列位。有一孫真人,擺著筵席請人,卻教座下老虎去請。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個個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見一客到。不一時老虎來,真人便問:‘你請的客人都那裡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師父得知,我從來不曉得請人,只會白嚼人。’” 當下把眾人都傷了。應伯爵道:“可見的俺們只是白嚼,你家孤老就還不起個東道?”於是向頭上撥下一根鬧銀耳斡兒來,重一錢;謝希大一對鍍金網巾圈,秤了秤重九分半;祝實念袖中掏出一方舊汗巾兒,算二百文長錢;孫寡嘴腰間解下一條白布裙,當兩壺半酒;常峙節無以為敬,問西門慶借了一錢銀子。都遞與桂卿,置辦東道,請西門慶和桂姐。那桂卿將銀錢都付與保兒,買了一錢豬肉,又宰了一隻雞,自家又陪些小菜兒,安排停當。大盤小碗拿上來,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蚋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餚;那個連三筷子,成歲不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卻似與雞骨禿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頃刻,箸子縱橫。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凈盤將軍。酒壺番曬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

當下眾人吃得個凈光王佛。西門慶與桂姐吃不上兩鐘酒,揀了些菜蔬,又被這夥人吃去了。那日把席上椅子坐折了兩張,前邊跟馬的小廝,不得上來掉嘴吃,把門前供養的土地翻倒來,便剌了一泡[禾囗也]谷都的熱屎。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裡;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頭上金琢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實念走到桂卿房裡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峙節借的西門慶一錢銀子,競是寫在嫖賬上了。原來這起人,只伴著西門慶玩耍,好不快活。有詩為證:

  工妍掩袖媚如猱,乘興閑來可暫留。若要死貪無厭足,家中金鑰教誰收?

按下眾人簇擁著西門慶飲酒不題。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吳月娘和孟玉樓、潘金蓮正在房坐的,見了便問玳安:“你去接爹來了不曾?”玳安哭的兩眼紅紅的,說道:被爹踢罵了小的來了。爹說那個再使人接,來家都要罵。”月娘便道:“你看恁不合理,不來便了,如何又罵小廝?”孟玉樓道:“你踢將小廝便罷了,如何連俺們都罵將來?”潘金蓮道:“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金蓮只知說出來,不防李嬌兒見玳安自院中來家,便走來窗下潛聽。見金蓮罵他家千淫婦萬淫婦,暗暗懷恨在心。從此二人結仇,不在話下。正是:

  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不說李嬌兒與潘金蓮結仇。單表金蓮歸到房中,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時如半夏。知道西門慶不來家,把兩個丫頭打發睡了,推往花園中游玩,將琴童叫進房與他酒吃。把小廝灌醉了,掩上房門,褪衣解帶,兩個就乾做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綱常貴賤,一個那分上下高低。一個色膽歪邪,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縱他律法明條。一個氣喑眼瞪,好似牛吼柳影;一個言驕語澀,渾如鶯轉花間。一個耳畔許雨意雲情,一個枕邊說山盟海誓。百花園內,翻為快活排場;主母房中,變作行樂世界。霎時一滴驢精髓,傾在金蓮玉體中。

自此為始,每夜婦人便叫琴童進房如此。未到天明,就打發出來。背地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帶在頭上,又把裙邊帶的錦香囊葫蘆兒也與了他。豈知這小廝不守本分,常常和同行小廝街上吃酒耍錢,頗露機關。常言: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有一日,風聲吹到孫雪娥、李嬌兒耳朵內,說道:“賊淫婦,往常假撇清,如何今日也做出來了?”齊來告月娘。月娘再三不信,說道:“不爭你們和他合氣,惹的孟三姐不怪?只說你們擠撮他的小廝。”說的二人無言而退。落後婦人夜間和小廝在房中行事,忘記關廚房門,不想被丫頭秋菊出來凈手,看見了。次日傳與後邊小玉,小玉對雪娥說。雪娥同李嬌兒又來告訴月娘如此這般:“他屋裡丫頭親口說出來,又不是俺們葬送他。大娘不說,俺們對他爹說。若是饒了這個淫婦,非除饒了蝎子!”

此時正值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從院中來家上壽。月娘道:“他才來家,又是他好日子,你們不依我,只顧說去!等他反亂將起來,我不管你。”二人不聽月娘,約的西門慶進入房中,齊來告訴金蓮在家怎的養小廝一節。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走到前邊坐下,一片聲叫琴童兒。早有人報與潘金蓮。金蓮慌了手腳,使春梅忙叫小廝到房中,囑咐千萬不要說出來,把頭上簪子都拿過來收了。著了慌,就忘解了香囊葫蘆下來。被西門慶叫到前廳跪下,吩咐三四個小廝,選大板子伺候。西門慶道:“賊奴才,你知罪麽?”那琴童半日不敢言語。西門慶令左右:“撥下他簪子來,我瞧!”見沒了簪子,因問:“你戴的金裹頭銀簪子,往那裡去了?”琴童道:“小的並沒甚銀簪子。”西門慶道:“奴才還搗鬼!與我旋剝了衣服,拿板子打!”當下兩三個小廝扶侍一個,剝去他衣服,扯了褲子。見他身底下穿著玉色絹縼兒,縼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西門慶一眼看見,便叫:“拿上來我瞧!”認的是潘金蓮裙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就問他: “此物從那裡得來?你實說是誰與你的?”唬的小廝半日開口不得,說道:“這是小的某日打掃花園,在花園內拾的。並不曾有人與我。”西門慶越怒,切齒喝令: “與我捆起來著實打!”當下把琴童繃子繃著,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又叫來保:“把奴才兩個鬢毛與我撏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 那琴童磕了頭,哭哭啼啼出門去了。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嚇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裡,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夢裡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兒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和鹽和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裡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麼來與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甚麼?”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稱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痴,坐在西門慶懷裡,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沒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叫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鐘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並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纔安坐兒,在旁陪坐飲酒。潘金蓮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這場羞辱在身上。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下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小廝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伙計、女兒、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纔撇了金蓮,出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聽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房裡,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麼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裡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與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廝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聽俺們說句話兒?若明日他不進我房裡來便罷,但到我房裡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回話,玉樓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扎罰了。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卻不難為他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是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拿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兒見他侄女兒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裡坐吃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與他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門首。桂姐又親自到金蓮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聽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得鐵桶相似,說道:“娘吩咐,我不敢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回,不題。

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雲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裡枕席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的多,都氣不憤,背地裡駕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麼來,中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裡。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罵了小廝來,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恐怕他家粉頭掏淥壞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愛錢,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聽見,兩個背地做成一幫兒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後久而自明,只要你與奴做個主兒便了。”幾句把西門慶窩盤住了。是夜與他淫欲無度。

過了幾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門慶走到,坐了半日,老媽才出來,道了萬福,讓西門慶坐下,問道:“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兒那日打攪。”西門慶道:“怎的那日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這幾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才拿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兒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兒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兒。”西門慶道:“真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裡?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後邊卧房裡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雲散亂,粉面慵妝,裹被坐在床上,面朝里,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兒。西門慶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歡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甚麼?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兒,比外邊良人家不成的貨色兒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見我甚是親熱,又與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他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聞說你家有五娘子,當即請他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他去,他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幾次因他咬群兒,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兒,你就打他?”西門慶道: “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髮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吹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裡只剪下一柳子頭髮,拿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門慶道:“你敢與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哥兒,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兒,看你拿甚嘴臉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幾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裡去,逕到潘金蓮房內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乾凈,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嚇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甚麼,於是跪在地下,柔聲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只拿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真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後有馬鞭子,與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才慢條廝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倒著桌兒下,由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兒,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與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乾壞了你甚麼事兒?你信淫婦言語,平地里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兒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倒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椿物兒,你與我不與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甚麼,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裡要甚麼兒?”西門慶道:“我要你頂上一柳兒好頭髮。”婦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髮卻依不的,可不嚇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兒,活了二十六歲,從沒乾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髮近來又脫了好些,只當可憐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怪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髮做甚麼?”西門慶道:“我要做網巾。”婦人道:“你要做網巾,奴就與你做,休要拿與淫婦,教他好壓鎮我。” 西門慶道:“我不與人便了,要你發兒做頂線兒。”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與你。”當下婦人分開頭髮,西門慶拿剪刀,按婦人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願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與他歡會異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里。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髮在那裡?”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髮,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髮,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拿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麼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裡,把婦人頭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廝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惱在心中,不能迴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回背。”婦人問道:“怎麼是回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鬥,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鬥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回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合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只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呼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扎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裡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廝便問:“瞎子往那裡走?”劉婆道:“今日與裡邊五娘燒紙。”小廝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卧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醜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防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醜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回背回背。我這裡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與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扎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裡胡行。”婦人聽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觀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麼事不乾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鬏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裡邊吃去罷。” 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三鐘,又是四個捲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裡,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里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纔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甚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里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麼?你爹在家裡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卧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槅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里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鐘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里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里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纔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纔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輓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纔吃我都打發到院里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麽?”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裡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一來一往,一撞一衝。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戰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鬥多時,帳構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

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輓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這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聽了個不亦樂乎。

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得明明白白。聽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婦人又問:“你頭裡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里,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纔上牆,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有詩為證: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裡。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裡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兒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裡,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裡走。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廝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你原來乾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里過夜,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來他家就是院里!”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兒,我老娘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問道:“你實說,與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指著旺跳的身子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黃貓黑腸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裡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入日]搗去了。”西門慶滿臉兒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入日]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凈,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裱,牙簽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凈。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要耍問”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麽。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於飛”之樂。看觀聽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正是:饒你姦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詞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於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廝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裡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里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丟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廝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裡老婆的言語說著你肯聽?只是院里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到著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裡嘴頭子罷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裡,看他有甚麼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裡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裡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廝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的,那裡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 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迴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裡收著。著緊還打倘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兒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麼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裡,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教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抬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裡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麼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準了,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裡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吳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迴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卧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沒走,曉得甚麼?認得何人?那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颳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噹噹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咊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裡?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裡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麼著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裡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著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廝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虛氣的發昏,只是跌腳。看觀聽說: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裡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兒鐘鐘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 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裡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裡看家,二娘在這裡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裡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夠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麼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裡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裡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裡發紅泥。

正說著,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艷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裡,你躲到房裡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鐘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裡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夠了。”金蓮道:“他手裡是他手裡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鐘兒。”於是滿斟一大鐘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裡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裡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鬥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裡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裡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說:“家裡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廝家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裡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里,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帘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裡!”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眾人在吳道官房裡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姐妹強著留下。”李瓶兒道:“家裡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裡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裡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鐘兒,都是大銀衢花鐘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裡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凈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裡,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裡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里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裡歇?”月娘道:“隨你那裡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裡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出來!你在這裡,他大妗子那裡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裡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兒凈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卧。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麼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裡面原來別有仁。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詩曰:

  樓上多嬌艷,當窗並三五。爭弄游春陌,相邀開繡戶。   轉態結紅裾,含嬌入翠羽。留賓乍拂弦,托意時移住。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壇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瓶兒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卧房裡,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送二娘賞人。”李瓶兒一面吩咐迎春罷四盤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與二錢銀子、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這裡就使老馮拿帖兒來請。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抬盒子的與一百文錢。李瓶兒隨即使老馮拿著五個柬帖兒,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捎了一個帖兒,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著,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里來。這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內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梢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卧房,一間廚房。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後邊明間內待茶,不必細說。到午間,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玩耍。樓檐前掛著湘簾,懸著燈彩。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俱搭伏定樓窗觀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判官燈鐘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鯰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鬥彩,雪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隊喧闐;百戲貨郎,樁樁鬥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卦肆雲集,相幙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準。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扇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繪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檐下掛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首里這個婆兒燈,那個老兒燈。”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個婆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兒。內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 “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又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兒?是那大人家叫來這裡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說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裡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姦,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裡做妾。後次他小叔武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緻了。”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夠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回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裡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兒那裡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盡心也是的。今日大節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一般。”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鐘,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鐘鐘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於是拿大銀鐘遞與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兒罷。”於是滿斟遞與月娘。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兩個先去,就使小廝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裡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裡游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都在李瓶兒家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過灣來,撞遇孫寡嘴、祝實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游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纔也是路上相遇。”祝實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裡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實念道:“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何不往裡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他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閑,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 西門慶因記掛晚夕李瓶兒有約,故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明日去罷。”怎禁這夥人死拖活拽,於是同進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祝實念就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與西門慶見禮畢,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實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纔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裡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伯修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聽了,哈哈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裡邊頭絮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表子,不是裡面的,是外面的表子。”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老殺才!”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麼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裡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來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佈施。”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兒。那一日做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襤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飢,有飯尋些來吃。’老媽道:‘米囤也曬,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臉。’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還比得過。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得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頃,李桂姐出來,家常輓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兒,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須臾,泡出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保兒就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帘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襤縷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裡拿著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於春兒,問:“你們那幾個在這裡?”於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里,說道:“應爹也在這裡。”連忙磕了頭。西門慶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架兒行藏: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又騰挪,繞院里都踅過。席面上幫閑,把牙兒閑嗑。攘一回才散伙,賺錢又不多。歪廝纏怎麼?他在虎口裡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餚烹異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裡捧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喚小張閑,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盤嗄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毬伺候。西門慶吃了一回酒,出來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揸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就數一數二的,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睏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詞,單表這踢圓的始末:

  在家中也閑,到處刮涎,生理全不乾,氣毬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羡。從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飽餐。轉不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氣毬,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弔在後門邊,等著我。”於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兒,就出來推凈手,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裡有事。”那裡肯轉來!教玳安兒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痴。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裡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裡,只剛纔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裡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凈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裡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裡,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裡。”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裡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裡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裡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鐘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後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象兩個姊妹,只象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纔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裡?”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裡。”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纔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麽?”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凈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裡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 “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裡走了走,就同往裡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纔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兒?罷麽,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入日]搗了一夜,[入日]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裡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西門慶道:“我那裡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纔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裡,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裡,巴不的來總好。我這裡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甚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掉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麼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裡?”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乾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的,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裡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裡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裡孝服也將滿。那裡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裡邊十八子那裡?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鐘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裡去了。花四家裡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裡,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什麼?”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乾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伯爵道:“你央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願火里火去,水裡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裡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實念道:“比時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鐘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裡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於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纔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麼。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銀鑲鐘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麽?”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李瓶兒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準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乾凈。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   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痴,不覺靈犀味美。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輕把蕭吹。雪白玉體透香帷,禁不住魂飛魄揚。   一點櫻桃小口,兩隻手賽柔荑,才郎情動囑奴知,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乾此事不乾?”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乾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硶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乾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乾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 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  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姦,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兀王]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  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姦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姦,矇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薦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絝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姦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矇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姦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檐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閑。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里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纔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卧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卧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卧,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複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乾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 “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乾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   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鬥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里親隨楊乾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乾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乾辦只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桿,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乾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乾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里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系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乾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乾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伙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陳宅那邊為些閑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 “你那裡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里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麽?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還問甚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閑的聲喚,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嘩哩[口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甚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里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里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里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閑。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帘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   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帘子進來,銀絲鬏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盪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迴首見西門慶仰卧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掍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乾,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籹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游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嚮日葵榴。游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卧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塞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於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麽?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乾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姦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里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 “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佈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捲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家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弔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弔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纔蘇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麽?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著他上個弔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麼緣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弔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弔在麴糊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 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乾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 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乾恁勾當兒,雲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 “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鬏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 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麽,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 “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隻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乾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裡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麽?”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乾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 “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捲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伙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伙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伙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兒綿里之針,肉里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里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里,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詞曰: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 “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一庭香霧雪微明。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來到,嚇了一跳,就要推開往屋裡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裡。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糹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卧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是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裡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裡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惹氣不惹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摺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 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纔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與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家茶會,散後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於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於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與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 “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月娘道:“怎的中風不語?”西門慶道:“他既不中風不語,如何大睜著眼就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採,殢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而睡。正是:

  亂髩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復厭通宵。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裡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甚麼事?”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裡,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裡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里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的甚麼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裡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麼話兒,兩個才到一搭哩。硶死了。象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說道: “早是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又沒人勸,自家暗裡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凈假撇清!”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氣,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了乖兒去。你快梳了頭,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裡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兒。”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兒,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 “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只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乾這營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裡來,我那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餘錢? ’我說:‘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了出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姦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象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什麼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家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後爹凈手,到後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儘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家,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採,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我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閑, ‘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了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他淫婦來了!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於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裡,來興買了雞鵝嗄飯,逕往廚房裡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廝的東西,是那裡的?”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裡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啊呀!家裡見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鐘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一面遞了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了一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麼。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也不管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陪不是哩!”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兒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聽了,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鐘箸,合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齣,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臺,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娘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兒鐘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兒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 “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乾桂姐事,都是俺三媽乾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佈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 “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廝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儘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乾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只遞你家漢子!剛纔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 “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幹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 ‘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聽了,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夥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雲:‘我如何象官?’媳婦雲:‘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雲:‘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麼?’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麽?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也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里。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金蓮道: “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 “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姦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 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扌芻]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 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里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乾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里,終是一人眠。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閑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驚臉兒紅還白,熱心兒火樣燒。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後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兒。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   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竈,還沒甚麼妝飾。後過了個月有餘,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鬏髻墊的高高的,頭髮梳的虛籠籠的,水髩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裡。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 “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婦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里,那裡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里,只見他兩個人在裡面才了事。婦人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甚麼?”蕙蓮道: “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裡邊系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里在這裡,端的乾這勾當兒,剛纔我打與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閑的聲喚在這裡,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裡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竈,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小竈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姦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廝馬也備下兩匹,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旁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 “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吩咐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來。”說著,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畫童兒:“連桌兒抬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廝亂,頑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裡摑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聖靈兒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被他千忘八,萬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蕙蓮在房裡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爹臨去,好意吩咐小廝,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儘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纔打與賊忘八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在我手裡弄鬼。我把忘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攆了去就是了。那裡緊等著供唱撰錢哩,怎的教忘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小廝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裡做甚麼?卻教那忘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大姐房裡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兒,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閑庭弄錦槽。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價競天高。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詞曰:

  心中難自泄,暗裡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說?   說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他心料者。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麼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 “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裡,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裡,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裡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裡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裡,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裡去。”蕙蓮道:“我不得閑,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 “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竈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凈,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竈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裡,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咸,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旁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鬱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閑,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眾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鬱大姐供唱,請眾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兒,就挨著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裡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繡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著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去赤腳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於是擺上酒來,眾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裡吃酒。鬱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只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吩咐玉簫:“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

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裡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麼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著,送到前邊李瓶兒房裡。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纔來家。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與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見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後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吩咐道:“對你姐說,上房揀妝里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老婆掀開帘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裡,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西門慶道: “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說著。西門慶要解他褲子。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搖頭說道:“後邊惜薪司擋路兒──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裡,色絲子女。”於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裡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後來,聽見房裡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裡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裡去,便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里冷笑道:“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騎著快馬也趕他不上,拿甚麼伴著他吃十輪酒兒?自己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正說著,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裡去了。

這玉簫把帘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往後邊看茶去。須臾,小玉從後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著姐拿果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拿著盞托,他提著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才來?”蕙蓮道:“爹在房裡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著姐屋裡取茶葉,剝果仁兒來。”眾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麽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麼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簫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裡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麼說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麵皮,往下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裡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蕙蓮在後邊一夜兒,後邊沒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裡[入日]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裡!我是沒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兒那裡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不然,這一冷怎麼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卧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麽,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眾人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里。

蕙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

  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門子,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只見西門慶早在那裡秉燭而坐。婆娘進到裡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兒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碳火兒,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懷裡,兩隻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聽。到角門首,推開門,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只見裡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說:“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裡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腳?你看過那小腳兒的來,象我沒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婦人道:“拿甚麼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說甚麼。”又聽彀多時,只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婦人說:“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裡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著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出去。這婦人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凈里出來,看見他只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麼?”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婦人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裡睡?怎的不來家?”平安道:“我剛纔還看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裡,只剛纔出來。你這囚在那裡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賣簸箕的,說你會咂得好舌頭。”把婦人說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趕著平安兒繞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將就著些兒罷。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蕙蓮急起來,只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說道:“嫂子為甚麼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裡白說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裡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荷包里,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燙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里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燙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纔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裡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裡。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捲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著,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裡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聽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里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裡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閑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裡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麼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裡,放爛了才好。為甚麼對人說?乾凈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並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那傅伙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著,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罵道:“賊猴兒,裡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裡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說,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裡,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髩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裡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顧端詳甚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銀子包兒里的。前日爹在燈市裡,鑿與賣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裡?”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麼帳兒!”婦人便趕著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裡,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裡,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塞在腰裡,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里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糹路]綢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只在金蓮房裡,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詩曰:

  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蠻腰細舞章台柳,素口輕歌上苑春。   香氣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拾無聲。不因一點風流趣,安得韓生醉後醒。

話說一日,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廳上張掛花燈,鋪陳綺席。正月十六,合家歡樂飲酒。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同坐,都穿著錦繡衣裳。春梅、玉簫、迎春、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扌欒]箏歌板,彈唱燈詞。獨於東首設一席與女婿陳敬濟坐。果然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繡春都在上面斟酒。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卻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裡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 “來安兒,畫童兒,上邊要熱酒,快趲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裡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見畫童燙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裡伺候,往那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廝走來說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蕙蓮道:“上頭要酒,誰教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兒道:“這地上乾乾凈凈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蕙蓮道:“賊囚根子!六月債兒熱,還得快就是。甚麼打緊,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廝掃。等他問我,只說得一聲。”畫童兒道:“耶嚛,嫂子,將就些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於是取了笤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敬濟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杯酒,笑嘻嘻遞與敬濟,說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飲奴這杯酒兒。”敬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敬濟將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這敬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麼?”兩個在暗地裡調情頑耍,眾人倒不曾看出來。不料宋蕙蓮這婆娘,在槅子外窗眼裡,被他瞧了個不耐煩。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尋常在俺們跟前,到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伙子兒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正是:

  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

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吩咐月娘:“你們自在耍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去了。

月娘與眾姊妹吃了一回,但見銀河清淺,珠鬥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並蕙蓮,在廳前看敬濟放花兒。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後邊去了。金蓮便向二人說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說,往街上走走去。”蕙蓮在旁說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後邊問聲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裡等著你。”那蕙蓮連忙往後邊去了。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李瓶兒道:“我也往屋裡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件來我穿,省得我往屋裡去。”那李瓶兒應諾去了。獨剩下金蓮一個,看著敬濟放花兒。見無人,走向敬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麽?”只見家人兒子小鐵棍兒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敬濟,要炮丈放。這敬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與了他兩個元宵炮丈,支他外邊耍去了。於是和金蓮嘲戲說道: “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兒穿穿也怎的?”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裡頭躡我的腳兒,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與你衣服穿?”敬濟道:“你老人家不與就罷了,如何扎筏子來唬我?”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正說著,見玉樓和蕙蓮出來,向金蓮說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們走走,早些來家。李嬌兒害腿疼,也不走。孫雪娥見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來家嗔他,也不出門。”金蓮道:“都不去罷,只咱和李大姐三個去罷。等他爹來家,隨他罵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兒和上房裡玉簫,你房裡蘭香,李大姐房裡迎春,都帶了去。”小玉走來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們走走。”玉樓道:“對你奶奶說了去,我前頭等著你。”良久,小玉問了月娘,笑嘻嘻出來。

當下三個婦人,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廝,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敬濟踹著馬台,放煙火花炮,與眾婦人瞧。宋蕙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裡搭搭頭就來。”敬濟道:“俺們如今就行。”蕙蓮道:“你不等,我就惱你一生!”於是走到屋裡,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並面花兒,金燈籠墜耳,出來跟著眾人走百媚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敬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游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游人見一對紗燈引道,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於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蓮一回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丈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敬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掉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真個穿著五娘的鞋兒?”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套著穿!”蕙蓮摳起裙子來,與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扎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

須臾,走過大街,到燈市裡。金蓮向玉樓道:“咱如今往獅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於是吩咐畫童、來安兒打燈先行,迤邐往獅子街來。小廝先去打門,老馮已是歇下,房中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在炕上睡。慌的老馮連忙開了門,讓眾婦女進來,旋戳開爐子頓茶,挈著壺往街上取酒。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得飽飽來,你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蓮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訂下菜兒才好。”李瓶兒道:“媽媽子,一瓶兩瓶取來了,打水不渾的,夠誰吃?要取一兩壇兒來。”玉樓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來罷。”那婆子方纔不動身。李瓶兒道:“媽媽子,怎的不往那邊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甚麼?” 婆子道:“奶奶,你看丟下這兩個業障在屋裡,誰看他?”玉樓便問道:“兩個丫頭是誰家賣的?”婆子道:“一個是北邊人家房裡使女,十三歲,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汪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家人走了,主子把鬏髻打了,領出來賣,要十兩銀子。”玉樓道:“媽媽,我說與你,有一個人要,你賺他些銀子使。”婆子道: “三娘,果然是誰要?告我說。”玉樓道:“如今你二娘房裡,只元宵兒一個,不夠使,還尋大些的丫頭使喚。你倒把這大的賣與他罷。”因問:“這個丫頭十幾歲?”婆子道:“他今年十七歲了。”說著,拿茶來,眾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簫並蕙蓮都前邊瞧了一遍,又到臨街樓上推開窗看了一遍。陳敬濟催逼說:“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罷。”金蓮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腳兒不停住,慌的是些甚麼!”乃叫下春梅眾人來,方纔起身。馮媽媽送出門,李瓶兒因問:“平安往那去了?”婆子道:“今日這咱還沒來,叫老身半夜三更開門閉戶等著他。”來安兒道:“今日平安兒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李瓶兒吩咐媽媽子:“早些關了門,睡了罷!他多也是不來,省的誤了你的困頭。明日早來宅里,送丫頭與二娘來。你是石佛寺長老,請著你就張致了。”說畢,看著他關了大門,這一簇男女方纔回家。

走到家門首,只聽見住房子的韓回子老婆韓嫂兒聲喚。因他男子漢答應馬房內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兒去了,醉回來家,說有人挖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瘋罵人。眾婦人方纔立住了腳。金蓮使來安兒把韓嫂兒叫到當面,問道:“你為甚麼來?”韓嫂兒叉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子在上,聽小媳婦告訴。”於是從頭說了一遍。玉樓眾人聽了,每人掏袖中些錢果子與他,叫來安兒:“你叫你陳姐夫送他進屋裡。”那敬濟且顧和蕙蓮兩個嘲戲,不肯[扌芻]他去。金蓮使來安兒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來宅內漿洗衣裳:“我對你爹說,替你出氣。”那韓嫂兒千恩萬謝回家去了。

玉樓等剛走過門首來,只見賁四娘子,在大門首笑嘻嘻向前道了萬福,說道:“三位娘那裡走了走?請不棄到寒家獻茶。”玉樓道:“方纔因韓嫂兒哭,俺站住問了他聲。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罷。”賁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門怪人家,就笑話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杯兒來?”生死拉到屋裡。原來上邊供養觀音八難並關聖賢,當門掛著雪花燈兒一盞。掀開門帘,擺設春台,與三人坐。連忙教他十四歲女兒長姐過來,與三位娘磕頭遞茶。玉樓、金蓮每人與了他兩枝花兒。李瓶兒袖中取了一方汗巾,又是一錢銀子,與他買瓜子兒嗑。喜歡的賁四娘子拜謝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樓等起身。到大門首,小廝來興在門首迎接。金蓮就問:“你爹來家不曾?”來興道:“爹未回家哩。”三個婦人,還看著陳敬濟在門首放了兩個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台兒,才進後邊去了。西門慶直至四更來家。正是:

  醉後不知天色暝,任他明月下西樓。

卻說那陳敬濟因走百病,與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兒,又和蕙蓮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畢,也不到鋪子內,逕往後邊吳月娘房裡來。只見李嬌兒、金蓮陪著吳大妗子,放炕桌兒,才擺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燒香去了。這小伙兒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蓮便說道:“陳姐夫,你好人兒!昨日教你送送韓嫂兒,你就不動,只當還教小廝送去了。且和媳婦子打牙犯嘴,不知甚麼張致!等你大娘燒了香來,看我對他說不說!”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昨日險些兒子腰梁[疒羅]瘍了哩!跟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兒,又到獅子街房裡回來,該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還教我送韓回子老婆!教小廝送送也罷了。睡了多大回就天曉了,今早還扒不起來。”正說著,吳月娘燒了香來,敬濟作了揖。月娘便問:“昨日韓嫂兒為甚麼撒酒瘋罵人?”敬濟把因走百病,被人挖開門,不見了狗,坐在當街哭喊罵人,“今早他漢子來家,一頓好打的,這咱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不是俺們回來,勸的他進去了,一時你爹來家撞見,甚麼樣子!”說畢,玉樓、李瓶兒、大姐都到月娘屋裡吃茶,敬濟也陪著吃了茶。後次大姐回房,罵敬濟:“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來旺媳婦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時傳的爹知道了,淫婦便沒事,你死也沒處死!”

卻說那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裡宿歇,起來的遲。只見荊千戶──新升一處兵馬都監──來拜。西門慶才起來梳頭,包網巾,整衣出來,陪荊都監在廳上說話。一面使平安兒進後邊要茶。宋蕙蓮正和玉簫、小玉在後邊院子里撾子兒,賭打瓜子,頑成一塊。那小玉把玉簫騎在底下,笑罵道:“賊淫婦,輸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蕙蓮:“嫂子你過來,扯著淫婦一隻腿,等我[入日]這淫婦一下子。”正頑著,只見平安走來,叫:“玉簫姐,前邊荊老爹來,使我進來要茶哩。”那玉簫也不理他,且和小玉廝打頑耍。那平安兒只顧催逼說:“人坐下這一日了。”宋蕙蓮道:“怪囚根子,爹要茶,問廚房裡上竈的要去,如何只在俺這裡纏?俺這後邊只是預備爹娘房裡用的茶,不管你外邊的帳。”那平安兒走到廚房下。那日該來保妻蕙祥,蕙祥道:“怪囚,我這裡使著手做飯,你問後邊要兩鐘茶出去就是了,巴巴來問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後頭來,後邊不打發茶。蕙蓮嫂子說,該是上竈的首尾。”蕙祥便罵道:“賊淫婦,他認定了他是爹娘房裡人,俺天生是上竈的來?我這裡又做大家伙里飯,又替大妗子炒素菜,幾隻手?論起就倒倒茶兒去也罷了,巴巴坐名兒來尋上竈的,上竈的是你叫的?誤了茶也罷,我偏不打發上去。”平安兒道:“荊老爹來了這一日,嫂子快些打發茶,我拿上去罷。遲了又惹爹罵!”

當下這裡推那裡,那裡推這裡,就耽誤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簫取茶果、茶匙兒出來,平安兒拿茶出去,那荊都監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門慶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罵平安另換茶上去吃了,荊都監才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問:“今日茶是誰頓的?”平安道:“是竈上頓的茶。”西門慶回到上房,告訴月娘:“今日頓這樣茶出去,你往廚下查那個奴才老婆上竈?採出來問他,打與他幾下。”小玉道:“今日該蕙祥上竈。”慌的月娘說道:“這歪剌骨待死!越發頓恁樣茶上去了。” 一面使小玉叫將蕙祥當院子跪著,問他要打多少。蕙祥答道:“因做飯,炒大妗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數罵了一回,饒了他起來。吩咐:“今後但凡你爹前邊人來,教玉簫和蕙蓮後邊頓茶,竈上只管大家茶飯。”

這蕙祥在廚下忍氣不過,剛等的西門慶出去了,氣狠狠走來後邊,尋著蕙蓮,指著大罵:“賊淫婦,趁了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裡人,俺們是上竈的老婆來?巴巴使小廝坐名問上竈要茶,上竈的是你叫的?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蛤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恆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就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蕙蓮道:“你好沒要緊,你頓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拿人撒氣?”蕙祥聽了,越發惱了,罵道:“賊淫婦!你剛纔調唆打我幾棍兒好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養的漢數不了,來這裡還弄鬼哩!”蕙蓮道:“我養漢,你看見來?沒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甚麼清凈姑姑兒!”蕙祥道:“我怎不是清凈姑姑兒?蹺起腳兒來,比你這淫婦好些兒。你漢子有一拿小米數兒!你在外邊,那個不吃你嘲過?你背地乾的那營生兒,只說人不知道。你把娘們還放不到心上,何況以下的人!”蕙蓮道:“我背地裡說甚麼來?怎的放不到心上?隨你壓我,我不怕你!”蕙祥道:“有人與你做主兒,你可知不怕哩!”兩個正拌嘴,被小玉請的月娘來,把兩個都喝開了:“賊臭肉們,不乾那營生去,都拌的是些甚麼?教你主子聽見又是一場兒。頭裡不曾打的成,等住回卻打的成了!” 蕙祥道:“若打我一下兒,我不把淫婦口裡腸勾了也不算!我拚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廝甚麼。咱大家都離了這門罷!”說著往前去了。後次這宋蕙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裡,逐日與玉樓、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耍。

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兒房裡看了,送到李嬌兒房裡。李嬌兒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鞦韆 來旺兒醉中謗仙

詞曰:

  蹴罷鞦韆,起來整頓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迴首,卻把青梅嗅。

話說燈節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說孫寡嘴作東,邀了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扎了一架鞦韆。這日見西門慶不在家,閑中率眾姊妹游戲,以消春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回,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說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回,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玉手輓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蕙蓮、春梅兩個相送。正是:

  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並玉酥肩。兩雙玉腕輓復輓,四隻金蓮顛倒顛。

那金蓮在上面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一定腿軟了,跌下來。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台官家花園中扎著一座鞦韆。也是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旁推送。才待打時,只見陳敬濟自外來,說道:“你每在這裡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每氣力少。”這敬濟老和尚不撞鐘──得不的一聲,於是撥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金蓮裙子帶住,說道: “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敬濟道:“你老人家到且性急,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這裡叫,那裡叫,把兒子手腳都弄慌了。”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著他大紅底衣,推了一把。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敬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裡,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了一回。然後,教玉簫和蕙蓮兩個打立鞦韆。這蕙蓮手輓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的,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在半天雲里,然後忽地飛將下來,端的卻是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倒會打。”這裡月娘眾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回來,押著許多馱垛箱籠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收卸了行李,進到後邊。只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胖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裡?”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啊呀,打他則甚?”雪娥便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媳婦子在竈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子,如今還是那時的媳婦兒哩?好不大了!他每日只跟著他娘每夥兒里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竈上做活哩!”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月娘自前邊走來,來旺兒向前磕了頭,立在旁邊。問了些路上往回的話,月娘賞了兩瓶酒。吃一回,他媳婦宋蕙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了,且往房裡洗洗頭面,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回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裡。蕙蓮先付鑰匙開了門,又舀些水與他洗臉攤塵,收拾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又替他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說道:“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的尺頭並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只少雇夫過稅。”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又賞銀五兩,房中盤纏;又教他管買辦東西。這來旺兒私已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隻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金蓮屋裡怎的做窩窠。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裡,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廝在門首買東西,見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里放著衣服、首飾!我問他,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到是爺與他的哩!”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

到晚夕,吃了幾鐘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頓腹之言,因開箱子,看見一匹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裡的緞子?誰人與你的?趁上實說。”老婆不知就裡,故意笑著,回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匹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罵道:“賊淫婦!還搗鬼哩!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裡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罅剌兒里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被來旺兒一拳,險不打了一交,說:“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乾,落後弔在潘家那淫婦屋裡明乾,成日[入日]的不值了。賊淫婦,你還要我手裡吊子曰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 “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麼來家打我?我乾壞了你甚麼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調唆你來欺負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乾凈地方。你問聲兒,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你這賊囚根子,得不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婦人又道:“這匹藍緞子,越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生日,娘見我上穿著紫襖,下邊借了玉簫的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麼樣子?’才與了我這匹緞子。誰得閑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遍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兒與他聽。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氣?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的囚根子,吃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平白惹老娘罵。”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鼾聲如雷。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十個九個都著了道兒。正是:東凈里磚兒──又臭又硬。

這宋蕙蓮窩盤住來旺兒,過了一宿。到次日,往後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只顧海罵。一日,月娘使小玉叫雪娥,一地裡尋不著。走到前邊,只見雪娥從來旺兒房裡出來,只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蕙蓮又在裡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只為揚州鹽商王四峰,被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叫來旺,來旺從他屋裡跑出來。正是:

  雪隱鷺鶯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尾首。

一日,來旺兒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廝在前邊恨罵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家,使玉簫丫頭拿一匹藍緞子,在房裡哄我老婆。把他弔在花園姦耍,後來潘金蓮怎的做窩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裡。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漢子武大,他小叔武鬆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鬆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這來旺兒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里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兒聽見。這來興兒在家,西門慶原派他買辦食用撰錢過日,只因與來旺媳婦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兒管領。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聽見發此言語,就悄悄走來潘金蓮房裡告訴。

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只見來興兒掀帘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兒:“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適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家,只放在心裡,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只顧說,不妨事!”來興兒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裡吃的醉稀稀的,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罵狗,罵了一日。又邏著小的廝打,小的走來一邊不理,他對著家中大小,又罵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罵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裡,也不是別人。那廝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裡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家,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先來告訴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廝暗算。”玉樓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吃了一驚。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粉面通紅,銀牙咬碎,罵道:“這犯死的奴才!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要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來興兒:“你且去,等你爹來家問你時,你也只照恁般說。”來興兒說:“五娘說那裡話!小的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只是這等說。”說畢,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真個他爹和這媳婦子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制了。在人家使過了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家,和大婆作弊養漢,壞了事,才打發出來,嫁了蔣聰。豈止見過一個漢子兒?有一拿小米數兒,甚麼事兒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嚇鬼,使玉簫送緞子兒與他做襖兒穿。一冬里,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家吃酒,咱每都不在前邊下棋?只見丫頭說他爹來家,咱每不散了?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著我搖手兒。我剛走到花園前,只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觀風。我還不知,教我徑往花園裡走。玉簫攔著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裡面。教我罵了兩句。我到疑影和他有些甚麼查子帳,不想走到裡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里乾營生。媳婦子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吃我罵了兩句沒廉恥。落後媳婦子走到屋裡,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對他娘說。落後正月里,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裡過一夜兒,吃我和春梅折了兩句,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賊萬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裡頭。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裡頭弄硶兒?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兒,他也不肯容他。” 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裡坐著,見了俺每意意似似,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裡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甚麼樣子?”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兒沒番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裡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著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萬也嚼說,今日打了嘴,也不說的!”玉樓向金蓮道:“這椿事,咱對他爹說好,不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廝真個安心,咱每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還該說說。”金蓮道:“我若是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入日]出我來。”正是:

  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西門慶至晚來家,只見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壞壞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兒醉酒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見有來興兒親自聽見,思想起來,你背地圖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兒沒番正。那廝殺你便該當,與我何干?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後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廝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只問小玉便知。”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兒沒長下女,若是生下兒女,教賊奴才揭條著好聽?敢說:‘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恥,我卻成不的,要這命做甚麼?”西門慶聽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兒到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廝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走到後邊,摘問了小玉口詞,與金蓮所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裡出來,他媳婦兒不在屋裡,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竈,不許他見人。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後邊,因使玉簫叫了宋蕙蓮,背地親自問他。這婆娘便道:“啊呀,爹,你老人家沒的說,他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了大誓。他酒便吃兩鐘,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裡罵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他靠那裡過日子?爹,你不要聽人言語。我且問爹,聽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婆娘一席話兒,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兒告訴我說的。”蕙蓮道:“來興兒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每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結下這仇恨兒,平空拿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了。他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裡,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做買賣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兒,說的是。我有心要叫他上東京,與鹽商王四峰央蔡太師人情,回來,還要押送生辰擔去,只因他才從杭州來家,不好又使他的,打帳叫來保去。既你這樣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回來,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綢絹絲線做買賣。你意下如何?”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才好。”正說著,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婆娘忙遞舌頭在他口裡,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鬏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只教我成日戴這頭髮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回答?”婦人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回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著,叫過來旺兒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趕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央蔡太師人情。回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心中大喜,應諾下來,回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兒打聽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捲棚內,走到那裡,不見西門慶,只見陳敬濟在那裡封禮物。金蓮便道:“你爹在那裡?你封的是甚麼?”敬濟道:“爹剛纔在這裡,往大娘那邊兌鹽商王四峰銀子去了。我封的是往東京央蔡太師的禮。”金蓮問: “打發誰去?”敬濟道:“我聽見昨日爹吩咐來旺兒去。”這金蓮才待下臺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拿了銀子來。叫到屋裡,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兒和吳主管二人同去。因有鹽商王四峰一千幹事的銀兩,以此多著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兒你不依,到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語。他隨問怎的,只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兒了。左右破著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裡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空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家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我說在你心裡,也隨你。老婆無故只是為他。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裡也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裡,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得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兒,說得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

詩曰:

  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年對離別。登臺北望煙雨深,回身哭向天邊月。

又:

  夜深悶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閨中只是空相憶,魂歸漠漠魄歸泉。

話說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又變了卦。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才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你且在家歇宿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自古物聽主裁,那來旺兒那裡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銀兩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內胡說,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蕙蓮罵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吃了那黃湯,挺那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玉簫房裡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後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風。婆娘甚是埋怨,說道:“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麼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乾凈是個毬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桿來,就是個謊神爺!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兒!”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甚麼買賣與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裡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著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教你往東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來保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去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與老婆說:“他倒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婆說。一鍬就掘了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裡六說白道!”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伙計去也!”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就被玉簫走來,叫到後邊去了。

來旺兒睡了一覺,約一更天氣,酒還未醒,正朦朦朧朧睡著,忽聽的窗外隱隱有人叫他道:“來旺哥!還不起來看看,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幹那營生去了。虧你倒睡的放心!”來旺兒猛可驚醒,睜開眼看看,不見老婆在房裡,只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不覺怒從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兒!”忙跳起身來,開了房門,逕撲到花園中來。剛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里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了一交,只見響亮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廝,大叫:“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尋媳婦子,如何把我拿住了?”眾人不由分說,一步一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來旺兒跪在地下,說道:“小的睡醒了,不見媳婦在房裡,進來尋他。如何把小的做賊拿?”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廝真是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叫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甚麼?”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眾小廝隨即押到房中。蕙蓮正在後邊同玉簫說話,忽聞此信,忙跑到房裡。看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罷,平白又來尋我做甚麼?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子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餘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裡去了?趁早實說!”那來旺兒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甚麼?”因把來興兒叫來,面前跪下,執證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這來旺兒只是嘆氣,張開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廝與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蕙蓮雲鬟撩亂,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甚麼?你只因他甚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著送他那裡去?”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兒,關你甚事?你起來。他無禮膽大不是一日,見藏著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因令來安兒:“好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那蕙蓮只顧跪著不起來,說:“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兒?他雖故吃酒,並無此事。”纏得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扌芻]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乾證,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才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驚官動府做甚麼?”西門慶聽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他罷!”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後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裡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甚麼人言語,平白把小廝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著實才好,拿紙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宋蕙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數問不的他死罪。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樓向蕙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每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按下這裡不提。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已知來旺兒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跪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夏提刑道:“你這廝!見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說來,免我動刑。”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姦,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為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卻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象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來興兒過來執證。那來旺兒有口說不得了。正是:

  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

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鉞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廝:“鋪蓋、飯食,一些都不許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兒也沒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眾小廝應諾了。

這宋蕙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玉簫並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解勸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蕙蓮不信,使小廝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不打。一兩日就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蕙蓮聽了此言,方纔不哭了。每日淡掃娥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裡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進入房裡,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還放他出來,還叫他做買賣。”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齣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你那裡去,咱兩個自在頑耍。”婦人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說畢,兩個閉了門兒。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著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裡,便掀開裙子就幹。口裡常噙著香茶餅兒。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齊眉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席。婦人將身帶的白銀條紗挑線香袋兒──裡邊裝著松柏兒併排草,挑著“嬌香美愛”四個字,把與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兩銀子,與他買果子吃。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裡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他;與他編銀絲鬏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甚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時:

  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

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拚著這命擯兌在他手裡也不差甚麼!”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裡坐的,正要教陳敬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甚麼帖子?”西門慶不能隱諱,因說道:“我想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婦人止住小廝:“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裡不葷不素,當做甚麼人兒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道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里,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或做甚麼,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里。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幹這營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念翻轉了,反又寫帖子送與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一頓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樣。提刑兩位官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西門慶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兩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難行,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他當廳責了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裡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褸,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松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擺佈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面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裡,胡亂討些錢米,夠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就押你去。”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勉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廝,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婦兒宋蕙蓮,在屋裡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廝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同到他丈人──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兩個公人一弔銅錢、一鬥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饑餓過平生。

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蕙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廝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回來蕙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爺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裡言風裡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廝,都不說。忽見鉞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麽?幾時出來?” 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蕙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裡,休題我告你說。”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關閉了房間,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幹壞了甚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裡。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卧房門樞上,懸梁自縊。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裡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廝平安兒撬開窗戶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並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一丈青[扌芻]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起這條路起來!”又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蕙蓮孩兒,你有甚麼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裡。

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扌芻]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纔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強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說甚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通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幹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廝壞了事,所以打發他。你安心,我自有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廝送酒來你每吃。”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勸解他。

西門慶到前邊鋪子里,問傅伙計支了一弔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蕙蓮屋裡,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蕙蓮看見,一頭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趕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道:“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裡,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裡去,賁四嫂道:“俺家的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只說來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掛住了。”惠祥道:“剛纔爹在屋裡,他說甚麼來?”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麼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卻說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睡,慢慢將言詞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往後貞節輪不到你身上了。”那蕙蓮聽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飯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甚麼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廝都叫到跟前審問:“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來,每人三十板,即與我離門離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那日小的聽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西門慶聽了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兒。

這鉞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蓮房裡去。金蓮正洗臉,小廝走到屋裡,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嚇我一跳!你又不知幹下甚麼事!”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氣頭裡,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甚麼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裡,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廝來金蓮房裡尋,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手裡拿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裡?”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尋遍,從門背後採出鉞安來要打。吃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臉做主了!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廝來煞氣,關小廝甚事!” 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廝:“你往前頭幹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見西門慶留意在宋蕙蓮身上,乃心生一計。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了: “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說的。”這孫雪娥聽了個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後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後跟。說的兩下都懷仇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幌兒,走到屋裡直睡到日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裡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蕙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里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裡。”這蕙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說的雪娥急了,宋蕙蓮不防,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說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每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裡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的!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就往後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蕙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落後,月娘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蕙蓮門首過,房門關著,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上轎去了,回來叫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廝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眇眇,已赴望鄉台;星眼瞑瞑,屍猶橫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不活,慌了。連忙使小廝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著月娘,教休題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嚇得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說道:“此時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蕙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裡,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銀鐘,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作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才待發火燒毀,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屈來。說他女兒死的不明白,稱西門慶因倚強姦他:“我女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告狀,誰敢燒化屍首!”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里來回話。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詞曰:

  錦帳鴛鴦,繡衾鸞鳳。一種風流千種態:看香肌雙瑩,玉簫暗品,鸚舌偷嘗。   屏掩猶斜香冷,回嬌眼,盼檀郎。道千金一刻須憐惜,早漏催銀箭,星沉網戶,月轉迴廊。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在捲棚內回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下了書,然後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吩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與山東巡按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雲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旋即使他回喬大戶話去。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和來保說話,立在旁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每燒了回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兒向前,附耳低言說道:“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屍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廝:“請你姐夫來寫帖兒。”就差來安兒送與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拿到縣裡,反問他打綱詐財,倚屍圖賴。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鮮血順腿淋漓。寫了一紙供狀,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並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屍燒化訖。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飢鬼撞鐘馗。

西門慶剛了畢宋蕙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捲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紵絲蟒衣,只少兩匹玄色焦布和大紅紗蟒,一地裡拿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門慶隨即與他同往樓上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蓮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幾倍,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於是打包,還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鳥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乾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

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髪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捲棚內,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惟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雲子網兒,露著四髩,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硃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兒,笑嘻嘻驀地走來。看見西門慶澆花兒,說道:“你原來在這裡澆花兒哩!怎的還不梳頭去?”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拿水來,我這裡洗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裡對丫頭說,教他快拿水拿梳子來。”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來戴。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旁邊少開頭,早已摘下幾朵來,浸在一隻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兒,你原來掐下恁幾朵來放在這裡,不與娘戴。”於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枝與李瓶兒。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拿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與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回月琴我聽。”金蓮道:“你把孟三兒的拿來,等我送與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兒的去。回來你再把一朵花兒與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與我一朵兒。”西門慶道:“你去,回來與你。”金蓮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來,你卻不與我。我不去!你與了我,我才叫去。”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兒,這上頭也掐個先兒。”於是又與了他一朵。金蓮簪於雲髩之旁,方纔往後邊去了。

止撇下李瓶兒,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裩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幹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於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回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槅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裡面正幹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聽的李瓶兒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扌扉]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吃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才好些兒。” 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望你將就些兒。”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於是樂極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泄如註。婦人在下躬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得西門慶氣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聽了。

正聽之間,只見玉樓從後驀地走來,便問:“五丫頭,在這裡做甚麼兒?”那金蓮便搖手兒。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甚麼?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那西門慶聽了,也不著在意里。落後梳洗畢,與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後邊做甚麼?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後邊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與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拿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兒都送與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他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當下西門慶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正是:得多少壺斟美釀,盤列珍羞。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麼?”

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叫春梅取月琴來,教與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金蓮不肯,說道:“我兒,誰養的你恁乖!俺每唱,你兩人到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拿了椿樂器兒。”西門慶道:“他不會彈甚麼。”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旁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兒。”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兒拿著。他兩個方纔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雁過沙》。丫鬟繡春在旁打扇。須臾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杯酒,與他吃了。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里沒閑事,怕甚麼冷糕麽?”羞的李瓶兒在旁,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兒,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乾腊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雲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

  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

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落院之清。只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里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於是取過月琴來,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

  【梁州序】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幾人見?

  又:

  柳陰中忽噪新蟬,見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羡。起來攜素手,整雲鬟。月照紗廚人未眠。(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彩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閑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羡!(合)只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

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玉樓把月琴遞與春梅,和李瓶兒往後去了。

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兒,等我等兒,我也去。”才待撇了西門慶走,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兒,你躲滑兒,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交。婦人道:“怪行貨子,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兒耍子,吃三杯。”婦人道:“怪行貨子,放著亭子上不去投,平白在這裡做甚麼?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兒,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與婦人,揚長的去了。婦人接過月琴,彈了一回,說道:“我問孟三兒,也學會了幾句兒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於雲髩之旁,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被西門慶聽見,走向前把他兩隻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入日]死了。”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於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台邊,因說道:“我的兒,適纔你和李瓶兒[入日]搗去罷,沒地扯囂兒,來纏我做甚麼?”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兒,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後邊送花兒去,你兩個乾的好營生兒!”西門慶道: “怪小淫婦兒,休胡說!”於是按在花臺上就親嘴。那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裡。西門慶道:“你教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兩個正是:

  弄晴鶯舌於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兩個頑了一回,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裡投壺耍子兒去。”因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彈著找《梁州序》後半截:

  【節節高】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臺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裡笙歌按。(合前)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慚闌,拚取歡娛歌聲喧。

兩人並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秋瓦],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雲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里浥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二人到於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旁。金蓮把月琴倚了,和西門慶投壺。只見春梅拿著酒,秋菊掇著果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果子。婦人道:“小肉兒,你頭裡使性兒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春梅道:“教人還往那裡尋你每去,誰知驀地這裡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裡邊攢就的八槅細巧果菜,一小銀素兒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鐘兒,兩雙牙筋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飛雙雁,連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捲簾,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兒,再央你央兒,往房內把涼席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裡略躺躺兒。”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麽,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拿去!”西門慶道: “你不拿,教秋菊抱了來,你拿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兒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兒抱了涼席枕衾來。婦人吩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裡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起身,脫下玉色紗[衤旋]兒,搭在欄桿上,逕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凈手去了。回來見婦人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卧於衽席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剩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精流出,如蝸之吐涎。一面又將婦人紅繡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弔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雞舌內吐。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據枕,極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氣連綿,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婦人在下沒口子呼叫達達不絕。正幹在美處,只見春梅燙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註子放下,一直走到假山頂上卧雲亭那裡,搭伏著棋桌兒,弄棋子耍子。西門慶抬頭看見,點手兒叫他,不下來,說道:“小油嘴,我拿不下你來就罷了。”於是撇了婦人,大叉步從石磴上走到亭子上來。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小道兒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兒里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欲待藏躲,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里攔腰抱住,說道:“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到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鐘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婦人兩腿拴弔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每甚麼張致!大青天白日里,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鐘酒。”於是向冰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鐘藥五香酒,旋令春梅斟了一鐘兒,遞與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內,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又不好叫出來的,只是朦朧星眼,四肢軃然於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那西門慶叫春梅在旁打著扇,只顧只酒不理他,吃來吃去,仰卧在醉翁椅兒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後邊去了。聽見有人叫角門,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兒。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弔在架上,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興不可遏。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向婦人道:“淫婦,我丟與你罷。”於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坐在一隻枕頭上,向紗褶子順帶內取出淫器包兒來,使上銀托子,次用硫黃圈束著根子,初時不肯深入,只在牝口子來回擂晃,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於是一壁幌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兒里打開,捻了些“閨艷聲嬌”塗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幾送。須臾,那話昂健奢棱,暴怒起來,垂首玩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雞巴達達,你不知使了甚麼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毴心癢到骨髓里去了。可憐見饒了罷。”淫婦口裡硶死的言語都叫了出來,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回,兩隻手倒按住枕席,仰身竭力迎播掀乾,抽沒至脛復送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婦人以帕不住在下抹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席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棱露腦,往來逗留不已。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鐘。”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極處,有屋如含苞花蕊,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觸疼,急跨其身,只聽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裡面。婦人則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軃於衽席之上。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於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蘇醒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

春梅回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家伙,才待開花園門,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從花架下鑽出來,趕著春梅,問姑娘要果子吃。春梅道:“小囚兒,你在那裡來?”把了幾個桃子、李子與他,說道:“你爹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果子,一直去了。春梅開了花園門回來,打發西門慶與婦人上床就寢。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紅樓娃。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第二十八回 陳敬濟徼幸得金蓮 西門慶糊塗打鐵棍

詩曰: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秋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西廂立月夜無聲。看花又濕蒼苔露,曬向窗前趁晚晴。

話說西門慶扶婦人到房中,脫去上下衣裳,赤著身子,婦人止著紅紗抹胸兒。兩個並肩疊股而坐,重斟杯酌。西門慶一手摟過他粉頸,一遞一口和他吃酒,極盡溫存之態。睨視婦人雲鬟斜軃,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酒楊妃一般,纖手不住只向他腰裡摸弄那話。那話因驚,銀托子還帶在上面,軟叮噹毛都魯的累垂偉長。西門慶戲道:“你還弄他哩,都是你頭裡唬出他風病來了。”婦人問:“怎的風病。”西門慶道:“既不是瘋病,如何這軟癱熱化,起不來了,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兒哩。”婦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隻腿,取過一條褲帶兒來,把那話拴住,用手提著,說道:“你這廝!頭裡那等頭睜睜,股睜睜,把人奈何昏昏的,這咱你推風症裝佯死兒。”提弄了一回,放在粉臉上偎晃良久,然後將口吮之,又用舌尖挑砥其蛙口。那話登時暴怒起來,裂瓜頭凹眼睜圓,落腮胡挺身直豎。西門慶亦發坐在枕頭上,令婦人馬爬在紗帳內,盡著吮咂,以暢其美。俄爾淫思益熾,復與婦人交接。婦人哀告道:“我的達達,你饒了奴罷,又要捉弄奴也!”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有詞為證:

  戰酣樂極,雲雨歇,嬌眼乜斜。手持玉莖猶堅硬,告才郎將就些些。滿飲金杯頻勸,兩情似醉如痴。

  雪白玉體透廉帷,口賽櫻桃手賽荑。一脈泉通聲滴滴,兩情吻合色迷迷。   翻來覆去魚吞藻,慢進輕抽貓咬雞。靈龜不吐甘泉水,使得嫦娥敢暫離。

一夜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隻。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扌芻]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裡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兒!無過只在這屋裡,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裡,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裡討那隻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裡有鬼,攝了我這隻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都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裡做甚麼!”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裡,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入日]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奴才,往花園裡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里頂石頭跪著。”這春梅真個押著他,花園到處並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那裡得來!正是:

  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竟難尋。

兩個尋了一遍回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兒──沒的說了,王媽媽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甚麼人偷了娘的這隻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裡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這隻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噦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兒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兒!”一面押他到屋裡,回婦人說沒有鞋。婦人叫踩出他院子里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裡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裡地也掃得乾乾凈凈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裡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兒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這奴才,看他那裡尋去!”

這春梅又押著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處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回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里沒尋哩。”春梅道:“那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兒,娘這一向又沒到那裡。我看尋不出來和你答話!”於是押著他,到於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旁邊香幾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篋內尋,春梅道:“這書篋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裡?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兒!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兒,你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兒香與排草,取出來與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剛纔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隻大紅平底鞋兒,說道:“是娘的,怎生得到這書篋內?好蹊蹺的事!”於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裡?”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篋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拿在手內,取過他的那隻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隻是紗綠鎖線,一隻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隻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不知幾時與了賊強人,不敢拿到屋裡,悄悄藏放在那裡。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回,說道:“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與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拿塊石頭與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婦人又另換了一雙鞋穿在腳上,嫌房裡熱,吩咐春梅把妝臺放在玩花樓上,梳頭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早晨從鋪子里進來尋衣服,走到花園角門首。小鐵棍兒在那裡正頑著,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一副銀網巾圈兒,便問:“姑夫,你拿的甚麼?與了我耍子罷。”敬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網巾圈兒,來贖,我尋出來與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與了我耍子罷,我換與你件好物件兒。”敬濟道:“傻孩子,此是人家當的。你要,我另尋一副兒與你耍子。你有甚麼好物件,拿來我瞧。”那猴子便向腰裡掏出一隻紅繡花鞋兒與敬濟看。敬濟便問:“是那裡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對你說了罷!我昨日在花園裡耍子,看見俺爹吊著俺五娘兩隻腿兒,在葡萄架兒底下,搖搖擺擺。落後俺爹進去了,我尋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這隻鞋。”敬濟接在手裡:曲是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把在掌中,恰剛三寸。就知是金蓮腳上之物,便道:“你與了我,明日另尋一對好圈兒與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問你要哩。”敬濟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

這敬濟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尋思:“我幾次戲他,他口兒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裡。今日我著實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帳兒。”正是:

  時人不用穿針線,那得工夫送巧來?

陳敬濟袖著鞋,逕往潘金蓮房來。轉過影壁,只見秋菊跪在院內,便戲道:“小大姐,為甚麼來?投充了新軍,又掇起石頭來了?”金蓮在樓上聽見,便叫春梅問道:“是誰說他掇起石頭來了?乾凈這奴才沒頂著?”春梅道:“是姑夫來了。秋菊頂著石頭哩。”婦人便叫:“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這小伙兒打步撩衣上的樓來。只見婦人在樓上,前面開了兩扇窗兒,掛著湘簾,那裡臨鏡梳妝。這陳敬濟走到旁邊一個小杌兒坐下,看見婦人黑油般頭髮,手輓著梳,還拖著地兒,紅絲繩兒扎著一窩絲,纘上戴著銀絲鬏髻,還墊出一絲香雲,鬏髻內安著許多玫瑰花瓣兒,露著四[髟丐],打扮的就是活觀音。須臾,婦人梳了頭,掇過妝臺去,向面盤內洗了手,穿上衣裳,喚春梅拿茶來與姐夫吃。那敬濟只是笑,不做聲。婦人因問:“姐夫,笑甚麼?”敬濟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甚麼兒?”婦人道: “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敬濟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驢肝肺,你倒訕起我來。恁說,我去了。”抽身往樓下就走。被婦人一把手拉住,說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兒媳婦子死了,沒了想頭了,卻怎麼還認的老娘。”因問:“你猜著我不見了甚麼物件兒?”這敬濟向袖中取出來,提著鞋拽靶兒,笑道:“你看這個是誰的?”婦人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繞地里尋。”敬濟道:“你怎的到得我手裡?”婦人道:“我這屋裡再有誰來?敢是你賊頭鼠腦,偷了我這隻鞋去了。”敬濟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這兩日又不往你屋裡來,我怎生偷你的?”婦人道:“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倒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敬濟道:“你只好拿爹來唬我罷了。”婦人道:“你好小膽兒,明知道和來旺兒媳婦子七個八個,你還調戲他,你幾時有些忌憚兒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這鞋怎落在你手裡?趁早實供出來,交還與我鞋,你還便宜。自古物見主,必索取。但道半個不字,教你死在我手裡。”敬濟道: “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刁。這裡無人,咱們好講: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兒,我換與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婦人道:“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物事兒與你?”敬濟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兒賞與兒子,兒子與了你的鞋罷。”婦人道:“我明日另尋一方好汗巾兒,這汗巾兒是你爹成日眼裡見過,不好與你的。”敬濟道:“我不。別的就與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這方汗巾兒。”婦人笑道:“好個牢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氣力和你兩個纏。”於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上面連銀三字兒都掠與他。有詩為證:

  郎君見妾下蘭階,來索纖纖紅繡鞋。不管露泥藏袖裡,只言從此事堪諧。

這陳敬濟連忙接在手裡,與他深深的唱個喏。婦人吩咐:“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見,他不是好嘴頭子。”敬濟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遞與他,如此這般:“是小鐵棍兒昨日在花園裡拾的,今早拿著問我換網巾圈兒耍子。”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婦人聽了,粉面通紅,說道:“你看賊小奴才,把我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敬濟道:“你弄殺我!打了他不打緊,敢就賴著我身上,是我說的。千萬休要說罷。”婦人道:“我饒了小奴才,除非饒了蝎子。”

兩個正說在熱鬧處,忽聽小廝來安兒來尋:“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兒哩。”婦人連忙攛掇他出去了。下的樓來,教春梅取板子來,要打秋菊。秋菊不肯躺,說道: “尋將娘的鞋來,娘還要打我!”婦人把陳敬濟拿的鞋遞與他看,罵道:“賊奴才,你把那個當我的鞋,將這個放在那裡?”秋菊看見,把眼瞪了半日,說道:“可是作怪的勾當,怎生跑出娘三隻鞋來了?”婦人道:“好大膽奴才!你拿誰的鞋來搪塞我,倒說我是三隻腳的蟾?”不由分說,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有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開門,教人進來,收了娘的鞋,這回教娘打我。”春梅罵道:“你倒收拾娘鋪蓋,不見了娘的鞋,娘打了你這幾下兒,還敢抱怨人!早是這隻舊鞋,若是娘頭上的簪環不見了,你也推賴個人兒就是了?娘惜情兒,還打的你少。若是我,外邊叫個小廝,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這奴才怎麼樣的!”幾句罵得秋菊忍氣吞聲,不言語了。

且說西門慶叫了敬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賀千戶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細說。西門慶差了鉞安送去,廳上陪著敬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這金蓮千不合萬不合,把小鐵棍兒拾鞋之事告訴一遍,說道:“都是你這沒才料的貨平白乾的勾當!教賊萬殺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頭,誰是沒瞧見。被我知道,要將過來了。你不打與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那小猴兒不知,正在石台基頑耍,被西門慶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纔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蘇醒。見小廝鼻口流血,抱他到房裡慢慢問他,方知為拾鞋之事惹起事來。這一丈青氣忿忿的走到後邊廚下,指東罵西,一頓海罵道:“賊不逢好死的淫婦,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歲,曉的甚麼?知道毴也在那塊兒?平白地調唆打他恁一頓,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婦、王八兒也不好!稱不了你甚麼願!”廚房裡罵了,到前邊又罵,整罵了一二日還不定。因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

晚夕上床宿歇,西門慶見婦人腳上穿著兩隻綠綢子睡鞋,大紅提根兒,因說道:“啊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怪怪的不好看。”婦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吃小奴才將一隻弄油了,那裡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到明日做一雙兒穿在腳上。你不知,我達達一心歡喜穿紅鞋兒,看著心裡愛。”婦人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想起一件事來,我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隻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乾的好繭兒!來旺兒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子,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藏春塢雪洞兒里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稀罕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又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吩咐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裡,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了。”婦人罵道:“賊奴才,還教甚麼毴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拿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回來,吩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作幾截子,掠到茅廁里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裡有這個心!”婦人道:“你沒這個心,你就賭了誓。淫婦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還留著他的鞋做甚麼?早晚有省,好思想他。正以俺每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心兒,還要人和你一心一計哩!”西門慶笑道:“罷了,怪小淫婦兒,偏有這些兒的!他就在時,也沒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禮法。”於是摟過粉項來就親了個嘴,兩個雲雨做一處。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又濃。有詩為證:

  漫吐芳心說向誰?欲於何處寄想思?想思有盡情難盡,一日都來十二時。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鑒定終身 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詞曰:

  新涼睡起,蘭湯試浴郎偷戲。去曾嗔怒,來便生歡喜。   奴道無心,郎道奴如此。情如水,易開難斷,若個知生死。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掛著要做那紅鞋,拿著針線筐兒,往翡翠軒台基兒上坐著,描畫鞋扇。使春梅請了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道:“姐姐,你描金的是甚麼?”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李瓶兒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兒。我做高低的罷。”於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隻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隻,等我後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後邊。玉樓在房中倚著護炕兒,也衲著一隻鞋兒哩。看見金蓮進來,說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來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與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裡趕早涼做些生活。我才描了一隻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搭兒里好做。”因問:“你手裡衲的是甚麼鞋?” 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隻來了。”玉樓道:“那隻昨日就衲好了,這一隻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回,說:“你這個,到明日使甚麼雲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每小後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兒那裡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拿了茶,那裡去吃來。”玉樓吩咐蘭香頓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兒,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每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麼?不如高低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隻睡鞋,被小奴才兒偷去弄油了,吩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在這裡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隻鞋,他爹打了小鐵棍兒一頓,說把他打的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後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潔!俺再不知罵的是誰。落後小鐵棍兒進來,大姐姐問他:‘你爹為甚麼打你?’小廝才說:‘因在花園裡耍子,拾了一隻鞋,問姑夫換圈兒來。不知是甚麼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兒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早是只李嬌兒在旁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聽見時,又是一場兒。”金蓮道:“大姐姐沒說甚麼?”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兒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的吊死了。如今為一隻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園裡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才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拿小廝頂缸,又不曾為甚麼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扯毴淡!甚麼是‘大事 ’?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孟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聽見來興兒說了一聲,唬的甚麼樣兒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才好。他老婆成日在你後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氣,和那個合氣。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苦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你這等推乾凈,說面子話兒,左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恆數人挾不到我井裡頭!”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裡,休要使出來。”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後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揸兒和人嚷。”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記在心裡。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里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守大門。後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

西門慶一日正在前廳坐,忽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佈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黃絲雙穗絛,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鐘,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岳修真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欠身道:“貧道姓吳名[百大百],道號守真。本貫浙江仙游人。自幼從師天台山紫虛觀出家。雲游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道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真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道:“貧道未道觀相,豈可先要賜齋。”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抬過桌席,拂抹乾凈,討筆硯來。

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午時生。”這神仙暗暗十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戊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午時。七月廿三日白戊,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雲: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醜。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乾,醜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午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合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克,克我者為官為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見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定有熊羆之兆。又命宮驛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如何?”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將壬午衝破了,又有流星打攪,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濃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敗五鬼在家吵鬧,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如何?”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往。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定為享福之人;體健筋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椿兒好處。還有幾椿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真個走了幾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若無刑克,必損其身。妻宮克過方好。”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觀於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祿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生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歲必然多耗散;姦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曠,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來世之榮枯。

  承漿地閣要豐隆,準乃財星居正中。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後潛聽。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就立在旁邊觀相。端詳了一回,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必得貴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乾薑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氣。這幾椿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怪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皴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

相畢,月娘退後。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於是李嬌兒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請步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

  額尖露背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相畢,李嬌兒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道:“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澈,溫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財祿有,終主刑夫兩有餘。

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嘻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纔出見。神仙抬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纔說道:“此位娘子,發濃髩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

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眉眉靨生,月下之期難定。觀卧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星明潤。此幾椿好處。還有幾椿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細繵,雞犬之年焉可過?慎之!慎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

相畢,李瓶兒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後來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無棱,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真。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梁低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家私消散。麵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約不上二九,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纏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發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這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敬愛。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砂行步輕。倉庫豐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憐。”

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拿拜帖回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游四方,風餐露宿,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長一件大衣如何?”神仙方纔受之,令小童接了,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飄然而去。正是:

  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回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實疾,到明日生貴子,他見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磨折,不知怎的磨折?相春梅後來也生貴子,或者你用好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俱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只當是你我親生女兒一般,或後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了他的,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拿芭蕉扇兒,信步閑游。來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周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午,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有詩為證: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扇搖涼。只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西門慶道:“教一個來。”來安兒忙走向前,西門慶吩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我吃。”來安兒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戴著銀絲雲髻兒,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後邊吃了。” 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裡來。說你要梅湯吃,等我放在冰里湃一湃你吃。”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問道:“頭裡大娘和你說甚麼?”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他摟到懷裡,手扯著手兒頑耍,問道:“你娘在那裡?怎的不見?”春梅道:“娘在屋裡,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鬼混他一混去。”於是春梅向冰盆內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房中。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敞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干的床。兩邊槅扇都是螺鈿攢造花草翎毛,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著鴛鴦枕,在涼席之上,睡思正濃。房裡異香噴鼻。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體相互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眼驚欠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的,摑混死了我!”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裡來!只許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凈,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愛,欲奪其寵。西門慶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極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甚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每是拾的,由著這等掇弄。”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道:“是春梅說的。”婦人道:“你洗,我叫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註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洗浴了一回,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卧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扌扉]乾,何止二三百回,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髩,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捲秋雲暗。才郎情動逞風流,美女心歡顯手段。叭叭嗒嗒弄聲響,砰砰啪啪成一片。滑滑[氵芻][氵芻]怎停住,攔攔濟濟難存站。一個顫顫巍巍挺硬槍,一個搖搖擺擺弄鋼劍。一個捨死忘生生往裡,一個尤雲滯雨將功乾。撲撲通通皮鼓催,嗶嗶啵啵槍對劍。啪啪嗒嗒弄響聲,嘭嘭湃湃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洶洶涌涌盈清澗。滑滑縐縐怎生停,攔攔濟濟難存站。一來一往,一動一撞東西探,熱氣騰騰奴雲生,紛紛馥馥香氣散。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揝。一個紫騮猖獗逞威風,一個白麵妖嬈遭馬戰。喜喜歡歡美女情,雄雄赳赳男兒願。翻翻覆復盡歡娛,鬧鬧挨挨情摸亂。拖泥帶水兩情痴,殢雨尤雲都不辯。任他錦帳鳳鸞交,不似蘭湯魚水戰。你死我活更無休,千戰萬贏心膽戰。口口聲聲叫殺人。氣氣昂昂情厭,古古今今廣鬧爭,不似這般水裡戰。

二人水中戰鬥了一回,西門慶精泄而止。拭抹身體乾凈,撤去浴盆。止著薄纊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飲酒。教秋菊:“取白酒來與你爹吃。”又拿果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饑餓。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註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鐘,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麼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採到院子里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捲裹腳去來,一些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硶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裡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麼?與我採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里,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婦人從新叫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鐘,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吩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體倦而寢。正是:

  若非群玉山頭見,多是陽臺夢裡尋。

第三十回 蔡太師擅恩錫爵 西門慶生子加官

詞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馬驕駝馮子都。今年新拜執金吾。   侵幙露桃初結子,妒花嬌鳥忽嗛雛。閨中姊妹半愁娛。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兩個洗畢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兒上納鞋,只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舒腦的觀看。春梅問道:“你有甚話說?”那琴童見秋菊頂著石頭跪在院內,只顧用手往來指。春梅罵道:“怪囚根子!有甚話,說就是了,指手畫腳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纔說:“看墳的張安,在外邊等爹說話哩。”春梅道:“賊囚根子!張安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見鬼也似!悄悄兒的,爹和娘睡著了。驚醒他,你就是死。你且叫張安在外邊等等兒。”琴童兒走出來外邊,約等夠半日,又走來角門首踅探,問道:“爹起來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張冒勢,唬我一跳,有要沒緊,兩頭游魂哩!”琴童道:“張安等爹說了話,還要趕出門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兒的,誰敢攪擾他,你教張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罷。”

正說著,不想西門慶在房裡聽見,便叫春梅進房,問誰說話。春梅道:“琴童說墳上張安兒在外邊,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拿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發西門慶穿衣裳,金蓮便問:“張安來說甚麼話?”西門慶道:“張安前日來說,咱家墳隔壁趙寡婦家莊子兒連地要賣,價銀三百兩。我只還他二百五十兩銀子,教張安和他講去。裡面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若買成這莊子,展開合為一處,裡面蓋三間捲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井亭、射箭廳、打毬場,耍子去處,破使幾兩銀子收拾也罷。”婦人道:“也罷,咱買了罷。明日你娘每上墳,到那裡好游玩耍子。”說畢,西門慶往前邊和張安說話去了。

金蓮起來,向鏡臺前重勻粉臉,再整雲鬟。出來院內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邊叫了琴童兒來弔板子。金蓮問道:“叫你拿酒,你怎的拿冷酒與爹吃?原來你家沒大了,說著,你還釘嘴鐵舌兒的!”喝聲:“叫琴童兒與我老實打與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多虧了李瓶兒笑嘻嘻走過來勸住了,饒了他十板。金蓮教與李瓶兒磕了頭,放他起來,廚下去了。李瓶兒道:“老潘領了個十五歲的丫頭,後邊二姐姐買了房裡使喚,要七兩五錢銀子。請你過去瞧瞧。”金蓮遂與李瓶兒一同後邊去了。李嬌兒果問西門慶用七兩銀子買了,改名夏花兒,房中使喚,不在話下。

單表來保同吳主管押送生辰擔,正值炎蒸天氣,路上十分難行,免不得飢餐渴飲。有日到了東京萬壽門外,尋客店安下。到次日,齎台馱箱禮物,逕到天漢橋蔡太師府門前伺候。來保教吳主管押著禮物,他穿上青衣,逕向守門官吏唱了個喏。那守門官吏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道:“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來與老爺進獻生辰禮物。”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裡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台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後!”內中有認的來保的,便安撫來保說道:“此是新參的守門官吏,才不多幾日,他不認的你,休怪。你要稟見老爺,等我請出翟大叔來。”這來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重一兩,遞與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你再添一分,與那兩個官吏,休和他一般見識。”來保連忙拿出三包銀子來,每人一兩,都打發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兒,說道:“你既是清河縣來的,且略等候,等我領你先見翟管家。老爺才從上清寶霄宮進了香回來,書房內睡。”良久,請將翟管家出來,穿著涼鞋凈襪,青絲絹道袍。來保見了,忙磕下頭去。翟管家答禮相還,說道:“前者累你。你來與老爺進生辰擔禮來了?”來保先遞上一封揭帖,腳下人捧著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說道:“家主西門慶,多上覆翟爹,無物表情,這些薄禮,與翟爹賞人。前者鹽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費心。”翟謙道:“此禮我不當受。罷,罷,我且收下。”來保又遞上太師壽禮帖兒,看了,還付與來保,吩咐把禮抬進來,到二門裡首伺候。原來二門西首有三間倒座,來往雜人都在那裡待茶。須臾,一個小童拿了兩盞茶來,與來保、吳主管吃了。

少頃,太師出廳。翟謙先稟知太師,然後令來保、吳主管進見,跪於階下。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革反]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慌的來保等在下叩頭,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太師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邊祗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太師又向來保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鄉民,有何官役?”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保慌的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於是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簽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門慶名字填註上面,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因問:“後邊跪的是你甚麼人?”來保才待說是伙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錶。”喚堂候官取過一張札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那吳典恩慌的磕頭如搗蒜。又取過一張札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待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看官聽說: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姦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姦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升官,指方補價。夤緣鑽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姦臣居台輔,合是中原血染人。

當下翟謙把來保、吳主管邀到廂房管待,大盤大碗飽餐了一頓。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承否?”來保道:“翟爹說那裡話!蒙你老人家這等老爺前扶持看顧,不揀甚事,但肯吩咐,無不奉命。”翟謙道:“不瞞你說,我答應老爺,每日止賤荊一人。我年將四十,常有疾病,身邊通無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貴處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尋一個送來。該多少財禮,我一一奉過去。”說畢,隨將一封人事並回書付與來保,又送二人五兩盤纏。來保再三不肯受,說道:“剛纔老爺上已賞過了。翟爹還收回去。”翟謙道:“那是老爺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辭。”當下吃畢酒飯,翟謙道:“如今我這裡替你差個辦事官,同你到下處,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掛號,就領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費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遲滯你文書。”一面喚了個辦事官,名喚李中友:“你與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掛了號,討勘合來回我話。”那員官與來保、吳典恩作辭,出的府門,來到天漢橋街上白酒店內會話。來保管待酒飯,又與了李中友三兩銀子,約定明日絕早先到吏部,然後到兵部,都掛號討了勘合。聞得是太師老爺府里,誰敢遲滯,顛倒奉行。金吾衛太尉朱勔,即時使印,簽了票帖,行下頭司,把來保填註在本處山東鄆王府當差。又拿了個拜帖,回翟管家。不消兩日,把事情幹得完備。有日雇頭口起身,星夜回清河縣來報喜。正是:

  富貴必因姦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且說一日三伏天氣,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內,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吳月娘與西門慶俱上坐,諸妾與大姐都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旁彈唱。怎見的當日酒席?但見:

  盆栽綠草,瓶插紅花。水晶簾捲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弦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鋪錦繡。消遣壺中閑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飲酒中間,坐間不見了李瓶兒。月娘向繡春說道:“你娘往屋裡做甚麼哩?”繡春道:“我娘害肚里疼,歪著哩。”月娘道:“還不快對他說去,休要歪著,來這裡聽一回唱罷。”西門慶便問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疼,房裡躺著哩。我使小丫頭請他去了。”因向玉樓道:“李大姐七八臨月,只怕攪撒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他那裡是這個月?約他是八月里孩子,還早哩!”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不一時,只見李瓶兒來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風冷氣,你吃上鐘熱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時,各人面前斟滿了酒。西門慶吩咐春梅:“你每唱個‘人皆畏夏日’我聽。”那春梅等四個方纔箏排雁柱,阮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唱“人皆畏夏日”。那李瓶兒在酒席上,只是把眉頭忔著,也沒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了。月娘聽了詞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回來報說:“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滾哩。”慌了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快請老娘去!”西門慶即令平安兒: “風跑!快請蔡老娘去!”於是連酒也吃不成,都來李瓶兒房中問他。

月娘問道:“李大姐,你心裡覺的怎的?”李瓶兒回道:“大娘,我只心口連小肚子,往下鱉墜著疼。”月娘道:“你起來,休要睡著,只怕滾壞了胎。老娘請去了,便來也。”少頃,漸漸李瓶兒疼的緊了。月娘又問:“使了誰請老娘去了?這咱還不見來?”玳安道:“爹使來安去了。”月娘罵道:“這囚根子,你還不快迎迎去!平白沒算計,使那小奴才去,有緊沒慢的。”西門慶叫玳安快騎了騾子趕去。月娘道:“一個風火事,還象尋常慢條斯禮兒的。”那潘金蓮見李瓶兒待養孩子,心中未免有幾分氣。在房裡看了一回,把孟玉樓拉出來,兩個站在西梢間檐柱兒底下那裡歇涼,一處說話。說道:“耶嚛嚛!緊著熱剌剌的擠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養孩子,都看著下象膽哩。”良久,只見蔡老娘進門,望眾人道:“那位是主家奶奶?”李嬌兒指著月娘道:“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頭。月娘道: “姥姥,生受你。怎的這咱才來?請看這位娘子,敢待生養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兒身上,說道:“是時候了。”問:“大娘預備下綳接、草紙不曾?”月娘道:“有。”便叫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說玉樓見老娘進門,便向金蓮說:“蔡老娘來了,咱不往屋裡看看去?”那金蓮一面不是一面,說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時運,人怎的不看他?頭裡我自不是,說了句話兒‘只怕是八月里的’,叫大姐姐白搶白相。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日。”玉樓道:“我也只說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蓮道:“這回連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一個婚後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兒,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兒糊險神道──還差著一帽頭子哩!失迷了家鄉,那裡尋犢兒去?” 正說著,只見小玉抱著草紙、綳接並小褥子兒來。孟玉樓道:“此是大姐姐自預備下他早晚用的,今日且借來應急兒。”金蓮道:“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每是買了個母雞不下蛋,莫不吃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沒的狗咬尿胞虛歡喜?”玉樓道:“五姐是甚麼話!”以後見他說話不防頭腦,只低著頭弄裙帶子,並不作聲應答他。少頃,只見孫雪娥聽見李瓶兒養孩子,從後邊慌慌張張走來觀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險些不曾絆了一交。金蓮看見,教玉樓:“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奴才一個紗帽戴!”良久,只聽房裡“呱”的一聲養下來了。蔡老娘道:“對當家的老爹說,討喜錢,分娩了一位哥兒。”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母子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合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逕自去到房裡,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也。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臍帶,埋畢衣胞,熬了些定心湯,打發李瓶兒吃了,安頓孩兒停當。月娘讓老娘後邊管待酒飯。臨去,西門慶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他一匹緞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

當日,西門慶進房去,見一個滿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凈,心中十分歡喜。合家無不歡悅。晚夕,就在李瓶兒房中歇了,不住來看孩兒。次日,巴天不明起來,拿十副方盒,使小廝各親戚鄰友處,分投送喜面。應伯爵、謝希大聽見西門慶生了子,送喜面來,慌的兩步做一步走來賀喜。西門慶留他捲棚內吃面。剛打發去了,正要使小廝叫媒人來尋養娘,忽有薛嫂兒領了個奶子來。原是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的,恐出征去無人養贍,只要六兩銀子賣他。月娘見他生的乾凈,對西門慶說,兌了六兩銀子留下,取名如意兒,教他早晚看奶哥兒。又把老馮叫來暗房中使喚,每月與他五錢銀子,管顧他衣服。

正熱鬧一日,忽有平安報:“來保、吳主管在東京回還,見在門首下頭口。”不一時,二人進來,見了西門慶報喜。西門慶問:“喜從何來?”二人悉把到東京見蔡太師進禮一節,從頭至尾說道:“老爺見了禮物甚喜,說道:‘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禮,無可補報。’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名誥身札付,就與了爹一張,把爹名姓填註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爺員缺。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填註鄆王府當差。吳主管升做本縣驛丞。”於是把一樣三張印信札付,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放在桌上與西門慶觀看。西門慶看見上面銜著許多印信,朝廷欽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戶之職,不覺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便把朝廷明降,拿到後邊與吳月娘眾人觀看,說:“太師老爺抬舉我,升我做金吾衛副千戶,居五品大夫之職。你頂受五花官誥,做了夫人。又把吳主管攜帶做了驛丞,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椿喜事都應驗了。”又對月娘說:“李大姐養的這孩子甚是腳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兒罷。”來保進來,與月娘眾人磕頭,說了回話。吩咐明日早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裡,與夏提刑知會了。吳主管明日早下文書到本縣,作辭西門慶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畢,眾親鄰朋友一概都知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常言: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正是:

  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真金無顏色。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詩曰:

  幽情憐獨夜,花事復相催。欲使春心醉,先教玉友來。   濃香猶帶膩,紅暈漸分腮。莫醒沉酣恨,朝雲逐夢回。

話說西門慶,次日使來保提刑所下文書。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喚趙裁裁剪尺頭,攢造衣服,又叫許多匠人,釘了七八條帶。不說西門慶家中熱亂,且說吳典恩那日走到應伯爵家,把做驛丞之事,再三央及伯爵,要問西門慶錯銀子,上下使用,許伯爵十兩銀子相謝,說著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說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攜帶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尋常小可。”因問:“你如今所用多少夠了?”吳典恩道:“不瞞老兄說,我家活人家,一文錢也沒有。到明日上任參官贄見之禮,連擺酒,並治衣類鞍馬,少說也得七八十兩銀子。如今我寫了一紙文書此,也沒敢下數兒。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報。”伯爵看了文書,因說:“吳二哥,你借出這七八十兩銀子來也不夠使。依我,取筆來寫上一百兩。恆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錢,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陸續還他也不遲。俗語說得好:借米下得鍋,討米下不得鍋。哄了一日是兩晌。”吳典恩聽了,謝了又謝。於是把文書上填寫了一百兩之數。

兩個吃了茶,一同起身,來到西門慶門首。平安兒通報了,二人進入裡面,見有許多裁縫匠人七手八腳做生活。西門慶和陳敬濟在穿廊下,看著寫見官手本揭帖,見二人,作揖讓坐。伯爵問道:“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門慶道:“今早使小價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還有東平府並本縣手本,如今正要叫賁四去下。”說畢,畫童兒拿上茶來。吃畢茶,那應伯爵並不提吳主管之事,走下來且看匠人釘帶。西門慶見他拿起帶來看,就賣弄說道:“你看我尋的這幾條帶如何?”伯爵極口稱贊誇獎道:“虧哥那裡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面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因問:“哥,你使了多少銀子尋的?”西門慶道:“你們試估估價值。”伯爵道:“這個有甚行款,我每怎麼估得出來!”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此帶是大街上王昭宣府里的帶。昨日一個人聽見我這裡要,巴巴來對我說。我著賁四拿了七十兩銀子,再三回了來。他家還張致不肯,定要一百兩。”伯爵道:“難得這等寬樣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綽。就是你同僚間,見了也愛。”誇美了一回,坐下。西門慶便向吳主管問道:“你的文書下了不曾?”伯爵道:“吳二哥正要下文書,今日巴巴的央我來激煩你。蒙你照顧他往東京押生辰擔,雖是太師與了他這個前程,就是你抬舉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說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說,如今上任,見官擺酒,並治衣服之類,共要許多銀子使,那處活變去?一客不煩二主,沒奈何,哥看我面,有銀子借與他幾兩,率性周濟了這些事兒。他到明日做上官,就銜環結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說他舊在哥門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濟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裡區處去?”因說道:“吳二哥,你拿出那符兒來,與你大官人瞧。”這吳典恩連忙向懷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見上面借一百兩銀子,中人就是應伯爵,每月利行五分。西門慶取筆把利錢抹了,說道:“既是應二哥作保,你明日只還我一百兩本錢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這些銀子攪纏。”於是把文書收了。才待後邊取銀子去,忽有夏提刑拿帖兒差了一名寫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軍來答應,就問討上任日期,討問字號,衙門同僚具公禮來賀。西門慶教陰陽徐先生擇定七月初二日辰時到任,拿帖兒回夏提刑,賞了寫字的五錢銀子。正打發出門去了,只見陳敬濟拿著一百兩銀子出來,教與吳主管,說:“吳二哥,你明日只還我本錢便了。” 那吳典恩拿著銀子,歡喜出門。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被平安兒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吳驛丞拿住,教他指攀吳月娘與玳安有姦,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仇報。此系後事,表過不題。正是:

  不結子花休要種,無義之人不可交。

那時賁四往東平府並本縣下了手本來回話,西門慶留他和應伯爵,陪陰陽徐先生擺飯。正吃著飯,只見吳大舅來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應伯爵也作辭出門,來到吳主管家。吳典恩早封下十兩保頭錢,雙手遞與伯爵,磕下頭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說著,會勝不肯與借與你。”吳典恩酬謝了伯爵,治辦官帶衣類,擇日見官上任不題。

那時本縣正堂李知縣,會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賀禮來,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年方一十八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改喚了名字叫作書童兒。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祝實念又舉保了一個十四歲小廝來答應,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兒兩個背書袋、夾拜帖匣跟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門中擺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樂工承應吹打彈唱。此時李銘也夾在中間來了,後堂飲酒,日暮時分散歸。每日騎著大白馬,頭戴烏紗,身穿五彩灑線揉頭獅子補子員領,四指大寬萌金茄楠香帶,粉底皂靴,排軍喝道,張打著大黑扇,前呼後擁,何止十數人跟隨,在街上搖擺。上任回來,先拜本府縣帥府都監,並清河左右衛同僚官,然後新朋鄰舍,何等榮耀施為!家中收禮接帖子,一日不斷。正是:

  白馬紅纓色色新,不來親者強來親。時來頑鐵生光彩,運去良金不發明。

西門慶自從到任以來,每日坐提刑院衙門中,升廳畫卯,問理公事。光陰迅速,不覺李瓶兒坐褥一月將滿。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喬大戶娘子,許多親鄰堂客女眷,都送禮來,與官哥兒做彌月。院中李桂姐、吳銀兒見西門慶做了提刑所千戶,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禮,坐轎子來慶賀。西門慶那日在前邊大廳上擺設筵席,請堂客飲酒。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在席前斟酒執壺。

原來西門慶每日從衙門中來,只到外邊廳上就脫了衣服,教書童疊了,安在書房中,止帶著冠帽進後邊去。到次日起來,旋使丫鬟來書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內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書童兒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鋪著鋪睡。西門慶或在那房裡歇,早晨就使出那房裡丫鬟來前邊取衣服。取來取去,不想這小郎本是門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與各房丫頭打牙犯嘴慣熟,於是暗和上房裡玉簫兩個嘲戲上了。那日也是合當有事,這小郎正起來,在窗戶臺上擱著鏡兒梳頭,拿紅繩扎頭髮。不料玉簫推開門進來,看見說道:“好賊囚,你這咱還描眉畫眼的,爹吃了粥便出來。”書童也不理,只顧扎包髻兒。玉簫道:“爹的衣服疊了,在那裡放著哩?”書童道:“在床南頭安放著哩。”玉簫道:“他今日不穿這一套。吩咐我教問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補子、絲布員領、玉色襯衣穿。” 書童道:“那衣服在廚櫃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開門取了去。”那玉簫且不拿衣服,走來跟前看著他扎頭,戲道:“怪賊囚,也象老婆般拿紅繩扎著頭兒,梳的髩虛籠籠的!”因見他白滾紗漂白布汗褂兒上繫著一個銀紅紗香袋兒,一個綠紗香袋兒,就說道:“你與我這個銀紅的罷!”書童道:“人家個愛物兒,你就要。”玉簫道:“你小廝家帶不的這銀紅的,只好我帶。”書童道:“早是這個罷了,倘是個漢子兒,你也愛他罷?”被玉簫故意向他肩膀上擰了一把,說道:“賊囚,你夾道賣門神──看出來的好畫兒。”不由分說,把兩個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斷系兒,放在袖子內。書童道:“你子不尊貴,把人的帶子也揪斷。”被玉簫發訕,一拳一把,戲打在身上。打的書童急了,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髮著!”玉簫道:“我且問你,沒聽見爹今日往那去?”書童道:“爹今日與縣中華主簿老爹送行,在皇莊薛公公那裡擺酒,來家只怕要下午時分,又聽見會下應二叔,今日兌銀子,要買對門喬大戶家房子,那裡吃酒罷了。” 玉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來和你說話。”書童道:“我知道。”玉簫於是與他約會下,才拿衣服往後邊去了。

少頃,西門慶出來,就叫書童,吩咐:“在家,別往那去了,先寫十二個請帖兒,都用大紅紙封套,二十八日請官客吃慶官哥兒酒;教來興兒買辦東西,添廚役茶酒,預備桌面齊整;玳安和兩名排軍送帖兒,叫唱的;留下琴童兒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畢,西門慶上馬送行去了。吳月娘眾姊妹,請堂客到齊了,先在捲棚擺茶,然後大廳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上坐。席間叫了四個妓女彈唱。果然西門慶到午後時分來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應伯爵和陳敬濟,兌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飲酒中間,只見玉簫拿下一銀執壺酒並四個梨、一個柑子,逕來廂房中送與書童兒吃。推開門,不想書童兒不在裡面,恐人看見,連壺放下,就出來了。可霎作怪,琴童兒正在上邊看酒,冷眼睃見玉簫進書房裡去,半日出來,只知有書童兒在裡邊,三不知叉進去瞧。不想書童兒外邊去,不曾進來,一壺熱酒和果子還放在床底下。這琴童連忙把果子藏在袖裡,將那一壺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兒房裡。只見奶子如意兒和繡春在屋裡看哥兒。琴童進門就問:“姐在那裡?”繡春道:“他在上邊與娘斟酒哩。你問他怎的?”琴童兒道:“我有個好的兒,教他替我收著。”繡春問他甚麼,他又不拿出來。正說著,迎春從上邊拿下一盤子燒鵝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兒與奶子吃,看見便道:“賊囚,你在這裡笑甚麼,不在上邊看酒?”那琴童方纔把壺從衣裳底下拿出來,教迎春:“姐,你與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邊篩酒的執壺,你平白拿來做甚麼?”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裡玉簫,和書童兒小廝,七個八個,偷了這壺酒和些柑子、梨,送到書房中與他吃。我趕眼不見,戲了他的來。你只與我好生收著,隨問甚麼人來抓尋,休拿出來。我且拾了白財兒著!”因把梨和柑子掏出來與迎春瞧,迎春道: “等住回抓尋壺反亂,你就承當?”琴童道:“我又沒偷他的壺。各人當場者亂,隔壁心寬,管我腿事!”說畢,揚長去了。迎春把壺藏放在裡間桌子上,不題。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壺。玉簫往書房中尋,那裡得來!問書童,說:“我外邊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罵道:“[入日]昏了你這淫婦!我後邊看茶,你抱著執壺,在席間與娘斟酒。這回不見了壺兒,你來賴我!”向各處都抓尋不著。良久,李瓶兒到房來,迎春如此這般告訴:“琴童兒拿了一把進來,教我替他收著。”李瓶兒道:“這囚根子,他做甚麼拿進來?後邊為這把壺好不反亂,玉簫推小玉,小玉推玉簫,急得那大丫頭賭身發咒,只是哭。你趁早還不快送進去哩,遲回管情就賴在你這小淫婦兒身上。”那迎春方纔取出壺,送入後邊來。後邊玉簫和小玉兩個,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賊臭肉,還敢嚷些甚麼?你每管著那一門兒?把壺不見了!”玉簫道:“我在上邊跟著娘送酒,他守著銀器家火。不見了,如今賴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後邊替他取茶去?你抱著執壺兒,怎的不見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無閑雜人,怎的不見了東西?等住回你主子來,沒這壺,管情一家一頓。”

正亂著,只見西門慶自外來,問:“因甚嚷亂?”月娘把不見壺一節說了一遍。西門慶道:“慢慢尋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麼?”潘金蓮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見了一把,不嚷亂,你家是王十萬!頭醋不酸,到底兒薄。”看官聽說:金蓮此話,譏諷李瓶兒首先生孩子,滿月就不見了壺,也是不吉利。西門慶明聽見,只不做聲。只見迎春送壺進來。玉簫便道:“這不是壺有了。”月娘問迎春:“這壺端的往那裡來?”迎春悉把琴童從外邊拿到我娘屋裡收著,不知在那裡來。月娘因問: “琴童兒那奴才,如今在那裡?”玳安道:“他今日該獅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金蓮在旁不覺鼻子里笑了一聲。西門慶便問:“你笑怎的?”金蓮道:“琴童兒是他家人,放壺他屋裡,想必要瞞昧這把壺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廝如今叫將那奴才來,老實打著,問他個下落。不然,頭裡就賴著他那兩個,正是走殺金剛坐殺佛!”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睜眼看著金蓮,說道:“依著你恁說起來,莫不李大姐他愛這把壺?既有了,丟開手就是了,只管亂甚麼!”那金蓮把臉羞的飛紅了,便道:“誰說姐姐手裡沒錢。”說畢,走過一邊使性兒去了。

西門慶就有陳敬濟進來說話。金蓮和孟玉樓站在一處,罵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賊強盜!這兩日作死也怎的?自從養了這種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見了俺每如同生剎神一般,越發通沒句好話兒說了,行動就睜著兩個毴窟窿吆喝人。誰不知姐姐有錢,明日慣的他每小廝丫頭養漢做賊,把人說遍了,也休要管他!”說著,只見西門慶與陳敬濟說了一回話,就往前邊去了。孟玉樓道:“你還不去,他管情往你屋裡去了。”金蓮道:“可是他說的,有孩子屋裡熱鬧,俺每沒孩子的屋裡冷清。”正說著,只見春梅從外走來。玉樓道:“我說他往你屋裡去了,你還不信,這不是春梅叫你來了。”一面叫過春梅來問。春梅道:“我來問玉簫要汗巾子來。”玉樓問道:“你爹在那裡?”春梅道:“爹往六娘房裡去了。”這金蓮聽了,心上如攛上把火相似,罵道:“賊強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腳,也別要進我那屋裡!踹踹門檻兒,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玉樓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賊三寸貨強盜,那鼠腹雞腸的心兒,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無故只是多有了這點尿胞種子罷了,難道怎麼樣兒的!做甚麼恁抬一個滅一個,把人[足麗]到泥里!”正是:

  大風颳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

這裡金蓮使性兒不題。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薛大監差了家人,送了一壇內酒、一牽羊、兩匹金緞、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嘉餚,一者祝壽,二者來賀。西門慶厚賞來人,打發去了。到後邊,有李桂姐、吳銀兒兩個拜辭要家去。西門慶道:“你每兩個再住一日兒,到二十八日,我請許多官客,有院中雜耍扮戲的,教你二位只管遞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媽聲,放心些。”於是把兩人轎子都打發去了,不在話下。

次日,西門慶在大廳上錦屏羅列,綺席鋪陳,請官客飲酒。因前日在皇莊見管磚廠劉公公,故與薛內相都送了禮來。西門慶這裡發柬請他,又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相陪。從飯時,二人衣帽齊整,又早先到了。西門慶讓他捲棚內待茶。伯爵因問:“今日,哥席間請那幾客?”西門慶道:“有劉、薛二內相,帥府周大人,都監荊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團練張總兵,衛上範千戶,吳大哥,吳二哥。喬老便今日使人來回了不來。連二位通只數客。”說畢,適有吳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兒擺飯。吃畢,應伯爵因問:“哥兒滿月抱出來不曾?”西門慶道:“也是因眾堂客要看,房下說且休教孩兒出來,恐風試著他,他奶子說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來,他大媽屋裡走了遭,應了個日子兒,就進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這裡請去,房下也要來走走,百忙裡舊疾又舉發了,起不得炕兒,心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哥倒好說聲,抱哥兒出來,俺每同看一看。”西門慶一面吩咐後邊:“慢慢抱哥兒出來,休要唬著他。對你娘說,大舅、二舅在這裡,和應二爹、謝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兒用紅綾小被兒裹的緊緊的,送到捲棚角門首,玳安兒接抱到捲棚內。眾人觀看,官哥兒穿著大紅緞毛衫兒,生的面白唇紅,甚是富態,都誇獎不已。吳大舅、二舅與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錦緞兜肚,上帶著一個小銀墜兒;惟應伯爵是一柳五色線,上穿著十數文長命錢。教與玳安兒好生抱回房去,休要驚唬哥兒,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西門慶大喜,作揖謝了。

說話中間,忽報劉公公、薛公公來了。慌的西門慶穿上衣,儀門迎接。二位內相坐四人轎,穿過肩蟒,纓槍排隊,喝道而至。西門慶先讓至大廳上拜見,敘禮接茶。落後周守備、荊都監、夏提刑等眾武官都是錦繡服,藤棍大扇,軍牢喝道。須臾都到了門首,黑壓壓的許多伺候。裡面鼓樂喧天,笙歌迭奏。西門慶迎入,與劉、薛二內相相見。廳正面設十二張桌席。西門慶就把盞讓坐。劉、薛二內再三讓遜道:“還有列位。”只見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齒德俱尊。常言:三歲內宦,居冠王公之上。這個自然首坐,何消泛講。”彼此讓遜了一回。薛內相道:“劉哥,既是列位不肯,難為東家,咱坐了罷。”於是羅圈唱了個喏,打了恭,劉內相居左,薛內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條手巾,兩個小廝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備、荊都監眾人。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動起樂來。當日這筵席,說不盡食烹異品,果獻時新。須臾酒過五巡,湯陳三獻,教坊司俳官簇擁一段笑樂院本上來。正是:

  百寶妝腰帶,珍珠絡臂鞲。笑時能近眼,舞罷錦纏頭。

笑院本扮完下去,就是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上來彈唱。一個[扌欒]箏,一個琵琶。周守備先舉手讓兩位內相,說:“老太監吩咐,賞他二人唱那套詞兒?”劉太監道:“列位請先。”周守備道:“老太監,自然之理,不必過謙。”劉太監道:“兩個子弟唱個‘嘆浮生有如一夢裡’。”周守備道:“老太監,此是歸隱嘆世之辭,今日西門慶大人喜事,又是華誕,唱不的。”劉太監又道:“你會唱‘雖不是八位中紫綬臣,管領的六宮中金釵女’?”周守備道:“此是《陳琳抱妝盒》雜記,今日慶賀,唱不的。”薛太監道:“你叫他二人上來,等我吩咐他。你記的《普天樂》‘想人生最苦是離別’?”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監,此是離別之詞,越發使不的。”薛太監道:“俺每內官的營生,只曉的答應萬歲爺,不曉得詞曲中滋味,憑他每唱罷。”夏年刑終是金吾執事人員,倚仗他刑名官,遂吩咐:“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門老爹加官進祿,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該唱這套。”薛內相問:“怎的是弄璋之喜?”周守備道:“二位老太監,此日又是西門大人公子彌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禮慶賀。”薛內相道:“這等──”因向劉太監道:“劉家,咱每明日都補禮來慶賀。”西門慶謝道:“學生生一豚犬,不足為賀,到不必老太監費心。”說畢,喚玳安裡邊叫出吳銀兒、李桂姐,席前遞酒。兩個唱的打扮出來,花枝招展,望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起來執壺斟酒,逐一敬奉。兩個樂工,又唱一套新詞,歌喉宛轉,真有繞梁之聲。當夜前歌后舞,錦簇花攢,直飲至更餘時分,薛內相方纔起身,說道:“生等一者過蒙盛情,二者又值喜慶,不覺留連暢飲,十分擾極,學生告辭。”西門慶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頓使蓬蓽增輝,幸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眾人俱出位說道:“生等深擾,酒力不勝。”各躬身施禮相謝。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吳大舅、二舅等,一齊送至大門。一派鼓樂喧天,兩邊燈火燦爛,前遮後擁,喝道而去。正是,得多少:

  歌舞歡娛嫌日短,故燒高燭照紅妝。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

詩曰:

  牛馬鳴上風,聲應在同類。小人非一流,要呼各相比。   吹彼塤與篪,翕翕騁志意。願游廣漠鄉,舉手謝時輩。

話說當日眾官飲酒席散,西門慶還留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後坐。打發樂工等酒飯吃了,吩咐:“你每明日還來答應一日,我請縣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齊備些。臨了一總賞你每罷。”眾樂工道:“小的每無不用心,明日都是官樣新衣服來答應。”吃了酒飯,磕頭去了。良久,李桂姐、吳銀兒搭著頭出來,笑嘻嘻道: “爹,晚了,轎子來了,俺每去罷。”應伯爵道:“我兒,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這裡,不說唱個曲兒與老爹聽,就要去罷?”桂姐道:“你不說這一聲兒,不當啞狗賣。俺每兩日沒往家去,媽不知怎麼盼哩。”伯爵道:“盼怎的?玉黃李子兒,掐了一塊兒去了?”西門慶道:“也罷,教他兩個去罷,本等連日辛苦了。咱叫李銘、吳惠唱罷。”問道:“你吃了飯了?”桂姐道:“剛纔大娘留俺每吃了。”於是齊磕頭下去。西門慶道:“你二位後日還來走走,再替我叫兩個,不拘鄭愛香兒也罷,韓金釧兒也罷,我請親朋吃酒。”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婦兒,教他叫,又討提錢使。”桂姐道:“你又不是架兒,你怎曉得恁切?”說畢,笑的去了。伯爵因問:“哥,後日請誰?”西門慶道:“那日請喬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並會中列位兄弟,歡樂一日。”伯爵道:“說不得,俺每打攪得哥忒多了。到後日,俺兩個還該早來,與哥做副東。”西門慶道:“此是二位下顧了。”說畢話,李銘、吳惠拿樂器上來,唱了一套。吳大舅等眾人方一齊起身。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請本縣四宅官員。那日薛內相來的早,西門慶請至捲棚內待茶。薛內相因問:“劉家沒送禮來?”西門慶道:“劉老太監送過禮了。”良久,薛內相要請出哥兒來看一看:“我與他添壽。”西門慶推卻不得,只得教玳安後邊說去,抱哥兒出來。不一時,養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門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內相看見,只顧喝采:“好個哥兒!”便叫:“小廝在那裡?”須臾,兩個青衣家人,戢金方盒拿了兩盒禮物:熌紅官緞一匹,福壽康寧鍍金銀錢四個,追金瀝粉彩畫壽星博郎鼓兒一個,銀八寶貳兩。說道:“窮內相沒什麼,這些微禮兒與哥兒耍子。”西門慶作揖謝道:“多蒙老公公費心。”看畢,抱哥兒回房不題。西門慶陪著吃了茶,就先擺飯。剛纔吃罷,忽報:“四宅老爹到了。”西門慶忙整衣冠,出二門迎接。乃是知縣李達天,並縣丞錢成、主簿任廷貴、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後廳上敘禮。請薛內相出見,眾官讓薛內相坐首席。席間又有尚舉人相陪。分賓坐定,普坐遞了一巡茶。少頃,階下鼓樂響動,笙歌擁奏,遞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薛內相揀了四摺《韓湘子升仙記》,又隊舞數回,十分齊整。薛內相心中大喜,喚左右拿兩弔錢出來,賞賜樂工。

不說當日眾官飲酒至晚方散,且說李桂姐到家,見西門慶做了提刑官,與虔婆鋪謀定計。次日,買了四色禮,做了一雙女鞋,教保兒挑著盒擔,絕早坐轎子先來,要拜月娘做乾娘。進來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雙八拜,然後才與他姑娘和西門慶磕頭。把月娘哄的滿心歡喜,說道:“前日受了你媽的重禮,今日又教你費心,買這許多禮來。”桂姐笑道:“媽說,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裡邊走。我情願只做乾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里好走動。”月娘忙教他脫衣服坐的,因問:“吳銀姐和那兩個怎的還不來?”桂姐道:“吳銀兒,我昨日會下他,不知怎的還不見來。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鄭愛香兒和韓金釧兒,我來時他轎子都在門首,怕不也待來。”言未了,只見銀兒和愛香兒,又與一個穿大紅紗衫年小的粉頭,提著衣裳包兒進來,先望月娘磕了頭。吳銀兒看見李桂姐脫了衣裳,坐在炕上,說道:“桂姐,你好人兒!不等俺每等兒,就先來了。”桂姐道:“我等你來,媽見我的轎子在門首,說道:‘只怕銀姐先去了,你快去罷。’誰知你每來的遲。”月娘笑道: “也不遲。”因問:“這位姐兒上姓?”吳銀兒道:“他是韓金釧兒的妹子玉釧兒。”不一時,小玉放桌兒,擺了八碟茶食,兩碟點心,打發四個唱的吃了。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乾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吳銀兒三個在下邊杌兒上,一條邊坐的。那桂姐一徑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那小玉真個拿錫盆舀了水,與他洗手。吳銀兒眾人都看的睜睜的,不敢言語。桂姐又道:“銀姐,你三個拿樂器來唱個曲兒與娘聽。我先唱過了。”月娘和李嬌兒對面坐著。吳銀兒見他這般說,只得取過樂器來。當下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玉釧兒在旁隨唱,唱了一套《八聲甘州》“花遮翠樓”。

須臾唱畢,放下樂器。吳銀兒先問月娘:“爹今日請那幾位官客吃酒?”月娘道:“你爹今日請的都是親朋。”桂姐道:“今日沒有請那兩位公公?”月娘道:“今日沒有,昨日也只薛內相一位。那姓劉的沒來。”桂姐道:“劉公公還好,那薛公公慣頑,把人掐擰的魂也沒了。”月娘道:“左右是個內官家,又沒什麼,隨他擺弄一回子就是了。”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乞他奈何的人慌。”正說著,只見玳安兒進來取果盒,見他四個在屋裡坐著,說道:“客已到了一半,七八待上坐,你每還不快收拾上去?”月娘便問:“前邊有誰來了?”玳安道:“喬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謝爹都來了這一日了。”桂姐問道:“今日有應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沒有?”玳安道:“會中十位,一個兒也不少。應二爹從辰時就來了,爹使他有勾當去了,便道就來也。”桂姐道:“爺嚛!遭遭兒有這起攮刀子的,又不知纏到多早晚。我今日不出去,寧可在屋裡唱與娘聽罷。”玳安道:“你倒且是自在性兒。”拿出果盒去了。桂姐道:“娘還不知道,這祝麻子在酒席上,兩片子嘴不住,只聽見他說話,饒人那等罵著,他還不理。他和孫寡嘴兩個好不涎臉。”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裡,拿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俺媽說:‘他才教南人梳弄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麼好留你?’說著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二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每堂屋裡只顧不去。急的祝麻了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只教月姐兒一見,待一杯茶兒,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象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兒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這日才散走了。”因望著桂姐道:“昨日我在門外會見周肖兒,多上覆你,說前日同聶鉞兒到你家,你不在。”桂姐使了個眼色,說道:“我到爹宅里來,他請了俺姐姐桂卿了。”鄭愛香兒道:“你和他沒點兒相交,如何卻打熱?”桂姐道:“好[入日]的劉九兒,把他當個孤老,甚麼行貨子,可不砢磪殺我罷了。他為了事出來,逢人至人說了來,嗔我不看他。媽說:‘你只在俺家,俺倒買些什麼看看你不打緊。你和別人家打熱,俺傻的不勻了。’真是硝子石望著南兒──丁口心!”說著都一齊笑了。月娘坐在炕上聽著他說,道:“你每說了這一日,我不懂,不知說的是那家話!”按下這裡不題。

卻說前邊各客都到齊了,西門慶冠冕著遞酒。眾人讓喬大戶為首,先與西門慶把盞。只見他三個唱的從後邊出來,都頭上珠冠[足疊][足褻],身邊蘭麝濃香。應伯爵一見,戲道:“怎的三個零布在那裡來?攔住,休放他進來!”因問:“東家,李家桂兒怎不來?”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初是鄭愛香兒彈箏,吳銀兒琵琶,韓金釧兒撥板。啟朱唇,露皓齒,先唱《水仙子》“馬蹄金鑄就虎頭牌”一套。良久,遞酒畢,喬大戶坐首席,其次者吳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祝實念、常峙節、白賚光、傅自新、賁第傳,共十四人上席,八張桌兒。西門慶下席主位。說不盡歌喉宛轉,舞態蹁躚,酒若流波,餚如山疊。到了那酒過數巡,歌吟三套之間,應伯爵就在席上開口說道:“東家,也不消教他每唱了,翻來掉過去,左右只是這兩套狗撾門的,誰待聽!你教大官兒拿三個座兒來,教他與列位遞酒,倒還強似唱。”西門慶道:“且教他孝順眾尊親兩套詞兒著。你這狗才,就這等搖席破座的。”鄭愛香兒道:“應花子,你門背後放花兒 ──等不到晚了!”伯爵親自走下席來罵道:“怪小淫婦兒,什麼晚不晚?你娘那毴!”教玳安:“過來,你替他把刑法多拿了。”一手拉著一個,都拉到席上,教他遞酒。鄭愛香兒道:“怪行貨子,拉的人手腳兒不著地。”伯爵道:“我實和你說,小淫婦兒,時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馬過,遞了酒罷,我等不的了。”謝希大便問:“怎麼是青刀馬?”伯爵道:“寒鴉兒過了,就是青刀馬。”眾人都笑了。

當下吳銀兒遞喬大戶,鄭愛香兒遞吳大舅,韓玉釧兒遞吳二舅,兩分頭挨次遞將來。落後吳銀兒遞到應伯爵跟前,伯爵因問:“李家桂兒怎的不來?”吳銀兒道: “你老人家還不知道,李桂姐如今與大娘認義做乾女兒。我告訴二爹,只放在心裡。卻說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兒家去了,都會下了明日早來。我在家裡收拾了,只顧等他。誰知他安心早買了禮,就先來了,倒教我等到這咱晚。使丫頭往他家瞧去,說他來了,好不教媽說我。你就拜認與爹娘做乾女兒,對我說了便怎的?莫不攙了你什麼分兒?瞞著人幹事。嗔道他頭裡坐在大娘炕上,就賣弄顯出他是娘的乾女兒,剝果仁兒,定果盒,拿東拿西,把俺每往下[足麗]。我還不知道,倒是裡邊六娘剛纔悄悄對我說,他替大娘做了一雙鞋,買了一盒果餡餅兒,兩隻鴨子,一大副膀蹄,兩瓶酒,老早坐了轎子來。”從頭至尾告訴一遍。伯爵聽了道:“他如今在這裡不出來,不打緊,我務要奈何那賊小淫婦兒出來。我對你說罷,他想必和他鴇子計較了,見你大爹做了官,又掌著刑名,一者懼怕他勢要,二者恐進去稀了,假著認乾女兒往來,斷絕不了這門兒親。我猜的是不是?我教與你個法兒,他認大娘做乾女,你到明日也買些禮來,卻認與六娘做乾女兒就是了。你和他都還是過世你花爹一條路上的人,各進其道就是了。我說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惱他。”吳銀兒道:“二爹說的是,我到家就對媽說。”說畢,遞過酒去,就是韓玉釧兒,挨著來遞酒。伯爵道:“韓玉姐起動起動,不消行禮罷。你姐姐家裡做什麼哩?”玉釧兒道:“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好些時沒出來供唱。”伯爵道:“我記的五月里在你那裡打攪了,再沒見你姐姐。”韓玉釧道:“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老早就去了?”伯爵道:“不是那日我還坐,坐中有兩個人不合節,又是你大老爹這裡相招,我就先走了。”韓玉釧兒見他吃過一杯,又斟出一杯。伯爵道:“罷罷,少斟些,我吃不得了!”玉釧道:“二爹你慢慢上,上過待我唱曲兒你聽。”伯爵道:“我的姐姐,誰對你說來?正可著我心坎兒。常言道: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倒還是麗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沒飯吃,強如鄭家那賊小淫婦,歪剌骨兒,只躲滑兒,再不肯唱。”鄭愛香兒道:“應二花子,汗邪了你,好罵!”西門慶道:“你這狗才,頭裡嗔他唱,這回又索落他。”伯爵道:“這是頭裡帳,如今遞酒,不教他唱個兒?我有三錢銀子,使的那小淫婦鬼推磨。”韓玉釧兒不免取過琵琶來,席上唱了個小曲兒。

伯爵因問主人:“今日李桂姐兒怎的不教他出來?”西門慶道:“他今日沒來。”伯爵道:“我才聽見後邊唱。就替他說謊!”因使玳安:“好歹後邊快叫他出來。”那玳安兒不肯動,說:“這應二爹錯聽了,後邊是女先生鬱大姐彈唱與娘每聽來。”伯爵道:“賊小油嘴還哄我!等我自家後邊去叫。”祝實念便向西門慶道:“哥,也罷,只請李桂姐來,與列位老親遞杯酒來,不教他唱也罷。我曉得,他今日人情來了。”西門慶被這起人纏不過,只得使玳安往後邊請李桂姐去。那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彈著琵琶,唱與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人聽,見玳安進來叫他,便問:“誰使你來?”玳安道:“爹教我來,請桂姨上去遞一巡酒。”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頭裡我說不出去,又來叫我!”玳安道:“爹被眾人纏不過,才使進我來。”月娘道:“也罷,你出去遞巡酒兒,快下來就了。”桂姐又問玳安:“真個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應二花子,隨問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於是向月娘鏡臺前,重新裝點打扮出來。眾人看見他頭戴銀絲鬏髻,周圍金累絲釵梳,珠翠堆滿,上著藕絲衣裳,下著翠綾裙,尖尖趫趫一對紅鴛,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一陣異香噴鼻,朝上席不端不正只磕了一個頭。就用灑金扇兒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門慶面前。西門慶吩咐玳安,放錦杌兒在上席,教他與喬大戶上酒。喬大戶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勞動,還有列位尊親。”西門慶道:“先從你喬大爹起。”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他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婊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乾女兒了。”那桂姐便臉紅了,說道:“汗邪了你,誰恁胡言!”謝希大道:“真個有這等事,俺每不曉的。趁今日眾位老爹在此,一個也不少,每人五分銀子人情,都送到哥這裡來,與哥慶慶乾女兒。”伯爵接過來道:“還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這回子連乾女兒也有了。到明日灑上些水扭出汁兒來。”被西門慶罵道:“你這賊狗才,單管這閑事胡說。”伯爵道:“胡鐵?倒打把好刀兒哩。”鄭愛香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乾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乾兒子罷,掉過來就是個兒乾子。”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使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只是一味白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的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只我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攮刀子,好乾凈嘴兒,擺人的牙花已[扌闔]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他遞酒,你鬥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又道:“且休教他遞酒,倒便益了他。拿過刑法來,且教他唱一套與俺每聽著。他後邊躲了這會滑兒也夠了。”韓玉釧兒道: “二爹,曹州兵備,管的事兒寬。”這裡前廳花攢錦簇,飲酒頑耍不題。

單表潘金蓮自從李瓶兒生了孩子,見西門慶常在他房裡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知西門慶前廳擺酒,在鏡臺前巧畫雙蛾,重扶蟬髩,輕點朱唇,整衣出房。聽見李瓶兒房中孩兒啼哭,便走入來問道:“他怎這般哭?”奶子如意兒道:“娘往後邊去了。哥哥尋娘,這等哭。”那潘金蓮笑嘻嘻的向前戲弄那孩兒,說道:“你這多少時初生的小人芽兒,就知道你媽媽。等我抱到後邊尋你媽媽去!”奶子如意兒說道:“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時撒了尿在五娘身上。”金蓮道: “怪臭肉,怕怎的!拿襯兒托著他,不妨事。”一面接過官哥來抱在懷裡,一直往後去了。走到儀門首,一逕把那孩兒舉的高高的。不想吳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蚫螺兒。那潘金蓮笑嘻嘻看孩子說道:“‘大媽媽,你做什麼哩?’你說:‘小大官兒來尋俺媽媽來了。’”月娘忽抬頭看見,說道:“五姐,你說的什麼話?早是他媽媽沒在跟前,這咱晚平白抱出他來做甚麼?舉的恁高,只怕唬著他。他媽媽在屋裡忙著手哩。”便叫道:“李大姐你出來,你家兒子尋你來了。”那李瓶兒慌走出來,看見金蓮抱著,說道:“小大官兒好好兒在屋裡,奶子抱著,平白尋我怎的?看溺了你五媽身上尿。”金蓮道:“他在屋裡,好不哭著尋你,我抱出他來走走。”這李瓶兒忙解開懷接過來。月娘引逗了一回,吩咐:“好好抱進房裡去罷,休要唬著他!”李瓶兒到前邊,便悄悄說奶子:“他哭,你慢慢哄著他,等我來,如何教五娘抱到後邊尋我?”如意兒道:“我說來,五娘再三要抱了去。”那李瓶兒慢慢看著他喂了奶,就安頓他睡了。誰知睡下不多時,那孩子就有些睡夢中驚哭,半夜發寒潮熱起來。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兒慌了。

且說西門慶前邊席散,打發四個唱的出門。月娘與了李桂姐一套重綃絨金衣服,二兩銀子,不必細說。西門慶晚夕到李瓶兒房裡看孩兒,因見孩兒只顧哭,便問: “怎麼的?”李瓶兒亦不題起金蓮抱他後邊去一節,只說道:“不知怎的,睡了起來這等哭,奶也不吃。”西門慶道:“你好好拍他睡。”因罵如意兒:“不好生看哥兒,管何事?唬了他!”走過後邊對月娘說。月娘就知金蓮抱出來唬了他,就一字沒對西門慶說,只說:“我明日叫劉婆子看他看。”西門慶道:“休教那老淫婦來胡針亂灸的,另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孩兒。”月娘不依他,說道:“一個剛滿月的孩子,什麼小兒科太醫。”到次日,打發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使小廝請了劉婆來看了,說是著了驚。與了他三錢銀子。灌了他些藥兒,那孩兒方纔得睡穩,不洋奶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落地。正是:

  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詞曰:

  衣染鶯黃,愛停板駐拍,勸酒持觴。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   檐滴露、竹風涼,拚劇飲琳琅。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話說西門慶衙門中來家,進門就問月娘:“哥兒好些?使小廝請太醫去。”月娘道:“我已叫劉婆子來了。吃了他藥,孩子如今不洋奶,穩穩睡了這半日,覺好些了。”西門慶道:“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灸,還請小兒科太醫看才好。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裡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罵人。你家孩兒現吃了他藥好了,還恁舒著嘴子罵人!”說畢,丫鬟擺上飯來。西門慶剛纔吃了飯,只見玳安兒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教小廝:“拿茶出去,請應二爹捲棚內坐。”向月娘道:“把剛纔我吃飯的菜蔬休動,教小廝拿飯出去,教姐夫陪他吃,說我就來。”月娘便問:“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裡去?那咱才來。”西門慶便告說:“應二哥認的一個湖州客人何官兒,門外店里堆著五百兩絲線,急等著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說要折些發脫。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拿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兌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閑,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伙計。況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伙計在那裡,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月娘道:“少不得又尋伙計。”西門慶道:“應二哥說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沒本錢,閑在家裡,說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他來見我,寫立合同。”說畢,西門慶在房中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教來保拿出來。陳敬濟已陪應伯爵在捲棚內吃完飯,等的心裡火發。見銀子出來,心中歡喜,與西門慶唱了喏,說道:“昨日打攪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來。”西門慶道:“這銀子我兌了四百五十兩,教來保取搭連眼同裝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車輛搬了貨來,鎖在那邊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張的有理。只怕蠻子停留長智,推進貨來就完了帳。”於是同來保騎頭口,打著銀子,逕到門外店中成交易去。誰知伯爵背地裡與何官兒砸殺了,只四百二十兩銀子,打了三十兩背工。對著來保,當面只拿出九兩用銀來,二人均分了。雇了車腳,即日推貨進城,堆在獅子街空房內,鎖了門,來回西門慶話。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伙計來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面春風。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同來保領本錢雇人染絲,在獅子街開張鋪面,發賣各色絨絲。一日也賣數十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堂客擺酒。留下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並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唱佛曲兒,常坐到二三更才歇。那日,西門慶因上房有吳大妗子在這裡,不方便,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心裡要在李瓶兒房裡睡。李瓶兒道:“孩子才好些兒,我心裡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裡睡一夜罷。”西門慶笑道:“我不惹你。”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那金蓮聽見漢子進他房來,如同拾了金寶一般,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他便房中高點銀燈,款伸錦被,薰香澡牝,夜間陪西門慶同寢。枕畔之情,百般難述,無非只要牢寵漢子心,使他不往別人房裡去。正是:鼓鬣游蜂,嫩蕊半勻春蕩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風流。

李瓶兒見潘姥姥過來,連忙讓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菜果餅,晚夕說話,坐半夜才睡。到次日,與了潘姥姥一件蔥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婆子歡喜的眉歡眼笑,過這邊來,拿與金蓮瞧,說:“這是那邊姐姐與我的。”金蓮見了,反說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麼好的,拿了他的來!”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憐見與我,你卻說這個話。你肯與我一件兒穿?”金蓮道:“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我穿的還沒有哩,拿什麼與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來,等住回可整理幾碟子來,篩上壺酒,拿過去還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試語,我是聽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錫瓶酒。打聽西門慶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兒房裡,說:“娘和姥姥過來,無事和六娘吃杯酒。”李瓶兒道:“又教你娘費心。”少頃,金蓮和潘姥姥來,三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兒每說話間,只見秋菊來叫春梅,說:“姐夫在那邊尋衣裳,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金蓮吩咐:“叫你姐夫尋了衣裳來這裡喝甌子酒去。”不一時,敬濟尋了幾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進來回說:“他不來。”金蓮道:“好歹拉了他來。”又使出繡春去把敬濟請來。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兒擺著果盒兒,金蓮、李瓶兒陪著吃酒。連忙唱了喏。金蓮說:“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你怎的張致不來?就吊了造化了?呶了個嘴兒,教春梅:“拿寬杯兒來,篩與你姐夫吃。”敬濟把尋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範,取了個茶甌子,流沿邊斟上,遞與他。慌的敬濟說道:“五娘賜我,寧可吃兩小鐘兒罷。外邊鋪子里許多人等著要衣裳。”金蓮道: “教他等著去,我偏教你吃這一大鐘,那小鐘子刁刁的不耐煩。”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這一鐘罷,只怕他買賣事忙。”金蓮道:“你信他!有什麼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敬濟笑著拿酒來,剛呷了兩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箸兒與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毆他,向攢盒內取了兩個核桃遞與他。那敬濟接過來道:“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於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還是小後生家,好口牙。相老身,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敬濟道:“兒子世上有兩椿兒──鵝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罷了。”金蓮見他吃了那鐘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鐘兒,說:“頭一鐘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麽?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甌子,饒了你罷。”敬濟道:“五娘可憐見兒子來,真吃不得了。此這一鐘,恐怕臉紅,惹爹見怪。”金蓮道:“你也怕你爹?我說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裡吃酒去了?”敬濟道:“後晌往吳驛丞家吃酒,如今在對門喬大戶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蓮問:“喬大戶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與他送茶?”敬濟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兒問:“他家搬到那裡住去了?”敬濟道:“他在東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說話之間,敬濟捏著鼻子又挨了一鐘,趁金蓮眼錯,得手拿著衣服往外一溜煙跑了。迎春道:“娘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了。”那金蓮取過來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兒道:“等他來尋,你每且不要說,等我奈何他一回兒才與他。”潘姥姥道:“姐姐與他罷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敬濟走到鋪子里,袖內摸摸,不見鑰匙,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裡尋。金蓮道:“誰見你什麼鑰匙,你管著什麼來?放在那裡,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鎖在樓上了。”敬濟道:“我記的帶出來。”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裡外頭什麼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沒識,心不在肝上。”敬濟道:“有人來贖衣裳,可怎的樣?趁爹不過來,免不得叫個小爐匠來開樓門,才知有沒。”那李瓶兒忍不住,只顧笑。敬濟道:“六娘拾了,與了我罷。”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麼,恰似我每拿了他的一般。”急得敬濟只是牛回磨轉,轉眼看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說道:“這不是鑰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蓮褪在袖內,不與他,說道:“你的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裡?”急得那小伙兒只是殺雞扯膝。金蓮道:“只說你會唱的好曲兒,倒在外邊鋪子里唱與小廝聽,怎的不唱個兒我聽?今日趁著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裡,只揀眼生好的唱個兒,我就與你這鑰匙。不然,隨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沒有。”敬濟道:“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來。誰對你老人家說我會唱?”金蓮道:“你還搗鬼?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小伙兒吃他奈何不過,說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撐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金蓮罵道:“說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蓮道:“你再吃一杯,蓋著臉兒好唱。”敬濟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個果子名《山坡羊》你聽:

  初相交,在桃園兒里結義。相交下來,把你當玉黃李子兒抬舉。人人說你在青翠花家飲酒,氣的我把頻波臉兒撾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賊,你學了虎刺賓了,外實里虛,氣的我李子眼兒珠淚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見你在軟棗兒樹下就和我別離了去。氣的我鶴頂紅剪一柳青絲兒來呵,你海東紅反說我理虧。罵了句生心紅的強賊,逼的我急了,我在弔枝幹兒上尋個無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誰?”

唱畢,就問金蓮要鑰匙,說道:“五娘快與了我罷!伙計鋪子里不知怎的等著我哩。只怕一時爹過來。”金蓮道:“你倒自在性兒,說的且是輕巧。等你爹問,我就說你不知在那裡吃了酒,把鑰匙不見了,走來俺屋裡尋。”敬濟道:“爺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李瓶兒和潘姥姥再三旁邊說道:“姐姐與他去罷。”金蓮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定罰教你唱到天晚。頭裡騙嘴說一百個,才唱一個曲兒就要騰翅子?我手裡放你不過。”敬濟道:“我還有一個兒看家的,是銀名《山坡羊》,亦發孝順你老人家罷。”於是頓開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閃的人反拍著外膛兒細絲諒不徹。我使獅子頭定兒小廝拿著黃票兒請你,你在兵部窪兒里元寶兒家歡娛過夜。我陪銅磬兒家私為焦心一旦兒棄舍,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裡愁無求解。叫著你把那挺臉兒高揚著不理,空教我撥著雙火筒兒頓著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喚官銀頂上了我房門,隨那潑臉兒冤家輕敲兒不理。罵了句煎徹了的三傾兒搗槽斜賊,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真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敬濟唱畢,金蓮才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在房門首石基上坐,便說道:“孩子才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裡,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說話?”繡春回道:“大娘來了。”敬濟慌的拿鑰匙往外走不迭。眾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裡做什麼來?”金蓮道: “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杯。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掛著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裡坐的。前日劉婆子說他是驚寒,人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陪著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後邊去了。一回,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勻了臉,同潘姥姥往後邊來,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到日落時分,與月娘送出大門,上轎去了。都在門裡站立,先是孟玉樓說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吳驛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對門喬大戶家房裡瞧瞧。”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誰拿著那邊鑰匙哩?”平安道:“娘每要過去瞧,開著門哩。來興哥看著兩個坌工的在那裡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開,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兒道:“娘每隻顧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層大空房撥灰篩土,叫出來就是了。”

當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用轎子短搬抬過房子內。進了儀門,就是三間廳。第二層是樓。月娘要上樓去,可是作怪,剛上到樓梯中間,不料梯磴陡趄,只聞月娘哎了一聲,滑下一隻腳來,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桿。慌了玉樓,便道:“姐姐怎的?”連忙[扌芻]住他一隻胳膊,不曾跌下來。月娘吃了一驚,就不上去。眾人扶了下來,唬的臉蠟查兒黃了。玉樓便問:“姐姐,怎麼上來滑了腳,不曾扭著那裡?”月娘道:“跌倒不曾跌著,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裡。樓梯子趄,我只當咱家裡樓上來,滑了腳。早是攀住欄桿,不然怎了!”李嬌兒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樓也罷了。”於是眾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剛到家,叫的應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過,趁西門慶不在家,使小廝叫了劉婆子來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經事來著傷,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了五個多月了,上樓著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這藥,安不住,下來罷了。”月娘道:“下來罷!”婆子於是留了兩服大黑丸子藥,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吊下來了,在馬桶里。點燈撥看,原來是個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成性命,真靈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門慶在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樓早晨到上房,問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訴:“半夜果然疼不住,落下來了,倒是小廝兒。”玉樓道:“可惜了!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裡才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裡去罷,我心裡不自在。他才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我如今肚里還有些隱隱的疼。”玉樓道:“只怕還有些餘血未盡,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了。”又道:“姐姐,你還計較兩日兒,且在屋裡不可出去。小產比大產還難調理,只怕掉了風寒,難為你的身子。”月娘道: “你沒的說,倒沒的唱揚的一地裡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麼空窩,惹的人動那唇齒。”以此就沒教西門慶知道。此事表過不題。

且說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伙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戶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的差使,亦在鄆王府做校尉,見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騙人財,如探囊取物。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裡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蚤皮,在街上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搖”。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兒,生的長跳身材,瓜子麵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錢的搗子,在外邊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姦,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子弟,見婦人搽脂抹粉,打扮的喬模喬樣,常在門首站立睃人,人略鬥他鬥兒,又臭又硬,就張致罵人。因此街坊這些小伙子兒,心中有幾分不憤,暗暗三兩成群,背地講論,看他背地與什麼人有首尾。那消半個月,打聽出與他小叔韓二這件事來。原來韓道國這間屋門面三間,房裡兩邊都是鄰舍,後門逆水塘。這夥人,單看韓二進去,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後塘推道捉蛾兒,單等捉姦。不想那日二搗鬼打聽他哥不在,大白日裝酒和婦人吃,醉了,倒插了門,在房裡幹事。不防眾人睃見蹤跡,小猴子扒過來,把後門開了,眾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韓二奪門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還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進去,先把褲子撾在手裡,都一條繩子拴出來。須臾,圍了一門首人,跟到牛皮街廂鋪里,就哄動了那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內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看的人:“此是為什麼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姦嫂子的。”那老都點了點頭兒說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姦,兩個都是絞罪。”那旁邊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說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象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卻論什麼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著頭一聲兒沒言語走了。正是:各人自掃檐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這裡二搗鬼與婦人被捉不題。

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著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搖擺。但遇著人,或坐或立,口惹懸河,滔滔不絕。就是一回,內中遇著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與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伙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裡,閑中吃果子說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說,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獎,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說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教我鋪子里尋你不著。”拉到僻靜處告他說:“你家中如此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眾人撮弄了,拴到鋪里,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趫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大官人有要緊事,尋我商議,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誰人輓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說事

詞曰:

  成吳越,怎禁他巧言相鬥諜。平白地送暖偷寒,平白地送暖偷寒,猛可的搬唇弄舌。水晶丸不住撇,蘸剛鍬一味撅。

話說韓道國走到家門首打聽,見渾家和兄弟韓二拴在鋪中去了,急急走到鋪子內,和來保計議。來保說:“你還早央應二叔來,對當家的說了,拿個帖兒對縣中李老爹一說,不論多大事情都了了。”這韓道國竟到應伯爵家。他娘子兒使丫頭出來回:“沒人在家,不知往那裡去了。只怕在西門大老爹家。”韓道國道:“沒在他宅里。”問應寶,也跟出去了。韓道國慌了,往勾欄院里抓尋。原來伯爵被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號叫何兩峰,請在四條巷內何金蟬兒家吃酒。被韓道國抓著了,請出來。伯爵吃的臉紅紅的,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兒。韓道國唱了喏,拉到僻靜處,如此這般告他說。伯爵道:“既有此事,我少不得陪你去。”於是辭了何兩峰,與道國先同到家,問了端的。道國央及道:“此事明日只怕要解到縣裡去,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說說,討個帖兒,轉與李老爹,求他只不教你侄婦見官。事畢重謝二叔。”說著跪在地下。伯爵用手拉起來,說道:“賢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處?你快寫個說帖,把一切閑話都丟開,只說你常不在家,被街坊這夥光棍時常打磚掠瓦,欺負娘子。你兄弟韓二氣忿不過,和他嚷亂,反被這夥人群住,揪採踢打,同拴在鋪里。望大官府發個帖兒,對李老爹說,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見個分上就是了。”那韓道國取筆硯,連忙寫了說帖,安放袖中。

伯爵領他逕到西門慶門首,問守門的平安兒:“爹在家?”平安道:“爹在花園書房裡。二爹和韓大叔請進去。”那應伯爵狗也不咬,走熟了的,同韓道國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三間小捲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裡面一明兩暗書房。有畫童兒小廝在那裡掃地,說:“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二人掀開帘子。進入明間內,書童看見便道:“請坐。俺爹剛纔進後邊去了。”一面使畫童兒請去。畫童兒走到後邊金蓮房內,問:“春梅姐,爹在這裡?”春梅罵道:“賊見鬼小奴才兒!爹在間壁六娘房裡不是,巴巴的跑來這裡問!”畫童便走過這邊,只見繡春在石台基上坐的,悄悄問:“爹在房裡?應二爹和韓大叔來了,在書房裡等爹說話。”繡春道:“爹在房裡,看著娘與哥裁衣服哩。”原來西門慶拿出口匹尺頭來,一匹大紅紵絲,一匹鸚哥綠潞綢,教李瓶兒替官哥裁毛衫、披襖、背心、護頂之類。在炕上正鋪著大紅氈條。奶子抱著哥兒,迎春執著熨斗。只見繡春進來,悄悄拉迎春一把,迎春道:“你拉我怎麼的?拉撇了這火落在氈條上。”李瓶兒便問:“你平白拉他怎的?”繡春道:“畫童說應二爹來了,請爹說話。”李瓶兒道:“小奴才兒,應二爹來,你進來說就是了,巴巴的扯他!”

西門慶吩咐畫童:“請二爹坐坐,我就來。”於是看裁完了衣服,便衣出來,書房內見伯爵二人,作揖坐下,韓道國打橫。吃了茶,伯爵就開言說道:“韓大哥,你有甚話,對你大官府說。”西門慶道:“你有甚話說來。”韓道國才待說“街坊有夥不知姓名棍徒……”,被應伯爵攔住便道:“賢侄,你不是這等說了。噙著骨禿露著肉,也不是事。對著你家大官府在這裡,越發打開後門說了罷:韓大哥常在鋪子里上宿,家下沒人,止是他娘子兒一人,還有個孩兒。左右街坊,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見無人在家,時常打磚掠瓦鬼混。欺負的急了,他令弟韓二哥看不過,來家罵了幾句,被這起光棍不由分說,群住了打個臭死。如今部拴在鋪里,明早要解了往本縣李大人那裡去。他哭哭啼啼,央煩我來對哥說,討個帖兒,對李大人說說,青目一二。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因說:“你把那說帖兒拿出來與你大官人瞧,好差人替你去。”韓道國便向袖中取出,連忙雙膝跪下,說道:“小人忝在老爹門下,萬乞老爹看應二叔分上,俯就一二,舉家沒齒難忘。”西門慶一把手拉起,說道:“你請起來。”於是觀看帖兒,上面寫著:“犯婦王氏,乞青目免提。”西門慶道:“這帖子不是這等寫了!只有你令弟韓二一人就是了。”向伯爵道:“比時我拿帖對縣裡說,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報單,明日帶來我衙門裡來發落就是了。”伯爵教:“韓大哥,你還與恩老爹下個禮兒。這等亦發好了!”那韓道國又倒身磕頭下去。西門慶教玳安:“你外邊快叫個答應的班頭來。”不一時,叫了個穿青衣的節級來,在旁邊伺候。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去牛皮街韓伙計住處,問是那牌那鋪地方,對那保甲說,就稱是我的鈞語,分咐把王氏即時與我放了。查出那幾個光棍名字來,改了報帖,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門裡聽審。”那節級應諾,領了言語出門。伯爵道:“韓大哥,你即一同跟了他,乾你的事去罷,我還和大官人說話哩。”那韓道國千恩萬謝出門,與節級同往牛皮街幹事去了。

西門慶陪伯爵在翡翠軒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兒:“你去對你大娘說,昨日磚廠劉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開篩了來,我和應二叔吃,就把糟鰣魚蒸了來。”伯爵舉手道:“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鯽魚與我。送了一尾與家兄去,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西門慶告訴:“劉太監的兄弟劉百戶,因在河下管蘆葦場,賺了幾兩銀子,新買了一所莊子在五里店,拿皇木蓋房,近日被我衙門裡辦事官緝聽著,首了。依著夏龍溪,饒受他一百兩銀子,還要動本參送,申行省院。劉太監慌了,親自拿著一百兩銀子到我這裡,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瞞你說,咱家做著些薄生意,料也過了日子,那裡希罕他這樣錢!況劉太監平日與我相交,時常受他些禮,今日因這些事情,就又薄了麵皮?教我絲毫沒受他的,只教他將房屋連夜拆了。到衙門裡,只打了他家人劉三二十,就發落開了。事畢,劉太監感情不過,宰了一口豬,送我一壇自造荷花酒,兩包糟鰣魚,重四十斤,又兩匹妝花織金緞子,親自來謝。彼此有光,見個情分。”伯爵道: “哥,你是希罕這個錢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沒有,他不撾些兒,拿甚過日?哥,你自從到任以來,也和他問了幾樁事兒?”西門慶道:“大小也問了幾件公事。別的到也罷了,只吃了他貪濫蹋婪,有事不論青紅皂白,得了錢在手裡就放了,成甚麼道理!我便再三扭著不肯,‘你我雖是個武職官兒,掌著這刑條,還放些體面才好。’”說未了,酒菜齊至。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不說兩個說話兒,坐更餘方散。且說那夥人,見青衣節級下地方,把婦人王氏放回家去,又拘總甲,查了各人名字,明早解提刑院問理,都各人口面相覷。就知韓道國是西門慶家伙計,尋的本家[扌歷]子,只落下韓二一人在鋪里。都說這事弄的不好了。這韓道國又送了節級五錢銀子,登時間保甲查寫那幾個名字,送到西門慶宅內,單等次日早解。

過一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兩位官,到衙門裡坐廳。該地方保甲帶上人去,頭一起就是韓二,跪在頭裡。夏提刑先看報單:“牛皮街一牌四鋪總甲蕭成,為地方喧鬧事……”第一個就叫韓二,第二個車淡,第三個管世寬,第四個游守,第三個郝賢。都叫過花名去。然後問韓二:“為什麼起來?”那韓二先告道:“小的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住的,小男幼女,被街坊這幾個光棍,要便彈打胡博詞兒,坐在門首,胡歌野調,夜晚打磚,百般欺負。小的在外另住,來哥家看視,含忍不過,罵了幾句。被這夥棍徒,不由分說,揪倒在地,亂行踢打,獲在老爺案下。望老爺查情。”夏提刑便問:“你怎麼說?”那夥人一齊告道:“老爺休信他巧對!他是耍錢的搗鬼。他哥不在家,和他嫂子王氏有姦。王氏平日倚逞刁潑毀駕街坊。昨日被小的們捉住,見有底衣為證。”夏提刑因問保甲蕭成:“那王氏怎的不見?”蕭成怎的好回節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邊,兩隻眼只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望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來調戲他不遂,捏成這個圈套。”因叫那為首的車淡上去,問道:“你在那裡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裡捉來。”又問韓二: “王氏是你甚麼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兒。”又問保甲:“這夥人打那裡進他屋裡?”保甲道:“越牆進去。”西門慶大怒,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親,莫不不許上門行走?象你這起光棍,你是他什麼人,如何敢越牆進去?況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姦即盜了。”喝令左右拿夾棍來,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況四五個都是少年子弟,出娘胞胎未經刑杖,一個個打的號哭動天,呻吟滿地。這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口,吩咐:“韓二出去聽候。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四人到監中都互相抱怨,個個都懷鬼胎。監中人都嚇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人慌了,等的家下人來送飯,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說:“這王氏的丈夫是你西門老爹門下的伙計。他在中間扭著要送問,同僚上,我又不好處得。你須還尋人情和他說去。”也有央吳大舅出來說的。人都知西門慶家有錢,不敢來打點。

四家父兄都慌了,會在一處。內中一個說道:“也不消再央吳千戶,他也不依。我聞得人說,東街上住的開綢絹鋪應大哥兄弟應二,和他契厚。咱不如湊了幾十兩銀子,封與應二,教他替咱們說說,管情極好。”於是車淡的父親開酒店的車老兒為首,每人拿十兩銀子來,共湊了四十兩銀子,齊到應伯爵家,央他對西門慶說。伯爵收下,打發眾人去了。他娘子兒便說:“你既替韓伙計出力,擺佈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伙計怪?”伯爵道:“我可知不好說的。我別自有處。”因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早到西門慶家。西門慶還未回來。伯爵進廳上,只見書童正從西廂房書房內出來,頭帶瓦楞帽兒,撇著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著蘇州絹直掇,玉色紗[衤旋]兒,涼鞋凈襪。說道:“二爹請客位內坐。”交畫童兒後邊拿茶去,說道:“小廝,我使你拿茶與應二爹,你不動,且耍子兒。等爹來家,看我說不說!”那小廝就拿茶去了。伯爵便問:“你爹衙門裡還沒來家?”書童道:“剛纔答應的來,說爹衙門散了,和夏老爹門外拜客去了。二爹有甚話說?”伯爵道:“沒甚話。”書童道:“二爹前日說的韓伙計那事,爹昨日到衙門裡,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伯爵拉他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著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伙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伙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將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童。書童打開看了,大小四錠零四塊。說道:“既是應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兩來,待小的替他說,還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臉兒—— 好大麵皮!實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說。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後晌些來討回話。”書童道:“爹不知多早來家,你教他明日早來罷。”說畢,伯爵去了。

這書童把銀子拿到鋪子,[釒劉]下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捲兒,送到來興兒屋裡,央及他媳婦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潘金蓮不在家,從早間就坐轎子往門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書童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李瓶兒便問:“是那裡的?”畫童道:“是書童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笑道:“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良久,書童兒進來,見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因說道:“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童只是笑。李瓶兒道:“你不言語,笑是怎的說?”書童道:“小的不孝順娘,再孝順誰!”李瓶兒道:“賊囚!你平白好好的,怎麼孝順我?你不說明白,我也不吃。”那書童把酒打開,菜蔬都擺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銀素篩了來,傾酒在鐘內,雙手遞上去,跪下說道:“娘吃過,等小的對娘說。”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來說。”那書童於是把應伯爵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伙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稟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只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內,只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騭。”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於是不吃小鐘,旋教迎春取了個大銀衢花杯來,先吃了兩鐘,然後也回斟一杯與書童吃。書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臉紅,只怕爹來看見。”李瓶兒道:“我賞你吃,怕怎的!”於是磕了頭起來,一吸而飲之。李瓶兒把各樣嗄飯揀在一個碟兒里,教他吃。那小廝一連陪他吃了兩大杯,怕臉紅就不敢吃,就出來了。到了前邊鋪子里,還剩了一半點心嗄飯,擺在柜上,又打了兩提壇酒,請了傅伙計、賁四、陳敬濟、來興兒、玳安兒。眾人都一陣風捲殘雲,吃了個凈光。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那平安兒坐在大門首,把嘴谷都著。不想西門慶約後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平安看見也不說。那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迭,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人。”西門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坐下。書童兒取了一盞茶來遞上,西門慶呷了一口放下。因見他面帶紅色,便問:“你那裡吃酒來?”這書童就向桌上硯臺下取出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後邊六娘叫小的到房裡,與小的的,說是花大舅那裡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西門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遞與書童,吩咐:“放在我書篋內,教答應的明日衙門裡稟我。”書童一面接了放在書篋內,又走在旁邊侍立。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米牙兒,如何不愛。於是淫心輒起,摟在懷裡,兩個親嘴咂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薰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書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兩個在屋裡正做一處。忽一個青衣人,騎了一匹馬,走到大門首,跳下馬來,向守門的平安作揖,問道:“這裡是問刑的西門慶老爹家?”那平安兒因書童不請他吃東道,把嘴頭子撅著,正沒好氣,半日不答應。那人只顧立著,說道:“我是帥府周老爺差來,送轉帖與西門老爹看。明日與新平寨坐營須老爹送行,在永福寺擺酒。也有荊都監老爹,掌刑夏老爹,營里張老爹,每位分資一兩。逕來報知,累門上哥稟稟進去,小人還等回話。”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帖入後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走到裡面,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乾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裡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調正著,休要動。”就半日沒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後邊拿去了。平安拿轉帖進去,西門慶看了,取筆畫了知,吩咐: “後邊問你二娘討一兩銀子,教你姐夫封了,付與他去。”平安兒應諾去了。

書童拿了水來,西門慶洗畢手,回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問:“你吃酒?教丫頭篩酒你吃。”西門慶看見桌子底下放著一壇金華酒,便問:“是那裡的?”李瓶兒不好說是書童兒買進來的,只說:“我一時要想些酒兒吃,旋使小廝街上買了這壇酒來。打開只吃了兩鐘兒,就懶待吃了。”西門慶道:“阿呀,前頭放著酒,你又拿銀子買!前日我賒了丁蠻子四十壇河清酒,丟在西廂房內。你要吃時,教小廝拿鑰匙取去。”李瓶兒還有頭裡吃的一碟燒鴨子、一碟雞肉、一碟鮮魚沒動,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薰肉,放下桌兒,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西門慶更不問這嗄飯是那裡,可見平日家中受用,這樣東西無日不吃。西門慶飲酒中間想起,問李瓶兒:“頭裡書童拿的那帖兒是你與他的?”李瓶兒道:“是門外花大舅那裡來說,教你饒了那夥人罷。”西門慶道:“前日吳大舅來說,我沒依。若不是,我定要送問這起光棍。既是他那裡分上,我明日到衙門裡,每人打他一頓放了罷。”李瓶兒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甚麼模樣!”西門慶道:“衙門是這等衙門,我管他雌牙不雌牙。還有比他嬌貴的。”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做這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也是你個陰騭,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西門慶道:“可說什麼哩!”李瓶兒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裡不是積福處。”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兒。”

兩個正飲酒中間,只見春梅掀帘子進來。見西門慶正和李瓶兒腿壓著腿兒吃酒,說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兒!這咱晚就不想使個小廝接接娘去?只有來安兒一個跟著轎子,隔門隔戶,只怕來晚了,你倒放心!”西門慶見他花冠不整,雲髩蓬鬆,便滿臉堆笑道:“小油嘴兒,我猜你睡來。”李瓶兒道:“你頭上挑線汗巾兒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拉拉!”因讓他:“好甜金華酒,你吃鐘兒。”西門慶道:“你吃,我使小廝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按著桌兒且兜鞋,因說道:“我才睡起來,心裡惡拉拉,懶待吃。”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來,小油嘴吃好少酒兒!”李瓶兒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鐘兒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飲,我心裡本不待吃,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就是娘在家,遇著我心不耐煩,他讓我,我也不吃。”西門慶道:“你不吃,喝口茶兒罷。我使迎春前頭叫個小廝,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盞木樨芝麻薰筍泡茶遞與他。那春梅似有如無,接在手裡,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說道:“你不要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兒在這裡,他還大些。”西門慶隔窗就叫平安兒。那小廝應道:“小的在這裡伺候。”西門慶道:“你去了,誰看大門?”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兒在門上。”西門慶道:“既如此,你快拿個燈籠接去罷。”

平安兒於是逕拿了燈籠來迎接潘金蓮。迎到半路,只見來安兒跟著轎子從南來了。原來兩個是熟抬轎的,一個叫張川兒,一個叫魏聰兒。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轎扛子,說道:“小的來接娘來了。”金蓮就叫平安兒問道:“是你爹使你來接我?誰使你來?”平安道:“是爹使我來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來了。”金蓮道:“你爹想必衙門裡沒來家。”平安道:“沒來家?門外拜了人,從後晌就來家了。在六娘房裡,吃的好酒兒。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進去,催逼著拿燈籠來接娘,還早哩!小的見來安一個跟著轎子,又小,只怕來晚了,路上不方便,須得個大的兒來接才好,小的才來了。”金蓮又問:“你來時,你爹在那裡?”平安道:“小的來時,爹還在六娘房裡吃酒哩。姐稟問了爹,才打發了小的來了。”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沒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的一般。一發在那淫婦屋裡睡了長覺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胞種,只休要晌午錯了。張川兒在這裡聽著,也沒別人。你腳踏千家門、萬家戶,那裡一個才尿出來的孩子,拿整綾緞尺頭裁衣裳與他穿?你家就是王十萬,使的使不的?”張川兒接過來道:“你老人家不說,小的也不敢說,這個可是使不的。不說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還沒見,好容易就能養活的大?去年東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裡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東廟裡打齋,西寺里修供,舍經施像,那裡沒求到?不想他第七個房裡,生了個兒子,喜歡的了不得。也像咱當家的一般,成日如同掌兒上看擎,錦繡窩兒里抱大。糊了三間雪洞兒的房,買了四五個養娘扶持。成日見了風也怎的,那消三歲,因出痘疹丟了。休怪小的說,倒是潑丟潑養的還好。”金蓮道:“潑丟潑養?恨不得成日金子兒裹著他哩!”平安道:“小的還有樁事對娘說。小的若不說,到明日娘打聽出來,又說小的不是了。便是韓伙計說的那夥人,爹衙門裡都夾打了,收在監里,要送問他。今早應二爹來和書童兒說話,想必受了幾兩銀子,大包子拿到鋪子里,就便鑿了二三兩使了。買了許多東西嗄飯,在來興屋裡,教他媳婦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裡,又買了兩瓶金華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邊鋪子里,和傅二叔、賁四、姐夫、玳安、來興眾人打夥兒,直吃到爹來家時分才散了。”金蓮道:“他就不讓你吃些?”平安道:“他讓小的?好不大膽的蠻奴才!把娘每還不放在心上。不該小的說,還是爹慣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書房裡乾的齷齪營生。況他在縣裡當過門子,什麼事兒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蠻奴才打發了,到明日咱這一家子吃他弄的壞了。”金蓮問道:“在你六娘屋裡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兒道:“吃了好一日兒。小的看見他吃的臉兒通紅才出來。”金蓮道:“你爹來家,就不說一句兒?”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說什麼!”金蓮罵道:“恁賊沒廉恥的昏君強盜!賣了兒子招女婿,彼此騰倒著做。”囑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蠻奴才在那裡乾這齷齪營生,你就來告我說。” 平安道:“娘吩咐,小的知道。娘也只放在心裡,休要題出小的一字兒來。”於是跟著轎子,直說到家門首。

潘金蓮下了轎,先進到後邊拜見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來了?”金蓮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在家過活,都擠在一個炕上,誰住他!又恐怕隔門隔戶的,教我就來了。俺娘多多上復姐姐:多謝重禮。”於是拜畢月娘,又到李嬌兒、孟玉樓眾人房裡,都拜了。回到前邊,打聽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說話,逕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見他進來,連忙起身,笑著迎接進房裡來,說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鐘酒兒。”教迎春:“快拿座兒與你五娘坐。”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覆吃了雙席兒,不坐了。”說著,揚長抽身就去了。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那金蓮接過來道: “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什麼人大膽!”看官聽說:潘金蓮這幾句話,分明譏諷李瓶兒,說他先和書童兒吃酒,然後又陪西門慶,豈不是雙席兒,那西門慶怎曉得就理。正是:

  情知語是針和絲,就地引起是非來。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詩曰:

  娟娟游冶童,結束類妖姬。揚歌倚箏瑟,艷舞逞媚姿。   貴人一蠱惑,飛騎爭相追。婉孌邀恩寵,百態隨所施。

話說西門慶早到衙門,先退廳與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交將就他。”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戒飭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只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裡,都活監死。出去罷!”連韓二都喝出來了,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這裡處斷公事不題。

且說應伯爵拿著五兩銀子,尋書童兒問他討話,悄悄遞與他銀子。書童接的袖了。那平安兒在門首拿眼兒睃著他。書童於是如此這般:“昨日我替爹說了,今日往衙門裡發落去了。”伯爵道:“他四個父兄再三說,恐怕又責罰他。”書童道:“你老人家只顧放心去,管情兒一下不打他。”那怕爵得了這消息,急急走去,回他們話去了。到早飯時分,四家人都到家,個個撲著父兄家屬放聲大哭。每人去了百十兩銀子,落了兩腿瘡,再不敢妄生事了。正是:

  禍患每從勉強得,煩惱皆因不忍生。

卻說那日西門慶未來家時,書童兒在書房內,叫來安兒掃地,向食盒內,把人家送的桌面上響糖與他吃。那小廝千不合萬不合,叫:“書童哥,我有句話兒告你說。昨日俺平安哥接五娘轎子,在路上好不學舌,說哥的過犯。”書童問道:“他說我甚麼來?”來安兒道:“他說哥攬的人家幾兩銀子,大膽買了酒肉,送在六娘房裡,吃了半日出來。又在前邊鋪子里吃,不與他吃。又說你在書房裡,和爹乾什麼營生。”這書童聽了,暗記在心,也不題起。到次日,西門慶早晨約會了,不往衙門裡去,都往門外永福寺,置酒與須坐營送行去了。直到下午才來家,下馬就分咐平安:“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說畢,進到廳上,書童兒接了衣裳。西門慶因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有。管屯的徐老爹送了兩包螃蟹、十斤鮮魚。小的拿回帖打發去了,與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有吳大舅送了六個帖兒,明日請娘們吃三日。”原來吳大舅子吳舜臣,娶了喬大戶娘子侄女兒鄭三姐做媳婦兒,西門慶送了茶去,他那裡來請。

西門慶到後邊,月娘拿了帖兒與他瞧,西門慶說道:“明日你們都收拾了去。”說畢,出來到書房裡坐下。書童連忙拿炭火爐內燒甜香餅兒,雙手遞茶上去。西門慶擎茶在手。他慢慢挨近站立在桌邊。良久,西門慶努了個嘴兒,使他把門關上,用手摟在懷裡,一手捧著他的臉兒。西門慶吐舌頭,那小郎口裡噙著鳳香餅兒遞與他,下邊又替他弄玉莖。西門慶問道:“我兒,外邊沒人欺負你?”那小廝乘機就說:“小的有樁事,不是爹問,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書童就把平安一節告說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裡,他和畫童在窗外聽覷,小的出來舀水與爹洗手,親自看見。他又在外邊對著人罵小的蠻奴才,百般欺負小的。”西門慶聽了,心中大怒,說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來也不算!”這裡書房中說話不題。

且說平安兒專一打聽這件事,三不知走去報與金蓮。金蓮使春梅前邊來請西門慶說話。剛轉過松牆,只見畫童兒在那裡弄松虎兒,便道:“姐來做什麼?爹在書房裡。”被春梅頭上鑿了一下。西門慶在裡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童在桌上弄筆硯,春梅推門進來,見了西門慶,咂嘴兒說道:“你們悄悄的在屋裡,把門兒關著,敢守親哩!娘請你說話。”西門慶仰睡在枕頭上,便道:“小油嘴兒,他請我說什麼話?你先行,等我略倘倘兒就去!”那春梅那裡容他,說道:“你不去,我就拉起你來!”西門慶怎禁他死拉活拉,拉到金蓮房中。金蓮問:“他在前頭做什麼?”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裡,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兒子是的,知道乾的甚麼繭兒,恰是守親的一般。我進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他便倘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來我這屋裡,只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賊沒廉恥的貨,你想,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關著門做什麼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鑽了,到晚夕還進屋裡,和俺每沾身睡,好乾凈兒!”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裡有此勾當!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著門兒寫禮帖?什麼機密謠言,什麼三隻腿的金剛、兩個[角京]角的象,怕人瞧見?明日吳大妗子家做三日,掠了個帖子兒來,不長不短的,也尋件甚麼子與我做拜錢。你不與,莫不教我和野漢子要!大姐姐是一套衣裳、五錢銀子,別人也有簪子的,也有花的。只我沒有,我就不去了!”西門慶道:“前邊廚櫃內拿一匹紅紗來,與你做拜錢罷。”金蓮道,“我就去不成,也不要那囂紗片子,拿出去倒沒的教人笑話!”西門慶道:“你休亂,等我往那邊樓上,尋一件什麼與他便了。如今往東京送賀禮,也要幾匹尺頭,一答兒尋下來罷。”於是走到李瓶兒那邊樓上,尋了兩匹玄色織金麒麟補子尺頭、兩個南京色緞、一匹大紅鬥牛紵絲、一匹翠藍雲緞。因對李瓶兒說:“要尋一件雲絹衫與金蓮做拜錢,如無,拿帖緞子鋪討去罷。”李瓶兒道:“你不要鋪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織金雲絹衣服哩!大紅衫兒、藍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兩個都做了拜錢罷。”一面向箱中取出來。李瓶兒親自拿與金蓮瞧:“隨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咱兩個一事包了做拜錢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蓮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兒道:“好姐姐,怎生恁說話!”推了半日,金蓮方纔肯了。又出去教陳敬濟換了腰封,寫了二人名字在上,不題。

且說平安兒正在大門首,只見白賚光走來問道:“大官人在家麽?”平安兒道:“俺爹不在家了。”那白賚光不信,逕入裡面廳上,見槅子關著,說道:“果然不在家。往那裡去了?”平安道:“今日門外送行去了,還沒來。”白賚光道:“既是送行,這咱晚也該來家了。”平安道:“白大叔有甚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白賚光道:“沒什麼活,只是許多時沒見,閑來望望。既不在,我等等罷。”平安道:“只怕來晚了,你老人家等不得。”白賚光不依,把槅子推開,進入廳內,在椅子上就坐了。眾小廝也不理他,由他坐去。不想天假其便,西門慶教迎春抱著尺頭,從後邊走來,剛轉過軟壁,頂頭就撞見白賚光在廳上坐著。迎春兒丟下緞子,往後走不迭。白賚光道:“這不是哥在家!”一面走下來唱喏。西門慶見了,推辭不得,須索讓坐。睃見白賚光頭戴著一頂出洗覆盔過的、恰如太山游到嶺的舊羅帽兒,身穿著一件壞領磨襟救火的硬漿白布衫,腳下趿著一雙乍板唱曲兒前後彎絕戶綻的皂靴,裡邊插著一雙一碌子蠅子打不到、黃絲轉香馬凳襪子。坐下,也不叫茶,見琴童在旁伺候,就吩咐:“把尺頭抱到客房裡,教你姐夫封去。”那琴童應諾,抱尺頭往廂房裡去了。白賚光舉手道:“一向欠情,沒來望的哥。”西門慶道:“多謝掛意。我也常不在家,日逐衙門中有事。”白賚光道:“哥這衙門中也日日去麽?”西門慶道:“日日去兩次,每日坐廳問事。到朔望日子,還要拜牌,畫公座,大發放,地方保甲番役打卯。歸家便有許多窮冗,無片時閑暇。今日門外去,因須南溪新升了新平寨坐營,眾人和他送行,只剛到家。明日管皇莊薛公公家請吃酒,路遠去不成。後日又要打聽接新巡按。又是東京太師老爺四公子又選了駙馬,童太尉侄男童天[彳胤]新選上大堂,升指揮使僉書管事。兩三層都要賀禮。這連日通辛苦的了不得。”說了半日語,來安兒才拿上茶來。白賁光才拿在手裡呷了一口,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裡飛跑,報道:“掌刑的夏老爹來了!外邊下馬了。”西門慶就往後邊穿衣服去了。白賁光躲在西廂房內,打簾里望外張看。

良久,夏提刑進到廳上,西門慶冠帶從後邊迎將來。兩個敘禮畢,分賓主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夏提刑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學生差人打聽,姓曾,乙未進士,牌已行到東昌地方。他列位每都明日起身遠接。你我雖是武官,系領敕衙門提點刑獄,比軍衛有司不同。咱後日起身,離城十里尋個去所,預備一頓飯,那裡接見罷!”西門慶道:“長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長官費心,學生這裡著人尋個庵觀寺院,或是人家莊園亦好,教個廚役早去整理。”夏提刑謝道:“這等又教長官費心。”說畢,又吃了一道茶,夏提刑起身去了。

西門慶送了進來,寬去衣裳。那白賁光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下了。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裡去,把會來就散了。老孫雖年紀大,主不得事。應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難為吳道官,晚夕謝將,又叫了個說書的,甚是破費他。他雖故不言語,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會首時,還有個張主。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西門慶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那裡得工夫乾此事?遇閑時,在吳先生那裡一年打上個醮,答報答報天地就是了。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幾句話搶白的白賚光沒言語了。又坐了一回,西門慶見他不去,只得喚琴童兒廂房內放桌兒,拿了四碟小菜,牽葷連素,一碟煎麵筋、一碟燒肉。西門慶陪他吃了飯。篩酒上來,西門慶又討副銀鑲大鐘來,斟與他。吃了幾鐘,白賚光才起身。西門慶送到二門首,說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戴著小帽,不好出去得。”那白賚光告辭去了。

西門慶回到廳上,拉了把椅子坐下,就一片聲叫平安兒。那平安兒走到跟前,西門慶罵道:“賊奴才,還站著?”叫答應的,就是三四個排軍在旁伺候。那平安不知甚麼緣故,唬的臉蠟查黃,跪下了。西門慶道:“我進門就吩咐你,但有人來,答應不在。你如何不聽?”平安道:“白大叔來時,小的回說爹往門外送行去了,沒來家。他不信,強著進來了。小的就跟進來問他:‘有話說下,待爹來家,小的稟就是了。’他又不言語,自家推開廳上槅子坐下。落後,不想出來就撞見了。”西門慶罵道:“你這奴才,不要說嘴!你好小膽子兒?人進來,你在那裡耍錢吃酒去來,不在大門首守著!”令左右:“你聞他口裡。”那排軍聞了一聞,稟道:“沒酒氣。”西門慶吩咐:“叫兩個會動刑的上來,與我著實拶這奴才!”當下兩個伏侍一個,套上拶指,只顧擎起來。拶的平安疼痛難忍,叫道:“小的委實回爹不在,他強著進來。”那排軍拶上,把繩子綰住,跪下稟道:“拶上了。”西門慶道:“再與我敲五十敲。”旁邊數著,敲到五十上住了手。西門慶吩咐:“打二十棍!”須臾打了二十,打的皮開肉綻,滿腿血淋。西門慶喝令:“與我放了。”兩個排軍向前解了拶子,解的直聲呼喚。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賊奴才!你說你在大門首,想說要人家錢兒,在外邊壞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內,把你這奴才腿卸下來!”那平安磕了頭起來,提著褲子往外去了。西門慶看見畫童兒在旁邊,說道: “把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一面拶的小廝殺豬兒似怪叫。這裡西門慶在前廳拶人不題。

單說潘金蓮從房裡出來往後走,剛走到大廳後儀門首,只見孟玉樓獨自一個在軟壁後聽覷。金蓮便問:“你在此聽甚麼兒哩?”玉樓道:“我在這裡聽他爹打平安兒,連畫童小奴才也拶了一拶子,不知為什麼。”一回棋童兒過來,玉樓叫住問他:“為什麼打平安兒?”棋童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金蓮接過來道: “也不是為放進白賚光來,敢是為他打了象牙來,不是打了象牙,平白為什麼打得小廝這樣的!賊沒廉恥的貨,亦發臉做了主了。想有些廉恥兒也怎的!”那棋童就走了。玉樓便問金蓮:“怎的打了象牙?”金蓮道:“我要告訴你,還沒告訴你。我前日去俺媽家做生日去了,不在家,蠻秫秫小廝攬了人家說事幾兩銀子,買兩盒嗄飯,又是一壇金華酒,掇到李瓶兒房裡,和小廝吃了半日酒,小廝才出來。沒廉恥貨來家,也不言語,還和小廝在花園書房裡,插著門兒,兩個不知乾著什麼營生。平安這小廝拿著人家帖子進去,見門關著,就在窗下站著了。蠻小廝開門看見了,想是學與賊沒廉恥的貨,今日挾仇打這小廝,打的膫子成。那怕蠻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弔腳兒事!”玉樓笑道:“好說,雖是一家子,有賢有愚,莫不都心邪了罷?”金蓮道:“不是這般說,等我告訴你。如今這家中,他心肝肐蒂兒偏歡喜的只兩個人,一個在里,一個在外,成日把魂恰似落在他身上一般,見了說也有,笑也有。俺們是沒時運的,行動就是烏眼雞一般。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通把心狐迷住了,更變的如今相他哩!三姐你聽著,到明日弄出什麼八怪七喇出來!今日為拜錢,又和他合了回氣。但來家,就在書房裡。今日我使春梅叫他來,誰知大白日里和賊蠻奴才關著門兒哩!春梅推門入去,唬的一個個眼張失道的。到屋裡,教我儘力數罵了幾句。他只顧左遮右掩的。先拿一匹紅紗與我做拜錢,我不要。落後往李瓶兒那邊樓上尋去。賊人膽兒虛,自知理虧,拿了他箱內一套織金衣服來,親自來盡我,我只是不要。他慌了,說:‘姐姐,怎的這般計較!姐姐揀衫兒也得,裙兒也得。看了,好拿到前邊,教陳姐夫封寫去。’盡了半日,我才吐了口兒。他讓我要了衫子。”玉樓道:“這也罷了,也是他的盡讓之情。”金蓮道:“你不知道,不要讓了他。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老婆漢子,你若放些松兒與他,王兵馬的皂隸──還把你不當[入日]的。” 玉樓戲道,“六丫頭,你是屬麵筋的,倒且是有靳道。”說著,兩個笑了。只見小玉來請:“三娘、五娘,後邊吃螃蟹哩!我去請六娘和大姑娘去。”

兩個手拉著手兒進來,月娘和李嬌兒正在上房穿廊下坐,說道:“你兩個笑什麼?”金蓮道:“我笑他爹打平安兒。”月娘道:“嗔他恁亂蝍[蟲麻]叫喊的,只道打什麼人?原來打他。為什麼來,”金蓮道:“為他打折了象牙了。”月娘老實,便問“象牙放在那裡來,怎的教他打折了?”那潘金蓮和孟玉樓兩個嘻嘻哈哈,只顧笑成一塊。月娘道:“不知你每笑什麼,不對我說。”玉樓道:“姐姐你不知道,爹打平安為放進白賚光來了。”月娘道:“放進白賚光便罷了,怎麼說道打了象牙?也沒見這般沒稍乾的人,在家閉著膫子坐,平白有要沒緊來人家撞些什麼!”來安道:“他來望爹來了。”月娘道:“那個掉下炕來了?望,沒的扯臊淡,不說來抹嘴吃罷了。”良久,李瓶兒和大姐來到,眾人圍繞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裡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吃。”金蓮快嘴,說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又道:“只剛一味螃蟹就著酒吃,得只燒鴨兒撕了來下酒。”月娘道:“這咱晚那裡買燒鴨子去!”李瓶兒聽了,把臉飛紅了。正是:話頭兒包含著深意,題目兒哩暗蓄著留心。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怎曉的話中之話。這裡吃螃蟹不題。

且說平安兒被責,來到外邊,賁四、來興眾人都亂來問平安兒:“爹為甚麼打你?”平安哭道:“我知為甚麼!”來興兒道:“爹嗔他放進白賚光來了。”平安道, “早是頭裡你看著,我那等攔他,他只強著進去了。不想爹從後邊出來撞見了,又沒甚話,吃了茶,再不起身。只見夏老爹來了,我說他去了,他還躲在廂房裡又不去。直等拿酒來吃了才去。倒惹的打我這一頓,你說我不造化低!我沒攔他?又說我沒攔他。他強自進來,管我腿事!打我!教那個賊天殺男盜女娼的狗骨禿,吃了俺家這東西,打背梁脊下過!”來興兒道:“爛折脊梁骨,倒好了他往下撞!”平安道:“教他生噎食病,把顙根軸子爛掉了。天下有沒廉恥皮臉的,不象這狗骨禿沒廉恥,來我家闖的狗也不咬。賊雌飯吃花子[入日]的,再不爛了賊忘八的屁股門子!”來興笑道:“爛了屁股門子,人不知道,只說是臊的。”眾人都笑了。平安道:“想必是家裡沒晚米做飯,老婆不知餓的怎麼樣的。閑的沒的乾,來人家抹嘴吃。圖家裡省了一頓,也不是常法兒。不如教老婆養漢,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罵。”玳安在鋪子里篦頭,篦了,打發那人錢去了,走出來說:“平安兒,我不言語,憋的我慌。虧你還答應主子,當家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比不的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賁四戲道:“平安兒從新做了小孩兒,才學閑閑,他又會頑,成日只踢毬兒耍子。”眾人又笑了一回。賁四道:“他便為放人進來,這畫童兒卻為什麼,也陪拶了一拶子?是甚好吃的果子,陪吃個兒?吃酒吃肉也有個陪客,十個指頭套在拶子上,也有個陪的來?”那畫童兒揉著手,只是哭。玳安戲道: “我兒少哭,你娘養的你忒嬌,把饊子兒拿繩兒拴在你手兒上,你還不吃?”這裡前邊小廝熱亂不題。

西門慶在廂房中,看著陳敬濟封了禮物尺頭,寫了揭帖,次日早打發人上東京,送蔡駙馬、童堂上禮,不在話下。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吳月娘與眾房,共五頂轎子,頭戴珠翠,身穿錦繡,來興媳婦一頂小轎跟隨,往吳大妗家做三日去了。止留下孫雪娥在家中,和西門大姐看家。早間韓道國送禮相謝:一壇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帖子上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書童因沒人在家,不敢收,連盒擔留下,待的西門慶衙門回來,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使琴童兒鋪子里旋叫了韓伙計來,甚是說他:“沒分曉,又買這禮來做甚麼!我決然不受!”那韓道國拜說:“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憐見與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無甚微物,表一點窮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納。”西門慶道:“這個使不得。你是我門下伙計,如同一家,我如何受你的禮!即令原人與我抬回去。”韓道國慌了,央說了半日。西門慶吩咐左右,只受了鵝酒,別的禮都令抬回去了。教小廝拿帖兒,請應二爹和謝爹去,對韓道國說:“你後晌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來坐坐。”韓道國說:“禮物不受,又教老爹費心。”應諾去了。

西門慶又添買了許多菜蔬,後晌時分,在翡翠軒捲棚內,放下一張八仙桌兒。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西門慶告他說:“韓伙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受他,他只顧死活央告,只留了他鵝酒。我怎好獨享,請你二位陪他坐坐。”伯爵道:“他和我討較來,要買禮謝。我說你大官府那裡稀罕你的,休要費心,你就送去,他決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鑽過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說畢,吃了茶,兩個打雙陸。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二人敘禮畢坐下。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登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下飯,把金華酒分咐來安兒就在旁邊打開,用銅甑兒篩熱了拿來,教書童斟酒。伯爵吩咐書童兒:“後邊對你大娘房裡說,怎的不拿出螃蟹來與應二爹吃?你去說我要螃蟹吃哩。”西門慶道:“傻狗才,那裡有一個螃蟹!實和你說,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兩包螃蟹,到如今娘們都吃了,剩下腌了幾個。”吩咐小廝:“把腌螃蟹[扌扉]幾個來。今日娘們都往吳妗子家做三日去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腌蟹上來。那應伯爵和謝希大兩個搶著,吃的凈光。因見書童兒斟酒,說道:“你應二爹一生不吃啞酒,自誇你會唱的南曲,我不曾聽見。今日你好歹唱個兒,我才吃這鐘酒。”那書童才待拍著手唱,伯爵道:“這等唱一萬個也不算。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邊搽畫裝扮起來,象個旦兒的模樣才好。”那書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門慶的聲色兒。西門慶笑罵伯爵:“你這狗才,專一歪廝纏人!”因向書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兒前邊問你姐要了衣服,下邊妝扮了來。”玳安先走到前邊金蓮房裡問春梅要,春梅不與。旋往後問上房玉蕭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裡搽抹起來,儼然就如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杯與應伯爵,頓開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

伯爵聽了,誇獎不已,說道:“象這大官兒,不在了與他碗飯吃。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說那院里小娘兒便怎的,那些唱都聽熟了。怎生如他這等滋潤!哥,不是俺們面獎,似你這般的人兒在你身邊,你不喜歡!”西門慶笑了。怕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到說的正經話。你休虧這孩子,凡事衣類兒上,另著個眼兒看他。難為李大人送了他來,也是他的盛情。”西門慶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應大小事,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鋪子里兼看看。”應伯爵飲過,又斟雙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童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待怎的?”書童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餘下半鐘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纔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又唱了個曲兒。謝希大問西門慶道:“哥,書官兒青春多少?”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交十六歲。”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童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希大道:“好個乖覺孩子!”亦照前遞了酒。下來遞韓道國。道國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門慶道:“今日你是客。”韓道國道:“那有此理!還是從老爹上來,次後才是小人吃酒。”書童下席來遞西門慶酒,又唱了一個曲兒。西門慶吃畢,到韓道國跟前。韓道國慌忙立起身來接酒。伯爵道:“你坐著,教他好唱。”韓道國方纔坐下。書童又唱了個曲兒。韓道國未等詞終,連忙一飲而盡。

正飲酒中間,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叔來了,請爹說話。”西門慶道:“你叫他來這裡說罷。”不一時,賁四進來,向前作了揖,旁邊安頓坐了。玳安又取一雙鐘箸放下。西門慶令玳安後邊取菜蔬。西門慶因問他:“莊子上收拾怎的樣了?”賁四道:“前一層才蓋瓦,後邊捲棚昨日才打的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都沒有。客位與捲棚漫地尺二方磚,還得五百,那舊的都使不得。砌牆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添夠了百多車子。灰還得二十兩銀子的。”西門慶道:“那灰不打緊,我明日衙門裡吩咐灰戶,教他送去。昨日你磚廠劉公公說送我些磚兒。你開個數兒,封幾兩銀子送與他,須是一半人情兒回去。只少這木植。” 賁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門外看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兒去看,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要賣神路明堂。咱們不要他的,講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群房就夠了。他口氣要五百兩。到跟前拿銀子和他講,三百五十兩上,也該拆他的。休說木料,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應伯爵道:“我道是誰來!是向五的那莊子。向五被人爭地土,告在屯田兵備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銀子。又在院里包著羅存兒。如今手裡弄的沒錢了。你若要,與他三百兩銀子,他也罷了。冷手撾不著熱饅頭。”西門慶吩咐賁四:“你明日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和他講去,若三百兩銀子肯,拆了來罷。”賁四道:“小人理會。”良久,後邊拿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吃了。斟上,陪眾人吃酒。書童唱了一遍,下去了。

應伯爵道:“這等吃的酒沒趣。取個骰盆兒,俺們行個令兒吃才好。”西門慶令玳安:“就在前邊六娘屋裡取個骰盆來。”不一時,玳安取了來,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裡哥哭哩。迎春姐叫爹著個人兒接接六娘去。”西門慶道:“你放下壺,快叫個小廝拿燈籠接去!”因問:“那兩個小廝在那裡?” 玳安道:“琴童與棋童兒先拿兩個燈籠接去了。”伯爵見盆內放著六個骰兒,即用手拈著一個,說:“我擲著點兒,各人要骨牌名一句兒,見合著點數兒,如說不過來,罰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兒,不會唱曲兒說笑話兒,兩樁兒不會,定罰一大杯。”西門慶道:“怪狗才,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個屁,也欽此欽遵。你管我怎的!”叫來安:“你且先斟一杯,罰了爹,然後好行令。”西門慶笑而飲之。伯爵道:“眾人聽著,我起令了!說差了也罰一杯。”說道:“張生醉倒在西廂。吃了多少酒?一大壺,兩小壺,”果然是個麽。西門慶叫書童兒上來斟酒,該下家謝希大唱。希大拍著手兒道:“我唱個《折桂令》兒你聽罷。”唱道:

  可人心二八嬌娃,百件風流,所事撐達。眉蹙春山,眼橫秋水,髩綰著烏鴉。乾相思,撇不下一時半霎;咫尺間,如隔著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誰與做個成就了姻緣,便是那救苦難的菩薩。

伯爵吃了酒,過盆與謝希大擲,輪著西門慶唱。謝希大拿過骰兒來說:“多謝紅兒扶上床。甚麼時候?三更四點。”可是作怪,擲出個四來。伯爵道:“謝子純該吃四杯。”希大道:“折兩杯罷,我吃不得。”書童兒滿斟了兩杯,先吃了頭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人把一碟子荸薺都吃了。西門慶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說道:“一個人到果子鋪問:“可有榧子麽?”那人說有。取來看,那買果子的不住的往口裡放。賣果子的說:‘你不買,如何只顧吃?’那人道:‘我圖他潤肺。’那賣的說:‘你便潤了肺,我卻心疼。’”眾人都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兩碟子來。我媒人婆拾馬糞──越發越曬。”謝希大吃了。第三該西門慶擲。說:“留下金釵與表記。多少重?五六七錢。”西門慶拈起骰兒來,擲了個五。書童兒也只斟上兩鐘半酒。謝希大道:“哥大量,也吃兩杯兒,沒這個理。哥吃四鐘罷,只當俺一家孝順一鐘兒。”該韓伙計唱。韓道國讓:“賁四哥年長。”賁四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西門慶吃過兩鐘,賁四說道:“一官問姦情事。問:‘你當初如何姦他來?’那男子說:‘頭朝東,腳也朝東姦來。’官雲:‘胡說!那裡有個缺著行房的道理!’旁邊一個人走來跪下,說道:‘告稟,若缺刑房,待小的補了罷!’”應伯爵道:“好賁四哥,你便益不失當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別的還可說,你怎麼一個行房,你也補他的?”賁四聽見此言,唬的把臉通紅了,說道:“二叔,什麼話!小人出於無心。”伯爵道:“什麼話?檀木靶,沒了刀兒,只有刀鞘兒了。”那賁四在席上終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針氈相似。西門慶飲畢四鐘酒,就輪該賁四擲。賁四才待拿起骰子來,只見來安兒來請:“賁四叔,外邊有人尋你。我問他,說是窯上人。”這賁四巴不得要去,聽見這一聲,一個金蟬脫殼走了。西門慶道:“他去了,韓伙計你擲罷。”韓道國舉起骰兒道:“小人遵令了。”說道:“夫人將棒打紅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 “該我唱,我不唱罷,我也說個笑話兒。教書童合席都篩上酒,連你爹也篩上。聽我這個笑話:一個道士,師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門首,徒弟把絛兒鬆了些,垂下來。師父說:‘你看那樣!倒象沒屁股的。’徒弟回頭答道:‘我沒屁股,師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門慶罵道:“你這歪狗才,狗口裡吐出什麼象牙來!”這裡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先到前邊,又叫了畫童,拿著燈籠,來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瓶兒聽見說家裡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錢,就要告辭來家。吳大妗、二妗子那裡肯放:“好歹等他兩口兒上了拜兒!”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罷。家裡沒人,孩子好不尋他哭哩!俺每多坐回兒不妨事。”那吳大妗子才放了李瓶兒出門。玳安丟下畫童,和琴童兒兩個隨轎子先來家了。落後,上了拜,堂客散時,月娘等四乘轎子,只打著一個燈籠,況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月娘問: “別的燈籠在那裡,如何只一個?”棋童道:“小的原拿了兩個來。玳安要了一個,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便不問,就罷了。潘金蓮有心,便問棋童:“你們頭裡拿幾個來?”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兩個來,落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個去,把畫童換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蓮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沒拿燈籠來?”畫童道:“我和他又拿了一個燈籠來了。”金蓮道:“既是有一個就罷了,怎的又問你要這個?”棋童道:“我那等說,他強著奪了去。”金蓮便叫吳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賊獻勤的奴才!等到家和他答話。”月娘道:“奈煩,孩子家裡緊等著,叫他打了去罷了。”金蓮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俺便罷了,你是個大娘子,沒些家法兒,晴天還好,這等月黑,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顧那些兒的是?”

說著轎子到了門首。月娘、李嬌兒便往後邊去了。金蓮和孟玉樓一答兒下轎,進門就問,“玳安兒在那裡?”平安道:“在後邊伺候哩!”剛說著,玳安出來,被金蓮罵了幾句:“我把你獻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認清了,單揀著有時運的跟,只休要把腳兒踢踢兒。有一個燈籠打著罷了,信那斜汗世界一般又奪了個來。又把小廝也換了來。他一頂轎子,倒占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打著一個燈籠,俺們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教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罷,恐怕哭壞了哥兒。’莫不爹不使我,我好乾著接去來!”金蓮道:“你這囚根子,不要說嘴!他教你接去,沒教你把燈籠都拿了來。哥哥,你的雀兒只揀旺處飛,休要認差了,冷竈上著一把兒、熱竈上著一把兒才好。俺們天生就是沒時運的來?”玳安道:“娘說的什麼話!小的但有這心,騎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蓮道:“你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凈眼兒看著你哩!”說著,和玉樓往後邊去了。那玳安對著眾人說:“我精晦氣的營生,平自爹使我接去,卻被五娘罵了恁一頓。”

玉樓、金蓮二人到儀門首,撞見來安兒,問:“你爹在那裡哩?”來安道:“爹和應二爹、謝爹、韓大叔還在捲棚內吃酒。書童哥裝了個唱的,在那裡唱哩,娘每瞧瞧去。”二人間走到捲棚槅子外,往裡觀看。只見應伯爵在上坐著,把帽兒歪挺著,醉的只象線兒提的。謝希大醉的把眼兒通睜不開。書童便妝扮在旁邊斟酒唱南曲。西門慶悄悄使琴童兒抹了伯爵一臉粉,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兒弄在他頭上作戲。把金蓮和玉樓在外邊忍不住只是笑,罵:“賊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沒罪了,把醜都出盡了!”西門慶聽見外邊笑,使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才往後邊去了。散時,已一更天氣了。西門慶那日往李瓶兒房裡睡去了。金蓮歸房,因問春梅:“李瓶兒來家說甚麼話來?”春梅道:“沒說甚麼。”金蓮又問:“那沒廉恥貨,進他屋裡去來沒有?”春梅道:“六娘來家,爹往他房裡還走了兩遭。”金蓮道:“真個是因孩子哭接他來?”春梅道:“孩子後晌好不怪哭的,抱著也哭,放下也哭,再沒法處。前邊對爹說了,才使小廝接去。”金蓮道:“若是這等也罷了。我說又是沒廉恥的貨,三等兒九般使了接去。”又問:“書童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春梅道:“先來問我要,教我罵了玳安出去。落後,和玉簫借了。”金蓮道: “再要來,休要與秫秫奴才穿。”說畢,見西門慶不來,使性兒關門睡了。

且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工,在莊子上賺錢,明日又拿銀子買向五皇親房子,少說也有幾兩銀子背。正行令之間,可可見賁四不防頭,說出這個笑話兒來。伯爵因此錯他這一錯,使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兩銀子,親到伯爵家磕頭。伯爵反打張驚兒,說道:“我沒曾在你面上盡得心,何故行此事?”賁四道:“小人一向缺禮,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盡!”伯爵於是把銀子收了,待了一鐘茶,打發賁四齣門。拿銀子到房中,與他娘子兒說:“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賁四這狗啃的,我舉保他一場,他得了買賣,扒自飯碗兒,就不用著我了。大官人教他在莊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銀子成向五家莊子,一向賺的錢也夠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夠孩子們冬衣了。”正是:

  只恨閑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痴。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詩曰:

  既傷千里目,還驚遠去魂。豈不憚跋涉?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一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黃金何足論。

話說次日,西門慶早與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莊上犒勞做活的匠人。至晚來家,平安進門就稟:“今日有東昌府下文書快手,往京里順便捎了一封書帕來,說是太師爺府里翟大爹寄來與爹的。小的接了,交進大娘房裡去了。那人明日午後來討回書。”西門慶聽了,走到上房,取書拆開觀看,上面寫著:

  京都侍生翟謙頓首書拜即擢大錦堂西門大人門下:久仰山鬥,未接豐標,屢辱厚情,感愧何盡!前蒙馳諭,生銘刻在心。凡百於老爺左右,無不儘力扶持。所有小事,曾托盛價煩瀆,想已為我處之矣。今日鴻便,薄具帖金十兩奉賀,兼候起居。伏望俯賜回音,生不勝感激之至。外新狀元蔡一泉,乃老爺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視,道經貴處,仍望留之一飯,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後一日信。

西門慶看畢,只顧咨嗟不已,說道:“快叫小廝叫媒人去。我什麼營生,就忘死了。”吳月娘問:“甚麼勾當?”西門慶道:“東京太師老爺府里翟管家,前日有書來,說無子,央及我這裡替他尋個女子。不拘貧富,不限財禮,只要好的,他要圖生長。妝奩財禮,該使多少,教我開了去,他一一還我,往後他在老爺面前,一力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亂著上任,七事八事,就把這事忘死了。來保又日逐往鋪子里去了,又不題我。今日他老遠的教人捎書來,問尋的親事怎樣了。又寄了十兩折禮銀子賀我。明日差人就來討回書,你教我怎樣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他,好歹上緊替他尋著,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兒,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罷,該多少財禮,我這裡與他。再不,把李大姐房裡繡春,倒好模樣兒,與他去罷。”月娘道:“我說你是個火燎腿行貨子!這兩三個月,你早做什麼來?人家央你一場,替他看個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頭你又收過他,怎好打發去的!你替他當個事乾,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發,怎麼下得漿?比不得買什麼兒,拿了銀子到市上就買的來了。一個人家閨門女子,好歹不同,也等著媒人慢慢踏看將來。你倒說的好自在話兒!”西門慶道:“明日他來要回書,怎麼回答他?”月娘道:“虧你還斷事!這些勾當兒,便不會打發人?等那人明日來,你多與他些盤纏,寫書回覆他,只說女子尋下了,只是衣服妝奩未辦,還待幾時完畢,這裡差人送去。打發去了,你這裡教人替他尋也不遲。此一舉兩得其便,才幹出好事來,也是人家托你一場。”西門慶笑道:“說的有理!”一面叫將陳敬濟來,隔夜修了回書。

次日,下書人來到,西門慶親自出來,問了備細。又問蔡狀元幾時船到,好預備接他。那人道:“小人來時蔡老爹才辭朝,京中起身。翟爹說:只怕蔡老爹回鄉,一時缺少盤纏,煩老爹這裡多少只顧借與他。寫書去,翟老爹那裡如數補還。”西門慶道:“你多上復翟爹,隨他要多少,我這裡無不奉命。”說畢,命陳敬濟讓去廂房內管待酒飯。臨去交割回書,又與了他五兩路費。那人拜謝,歡喜出門,長行去了。看官聽說:當初安忱取中頭甲,被言官論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黨人子孫,不可以魁多士。徽宗不得已,把蔡蘊擢為第一,做了狀元。投在蔡京門下,做了假子。升秘書省正事,給假省親。且說月娘家中使小廝叫了老馮、薛嫂兒並別的媒人來,吩咐各處打聽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兒來說,不在話下。

一日,西門慶使來保往新河口,打聽蔡狀元船隻,原來就和同榜進士安忱同船。這安進士亦因家貧未續親,東也不成,西也不就,辭朝還家續親,因此二人同船來到新河口。來保拿著西門慶拜帖來到船上見,就送了一分下程,酒面、雞鵝、下飯、鹽醬之類。蔡狀元在東京,翟謙已預先和他說了:“清河縣有老爺門下一個西門千戶,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禮。亦是老爺抬舉,見做理刑官。你到那裡,他必然厚待。”這蔡狀元牢記在心,見面門慶差人遠來迎接,又饋送如此大禮,心中甚喜。次日就同安進士進城來拜。西門慶已是預備下酒席。因在李知縣衙內吃酒,看見有一起蘇州戲子唱的好,旋叫了四個來答應。蔡狀元那日封了一端絹帕、一部書、一雙雲履。安進士亦是書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宮袍烏紗,先投拜帖進去。西門慶冠冕迎接至廳上,敘禮交拜。獻畢贄儀,然後分賓主而坐。先是蔡狀元舉手欠身說道:“京師翟雲峰,甚是稱道賢公閥閱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識荊,今得晉拜堂下,為幸多矣!”西門慶答道:“不敢!昨日雲峰書來,具道二位老先生華輈下臨,理當迎接,奈公事所羈,望乞寬恕。”因問:“二位老先生仙鄉、尊號?”蔡狀元道:“學生本貫滁州之匡廬人也。賤號一泉,僥幸狀元,官拜秘書正字,給假省親。”安進士道:“學生乃浙江錢塘縣人氏。賤號鳳山。見除工部觀政,亦給假還鄉續親。敢問賢公尊號?”西門慶道:“在下卑官武職,何得號稱。”詢之再三,方言:“賤號四泉,累蒙蔡老爺抬舉,雲峰扶持,襲錦衣千戶之職。見任理刑,實為不稱。”蔡狀元道:“賢公抱負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謙。”敘畢禮話,請去花園捲棚內寬衣。蔡狀元辭道:“學生歸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見尊顏,又不遽舍,奈何奈何!”西門慶道:“蒙二公不棄蝸居,伏乞暫住文旆,少留一飯,以盡芹獻之情。”蔡狀元道:“既是雅情,學生領命。”一面脫去衣服,二人坐下。左右又換了一道茶上來。蔡狀元以目瞻顧因池台館,花木深秀,一望無際,心中大喜,極口稱羡道:“誠乃蓬瀛也!”於是抬過棋桌來下棋。西門慶道:“今日有兩個戲子在此伺候,以供宴賞。”安進士道:“在那裡?何不令來一見?”不一時,四個戲子跪下磕頭。蔡狀元問道:“那兩個是生旦?叫甚名字?”內中一個答道:“小的妝生,叫苟子孝。那一個裝旦的叫周順。一個貼旦叫袁琰。那一個裝小生的叫胡慥。”安進士問:“你們是那裡子弟?”苟子孝道:“小的都是蘇州人。”安進士道:“你等先妝扮了來,唱個我們聽。”四個戲子下邊妝扮去了。西門慶令後邊取女衣釵梳與他,教書童也妝扮起來。共三個旦、兩個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記》。大廳正面設兩席,蔡狀元、安進士居上,西門慶下邊主位相陪。飲酒中間,唱了一折下來,安進士看見書童兒裝小旦,便道:“這個戲子是那裡的?”西門慶道:“此是小價書童。”安進士叫上去,賞他酒吃,說道:“此子絕妙而無以加矣!”蔡狀元又叫別的生旦過來,亦賞酒與他吃。因吩咐:“你唱個《朝元歌》‘花邊柳邊’。”苟子孝答應,在旁拍手道:

  花邊柳邊,檐外晴絲捲。山前水前,馬上東風軟。自嘆行蹤,有如蓬轉,盼望家鄉留戀。雁杳魚沉,離愁滿懷誰與傳?日短北堂萱,空勞魂夢牽。洛陽遙遠,幾時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了,安進士問書童道:“你們可記的《玉環記》‘恩德浩無邊’?”書童答道:“此是《畫眉序》,小的記得。”隨唱道:

  恩德浩無邊,父母重逢感非淺。幸終身托與,又與姻緣。風雲會異日飛騰,鸞鳳配今諧繾綣。料應夫婦非今世,前生種玉藍田。

原來安進士杭州人,喜尚男風,見書童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良久,酒闌上來,西門慶陪他復游花園,向捲棚內下棋。令小廝拿兩個桌盒,三十樣都是細巧果菜、鮮物下酒。蔡狀元道:“學生們初會,不當深擾潭府,天色晚了,告辭罷。”西門慶道:“豈有此理。”因問:“二公此回去,還到船上?”蔡狀元道:“暫借門外永福寺寄居。”西門慶道:“如今就門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從者止留一二人答應,其餘都吩咐回去,明日來接,庶可兩盡其情。”蔡狀元道:“賢公雖是愛客之意,其如過擾何!”當下二人一面吩咐手下,都回門外寺里歇去,明日早拿馬來接。眾人應諾去了,不在話下。

二人在捲棚內下了兩盤棋,子弟唱了兩折,恐天晚,西門慶與了賞錢,打發去了。止是書童一人,席前遞酒伏侍。看看吃至掌燈,二人出來更衣,蔡狀元拉西門慶說話:“學生此去回鄉省親,路費缺少。”西門慶道:“不勞老先生吩咐。雲峰尊命,一定謹領。”良久,讓二人到花園:“還有一處小亭請看。”把二人一引,轉過粉牆,來到藏春塢雪洞內。裡面暖騰騰掌著燈燭,小琴桌上早已陳設果酌之類,床榻依然,琴書瀟灑。從新復飲,書童在旁歌唱。蔡狀元問道:“大官,你會唱‘紅入仙桃’?”書童道:“此是《錦堂月》,小的記得。”於是把酒都斟,拿住南腔,拍手唱了一個。安進士聽了,喜之下勝,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將杯中之酒一吸而飲之。那書童在席間穿著翠袖紅裙,勒著銷金箍兒,高擎玉斝,捧上酒,又唱了一個。當日直飲至夜分,方纔歇息。西門慶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床帳,鋪陳績錦被褥,就派書童、玳安兩個小廝答應。西門慶道了安置,方回後邊去了。

到次日,蔡狀元、安進士跟從人夫轎馬來接。西門慶廳上擺酒伺候,饌飲下飯與腳下人吃。教兩個小廝,方盒捧出禮物。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蔡狀元固辭再三,說道:“但假十數金足矣,何勞如此太多,又蒙厚腆!”安進士道:“蔡年兄領受,學生不當。”西門慶笑道:“些須微贐,表情而已。老先生榮歸續親,在下少助一茶之需。”於是兩人俱出席謝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一面與西門慶相別,說道:“生輩此去,暫違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進,自當圖報。”安進士道:“今日相別,何年再得奉接尊顏?”西門慶道:“學生蝸居屈尊,多有褻慢,幸惟情恕!本當遠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過。”送二人到門首,看著上馬而去。正是:

  博得錦衣歸故里,功名方信是男兒。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詞曰:

  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眄睞。便認得琴心先許,與綰合歡雙帶。   記華堂風月逢迎,輕嚬淺笑嫣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鸞屏里,暗把香羅偷解。

話說西門慶打發蔡狀元、安進士去了。一日,騎馬帶眼紗在街上喝道而過,撞見馮媽媽,便叫小廝叫住,到面前問他:“你尋的那女子怎樣了?如何也不來回話?” 婆子說道:“這幾日,雖是看了幾個,都是賣肉的挑擔兒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話?不想天使其便,眼跟前一個人家女兒,就想不起來。十分人材,屬馬的,交新年十五歲。若不是昨日打他門首過,他娘請我進去吃茶,我還不得看見他哩。才吊起頭兒,戴著雲髻兒。好不筆管兒般直縷的身子兒,纏得兩隻腳兒一些些,搽的濃濃的臉兒,又一點小小嘴兒,鬼精靈兒是的。他娘說,他是五月端午日養的,小名叫做愛姐。休說俺們愛,就是你老人家見了,也愛的不知怎麼樣的哩!”西門慶道: “你看這風媽媽子,我平白要他做甚麼?家裡放著好少兒。實對你說了罷,此是東京蔡太師老爺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圖生長,托我替他尋。你若與他成了,管情不虧你。”因問道:“是誰家女子?問他討個庚帖兒來我瞧。”馮媽媽道:“誰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罷,遠不一千,近只在一磚。不是別人,是你家開絨線韓伙計的女孩兒。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他老子說,討了帖兒來,約會下個日子,你只顧去就是了,”西門慶吩咐道:“既如此這般,就和他說,他若肯了,討了帖兒,來宅內回我話。”那婆子應諾去了。

過兩日,西門慶正在前廳坐的,忽見馮媽媽來回話,拿了帖兒與西門慶瞧,上寫著“韓氏,女命,年十五歲,五月初五日子時生”。便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話對他老子說了,他說:‘既是大爹可憐見,孩兒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沒些備辦。’”西門慶道:“你對他說:不費他一絲兒東西,凡一應衣服首飾、妝奩箱櫃等件,都是我這裡替他辦備,還與他二十兩財禮。教他家止辦女孩兒的鞋腳就是了。臨期,還教他老子送他往東京去。比不的與他做房裡人,翟管家要圖他生長,做娘子。難得他女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個大富貴。”馮媽媽道:“他那裡請問,你老人家幾時過去相看,好預備。”西門慶道:“既是他應允了,我明日就過去看看罷。他那裡要的急。就對他說,休要他預備什麼,我只吃鐘清茶就起身。”馮媽媽道:“爺嚛,你老人家上門兒怪人家,雖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兒。伙計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來了!”西門慶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馮媽媽道:“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說。”一面先到韓道國家,對他渾家王六兒,將西門慶的話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明日他衙門中散了,就過來相看。教你一些兒休預備,他只吃一鐘茶,看了就起身。”王六兒道:“真個?媽媽子休要說謊。”馮媽媽道:“你當家不恁的說,我來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兒,家中人來人去,通不斷頭的。”婦人聽言,安排了酒食與婆子吃了,打發去了,明日早來伺候。到晚,韓道國來家,婦人與他商議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擔甜水,買了些好細果仁,放在家中,還往鋪子里做買賣去了。丟下老婆在家,艷妝濃抹,打扮的喬模喬樣,洗手剔甲,揩抹杯盞乾凈,剝下果仁,頓下好茶等候,馮媽媽先來攛掇。

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到家換了便衣靖巾,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兩個跟隨,逕來韓道國家,下馬進去。馮媽媽連忙請入裡面坐了,良久,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晴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緞金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趫趫的兩隻腳兒。生的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髩長長的。正是:未知就里何如,先看他妝色油樣。但見:

  淹淹潤潤,不搽脂粉,自然體態妖燒;裊裊娉娉,懶染鉛華,生定精神秀麗。兩彎眉畫遠山,一對眼如秋水。檀口輕開,勾引得蜂狂蝶亂;纖腰拘束,暗帶著月意風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聞瑟卓文君。

西門慶見了,心搖目盪,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中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又見他女孩兒生的一表人物,暗道:“他娘母兒生的這般人物,女兒有個不好的?”婦人先拜見了,教他女兒愛姐轉過來,望上向西門慶花枝招颭也磕了四個頭,起來侍立在旁。老媽連忙拿茶出來,婦人用手抹去盞上水漬,令他遞上。西門慶把眼上下觀看這個女子:烏雲疊髩、粉黛盈腮,意態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便令玳安氈包內取出錦帕二方、金戒指四個、白銀二十兩,教老媽安放在茶盤內。他娘忙將戒指帶在女兒手上,朝上拜謝,回房去了。西門慶對婦人說:“遲兩日,接你女孩兒往宅里去,與他裁衣服。這些銀子,你家中替他做些鞋腳兒。”婦人連忙又磕下頭去,謝道:“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大爹。又多謝爹的插帶厚禮。”西門慶問道:“韓伙計不在家了?”婦人道:“他早晨說了話,就往鋪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與爹磕頭去。”西門慶見婦人說話乖覺,一口一聲只是爹長爹短,就把心來惑動了,臨出門上覆他:“我去罷。”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出門。一直來家,把上項告吳月娘說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緣著線牽。既是韓伙計這女孩兒好,也是俺們費心一場。”西門慶道:“明日接他來住兩日兒,好與他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兩銀子,替他打半副頭面簪環之類。”月娘道:“及緊儹做去,正好後日教他老子送去,咱這裡不著人去罷了。”西門慶道,“把鋪子關兩日也罷,還著來保同去,就府內問聲,前日差去節級送蔡駙馬的禮到也不曾?”

話休饒舌。過了兩日,西門慶果然使小廝接韓家女兒。他娘王氏買了禮,親送他來,進門與月娘大小眾人磕頭拜見,說道:“蒙大爹、大娘並眾娘每抬舉孩兒,這等費心,俺兩口兒知感不盡。”先在月娘房擺茶,然後明間內管待。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陪坐。西門慶與他買了兩匹紅綠潞綢、兩匹綿綢,和他做裡衣兒。又叫了趙裁來,替他做兩套織金紗緞衣服,一件大紅妝花緞子袍兒。他娘王六兒安撫了女兒,晚夕回家去了。西門慶又替他買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凈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辦完備。寫了一封書信,擇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門慶問縣裡討了四名快手,又撥了兩名排軍,執袋弓箭隨身。來保、韓道國雇了四乘頭口,緊緊保定車輛暖轎,送上東京去了,不題。丟的王六兒在家,前出後空,整哭了兩三日。

一日,西門慶無事,騎馬來獅子街房裡觀看。馮媽媽來遞茶,西門慶與了一兩銀子,說道:“前日韓夥什孩子的事累你,這一兩銀子,你買布穿。”婆子連忙磕頭謝了。西門慶又問:“你這兩日,沒到他那邊走走?”馮媽媽道:“老身那一日沒到他那裡做伴兒坐?他自從女兒去了,他家裡沒人,他娘母靠慣了他,整哭了兩三日,這兩日才緩下些兒來了。他又說孩子事多累了爹,問我:‘爹曾與你些辛苦錢兒沒有?’我便說:‘他老人家事忙,我連日也沒曾去,隨他老人家多少與我些兒,我敢爭?’他也許我等他官兒回來,重重謝我哩!”西門慶道:“他老子回來一定有些東西,少不得謝你。”說了一回話,見左右無人,悄俏在婆子耳邊如此這般:“你閑了到他那裡,取巧兒和他說,就說我上覆他,閑中我要到他那裡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還來討回話。”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一鍬撅了個銀娃娃,還要尋他的娘母兒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著臉對他說。爹,你還不知這婦人,他是咱後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屬蛇的,二十九歲了,雖是打扮的喬樣,到沒見他輸身。你老人家明日來,等我問他,討個話兒回你。”西門慶道:“是了。”說畢,騎馬來家。

婆子做飯吃了,鎖了房門,慢慢來到婦人家。婦人開門,便讓進房裡坐,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來吃,就不來了。”婆子道:“我可要來哩,到人家就有許多事,掛住了腿,動不得身。”婦人造:“剛纔做的熱飯,炒麵筋兒,你吃些。”婆子道:“老身才吃的飯來,呷些茶罷,”那婦人便濃濃點了一盞茶遞與他,看著婦人吃了飯,婦人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他。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裡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兒烏,嘴兒黑,象個人模樣?到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離家鄉去了,你教我這心怎麼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夠。”說著,眼酸酸的哭了。婆子道:“說不得,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養女人家冷清清,就是長一百歲,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腳硬,生下一男半女,你兩口子受用,就不說我老身了。”婦人道:“大人家的營生,三層大,兩層小,知道怎樣的?等他長進了,我們不知在那裡曬牙渣骨去了。”婆子道:“怎的恁般說!你們姐姐,比那個不聰明伶俐,愁針指女工不會?各人裙帶衣食,你替他愁!”兩個一遞一句說夠良久,看看說得入港,婆子道:“我每說個傻話兒,你家官人不在,前後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個人兒,不言怕麽?”婦人道:“你還說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來和我做做伴兒?”婆子道:“只怕我一時來不成,我舉保個人兒來與你做伴兒,肯不肯?”婦人問:“是誰?”婆子掩口笑道:“一客不煩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邊房子里,如此這般對我說,見孩子去了,丟的你冷落,他要來和你坐半日兒,你怎麼說?這裡無人,你若與他凹上了,愁沒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時,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尋得一所,強如在這僻格剌子里。”婦人聽了微笑說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幾房娘子,他肯要俺這醜貨兒?”婆子道:“你怎的這般說?自古道情人眼內出西施,一來也是你緣法湊巧,他好閑人兒,不留心在你時,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說?又與了一兩銀子,說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後沒人在跟前,就和我說,教我來對你說。你若肯時,他還等我回話去。典田賣地,你兩家願意,我莫非說謊不成!”婦人道:“既是下顧,明日請他過來,奴這裡等候。”這婆子見他吐了口兒,坐了一回去了。

到次日,西門慶來到,一五一十把婦人話告訴一遍。西門慶不勝歡喜,忙稱了一兩銀子與馮媽媽,拿去治辦酒菜。那婦人聽見西門慶來,收拾房中乾凈,熏香設帳,預備下好茶好水。不一時,婆子拿籃子買了許多嗄飯菜蔬果品,來廚下替他安排。婦人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麵餅。明間內,揩抹桌椅光鮮。

西門慶約下午時分,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棋童兩個小廝跟隨,逕到門首,下馬進去。吩咐把馬回到獅子街房子里去,晚上來接,止留玳安一人答應。西門慶到明間內坐下。良久,婦人扮的齊齊整整,出來拜見,說道:“前日孩子累爹費心,一言難盡。”西門慶道:“一時不到處,你兩口兒休抱怨。”婦人道:“一家兒莫大之恩,豈有抱怨之理。”磕了四個頭。馮媽媽拿上茶來,婦人選了茶。見馬回去了,玳安把大門關了。婦人陪坐一回,讓進房裡坐。正面紙窗門兒廂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帖的張生遇鶯鶯蜂花香的弔屏兒,上桌鑒妝、鏡架、盒罐、錫器家活堆滿,地下插著棒兒香。上面設著一張東坡椅兒。西門慶坐下。婦人又濃濃點一盞胡桃夾鹽筍泡茶遞上去,西門慶吃了。婦人接了盞,在下邊炕沿兒上陪坐,問了回家中長短。西門慶見婦人自己拿托盤兒,說道:“你這裡還要個孩子使才好。”婦人道:“不瞞爹說,自從俺女兒去了,凡事不方便。少不的奴自己動手。”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明日教老馮替你看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子,且胡亂替替手腳。”婦人道:“也得俺家的來,少不得東軿西輳的,央馮媽媽尋一個孩子使。”西門慶道:“也不消,該多少銀子,等我與他。”那婦人道:“怎好又煩費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還少哩!”西門慶見他會說話,心中甚喜。一面馮媽媽進來安放桌兒,西門慶就對他說尋使女一節。馮媽媽道:“爹既是許了你,拜謝拜謝兒。南首趙嫂兒有個十三歲的孩子,只要四兩銀子,教爹替你買下罷。”婦人連忙向前道了萬福。不一時,擺下案碟菜蔬,篩上酒來。婦人滿斟一盞,雙手遞與西門慶。才待磕下頭去,西門慶連忙用手拉起,說:“頭裡已是見過,不消又下禮了,只拜拜便了。”婦人笑吟吟道了萬福,旁邊一個小杌兒上坐下。廚下老媽將嗄飯菜果,一一送上。又是兩箸軟餅,婦人用手揀肉絲細菜兒裹捲了,用小蝶兒托了,遞與西門慶吃。兩個在房中,杯來盞去,做一處飲酒。玳安在廚房裡,老馮陪他另有坐處,打發他吃,不在話下。

彼此飲夠數巡,婦人把座兒挪近西門慶跟前,與他做一處說話,遞酒兒。然後西門慶與婦人一遞一口兒吃酒,見無人進來,摟過脖子來親嘴咂舌。婦人便舒手下邊,籠攥西門慶玉莖。彼此淫心蕩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門,褪去衣褲。婦人就在裡邊炕床上伸開被褥。那時已是日色平西時分。西門慶乘著酒興,順袋內取出銀托子來使上。婦人用手打弄,見奢棱跳腦,紫強光鮮,沉甸甸甚是粗大。一壁坐在西門慶懷裡,一面在上,兩個且摟著脖子親嘴。婦人乃蹺起一足,以手導那話入牝中,兩個挺一回。西門慶摸見婦人肌膚柔膩,牝毛疏秀,先令婦人仰卧於床背,把雙手提其雙足,置之於腰眼間,肆行抽送。怎見得這場雲雨?但見:

  威風迷翠榻,殺氣瑣鴛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帳中鬥勇。勇男見忿怒,挺身連刺黑櫻槍;女帥生嗔,拍胯著搖追命劍。一來一往,祿山曾合太真妃;一撞一動,君瑞追陪崔氏女。左右迎湊,天河織女遇牛郎;上下盤旋,仙洞妖姿逢元肇。槍來牌架,崔郎相供薛瓊瓊,炮打刀迎,雙漸並連蘇小小。一個鶯聲嚦嚦,猶如武則天遇敖曹;一個燕喘噓噓,好似審在逢呂雉。初戰時,知槍亂刺,利劍微迎;次後來,雙炮齊發,膀胛齊湊。男兒氣急,使槍只去扎心窩;女帥心忙,開口要來吞腦袋。一個使雙炮的,往來攻打內襠兵;一個輪傍牌的,上下夾迎臍下將。一個金雞獨立,高蹺玉腿弄精神;一個枯樹盤根,倒入翎花來刺牝。戰良久朦朧星眼,但動些兒麻上來;鬥多時款擺纖腰,百戰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橋,放水去淹軍;烏甲將軍虛點槍,側身逃命走。臍膏落馬,須臾蹂踏肉為泥;溫緊妝呆,頃刻跌翻深澗底。大披掛七零八斷,猶如急雨打殘花;錦套頭力盡筋輸,恰似猛風飄敗葉。硫黃元帥,盔歪甲散走無門;銀甲將軍,守住老營還要命。正是:愁雲托上九重天,一塊敗兵連地滾。

原來婦人有一件毛病,但凡交媾,只要教漢子乾他後庭花,在下邊揉著心子繞過。不然隨問怎的不得丟身子。就是韓道國與他相合,倒是後邊去的多,前邊一月走不的兩三遭兒。第二件,積年好咂雞巴,把雞巴常遠放在口裡,一夜他也無個足處。隨問怎的出了[毛戊],禁不的他吮舔挑弄,登時就起。自這兩椿兒,可在西門慶心坎上。當日和他纏到起更才回家。婦人和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門慶大喜。到次日,到了獅子街線鋪里,就兌了四兩銀子與馮媽媽,討了丫頭使喚,改名叫做錦兒。

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原是棋童、玳安兩個跟隨。到了門首,就吩咐棋童把馬回到獅子街房裡去。那馮媽媽專一替他提壺打酒,街上買東西整理,通小殷勤兒,圖些油菜養口。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白日里來,直到起更時分才家去。瞞的家中鐵桶相似。馮媽媽每日在婦人這裡打勤勞兒,往宅里也去的少了。李瓶兒使小廝叫了他兩三遍,只是不得閑,要便鎖著門去了一日。

一日,畫童兒撞見婆子,叫了來家。李瓶兒說道:“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乾的什麼貓兒頭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來這裡走走兒,忙的恁樣兒的!丟下好些衣裳帶孩子被褥,等你來幫著丫頭們拆洗拆洗,再不見來了。”婆子道:“我的奶奶,你到說得且是好,寫字的拿逃兵,我如今一身故事兒哩!賣鹽的做雕鑾匠,我是那咸人兒?”李瓶兒道:“媽媽子請著你就是不閑,成日賺的錢,不知在那裡。”婆子道:“老身大風颳了頰耳去──嘴也趕不上在這裡,賺甚麼錢?你惱我,可知心裡急急的要來,再轉不到這裡來,我也不知成日乾的什麼事兒哩。後邊大娘從那時與了銀子,教我門外頭替他捎個拜佛的蒲甸兒來,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想起來,賣蒲甸的賊蠻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李瓶兒道:“你還敢說沒有他甸兒,你就信信拖拖跟了和尚去了罷了!他與了你銀子,這一向還不替他買將來,你這等妝憨打呆的。”婆子道,“等我也對大娘說去,就交與他這銀子去。昨日騎騾子,差些兒沒掉了他的。”李瓶兒道:“等你掉了他的,你死也。”這媽媽一直來到後邊,未曾入月娘房,先走在廚下打探子兒。只見玉蕭和來興兒媳婦坐在一處,見了說道:“老馮來了!貴人,你在那裡來?你六娘要把你肉也嚼下來,說影邊兒就不來了。”那婆子走到跟前拜了兩拜,說道:“我才到他前頭來,吃他咭咶了這一回來了。”玉蕭道:“娘問你替他捎的蒲甸兒怎樣的?”婆子道:“昨日拿銀子到門外,賣蒲甸的賣了家去了,直到明年三月里才來哩。銀子我還拿在這裡,姐你收了罷!”玉蕭笑道:“怪媽媽子,你爹還在屋裡兌銀子,等出去了,你還親交與他罷。”又道:“你且坐的。我問你,韓伙計送他女兒去了多少時了?也待回來,這一回來,你就造化了,他還謝你謝兒。”婆子道:“謝不謝,隨他了。他連今才去了八日,也得盡頭才得來家。”不一時,西門慶兌出銀子,與賁四拿了莊子上去,就出去了。

婆子走在上房,見了月娘,也沒敢拿出銀子來,只說蠻子有幾個粗甸子,都賣沒了,回家明年捎雙料好蒲甸來。月娘是誠實的人,說道:“也罷,銀子你還收著。到明年,我只問你要兩個就是了。”與婆子兒個茶食吃了。後又到李瓶兒房裡來,瓶兒因問:“你大娘沒罵你?”婆子道:“被我如此支吾,調的他喜歡了,倒與我些茶吃,賞了我兩個餅定出來了。”李瓶兒道:“還是昨日他往喬大戶家吃滿月的餅定。媽媽子,不虧你這片嘴頭子,六月里蚊子──也釘死了!”又道:“你今日與我洗衣服,不去罷了。”婆子道:“你收拾討下漿,我明日早來罷。後晌時分,還要到一個熟主顧人家幹些勾當兒。”李瓶兒道:“你這老貨,偏有這些胡枝扯葉的。你明日不來,我和你答話!”那婆子說笑了一回,脫身走了。李瓶兒留他:“你吃了飯去。”婆子道:“還飽著哩,不吃罷。”恐怕西門慶往王六兒家去,兩步做一步。正是:

  媒人婆地里小鬼,兩頭來回抹油嘴。一日走勾千千步,只是苦了兩隻腿。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詞曰:

  銀箏宛轉,促柱調弦,聲繞梁間。巧作秦聲獨自憐。指輕妍,風回雪旋,緩揚清曲,響奪鈞天。說甚麼別鶴烏啼,試按《羅敷陌上》篇,休按《羅敷陌上》篇。

話說馮婆子走到前廳角門首,看見玳安在廳槅子前,拿著茶盤兒伺候。玳安望著馮媽努嘴兒:“你老人家先往那裡去,俺爹和應二爹說了話就起身。已先使棋童兒送酒去了。”那婆子聽見,兩步做一步走的去了。原來應伯爵來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東平府見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西門慶道:“我那裡做他!攬頭以假充真,買官讓官。我衙門裡搭了事件,還要動他。我做他怎的!”伯爵道:“哥若不做,叫他另搭別人。你只借二千兩銀子與他,每月五分行利,叫他關了銀子還你,你心下何如?”西門慶道:“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銀子與他罷。如今我莊子收拾,還沒銀子哩。”伯爵見西門慶吐了口兒,說道:“哥若十分沒銀子,看怎麼再撥五百兩貨物兒,湊個千五兒與他罷,他不敢少下你的。”西門慶道:“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兒處。又一件,應二哥,銀子便與他,只不叫他打著我的旗兒,在外邊東誆西騙。我打聽出來,只怕我衙門監里放不下他。”伯爵道:“哥說的什麼話,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他若在外邊打哥的旗兒,常沒事罷了,若壞了事,要我做甚麼?哥你只顧放心,但有差池,我就來對哥說。說定了,我明日叫他好寫文書。”西門慶道:“明日不教他來,我有勾當。叫他後日來。”說畢,伯爵去了。

西門慶叫玳安伺候馬,帶上眼紗,問棋童去沒有。玳安道:“來了,取輓手兒去了。”不一時,取了輓手兒來,打發西門慶上馬,逕往牛皮巷來。不想韓道國兄弟韓二搗鬼,耍錢輸了,吃的光睜睜兒的,走來哥家,問王六兒討酒吃。袖子里掏出一條小腸兒來,說道:“嫂,我哥還沒來哩,我和你吃壺燒酒。”那婦人恐怕西門慶來,又見老馮在廚下,不去兜攬他,說道:“我是不吃。你要吃拿過一邊吃去,我那裡耐煩?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來做什麼?”那韓二搗鬼,把眼兒涎睜著,又不去,看見桌底下一壇白泥頭酒,貼著紅紙帖兒,問道:“嫂子,是那裡酒?打開篩壺來俺每吃。耶嚛!你自受用!”婦人道:“你趁早兒休動,是宅里老爹送來的,你哥還沒見哩。等他來家,有便倒一甌子與你吃。”韓二道:“等什麼哥?就是皇帝爺的,我也吃一鐘兒!”才待搬泥頭,被婦人劈手一推,奪過酒來,提到屋裡去了。把二搗鬼仰八叉推了一交,半日扒起來,惱羞變成怒,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淫婦,我好意帶將菜兒來,見你獨自一個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敘上了有錢的漢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開,故意兒囂我,訕我,又趍我。休叫我撞見,我叫你這不值錢的淫婦,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婦人見他的話不妨頭,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脹了雙腮,便取棒槌在手,趕著打出來,罵道:“賊餓不死的殺才!你那裡吃醉了,來老娘這裡撒野火兒。老娘手裡饒你不過!”那二搗鬼口裡喇喇哩哩罵淫婦,直罵出門去。不想西門慶正騎馬來,見了他,問是誰,婦人道:“情知是誰,是韓二那廝,見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錢輸了,吃了酒來毆我。有他哥在家,常時撞見打一頓。”那二搗鬼看見,一溜煙跑了。西門慶又道:“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門裡與他做功德!”婦人道:“又叫爹惹惱。”西門慶道:“你不知,休要慣了他。”婦人道:“爹說的是。自古良善彼人欺,慈悲生患害。”一面讓西門慶明間內坐。西門慶吩咐棋童回馬家去,叫玳安兒:“你在門首看,但掉著那光棍的影兒,就與我鎖在這裡,明日帶到衙門裡來。”玳安道:“他的魂兒聽見爹到,不知走的那裡去了。”

西門慶坐下。婦人見畢禮,連忙屋裡叫丫鬟錦兒拿了一盞果仁茶出來,與西門慶吃,就叫他磕頭。西門慶道:“也罷,到好個孩子,你且將就使著罷。”又道:“老馮在這裡,怎的不替你拿茶?”婦人道:“馮媽媽他老人家,我央及他廚下使著手哩。西門慶又道:“頭裡我使小廝送來的那酒,是個內臣送我的竹葉清。裡頭有許多藥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見你這裡打的酒,都吃不上口,我所以拿的這壇酒來。”婦人又道了萬福,說:“多謝爹的酒,正是這般說,俺每不爭氣,住在這僻巷子里,又沒個好酒店,那裡得上樣的酒來吃,只往大街上取去。”西門慶道:“等韓伙計來家,你和他計較,等著獅子街那裡,替你破幾兩銀子買所房子,等你兩口子亦發搬到那裡住去罷。鋪子里又近,買東西諸事方便。”婦人道:“爹說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憐見,離了這塊兒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許多小人口嘴 ──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也少不的打這條路兒來。”說一回,房裡放下桌兒,請西門慶進去寬了衣服坐。

須臾,安排酒菜上來,婦人陪定,把酒來斟。不一時,兩個並肩疊股而飲。吃的酒濃時,兩個脫剝上床交歡,自在玩耍。婦人早已床炕上鋪的厚厚的被褥,被裡熏的噴鼻香。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徑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裡面銀托子、相思套、硫黃圈、藥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蹺,囗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內,然後將銀托束其根,硫黃圈套其首,臍膏貼於臍上。婦人以手導入牝中,兩相迎湊,漸入大半。婦人呼道:“達達!我只怕你墩的腿酸,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我淫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淫婦腿吊著[入日],你看好不好?”西門慶真個把他腳帶解下一條來,拴他一足,弔在床槅子上低著拽,拽的婦人牝中之津如蝸之吐蜒,綿綿不絕,又拽出好些白漿子來。西門慶問道:“你如何流這些白?”才待要抹去,婦人道:“你休抹,等我吮咂了罷。”於是蹲跪在他面前吮吞數次,嗚咂有聲。咂的西門慶淫心輒起,掉過身子,兩個乾後庭花。龜頭上有硫黃圈,濡研難澀。婦人蹙眉隱忍,半晌僅沒其棱。西門慶頗作抽送,而婦人用手摸之,漸入大半,把屁股坐在西門慶懷裡,迴首流眸,作顫聲叫:“達達!慢著些,後越發粗大,教淫婦怎生挨忍。”西門慶且扶起股,觀其出入之勢,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不知心裡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婦人道:“達達,只怕後來耍的絮煩了,把奴不理怎了?”西門慶道:“相交下來,才見我不是這樣人。”說話之間,兩個乾夠一頓飯時。西門慶令婦人沒高低淫聲浪語叫著才過。婦人在下,一面用手舉股承受其精,樂極情濃,一泄如註。已而抽出那話來,帶著圈子,婦人還替他吮咂凈了,兩個方纔並頭交股而卧。正是:一般滋味美,好耍後庭花。有詞為證:

  美冤家,一心愛折後庭花。尋常只在門前里走,又被開路先鋒把住了他。放在戶中難禁受。轉絲韁勒回馬,親得勝弄的我身上麻,蹴損了奴的粉臉那丹霞。

西門慶與婦人摟抱到二鼓時分,小廝馬來接,方纔起身回家。到次日,到衙門裡差了兩個緝捕,把二搗鬼拿到提刑院,只當做掏摸土賊,不由分說,一夾二十,打的順腿流血。睡了一個月,險不把命花了。往後嚇的影也再不敢上婦人門纏攪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遲了幾日,來保、韓道國一行人東京回來,備將前事對西門慶說:“翟管家見了女子,甚是歡喜,說爹費心。留俺府里住了兩日,討了回書。送了爹一匹青馬,封了韓伙計女兒五十兩銀子禮錢,又與了小的二十兩盤纏。”西門慶道:“夠了。”看了回書,書中無非是知感不盡之意。自此兩家都下眷生名字,稱呼親家,不在話下。韓道國與西門慶磕頭拜謝回家。西門慶道:“韓伙計,你還把你女兒這禮錢收去,也是你兩口兒恩養孩兒一場。”韓道國再三不肯收,說道:“蒙老爹厚恩,禮錢是前日有了。這銀子小人怎好又受得?從前累的老爹好少哩!”西門慶道:“你不依,我就惱了。你將回家,不要花了,我有個處。”那韓道國就磕頭謝了,拜辭回去。

老婆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上,問他長短:“孩子到那裡好麽?”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說:“好人家,孩子到那裡,就與了三間房,兩個丫鬟伏侍,衣服頭面不消說。第二日,就領了後邊見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歡喜,留俺們住了兩日,酒飯連下人都吃不了。又與了五十兩禮錢。我再三推辭,大官人又不肯,還叫我拿回來了。”因把銀子與婦人收了。婦人一塊石頭方落地,因和韓道國說:“咱到明日,還得一兩銀子謝老馮。你不在,虧他常來做作伴兒。大官人那裡,也與了他一兩。”正說著,只見丫頭過來遞茶。韓道國道:“這個是那裡大姐?”婦人道:“這個是咱新買的丫頭,名喚錦兒。過來與你爹磕頭!”磕了頭,丫頭往廚下去了。

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第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裡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裡,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我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裡住去。”韓國道: “嗔道他頭裡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里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你到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兩個又笑了一回,打發他吃了晚飯,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韓道國宅里討了鑰匙,開鋪子去了,與了老馮一兩銀子謝他。俱不必細說。

一日,西門慶同夏提刑衙門回來。夏提刑見西門慶騎著一匹高頭點子青馬,問道:“長官那匹白馬怎的不騎,又換了這匹馬?到好一匹馬,不知口裡如何?”西門慶道:“那馬在家歇他兩日兒。這馬是昨日東京翟雲峰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裡才四個牙兒,腳程緊慢都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糟踅蹬。初時騎了路上走,把膘跌了許多,這兩日內吃的好些兒。”夏提刑道:“這馬甚是會行,但只好騎著[足鹿]街道兒罷了,不可走遠了他。論起在咱這裡,也值七八十兩銀子。我學生騎的那馬,昨日又瘸了。今早來衙門裡來,旋拿帖兒問舍親借了這匹馬騎來,甚是不方便。”西門慶道:“不打緊,長官沒馬,我家中還有一匹黃馬,送與長官罷。”夏提刑舉手道:“長官下顧,學生奉價過來。”西門慶道:“不須計較。學生到家,就差人送來。”兩個走到西街口上,西門慶舉手分路來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馬送去。夏提刑見了大喜,賞了玳安一兩銀子,與了回帖兒,說:“多上覆,明日到衙門裡面謝。”

過了兩月,乃是十月中旬時分。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兩名小優兒,請西門慶一敘,以酬送馬之情。西門慶家中吃了午飯,理了些事務,往夏提刑家飲酒。原來夏提刑備辦一席齊整酒餚,只為西門慶一人而設。見了他來,不勝歡喜,降階迎接,至廳上敘禮。西門慶道:“如何長官這等費心?”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閑中屈執事一敘,再不敢請他客。”於是見畢禮數,寬去衣服,分賓主而坐。茶罷著棋,就席飲酒敘談,兩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正是得多少:

  金尊進酒浮香蟻,象板催箏唱鷓鴣。

不說西門慶在夏提刑家飲酒,單表潘金蓮見西門慶許多時不進他房裡來,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那一日把角門兒開著,在房內銀燈高點,靠定幃屏,彈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連瞧數次,不見動靜。正是:銀箏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彈。取過琵琶,橫在膝上,低低彈了個《二犯江兒水》唱道:

  悶把幃屏來靠,和衣強睡倒。

猛聽得房檐上鐵馬兒一片聲響,只道西門慶敲的門環兒響,連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婦人又彈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一回兒燈昏香盡,心裡欲待去剔,見西門慶不來,又意兒懶的動彈了。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都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後邊,逕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接了衣服。止穿綾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迎春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問,“今夜吃酒來的早?”西門慶道:“夏龍溪因我前日送了他那匹馬,今日為我費心,治了一席酒請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和他坐了這一回,見天氣下雪,來家早些。”李瓶兒道:“你吃酒,叫丫頭篩酒來你吃。大雪裡來家,只怕冷哩。”西門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今日他家吃的是造的菊花酒,我嫌他香淆氣的,我沒大好生吃。”於是迎春放下桌兒,就是幾碟嗄飯、細巧果菜之類。李瓶兒拿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

這裡兩個吃酒,潘金蓮在那邊屋裡冷清清,獨自一個兒坐在床上。懷抱著琵琶,桌上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輓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正是:

  倦倚繡床愁懶睡,低垂錦帳繡衾空。早知薄幸輕拋棄,辜負奴家一片心。

又唱道: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

又喚春梅過來:“你去外邊再瞧瞧,你爹來了沒有?快來回我話。”那春梅走去,良久回來,說道:“娘還認爹沒來哩,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房裡吃酒的不是?”這婦人不聽罷了,聽瞭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逕把那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讓了甜桃,去尋酸棗。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里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

西門慶正吃酒,忽聽見彈的琵琶聲,便問:“是誰彈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邊彈琵琶響。”李瓶兒道:“原來你五娘還沒睡哩。繡春,你快去請你五娘來吃酒。你說俺娘請哩。”那繡春去了。李瓶兒忙吩咐迎春:“安下個坐兒,放個鐘箸在面前。”良久,繡春走來說:“五娘摘了頭,不來哩。”李瓶兒道:“迎春,你再去請五娘去。你說,娘和爹請五娘哩。”不多時,迎春來說:“五娘把角門兒關了,說吹了燈,睡下了。”西門慶道:“休要信那小淫婦兒,等我和你兩個拉他去,務要把他拉了來。咱和他下盤棋耍子。”於是和李瓶兒同來打他角門。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門子開了。西門慶拉著李瓶兒進入他房中,只見婦人坐在帳中,琵琶放在旁邊。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怎的兩三轉請著你不去!”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兒沉著,半日說道:“那沒時運的人兒,丟在這冷屋裡,隨我自生自活的,又來瞅採我怎的?沒的空費了你這個心,留著別處使。”西門慶道:“怪奴才!八十歲媽媽沒牙──有那些唇說的?李大姐那邊請你和他下盤棋兒,只顧等你不去了。”李瓶兒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裡擺下棋子了,咱們閑著下一盤兒,賭杯酒吃。”金蓮道:“李大姐,你們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裡不耐煩,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們心寬閑散。我這兩日只有口游氣兒,黃湯淡水誰嘗著來?我成日睜著臉兒過日子哩!”西門慶道:“怪奴才,你好好兒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內不自在,早對我說,我好請太醫來看你。”金蓮道:“你不信,叫春梅拿過我的鏡子來,等我瞧。這兩日,瘦的象個人模樣哩!”春梅把鏡子真個遞在婦人手裡,燈下觀看。正是:

  羞對菱花拭粉妝,為郎憔瘦減容光。閉門不管閑風月,任你梅花自主張。

西門慶拿過鏡子也照了照,說道:“我怎麼不瘦?”金蓮道:“拿甚麼比你!你每日碗酒塊肉,吃的肥胖胖的,專一隻奈何人。”被西門慶不由分說,一屁股挨著他坐在床上,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舒手被裡,摸見他還沒脫衣裳,兩隻手齊插在他腰裡去,說道:“我的兒,是個瘦了些。”金蓮道:“怪行貨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惱,誰人知道,眼淚打肚里流罷了。”亂了一回,西門慶還把他強死強活拉到李瓶兒房內,下了一盤棋,吃了一回酒。臨起身,李瓶兒見他這等臉酸,把西門慶攛掇過他這邊歇了。正是得多少:

  腰瘦故知閑事惱,淚痕只為別情濃。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   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說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搵鮫鮹,語言溫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廚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伙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著送東京並府縣、軍衛、本衛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吳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竈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著:“王皇廟小道吳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說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吩咐玳安,叫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為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著。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說,正月里就把這醮願,在吳道官廟裡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說,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裡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裡討外名?就寄名在吳道官廟裡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裡有誰在這裡?”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說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沒什麼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麼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說。”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吩咐?”西門慶道:“正月里,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閑不閑?”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說道:“老爹吩咐,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為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眾?”西門慶道:“請十六眾罷。”說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說:“道眾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裡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滾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腳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吳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沒往衙門中去,絕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睜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郁,翠柏森森。金釘朱戶,玉橋低影軒官;碧瓦雕檐,繡幙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猙獰,左右階前,自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著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虛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為真紫府,更於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由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著兩行門對,大書:

  黃道天開,祥啟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   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瑤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著二十四字齋題,大書著:“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吳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系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敘禮畢,兩邊道眾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那裡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沒馬,如何這咱還沒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裡。”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吳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敘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於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吳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裡,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吳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乾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未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衛,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祿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茲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於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為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於三寶殿下,賜名吳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胤”換“丿”為“彳”]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乾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札,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吳道官十分費心,於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吳道官畫字。吳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咕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眾,一派音樂響起。吳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氅,腳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鐘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里,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睜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請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佈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虛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猙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里,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裡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說道: “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為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說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乾這營生做什麼?吳親家這裡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說:“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著謝希大說道:“都是你乾這營生!我說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吳大舅、花子由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吳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咸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吳道官叫了個說書的,說西漢評話《鴻門會》。吳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唬著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吳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裡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吳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說著,只見玳安進來說:“裡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吳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吳惠兩個拿著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捲兒。西門慶俱令吳道官收了,因問李銘: “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說,旋約了吳銀姐,才來了。多上復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吩咐:“你兩個等著吃齋。”吳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連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吳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緞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綠雲緞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綢衲臉小履鞋,一根黃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黃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脫,刻著“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闢非黃綾符,上書著“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黃線索上,都用方盤盛著,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內包著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內。共約八抬,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說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吳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鬱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裡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裡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說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說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腳兒?”吳月娘道:“沒的說。他出家人,那裡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士有老婆,象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裡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說道:“我聽得說,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著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羅說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著且是好看。背面墜著他名字,吳什麼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吳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才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 “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吳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沒別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眾人瞧:“你說賊三等兒九格的強人!你說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著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里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沒有?”金蓮道:“沒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麽?”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麽?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說著,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著,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唬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著,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吳月娘吩咐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說道:“穿著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說道:“什麼小道士兒,倒好象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說了兩句道: “六姐,你這個什麼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著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脫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吳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裡睡著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吳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娘、潘姥姥眾人出來吃齋。

看看晚來。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沒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才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裡,對月娘說:“賈瞎子傳操──乾起了個五更!隔牆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沒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說爹不來了,醮事還沒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說因果、唱佛曲兒。”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說:“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鐘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鐘兒。”大姐道:“那裡尋鐘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沒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沒了,恐怕家裡沒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裡答應哩。吳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強死強活拉著吃了兩三大鐘酒,才來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裡?”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三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吳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沒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裡姐姐嫁鄭恩──睜著個眼兒,閉著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裡恁汗邪胡說了!”敬濟於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眾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抬了桌出去。月娘吩咐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眾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著一對蠟燭,聽著他說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說,講說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說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說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黃梅寺修行去。說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吳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麼。”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咸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說:“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著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里,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說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夠了。”又道:“這碟兒里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裡。”把眾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咸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凈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著,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做什麼?”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著,你打那裡進來了?”玉簫道:“他廚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麼經!”

當下眾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凈。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黃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說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裡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說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著。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眾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歪在月娘裡間床上睡著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裡去了。鬱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裡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裡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黃梅寺聽四祖說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脫母親生天;直說完了才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為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詞曰:

  種就藍田玉一株,看來的的可人娛。多方珍重好支持,掌中珠。

  傞俹漫驚新態變,妖嬈偏與舊時殊。相逢一見笑成痴,少人知。

話說當夜月娘和王姑子一炕睡。王姑子因問月娘:“你老人家怎的就沒見點喜事兒?”月娘道:“又說喜事哩!前日八月里,因買了對過喬大戶房子,平白俺每都過去看。上他那樓梯,一腳躡滑了,把個六七個月身扭掉了。至今再誰見甚麼喜兒來!”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有七個月也成形了!”月娘道:“半夜裡掉下榪子里,我和丫頭點燈撥著瞧,倒是個小廝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可惜了!怎麼來扭著了?還是胎氣坐的不牢。你老人家養出個兒來,強如別人。你看前邊六娘,進門多少時兒,倒生了個兒子,何等的好!”月娘道:“他各人的兒女,隨天罷了。”王姑子道:“也不打緊,俺每同行一個薛師父,一紙好符水藥。前年陳郎中娘子,也是中年無子,常時小產了幾胎,白不存,也是吃了薛師父符藥,如今生了好不好一個滿抱的小廝兒!一家兒歡喜的要不得。只是用著一件物件兒難尋。” 月娘問道:“什麼物件兒?”王姑子道:“用著頭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燒成灰兒,伴著符藥,揀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覺,空心用黃酒吃了。算定日子兒不錯,至一個月就坐胎氣,好不准!”月娘道:“這師父是男僧女僧?在那裡住?”王姑子道:“他也是俺女僧,也有五十多歲。原在地藏庵兒住來,如今搬在南首法華庵兒做首座,好不有道行!他好少經典兒!又會講說《金剛科儀》各樣因果寶捲,成月說不了。專在大人家行走,要便接了去,十朝半月不放出來。”月娘道: “你到明日請他來走走,”王姑子道:“我知道。等我替你老人家討了這符藥來著。止是這一件兒難尋,這裡沒尋處。恁般如此,你不如把前頭這孩子的房兒,借情跑出來使了罷。”月娘道:“緣何損別人安自己。我與你銀子,你替我慢慢另尋便了。”王姑子道:“這個到只是問老娘尋,他才有。我替你整治這符水,你老人家吃了管情就有。難得你明日另養出來,隨他多少,十個明星當不的月!”月娘吩咐:“你卻休對人說。”王姑子道:“好奶奶,傻了我?肯對人說!”說了一回,方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西門慶打廟裡來家,月娘才起來梳頭。玉簫接了衣服,坐下。月娘因說:“昨日家裡六姐等你來上壽,怎的就不來了?”西門慶悉把醮事未了,吳親家晚夕費心,擺了許多桌席──“吳大舅先來了,留住我和花大哥、應二哥、謝希大。兩個小優兒彈唱著,俺每吃了一夜酒。今早我便先進城來了,應二哥他三個還吃酒哩。”告訴了一回。玉簫遞茶吃了。也沒往衙門裡去,走到前邊書房裡,歪著床上就睡著了。落後潘金蓮、李瓶兒梳了頭,抱著孩子出來,都到上房,陪著吃茶。月娘向李瓶兒道:“他爹來了這一日,在前頭哩,我叫他吃茶食,他不吃。如今有了飯了。你把你家小道士替他穿上衣裳,抱到前頭與他爹瞧瞧去。”潘金蓮道:“我也去。等我替道士兒穿衣服。”於是戴上銷金道髻兒,穿上道衣,帶了頂牌符索,套上小鞋襪兒,金蓮就要奪過去。月娘道:“叫他媽媽抱罷。你這蜜褐色桃繡裙子不耐污,撒上點子臢到了不成。”於李瓶兒抱定官哥兒,潘金蓮便跟著,來到前邊西廂房內。書童見他二人掀簾,連忙就躲出來了。金蓮見西門慶臉朝里睡,就指著孩子說:“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兒自家來請你來了。大媽媽房裡擺下飯,叫你吃去,你還不快起來,還推睡兒!”那西門慶吃了一夜酒的人,丟倒頭,那顧天高地下,鼾睡如雷。

金蓮與李瓶兒一邊一個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鬼混,不一時把西門弄醒了。睜開眼看見官哥兒在面前,穿著道士衣服,喜歡的眉開眼笑。連忙接過來,抱到懷裡,與他親個嘴兒。金蓮道:“好乾凈嘴頭子,就來親孩兒!小道士兒吳應元,你噦他一口,你說昨日在那裡使牛耕地來,今日乏困的這樣的,大白日困覺?昨日叫五媽只顧等著你。你恁大膽,不來與五媽磕頭。”西門慶道:“昨日醮事散得晚。晚夕謝將,整吃了一夜。今日到這咱還一頭酒,在這裡睡回,還要往尚舉人家吃酒去。”金蓮道:“你不吃酒去罷了。”西門慶道:“他家從昨日送了帖兒來,不去惹人家不怪!”金蓮道:“你去,晚夕早些兒來家,我等著你哩。”李瓶兒道:“他大媽媽擺下飯了,又做了些酸筍湯,請你吃飯去哩。”西門慶道:“我心裡還不待吃,等我去喝些湯罷。”於是起來往後邊去了。

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里,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瞧了瞧旁邊桌上,放著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爐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裡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一面揭開了,拿幾個在火炕內,一面夾在襠里,拿裙子裹的沿沿的,且薰熱身上。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咱進去罷,只怕他爹吃了飯出來。”金蓮道:“他出來不是?怕他麽!”於是二人抱著官哥,進入後邊來。良久,西門慶吃了飯,吩咐排軍備馬,午後往尚舉人家吃酒去了。潘姥姥先去了。

且說晚夕王姑子要家去。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兩銀子,叫他休對大師姑說,好歹請薛姑子帶了符藥來。王姑子接了銀子,和月娘說:“我這一去,只過十六日才來。就替你尋了那件東西兒來。”月娘道:“也罷,你只替我乾的停當,我還謝你。”於是作辭去了。看官聽說:但凡大人家,似這等尼僧牙婆,決不可抬舉。在深宮大院,相伴著婦女,俱以談經說典為由,背地裡送暖偷寒,甚麼事兒不乾出來?有詩為證: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卻說金蓮晚夕走到鏡臺前,把鬏髻摘了,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帶著紫銷金箍兒,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要妝丫頭,哄月娘眾人耍子。叫將李瓶兒來與他瞧。把李瓶兒笑的前仰後合,說道:“姐姐,你妝扮起來,活象個丫頭。我那屋裡有紅布手巾,替你蓋著頭。等我往後邊去,對他們只說他爹又尋了個丫頭,唬他們唬,管定就信了。”春梅打著燈籠在頭裡走,走到儀門首,撞見陳敬濟,笑道:“我道是誰來,這個就是五娘乾的營生!”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你先進去見他們,只如此這般。”敬濟道:“我有法兒哄他。”於是先走到上房裡。眾人都在炕上坐著吃茶,敬濟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兒使了十六兩銀子,買了人家一個二十五歲,會彈唱的姐兒,剛纔拿轎子送將來了。”月娘道: “真個?薛嫂兒怎不先來對我說?”敬濟道:“他怕你老人家罵他,送轎子到大門首,就去了。丫頭便叫他們領進來了。”大妗子還不言語,楊姑娘道:“官人有這幾房姐姐夠了,又要他來做什麼?”月娘道:“好奶奶,你禁的!有錢就買一百個有什麼多?俺們都是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簫道:“等我瞧瞧去。”只見月亮地里,原是春梅打燈籠,落後叫了來安兒打著,和李瓶兒後邊跟著,搭著蓋頭,穿著紅衣服進來。慌的孟玉樓、李嬌兒都出來看。良久,進入房裡。玉簫挨在月娘邊說道:“這個是主子,還不磕頭哩!”一面揭了蓋頭。那潘金蓮插燭也似磕下頭去,忍不住撲吃的笑了。玉樓道:“好丫頭,不與你主子磕頭,且笑!”月娘笑了,說道:“這六姐成精死了罷!把俺每哄的信了。”玉樓道:“我不信。”楊姑娘道:“姐姐,你怎的見出來不信?”玉樓道:“俺六姐平昔磕頭,也學的那等磕了頭起來,倒退兩步才拜。”楊姑娘道:“還是姐姐看的出來,要著老身就信了。”李兒道:“我也就信了。剛纔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正說著,只見琴童兒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孟玉樓道:“你且藏在明間里。等他進來,等我哄他哄。”

不一時,西門慶來到,楊姑娘、大妗子出去了,進入房內椅子上坐下。月娘在旁不言語。玉樓道:“今日薛嫂兒轎子送人家一個二十歲丫頭來,說是你叫他送來要他的,你恁大年紀,前程也在身上,還乾這勾當?”西門慶笑道:“我那裡叫他買丫頭來?信那老淫婦哄你哩!”玉樓道:“你問大姐姐不是?丫頭也領在這裡,我不哄你。你不信,我叫出來你瞧。”於是叫玉簫:“你拉進那新丫頭來,見你爹。”那玉簫掩著嘴兒笑,又不敢去拉,前邊走了走兒,又回來了,說道:“他不肯來。”玉樓道:“等我去拉,恁大膽的奴才,頭兒沒動,就扭主子,也是個不聽指教的!”一面走到明間內。只聽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的!人不進去,只顧拉人,拉的手腳兒不著。”玉樓笑道:“好奴才,誰家使的你恁沒規矩,不進來見你主子磕頭。”一面拉進來。西門慶燈影下睜眼觀看,卻是潘金蓮打著揸髻裝丫頭,笑的眼沒縫兒。那金蓮就坐在旁邊椅子上。玉樓道:“好大膽丫頭!新來乍到,就恁少條失教的,大剌剌對著主子坐著!”月娘笑道,“你趁著你主子來家,與他磕個頭兒罷。”那金蓮也不動,走到月娘裡間屋裡,一頓把簪子拔了,戴上鬏髻出來。月娘道:“好淫婦,討了誰上頭話,就戴上鬏髻了!”眾人又笑了一回。月娘告訴西門慶說:“今日喬親家那裡,使喬通送了六個帖兒來,請俺們十二日吃看燈酒。咱到明日,不先送些禮兒去?”西門慶道:“明早叫來興兒,買四盤餚品、一壇南酒送去就是了。到明日,咱家發柬,十四日也請他娘子,並周守備娘子、荊都監娘子、夏大人娘子、張親家母。大妗子也不必家去了。教賁四叫將花兒匠來,做幾架煙火。王皇親家一起扮戲的小廝,叫他來扮《西廂記》。往院中再把吳銀兒、李桂姐接了來。你們在家看燈吃酒,我和應二哥、謝子純往獅子街樓上吃酒去。”說畢,不一時放下桌兒,安排酒上來。

潘金蓮遞酒,眾姊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門慶因見金蓮裝扮丫頭,燈下艷妝濃抹,不覺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遞與他。金蓮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裡,去了冠兒,輓著杭州纘,重勻粉面,復點朱唇。早在房中預備下一桌齊整酒菜等候。不一時,西門慶果然來到,見婦人還輓起雲髻來,心中甚喜,摟著他坐在椅子上,兩個說笑。不一時,春梅收拾上酒菜來。婦人從新與他遞酒。西門慶道:“小油嘴兒,頭裡已是遞過罷了,又教你費心。”金蓮笑道:“那個大伙里酒兒不算,這個是奴家業兒,與你遞鐘酒兒,年年累你破費,你休抱怨。”把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連忙接了他酒,摟在懷裡膝蓋上坐的。春梅斟酒,秋菊拿菜兒。金蓮道:“我問你,十二日喬家請,俺每都去?只教大姐姐去?”西門慶道:“他即下帖兒都請,你每如何不去?到明日,叫奶子抱了哥兒也去走走,省得家裡尋他娘哭。”金蓮道:“大姐姐他們都有衣裳穿,我老道只有數的那幾件子,沒件好當眼的。你把南邊新治來那衣裳,一家分散幾件子,裁與俺們穿了罷!只顧放著,敢生小的兒也怎的?到明日咱家擺酒,請眾官娘子,俺們也好見他,不惹人笑話。我長是說著,你把臉兒憨著。”西門慶笑道:“既是恁的,明日叫了趙裁來,與你們裁了罷,”金蓮道:“及至明日叫裁縫做,只差兩日兒,做著還遲了哩。”西門慶道:“對趙裁說,多帶幾個人來,替你們攢造兩三件出來就夠了。剩下別的慢慢再做也不遲。”金蓮道:“我早對你說過,好歹揀兩套上色兒的與我,我難比他們都有,我身上你沒與我做什麼大衣裳。”西門慶笑道:“賊小油嘴兒,去處掐個尖兒。”兩個說話飲酒,到一更時分方上床。兩個如被底鴛鴦,帳中鸞鳳,整狂了半夜。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開了箱櫃,拿出南邊織造的羅緞尺頭來。每人做件妝花通袖袍兒,一套遍地錦衣服,一套妝花衣服。惟月娘是兩套大紅通袖遍地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在捲棚內,一面使琴童兒叫將趙裁來。趙裁見西門慶,連忙磕了頭。桌上鋪著氈條,取出剪尺來,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紅遍地錦五彩妝花通袖襖,獸朝麒麟補子緞袍兒;一件玄色五彩金遍邊葫蘆樣鸞鳳穿花羅袍;一套大紅緞子遍地金通麒麟補子襖兒,翠藍寬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妝花補子遍地錦羅祆兒,大紅金枝綠葉百花拖泥裙。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四個都裁了一件大紅五彩通袖妝花錦雞緞子袍兒,兩套妝花羅緞衣服。孫雪娥只是兩套,就沒與他袍兒。須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兌了五兩銀子,與趙裁做工錢。一面叫了十來個裁縫在家攢造,不在話下。正是:

  金鈴玉墜妝閨女,錦綺珠翹飾美娃。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詞曰:

  瀟灑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

  數幅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浪里,一對鴛鴦。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去。那日,月娘並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婦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花兒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捲棚內掛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定下戲子,俱不必細說。後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春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對春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去,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春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 “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怎的不出去?”春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話。”西門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花朵。”春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那兩件舊片子,怎麼好穿出去見人的!到沒的羞剌剌的。”西門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兒,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性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春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西門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春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西門慶於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春、玉簫、蘭香,都是藍綠顏色;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里一色都是杭州絹兒。春梅方纔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裡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戶家。原來喬大戶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並左鄰朱台官娘子、崔親家母,並兩個外甥侄女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叫了兩個妓女,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後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台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遞過了茶,喬大戶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眾人房中去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吃茶。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自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戶娘子,關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妓女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了頭一道水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火誇]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燒鴨,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喬大戶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去,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後房換衣服、勻臉去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戶娘子卧房中,只見奶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卧著。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象兩口兒。”只見吳大妗子進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象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喬大戶娘子和眾堂客都進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戶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你愛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皆說道: “難為吳親家厚情,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因問:“你家長姐去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不由分說,把喬大戶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妓女彈唱著。旋對喬大戶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抬了兩壇酒、三匹緞子、紅綠板兒絨金絲花、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花燈燦爛,麝香靉靉,喜笑匆匆。兩個妓女,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戶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花,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花糕、喜重重滿池嬌並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與廚役。兩個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戶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後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纔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裡坐坐。”喬大戶娘子道:“親家盛情,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去罷。”月娘道:“好親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因留了大妗子:“你今日不去,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兒里來罷。”大妗子道:“喬親家,別的日子你不去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去?”喬大戶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去!”月娘道:“親家若不去,大妗子,我交付與你,只在你身上。”於是,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後作辭上轎。

頭裡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後邊又是兩個小廝,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裡,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後。奶子轎子里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女。”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道:“倒是俺嫂子,見他家新養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才叫了俺們去,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纔使小廝來對你說,抬送了花紅果盒去。”西門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戶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戶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里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裡生的,所以沒曾應承他。不想到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裡養的,誰家是房外養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裡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淫婦,還不過去!人這裡說話,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麼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抽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裡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戶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花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裡哭去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裡,教明日同他一搭兒里來。”西門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麼廝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裡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金蓮道:“早是你在旁邊聽著,我說他什麼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裡養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的?也是房裡生的。那個紙包兒包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情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報在我的眼裡!多大的孩子,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卧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濕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乾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兒──後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一個兒!” 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乾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的孩子,割甚麼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金蓮道:“你便浪[扌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人罵我。”玉樓道:“誰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裡,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裡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失迷家鄉,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去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花枝招颭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去,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磕畢頭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只見李瓶兒房裡丫鬟繡春來請,說:“哥兒屋裡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李瓶兒道:“奶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裡去了。一搭兒去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月娘道:“頭裡進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裡去。恐怕晚了。”小玉道:“頭裡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於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裡,官哥兒在奶子懷裡睡著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西門慶道:“他尋了這一回,才睡了。”李瓶兒說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於是,插燭也似磕下去。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春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性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淫婦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甚麼來?我且不和你答話。”於是走到屋裡坐下。春梅走來磕頭遞茶。婦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裡做什麼來?”春梅道:“在院子里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婦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黨太尉吃匾食,他也學人照樣兒欺負我。”待要打他,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一面卸了濃妝,春梅與他搭了鋪,上床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去了。婦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頭,叫春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春梅道:“好乾凈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沒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去秋菊的衣。婦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淫婦,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麼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奶子打發官哥兒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有因,一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握著。一面使繡春:“去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才吃了些奶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性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隻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入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自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裡,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果、兩掛珠子吊燈、兩座羊皮屏風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女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裡去,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去。他那裡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後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個帖兒請去。”李瓶兒聽了,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後邊,拜了大妗子。孔嫂兒正在月娘房裡待茶,禮物擺在明間內,都看了。一面打發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去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愛,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

  西門獨富太驕矜,襁褓孩兒結做親。不獨資財如糞上,也應嗟嘆後來人。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詩曰: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樂和春奏聲偏好,人蹈衣歸馬亦嬌。

  易老韶光休浪度,最公白髮不相饒。千金博得斯須刻,吩咐譙更仔細敲。

話說西門慶打發喬家去了,走來上房,和月娘、大妗子、李瓶兒商議。月娘道:“他家既先來與咱孩子送節,咱少不得也買禮過去,與他家長姐送節。就權為插定一般,庶不差了禮數。”大妗子道:“咱這裡,少不的立上個媒人,往來方便些。”月娘道:“他家是孔嫂兒,咱家安上誰好?”西門慶道:“一客不煩二主,就安上老馮罷。”於是,連忙寫了請帖八個,就叫了老馮來,同玳安拿請帖盒兒,十五日請喬老親家母、喬五太太並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段大姐、鄭三姐來赴席,與李瓶兒做生日,並吃看燈酒。一面吩咐來興兒,拿銀子早定下蒸酥點心並羹果食物。又是兩套遍地錦羅緞衣服,一件大紅小袍兒、一頂金絲縐紗冠兒、兩盞雲南羊角珠燈、一盒衣翠、一對小金手鐲、四個金寶石戒指兒。十四日早裝盒擔,叫女婿陳敬濟和賁四穿青衣服押送過去。喬大戶那邊,酒筵管待,重加答賀。回盒中,又回了許多生活鞋腳,俱不必細說。正亂著,應伯爵來講李智、黃四官銀子事,看見,問其所以。西門慶告訴與喬大戶結親之事:“十五日好歹請令正來陪親家坐坐。”伯爵道:“嫂子呼喚,房下必定來。”西門慶道:“今日請眾堂官娘子吃酒,咱每往獅子街房子內看燈去罷。”伯爵應諾去了,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吳銀兒先送了四盒禮來,又是兩方銷金汗巾,一雙女鞋,送與李瓶兒上壽,就拜乾女兒。月娘收了禮物,打發轎子回去。李桂姐只到次日才來,見吳銀兒在這裡,便悄悄問月娘:“他多咱來的?”月娘如此這般告他說:“昨日送了禮來,拜認你六娘做乾女兒了。”李桂姐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日只和吳銀兒使性子,兩個不說話。

卻說前廳王皇親家二十名小廝,兩個師父領著,挑了箱子來,先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吩咐西廂房做戲房,管待酒飯。不一時,周守備娘子、荊都監母親荊太太與張團練娘子,都先到了。俱是大轎,排軍喝道,家人媳婦跟隨。月娘與眾姊妹,都穿著袍出來迎接,至後廳敘禮。與眾親相見畢,讓坐遞茶,等著夏提刑娘子到才擺茶。不料等到日中,還不見來。小廝邀了兩三遍,約午後才喝了道來,抬著衣匣,家人媳婦跟隨,許多僕從擁護。鼓樂接進後廳,與眾堂客見畢禮數,依次序坐下。先在捲棚內擺茶,然後大廳上坐。春梅、玉簫、迎春、蘭香,都是齊整妝束,席上捧茶斟酒。那日扮的是《西廂記》。

不說畫堂深處,珠圍翠繞,歌舞吹彈飲酒。單表西門慶打發堂客上了茶,就騎馬約下應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房裡去了。吩咐四架煙火,拿一架那裡去。晚夕,堂客跟前放兩架。旋叫了個廚子,家下抬了兩食盒下飯菜蔬,兩壇金華酒去。又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玉釧兒。原來西門慶已先使玳安雇轎子,請王六兒同往獅子街房裡去。玳安見婦人道:“爹說請韓大嬸,那裡晚夕看放煙火。”婦人笑道:“我羞剌剌,怎麼好去的,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玳安道:“爹對韓大叔說了,教你老人家快收拾哩。因叫了兩個唱的,沒人陪他。”那婦人聽了,還不動身。一回,只見韓道國來家。玳安道:“這不是韓大叔來了。韓大嬸這裡,不信我說哩。” 婦人向他漢子說,“真個叫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你還不收拾哩!剛纔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里坐坐。保官兒也往家去了,晚夕該他上宿哩。”婦人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裡坐回就來罷,家裡沒人,你又不該上宿。”說畢,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隨,逕到獅子街房裡來。來昭妻一丈青早在房裡收拾下床炕、帳幔、褥被,安息沉香薰的噴鼻香。房裡吊著一對紗燈,籠著一盆炭火。婦人走到裡面炕上坐下。一丈青走出來,道了萬福,拿茶吃了。西門慶與應伯爵看了回燈,才到房子里。兩個在樓上打雙陸。樓上除了六扇窗戶,掛著帘子,下邊就是燈市,十分鬧熱。打了回雙陸,收拾擺飯吃了,二人在簾里觀看燈市。但見:

  萬井人煙錦繡圍,香車寶馬鬧如雷。鰲山聳出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二人看了一回,西門慶忽見人叢里謝希大、祝實念,同一個戴方巾的在燈棚下看燈,指與伯爵瞧。因問:“那戴方巾的,你可認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認的他。”西門慶便叫玳安:“你去下邊,悄悄請了謝爹來。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見。”玳安小廝賊,一直走下樓來,挨到人鬧里,待祝實念和那人先過去了,從旁邊出來,把謝希大拉了一把。慌的希大回身觀看,卻是玳安。玳安道:“爹和應二爹在這樓上,請謝爹說話。”希大道:“你去,我知道了。等我陪他兩個到粘梅花處,就來見你爹。”玳安便一道煙去了。希大到了粘梅花處,向人鬧處,就叉過一邊,由著祝實念和那一個人只顧尋。他便走來樓上,見西門慶、應伯爵兩個作揖,因說道:“哥來此看燈,早晨就不呼喚兄弟一聲?”西門慶道:“我早晨對眾人,不好邀你每的。已托應二哥到你家請你去,說你不在家。剛纔,祝麻子沒看見麽?”因問:“那戴方巾的是誰?”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王三官兒。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要問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央我和老孫、祝麻子作保。要乾前程,入武學肄業。我那裡管他這閑帳!剛纔陪他燈市裡走了走,聽見哥呼喚,我只伴他到粘梅花處,交我乘人亂,就叉開了走來見哥。”因問伯爵: “你來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來了,和哥在這裡打了這回雙陸。”西門慶問道:“你吃了飯不曾?”謝希大道:“早晨從哥那裡出來,和他兩個搭了這一日,誰吃飯來!”西門慶吩咐玳安:“廚下安排飯來,與你謝爹吃。”不一時,就是春盤小菜、兩碗稀爛下飯、一碗[火川]肉粉湯、兩碗白米飯。希大獨自一個,吃的裡外乾凈,剩下些汁湯兒,還泡了碗吃了。玳安收下家活去。希大在旁看著兩個打雙陸。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提著衣裳包兒,笑進來。伯爵在窗里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後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兒、韓玉釧兒。”忙下樓說道:“應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裡肯來,一直往後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鬏髻兒,身上穿紫潞綢襖兒,玄色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隻金蓮,拖的水髩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進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麼人。落後,玳安進來,兩個悄悄問他道:“房裡那一位是誰?”玳安沒的回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看燈的。”兩個聽的,從新到房中說道:“俺每頭裡不知是大姨,沒曾見的禮,休怪。”於是插燭磕了兩個頭。慌的王六兒連忙還下半禮。落後,擺上湯飯來,陪著同吃。兩個拿樂器,又唱與王六兒聽。

伯爵打了雙陸,下樓來小解凈手,聽見後邊唱,點手兒叫玳安,問道:“你告我說,兩個唱的在後邊唱與誰聽?”玳安只是笑,不做聲,說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備 ──管事寬。唱不唱,管他怎的?”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說,愁我不知道?”玳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說畢,一直往後走了。伯爵上的樓來,西門慶又與謝希大打了三貼雙陸。只見李銘、吳惠兩個驀地上樓來磕頭。伯爵道:“好呀!你兩個來的正好,怎知道俺每在這裡?”李銘跪下說道:“小的和吳惠先到宅里來,宅里說爹在這邊擺酒。特來伏侍爹每。”西門慶道:“也罷,你起來伺候。玳安,快往對門請你韓大叔去。”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一面放桌兒,擺上春盤案酒來,琴童在旁邊篩酒。伯爵與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篩;一面使玳安後邊請唱的去。

少頃,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慢條斯禮上樓來。望上不當不正磕下頭去。伯爵罵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這兩個小淫婦兒。頭裡我叫著,怎的不先來見我?這等大膽!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董嬌兒笑道:“哥兒那裡隔牆掠個鬼臉兒,可不把我唬殺!”韓玉釧兒道:“你知道,愛奴兒掇著獸頭城往裡掠──好個丟醜兒的孩兒!”伯爵道:“哥,你今日忒多餘了。有了李銘、吳惠在這裡唱罷了,又要這兩個小淫婦做什麼?還不趁早打發他去。大節夜,還趕幾個錢兒,等住回晚了,越發沒人要了。”韓玉釧兒道:“哥兒,你怎麼沒羞?大爹叫了俺每來答應,又不伏侍你,你怎的閑出氣?”伯爵道:“傻小歪剌骨兒,你見在這裡,不伏侍我,你說伏侍誰?”韓玉釧道:“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伯爵道:“賊小淫婦兒,是撅酸了我。等住回散了家去時,我和你答話。我左右有兩個法兒,你原出得我手!”董嬌兒問道:“哥兒,那兩個法兒?說來我聽。”伯爵道:“我頭一個,是對巡捕說了,拿你犯夜,教他拿了去,拶你一頓好拶子。十分不巧,只消三分銀子燒酒,把抬轎的灌醉了,隨你這小淫婦兒去,天晚到家沒錢,不怕鴇子不打。”韓玉釧道:“十分晚了,俺每不去,在爹這房子里睡。再不,叫爹差人送俺每,王媽媽支錢一百文,不在於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兒。”伯爵道:“我是奴才,如今年程反了,拿三道三。”說笑回,兩個唱的在旁彈唱春景之詞。

眾人才拿起湯飯來吃,只見玳安兒走來,報道:“祝爹來了。”眾人都不言語。不一時,祝實念上的樓來,看見伯爵和謝希大在上面,說道:“你兩個好吃,可成個人。”因說:“謝子純,哥這裡請你,也對我說一聲兒,三不知就走的來了,叫我只顧在粘梅花處尋你。”希大道:“我也是誤行,才撞見哥在樓上和應二哥打雙陸。走上來作揖,被哥留住了。”西門慶因令玳安兒:“拿椅兒來,我和祝兄弟在下邊坐罷。”於是安放鐘箸,在下席坐了。廚下拿了湯飯上來,一齊同吃。西門慶只吃了一個包兒,呷了一口湯,因見李銘在旁,都遞與李銘下去吃了。那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韓道國,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寶攢湯,三個大包子,還零四個桃花燒賣,只留了一個包兒壓碟兒。左右收下湯碗去,斟上酒來飲酒。希大因問祝實念道:“你陪他到那裡才拆開了?怎知道我在這裡?”祝實念如此這般告說:“我因尋了你一回尋不著,就同王三官到老孫家會了,往許不與先生那裡,借三百兩銀子去,吃孫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寫差了。”希大道:“你每休寫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與老孫作保,討保頭錢使。”因問:“怎的寫差了?”祝實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書寫滑著些,立與他三限才還。他不依我,教我從新把文書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實念道:“頭一限,風吹轆軸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魚兒跳上岸;第三限,水裡石頭泡得爛。這三限交還他。”謝希大道:“你這等寫著,還說不滑哩。”祝實念道:“你到說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淺,朝廷挑河,把石頭吃做工的兩三钁頭砍得稀爛,怎了?那時少不的還他銀子。”眾人說笑了一回。

看看天晚,西門慶吩咐樓上點燈,又樓檐前一邊一盞羊角玲燈,甚是奇巧。家中,月娘又使棋童兒和排軍,抬送了四個攢盒,都是美口糖食、細巧果品。西門慶叫棋童兒問道:“家中眾奶奶們散了不曾?誰使你送來?”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來,與爹這邊下酒。眾奶奶們還未散哩。戲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門首吃酒,看放煙火哩。”西門慶問:“有人看沒有?”棋童道:“擠圍著滿街人看。“西門慶道:“我吩咐留下四名青衣排軍,拿桿欄攔人伺候,休放閑雜人挨擠。”棋童道: “小的與平安兒兩個,同排軍都看放了煙火,並沒閑雜人攪擾。”西門慶聽了,吩咐把桌上飲饌都搬下去,將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兩個唱的在席前遞酒。西門慶吩咐棋童回家看去。一面重篩美酒,再設珍羞,叫李銘、吳惠席前彈唱了一套燈詞。唱畢,吃了元宵,韓道國先往家去了。少頃,西門慶吩咐來昭將樓下開下兩間,吊掛上帘子,把煙火架抬出去。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一丈青在樓下觀看。玳安和來昭將煙火安放在街心裡。須臾,點著。那兩邊圍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數。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誰人不來觀看?果然扎得停當好煙火。但見:

  一丈五高花樁,四周下山棚熱鬧。最高處一隻仙鶴,口裡銜著一封丹書,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鑽透鬥牛邊。然後,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四下裡人物皆著,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彩蓮舫,賽月明,一個趕一個,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紫葡萄,萬架千株,好似驪珠倒掛水晶簾。霸玉鞭,到處響亮;地老鼠,串繞人衣。瓊盞玉台,端的旋轉得好看;銀蛾金彈,施逞巧妙難移。八仙捧壽,名顯中通;七聖降妖,通身是火。黃煙兒,綠煙兒,氤氳籠罩萬堆霞;緊吐蓮,慢吐蓮,燦爛爭開十段錦。一丈菊與煙蘭相對,火梨花共落地桃爭春。樓臺殿閣,頃刻不見巍峨之勢;村坊社鼓,仿佛難聞歡鬧之聲。貨郎擔兒,上下光焰齊明;鮑老車兒,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鬧判,焦頭爛額見猙獰;十面埋伏,馬到人馳無勝負。總然費卻萬般心,只落得火滅煙消成煨燼。

應伯爵見西門慶有酒了,剛看罷煙火下樓來,因見王六兒在這裡,推小凈手,拉著謝希大、祝實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玳安便道:“二爹那裡去?”伯爵向他耳邊說道:“傻孩子,我頭裡說的那本帳,我若不起身,別人也只顧坐著,顯的就不趣了。等你爹問,你只說俺每都跑了。”落後,西門慶見煙火放了,問伯爵等那裡去了,玳安道:“應二爹和謝爹都一路去了。小的攔不回來,多上覆爹。”西門慶就不再問了。因叫過李銘、吳惠來,每人賞了一大巨杯酒與他吃。吩咐:“我且不與你唱錢,你兩個到十六日早來答應。還是應二爹三個並眾伙計當家兒,晚夕在門首吃酒。”李銘跪下道:“小的告稟爹:十六日和吳惠、左順、鄭奉三個,都往東平府,新升的胡爺那裡到任,官身去,只到後晌才得來。”西門慶道:“左右俺每晚夕才吃酒哩。你只休誤了就是了。”二人道:“小的並不敢誤。”兩個唱的也就來拜辭出門。西門慶吩咐:“明日,家中堂客擺酒,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你兩個好歹來走一走。”二人應諾了,一同出門,不在話下。西門慶吩咐來昭、玳安、琴童收家活。滅息了燈燭,就往後邊房裡去了。

且說來昭兒子小鐵棍兒,正在外邊看放了煙火,見西門慶進去了,就來樓上。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拿到屋裡,就問他娘一丈青討,被他娘打了兩下。不防他走在後邊院子里頑耍,只聽正面房子里笑聲,只說唱的還沒去哩,見房門關著,就在門縫裡張看,見房裡掌著燈燭。原來西門慶和王六兒兩個,在床沿子上行房。西門慶已有酒的人,把老婆倒按在床沿上,褪去小衣,那話上使著托子乾後庭花。一進一退往來[扌扉]打,何止數百回,[扌扉]打的連聲響亮,其喘息之聲,往來之勢,猶賽折床一般,無處不聽見。這小孩子正在那裡張看,不防他娘一丈青走來看見,揪著頭角兒拖到前邊,鑿了兩個慄爆,罵道: “賊禍根子,小奴才兒,你還少第二遭死?又往那裡張他去!”於是,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不放他出來,就唬住他上炕睡了。西門慶和老婆足乾搗有兩頓飯時才了事。玳安打發抬轎的酒飯吃了,跟送他到家,然後才來同琴童兩個打著燈兒跟西門慶家去。正是: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說話,李瓶兒還伺候著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戶家使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兒進月娘房裡坐的。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坐著吃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兌明白,收了。黃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往衙門裡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趕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黃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裡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徑往李瓶兒房裡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裡托的是什麼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與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說道:“什麼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崴折了,才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拿著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裡,見李瓶兒才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兒抱著,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裡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準折利錢的。”李瓶兒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著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說道:“雲伙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雲伙計他是那裡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說著,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大妗子並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西門慶丟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兒見眾人來到,只顧與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道:“娘沒曾收哥哥兒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裡得那錠金子?”屋裡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裡恁幾年,莫說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著哥兒,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裡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麼?”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甚麼?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裡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拿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裡的。”

且說西門慶在門首看馬,眾伙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廝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醜,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伙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裡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說:“六娘房裡請爹哩。”於是走入李瓶兒房裡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兒道:“你沒收,卻往那裡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由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裡因大妗子女兒兩個來,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才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於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兌銀子去了。

且說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裡,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乾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纔他每告我說,他房裡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裡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裡的!你還沒見,他頭裡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兒裹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麼,拿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裡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乾凈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到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瓮里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裡去?”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裡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廝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與孩子,沉甸甸冰著他,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裡。頭裡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麼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裡丫頭,叫各房裡丫頭口裡不笑,毴眼裡也笑!”

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麼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氣兒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麼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裡千戶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麼!”幾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這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與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童:“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童應諾。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坐的,吳月娘便說:“你還不往屋裡勻勻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回人來看著甚麼張致!誰叫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著,綁著鬼,是也有幾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裡不見了,平白扯著脖子和他強怎麼!你也丟了這口氣兒罷!”幾句說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裡勻臉去了。

不一時,李瓶兒和吳銀兒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裡。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纔惹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裡好不辨了這回嘴,差些兒沒曾辨惱了打起來!吃我勸開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吩咐小廝買狼筋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裡丫頭老婆管著那一門兒來?看著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兒也怎的?”李瓶兒道:“平白他爹拿進四錠金子來與孩子耍,我亂著陪大妗子和鄭三姐並他二娘坐著說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馮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吳銀兒道:“天麽,天麽!每常我還和哥兒耍子,早是今日我在這邊屋裡梳頭,沒曾過去。不然怎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裡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兒,傳出去醜聽!”

正說著,只見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著衣包兒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兒磕了頭,起來望著吳銀兒拜了一拜,說道:“銀姐昨日沒家去?”吳銀兒道:“你怎的曉得?”董嬌兒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市街房子里唱來,大爹對俺們說,教俺今日來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拿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兒、董嬌兒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吳銀兒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吳惠都一路去的。”說了一回話,月娘吩咐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回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兒,兩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裡,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著,抱了官哥兒來,頭上戴了金梁緞子八吉祥帽兒,身穿大紅氅衣兒,下邊白綾襪兒、緞子鞋兒,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兒。李瓶兒看見說道: “小大官兒,沒人請你,來做什麼?”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裡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著這裡,想必要我抱他。”於是用手引了他引兒,那孩子就撲到懷裡教他抱。吳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兒,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說:“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兒。”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李瓶兒道:“小廝,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嚛!怕怎麼?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裡要抱哥兒耍耍兒。”於是與他兩個嘴搵嘴兒耍子。董嬌兒、韓玉釧兒說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沒曾唱個兒與娘每聽。”因取樂器,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箏,吳銀兒也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華滿月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唬的在桂姐懷裡只磕倒著,再不敢抬頭出氣兒。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到屋裡去罷。好個不長進的小廝,你看唬的那臉兒!”這李瓶兒連忙接過來,叫迎春掩著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裡去了。

四個唱的正唱著,只見玳安進來,說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來了,只等著喬五太太到了就來了。大門前邊、大廳上,都有鼓樂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吩咐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捲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綠,準備迎接新親。只見應伯爵娘子應二嫂先到了,應保跟著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內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說:“俺家的常時打攪,多蒙看顧!”月娘道:“二娘,好說!常時累你二爹。”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著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裡,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綃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喝路。後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抬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著小馬,後面隨從。其餘就是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著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

吳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眾堂客簇擁著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年紀,戴著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宮繡袍兒,近面視之,鬢髮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鬢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吳大妗子敘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廝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戶娘子,又敘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裀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就讓喬大戶娘子。喬大戶娘子再三辭說:“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台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說:“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敘敘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於何官?”月娘道: “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戶之職,見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說那裡話,似大人這等崢嶸也彀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婦與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好廝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說話,想朝廷不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說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宮貴妃娘娘,系老身親侄女兒。他父母都沒了,止有老身。老頭兒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著別門侄另替了,手裡沒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戶。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門戶。”說了一回,吳大妗子對月娘說:“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李瓶兒慌吩咐奶子,抱了官哥來與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把氈包內打開,捧過一端宮中紫閃黃錦緞,並一副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換了衣裳。須臾,前邊捲棚內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游玩了一回下來。

那時,陳敬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童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眾奶奶每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裊龍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梨園子弟,簇捧著鳳管鸞簫;內院歌姬,緊按定銀箏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姮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坐上。

吳月娘與李瓶兒同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動。喬太太與眾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吩咐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廚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箏琴,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吹打畢,喬太太和喬大戶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內,擺設下許多果碟兒,留後坐。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說晚了,要起身。月娘眾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煙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眾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涌擠上來。須臾,放了一架煙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大和眾娘子方纔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也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眾姐妹歸到後邊來,吩咐陳敬濟、來興、書童、玳安兒,看著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並兩個師範酒飯,與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

月娘吩咐出來,剩攢下一桌餚饌、半罐酒,請傅伙計、賁四、陳姐夫,說:“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鐘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你爹不知多咱才回。”於是還有殘燈未盡,當下傅伙計、賁四、敬濟、來保上坐,來興、書童、玳安、平安打橫,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回,沒人看門。”平安道:“我叫畫童看著哩,不妨事。”於是八個人猜枚飲酒。敬濟道:“你每休猜枚,大驚小怪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說的出免罰,說不出罰一大杯。”該傅伙計先說:“堪笑元宵草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敬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才約嬌兒不在。”書童道:“又學大娘吩咐。”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眾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

  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花梢。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詞曰:

  晝日移陰,攬衣起、春幃睡足。臨寶鑒、綠鬟繚亂,未斂裝束。

  蝶粉蜂黃渾褪了,枕痕一線紅生玉。背畫闌、脈脈悄無言,尋棋局。

話說敬濟眾人,同傅伙計前邊吃酒,吳大妗子轎子來了,收拾要家去。月娘款留再三,說道:“嫂子再住一夜兒,明日去罷。”吳大妗子道:“我連在喬親家那裡,就是三四日了。家裡沒人,你哥衙里又有事,不得在家,我去罷。明日請姑娘眾位,好歹往我那裡坐坐,晚夕走百病兒家來。”月娘道:“俺們明日,只是晚上些去罷了。”吳大妗子道:“姑娘早些坐轎子去,晚夕同走了來家就是了。”說畢,裝了一盒子元宵,一盒子饅頭,叫來安兒送大妗子到家。李桂姐等四個都磕了頭,拜辭月娘,也要家去。月娘道:“你們慌怎的?也就要去,還等你爹來家。他吩咐我留下你們,只怕他還有話和你們說,我是不敢放你去。”桂姐道:“爹去吃酒,到多咱晚來家?俺們怎等的他!娘先教我和吳銀姐去罷。他兩個今日才來,俺們來了兩日,媽在家還不知怎麼盼望!”月娘道:“可可的就是你媽盼望,這一夜兒等不的?”李桂姐道:“娘且是說的好,我家裡沒人,俺姐姐又被人包住了。寧可拿樂器來,唱個與娘聽,娘放了奴去罷。”正說著,只見陳敬濟走進來,交剩下的賞賜,說道:“喬家並各家貼轎賞一錢,共使了十包,重三兩。還剩下十包在此。”月娘收了。桂姐便道:“我央及姑夫,你看外邊俺們的轎子來了不曾?”敬濟道: “只有他兩個的轎子。你和銀姐的轎子沒來。從頭裡不知誰回了去了。”桂姐道:“姑夫,你真個回了?你哄我哩!”那陳敬濟道:“你不信,瞧去不是!我不哄你。”剛言未罷,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說:“爹家來了!”月娘道:“早是你們不曾去,這不你爹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進來,已帶七八分酒了。走入房中,正面坐下,董嬌兒、韓玉釧兒二人向前磕頭。西門慶問月娘道:“人都散了,怎的不教他唱?”月娘道:“他們在這裡求著我,要家去哩。”西門慶向桂姐說:“你和銀兒亦發過了節兒去。且打發他兩個去罷。”月娘道:“如何?我說你們不信,恰象我哄你一般。”那桂姐把臉兒苦低著,不言語。西門慶問玳安:“他兩個轎子在這裡不曾?”玳安道:“只有董嬌兒、韓玉釧兒兩頂轎子伺候著哩。”西門慶道:“我也不吃酒了。你們拿樂器來,唱《十段錦兒》我聽。打發他兩個先去罷。”當下四個唱的,李桂姐彈琵琶,吳銀兒彈箏,韓玉釧兒撥阮,董嬌兒打著緊急鼓子,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半截兒”。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在屋裡坐的聽唱。

唱畢,西門慶與了韓玉釧、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兒兩個,這裡歇罷。”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兒房裡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裡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裡夏花兒,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麼緣故,小的每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聽見,就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面叫琴童兒把那丫頭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甚麼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兒在旁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白往馬房裡做甚麼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廝搜他身上。琴童把他拉倒在地,只聽滑浪一聲,從腰裡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甚麼?”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裡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裡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取拶子來,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似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裡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裡去:“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賣了這奴才,還留著做甚麼!”李嬌兒沒的話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裡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那夏花兒只是哭。李嬌兒道:“拶死你這奴才才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兒房裡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玉簫問:“頭裡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麽?”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這錠金子在手裡。頭裡聽見娘說,爹使小廝買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廚房裡問我:‘狼筋是甚麼?’教俺每眾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拿出來,把狼筋抽將出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兒都在一處!’他見咱說,想必慌了,到晚夕趕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才藏入馬坊里。不想被小廝又看見了。”月娘道:“那裡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就不是個台孩的。”

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裡,李桂姐甚是說夏花兒:“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兒,還這等懵懂!要著俺裡邊,才使不的。這裡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裡悄悄交與你娘。就弄出來,他在旁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纔這等拶打著好麽?乾凈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裡人,就不管你。剛纔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是我,怎教他把我房裡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裡來,等我打。前邊幾房裡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裡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裡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真個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個就是狐狸一般,你怎鬥的他過!”因叫夏花兒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後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甚麼,交付與他。也似元宵一般抬舉你。”那夏花兒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裡教唆夏花兒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到前邊李瓶兒房裡,只見李瓶兒和吳銀兒炕上做一處坐的,心中就要脫衣去睡。李瓶兒道:“銀姐在這裡,沒地方兒安插你,且過一家兒罷。”西門慶道:“怎的沒地方兒?你娘兒兩個在兩邊,等我在當中睡就是。”李瓶兒便瞅他一眼兒道:“你就說下道兒去了。”西門慶道:“我如今在那裡睡?”李瓶兒道: “你過六姐那邊去睡一夜罷。”西門慶坐了一回,起身說道:“也罷,也罷!省的我打攪你娘兒們,我過那邊屋裡睡去罷。”於是一直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聽見西門慶進房來,天上落下來一般,向前與他接衣解帶,鋪陳床鋪,展放鮫綃,吃了茶,兩個上床歇宿不題。

李瓶兒這裡打發西門慶出來,和吳銀兒兩個燈下放炕桌兒,擺下棋子,對坐下象棋兒。吩咐迎春:“拿個果盒兒,把甜金華酒篩下一壺兒來,我和銀姐吃。”因問: “銀姐,你吃飯?教他盛飯來你吃。”吳銀兒道:“娘,我不餓,休叫姐盛來。”李瓶兒道:“也罷。銀姐不吃飯,你拿個盒蓋兒,我揀妝里有果餡餅兒,拾四個兒來與銀姐吃罷。”須臾,迎春都拿了,放在旁邊。李瓶兒與吳銀兒下了三盤棋,篩上酒來,拿銀鐘兒兩個共飲。吳銀兒叫迎春:“姐,你遞過琵琶來,我唱個曲兒與娘聽。”李瓶兒道:“姐姐不唱罷,小大官兒睡著了,他爹那邊又聽著,教他說。咱擲骰子耍耍罷。”於是教迎春遞過色盆來,兩個擲骰兒賭酒為樂。擲了一回,吳銀兒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裡請過奶媽兒來,教他吃鐘酒兒。”迎春道:“他摟著哥兒在那邊炕上睡哩。”李瓶兒道:“教他摟著孩子睡罷。拿一甌子酒,送與他吃就是了。你不知俺這小大官好不伶俐,人只離開他就醒了。有一日兒,在我這邊炕上睡,他爹這裡略動一動兒,就睜開眼醒了,恰似知道的一般。教奶子抱了去那邊屋裡,只是哭,只要我摟著他。”吳銀兒笑道:“娘有了哥兒,和爹自在覺兒也不得睡一個兒。爹幾日來這屋裡走一遭兒?”李瓶兒道:“他也不論,遇著一遭也不可知,兩遭也不可知。常進屋裡,為這孩子,來看不打緊,教人把肚子也氣破了。將他爹和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說的,只與人家墊舌根。誰和他有甚麼大閑事?寧可他不來我這裡還好。第二日教人眉兒眼兒,只說俺們把攔漢子。象剛纔到這屋裡,我就攛掇他出去。銀姐你不知,俺家人多舌頭多,今日為不見了這錠金子,早是你看著,就有人氣不憤,在後邊調白你大娘,說拿金子進我屋裡來,怎的不見了。落後,不想是你二娘屋裡丫頭偷了,才顯出個青紅皂白來。不然,綁著鬼只是俺屋裡丫頭和奶子、老馮。馮媽媽急的那哭,只要尋死,說道:‘若沒有這金子,我也不家去。’落後見有了金子,那咱才打了燈家去了。”吳銀兒道:“娘,也罷。你看爹的面上,你守著哥兒慢慢過,到那裡是那裡!論起後邊大娘沒甚言語,也罷了。倒只是別人見娘生了哥兒,未免都有些兒氣。爹他老人家有些主就好。”李瓶兒道:“若不是你爹和你大娘看覷,這孩子也活不到如今。說話之間,你一鐘我一盞,不覺坐到三更天氣,方纔宿歇。正是:

  得意客來情不厭,知心人到話相投。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詞曰:

  徘徊。相期酒會,三千朱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台。

  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樽壘。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話說西門慶因放假沒往衙門裡去,早晨起來,前廳看著,差玳安送兩張桌面與喬家去。一張與喬五太太,一張與喬大戶娘子,俱有高頂方糖、時鮮樹果之類。喬五太太賞了兩方手帕、三錢銀子,喬大戶娘子是一匹青絹,俱不必細說。

原來應伯爵自從與西門慶作別,趕到黃四家。黃四又早夥中封下十兩銀子謝他:“大官人吩咐教俺過節去,口氣只是搗那五百兩銀子文書的情。你我錢糧拿甚麼支持?”應伯爵道:“你如今還得多少才夠?”黃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著問那內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這裡藉著衙門中勢力兒,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個銀子來,把一千兩合用,就是每月也好認利錢。”應伯爵聽了,低了低頭兒,說道:“不打緊。假若我替你說成了,你夥計六人怎生謝我?”黃四道:“我對李三說,夥中再送五兩銀子與你。”伯爵道:“休說五兩的話。要我手段,五兩銀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兒,就在裡頭了。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請俺們晚夕賞燈,你兩個明日絕早買四樣好下飯,再著上一壇金華酒。不要叫唱的,他家裡有李桂兒、吳銀兒,還沒去哩!你院里叫上六個吹打的,等我領著送了去。他就要請你兩個坐,我在旁邊,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說成了。找出五百兩銀子來,共搗一千兩文書,一個月滿破認他三十兩銀子,那裡不去了,只當你包了一個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裡頭多放些木頭,蠟裡頭多摻些柏油,那裡查帳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藉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於是計議己定。到次日,李三、黃四果然買了酒禮,伯爵領著兩個小廝,抬送到西門慶家來。

西門慶正在前廳打發桌面,只見伯爵來到,作了揖,道及:“昨日房下在這裡打攪,回家晚了。”西門慶道:“我昨日周南軒那裡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氣,也不曾見的新親戚,老早就去了。今早衙門中放假,也沒去。”說畢坐下,伯爵就喚李錦:“你把禮抬進來。”不一時,兩個抬進儀門裡放下。伯爵道:“李三哥、黃四哥再三對我說,受你大恩,節間沒甚麼,買了些微禮來,孝順你賞人。”只見兩個小廝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們又送這禮來做甚麼?我也不好受的,還教他抬回去。”伯爵道:“哥,你不受他的,這一抬出去,就醜死了。他還要叫唱的來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向伯爵道:“他既叫將來了,莫不又打發他?不如請他兩個來坐坐罷。”伯爵得不的一聲兒,即叫過李錦來,吩咐:“到家對你爹說:老爹收了禮了,這裡不著人請去了,叫你爹同黃四爹早來這裡坐坐。”那李錦應諾下去。須臾,收進禮去。令玳安封二錢銀子賞他,磕頭去了。六名吹打的下邊伺候。

少頃,棋童兒拿茶來,西門慶陪伯爵吃了茶,就讓伯爵西廂房裡坐。因問伯爵:“你今日沒會謝子純?”伯爵道:“我早晨起來時,李三就到我那裡,看著打發了禮來,誰得閑去會他?”西門慶即使棋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不一時,書童兒放桌兒擺飯,兩個同吃了飯,收了家伙去。西門慶就與伯爵兩個賭酒兒打雙陸。伯爵趁謝希大未來,乘先問西門慶道:“哥,明日找與李智、黃四多少銀子?”西門慶道:“把舊文書收了,另搗五百兩銀子文書就是了。”伯爵道:“這等也罷了。哥,你不如找足了一千兩,到明日也好認利錢。我又一句話,那金子你用不著,還算一百五十兩與他,再找不多兒了。”西門慶聽罷,道:“你也說的是。我明日再找三百五十兩與他罷,改一千兩銀子文書就是了,省的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閑著。”

兩個正打雙陸,忽見玳安兒來說道:“賁四拿了一座大螺鈿大理石屏鳳、兩架銅鑼銅鼓連鐺兒,說是白皇親家的,要當三十兩銀子,爹當與他不當?”西門慶道: “你教賁四拿進來我瞧。”不一時,賁四與兩個人抬進去,放在廳堂上。西門慶與伯爵丟下雙陸,走出來看,原來是三尺闊五尺高可桌放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鳳,端的黑白分明。伯爵觀了一回,悄與西門慶道:“哥,你仔細瞧,恰好似蹲著個鎮宅獅子一般。兩架銅鑼銅鼓,都是彩畫金妝,雕刻雲頭,十分齊整。”在旁一力攛掇,說道:“哥,該當下他的。休說兩架銅鼓,只一架屏鳳,五十兩銀子還沒處尋去。”西門慶道:“不知他明日贖不贖。”伯爵道:“沒的說,贖甚麼?下坡車兒營生,及到三年過來,七本八利相等。”西門慶道:“也罷,教你姐夫前邊鋪子里兌三十兩與他罷。”剛打發去了,西門慶把屏鳳拂抹乾凈,安在大廳正面,左右看視,金碧彩霞交輝。因問:“吹打樂工吃了飯不曾?”琴童道:“在下邊吃飯哩。”西門慶道:“叫他吃了飯來吹打一回我聽。”於是廳內抬出大鼓來,穿廊下邊一帶安放銅鑼銅鼓,吹打起來,端的聲震雲霄,韻驚魚鳥。正吹打著,只見棋童兒請謝希大到了。進來與二人唱了喏,西門慶道:“謝子純,你過來估估這座屏風兒,值多少價?”謝希大近前觀看了半日,口裡只顧誇獎不已,說道:“哥,你這屏風,買得巧也得一百兩銀子,少也他不肯。”伯爵道:“你看,連這外邊兩架銅鑼銅鼓,帶鐺鐺兒,通共用了三十兩銀子。”那謝希大拍著手兒叫道:“我的南無耶,那裡尋本兒利兒!休說屏風,三十兩銀子還攪給不起這兩架銅鑼銅鼓來。你看這兩座架子,做的這工夫,朱紅彩漆,都照依官司里的樣範,少說也有四十斤響銅,該值多少銀子?怪不的一物一主,那裡有哥這等大福,偏有這樣巧價兒來尋你的。”

說了一回,西門慶請入書房裡坐的。不一時,李智、黃四也到了。西門慶說道:“你兩個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又不好受你的。”那李智、黃四慌的說道:“小人惶恐,微物胡亂與老爹賞人罷了。蒙老爹呼喚,不敢不來。”於是搬過座兒來,打橫坐了。須臾,小廝畫童兒拿了五盞茶上來,眾人吃了。少頃,玳安走上來請問: “爹,在那裡放桌兒?”西門慶道:“就在這裡坐罷。”於是玳安與畫童兩個抬了一張八仙桌兒,騎著火盆安放。伯爵、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李智、黃四兩邊打橫坐了。須臾,拿上春檠按酒,大盤大碗湯飯點心、各樣下飯。酒泛羊羔,湯浮桃浪。樂工都在窗外吹打。西門慶叫了吳銀兒席上遞酒,這裡前邊飲酒不題。

卻說李桂姐家保兒,吳銀兒家丫頭蠟梅,都叫了轎子來接。那桂姐聽見保兒來,慌的走到門外,和保兒兩個悄悄說了半日話,回到上房告辭要回家去。月娘再三留他道:“俺每如今便都往吳大妗子家去,連你每也帶了去。你越發晚了從他那裡起身,也不用轎子,伴俺每走百病兒,就往家去便了。”桂姐道:“娘不知,我家裡無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媽那裡又請了許多人來做盒子會,不知怎麼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時,不使將保兒來接我。若是閑常日子,隨娘留我幾日我也住了。”月娘見他不肯,一面教玉簫將他那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交與保兒掇著,又與桂姐一兩銀子,打發他回去。這桂姐先辭月娘眾人,然後他姑娘送他到前邊,叫畫童替他抱了氈包,竟來書房門首,教玳安請出西門慶來說話。這玳安慢慢掀帘子進入書房,向西門慶請道:“桂姐家去,請爹說話。” 應伯爵道:“李桂兒這小淫婦兒,原來還沒去哩。”西門慶道:“他今日才家去。”一面走出前邊來。李姐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就道:“打攪爹娘這裡。”西門慶道:“你明日家去罷。”桂姐道:“家裡無人,媽使保兒拿轎子來接了。”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對爹說:俺姑娘房裡那孩子,休要領出去罷。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幾下。說起來還小哩,也不知道甚麼,吃我說了他幾句,從今改了,他說再不敢了。不爭打發他出去,大節間,俺姑娘房中沒個人使,他心裡不急麽?自古木杓火杖兒短,強如手撥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這丫頭罷。”西門慶道:“既是你恁說,留下這奴才罷。”就吩咐玳安:“你去後邊對你大娘說,休要叫媒人去了。”玳安見畫童兒抱著桂姐氈包,說道:“拿桂姨氈包等我抱著,教畫童兒後邊說去罷。”那畫童應諾,一直往後邊去了。桂姐與西門慶說畢,又到窗子前叫道: “應花子,我不拜你了,你娘家去。”伯爵道:“拉回賊小淫婦兒來,休放他去了,叫他且唱一套兒與我聽聽著。”桂姐道:“等你娘閑了唱與你聽。”伯爵道: “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賊小淫婦兒了,投到黑還接好幾個漢子。”桂姐道:“汗邪了你這花子!”一面笑了出去。玳安跟著,打發他上轎去了。

西門慶與桂姐說了話,就後邊更衣去了。應伯爵向謝希大說:“李家桂兒這小淫婦兒,就是個真脫牢的強盜,越發賊的疼人子!恁個大節,他肯只顧在人家住著?鴇子來叫他,又不知家裡有甚麼人兒等著他哩。”謝希大道:“你好猜。”悄悄向伯爵耳邊,如此這般。說未數句,伯爵道:“悄悄兒說,哥正不知道哩。”不一時,西門慶走的腳步兒響,兩個就不言語了。這應伯爵就把吳銀兒摟在懷裡,和他一遞一口兒吃酒,說道:“是我這乾女兒又溫柔,又軟款,強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婦兒一百倍了。”吳銀兒笑道:“二爹好罵。說一個就一個,百個就百個,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賢有愚,可可兒一個就比一個來?俺桂姐沒惱著你老人家!”西門慶道: “你問賊狗才,單管只六說白道的!”伯爵道:“你休管他,等我守著我這乾女兒過日子。乾女兒過來,拿琵琶且先唱個兒我聽。”這吳銀兒不忙不慌,輕舒玉指,款跨鮫綃,把琵琶橫於膝上,低低唱了一回《柳搖金》。伯爵吃過酒,又遞謝希大,吳銀兒又唱了一套。這裡吳銀兒遞酒彈唱不題。

且說畫童兒走到後邊,月娘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大姐、雪娥並大師父,都在上房裡坐的,只見畫童兒進來。月娘才待使他叫老馮來,領夏花兒出去,畫童便道: “爹使小的對大娘說,教且不要領他出去罷了。”月娘道:“你爹教賣他,怎的又不賣他了?你實說,是誰對你爹說,教休要領他出去?”畫童兒道:“剛纔小的抱著桂姨氈包,桂姨臨去對爹說,央及留下了將就使罷。爹使玳安進來對娘說,玳安不進來,使小的進來,他就奪過氈包送桂姨去了。”這月娘聽了,就有幾分惱在心中,罵玳安道:“恁賊兩頭獻勤欺主的奴才,嗔道頭裡使他叫媒人,他就說道爹叫領出去,原來都是他弄鬼。如今又乾辦著送他去了,住回等他進後來,和他答話。”正說著,只見吳銀兒前邊唱了進來。月娘對他說:“你家蠟梅接你來了。李家桂兒家去了,你莫不也要家去了罷?”吳銀兒道:“娘既留我,我又家去,顯的不識敬重了。”因問蠟梅:“你來做甚麼?”蠟梅道:“媽使我來瞧瞧你。”吳銀兒問道:“家裡沒甚勾當?”蠟梅道:“沒甚事。”吳銀兒道:“既沒事,你來接我怎的?你家去罷。娘留下我,晚夕還同眾娘們往妗奶奶家走百病兒去。我那裡回來,才往家去哩。”說畢,蠟梅就要走。月娘道:“你叫他回來,打發他吃些甚麼兒。”吳銀兒道:“你大奶奶賞你東西吃哩。等著就把衣裳包了帶了家去,對媽媽說,休教轎子來,晚夕我走了家去。”因問:“吳惠怎的不來?”蠟梅道:“他在家裡害眼哩。”月娘吩咐玉簫領蠟梅到後邊,拿下兩碗肉,一盤子饅頭,一甌子酒,打發他吃。又拿他原來的盒子,裝了一盒元宵、一盒細茶食,回與他拿去。

原來吳銀兒的衣裳包兒放在李瓶兒房裡,李瓶兒早尋下一套上色織金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兒、一兩銀子,安放在他氈包內與他。那吳銀兒喜孜孜辭道:“娘,我不要這衣服罷。”又笑嘻嘻道:“實和娘說,我沒個白襖兒穿,娘收了這緞子衣服,不拘娘的甚麼舊白綾襖兒,與我一件兒穿罷。”李瓶兒道:“我的白襖兒寬大,你怎的穿?”叫迎春:“拿鑰匙,大櫥櫃里拿一匹整白綾來與銀姐。”“對你媽說,教裁縫替你裁兩件好襖兒。”因問:“你要花的,要素的?”吳銀兒道:“娘,我要素的罷,圖襯著比甲兒好穿。”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甚麼孝順,只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

須臾,迎春從樓上取了一匹松江闊機尖素白綾,下號兒寫著“重三十八兩”,遞與吳銀兒。銀兒連忙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李瓶兒道: “銀姐,你把這緞子衣服還包了去,早晚做酒衣兒穿。”吳銀兒道:“娘賞了白綾做襖兒,怎好又包了這衣服去?”於是又磕頭謝了。

不一時,蠟梅吃了東西,交與他都拿回家去了。月娘便說:“銀姐,你這等我才喜歡。休學李桂兒那等喬張致,昨日和今早,只象卧不住虎子一般,留不住的,只要家去。可可兒家裡就忙的恁樣兒?連唱也不用心唱了。見他家人來接,飯也不吃就去了。銀姐,你快休學他。”吳銀兒道:“好娘,這裡一個爹娘宅里,是那個去處?就有虛篢放著別處使,敢在這裡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惱他。”正說著,只見吳大妗子家使了小廝來定兒來請,說道:“俺娘上覆三姑娘,好歹同眾位娘並桂姐、銀姐,請早些過去罷。又請雪姑娘也走走。”月娘道:“你到家對你娘說,俺們如今便收拾去。二娘害腿疼不去,他在家看家了。你姑夫今日前邊有人吃酒,家裡沒人,後邊姐也不去。李桂姐家去了。連大姐、銀姐和我們六位去。你家少費心整治甚麼,俺們坐一回,晚上就來。”因問來定兒:“你家叫了誰在那裡唱?”來定兒道:“是鬱大姐。”說畢,來定兒先去了。月娘一面同玉樓、金蓮、李瓶兒、大姐並吳銀兒,對西門慶說了,吩咐奶子在家看哥兒,都穿戴收拾,共六頂轎子起身。派定玳安兒、棋童兒、來安兒三個小廝,四個排軍跟轎,往吳大妗子家來。正是:

  萬井風光春落落,千門燈火夜沉沉。

第四十六回 元夜遊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兒

詞曰:

  小市東門欲雪天,眾中依約見神仙。蕊黃香細貼金蟬。

  飲散黃昏人草草,醉容無語立門前。馬嘶塵哄一街煙。

話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眾人往吳大妗子家吃酒去了。李智、黃四約坐到黃昏時分,就告辭起身。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二公說了,準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子。”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了恭又打恭,去了。伯爵復到廂房中,和謝希大陪西門慶飲酒,只見李銘掀帘子進來。伯爵看見,便道:“李日新來了。”李銘扒在地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也沒去,在家裡害眼。小的叫了王柱來了。”便叫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了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纔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銘道:“小的官身到家,洗了洗臉就來了,並不知道。”伯爵向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吩咐拿飯與他兩個吃。”書童在旁說:“二爹,叫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里吃罷,敢也拿飯去了。” 伯爵令書童取過一個托盤來,桌上掉了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了飯來,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書童兒:“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小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罷了,顯的說你我不幫襯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才,行計中人只護行計中人,又知這當差的甘苦。”伯爵道:“傻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子弟一場,連‘惜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粉頭、小優兒如同鮮花一般,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

那李銘、王柱須臾吃了飯,應伯爵叫過來吩咐:“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鐘,小的每記的。”於是,王柱彈琵琶,李銘[扌欒]箏,頓開喉音唱了一套。唱完了,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佳人款款來傳報,月透紗窗衾枕寒。

西門慶命收了家火,使人請傅伙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敬濟,大門首用一架圍屏安放兩張桌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果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大都一帶上面坐了,伙計、主管兩旁打橫。大門首兩邊,一邊十二盞金蓮燈。還有一座小煙火,西門慶吩咐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抬銅鑼銅鼓在大門首吹打。吹打了一回,又請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小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子。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執攬桿攔擋閑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一輪皓月東升之時,街上游人十分熱鬧,但見:

  戶戶鳴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游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彩,巍峨百尺矗晴雲;鳳禁褥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庭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三市六街人鬧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小玉眾人,見月娘不在,聽見大門首吹打銅鼓彈唱,又放煙火,都打扮著走來,在圍屏後扒著望外瞧。書童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簫和書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子兒嗑,不防火盆上坐著一錫瓶酒,推倒了,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漰了一地灰起去。那王簫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見,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著新白綾襖子,大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見他兩個推倒了酒,就揚聲罵玉簫道:“好個怪浪的淫婦!見了漢子,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了,只當兩個把酒推倒了才罷了。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麼!把火也漰死了,平白落人恁一頭灰。”玉簫見他罵起來,唬的不敢言語,往後走了。慌的書童兒走上去,回說:“小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了錫瓶里酒了。” 西門慶聽了,便不問其長短,就罷了。

先是那日,賁四娘子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答應得寵的姐兒,大節下安排了許多菜蔬果品,使了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坐坐。眾人領了來見李嬌兒。李嬌兒說:“我燈草拐杖──做不得主。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娥,雪娥亦發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以後,賁四娘子又使了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簫,玉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會齊了轉央李嬌兒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著,紋絲兒也不動,反罵玉簫等:“都是那沒見食面的行貨子,從沒見酒席,也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攥的也似,不知忙些甚麼,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簫、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齣來,又不敢去,這春梅又只顧坐著不動身。書童見賁四嫂又使了長兒來邀,說道:“我拚著爹罵兩句也罷,等我上去替姐每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附耳說道:“賁四嫂家大節間要請姐每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去不去?”西門慶聽了,吩咐:“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書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準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才慢慢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了。

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里出門。書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著過去。到了賁四家,賁四娘子見了,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進屋裡。頂槅上點著繡球紗燈,一張桌兒上整齊餚菜。趕著春梅叫大姑,迎春叫二姑,玉簫是三姑,蘭香是四姑,都見過禮。又請過韓回子娘子來相陪。春梅、迎春上坐,玉簫、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子娘子打橫,長兒往來燙酒拿菜。按下這裡不題。

西門慶因叫過樂工來吩咐:“你每吹一套‘東風料悄’《好事近》與我聽。”正值後邊拿上玫瑰元宵來,眾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著彈唱此詞,端的聲韻悠揚,疾徐合節。這裡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玳安與陳敬濟袖著許多花炮,又叫兩個排軍拿著兩個燈籠,竟往吳大妗於家來接月娘。眾人正在明間飲酒,見了陳敬濟來:“教二舅和姐夫房裡坐,你大舅今日不在家,衛里看著造冊哩。”一面放桌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敬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小的來接娘每來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了。”月娘因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答他。吳大妗子便叫來定兒:“拿些兒甚麼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了。”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才來乍到就與他吃!教他前邊站著,我每就起身。”吳大妗子道:“三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大節下,姊妹間,眾位開懷大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二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別人家又是一說。”因叫鬱大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眾位娘。”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說你不與他做生日。”鬱大姐連忙下席來,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了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教我才收拾了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鬱大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了。”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鬱大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大妗子叫吳舜臣媳婦鄭三姐:“你把你二位姑娘和眾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鐘酒兒。”那鬱大姐接琵琶在手,用心用意唱了一個《一江風》。

正唱著,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子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兒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了個綿披襖子來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麽?”月娘道:“既是下雪,叫個小廝家裡取皮襖來咱每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吩咐,叫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候。”那琴童也不問,一直家去了。少頃,月娘想起金蓮沒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了?”來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問我,就去了。”玉樓道:“剛纔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姐穿就是了。”因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卻使這奴才去了?你叫他來!”一面把玳安叫到跟前,吃月娘儘力罵了幾句道:“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動?又坐壇遣將兒,使了那個奴才去了。也不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兒,恐怕打動你展翅兒,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了小的。頭裡娘吩咐若是叫小的去,小的敢不去?來安下來,只說叫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小奴才敢吩咐你?俺每恁大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慣的你這奴才們有些摺兒也怎的?一來主子煙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勤出尖兒,外合里應,好懶食饞,背地瞞官作弊,乾的那繭兒我不知道哩!頭裡你家主子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著氈包,你還匹手奪過去了。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便送他,圖嘴吃去了,卻使別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了。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見他抱著氈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了他進來的。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閑著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土幻]過颺了。我使著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你個爛羊頭也不算。”吳大妗子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每取皮襖去。”又道:“姐姐,你吩咐他拿那裡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捎了我的披襖子來罷。人家當的,好也歹也,黃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也不長久,後還贖的去了。”月娘道:“這皮襖倒不是當的,是李智少十六兩銀子準折的。當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襖,與李嬌兒穿了。”因吩咐玳安:“皮襖在大櫥里,叫玉簫尋與你,就把大姐的皮襖也帶了來。”

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敬濟問道:“你到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又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大門首吃酒,傅伙計、雲主管都去了,還有應伯爵、謝希大、韓道國、賁四眾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們來了?”玳安道:“沒來,使小的取皮襖來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簫要皮襖。小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 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見賁四嫂說道:“大姑和三姑,怎的這半日酒也不上,菜兒也不揀一箸兒?嫌俺小家兒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怎的?”春梅道:“四嫂,俺每酒夠了。”賁四嫂道:“耶嚛!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又叫韓回子老婆:“你是我的切鄰,就如副東一樣,三姑、四姑跟前酒,你也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板著,象客一般?”又叫長姐:“篩酒來,斟與三姑吃,你四姑鐘兒淺斟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叫了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又恐怕爹那裡聽著。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小家兒人家的苦。”說著,琴童兒敲了敲門,眾人都不言語了。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了門,那琴童入來。玉簫便問:“娘來了?”那琴童看著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簫道:“怪雌牙的,誰與你雌牙?問著不言語。”琴童道:“娘每還在妗子家吃酒哩,見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了去哩。”玉簫道:“皮襖在描金箱子里不是,叫小玉拿與你。”琴童道:“小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簫道:“你信那小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三娘皮襖,問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繡春開裡間門拿與你。”

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小玉和玉樓房中小鸞,都包了皮襖交與他。正拿著往外走,遇見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麼?”玳安道:“你還說哩!為你來了,平白教大娘罵了我一頓好的。又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也。”玳安道:“你取了,還在這裡等著我,一答兒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緊,又惹的大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籠著爐臺烤火,口中嗑瓜子兒,見了玳安,問道:“你也來了?”玳安道:“你又說哩,受了一肚子氣在這裡。娘說我遣將兒。因為五娘沒皮襖,又教我來,說大櫥里有李三準折的一領皮襖,教拿去哩。”小玉道:“玉簫拿了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兒,烤烤火兒著。”那小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肩相挨著向火。小玉道:“壺裡有酒,篩盞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小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屜,拿了一碟子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著咂舌親嘴。

正吃著酒,只見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了一盞子,便使他:“叫玉簫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抱氈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叫玉簫。玉簫罵道:“賊囚根子,又來做甚麼?”又不來。遞與鑰匙,教小玉開門。那小玉開了裡間房門,取了一把鑰匙,通了半日,白通不開。琴童兒又往賁四家問去。那玉簫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櫥里鑰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罵道:“那淫婦丁子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及開了,櫥里又沒皮襖。琴童兒來回走的抱怨道:“就死也死三日三夜,又撞著恁瘟死鬼小奶奶兒們,把人魂也走出了。”向玳安道:“你說此回去,又惹的娘罵。不說屋裡,只怪俺們。”走去又對玉簫說:“裡間娘櫥里尋,沒有皮襖。”玉簫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記,在外間大櫥里。”到後邊,又被小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漢子搗昏了,皮襖在這裡,卻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皮襖包了,連大姐皮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

兩個拿到吳大妗子家,月娘又罵道:“賊奴才,你說同了都不來罷了。”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了,等著姐又尋這件青鑲皮襖。”於是打開取出來。吳大妗子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也罷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了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就好了。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披在身上做甚麼!”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人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上念佛。”於是替他穿上。見寬寬大大,金蓮才不言語。

當下月娘與玉樓、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與了鬱大姐一包二錢銀子。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妗子、列位娘,磕了頭罷。”當下吳大妗子與了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拿出一兩銀子與他,磕頭謝了。吳大妗子同二妗子、鄭三姐都還要送月娘眾人,因見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上都是水珠兒,只怕濕了娘們的衣服,問妗子這裡討把傘打了家去。”吳二舅連忙取了傘來,琴童兒打著,頭裡兩個排軍打燈籠,引著一簇男女,走幾條小巷,到大街上。陳敬濟沿路放了許多花炮,因叫:“銀姐,你家不遠了,俺每送你到家。”月娘便問:“他家在那裡?”敬濟道:“這條衚衕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大門樓,就是他家。”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了娘每家去。”月娘道:“地下濕,銀姐家去罷,頭裡已是見過禮了。我還著小廝送你到家。”因叫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敬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也罷,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敬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了。

吳月娘眾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大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個小孩兒,哄你說耍子兒,你就信了。麗春院是那裡,你我送去?”金蓮道:“像人家漢子在院里嫖了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等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你尋他尋試試。倒沒的教人家漢子當粉頭拉了去,看你──”兩個口裡說著,看看走到東街上,將近喬大戶門首。只見喬大戶娘子和他外甥媳婦段大姐,在門首站立。遠遠見月娘一簇男女過來,就要拉請進去。月娘再三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了,不進去罷。”那喬大戶娘子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眾人拉進去了。客位內掛著燈,擺設酒果,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在門首與伯爵眾人飲酒將闌。伯爵與希大整吃了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見西門慶在椅子上打盹,趕眼錯把果碟兒都倒在袖子里,和韓道國就走了。只落下賁四,陪西門慶打發了樂工賞錢。吩咐小廝收家火,熄燈燭,歸後邊去了。只見平安走來,賁四家叫道:“你們還不起身,爹進去了。”玉簫聽見,和迎春、蘭香慌的辭也不辭,都一溜煙跑了。只落下春梅,拜謝了賁四嫂,才慢慢走回來。看見蘭香在後邊脫了鞋趕不上,因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鞋都跑脫了,穿不上,象甚腔兒!”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大師父見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處。玉簫進來,道了萬福,那小玉就說玉簫:“娘那裡使小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管兒,只教我拿。我又不知那根鑰匙開櫥門,及自開了又沒有,落後卻在外邊大櫥拒里尋出來。你放在裡頭,怎昏搶了不知道?姐姐每都吃勾來了罷,幾曾見長出塊兒來!”玉簫吃的臉紅紅的,道:“怪小淫婦兒,如何狗撾了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們使性兒!”小玉道: “我稀罕那淫婦請!”大師父在旁勸道:“姐姐每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著。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茶兒伺候。”正說著,只見琴童抱進氈包來。玉簫便問:“娘來了?”琴童道:“娘每來了,又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也將好起身。”兩個才不言語了。

不一時,月娘等從喬大戶娘子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子走出來廝見。陳敬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煙火來,在門首又看放了一回煙火,方纔進來,與李嬌兒、大師父道了萬福。雪娥走來,向月娘磕了頭,與玉樓等三人見了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纔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了。”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只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進來磕頭。李嬌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了四個去,坐了回兒就來了。”月娘聽了,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成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才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了,放出些小鬼來了。”大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小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的半邊兒,平白放出去做甚麼?與人家喂眼!”孟玉樓見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後金蓮見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大姐也走了。止落下大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了。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三個同送大師父家去。因在大門裡首站立,見一個鄉裡卜龜兒卦兒的老婆子,穿著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著褡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小廝叫進來,在二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每。”那老婆扒在地下磕了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大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的女命。”那老婆道:“若是大龍,四十二歲,小龍兒三十歲。”月娘道:“是三十歲了,八月十五日子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住了。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著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子在上面坐,其餘都是侍從人,也有坐的,也有立的,守著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大林木。為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看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足。正是:喜樂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鬧哄哄。別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老早在堂前轉了。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卻無心。和人說也有,笑也有,只是這疾厄宮上著刑星,常沾些啾唧。虧你這心好,濟過來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子沒有?” 婆子道:“休怪婆子說,兒女宮上有些不實,往後只好招個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見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著玉樓:“你也叫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三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二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子從新撇了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了。揭起第二張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也守著一庫金銀,左右侍從伏侍。婆子道:“這位奶奶是甲子年生。甲子乙醜海中金。命犯三刑六害,夫主克過方可。”玉樓道:“已克過了。”婆子道:“你為人溫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也不知,喜歡那個人也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了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纔為小廝討銀子和他亂了,這回說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子沒有?”婆子道:“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月娘道:“你卜卜這位奶奶。李大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婆子道:“若屬小羊的,今年念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子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了。揭起卦帖來,上面畫著一個娘子,三個官人:頭一個官人穿紅,第二個官人穿綠,第三個穿青。懷著個孩兒,守著一庫金銀財寶,旁邊立著個青臉獠牙紅髮的鬼。婆子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旁土。一生榮華富貴,吃也有,穿也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了轉了他的,他喜歡;不吃他,不轉他,到惱。只是吃了比肩不和的虧,凡事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盡好匹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了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子上也難為。”李瓶兒道:“今已是寄名做了道士。”婆子道:“既出了家,無妨了。又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不見哭聲才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子,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

剛打發卜龜卦婆子去了,只見潘金蓮和大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見,原來你每都往前頭來了。”月娘道:“俺們剛纔送大師父出來,卜了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也教他與你卜卜兒。”金蓮搖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前日道士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歸後邊去了。正是:

  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詩曰:

  懷璧身堪罪,償金跡未明。龍蛇一失路,虎豹屢相驚。

  暫遣虞羅急,終知漢法平。須憑魯連箭,為汝謝聊成。

話說江南揚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子,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事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娼妓出身,天秀用銀三百兩娶來家,納為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為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漢,故雲游在此,訪善紀錄。天秀問之,不吝,即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矣。”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餘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死氣,主不出此年當有大災。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敢不預先說知。今後隨有甚事,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而去。

那消半月,天秀偶游後園,見其家人苗青正與刁氏亭側私語,不意天秀卒至看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懼,轉央親鄰再三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揚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寄一封書來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游玩,二者為謀其前程。苗天秀得書大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吾心久欲游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書來相招,實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咐不可出門。此去京都甚遠,況你家私沉重,拋下幼女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為善。”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況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於我,切勿多言!”於是吩咐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箱金銀,載一船貨物,帶了個安童並苗青,上東京。囑咐妻妾守家,擇日起行。

正值秋末冬初之時,從揚州碼頭上船,行了數日,到徐州洪。但見一派水光,十分陰惡。但見: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也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事,不料搭的船隻卻是賊船。兩個艄子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名喚陳三,一個乃是翁八。常言道:不著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這般,與兩個艄子做一路,將家主害了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受的。”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里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盪里。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里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 “只因舍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麼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與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

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既發此言,一些半些恆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裡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鐘酒,與老婆坐了回,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

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也不題問這件事。這苗青就托經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又另加上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到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罈內,又宰一口豬。約掌燈以後,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家人,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已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捲棚內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裡?”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住。”西門慶吩咐後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並餘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

  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去了。單表次日,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並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進到廳上敘禮,請入捲棚里,寬了衣服,左右拿茶吃了。書童、玳安就安放桌席。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廝用方盒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先吃了飯,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鐘兒,銀台盤兒,慢慢斟勸。飲酒中間,西門慶方題起苗青的事來,道:“這廝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 於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屍首,歸結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這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番,何得見讓於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了幾杯酒,方纔告辭起身。西門慶隨即差玳安拿食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裡升廳,那提控、節級並緝捕、觀察,都被樂三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見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見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是誰推你在水中?”安童道:“某日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喊叫。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做了文書,並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

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衙門,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通判聽了,連夜修書,並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里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善惡從來報有因,吉凶禍福並肩行。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詞曰:

  碧桃花下,紫簫吹罷。驀然一點心驚,卻把那人牽掛,向東風淚灑。

  東風淚灑,不覺暗沾羅帕,恨如天大。那冤家既是無情去,回頭看怎麼!

話說安童領著書信,辭了黃通判,徑往山東大道而來。打聽巡按御史在東昌府住扎,姓曾,雙名孝序,乃都御史曾布之子,新中乙未科進士,極是個清廉正氣的官。這安童自思:“我若說下書的,門上人決不肯放。不如等放告牌出來,我跪門進去,連狀帶書呈上。老爹見了,必然有個決斷。”於是早把狀子寫下,揣在懷裡,在察院門首等候多時。只聽裡面打的雲板響,開了大門,曾御史坐廳。頭面牌出來,大書告親王、皇親、駙馬、勢豪之家;第二面牌出來,告都、布、按並軍衛有司官吏;第三面牌出來,才是百姓戶婚田土詞訟之事。這安童就隨狀牌進去,待把一應事情發放凈了,方走到丹墀上跪下。兩邊左右問是做甚麼的,這安童方纔把書雙手舉得高高的呈上。只聽公座上曾御史叫:“接上來!”慌的左右吏典下來把書接上去,安放於書案上。曾公拆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書曰:

  寓都下年教生黃端肅 書奉

  大柱史少亭曾年兄先生大人門下:違越光儀,倏忽一載。知己難逢,勝游易散。此心耿耿,常在左右。去秋忽報瑤章,開軸啟函,捧誦之間而神游恍惚,儼然長安對面時也。未幾,年兄省親南旋,復聞德音,知年兄按巡齊魯,不勝欣慰。叩賀,叩賀。惟年兄忠孝大節,風霜貞操,砥礪其心,耿耿在廊廟,歷歷在士論。今茲出巡,正當摘發官邪,以正風紀之日。區區愛念,尤所不能忘者矣。竊謂年兄平日抱可為之器,當有為之年,值聖明有道之世,老翁在家康健之時,當乘此大展才猷,以振揚法紀,勿使舞文之吏以撓其法,而姦頑之徒以逞其欺。胡乃如東平一府,而有撓大法如苗青者,抱大冤如苗天秀者乎?生不意聖明之世而有此魍魎。年兄巡歷此方,正當分理冤滯,振刷為之一清可也。去伴安童,持狀告訴,幸垂察,不宣。

                      仲春望後一日具

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捲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齎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谷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真個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集里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里。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餘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與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乾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表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鬏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裡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凈手去,看見隔壁月臺,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月臺。”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臺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凈,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臺,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乾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捲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伙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裡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悤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淫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悤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里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裡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裡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臺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捲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草,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捲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了回鞦韆。原來捲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臺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乾凈,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帘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髩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 “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乾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看看天色晚來,西門慶吩咐賁四,先把抬轎子的每人一碗酒、四個燒餅、一盤子熟肉,分散停當,然後,才把堂客轎子起身。官家起馬在後,來興兒與廚役慢慢的抬食盒煞後。玳安、來安、畫童、棋童兒跟月娘眾人轎子,琴童並四名排軍跟西門慶馬。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得緊緊的進城。月娘還不放心,又使回畫童兒來,叫他跟定著奶子轎子,恐怕進城人亂。

且說月娘轎子進了城,就與喬家那邊眾堂客轎子分路,來家先下轎進去,半日西門慶、陳敬濟才到家下馬。只見平安兒迎門就稟說:“今日掌刑夏老爹,親自下馬到廳,問了一遍去了。落後又差人問了兩遍。不知有甚勾當。”西門慶聽了,心中猶豫。到於廳上,只見書童兒在旁接衣服。西門慶因問:“今日你夏老爹來,留下甚麼話來?”書童道:“他也沒說出來,只問爹往那去了:‘使人請去,我有句要緊話兒說。’小的便道:‘今日都往墳上燒紙去了,至晚才來。’夏老爹說:‘我到午上還來。’落後又差人來問了兩遭,小的說:‘還未來哩!’”西門慶心下轉道:“卻是甚麼?”

正疑惑之間,只見平安來報:“夏老爹來了。”那時已有黃昏時分,只見夏提刑便衣坡巾,兩個伴當跟隨。下馬到於廳上敘禮,說道:“長官今日往寶莊去來?”西門慶道:“今日先塋祭掃,不知長官下降,失迎,恕罪,恕罪!”夏提刑道:“有一事敢來報與長官知道。”因說:“咱們往那邊客位內坐去罷。”西門慶令書童開卷棚門,請往那裡說話,左右都令下去。夏提刑道:“今朝縣中李大人到學生那裡,如此這般,說大巡新近有參本上東京,長官與學生俱在參例。學生令人抄了個底本在此,與長官看。”西門慶聽了,大驚失色,急接過邸報來燈下觀看,端的上面寫著甚言詞?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曾孝序一本,參劾貪肆不職武官,乞賜罷黜,以正法紀事:臣聞巡搜四方,省察風俗,乃天子巡狩之事也;彈壓官邪,振揚法紀,乃御史糾政之職也。昔《春秋》載天王巡狩,而萬邦懷保,民風協矣,王道彰矣,四民順矣,聖治明矣。臣自去年奉命巡按山東齊魯之邦,一年將滿,歷訪方面有司文武官員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循例甄別,為我皇上陳之!除參劾有司方面官員,另具疏上請。參照山東提刑所掌刑金吾衛正千戶夏延齡,[艹曰羽]茸之材,貪鄙之行,久於物議,有玷班行。昔者典牧皇畿,大肆科擾,被屬官陰發其私。今省理山東刑獄,復著狼貪,為同僚之箝制。縱子承恩冒籍武舉,倩人代考,而士風掃地矣。信家人夏壽監索班錢,被軍騰詈而政事不可知乎!接物則奴顏婢膝,時人有丫頭之稱;問事則依違兩可,群下有木偶之誚。理刑副千戶西門慶,本系市井棍徒,夤緣升職,濫冒武功,菽麥不知,一丁不識。縱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為之不清;攜樂婦而酣飲市樓,官箴為之有玷。至於包養韓氏之婦,恣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贓跡顯著。此二臣者,皆貪鄙不職,久乖清議,一刻不可居任者也。伏望聖明垂聽,敕下該部,再加詳查。如果臣言不謬,將延齡等亟賜罷斥,則官常有賴而俾聖德永光矣。

西門慶看了一遍,唬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夏提刑道:“長官,似此如何計較?”西門慶道:“常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裡去。”於是,夏提刑急急作辭,到家拿了二百兩銀子、兩把銀壺。西門慶這裡是金鑲玉寶石鬧妝一條、三百兩銀子。夏家差了家人夏壽,西門慶這裡是來保,將禮物打包端正,西門慶寫了一封書與翟管家,兩個早雇了頭口,星夜往東京幹事去了,不題。

且表官哥兒自從墳上來家,夜間只是驚哭,不肯吃奶。但吃下奶去就吐了。慌的李瓶兒走來告訴月娘,月娘道:“我那等說,還未到一周的孩子,且休帶他出城門去。濁漒貨他生死不依,只說:‘今日墳上祭祖為甚麼來?不教他娘兒兩個走走!’只象那裡攙了分兒一般,睜著眼和我兩個叫。如今卻怎麼好?”李瓶兒正沒法兒擺佈。況西門慶又因巡按參了,和夏提刑在前邊說話,往東京打點幹事,心上不遂,家中孩子又不好。月娘使小廝叫劉婆子來看,又請小兒科太醫,開門闔戶,亂了一夜。劉婆子看了說:“哥兒著了些驚氣入肚,又路上撞見五道將軍。不打緊,買些紙兒退送退送就好了。”又留了兩服硃砂丸藥兒,用薄荷燈心湯送下去,那孩兒方纔寧貼睡了一覺,不驚哭吐奶了。只是身上熱還未退,李瓶兒連忙拿出一兩銀子,教劉婆子備紙去。後又帶了他老公,還和一個師婆來,在捲棚內與哥兒燒紙跳神。那西門慶早五更打發來保、夏壽起身,就亂著和夏提刑往東平府胡知府那裡打聽提苗青消息去了。吳月娘聽見劉婆說孩子路上著了驚氣,甚是抱怨如意兒,說他:“不用心看孩兒,想必路上轎子里唬了他了。不然,怎的就不好起來?”如意兒道:“我在轎子里,將被兒包得緊緊的,又沒[石店]著他。娘叫畫童兒來跟著轎子,他還好好的,我按著他睡。只進城七八到家門首,我只覺他打了個冷戰,到家就不吃奶,哭起來了。”

按下這裡家中燒紙,與孩子下神。且說來保、夏壽一路攢行,只六日就趕到東京城內。到太師府內見了翟管家,將兩家禮物交割明白。翟謙看了西門慶書信,說道: “曾御史參本還未到哩,你且住兩日。如今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還未曾下來。待行下這個本去,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交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裡差人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交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於是把二人管待了酒飯,還歸到客店安歇,等聽消息。

一日蔡太師條陳本,聖旨準下來了。來保央府中門吏暗暗抄了個邸報,帶回家與西門慶瞧,不在話下。一日等的翟管家寫了回書,與了五兩盤纏,與夏壽取路回山東清河縣。來到家中,西門慶正在家耽心不下,那夏提刑一日一遍來問信。聽見來保二人到了,叫至後邊問他端的。來保對西門慶悉把上項事情訴說一遍,道:“翟爹看了爹的書,便說:‘此事不打緊,教你爹放心。見今巡按也滿了,另點新巡按下來了。況他的參本還未到,等他本上時,等我對老爺說了,隨他本上參的怎麼重,只批該部知道,老爺這裡再拿帖兒吩咐兵部餘尚書,只把他的本立了案不覆上去,隨他有撥天關本事也無妨。’”西門慶聽了,方纔心中放下。因問:“他的本怎還不到?”來保道:“俺們一去時,晝夜馬上行去,只五日就趕到京中,可知在他頭裡。俺每回來,見路上一簇響鈴驛馬,背著黃色袱,插著兩根雉尾、兩面牙旗,怕不就是巡按衙門進送實封才到了。”西門慶道:“得他的本上的遲,事情就停當了。我只怕去遲了。”來保道:“爹放心,管情沒事。小的不但幹了這件事,又打聽得兩樁好事來,報爹知道。”西門慶問道:“端的何事?”來保道:“太師老爺新近條陳了七件事,旨意已是準行。如今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準事例:在陝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立義倉,官糶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如今蔡狀元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離京,倒有好些利息。”西門慶聽言問道:“真個有此事?”來保道:“爹不信,小的抄了個邸報在此。”向書篋中取出來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敬濟來念與他聽。陳敬濟念到中間,只要結住了,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的。旋叫了書童兒來念。那書童倒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端的上面奏著那七件事?

  崇政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魯國公蔡京一本,為陳愚見,竭愚衷,收人才,臻實效,足財用,便民情,以隆聖治事:

  第一曰罷科舉,取士悉由學校升貢。竊謂教化凌夷,風俗頹敗,皆由取士不得真才,而教化無以仰賴。《書》曰:“天生斯民,作之君,作之師。”漢舉孝廉,唐興學校,我國家始制考貢之法,各執偏陋,以致此輩無真才,而民之司牧何以賴焉?今皇上寤寐求才,宵旰圖治。治在於養賢,養賢莫如學校。今後取士,悉遵古由學校升貢。其州縣發解禮闈,一切罷之。每歲考試上舍則差知貢舉,亦如禮闈之式。仍立八行取士之科。八行者,謂孝、友、睦、姻、任、恤、忠、和也。士有此者,即免試,率相補太學上舍。

  二曰罷講議財利司。竊惟國初定製,都堂置講議財利司。蓋謂人君節浮費,惜民財也。今陛下即位以來,不寶遠物,不勞逸民,躬行節儉以自奉。蓋天下亦無不可返之俗,亦無不可節之財。惟當事者以俗化為心,以禁令為信,不忽其初,不弛其後,治隆俗美,豐亨豫大,又何講議之為哉?悉罷。

  三曰更鹽鈔法。竊惟鹽鈔,乃國家之課以供邊備者也。今合無遵復祖宗之製鹽法者。詔雲中、陝西、山西三邊,上納糧草,關領舊鹽鈔,易東南淮浙新鹽鈔。每鈔折派三分,舊鈔搭派七分。今商人照所派產鹽之地下場支鹽。亦如茶法,赴官秤驗,納息請批引,限日行鹽之處販賣。如遇過限,並行拘收;別買新引增販者,俱屬私鹽。如此則國課日增,而邊儲不乏矣。

  四曰制錢法。竊謂錢貨,乃國家之血脈,貴乎流通而不可淹滯。如有厄阻淹滯不行者,則小民何以變通,而國課何以仰賴矣?自晉末鵝眼錢之後,至國初瑣屑不堪,甚至雜以鉛鐵夾錫。邊人販於虜,因而鑄兵器,為害不小,合無一切通行禁之也。以陛下新鑄大錢崇寧、大觀通寶,一以當十,庶小民通行,物價不致於踴貴矣。

  五曰行結糶俵糴之法。竊惟官糴之法,乃賑恤之義也。近年水旱相仍,民間就食,上始下賑恤之詔。近有戶部侍郎韓侶題覆欽依:將境內所屬州縣各立社會,行結糶俵糴之法。保之於黨,黨之於里,里之於鄉,倡之結也。每鄉編為三戶,按上上、中中、下下。上戶者納糧,中戶者減半,下戶者退派糧數關支,謂之俵糶。如此則斂散便民之法得以施行,而皇上可廣不費之仁矣。惟責守令核切舉行,其關係蓋匪細矣。

  六曰詔天下州郡納免夫錢。竊惟我國初寇亂未定,悉令天下軍徭丁壯集於京師,以供運饋,以壯國勢。今承平日久,民各安業,合頒詔行天下州郡,每歲上納免夫錢,每名折錢三十貫,解赴京師,以資邊餉之用。庶兩得其便,而民力少蘇矣。

  七曰置提舉御前人船所。竊惟陛下自即位以來,無聲色犬馬之奉。所尚花石,皆山林間物,乃人之所棄者。但有司奉行之過因而致擾,有傷聖治。陛下節其浮濫,仍請作御前提舉人船所。凡有用悉出內帑,差官取之,庶無擾於州郡。伏乞聖裁。

  奉旨曰:“卿言深切時艱,朕心嘉悅,足見忠猷,都依擬行。”該部知道。

西門慶聽了,又看了翟管家書信,已知禮物交得明白。蔡狀元見朝,又點了兩淮巡鹽,不日往此經過,心中不勝歡喜。一面打發夏壽回家:“報與你老爹知道。”一面賞了來保五兩銀子、兩瓶酒、一方肉,回房歇息,不在話下。正是:樹大招風風損樹,人為名高名喪身。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終須至,囊內無財莫論才。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鬥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舍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覆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纔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系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御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 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御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 “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捲,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盃、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覆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麽?”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里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纔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捲棚槅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乾瀆。” 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游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捲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 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 “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御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嚮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裡做甚麼?”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裡二娘上壽,沒有人看。”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竈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里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扎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系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了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里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游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扌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分鹿]聲應道: “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鬆林齊腰峰 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游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里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伙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伙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扌扉]扇子: “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餚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飠皆][飠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捲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釐,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卧,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釐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游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纔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遊蝴蝶巷

詞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話說那日李嬌兒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凈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兒,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進來與月娘眾人合掌問訊,慌的月娘眾人連忙行禮。見他鋪眉苫眼,拿班做勢,口裡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裡,月娘擺茶與他吃,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才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聽著他講道說話。只見書童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童道:“剛纔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裡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與蔡御史送行,門外寺裡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麼藥方,與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乾的甚麼營生!”那薛姑子聽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斷。倒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漢僧們那裡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吳大妗子聽了,道:“象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穀,你春天不種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說道:“頭裡韓大嬸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裡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來請,正中下懷,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壇酒去。於是逕走到金蓮房裡取了淫器包兒,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徑往王六兒家來。下馬到裡面,就吩咐:“留琴童兒伺候,玳安回了馬家去。等家裡問,就說我在獅子街房子里算帳哩。”玳安應諾,騎馬回家去了。王六兒出來與西門慶磕了頭,在旁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才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兒,遞與他道:“今日與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兒,說道:“到好樣兒。”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又遞與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稱五分,交小廝有南燒酒買一瓶來我吃。”王六兒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兒拿瓶買去。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裡坐的。親自頓好茶與西門慶吃,又放小桌兒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題。

單表玳安回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覺直睡到掌燈時便才醒了。揉揉眼兒,見天晚了,走到後邊要燈籠接爹去,只顧立著。月娘因問他:“頭裡你爹打發和尚去了,也不進來換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誰家吃酒?”玳安道:“爹沒往人家去,在獅子街房裡算帳哩。”月娘道:“算帳?沒的算恁一日!”玳安道: “算了帳,爹自家吃酒哩。”月娘道:“又沒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見的就是兩樣話。頭裡韓道國的小廝來尋你做甚麼?”玳安道:“他來問韓大叔幾時來。”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又不知弄甚麼鬼!”玳安不敢多言。月娘交小玉拿了燈籠與他,吩咐:“你說家中你二娘等著上壽哩。”

玳安應諾,走到前邊鋪子里,只見書童兒和傅伙計坐著,水柜上放著一瓶酒、幾個碗碟、一盤牛肚子,平安兒從外拿了兩瓶鮓來,正飲酒。玳安看見,把燈籠掠下,說道:“好呀!我趕著了。”因向書童兒戲道:“好淫婦,我那裡沒尋你,你原來躲在這裡吃酒兒。”書童道:“你尋我做甚麼?想是要與我做半日孫子兒!”玳安罵道:“秫秫小廝,你也回嘴!我尋你,要[入日]你的屁股。”於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親嘴。那書童用手推開,說道:“怪行貨子,我不好罵出來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傅伙計見他帽子在地下,說道:“新一盞燈帽兒。”交平安兒:“你替他拾起來,只怕[足麗]了。”被書童拿過,往炕上只一摔,把臉通紅了。玳安道:“好淫婦,我逗你逗兒,你就惱了?”不由分說,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儘力往他口裡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傅伙計恐怕濕了帳簿,連忙取手巾來抹了,說道:“管情住回兩個頑惱了。”玳安道:“好淫婦,你今日討了誰口裡話,這等扭手扭腳?”書童把頭髮都揉亂了,說道: “耍便耍,笑便笑,臢剌剌的[屍從]水子吐了人恁一口!”玳安道:“賊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屍從]?你從前已後把[屍從]不知吃了多少!”平安篩了一甌子酒遞與玳安,說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罷,有話回來和他說。”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來,和他答話。我不把秫秫小廝不擺佈的見神見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養的,我只一味乾粘。”

於是吃了酒,門班房內叫了個小伴當拿著燈籠,他便騎著馬,到了王六兒家。叫開門,問琴童兒:“爹在那裡?”琴童道:“爹在屋裡睡哩。”於是關上門,兩個走到後邊廚下。老馮便道:“安官兒,你韓大嬸只顧等你不見來,替你留下分兒了。”就向廚櫃里拿了一盤驢肉、一碟臘燒雞、兩碗壽麵、一素子酒。玳安吃了一回,又讓琴童道:“你過來,這酒我吃不了,咱兩個噤了罷。”琴童道:“留與你的,你自吃罷。”玳安道:“我剛纔吃了甌子來了。”於是二人吃畢,玳安便叫道: “馮奶奶,我有句話兒說,你休惱我。想著你老人家在六娘那裡,替俺六娘當家,如今在韓大嬸這裡,又與韓大嬸當家。到家看我對六娘說也不說!”那老馮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說道:“怪倒路死猴兒!休要是言不是語到家裡說出來,就交他惱我一生,我也不敢見他去。”

這裡玳安兒和老馮說話,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聽覷。原來西門慶用燒酒把胡僧藥吃了一粒下去,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打開淫器包兒,先把銀托束其根下,龜頭上使了硫黃圈子,又把胡僧與他的粉紅膏子藥兒,盛在個小銀盒兒內,捏了有一釐半兒,安放在馬眼內。登時藥性發作,那話暴怒起來,露棱跳腦,凹眼圓睜,橫筋皆見,色若紫肝,約有六七寸長,比尋常分外粗大。西門慶心中暗喜:果然此藥有些意思。婦人脫得光赤條條,坐在他懷裡,一面用手籠攥。說道:“怪道你要燒酒吃,原來乾這營生!”因問:“你是那裡討來的藥?”西門慶把胡僧與他的藥告訴一遍。先令婦人仰卧床上,背靠雙枕,手拿那話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方纔進入些須。婦人淫津流溢,少頃滑落,已而僅沒龜棱。西門慶酒興發作,淺抽深送,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則淫心如醉,酥癱於枕上,口內呻吟不止。口口聲聲只叫:“大雞巴]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又道:“我央及你,好歹留些功夫在後邊耍耍。”西門慶於是把老婆倒蹶在床上,那話頂入戶中,扶其股而極力[扌扉]磞,[扌扉]磞的連聲響亮。老婆道:“達達,你好生[扌扉]打著淫婦,休要住了。再不,你自家拿過燈來照著頑耍。”西門慶於是移燈近前,令婦人在下直舒雙足,他便騎在上面,兜其股蹲踞而提之;老婆在下一手揉著花心,扳其股而就之,顫聲不已。西門慶因對老婆說:“等你家的來,我打發他和來保、崔本揚州支鹽去。支出鹽來賣了,就交他往湖州織了絲綢來,好不好?”老婆道:“好達達,隨你交他那裡,只顧去,留著王八在家裡做甚麼?”因問:“鋪子卻交誰管?”西門慶道:“我交賁四且替他賣著。”王六兒道:“也罷,且交賁四看著罷。”

這裡二人行房,不想都被琴童兒窗外聽了。玳安從後邊來,見他聽覷,向身上拍了一下,說道:“平白聽他怎的?趁他未起來,咱們去來。”琴童跟他到外邊。玳安道:“這後面小衚衕子里,新來了兩個小丫頭子。我頭裡騎馬打這裡過,看見在魯長腿屋裡。一個叫金兒,一個叫賽兒,都不上十七八歲。交小伴當在這裡看著,咱們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當:“你在此聽著門,俺們凈凈手去。等裡邊尋,你往小衚衕口兒上來叫俺們。”吩咐了,兩個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內。原來這條巷喚做蝴蝶巷,裡邊有十數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玳安已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才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拿黃桿大等子稱銀子,見兩個凶神也似撞進來,連忙把裡間屋裡燈一口悄滅。王八認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門老爹家管家,便讓坐。玳安道:“叫出他姐兒兩個,唱個曲兒俺們聽就去。”王八道:“管家,你來的遲了一步兒,兩個剛纔都有人了。”玳安不由分說,兩步就撞進裡面。只見燈也不點,月影中,看見炕上有兩個戴白氈帽的酒太公──一個炕上睡下,那一個才脫裹腳,便問道:“是甚麼人進屋裡來?”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颼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聲:“阿嚛!”裹腳襪子也穿不上,往外飛跑。那一個在炕上爬起來,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燈來,罵道:“賊野蠻流民,他倒問我是那裡人!剛纔把毛搞凈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門裡去,交他且試試新夾棍著!”魯長腿向前掌上燈,拜了又拜,說:“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見識。”因令:“金兒、賽兒出來,唱與二位叔叔聽。”只見兩個都是一窩絲盤髻,穿著洗白衫兒,紅綠羅裙兒,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來,夜晚了,沒曾做得準備。”一面放了四碟乾菜,其餘幾碟都是鴨蛋、蝦米、熟鮓、鹹魚、豬頭肉、乾板腸兒之類。玳安便摟著賽兒,琴童便擁著金兒。玳安看見賽兒帶著銀紅紗香袋兒,就拿袖中汗巾兒,兩個換了。少頃篩酒上來,賽兒拿鐘兒斟酒,遞與玳安。先是金兒取過琵琶來,奉酒與琴童,唱個《山坡羊》道:

  煙花寨,委實的難過。白不得清涼到坐。逐日家迎賓待客,一家兒吃穿全靠著奴身一個。到晚來印子房錢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門前站到那更深兒夜晚,到晚來有那個問聲我那飽餓?煙花寨再住上五載三年來,奴活命的少來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淚如梭。有鐵樹上開花,那是我收圓結果。”

金兒唱畢,賽兒又斟一杯酒遞與玳安兒,接過琵琶來才待要唱,忽見小伴當來叫,二人連忙起身。玳安向賽兒說:“俺們改日再來望你。”說畢出門,來到王六兒家。西門慶才起來,老婆陪著吃酒哩。兩個進入廚房內,問老馮:“爹尋我每來?”老馮道:“你爹沒尋,只問馬來了,我回說來了。再沒言語。”兩個坐在廚下問老馮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甌子茶,交小伴當點上燈籠牽出馬去。西門慶臨起身,老婆道:“爹,好暖酒兒,你再吃上一鐘兒。你到家莫不又吃酒?”西門慶道:“到家不吃了。”於是拿起酒來又吃了一鐘。老婆便道:“你這一去,幾時來走走?”西門慶道:“等打發了他每起身,我才來哩。”說畢,丫頭點茶來漱了口。王六兒送到門首,西門慶方上馬歸家。

卻表金蓮同眾人在月娘房內,聽薛姑子徒弟──兩個小姑子唱佛曲兒。忽想起頭裡月娘罵玳安:“說兩樣話,……不知弄的甚麼鬼!”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兒,又沒了。叫春梅問,春梅說:“頭裡爹進屋裡來,向床背閣抽屜內翻了一回去了。誰知道那包子放在那裡。”金蓮道:“他多咱進來,我怎就不知道?”春梅道: “娘正往後邊瞧薛姑子去了。爹戴著小帽兒進屋裡來,我問著,他又不言語。”金蓮道:“一定拿了這行貨,往院中那淫婦家去了。等他來家,我好生問他!”因又往後邊去了。不想西門慶來家,見夜深,也沒往後邊去,琴童打著燈籠,送到花園角門首,就往李瓶兒屋裡去了。琴童兒把燈一交送到後邊,小玉收了。月娘看見,便問道:“你爹來了?”琴童道:“爹來了,往前邊六娘房裡去了。”月娘道:“你看是有個槽道的?這裡人等著,就不進來了。”李瓶兒慌的走到前邊,對面門慶說道:“他二娘在後邊等著你上壽,你怎的平白進我這屋裡來了?”西門慶笑道:“我醉了,明日罷。”李瓶兒道:“就是你醉了,到後邊也接個鐘兒。你不去,惹他二娘不惱麽!”一力攛掇西門慶進後邊來。李嬌兒遞了酒,月娘問道:“你今日獨自一個,在那邊房子里坐到這早晚?”西門慶道:“我和應二哥吃酒來。”月娘道,“可又來。我說沒個人兒,自家怎麼吃!”說過就罷了。

西門慶坐不移時,提起腳兒還踅到李瓶兒房裡來。原來是王六兒那裡,因吃了胡僧藥,被藥性把住了,與老婆弄聳了一日,恰好沒曾丟身子。那話越發堅硬,形如鐵杵。進房交迎春脫了衣裳,就要和李瓶兒睡。李瓶兒只說他不來,和官哥在床上已睡下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便道:“你在後邊睡罷了,又來做甚麼?孩子才睡的甜甜兒的。我這裡不奈煩,又身上來了,不方便。你往別人屋裡睡去不是,只來這裡纏!”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說道:“這奴才,你達心裡要和你睡睡兒。”因把那話露出來與李瓶兒瞧,唬的李瓶兒要不的。說道:“耶嚛!你怎麼弄的他這等大?”西門慶笑著告他說吃了胡僧藥一節:“你若不和我睡,我就急死了。”李瓶兒道:“可怎麼樣的?身上才來了兩日,還沒去,亦發等去了,我和你睡罷。你今日且往他五娘屋裡歇一夜兒,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我今日不知怎的,一心只要和你睡。我如今拉個雞兒央及你央及兒,再不你交丫頭掇些水來洗洗,和我睡睡也罷。”李瓶兒道:“我到好笑起來──你今日那裡吃的恁醉醉兒的,來家歪斯纏我?就是洗了也不乾凈。一個老婆的月經沾污在男子漢身上臢剌剌的,也晦氣。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尋我?”於是吃逼勒不過,交迎春掇了水,下來澡牝乾凈,方上床與西門慶交會。可霎作怪,李瓶兒慢慢拍哄的官哥兒睡下,只剛爬過這頭來,那孩子就醒了。一連醒了三次。李瓶兒交迎春拿博浪鼓兒哄著他,抱與奶子那邊屋裡去了,這裡二人方纔自在頑耍。西門慶坐在帳子里,李瓶兒便馬爬在他身上,西門慶倒插那話入牝中。已而燈下窺見他雪白的屁股兒,用手抱著,且細觀其出入。那話已被吞進小截,興不可遏。李瓶兒怕帶出血來,不住取巾帕抹之。西門慶抽拽了一個時辰,兩手抱定他屁股,只顧揉搓,那話盡入至根,不容毛髮,臍下毳毛皆刺其股,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瓶兒道:“達達,慢著些,頂的奴裡邊好不疼!”西門慶道:“你既害疼,我丟了罷。”於是向桌上取過冷茶來呷了一口,登時精來,一泄如註。正是:四體無非暢美,一團都是陽春。西門慶方知胡僧有如此之妙藥。睡下時已三更天氣。

且說潘金蓮見西門慶在李瓶兒屋裡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兒和他頑耍,更不體察外邊勾當。是夜暗咬銀牙,關門睡了。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王姑子把整治的頭男衣胞並薛姑子的藥,悄悄遞與月娘。薛姑子叫月娘:“揀個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與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氣。不可交一人知道。”月娘連忙將藥收了,拜謝了兩個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著,你就不來了。”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說的好,這件物兒好不難尋!虧了薛師父。──也是個人家媳婦兒養頭次娃兒,可可薛爺在那裡,悄悄與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礬水打磨乾凈,兩盒鴛鴦新瓦,泡煉如法,用重羅篩過,攪在符藥一處才拿來了。”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爺和王師父。”於是每人拿出二兩銀子來相謝。說道:“明日若坐了胎氣,還與薛爺一匹黃褐緞子做袈裟穿。”那薛姑子合掌道了問訊:“多承菩薩好心!”常言:十日賣一擔針賣不得,一日賣三擔甲倒賣了。正是:

  若教此輩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幸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何時借得東風便,颳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裡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裡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甚麼。小廝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裡去了。’ 我便說:‘你二娘這裡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裡看人去?乾凈是個綿里針、肉里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麼舌兒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裡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裡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麽,看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裡,歹的也放在心裡。”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麼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著孩兒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裡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裡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裡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著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裡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 “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只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才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回,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 “你心裡怎麼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裡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痴,惺惺伶俐沒便宜。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才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著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麼,琴童道:“是三萬鹽引。韓伙計和崔本才從關上掛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裡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裡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甚麼!”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弔在地藏庵兒里和一個小伙偷姦,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裡,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裡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麼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纔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裡出五百兩,我這裡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捲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

只見應伯爵走到捲棚里,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麼?”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只在這個月里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抬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借了五百兩在裡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裡借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裡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著,只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麽?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甚麼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緻,上畫兒只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裡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閑三四個摽著在院里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家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家裡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閑都從李桂兒家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里都摽著他走,這裡誰人家這銀子,那裡誰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只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吩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後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麼樣兒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兒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俺每又不認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家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著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里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跟著,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鐘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他便往爹這裡來了。交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伙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裡有個人牙兒!才使來保兒來這裡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媽唬的魂都沒了,只要尋死。今日縣裡皂隸,又拿著票喝羅了一清早起去了。如今坐名兒只要我往東京回話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麼樣兒的?娘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家使錢,他便該當。俺家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里生一個天皰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 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拿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里躲著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裡住兩日。我就差人往縣裡替你說去。”就叫書童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裡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裡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童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不一時,拿了李知縣回貼兒來。書童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拿人,縣裡只拘的人到。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裡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說去。’”西門慶聽了,只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交他隨後邊趕了去罷。你看唬的他那腔兒。”那桂姐連忙與月娘、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里說說。”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童兒寫就一封書,致謝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拿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做盤纏,說道:“回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了桂姐,教月娘另拿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裡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纔收了,向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累保哥,好歹明早起身罷,只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

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家。王六兒正在屋裡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裡坐。他不在家,往裁縫那裡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裡。”來保道:“我來說聲,我明日還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家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里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纔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明早就起身了。且教韓伙計和崔大官兒先去,我回來就趕了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麼?”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里,愁沒衣裳穿!”正說著,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裡尋你每?”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每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里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裡尋俺每就是了。”來保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里,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道:“沒甚麼,只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將手帕包袱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家還要收拾褡褳,明日早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門怪人家!伙計家,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鐘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只象沒事的人兒一般。”於是拿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旁邊,三人坐定吃酒。來保吃了幾鐘,說道:“我家去罷。晚了,只怕家裡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鋪子里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裡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伙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只吃這一鐘,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著些。”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裡,教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家無常禮。”拿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同乾,方纔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累保叔,好歹到府里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兩口兒齊送出門來。

不說來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單表這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衛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準旨意,限六月工完,升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借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只顧拿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同進後邊,見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拿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又吃了茶。因後邊有堂客,就出來了。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正飲酒中間,只見陳敬濟走來,與吳大舅作了揖,就回說:“門外徐四家,稟上爹,還要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胡說!我這裡等銀子使,照舊還去罵那狗弟子孩兒。”敬濟應諾。吳大舅就讓他打橫坐下,陪著吃酒不題。

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裡吃酒。先是鬱大姐數了一回“張生游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旁斟酒遞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轉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潘金蓮又大箸子夾塊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鬱大姐琵琶來,等我唱個曲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裡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回不焦了。”孟玉樓笑道: “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兒快。頭裡一來時,把眉頭忔[忄芻]著,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回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回。

正唱著,只見琴童兒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每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往五娘房裡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兒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就說道:“他往你屋裡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家是的。” 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里硬著,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

來到房裡,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衣裳,在床上帳子里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每在後邊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幾鐘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里,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走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真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努了個嘴與春梅,那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裡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裡面,洗了牝。就燈下摘了頭,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拿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脂胭,口中噙著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去。這婦人便將燈臺挪近旁邊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褲,露出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著兩個托子,一霎弄的大大的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攥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便昵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味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回剩了些殘軍敗將,才來我這屋裡來了。俺每是雌剩雞巴[入日]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裡,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裡去了。原來晚夕和他乾這個營生,他還對著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乾凈是個沒輓回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才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麼行貨子,我禁的過他!”於是把身子斜軃在衽席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鳴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著,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擂晃,百般摶弄,那話越發堅硬[扌造]掘起來。

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裡吞放,燈下一往一來。不想旁邊蹲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拿的灑金老鴉扇兒,只顧引逗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儘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帳子外去了。昵向西門慶道: “怪發訕的冤家!緊著這扎扎的不得人意,又引逗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的?好不好我就不乾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不叫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裡盡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麼行貨子,咂了這一日,益發咂的沒些事兒。”西門慶於是向汗巾上小銀盒兒里,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卧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扌扉]著,你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棱。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裡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向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裡頭只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回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死在你手裡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拿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回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回來怎了?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 “怪不的應花子的老婆挨慣了驢的行貨。硶說嘴的賊,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

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麵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提夠良久,又掉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手舉其股,沒棱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急,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裡,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入日]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定,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倦。西門慶只是佯佯不採,暗想胡僧藥神通。看看窗外雞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等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里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抓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夠,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稍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昨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提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裡來的?”那人即便下馬作揖,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裡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拿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綢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吩咐:“包五錢銀子,拿回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鷳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芳譽,學生遲拜。”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施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履泰定而發天光’之意。”黃主事道: “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峰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價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起身府上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太府那裡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敢不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從者。”於是先打發轎上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美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鐘,每人只奉了三杯,連桌兒抬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傾,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安主事因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東,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冠帶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催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方纔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說畢,讓至大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話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岩,見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舉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彈唱飲酒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才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髮來侵;賀者才聞,而弔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迴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喂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兒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家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兒,那裡得來?急的只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伙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柜上彌封停當,叫傅伙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間,只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扌扉]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擺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纔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乾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甚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甚麼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麼?”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里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麼?剛纔教玳安甚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夥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纔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麼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 “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嚛,耶嚛!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裡頭了。”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 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鬥。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與李瓶兒才回房去了。

敬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回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裡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詩曰:

  春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舊枕,相將游戲繞池台。   坐時衣帶縈纖草,行處裙裾掃落梅。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鬥管弦來。

話說那日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吃酒,見宋巡按送禮,他心中十分歡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攔門勸酒,吃至三更天氣才放回家。潘金蓮又早向燈下除去冠兒,設放衾枕,薰香澡牝等候。西門慶進門,接著,見他酒帶半酣,連忙替他脫衣裳。春梅點茶吃了,打發上床歇息。見婦人脫得光赤條身子,坐在床沿,低垂著頭,將那白生生腿兒橫抱膝上纏腳,換了雙大紅平底睡鞋兒。西門慶一見,淫心輒起,麈柄挺然而興。因問婦人要淫器包兒,婦人忙向褥子底下摸出來遞與他。西門慶把兩個托子都帶上,一手摟過婦人在懷裡,因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幹個‘後庭花兒’,你肯不肯?”那婦人瞅了一眼,說道:“好個沒廉恥冤家,你成日和書童兒小廝乾的不值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幹去不是!”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罷麽!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廝做甚麼?你不知你達心裡好的是這樁兒,管情放到裡頭去就過了。”婦人被他再三纏不不過,說道:“奴只怕挨不得你這大行貨。你把頭子上圈去了,我和你耍一遭試試。”西門慶真個除去硫磺圈,根下只束著銀托子,令婦人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將唾津塗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晌僅沒其棱。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汗巾子難捱,叫道:“達達慢著些。這個比不的前頭,撐得裡頭熱炙火燎的疼起來。”這西門慶叫道:“好心肝,你叫著達達,不妨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與你穿。”婦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挑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裡邊買的。他每都有,只我沒這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罷了。”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一壁說著,在上頗作抽拽,只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不已。婦人迴首流眸叫道:“好達達,這裡緊著人疼的要不的,如何只顧這般動作起來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丟了罷!”這西門慶不聽,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勢。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兒,小淫婦兒,你好生浪浪的叫著達達,哄出你達達[屍從]兒出來罷。”那婦人真個在下星眼朦朧,鶯聲款掉,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艷聲柔語,百般難述。良久,西門慶覺精來,兩手扳其股,極力而[扌扉]之,扣股之聲響之不絕。那婦人在下邊呻吟成一塊,不能禁止。臨過之時,西門慶把婦人屁股只一扳,麈柄盡沒至根,直抵於深異處,其美不可當。於是怡然感之,一泄如註。婦人承受其精,二體偎貼。良久拽出麈柄,但見猩紅染莖,蛙口流涎,婦人以帕抹之,方纔就寢。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西門慶早晨到衙門中回來,有安主事、黃主事那裡差人來下請書,二十二日在磚廠劉太監莊上設席,請早去。西門慶打發來人去了,從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兒扒倒地下磕頭。西門慶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篦篦頭哩。”於是走到翡翠軒小捲棚內,坐在一張涼椅兒上,除了巾幘,打開頭髮。小周兒鋪下梳篦家活,與他篦頭櫛發。觀其泥垢,辨其風雪,跪下討賞錢,說:“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發上氣色甚旺。”西門慶大喜。篦了頭,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滾身上一弄兒家活,到處與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賞了他五錢銀子,教他吃了飯,伺候著哥兒剃頭。西門慶就在書房內,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著了。

那日楊姑娘起身,王姑子與薛姑子要家去。吳月娘將他原來的盒子都裝了些蒸酥茶食,打發起身。兩個姑子,每人都是五錢銀子,兩個小姑子,與了他兩匹小布兒,管待出門。薛姑子又囑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藥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爺,你這一去,八月里到我生日,好來走走,我這裡盼你哩。”薛姑子合掌問訊道:“打攪。菩薩這裡,我到那日一定來。”於是作辭。月娘眾人都送到大門首。月娘與大妗子回後邊去了。只有玉樓、金蓮、瓶兒、西門大姐、李桂姐抱著官哥兒,來到花園裡游玩。李瓶兒道:“桂姐,你遞過來,等我抱罷。”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裡要抱抱哥子。”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裡瞧瞧哩。”到花園內,金蓮見紫薇花開得爛熳,摘了兩朵與桂姐戴。於是順著松牆兒到翡翠軒,見裡面擺設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倒在床上,睡思正濃。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潘金蓮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兒,玉樓和李瓶兒都坐在椅兒上,西門慶忽翻過身來,看剛見眾婦人都在屋裡,便道:“你每來做甚麼?”金蓮道:“桂姐要看看你的書房,俺每引他來瞧瞧。”那西門慶見他抱著官哥兒,又引逗了一回。忽見畫童來說:“應二爹來了。”眾婦人都亂走不迭,往李瓶兒那邊去了。應伯爵走到松牆邊,看見桂姐抱著官哥兒,便道:“好呀!李桂姐在這裡。”故意問道:“你幾時來?”那桂姐走了,說道:“罷麽,怪花子!又不關你事,問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婦兒,不關我事也罷,你且與我個嘴著。”於是摟過來就要親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罵道:“賊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門慶走出來看見,說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兒!”因教書童:“你抱哥兒送與你六娘去。”那書童連忙接過來。奶子如意兒正在松牆拐角邊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兩個站著說話,問:“你的事怎樣了?”桂姐道:“多虧爹這裡可憐見,差保哥替我往東京說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罷了。如此你放心些。”說畢,桂姐就往後邊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你過來,我還和你說話。”桂姐道:“我走走就來。”於是也往李瓶兒這邊來了。

伯爵與西門慶才唱喏坐的。西門慶道:“昨日我在夏龍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長那裡差人送禮,送了一口鮮豬。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廚子來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你休去,如今請謝子純來,咱每打雙陸,同享了罷。”一面使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你說應二爹在這裡。”琴童兒應諾去了。伯爵因問:“徐家銀子討來了不曾?”西門慶道:“賊沒行止的狗骨禿,明日才先與二百五十兩。你教他兩個後日來,少的,我家裡湊與他罷。”伯爵道:“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買些鮮物兒來孝順你。”西門慶道:“倒不消教他費心。”說了一回,西門慶問道:“老孫、祝麻子兩個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自從李桂兒家拿出來,在縣裡監了一夜,第二日,三個一條鐵索,都解上東京去了。到那裡,沒個清潔來家的!你只說成日圖飲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兒!似這等苦兒,也是他受。路上這等大熱天,著鐵索扛著,又沒盤纏,有甚麼要緊。”西門慶笑道:“怪狗才,充軍擺戰的不過!誰教他成日跟著王家小廝只胡撞來!他尋的苦兒他受。”伯爵道:“哥說的有理。蒼蠅不鑽沒縫的雞蛋,他怎的不尋我和謝子純?清的只是清,渾的只是渾。”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唱畢喏坐下,只顧扇扇子。西門慶問道:“你怎的走恁一臉汗?”希大道:“哥別題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氣。大清早晨,老孫媽媽子走到我那裡,說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婦!你家漢子成日摽著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撾了銀子錢家去,你過陰去來?誰不知道!你討保頭錢,分與那個一分兒使也怎的?交我扛了兩句走出來。不想哥這裡呼喚。”伯爵道:“我剛纔和哥不說,新酒放在兩下里,清自清,渾自渾。當初咱每怎麼說來?我說跟著王家小廝,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這網裡,怨悵不的人!”西門慶道:“王家那小廝,有甚大氣概?腦子還未變全,養老婆!還不夠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罷了!”伯爵道:“他曾見過甚麼大頭面目,比哥那咱的勾當,題起來把他唬殺罷了。”說畢,小廝拿茶上來吃了。西門慶道:“你兩個打雙陸。後邊做著水面,等我叫小廝拿來咱每吃。”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兒。畫童兒用方盒拿上四個小菜兒,又是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滷,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箸。擺放停當,三人坐下,然後拿上三碗面來,各人自取澆滷,傾上蒜醋。那應伯爵與謝希大拿起箸來,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兒,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面是那位姐兒下的?又好吃又爽口。”謝希大道:“本等滷打的停當,我只是剛纔吃了飯了,不然我還禁一碗。”兩個吃的熱上來,把衣服脫了。見琴童兒收家活,便道:“大官兒,到後邊取些水來,俺每漱漱口。”謝希大道:“溫茶兒又好,熱的燙的死蒜臭。”少頃,畫童兒拿茶至。三人吃了茶,出來外邊松牆外各花台邊走了一道。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兒掇進來與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那裡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一手撾了好幾個,遞了兩個與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是甚麼東西兒哩。”西門慶道:“怪狗才,還沒供養佛,就先撾了吃?”伯爵道:“甚麼沒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西門慶吩咐:“交到後邊收了。問你三娘討三錢銀子賞他。”伯爵問: “是李錦送來,是黃寧兒?”平安道:“是黃寧兒。”伯爵道:“今日造化了這狗骨禿了,又賞他三錢銀子。”這裡西門慶看著他兩個打雙陸不題。

且說月娘和桂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在後邊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兒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兒道:“小周兒,你來的好。且進來與小大官兒剃剃頭,他頭髮都長長了。”小周兒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纔老爹吩咐,交小的進來與哥兒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拿歷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與孩子剃頭?”金蓮便交小玉取了歷頭來,揭開看了一回,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官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叫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旁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髮,才剃得幾刀,這官哥兒呱的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趕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氣憋下去,不做聲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兒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兒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沒腳的跑。月娘道:“我說這孩予有些不長俊,護頭。自家替他剪剪罷。平白教進來剃,剃的好麽!”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氣,才放出聲來。李瓶兒方纔放心,只顧拍哄他,說道:“好小周兒,恁大膽!平白進來把哥哥頭來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負我的哥哥。還不拿回來,等我打與哥哥出氣。”於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長俊的小花子兒,剃頭耍了你了,這等哭?剩下這些,到明日做剪毛賊。”引逗了一回,李瓶兒交與奶子。月娘吩咐:“且休與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兒與他吃。”奶子抱的前邊去了。只見來安兒進來取小周兒的家活,說唬的小周兒臉焦黃的。月娘問道:“他吃了飯不曾?”來安道:“他吃了飯。爹賞他五錢銀子。”月娘教來安:“你拿一甌子酒出去與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討這幾個錢!”小玉連忙篩了一盞,拿了一碟腊肉,教來安與他吃了去了。

吳月娘因教金蓮:“你看看歷頭,幾時是壬子日?”金蓮看了,說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種五月節。”便道:“姐姐你問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問一聲兒。”李桂姐接過歷頭來看了,說道:“這二十四日,苦惱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兒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里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晨是媽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 怎的都擠在一塊兒?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桂姐只是笑,不做聲。只見西門慶使了畫童兒來請,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妝點勻了臉,往花園中來。

捲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兒,桌上擺設兩大盤燒豬肉並許多餚饌。眾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鐘兒遞酒,伯爵道:“你爹聽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兒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隨你心愛的甚麼曲兒,你唱個兒我下酒,也是拿勤勞準折。”桂姐笑罵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包網兒──好大麵皮!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兒!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飯,休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沒丈母,我就單丁擺佈不起你這小淫婦兒?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儘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還虧了原問處。”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道:

  【黃鶯兒】誰想有這一種。減香肌,憔瘦損。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倦勻,花枝又懶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

伯爵道:“你兩個當初好來,如今就為他耽些驚怕兒,也不該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

最難禁,譙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

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回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儘力打了一下,罵道:“賊攘刀的,今日汗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資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聽的孤鴻只在樓外鳴,把萬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燼眠未成。他那裡睡得安穩!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拿了他去。落的在家裡睡覺兒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懷著羊皮兒,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桂姐被他說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回才認的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兒暗傾。

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尿。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回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里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兒,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

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誰知道這裡先走滾。自恨我當初不合他認真。

伯爵道:“傻小淫婦兒,如今年程,三歲小孩兒也哄不動,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真?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曲兒你聽:‘風月事,我說與你聽:如今年程,論不得假真。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把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得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並。幾時得把業罐子填完,就變驢變馬也不乾這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扌芻]斷腸子的狗才!生生兒吃你把人就歐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謝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乾女兒。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誠。

伯爵才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桂姐又唱道:

卻原來廝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

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心口裡不相應,如今虎口裡倒相應。不多,也只三兩炷兒。”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見來?”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兒里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桂姐又唱:

山盟海誓,說假道真,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負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教我有前程?

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桂姐又唱:

  【琥珀貓兒墜】日疏日遠,何日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寧耐等。想巫山雲雨夢難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鳳拆鸞零。

  【尾聲】冤家下得忒薄幸,割捨的將人孤另。那世里的恩情翻成做話餅。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兒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杯酒兒,消消氣罷。”伯爵道:“等我哺菜兒。我本領兒不濟事,拿勤勞準折罷了。”桂姐道: “花子過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回拿手來摸挲。”當下,希大一連遞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道:“咱每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於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與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後邊左,捎些香茶兒出來。頭裡吃了些蒜,這回子倒反惡泛泛起來了。”西門慶道:“我那裡得香茶來!” 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兒,你獨吃也不好。”西門慶笑的後邊去了。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兒戴,也不見了。伯爵與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兒:“你爹在後邊做甚麼哩?”畫童兒道:“爹在後邊,就出來了。”伯爵道:“就出來,有些古怪!”因交謝希大:“你這裡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童兒兩個下象棋。

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兒房裡,吃了藥就出來了。在木香棚下看見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塢雪洞兒里,把門兒掩著,坐在矮床兒上,把桂姐摟在懷中,腿上坐的,一徑露出那話來與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交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回。然後,輕輕[扌芻]起他兩隻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上,抱到一張椅兒上,兩個就幹起來。不想應伯爵到各亭兒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岩小洞兒里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這伯爵慢慢躡足潛蹤,掀開簾兒,見兩扇洞門兒虛掩,在外面只顧聽覷。聽見桂姐顫著聲兒,將身子只顧迎播著西門慶,叫:“達達,快些了事罷,只怕有人來。”被伯爵猛然大叫一聲,推開門進來,看見西門慶把桂姐扛著腿子正幹得好。說道:“快取水來,潑潑兩個摟心的,摟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進來,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兒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數兒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且過來,等我抽個頭兒著。”西門慶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罷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廝來看見。”那應伯爵道:“小淫婦兒,你央及我央及兒。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後邊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乾女兒了,好意教你躲住兩日兒,你又偷漢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罷,應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罷?我且親個嘴著。”於是按著桂姐親了一個嘴,才走出來。西門慶道:“怪狗才,還不帶上門哩。”伯爵一面走來把門帶上,說道:“我兒,兩個盡著搗,盡著搗,搗弔底也不關我事。”才走到那個松樹兒底下,又回來說道:“你頭裡許我的香茶在那裡?”西門慶道:“怪狗才,等住回我與你就是了,又來纏人!”那伯爵方纔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個不得人意的攮刀子!”這西門慶和那桂姐兩個,在雪洞內足乾夠一個時辰,吃了一枚紅棗兒,才得了事,雨散雲收。有詩為證:

  海棠枝上鶯梭急,綠竹陰中燕語頻。閑來付與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

少頃,二人整衣出來。桂姐向他袖子內掏出好些香茶來袖了。西門慶使的滿身香汗,氣喘吁吁,走來馬纓花下溺尿。李桂姐腰裡摸出鏡子來,在月窗上擱著,整雲理髩,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洗洗手出來。伯爵問他要香茶,西門慶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與他。伯爵道:“只與我這兩個兒!由他,由他!等我問李家小淫婦兒要。”正說著,只見李銘走來磕頭。伯爵道:“李日新在那裡來?你沒曾打聽得他每的事怎麼樣兒了?”李銘道:“俺桂姐虧了爹這裡。這兩日,縣裡也沒人來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齊家那小老婆子出來了?”李銘道:“齊香兒還在王皇親宅內躲著哩。桂姐在爹這裡好,誰人敢來尋?”伯爵道:“要不然也費手,虧我和你謝爹再三央勸你爹:‘你不替他處處兒,教他那裡尋頭腦去!’”李銘道:“爹這裡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嬸老人家,風風勢勢的,乾出甚麼事!”伯爵道:“我記的這幾時是他生日,俺每會了你爹,與他做做生日。”李銘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畢了,三嬸和桂姐,愁不請爹每坐坐?”伯爵道:“到其間,俺每補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這鐘酒著。我吃了這一日,吃不的了。”那李銘接過銀把鐘來,跪著一飲而盡。謝希大交琴童又斟了一鐘與他。伯爵道:“你敢沒吃飯?”桌上還剩了一盤點心,謝希大又拿兩盤燒豬頭肉和鴨子遞與他。李銘雙手接的,下邊吃去了。伯爵用箸子又撥了半段鰣魚與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拿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麼?”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裡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裡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裡,誰家有?”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出四碟鮮物兒來:一碟烏菱、一碟荸薺、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裡,被應伯爵連碟子都撾過去,倒的袖了。謝希大道:“你也留兩個兒我吃。”也將手撾一碟子烏菱來。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別的與了李銘吃了。分付畫童後邊再取兩個枇杷來賞李銘。李銘接的袖了,才上來拿箏彈唱。唱了一回,伯爵又出題目,叫他唱了一套《花藥欄》。三個直吃到掌燈時候,還等後邊拿出綠豆白米水飯來吃了,才起身。伯爵道:“哥,我曉得明日安主事請你,不得閑。李四、黃三那事,我後日會他來罷。”西門慶點頭兒,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門慶教書童看收家伙,就歸後邊孟玉樓房中歇去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早起,也沒往衙門中去,吃了粥,冠帶騎馬,書童、玳安兩個跟隨,出城南三十里,逕往劉太監莊上來赴席,不在話下。

潘金蓮趕西門慶不在家,與李瓶兒計較,將陳敬濟輸的那三錢銀子,又教李瓶兒添出七錢來,教來興兒買了一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下飯、一壇金華酒、一瓶白酒、一錢銀子裹餡涼糕,教來興兒媳婦整理端正。金蓮對著月娘說:“大姐那日鬥牌,贏了陳姐夫三錢銀子,李大姐又添了些,今治了東道兒,請姐姐在花園裡吃。”吳月娘就同孟玉樓、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桂姐眾人,先在捲棚內吃了一回,然後拿酒菜兒,在山子上卧雲亭下棋,投壺,吃酒耍子。月娘想起問道:“今日主人,怎倒不來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門外徐家催銀子去了,也好待來也。”

不一時,陳敬濟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就拉過大姐一處坐下。向月娘說:“徐家銀子討了來了,共五封二百五十兩,送到房裡,玉簫收了。”於是傳杯換盞,酒過數巡,各添春色。月娘與李嬌兒、桂姐三個下棋,玉樓眾人都起身向各處觀花玩草耍子。惟金蓮獨自手搖著白團紗扇兒,往山子後芭蕉深處納涼。因見牆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兒可愛,便走去要摘。不想敬濟有心,一眼睃見,便悄悄跟來,在背後說道:“五娘,你老人家尋甚麼?這草地上滑齏齏的,只怕跌了你,教兒子心疼。”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睨秋波,帶笑帶罵道:“好個賊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誰要你管!你又跟了我來做甚麼,也不怕人看著。”因問:“你買的汗巾兒怎了?”敬濟笑嘻嘻向袖於中取出,遞與他,說道:“六娘的都在這裡了。”又道:“汗巾兒買了來,你把甚來謝我?”於是把臉子挨的他身邊,被金蓮舉手只一推。不想李瓶兒抱著官哥兒,並奶子如意兒跟著,從松牆那邊走來。見金蓮手拿自團扇一動,不知是推敬濟,只認做撲蝴蝶,忙叫道:“五媽媽,撲的蝴蝶兒,把官哥兒一個耍子。”慌的敬濟趕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山子裡邊去了。金蓮恐怕李瓶兒瞧見,故意問道:“陳姐夫與了汗巾不曾?”李瓶兒道:“他還沒有與我哩。”金蓮道:“他剛纔袖著,對著大姐姐不好與咱的,悄悄遞與我了。”於是兩個坐在芭蕉叢下花台石上,打開分了。兩個坐了一回,李瓶兒說道:“這答兒里到且是蔭涼。”因使如意兒:“你去叫迎春屋裡取孩子的小枕頭並涼席兒來,就帶了骨牌來,我和五娘在這裡抹回骨牌兒。你就在屋裡看罷。”如意兒去了。

不一時,迎春取了枕席並骨牌來。李瓶兒鋪下席,把官哥兒放在小枕頭兒上躺著,教他頑耍,他便和金蓮抹牌。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裡拿一壺好茶來。不想盂玉樓在卧雲亭上看見,點手兒叫李瓶兒說:“大姐姐叫你說句話兒。”李瓶兒撇下孩子,教金蓮看著:“我就來。”那金蓮記掛敬濟在洞兒里,那裡又去顧那孩子,趕空兒兩三步走入洞門首,教敬濟,說:“沒人,你出來罷。”敬濟便叫婦人進去瞧蘑菇:“裡面長出這些大頭蘑菇來了。”哄的婦人入到洞里,就摺疊腿跪著,要和婦人雲雨。兩個正接著親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兒走到亭子上,月娘說:“孟三姐和桂姐投壺輸了,你來替他投兩壺兒。”李瓶兒道:“底下沒人看孩子哩。”玉樓道:“左右有六姐在那裡,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罷。”李瓶兒道:“三娘累你,亦發抱了他來罷。”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頭兒來。”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腳的怪哭,並不知金蓮在那裡。只見旁邊一個大黑貓,見人來,一溜煙跑了。玉樓道:“他五娘那裡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丟在這裡,吃貓唬了他了。”那金蓮連忙從雪洞兒里鑽出來,說道:“我在這裡凈了凈手,誰往那裡去來!那裡有貓唬了他?白眉赤眼的!”那玉樓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顧抱了官哥兒,拍哄著他往卧雲亭兒上去了。小玉拿著枕席跟的去了。金蓮恐怕他學舌,隨屁股也跟了來。月娘問:“孩子怎的哭?”玉樓道:“我去時,不知是那裡一個大黑貓蹲在孩子頭跟前。”月娘說:“乾凈唬著孩兒。”李瓶兒道,“他五娘看著他哩。”玉樓道:“六姐往洞兒里凈手去來。”金蓮走上來說:“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兒的?那裡討個貓來!他想必餓了,要奶吃哭,就賴起人來。”李瓶兒見迎春拿上茶來,就使他叫奶子來喂哥兒奶。

陳敬濟見無人,從洞兒鑽出來,順著松牆兒轉過捲棚,一直往外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月娘見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吩咐李瓶兒:“你抱他到屋裡,好好打發他睡罷。”於是也不吃酒,眾人都散了。原來陳敬濟也不曾與潘金蓮得手,事情不巧,歸到前邊廂房中,有些咄咄不樂。正是: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

詞曰:

  小院閑階玉砌,牆隈半簇蘭芽。一庭萱草石榴花,多子宜男愛插。   休使風吹雨打,老天好為藏遮。莫教變作杜鵑花,粉褪紅銷香罷。

話說陳敬濟與金蓮不曾得手,悵怏不題。單表西門慶赴黃、安二主事之席。乘著馬,跟隨著書童、玳安四五人,來到劉太監莊上。早有承局報知,黃、安二主事忙整衣冠,出來迎接。那劉太監是地主,也同來相迎。西門慶下了馬,劉太監一手輓了西門慶,笑道:“咱三個等候的好半日了,老丈卻才到來。”西門慶答道:“蒙兩位老先生見招,本該早來,實為家下有些小事,反勞老公公久待,望乞恕罪。”三個大打恭,進儀門來。讓到廳上,西門慶先與黃主事作揖,次與安主事、劉太監都作了揖,四人分賓主而坐。第一位讓西門慶坐了,第二就該劉太監坐。劉太監再四不肯,道:“咱忝是房主,還該兩位老先生,是遠客。”安主事道:“定是老先兒。”西門慶道:“若是序齒,還該劉公公。”劉大監推卻不過,向黃、安兩主事道:“斗膽占了。”便坐了第二位。黃、安二主事坐了主席。一班小優兒上來磕了頭,左右獻過茶,當值的就遞上酒來。黃、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小優兒拿檀板、琵琶、弦索、簫管上來,合定腔調,細細唱了一套《宜春令》“青陽候煙雨淋”。唱畢,劉太監舉杯勸眾官飲酒。安主事道:“這一套曲兒,做的清麗無比,定是一個絕代才子。況唱的聲音嘹亮,響遏行雲,卻不是個雙絕了麽!”西門慶道:“那個也不當奇,今日有黃、安二位做了賢主,劉公公做了地主,這才是難得哩!”黃主事笑道:“也不為奇。劉公公是出入紫禁,日覲龍顏,可不是貴臣?西門老丈,堆金積玉,仿佛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貴雙美,這才是奇哩!”四個人哈哈大笑。當值的斟上酒來,又飲了一回。小優兒又拿碧玉洞簫,吹得悠悠咽咽,和著板眼,唱一套《沽美酒》“桃花溪,楊柳腰”的時曲。唱畢,眾客又贊了一番,歡樂飲酒不題。

且說陳敬濟因與金蓮不曾得手,耐不住滿身欲火。見西門慶吃酒到晚還未來家,依舊閃入捲棚後面,探頭探腦張看。原來金蓮被敬濟鬼混了一場,也十分難熬,正在無人處手托香腮,沉吟思想。不料敬濟三不知走來,黑影子里看見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將下去。就大著膽,悄悄走到背後,將金蓮雙手抱住,便親了個嘴,說道: “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兒那冤兒打開了,幾乎把我急殺了。”金蓮不提防,吃了一嚇。回頭看見是敬濟,心中又驚又喜,便罵道:“賊短命,閃了我一閃,快放手,有人來撞見怎了!”敬濟那裡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褲帶。金蓮猶半推半就,早被敬濟一扯扯斷了。金蓮故意失驚道:“怪賊囚,好大膽!就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敬濟再三央求道:“我那前世的親娘,要敬濟的心肝煮湯吃,我也肯割出來。沒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濟口裡說著,腰下那話已是硬幫幫的露出來,朝著金蓮單裙只顧亂插。金蓮桃頰紅潮,情動久了。初還假做不肯,及被敬濟累垂敖曹觸著,就禁不的把手去摸。敬濟便趁勢一手掀開金蓮裙子,儘力往內一插,不覺沒頭露腦。原來金蓮被纏了一回,臊水濕漉漉的,因此不費力送進了。兩個緊傍在紅欄干上,任意抽送,敬濟還嫌不得到根,教金蓮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個不亦樂乎!”金蓮恐散了頭髮,又怕人來,推道:“今番且將就些,後次再得相聚,憑你便了。”一個“達達”連聲,一個“親親”不住,廝併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隔牆外籟籟的響,又有人說話,兩個一哄而散。

敬濟雲情未已,金蓮雨意方濃。卻是書童、玳安拿著冠帶拜匣,都醉醺醺的嚷進門來。月娘聽見,知道是西門慶來家,忙差小玉出來看。書童、玳安道:“爹隨後就到了。我兩人怕晚了,先來了。”不多時,西門慶下馬進門,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裡來。摟住月娘就待上床。月娘因要他明日進房,應二十三壬子日服藥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往別房裡去罷。”西門慶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不留我。也罷,別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來罷。”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經還未凈。誰嫌你?明晚來罷。”西門慶就往潘金蓮房裡去了。金蓮正與敬濟不盡興回房,眠在炕上,一見西門慶進來,忙起來笑迎道:“今日吃酒,這咱時才來家。”西門慶也不答應,一手摟將過來,連親了幾個嘴,一手就下邊一摸,摸著他牝戶,道:“怪小淫婦兒,你想著誰來?兀那話濕搭搭的。”金蓮自覺心虛,也不做聲。只笑推開了西門慶,向後邊澡牝去了。當晚與西門慶雲情雨意,不消說得。

且表吳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畢,就教小玉擺著香桌,上邊放著寶爐,燒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觀音經》一捲。月娘向西皈依禮拜,拈香畢,將經展開,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圓滿。然後箱內取出丸藥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禱告道:“我吳氏上靠皇天,下賴薛師父、王師父這藥,仰祈保佑,早生子嗣。”告畢,小玉燙的熱酒,傾在盞內。月娘接過酒盞,一手取藥調勻,西向跪倒,先將丸藥咽下,又取末藥也服了,喉嚨內微覺有些腥氣。月娘迸著氣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當日不出房,只在房裡坐的。

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起身,就叫書童寫謝宴貼,往黃、安二主事家謝宴。書童去了,就是應伯爵來到。西門慶出來,應伯爵作了揖,說道:“哥,昨在劉太監家吃酒,幾時來家?”西門慶道:“承兩公十分相愛,灌了好幾杯酒,歸路又遠,更餘來家。已是醉了,這咱才起身。”玳安捧出早飯,西門慶正和伯爵同吃,又報黃主事、安主事來拜。西門慶整衣冠,教收過家活出迎。應伯爵忙迴避了。黃、安二主事一齊下轎。進門廝見畢,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來吃了。黃、安二主事道:“夜來有褻,”西門慶道:“多感厚情,正要叩謝兩位老先生,如何反勞台駕先施!”安主事道:“昨晚老先生還未盡興,為何就別了?”西門慶道:“晚生已大醉了。臨起身,又被劉公公灌上十數杯葡萄酒,在馬上就要嘔,耐得到家,睡到今日還有些不醒哩。”笑了一番,又吃過三杯茶,說些閑話,作別去了。應伯爵也推事故家去。西門慶回進後邊吃了飯,就坐轎答拜黃、安二主事去。又寫兩個紅禮帖,吩咐玳安備辦兩副下程,趕到他家面送。當日無話。

西門慶來家,吳月娘打點床帳,等候進房。西門慶進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設餚饌,燙酒上來,兩人促膝而坐。西門慶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留我,又假推甚麼身子不好,這咱搗鬼!”月娘道,“這不是搗鬼,果然有些不好。難道夫妻之間恁地疑心?”西門慶吃了十數杯酒,又吃了些鮮魚鴨臘,便不吃了,月娘交收過了。小玉熏的被窩香噴噴的,兩個洗澡已畢,脫衣上床。枕上綢繆,被中繾綣,言不可盡。這也是吳月娘該有喜事,恰遇月經轉,兩下似水如魚,便得了子了。正是:

  花有並頭蓮並蒂,帶宜同輓結同心。

次日,西門慶起身梳洗,月娘備有羊羔美酒、雞子腰子補腎之物,與他吃了,打發進衙門去。西門慶衙門散了回來,就進李瓶兒房看哥兒。李瓶兒抱著孩子向西門慶道:“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這兩日身子有些不好,坐凈桶時,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個閑空。”西門慶道:“你既要了願時,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來,與他商量,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應諾去了。

書童又報:“常二叔和應二爹來到。”西門慶便出迎廝見。應伯爵道:“前日謝子純在這裡吃酒,我說的黃四、李三的那事,哥應付了他罷。”西門慶道:“我那裡有銀子?”應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許下了,如何又變了卦?哥不要瞞我,等地財主,說個無銀出來?隨分湊些與他罷。”西門慶不答應他,只顧呆了臉看常峙節。常峙節道:“連日不曾來,哥,小哥兒長養麽?”西門慶道:“生受註念,卻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愿,只得去請王姑子來家做些好事。”應伯爵道:“但凡人家富貴,專待子孫掌管。養得來時,須要十分保護。譬如種五穀的,初長時也得時時灌溉,才望個秋收。小哥兒萬金之軀,是個掌中珠,又比別的不同。小兒郎三歲有關,六歲有厄,九歲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論起哥兒,自然該與他做些好事,廣種福田。若是嫂子有甚願心,正宜及早了當,管情交哥兒無災無害好養。”說話間,只見玳安來回話道:“王姑子不在庵里,到王尚書府中去了。小的又到王尚書府中找尋他,半日才得出來。與他說了,便來了。”西門慶聽罷,依舊和伯爵、常峙節說話兒,一處坐地,書童拿些茶來吃了。伯爵因開言道:“小弟蒙哥哥厚愛,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簡褻,多有疏失。今日稟明瞭哥,若明後日得空,望哥同常二哥出門外花園裡頑耍一日,少盡兄弟孝順之心。”常峙節從旁贊道:“應二哥一片獻芹之心,哥自然鑒納,決沒有見卻的理。”西門慶道:“若論明日,到沒事,只不該生受。”伯爵道:“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當的甚麼。”西門慶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別處去了。”伯爵道:“只是還有一件──小優兒,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須得兩個唱的去,方有興趣。”西門慶道:“這不打緊,我叫人去叫了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就是了。”伯爵道:“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費心,不當。”西門慶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吳銀兒、韓金釧兒,明日早往門外花園內唱。琴童應諾去了。

不多時,王姑子來到廳上,見西門慶道個問訊:“動問施主,今日見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書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來,方纔得脫身。”西門慶道: “因前日養官哥許下些願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賴皇天保護,日漸長大。我第一來要酬報佛恩,第二來要消災延壽,因此請師父來商議。”王姑子道:“小哥兒萬金之軀,全憑佛力保護。老爹不知道,我們佛經上說,人中生有夜叉羅剎,常喜啖人,令人無子,傷胎奪命,皆是諸惡鬼所為。如今小哥兒要做好事,定是看經念佛,其餘都不是路了。”西門慶便問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捲《藥師經》,待迴向後,再印造兩部《陀羅經》,極有功德。”西門慶問道:“不知幾時起經?”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願罷。”西門慶點著頭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說畢,就往後邊,見吳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兒房裡。王姑子各打了問訊。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護官哥,你幾時起經頭?”王姑子道:“來日黃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經。”小玉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因對王姑子道:“師父,我還有句話,一發央及你。”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話,但說不妨。”李瓶兒道: “自從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裡邊,帶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謝你。”王姑子道:“這也何難。且待寫疏的時節,一發寫上就是了。”正是:

  禍因惡積非無種,福自天來定有根。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

詞曰:

  美酒鬥十千,更對花前。芳樽肯放手中閑?起舞酬花花不語,似解人憐。   不醉莫言還,請看枝間。已飄零一片減嬋娟。花落明年猶自好,可惜朱顏。

卻說王姑子和李瓶兒、吳月娘,商量來日起經頭停當,月娘便拿了些應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陳敬濟來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經保佑官哥,你早去禮拜禮拜。”敬濟推道:“爹明日要去門外花園吃酒,留我店里照管,著別人去罷。”原來敬濟聽見應伯爵請下了西門慶,便想要乘機和潘金蓮弄松,因此推故。月娘見說照顧生意,便不違拗他,放他出去了,便著書童禮拜。調撥已定,單待明日起經。

且說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談笑多時,只見琴童來回話道:“唱的叫了。吳銀兒有病去不的,韓金釧兒答應了,明日早去。”西門慶道:“吳銀兒既病,再去叫董嬌兒罷。”常峙節道:“郊外飲酒,有一個盡夠了,不消又去叫。”說畢,各各別去,不在話下。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書童、玳安跟隨而行。王姑子出大門迎接,西門慶進庵來,北面皈依參拜。但見:

  金仙建化,啟第一之真乘;玉偈演音,集三千之妙利。寶花座上,裝成莊嚴世界;惠日光中,現出歡喜慈悲。香煙繚繞,直透九霄;仙鶴盤旋,飛來秪樹。訪問緣由,果然稀罕;但思福果,那惜金錢!正是:辦個至誠心,何處皇天難感;願將大佛事,保祈殤子彭[竹錢]。

王姑子宣讀疏頭,西門慶聽了,平身更衣。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饊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回來,留書童禮拜。正是:

  願心酬畢喜匆匆,感謝靈神保佑功。更願皈依蓮座下,卻教關煞永亨通。

回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裡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個內相花園,極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說罷,兩人出門,叫頭口前去,又轉到院內,立等了韓金釧兒坐轎子同去。應伯爵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優童隨著去了。

西門慶見三人去了多時,便乘轎出門,迤邐漸近。舉頭一看,但見:

  千樹濃陰,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掩長春之景。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庾嶺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閬苑。

西門慶贊嘆不已道:“好景緻!”下轎步人園來。應伯爵和常峙節出來迎接,園亭內坐的。先是韓金釧兒磕了頭,才是兩個歌童磕頭。吃了茶,伯爵就要遞上酒來,西門慶道:“且住,你每先陪我去瞧瞧景緻來。”一面立起身來,攙著韓金釧手兒同走。伯爵便引著,慢慢的步出迴廊,循朱闌轉過垂楊邊一曲荼蘼架,踅過太湖石、松鳳亭,來到奇字亭。亭後是繞屋梅花三十樹,中間探梅閣。閣上名人題詠極多,西門慶備細看了。又過牡丹台,臺上數十種奇異牡丹。又過北是竹園,園左有聽竹館、鳳來亭,匾額都是名公手跡;右是金魚池,池上樂水亭,憑朱欄俯看金魚,卻象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西門慶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個大樓,上寫“聽月樓”。樓上也有名人題詩對聯,也是刊板砂綠嵌的。下了樓,往東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廣闊。洞中有石棋盤,壁上鐵笛銅簫,似仙家一般。出了洞,登山頂一望,滿園都是見的。

西門慶走了半日,常峙節道:“恐怕哥勞倦了,且到園亭上坐坐,再走不遲。”西門慶道:“十分走不過一分,卻又走不得了。多虧了那些抬轎的,一日趕百來里多路。”大家笑了,讓到園亭里,西門慶坐了上位,常峙節坐東,應伯爵坐西,韓金釧兒在西門慶側邊陪坐。大家送過酒來,西門慶道:“今日多有相擾,怎的生受!”伯爵道:“一杯水酒,哥說那裡話!”三人吃夠數杯,兩個歌童上來。西門慶看那歌童生得──

  粉塊捏成白麵,胭脂點就朱唇。綠糝糝披幾寸青絲,香馥馥著滿身羅綺。秋波一轉,憑他鐵石心腸。檀板輕敲,遮莫金聲玉振。正是但得傾城與傾國,不論南方與北方。

兩個歌童上來,拿著鼓板,合唱了一套時曲《字字錦》“群芳綻錦鮮”。唱的嬌喉婉轉,端的是繞梁之聲,西門慶稱贊不已。常峙節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婦女,便無價了。”西門慶道:“若是婦女,咱也早叫他坐了,決不要他站著唱。”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說的話也在行。”眾人都笑起來。三人又吃了數杯,伯爵送上令盆,斟一大鐘酒,要西門慶行令。西門慶道:“這便不消了。”伯爵定要行令,西門慶道:“我要一個風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釧姐。但說的出來,只吃這一杯。若說不出,罰一杯,還要講十個笑話。講得好便休;不好,從頭再講。如今先是我了。”拿起令鐘,一飲而盡,就道:“雲淡風輕近午天。──如今該常二哥了。”常峙節接過酒來吃了,便道:“傍花隨柳過前川。──如今該主人家了。”應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講不出來。西門慶道:“應二哥請受罰。”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遲了一回,被西門慶催逼得緊,便道:“泄漏春光有幾分。”西門慶大笑道:“好個說別字的,論起來,講不出該一杯,說別字又該一杯,共兩杯。”伯爵笑道:“我不信,有兩個‘雪’字,便受罰了兩杯?”眾人都笑了,催他講笑話。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裡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西門慶笑道:“難道秀才也識別字?”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驚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伯爵覺失言,取酒罰了兩杯,便求方便。西門慶笑道:“你若不該,一杯也不強你;若該罰時,卻饒你不的。”伯爵滿面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西門慶道:“胡亂取笑,顧不的許多,且說來看。”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裡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壞了,尋個牯牛,滿身掛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金釧兒在旁笑道:“應花子成年說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說錯了。大爹,別要理他。”說的伯爵急了,走起來把金釧兒頭上打了一下,說道:“緊自常二那天殺的韶叨,還禁的你這小淫婦兒來插嘴插舌!”不想這一下打重了,把金釧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肐[月愁]著臉,待要使性兒。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可成個人?嘲戲了我,反又打人,該得何罪?”伯爵一面笑著,摟了金釧說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嬌?輕輕盪得一盪兒就待哭,虧你挨那驢大的行貨子來!”金釧兒揉著頭,瞅了他一眼,罵道:“怪花子,你見來?沒的扯淡!敢是你家媽媽子倒挨驢的行貨來。”伯爵笑說道:“我怎不見?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驢鄧小閑,不少一件,你怎的賴得過?”又道:“哥,我還有個笑話兒,一發奉承了列位罷:一個小娘,因那話寬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礬一塊,塞在裡邊,敢就緊了。’那小娘真個依了他。不想那礬澀得疼了,不好過,肐[月愁]著立在門前。一個走過的人看見了,說道:‘這小淫婦兒,倒象妝霸王哩!’這小娘正沒好氣,聽見了,便罵道:‘怪囚根子,俺樊噲妝不過,誰這裡妝霸王哩!’”說畢,一座大笑,連金釧兒也噗嗤的笑了。

少頃,伯爵飲過酒,便送酒與西門慶完令。西門慶道:“該釧姐了。”金釧兒不肯。常峙節道:“自然還是哥。”西門慶取酒飲了,道:“月殿雲梯拜洞仙。”令完,西門慶便起身更衣散步。伯爵一面叫擺上添換來,轉眼卻不見了韓金釧兒。伯爵四下看時,只見他走到山子那邊薔薇架兒底下,正打沙窩兒溺尿。伯爵看見了,連忙折了一枝花枝兒,輕輕走去,蹲在他後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韓金釧兒吃了一驚,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來,連褲腰都濕了。不防常峙節從背後又影來,猛力把伯爵一推,撲的向前倒了一交,險些兒不曾濺了一臉子的尿。伯爵爬起來,笑罵著趕了打,西門慶立在那邊松陰下看了,笑的要不的。連韓金釧兒也笑的打跌道:“應花子,可見天理近哩!”於是重新入席飲酒。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剛纔把俺們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說個自己的本色。”伯爵連說:“有有有,一財主撒屁,幫閑道:‘不臭。’財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請醫人!’幫閑道:‘待我聞聞滋味看。’假意兒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還不妨。 ’”說的眾人都笑了。常峙節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說出來?”眾人又笑了一場。伯爵又要常峙節與西門慶猜枚飲酒。韓金釧兒又彈唱著奉酒。眾人歡笑,不在話下。

且說陳敬濟探聽西門慶出門,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蓮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張看,還想婦人到後園來。等了半日不見來,耐心不過,就一直逕奔到金蓮房裡來,喜得沒有人看見。走到房門首,忽聽得金蓮嬌聲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兒便將人忘記。”已知婦人動情,便接口道:“我那敢忘記了你!”搶進來,緊緊抱住道:“親親,昨日丈母叫我去觀音庵禮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絕早就在雪洞里張望。望得眼穿,並不見我親親的俊影兒。因此,拚著死踅得進來。”金蓮道:“硶說嘴的,你且禁聲。牆有風,壁有耳,這裡說話不當穩便。”說未畢,窗縫裡隱隱望見小玉手拿一幅白絹,漸漸走近屋裡來,又忽地轉去了。金蓮忖道:“這怪小丫頭,要進房卻又跑轉去,定是忘記甚東西。”知道他要再來,慌教陳敬濟:“你索去休,這事不濟了。”敬濟沒奈何,一溜煙出去了。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蓮描畫副裙拖送人,沒曾拿得花樣,因此又跑轉去。這也是金蓮造化,不該出醜。待的小玉拿了花樣進門,敬濟已跑去久了。金蓮接著絹兒,尚兀是手顫哩。

話分兩頭。再表西門慶和應伯爵、常峙節,三人吃的酩酊,方纔起身。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著告道:“莫不哥還怪我那句話麽?可知道留不住哩。”西門慶笑道: “怪狗才,誰記著你話來!”伯爵便取個大甌兒,滿滿斟了一甌遞上來,西門慶接過吃了。常峙節又把些細果供上來,西門慶也吃了,便謝伯爵起身。與了金釧兒一兩銀子,叫玳安又賞了歌童三錢銀子,吩咐:“我有酒,也著人叫你。”說畢,上轎便行,兩個小廝跟隨。伯爵叫人家收過家活,打發了歌童,騎頭口同金釧兒轎子進城來,不題。

西門慶到家,已是黃昏時分,就進李瓶兒房裡歇了。次日,李瓶兒和西門慶說:“自從養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凈。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飲食也不想,走動卻似閃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丟了孩子教誰看管?”西門慶見他掉下淚來,便道:“我去請任醫官來,看你脈息,吃些丸藥,管就好了。”便叫書童寫個帖兒,去請任醫官來。書童依命去了。

西門慶自來廳上,只見應伯爵早來謝勞。西門慶謝了相擾,兩人一處坐地說話。不多時,書童通報任醫官到,西門慶慌忙出迎,和應伯爵廝見,三人依次而坐。書童遞上茶來吃了,任醫官便動問:“府上是那一位貴恙?”西門慶道:“就是第六個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勞老先生仔細一看。”任醫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兒的麽?”西門慶道:“正是。不知怎麼生起病來。”任醫官道:“且待學生進去看看。”說畢,西門慶陪任醫官進到李瓶兒屋裡,就床前坐下。叫丫頭把帳兒輕輕揭開一縫,先放出李瓶兒的右手來,用帕兒包著,擱在書上。任醫官道:“且待脈息定著。”定了一回,然後把三個指頭按在脈上,自家低著頭,細玩脈息,多時才放下。李瓶兒在帳縫裡慢慢的縮了進去。不一時,又把帕兒包著左手,捧將出來,擱在書上,任醫官也如此看了。看完了,便向西門慶道:“老夫人兩手脈都看了,卻斗膽要瞧瞧氣色。”西門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起帳兒。任醫官一看,只見:臉上桃花紅綻色,眉尖柳葉翠含顰。那任醫官略看了兩眼,便對西門慶說:“夫人尊顏,學生已是望見了。大約沒有甚事,還要問個病源,才是個望、聞、問、切。”西門慶就喚奶子。只見如意兒打扮的花花哨哨走過來,向任醫官道個萬福,把李瓶兒那口燥唇乾、睡炕不穩的病癥,細細說了一遍。那任醫官即便起身,打個恭兒道:“老先生,若是這等,學生保的沒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鹵,氣血強旺,可以隨分下藥,就差了些,也不打緊的。如宅上這樣大家,夫人這樣柔弱的形軀,怎容得一毫兒差池!正是藥差指下,延禍四肢。以此望、聞、問、切,一件兒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癥,看來卻與夫人相似。學生診了脈,問了病源,看了氣色,心下就明白得緊。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把那熱者涼之,虛者補之,停停噹噹,不消三四劑藥兒,登時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緊,不論尺頭銀兩,加禮送來。那夫人又有梯己謝意,吏部公又送學生一個匾兒,鼓樂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寫著‘儒醫神術’四個大字。近日,也有幾個朋友來看,說道寫的是甚麼顏體,一個個飛得起的。況學生幼年曾讀幾行書,因為家事消乏,就去學那岐黃之術。真正那‘儒醫’兩字,一發道的著哩!”西門慶道:“既然不妨,極是好了。不滿老先生說,家中雖有幾房,只是這個房下,極與學生契合。學生偌大年紀,近日得了小兒,全靠他扶養,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術,與學生用心兒調治他速好,學生恩有重報。縱是咱們武職比不的那吏部公,須索也不敢怠慢。”任醫官道:“老先生這樣相處,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謝。就是那藥本,也不敢領。”西門慶聽罷,笑將起來道:“學生也不是吃白藥的。近日有個笑話兒講得好:有一人說道:‘人家貓兒若是犯了癩的病,把烏藥買來,喂他吃了就好了。’旁邊有一人問:‘若是狗兒有病,還吃甚麼藥?’那人應聲道:‘吃白藥,吃白藥。’可知道白藥是狗吃的哩!”那任醫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寫白方兒的是什麼?”又大笑一回。任醫官道:“老先生既然這等說,學生也止求一個匾兒罷。謝儀斷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廳上去了。正是:

  神方得自蓬萊監,脈訣傳從少室君。凡為採芝騎白鶴,時緣度世訪豪門。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詞曰: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寶運當千,佳辰餘五,嵩岳誕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願歲歲共祝眉壽,壽比山高。

卻說任醫官看了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癥端的何如?”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後不慎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路不凈,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慎保重。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這病癥都只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後邊一發了不的。”說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才好?”任醫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餘再加減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門慶聽了,就叫書童封了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了。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兒屋裡煎服,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回來與應伯爵說話。伯爵因說:“今日早晨,李三、黃四走來,說他這宗香銀子急的緊,再三央我來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濟他這一步兒罷。”西門慶道:“既是這般急,我也只得依你了。你叫他明日來兌了去罷。”一面讓伯爵到小捲棚內,留他吃飯。伯爵因問:“李桂兒還在這裡住著哩?東京去的也該來了。”西門慶道:“正是,我緊等著還要打發他往揚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說畢,吃了飯,伯爵別去。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回來,伯爵早已同李智、黃四坐在廳上等。見西門慶回來,都慌忙過來見了。西門慶進去換了衣服,就問月娘取出徐家討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又添兌了二百五十兩,叫陳敬濟拿了,同到廳上,兌與李三、黃四。因說道:“我沒銀子,因應二哥再三來說,只得湊與你。──我卻是就要的。”李三道:“蒙老爹接濟,怎敢遲延!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敢動,就都送了來,”於是兌收明,千恩萬謝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門慶留下。

正坐的說話,只見平安兒進來報說:“來保東京回來了。”伯爵道:“我昨日就說也該來了。”不一時,來保進到廳上,與西門慶磕了頭。西門慶便問:“你見翟爹麽?李桂姐事情怎樣了?”來保道:“小的親見翟爹。翟爹見了爹的書,隨即叫長班拿帖兒與朱太尉去說,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親吩咐說:‘既是太師府中分上,就該都放了。因是六黃太尉送的,難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監些時。他內官性兒,有頭沒尾。等他性兒坦些,也都從輕處就是了。’”伯爵道:“這等說,連齊香兒也免提了?──造化了這小淫婦兒了!”來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幾下罷了。罪,料是沒了。”一面取出翟管家書遞上。西門慶看了說道:“老孫與祝麻子,做夢也不曉的是我這裡人情。”伯爵道:“哥,你也只當積陰騭罷了。”來保又說:“翟爹見小的去,好不歡喜,問爹明日可與老爺去上壽?小的不好回說不去,只得答應:‘敢要來也。’翟爹說:‘來走走也好,我也要與你爹會一會哩。’”西門慶道:“我到也不曾打點自去。既是這等說,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來保:“你辛苦了,且到後面吃些酒飯,歇息歇息。遲一兩日,還要趕到揚州去哩。”來保應諾去了。西門慶就要進去與李桂姐說知,向伯爵道:“你坐著,我就來。”伯爵也要去尋李三、黃四,乘機說道:“我且去著,再來罷。”一面別去。

西門慶來到月娘房裡,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來與西門慶、月娘磕頭,謝道:“難得爹娘費心,救了我這一場大禍。拿甚麼補報爹娘!”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場,有些事兒,不與你處處,卻為著甚麼來?”桂姐道:“俺便賴爹娘可憐救了,只造化齊香兒那小淫婦兒,他甚相干?連他都饒了。他家賺錢賺鈔,帶累俺們受驚怕,俺每倒還只當替他說了個大人情,不該饒他才好!”西門慶笑道:“真造化了這小淫婦兒了。”說了一回,掛姐便要辭了家去,道:“我家媽還不知道這信哩,我家去說聲,免得他記掛,再同媽來與爹娘磕頭罷。”西門慶道:“也罷,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說聲著。”月娘道:“桂姐,你吃了飯去。”桂姐道:“娘,我不吃飯了。”一面又拜辭西門慶與月娘眾人。臨去,西門慶說道:“事便完了,你今後,這王三官兒也少招攬他了。”桂姐道:“爹說的是甚麼話,還招攬他哩!再要招攬他,就把身子爛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攬他。”月娘道:“不招攬他就是了,又平白說誓怎的?”一面叫轎子,打發桂姐去了。西門慶因告月娘說要上東京之事。月娘道:“既要去,須要早打點,省得臨時促忙促急。”西門慶道:“蟒袍錦繡、金花寶貝,上壽禮物,俱已完備,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備。”月娘道:“行李不打緊。”西門慶說畢,就到前邊看李瓶兒去了。到次日,坐在捲棚內,叫了陳敬濟來,看著寫了蔡御史的書,交與來保,又與了他盤纏,叫他明日起早趕往揚州去,不題。

倏忽過了數日,看看與蔡太師壽誕將近,只得擇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書童、畫童四個小廝跟隨,各各收拾行李。月娘同玉樓、金蓮眾人,將各色禮物並冠帶衣服應用之物,共裝了二十餘扛。頭一日晚夕,妻妾眾人擺設酒餚和西門慶送行。吃完酒,就進月娘房裡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發出門,又發了一張通行馬牌,仰經過驛遞起夫馬迎送。各各停當,然後進李瓶兒房裡來,看了官哥兒,與李瓶兒說道:“你好好調理。要藥,叫人去問任醫官討。我不久便來家看你。”那李瓶兒閣著淚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廳來,和月娘、玉樓、金蓮打夥兒送了出大門。西門慶乘了涼轎,四個小廝騎了頭口,望東京進發。迤邐行來,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郵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無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誕,生辰扛不計其數。約行了十來日,早到東京。進了萬壽城門,那時天色將晚,趕到龍德街牌樓底下,就投翟家屋裡去住歇。

那翟管家聞知西門慶到了,忙出來迎接,各敘寒暄。吃了茶,西門慶叫玳安將行李一一交盤進翟家來。翟謙交府乾收了,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不一時,只見剔犀官桌上,擺上珍羞美味來,只好沒有龍肝鳳髓罷了,其餘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當值的拿上酒來,翟謙先滴了天,然後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也回敬了。兩人坐下,糖果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遞將上來。酒過兩巡,西門慶便對翟謙道:“學生此來,單為與老太師慶壽,聊備些微禮孝順太師,想不見卻。只是學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親家預先稟過:但得能拜在太師門下做個乾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啟口麽?”翟謙道:“這個有何難哉!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極好奉承。今日見了這般盛禮,不惟拜做乾子,定然允從,自然還要升選官爵。”西門慶聽說,不勝之喜。飲夠多時,西門慶便推不吃酒了。翟管家道:“再請一杯,怎的不吃了?”西門慶道:“明日有正經事,不敢多飲。”再四相勸,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裡安歇。排下暖床綃帳,銀鉤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上床。獨宿──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門戶重重掩著。直挨到巳牌時分,才有個人把鑰匙一路開將出來。隨後才是小廝拿手巾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只見翟管家出來和西門慶廝見,坐下。當值的就托出一個朱紅盒子來,裡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知,然後親家搬禮物進來。”西門慶道:“多勞費心!”酒過數杯,就拿早飯來吃了,收過家活。翟管家道:“且權坐一回,學生進府去便來。”

翟謙去不多時,就忙來家,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伺候拜壽,未得廝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先進去拜賀罷,省的住回人雜。學生先去奉候,親家就來罷了。”說畢去了。西門慶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幾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匹抬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了。西門慶即冠帶,乘了轎來。只見亂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看,卻認的是故人揚州苗員外。不想那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兩個同下轎作揖,敘說寒溫。原來這苗員外也是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著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了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幾句,問了寓處,分手而別。

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

  堂開綠野,閣起凌煙。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繡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里,日映出琪樹花香。左右活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死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彞。室掛明珠十二,黑夜裡何用燈油;門迎珠履三千,白日間盡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只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翟管家接著,只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中門?”翟管家道:“中門曾經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西門慶和翟謙進了幾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兒也不混亂。見了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從何處來?”翟管家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說罷,又走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梁,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裡民居隔絕,那裡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二十四人,都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但凡老爺早膳、中飯、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門慶聽言未了,又鼻子里覺得異香馥馥,樂聲一發近了。翟管家道:“這裡與老爺書房相近了,腳步兒放鬆些。”

轉個迴廊,只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種種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交翟管家先進去了,然後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只見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了。屏風後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家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絨單上回了個禮。──這是初相見了。落後,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乾爺,因此受了。西門慶開言便以父子稱呼道:“孩兒沒恁孝順爺爺,今日華誕,特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里鵝毛之意。願老爺壽比南山。”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便請坐下。當值的拿了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告坐了。”就西邊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抬禮物的都進來。須臾,二十扛禮物擺列在階下。揭開了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匹、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杯犀杯各十對、赤金攢花爵杯八隻、明珠十顆,又另外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禮。蔡太師看了禮目,又瞧見抬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說了聲“多謝!”便叫翟管家收進庫房去了。一面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他忙衝衝,就起身辭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西門慶又作個揖,起身出來。蔡太師送了幾步,便不送了。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翟管家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

西門慶竟回到翟家來,脫下冠帶,已整下午飯,吃了一頓。回到書房,打了個盹,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了些扇金,著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帶,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隨著四個小廝,復乘轎望太師府來。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只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到十分歡喜,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西門慶到了,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個美女,一齊奏樂,府乾當值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只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桌席。西門慶叫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斟上一杯,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兒起來。”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才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萬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拿賞封賞了諸執役人,才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兒就此叩謝,後日不敢再來求見了。”出了府門,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了一日,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拿著帖子通報了,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正想個知心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只得便住了。當下山餚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頓開喉音,唱幾套曲兒。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向苗員外說道:“這班蠢材,只會吃酒飯,怎地比的那兩個!”苗員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了苗員外,依舊來翟家歇。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了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敘姻親,極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且說月娘家中,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裡做些針指,通不出來閑耍。只有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似玉,喬模喬樣,在丫鬢夥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說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沒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只想著與陳敬濟勾搭。每日只在花園雪洞內踅來踅去,指望一時湊巧。敬濟也一心想著婦人,不時進來尋撞,撞見無人便調戲,親嘴咂舌做一處,只恨人多眼多,不能盡情歡會。正是:

  雖然未入巫山夢,卻得時逢洛水神。

一日,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同一處坐地,只見玳安慌慌跑進門來,見月娘眾人磕了頭,報道:“爹回來了。”月娘便問:“如今在那裡?”玳安道:“小的一路騎頭口,拿著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里遠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飯沒有?”玳安道:“從早上吃來,卻不曾吃中飯。”月娘便吩咐整飯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兒到廳上迎接。正是: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燕燕忙。

妻妾每在廳上等候多時,西門慶方到門前下轎了,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西門慶先和月娘廝見畢,然後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依次見了,各敘寒溫。落後,書童、琴童、畫童也來磕了頭,自去廚下吃飯。西門慶把路上辛苦併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師厚情請酒並與內相日日吃酒事情,備細說了一遍。因問李瓶兒:“孩子這幾時好麽?你身子吃的任醫官藥,有些應驗麽?我雖則往東京,一心只弔不下家裡。”李瓶兒道:“孩子也沒甚事,我身子吃藥後,略覺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一面做飯與西門慶吃。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西門慶晚夕就在月娘房裡歇了。兩個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歡愛之情,俱不必說。

次日,陳敬濟和大姐也來見了,說了些店里的帳目。應伯爵和常峙節打聽的來家,都來探望。西門慶出來相見畢,兩個一齊說:“哥一路辛苦。”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及太師管待情分,備細說了一遍。兩人只顧稱羡不已。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節臨起身向西門慶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顧麽?”說著,只是低了臉,半含半吐。西門慶道:“但說不妨。”常峙節道:“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尋間房子安身,卻沒有銀子。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兒,日後少不的加些利錢送還哥。”西門慶道:“相處中說甚利錢!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討銀子?且待韓伙計貨船來家,自有個處。”說罷,常峙節、應伯爵作謝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苗員外自與西門慶相會,在酒席上把兩個歌童許下。不想西門慶歸心如箭,不曾別的他,竟自歸來。苗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差伴當來翟家問,才曉得西門慶家去了。苗員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既許了他,怎麼失信!”於是叫過兩個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人,曾把你兩個許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們早收拾行李。”那兩個歌童一齊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員外多年,員外不知費盡多少心力,教的俺每這些南曲,卻不留下自家歡樂,怎地到送與別人?”說罷,撲簌簌掉下淚來。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說道:“你也說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聖人說的話怎麼違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書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覷你就是了。”兩個歌童違拗不過,只得應諾起來。苗員外就叫那門管先生寫著一封書信,寫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寫個禮單兒,把些尺頭書帕封了,差家人苗實齎書,護送兩個歌童往西門慶家來。兩個歌童灑淚辭謝了員外,翻身上馬,迤邐同望山東大道而來。有日到了清河縣,三人下馬訪問,一直逕到縣牌坊西門慶家府里投下。

卻說西門慶自從東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門裡去。那日稍閑無事,才到衙門裡升堂畫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審問一番。審問了半日,公事畢,方乘了一乘涼轎,幾個牢子喝道,簇擁來家。只見那苗實與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隨到前廳,跪下稟說:“小的是揚州苗員外有書拜候老爹。”隨將書並禮物呈上。西門慶連忙說道:“請起來。”一面打開副啟,細細看了。見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勝,說道:“我與你員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員外情投意合。酒後一言,就果然相贈,又不憚千里送來。你員外真可謂千金一諾矣。難得,難得!”兩個歌童從新走過,又磕了四個頭,說道:“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爹,萬求老爹青目!”西門慶道:“你起來,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擺酒飯,管待苗實並兩個歌童;一面整辦厚禮── 綾羅細軟,修書答謝員外;一面就叫兩個歌童,在於書房伺候。不想,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因見西門慶事忙,要時常通個信兒,沒人往來,算計將他兄弟王經──才十五六歲,也生得清秀──送來伏侍西門慶,也是這日進門。西門慶一例收下,也叫在書房中伺候。

西門慶正在廳上分撥,忽伯爵走來。西門慶與他說知苗員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裡面討出酒菜兒來,留他坐,就叫兩個歌童來唱南曲。那兩個歌童走近席前,並足而立,手執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果然是響遏行雲,調成白雪。伯爵聽了,歡喜的打跌,贊說道:“哥的大福,偏有這些妙人兒送將來。也難為這苗員外好情。”西門慶道:“我少不得尋重禮答他。”一面又與這歌童起了兩個名:一個叫春鴻,一個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幾個小詞兒,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纔別去。正是:

  風花弄影新鶯囀,俱是筵前歌舞人。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

詩曰:

  清河豪士天下奇,意氣相投山可移。濟人不惜千金諾,狂飲寧辭百夜期。   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堂中亦有三千士,他日酬恩知是誰?

話說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隨即打發苗家人回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領書,磕頭謝了出門。後來不多些時,春燕死了,止春鴻一人,正是:

  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峙節自那日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恰遇西門慶從東京回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回了。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峙節有口無言,呆瞪瞪不敢做聲。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便請伯爵吃三杯。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峙節拉了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熏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峙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著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應伯爵道:“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又吃過幾杯,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常峙節又勸一杯,算還酒錢,一同出門,徑奔西門慶家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了幾日,覺精神減了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尋花問柳頑耍,好不快活。常峙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滿心歡喜。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童和畫童兩個抬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書童道:“爹在園裡頑耍哩。”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抬著進去了。不一時,書童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來也。”兩人又等了一回,西門慶才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的。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裡?”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纔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抬來的?”西門慶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纔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才勾一半哩。”常峙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匹布也難得。哥果是財主哩。”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的還不見到?不知買賣貨物何如。這幾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開了些送來與哥麽?”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擔擱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才關。”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閑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也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罷。”西門慶道:“我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伙計到家,和他理會。如今又恁的要緊?”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等,也不難。且問你,要多少房子才夠住?”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竈──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教他成就了這樁事罷。”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拿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麽?”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西門慶便叫書童:“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童應諾。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峙節道:“這一包碎銀子,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拿去好雜用。”打開與常峙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峙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的,你又沒曾尋的。只等你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峙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

正說著,只見書童托出飯來。三人吃畢,常峙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喜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渾家鬧吵吵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氣了。”那婦人明明看見包里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買些衣服穿,自去別處過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揪不採,自家也有幾分慚愧,禁不得掉下淚來。常二看了,嘆口氣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銀子不採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虧了應二哥許多婉轉,才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後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說了一回,婦人道:“你吃飯來沒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拿銀子買了米來。”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常二取栲栳望街上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拿進門來。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常二笑道:“剛纔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那婦人聽說,笑的往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常二道: “我才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件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綢裙子、一件月白雲綢衫兒、一件紅綾襖子、一件白綢裙兒,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一件鵝黃綾襖子、一件丁香色綢直身,又買幾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婦人打開看看。婦人看了,便問:“多少銀子買的?”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婦人道:“雖沒便宜,卻值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裡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峙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在屋裡,教他替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 伯爵道:“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倒難。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個朋友,他現是本州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贊好。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走了幾科,禁不的發白髩斑。如今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什麼數!”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才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走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恁他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麼?”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西門慶道:“你都是弔慌,我卻不信。你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看好時,我就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兒,也好看承的。”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

  【黃鶯兒】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便大笑將起來,道:“他既要你替他尋個好主子,卻怎的不捎書來,到寫一隻曲兒來?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蕩哩。”伯爵道:“這到不要作准他。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學堂。先生曾道:‘應家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兒。況且那隻曲兒,也倒做的有趣。”西門慶道:“別的罷了,只第五句是甚麼說話?”白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詞里,有一個字兒是閑話麽?只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西門慶被伯爵說的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里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緻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他似聖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麽?再不亂的。”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單管說慌弔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龍溪請的先生倪桂岩,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正是:

  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

詩曰:

  野寺根石壁,諸龕遍崔巍。前佛不復辨,百身一莓苔。   惟有古殿存,世尊亦塵埃。如聞龍象泣,足令信者哀。   公為領兵徒,咄嗟檀施開。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花台。   諸天必歡喜,鬼物無嫌猜。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萬回老祖。怎麼叫做萬回老祖?因那老祖做孩子的時節,才七八歲,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兒,時常在家啼哭。忽一日,孩子問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咱家也盡挨得過,為何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的。”老娘就說:“小孩子,你那裡知道。自從你老頭兒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信兒也沒一個。不知他生死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弔的下!”說著,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裡?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抓尋哥兒,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呆子,你哥若是一百二百裡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萬餘里,就是好漢子,也走四五個月才到哩,你孩兒家怎麼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尋哥兒就回也。”只見他把趿鞋兒系好了,把直掇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前來解勸,說道:“孩兒小,怎去的遠?早晚間自回也。”因此,婆婆收著兩眶眼淚,悶悶坐的。看看紅日西沉,那婆婆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只見遠遠黑魆魆影兒里,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日月三光。若的俺小的兒子來了,也不枉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回老祖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哩?咱已到遼東抓尋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我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弔慌哄著老娘。那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兒道:“娘,你不信麽?”一直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他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回漿洗,也是婆婆親手縫的,毫釐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萬回”。日後舍俗出家,就叫做“萬回長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後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又在梁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永福禪寺,做萬回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

  神僧出世神通大,聖主尊隆聖澤深。

不想歲月如梭,時移事改。那萬回老祖歸天圓寂,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多化去了。只有幾個憊賴和尚,養老婆,吃燒酒,甚事兒不弄出來!不消幾日兒,把袈裟也當了,鐘兒、磬兒都典了,殿上椽兒、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風刮,佛像兒倒的,荒荒涼涼,將一片鐘鼓道場,忽變作荒煙衰草。三四十年,那一個肯扶衰起廢!不想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打從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就卓錫在這個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真個是:

  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向好定中尋。

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樣了,這些蠢狗才攮的禿驢,止會吃酒噇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居錦衣之職,他家私巨萬,富比王侯,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裡擺設酒席。他見寺宇傾頹,就有個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去走一遭。”當時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鐘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掛耳是黃金。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明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龐眉紺發銅鈴眼,道是西天老聖僧。

長老宣揚已畢,就叫行者拿過文房四寶,寫了一篇疏文。好長老,真個是古佛菩薩現身。於是辭了大眾,著上禪鞋,戴上個斗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裡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走到吳月娘房內,把應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多得眾親朋與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酒回答他。今日到空閑,就把這事兒完了罷。”當下就叫了玳安,吩咐買辦嗄飯之類。又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走到李瓶兒房裡來看官哥。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兒來。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妝成,笑欣欣,直攛到月娘懷裡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的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恁地奉養老娘哩!”李瓶兒就說:“娘說那裡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正說著,不想潘金蓮在外邊聽見,不覺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個水泡,與閻羅王合養在這裡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的就見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吶吶,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裡?”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麼爹在那裡!怎的到我這屋裡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那裡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望六娘房裡就走。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 “應二爹在廳上。”西門慶道:“應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走到外邊。見伯爵,正要問話,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麽?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們通曉得,並不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叫他進來看。”不一時,請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宇殿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起來,為佛弟子,自應為佛出力,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得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舍莊嚴佛像者,主得桂於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帕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僧,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莊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稱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開山是萬回祖師。規制恢弘,仿佛那給孤園黃金鋪地;雕樓精製,依稀似祇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層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巍峨,儘是琳宮紺宇;廊房潔凈,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鐘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緇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那知歲久年深,一瞬時移事換。莽和尚縱酒撒潑,毀壞清規;呆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凄涼,罕稀瞻仰。兼以鳥鼠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牆垣坍塌,日復日,年復年,振起無人。朱紅欞槅,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棟梁,拿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為灌莽荊榛。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願,遍叩檀那。伏願咸起慈悲,盡興惻隱。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豐贏,投櫃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輝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疏。

西門慶看畢,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面,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忝居武職。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內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字傾頹,實有個舍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那敢推辭!”拿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體。”西門慶拿著筆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西門慶又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我們佛家的行徑,只要隨緣喜舍,終不強人所難,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西門慶說道:“還是老師體量。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擱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裡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

  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

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與應伯爵坐地,道:“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往東京,多謝眾親友們與咱把盞,今日安排小酒與眾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伯爵便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西門慶說道:“你又幾時做施主來?疏簿又是幾時寫的?”應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財施。難道我從旁攛掇的,不當個心施?”西門慶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裡頭,只見那潘金蓮嘮嘮叨叨,沒揪沒採,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只有吳月娘與孫雪娥兩個看著整辦嗄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長老募緣與自己開疏的事,備細說了一番。又把應伯爵耍笑打覷的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說下幾句話兒,到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

  妻賢每至雞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

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回沒正經養婆娘、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乾幾樁兒,卻不儹下些陰功,與那小孩子也好!”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註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扌芻]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姮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月娘笑道:“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

正在笑間,只見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個盒兒,直闖進來,朝月娘打問訊,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裡。”月娘一面讓坐。看官聽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與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刮上了四五六個。常有些饅頭齋供拿來進奉他,又有那應付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他丈夫那裡曉得!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聞得西門慶家裡豪富,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有一隻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象師父師兄並師弟,只是鐃鈸原何在里床?

薛姑子坐下,就把小盒兒揭開,說道:“咱每沒有甚麼孝順,拿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果子兒,權當獻新。”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潘金蓮睡覺,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見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於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來,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自家開疏舍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說一番。不想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竟自去了。那薛姑子聽了,就站將起來,合掌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干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髮鋪地,二祖師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甚麼功果,我便依你。”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捲《陀羅經》,專一勸人生西方凈土。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你專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輪迴。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誦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裡面又有《護諸童子經》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副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捲,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西門慶道:“這也不難,只不知這一捲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多少印刷,有個細數才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那裡去細細算他,止消先付九兩銀子,叫經坊里印造幾千萬卷,裝釘完滿,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就是了。”

正說的熱鬧,只見陳敬濟要與西門慶說話,尋到捲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潘金蓮憑欄獨惱。猛抬頭兒見了敬濟,就是貓兒見了魚鮮飯一般,不覺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氣。兩個見沒有人來,就執手相偎,剝嘴咂舌頭。兩個肉麻頑了一回,又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算帳的事情也不提了。一雙眼又象老鼠兒防貓,左顧右盼,要做事又沒個方便,只得一溜煙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聽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又動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便交付薛姑子與王姑子:“即便同去經坊里,與我印下五千捲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正話間,只見書童忙忙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峙節這一班。西門慶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請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坐的。不一時,大魚大肉、時新果品,一齊兒捧將出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裡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

詞曰: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著丫頭,強開懷,也只是恨懷千疊。拚則而今已拚了,忘只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桿,試重聽消息。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竈上,看收拾家火,聽見西門慶往房裡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是鬱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房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席,收拾鋪床,薰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裡,胡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西門慶看了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伙計貨船到了臨清,使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伙計收拾,開鋪子發賣。”月娘聽了,就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伙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伙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閑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只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系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裡請幾位客吃酒,鄭愛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里。這等可惡!”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後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裡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一半兒。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正說著,只見胡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門慶教陳敬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童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敬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麽?”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里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叫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只怕來遲些。” 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

正說話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才舉薦了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只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朴,落腮胡,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單道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溫秀才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何經?”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謬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請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範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裡?”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了,才上轎,都一答兒來了。”西門慶即出到廳台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

  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才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裡邊的樣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底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勝,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每來花園裡走走。”董嬌兒道: “等我每到後邊走走就來。”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卷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兒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王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 “哥兒睡哩?”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才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請去?”李瓶兒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每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每四個在後邊做甚麼,這半日才來?”洪四兒道:“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裡吃茶來。”潘金蓮聽了,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 “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兒道:“他留俺每在房裡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里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裡,見他只顧收拾不了,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兒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閑收拾屋裡,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聽見來?”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裡有人,等閑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每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著,繡春拿了茶上來。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座,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才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才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了。”一面脫了大衣,與眾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盒,任醫官謝了,令僕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了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才唱得一折,只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與四泉把一盞。”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畢,才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鐘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謝了,令左右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

  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才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

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果碟兒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正說著,只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每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罷了。”齊香兒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兒道:“是房檐底下開門的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了。”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哩。”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董嬌兒道:“他剛纔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伙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伯爵道:“韓伙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伙計。”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衚衕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伙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家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麗]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足麗]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裡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里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麗]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搵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裡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麵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乾你事,來勸甚麼?甚麼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里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毴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里,與伯爵、崔本、甘伙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弔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裡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里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台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兩盅酒,在屋裡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萬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足麗]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麼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足麗]到泥裡頭還[足麗]。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里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台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麼繭兒乾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乾凈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里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八面鏡於,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金蓮道:“是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大小隻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於,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里傅伙計柜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痴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游,不乾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腊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腊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屜內有塊腊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 “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腊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甚麼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詩曰: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髩恰新霜。鬼門徒憶空迴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路杳雲迷愁漠漠,珠沉玉殞事茫茫。惟有淚珠能結雨,盡傾東海恨無疆。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伙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里吃酒去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不一時,陳敬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褡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才到。敬濟拿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一箱箱都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

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伙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回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段箱,兩箱並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柜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他。”於是吩咐陳敬濟陪韓伙計、崔大哥坐,後邊拿菜出來,留吃了一回酒,方纔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凈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褡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里,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我聽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伙計做賣手,咱每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鋪了。”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貨才料,自古能者多勞。你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麽!常言:不將辛苦意,難得世間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細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房子內,同崔本、甘伙計看著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見貨物卸了,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下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披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叫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愛月兒家。正是:

  天仙機上整香羅,入手先拖雪一窩。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回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少頃,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來這裡,自恁走走罷了,如何又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鴇子道:“俺每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決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上轎去了。”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麼說?”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才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咱晚。”

不一時,丫鬟拿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鄭愛香兒就讓西門慶進入鄭愛月兒的房外明間內坐下,西門慶看見上面楷書 “愛月軒”三字。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鬏髻,頭上輓著一窩絲杭州纘,梳的黑[髟參][髟參]光油油的烏雲,雲髩堆鴉,猶若輕煙密霧。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紅鴛鳳嘴鞋,前搖寶玉玲瓏,越顯那芙蓉粉面。正是:

  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美人圖。

愛月兒走到下麵,望上不端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旁邊。西門慶註目停視,比初見時節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盪,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拿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鐘,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鐘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瑤窗繡幕,錦褥華裀,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擺下許多精製菜蔬。先請吃荷花細餅,鄭愛月兒親手揀攢肉絲,捲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須臾,吃了餅,收了家火去,就鋪茜紅氈條,取出牙牌三十二扇,與西門慶抹牌。抹了一回,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果,酒泛金波,十分齊整。姊妹二人遞了酒,在旁箏排雁柱,款跨絞綃──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繞梁之聲。唱畢,促席而坐,拿骰盆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汗巾兒,上頭束著個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愛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袖子里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拴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拿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姐都拿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鐘兒里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摸弄他香乳,緊緊就就賽麻圓滑膩。一面扯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攥。粉頭見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項說道:“我的親親,你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砢磣人子!”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與他交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抬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他便往後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薰籠內。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吃茶不吃?”西門慶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放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鸂[涑鳥]。西門慶見粉頭肌膚纖細,牝凈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纔沒棱。那愛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兩手攀擱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西門慶聽了,愈覺銷魂,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得多少──

  春點桃花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西門慶與鄭月兒留戀至三更方纔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送生日禮去。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於往誰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乾這等繭兒!”玳安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你問這賊囚根子,他怎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了去來,只叫蠻小廝來問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里半門子也不認的?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又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也象娘每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後邊,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春鴻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每吃酒並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來。”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金蓮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回。西門慶來家,就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銜汗巾子,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調養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雞蛋。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忙使迎春後邊請李瓶兒去,說:“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娘快去!”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

  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

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雞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相侵,連忙摟抱起來,臉搵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就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 “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裡的貓唬了孩子?”金蓮問: “是誰說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嘴!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卧著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兒只揀軟處捏,俺每這屋裡是好纏的!”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金蓮接過來道:“早時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每自恁沒時運來。”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看官聽說: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花枝葉底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薑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唬重了,難得過了。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鐘兒內研化。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醮才好。”月娘道:“誰敢耽?必須等他爹來問了不敢。灸了,惹他來家吆喝。”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

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唬之事說了: “劉婆子剛纔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只恐怕遲了。他娘母子自主張,叫他灸了孩兒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雪獅子,提著腳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

潘金蓮見他拿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妝出去殺了才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吃屎?亡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里,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拿到衙門裡,與他兩拶!”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氣反於內,變為慢風,內里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凶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都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鼻涕,還看得;若無鼻涕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涕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米,一千五百捲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弔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敬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把經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弔客忤,治不得了。”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抱在懷中,眼淚不乾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值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瞌睡多。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樵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前叮噹鐵馬,敲碎思婦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嘆。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睡夢多。

當下,李瓶兒卧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似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聽一聽更鼓,正打三更三點。李瓶兒唬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

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就把夢中之事告訴一遍。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來,與你做個伴兒。再把老馮叫來伏侍兩日。”玳安打院里接了吳銀兒來。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可可常峙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峙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拿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嘆。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合家大小放聲號哭。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纔蘇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里死了罷,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凈,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席被褥抬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倘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眾人哭了一回,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蓬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乾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這是甚麼時候?”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才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兒見小廝每伺候兩旁要抬他,又哭了,說道:“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叫了一聲:“我的兒[口樂]!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眾小廝才把官哥兒抬出,停在西廂房內。

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拿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攢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喬大戶娘子隨即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又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將陰陽秘書瞧了一回,說道:“哥兒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於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乾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雲: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兗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卧床席,穢污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魄,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擱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弔問。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卓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李智、黃四都鬥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題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生產孩兒三遍,俱不過兩歲而亡,婦人悲啼不已。抱兒江邊,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化作一僧,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兒,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殺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將手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汝曾殺我來,我特來報冤。今因汝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個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遂沉水中不見。不該我貧僧說,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目化財,要惱害你身。為你舍了此《佛頂心陀羅經》一千五百捲,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離身。到明日再生下來,才是你兒女。”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題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與幡幢、雪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冢男之樞”。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繞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才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兒、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墳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兩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的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扌芻]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想將起來,拍了桌子,又哭個不了。吳銀兒在旁,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嘆,休要只顧煩惱。”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每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將你孩子害了,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幾遭了!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漢子等閑不到我後邊,才到了一遭兒,你看他就背地裡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每說我長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語,每日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

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活,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與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生下哥兒小姐來,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甚麼?”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了。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又解勸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只顧哭了去!”一面叫繡春後邊拿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叫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井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捲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瞭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每各人壽數,誰人保的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每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要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

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闢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沖回不出,斬之則吉,親人不忌。西門慶拿出一匹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物件都還在跟前,恐怕這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拿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

詞曰:

  倦睡懨懨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捲舊簾櫳。眼穿芳草綠,淚襯落花紅。   追憶當年魂夢斷,為雲為雨為風。凄凄樓上數歸鴻。悲淚三兩陣,哀緒萬千重。

話說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響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葬了官哥兒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個十三歲的丫頭來,五兩銀子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改名翠兒,不在話下。

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豐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氣凄涼,金風漸漸。李瓶兒夜間獨宿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唏噓長嘆,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鬢,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趿弓鞋,翻披繡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仿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李瓶兒還舍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等,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車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拿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主事:“就說此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禮花紅來。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伙計與韓伙計都在柜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遞果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果五菜、三湯五割,從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在坐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伙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鐘來,杯來盞去。

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韓姨夫、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伙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伙計、韓伙計、傅伙計、崔本、賁四連陳敬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也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應伯爵吃的已醉上來,走出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道:“那個扎包髻兒清俊的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原來不知道?”因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真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鐘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才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 “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個罷。”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鐘酒。”叫玳安取了兩個大銀鐘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請酒,伯爵才飲訖,玳安又連忙斟上。鄭春又唱: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鳳衩,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鐘把我就打發了。”謝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與我來,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 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閑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杯,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順著數去,遇點要個花名,花名下要頂真,不拘詩詞歌賦說一句。說不來,罰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吳大舅擲了個二,多一杯。飲過酒,該沈姨夫接擲。沈姨夫說道: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彩鴛。”

沈姨夫也擲了個二,飲過兩杯,就過盆與韓姨夫行令。韓姨夫說道:

  “三擲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韓姨夫擲完,吃了酒,送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

溫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過,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不會頂真,只說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鬥,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鬥,走向前去打那黃白花狗。不知手鬥過那狗,狗鬥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鐘,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也說一個,比他更妙: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驢。”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喂豬哄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鬥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鐘,該韓伙計擲。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門慶道:“順著來,不要遜了。”於是韓道國說道:

  “五擲臘梅花,花里遇神仙。”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要擲個六:

  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擲出個六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進祿,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收了家伙,派定韓道國、甘伙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 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教陳敬濟來,把銀子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我心裡亂,就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題就是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叫常二哥門面開個小鋪兒,月間賺幾錢銀子兒,就夠他兩口兒盤攪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乾乾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話,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來回你話的。”西門慶道:“若是恁說,叫王經跟你去罷。”一面叫王經跟伯爵來到了常家。

常峙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峙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閑,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纔得去。”常峙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茶畢,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子,叫與常峙節收了。他便與常峙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常二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恩德是良圖。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詞曰: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卧玉肌涼,殘更與恨長。

  陰風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了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了孩兒,只當與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後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裡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里睡去。”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麼唱的?只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裡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韓道國道:“你說的是。”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里,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家裡治了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家就去。”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後生胡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只見琴童兒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回後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抬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兒沒了,雖然小人在那裡,媳婦兒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里弔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說著,只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麼?”王六兒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里,見那一位鬱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與他娘每聽。”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亦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才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雲鬟,插著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趫趫;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唱?”申二姐道: “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纔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後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了,韓道國教渾家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王六兒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與老爹聽。”那申二姐就改了調兒,唱《鎖南枝》道:

  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參][髟參]兩朵烏雲,紅馥馥一點朱唇,臉賽夭桃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勝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百事難學,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怨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解愁消。

西門慶聽了這兩個《鎖南枝》,正打著他初請了鄭月兒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王六兒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兒的飲,申二姐這個才是零頭兒,他還記的好些小令兒哩。到明日閑了,拿轎子接了,唱與他娘每聽,管情比鬱大姐唱的高。”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說那裡話,但呼喚,怎敢違阻!”西門慶聽見他說話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時,交杯換盞之間,王六兒恐席間說話不方便,叫他唱了幾套,悄悄向韓道國說:“教小廝招弟兒,送過樂三嫂家歇去罷。”臨去拜辭,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一包兒三錢銀子,賞他買弦。申二姐連忙嗑頭謝了。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王六兒道:“爹只使王經來對我說,等我這裡教小廝請他去。”說畢,申二姐往隔壁去了。韓道國與老婆說知,也就往鋪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了一回,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婦人房裡,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拿出來,在前半間和玳安、琴童兒做一處飲酒。

那後生胡秀,在廚下偷吃了幾碗酒,打發廚子去了,走在王六兒隔壁供養佛祖先堂內,地下鋪著一領席,就睡著了。睡了一覺起來,忽聽見婦人房裡聲喚,又見板壁縫裡透過燈亮來,只道西門慶去了,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刺破板縫中糊的紙,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著燈燭,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裡正幹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隻腿,卻是用腳帶弔在床頭上,西門慶上身止著一件綾襖兒,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來一往,一動一靜,扇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裡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良久,只聽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裡揀著那塊只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怕那些兒了!”西門慶道:“只怕你家裡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著那裡過日子哩?”西門慶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亦發留他長遠在南邊,做個買手置貨罷。”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兒,卻教他去。省的閑著在家做甚麼?他說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只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裡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裡就是了。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了。”西門慶道: “我兒,你快休賭誓!”兩個一動一靜,都被胡秀聽了個不亦樂乎。

韓道國先在家中不見胡秀,只說往鋪子里睡去了。走到緞子鋪里,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家,叫開門,前後尋胡秀,那裡得來,只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胡秀聽見他的語音來家,連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用腳踢醒,罵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只說先往鋪子里睡去,你原來在這裡挺得好覺兒。還不起來跟我去!”那胡秀起來,推揉了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里去了。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纔了事。燒了王六兒心口裡並毴蓋子上、尾亭骨兒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了衣服,教丫頭打發舀水凈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餚,情話攀盤。又吃了幾鐘,方纔起身上馬,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著。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家吃酒來?”西門慶道:“韓道國家請我。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他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鬱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他來家,唱兩日你每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心裡不好,休要只顧思想他了。”說著,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裡睡去罷。你看著我成日好模樣兒罷了,只有一口游氣兒在這裡,又來纏我起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裡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罷!”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西門慶坐了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李瓶兒道:“原來你去,省的屈著你那心腸兒。他那裡正等的你火里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裡纏。”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纔吃了那盞藥。正是:

  心中無限傷心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不說李瓶兒吃藥睡了,單表西門慶到於潘金蓮房裡。金蓮才叫春梅罩了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便道:“我兒,又早睡了?”金蓮道:“稀幸!那陣風兒刮你到我這屋裡來!”因問:“你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來?”西門慶道:“韓伙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與我釋悶,二者照顧他外邊走了這遭,請我坐坐。” 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家又照顧他老婆了。”西門慶道:“伙計家,那裡有這道理?”婦人道:“伙計家,有這個道理!齊腰拴著根線兒,只怕[入日]過界兒去了。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賊淫婦他沒在這裡?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與他,卻叫他戴了來施展。大娘、孟三兒,這一家子那個沒看見?吃我問了一句,他把臉兒都紅了,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裡去,賊沒廉恥的貨,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髩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象人家那血毴。甚麼好老婆,一個大紫腔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兒!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傳話兒。”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只胡說,那裡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婦人道:“你拿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家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只好四十里聽銃響罷了!”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噹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臘鴨子煮到鍋里──身子兒爛了,嘴頭兒還硬。見放著不語先生在這裡,強盜和那淫婦怎麼弄聳,聳到這咱晚才來家?弄的恁個樣兒,嘴頭兒還強哩!你賭個誓,我叫春梅舀一甌子涼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鹽也是這般咸,醋也是這般酸,禿子包網中──饒這一抿子兒也罷了。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裡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入日]遍巷。”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只是笑。

上的床來,叫春梅篩熱了燒酒,把金穿心盒兒內藥拈了一粒,放在口裡咽下去,仰卧在枕上,令婦人:“我兒,你下去替你達品,品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一徑做喬張致,便道:“好乾凈兒!你在那淫婦窟窿子里鑽了來,教我替你咂,可不臢殺了我!”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單管胡說白道的,那裡有此勾當?”婦人道: “那裡有此勾當?你指著肉身子賭個誓麽!”亂了一回,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婦人旋向袖子里掏出個汗巾來,將那話抹展了一回,方纔用朱唇裹沒。嗚咂半晌,咂弄的那話奢棱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後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擺之,肆行扇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卧朝上,那話上使了粉紅藥兒,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棱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兒只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了。”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兒,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婦人道: “我的達達,罷麽,你將就我些兒,我再不敢了!達達慢慢提,看提散了我的頭髮。”兩個顛鴛倒鳳,足狂了半夜,方纔體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伙計前日請我,一個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我使小廝接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與你每聽。”又吩咐廚下收拾餚饌果酒,在花園大卷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慶賞重陽。

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後邊,與月娘眾人磕了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兒。問他套數,也會不多,諸般小曲兒倒記的有好些。一面打發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後邊唱了兩套,然後花園擺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家看著栽了菊花。請了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兒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才來。恰似風兒颳倒的一般,強打著精神陪西門慶坐,眾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彈唱曲兒你聽。”玉樓道:“你說與他,教他唱甚麼曲兒,他好唱。”李瓶兒只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捲棚內坐,我就來。”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拿了兩個盒子在外頭。”西門慶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買禮來謝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麼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裡吩咐看菜兒。”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唱個好曲兒,與你六娘聽。”一直往前邊去了。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裡說個甚麼曲兒,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負他爹的心!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催逼的李瓶兒急了,半日才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塵’罷。”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於是取過箏來,頓開喉音,細細唱了一套。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兒,你吃上一鐘兒。”李瓶兒又不敢違阻,拿起鐘兒來咽了一口兒,又放下了。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裡去了,不題。

且說西門慶到於小捲棚翡翠軒,只見應伯爵與常峙節在松牆下正看菊花。原來松牆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向前作揖。常峙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兒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麼?”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無可酬答,教他娘子製造了這螃蟹鮮並兩隻爐燒鴨兒,邀我來和哥坐坐。”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麼?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兒來,恐怕哥不稀罕。”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薑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蝶”“蟲”改“火”],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隻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了,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拿五十文錢賞拿盒人,因向常峙節謝了。

琴童在旁掀簾,請入翡翠軒坐。伯爵只顧誇獎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裡尋的?”西門慶道:“是管磚廠劉太監送的。這二十盆,就連盆都送與我了。”伯爵道: “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裡尋去!”誇了一回。西門慶喚茶來吃了,因問:“常二哥幾時搬過去?”伯爵道:“從兌了銀子三日就搬過去了。昨見好日子,買了些雜貨兒,門首把鋪兒也開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里看銀子兒。”西門慶道:“俺每幾時買些禮兒,休要人多了,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家裡整理菜兒抬了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兒窄狹,只怕褻瀆了哥。”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裡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廝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即令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西門慶笑道:“叫將鄭月兒和洪四兒去罷。”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掛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兒。”西門慶道:“等我到幾時再去著,也攜帶你走走。你月娘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兒,休要放了他!”西門慶道:“你這歪狗才,不要惡識他便好。”正說著,謝希大到了,聲諾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了華居,瞞著俺每,已搬過去了。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裡整治停當,教小廝抬到他府上,我還叫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每都送到哥這裡來就是了。還有那幾位?”西門慶道:“再沒人,只這三四個兒,每人二星銀子就夠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裡沒地方兒。”

正說著,只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裡來坐。”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與三人作了揖,然後與西門慶敘禮坐下。小廝拿茶上來,同吃了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後邊說句話兒。”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後邊月娘房裡。月娘還在捲棚內與眾姊妹吃酒聽唱,聽見說:“大舅來了,爹陪著在後邊說話哩。”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了萬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向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說道:“昨日府里才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了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著,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遲了姐夫的。”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了?”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終完。”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獎勵。”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於我。”

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前邊同坐罷。”大舅道:“我去罷,只怕他三位來有甚麼話說。”西門慶道:“沒甚麼話。常二哥新近問我借了幾兩銀子,買下了兩間房子,已搬過去了,今日買了些禮兒來謝我,節間留他每坐坐。大舅來的正好。”於是讓至前邊坐了。月娘連忙叫廚下打發萊兒上去。琴童與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拿出一壇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來。打開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後貯於布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說葡萄酒。叫王經用小金鐘兒斟一杯兒,先與吳大舅嘗了,然後,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極口稱羡不已。須臾,大盤大碗擺將上來,眾人吃了一頓。然後才拿上釀螃蟹並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麼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大舅道:“我空痴長了五十二歲,並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問道:“後邊嫂子都嘗了嘗兒不曾?”西門慶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子,真好手段兒!”常峙節笑道:“賤累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

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曲。應伯爵忽聽大卷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李桂姐在這裡?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西門慶道:。“你再聽,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兒。”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只瞎謅。倒是個女先生。”伯爵道: “不是鬱大姐?”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伯爵道:“真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每瞧瞧?就唱個兒俺每聽。”西門慶道:“今日你眾娘每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才耳朵尖,聽的見!”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順風耳,隨他四十里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了。” 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簽兒也似,愁聽不見!”兩個又頑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每見見兒,俺每不打緊,教他只當唱個與老舅聽也罷了。休要就古執了。”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與大舅聽。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了頭起來,旁邊安放交床兒與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屬牛的,二十一歲了。”又問:“會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套。”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了。”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詞兒罷,省的勞動了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你唱與大舅聽。”吩咐王經、書童兒,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慢慢唱著,眾人飲酒不題。

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凈桶,下邊似尿的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向前一頭撞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扌芻]扶著,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扌芻]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忙使繡春:“快對大娘說去!”繡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眾人。月娘撇了酒席,與眾姐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扌芻]扶著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裡,端的怎麼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凈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說道:“他剛纔只怕吃了酒,助趕的他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吃酒來!”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醒過來,才說出話兒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只見眼兒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來安兒:“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李瓶兒又嗔教請去:“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吃酒。”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月娘於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眾人,至晚歸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睡在炕上,面色蠟查黃了,扯著西門慶衣袖哭泣。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兒道:“我到屋裡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只顧似尿也一般流將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裡,不看你,怎的跌傷了面貌?”李瓶兒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扌芻]扶著我,不然,還不知跌的怎樣的。”西門慶道:“我明早請任醫官來看你。”當夜就在李瓶兒對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往衙門裡去,旋使琴童請任醫官去了。直到晌午才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廝說進去。李瓶兒房裡收拾乾凈,熏下香,然後請任醫官進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任醫官道: “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用情分,學生無不盡心。”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又請大街口胡太醫來瞧。胡太醫說是氣沖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月娘見前邊亂著請太醫,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與了他五錢銀子、一件雲絹比甲兒並花翠,裝了個盒於,就打發他坐轎子去了。花子由自從那日開張吃了酒去,聽見李瓶兒不好,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兒,不比往時,兩個在屋裡大哭了一回。月娘後邊擺茶請他吃了。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指下明白,極看得好。前歲,小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老爹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門慶聽了,就使琴童和王經兩個疊騎著頭口,往門外請趙太醫去了。

西門慶請了應伯爵來,和他商議道:“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驚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西門慶道:“自從小兒沒了,著了憂戚,把病又發了。昨日重陽,我接了申二姐,與他散悶頑耍,他又沒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暈起來,一交跌倒,把臉都磕破了。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了藥,倒越發血盛了。”伯爵道:“你請胡太醫來看,怎的說?”西門慶道:“胡大醫說,是氣沖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見動靜。今日韓伙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龍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廝請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為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了。婦女人家,又不知個迴轉,勸著他,又不依你,叫我無法可處。”

正說著,平安來報:“喬親家爹來了。”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同伯爵敘禮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家母有些不安,特來候問。”西門慶道:“便是。一向因小兒沒了,著了憂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發起來了。蒙親家掛念。”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西門慶道:“常吃任後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胡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龍崗去了。”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歧軒,見今上了個冠帶醫士。親家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家母?”西門慶道:“既是好,等趙龍崗來,來過再請他來看看。”喬大戶道:“親家,依我愚見,不如先請了何老人來,再等趙龍崗來,叫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原來了。然後下藥,無有不效之理。”西門慶道:“親家說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兒和喬通去請。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來,與西門慶、喬大戶等作了揖,讓於上面坐下。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家,不覺越發蒼髯皓首。”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壽了,還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長八十一歲。”敘畢話,看茶上來吃了,小廝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兒脈息,旋[扌芻]扶起來,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狽了。但見他──

  面如金紙,體似銀條。看看減褪豐標,漸漸消磨精彩。隱隱耳虛聞磐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一靈縹緲,喪門弔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何老人看了脈息,出到廳上,向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沖了血管起,然後著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不知當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西門慶道:“是便是,卻如何治療?”

正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請了趙先生來了。”何老人便問:“是何人?”西門慶道:“也是伙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脈息,你老人家和他講一講,好下藥。”不一時,趙大醫從外而入,西門慶與他敘禮畢,然後與眾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吃了茶,趙太醫便問:“列位尊長貴姓?”喬大戶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喬。”伯爵道:“在下姓應。老先想就是趙龍崗先生了。”趙太醫答道:“龍崗是賤號。在下以醫為業,家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家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里,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癥候,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何老人聽了,道:“敢問看病當以何者為先?”趙太醫道:“古人雲,望聞問切,神聖功巧。學生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準,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去看看。”西門慶即令琴童:“後邊說去,又請了趙先生來了。 ”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兒房中。那李瓶兒方纔睡下安逸一回,又[扌芻]扶起來,靠著枕褥坐著。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頭來,看看氣色。”那李瓶兒真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西門慶便教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兒抬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西門慶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一面看視了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只為雜症,不是產後,定然胎前。”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趙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這等黃,多管是脾虛泄瀉,再不然定是經水不調。”西門慶道:“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藥,我重重謝你。”趙先生道:“如何?我就說是經水不調。不打緊處,小人有藥。”

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問他甚麼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只是經水淋漓。”何老人道:“當用何藥治之?”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著這幾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聽我說:

  甘草甘遂與碙砂,黎蘆巴豆與芫花,薑汁調著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   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只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

何老人聽了,便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怎麼吃不得?”西門慶見他滿口胡說,因是韓伙計舉保來,不好囂他,稱二錢銀子,也不送,就打發他去了。因向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麼。”何老人道:“老拙適纔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裡曉的甚脈息病源!”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兒討將藥來,晚夕與李瓶兒吃了,並不見分毫動靜。吳月娘道:“你也省可與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麼兒,只是拿藥淘碌他。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祿馬數上如何。只怕犯著甚麼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門慶聽了,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里問去。那裡回說:“吳神仙雲游之人,來去不定。但來,只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里,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家。門上貼著:“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陳敬濟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寫與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綏之格,借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乾,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大為不利。”抄畢數,敬濟拿來家。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才坐的,見抄了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見命中多凶少吉,不覺──

  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詩曰: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凶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門乍]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凈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麼!”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兒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裡,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裡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裡。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裡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氣弱了,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裡,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

說畢,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走到路上,迎見應怕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伯爵因問:“你往那裡去?你爹在家裡?”玳安道:“爹在家裡,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伯爵與謝希大到西門慶家,因說道:“謝子純聽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西門慶道:“這兩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廟裡做甚麼去?”西門慶悉把李瓶兒害怕之事告訴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廝討兩道符來鎮壓鎮壓。”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氣虛弱,那裡有甚麼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嶽觀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極遣的好邪,有名喚著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他來,看看嫂子房裡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裡住?沒奈何,你就領小廝騎了頭口,請了他來。”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憐見嫂子好了,我就頭著地也走。”說了一回話,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兒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兒還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纔和兩個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極了。他說門外五嶽觀有個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伯爵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廝他剛纔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和你做兩日伴兒。”李瓶兒搖頭兒說:“你不要叫他,只怕誤了他家裡勾當。”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李瓶兒點頭兒。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里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對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嶽觀請潘道士去。”俱不在話下。

次日,只見王姑子挎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扌芻]扶起來坐的。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里,我才曉得。又說印經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裡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麼。”李瓶兒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經都誤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家整誦了一個月,昨日圓滿了,今日才來。先到後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麼,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家吃粥兒。大娘才叫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小玉打開盒兒,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纔後邊大娘屋裡吃了茶,煎些粥來,我看著你吃些。”

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兒,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後拿上李瓶兒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拿著,奶子如意兒在旁拿著甌兒,喂了半日,只呷了兩三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兒不吃了,教:“拿過去罷。”王姑子道:“人以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兒,你再吃些兒不是?”李瓶兒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兒掇過去。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樣的了?”如意兒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裡,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了!是人家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王姑子道:“那討氣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著他?”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因使繡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才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拿我每煞氣。八月里,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裡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裡氣,只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才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裡,歹也在心裡,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那個不叨貼娘些兒?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兒道:“象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裡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他鞋面、衣服、銀子,甚麼不與他?五娘還不道是。”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如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李瓶兒道:“王師父,還有甚麼好處!一個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我心裡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你好心人,龍天自然加護。”正說著,只見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著哩。”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後邊去走走。”李瓶兒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與我做兩日伴兒,我還和你說話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才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那李瓶兒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邊,向西門慶說道:“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裡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縣胡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說了個方兒:棕炭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這個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說畢,起身去了。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裡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兒道:“你老人家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裡?”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如意兒道:“馮媽媽,叫著你還不來!娘這幾日,粥兒也不吃,只是心內不耐煩,你剛纔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兒。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窩裡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兒也罷了!”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門乍],俺每[扌芻]扶著下來。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兩三遍。”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家。”說畢,過那邊屋裡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裡覺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兒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只咬了一些兒,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西門慶道:“應二哥剛纔和小廝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再請去。”李瓶兒道:“你上緊著人請去,那廝,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纏。”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請他來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裡好甚麼!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又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兩個正在屋裡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裡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兒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纔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沖你沖,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點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瞭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正說著,只見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兒鮮蘋菠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裡送蘋菠兒來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凈了,拿刀兒切塊來你娘吃。”李瓶兒道: “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兒,切了,用甌兒盛貯,拈了一塊,與他放在口內,只嚼了些味兒,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外邊商議。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須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適纔我略與他題了題兒,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抬副熟板兒罷。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亦發等請潘道士來看了,看板去罷。”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個人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還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與人,也不值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就出到廳上,叫將賁四來,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拿銀子看一副來。”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家,新到了幾副好板。”西門慶道:“既有好板,”即令陳敬濟:“你後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個看去。”那陳敬濟忙進去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四去了。直到後晌才來回話,說:“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每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與做舉人的講了半日,只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他也還捨不得賣哩。”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抬了來罷,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陳敬濟道:“他那裡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銀子,二人去了。

比及黃昏時分,只見幾個閑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抬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裡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到來看,因說:“這板也看得過了。”伯爵喝采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攢造。伯爵囑來保: “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兒來,不可遲滯。”說畢,陪西門慶在前廳看著做材,到一更時分才家去。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只怕潘道士來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辭出門去了。

卻說老馮與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裡相伴。只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裡睡。李瓶兒不肯,說道:“沒的這屋裡齷齷齪齪的,他每都在這裡,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裡,遂過那邊金蓮房裡去了。

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拴,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只怕好了。”李瓶兒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只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知道。”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收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 “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裡歸著?”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服,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呵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病的這般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裡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裡?”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只顧揩眼淚。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裡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念兒。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裡拘管。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伏侍別人,還象在我手裡那等撤嬌撒痴,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繡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裡伏侍誰?”繡春道:“我守著娘的靈。”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繡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道:“這個也罷了。”這繡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咐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哩。──且衝衝你,你若好了,情願舍與人罷。”李瓶兒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西門慶道:“沒多,只百十兩來銀子。”李瓶兒道:“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西門慶說了回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裡卻怎樣的?”李瓶兒攥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裡,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甚話兒──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裡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裡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繡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裡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裡占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抬舉他就是了。”李瓶兒一面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裡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聽說:只這一句話,就感觸目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正說話間,只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頭收拾房中乾凈,伺候凈茶凈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與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裡聽觀。不一時,只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

  頭戴雲霞五嶽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雜色彩絲絛,背插橫紋古銅劍。兩隻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個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游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潘道士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將走到李瓶兒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方纔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向病榻而至。運雙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階下捲起一陣狂風,仿佛似有神將現於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有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毋得遲滯!”良久,只見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良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捲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麽?”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亦不能強。”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於年命若干?”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罷,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如何。” 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以黃絹圍之,鎮以生辰壇鬥,祭以五穀棗湯,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以華蓋之儀,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西門慶聽了,忙吩咐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去,只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凈衣。留應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麵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不許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氣,布步玦,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月明星燦,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陣怪風。正是:

  非乾虎嘯,豈是龍吟?仿佛入戶穿簾,定是催花落葉。推雲出岫,送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驚群尋樹杪。姮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風所過三次,忽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滅。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領著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裡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向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復救乎?只在旦夕之間而已。”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哀告道:“萬望法師搭救則個!”潘道士道:“定數難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復強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

西門慶歸到捲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因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家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廝拿燈籠送你去。”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裡只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里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得燈怎麼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纔那廝領著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裡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里絕緣短幸,今世里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李瓶兒又吩咐迎春、繡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李瓶兒道:“甚麼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裡守你守兒。”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裡穢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後邊上房裡,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纔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兒!”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扌芻]他朝里,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里,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忙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搵淚哭涕不止。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合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月娘向眾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兒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兒。咱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麼?”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或口裡惡氣撲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裡尋他幾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著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向月娘說: “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錦裙,並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裡,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裡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麼顏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出來與他穿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與他裝綁了去罷。”李嬌兒聽了,忙叫迎春尋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捲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磐,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裡,交付與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裡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於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還屬醜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向燈下問了姓氏並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醜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醜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嘆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時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裡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帳子、桌圍,併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裡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里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裡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裡住?快與我請來。”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打夥兒分孝與各房裡丫頭並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著喉嚨只顧哭,問他,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麼,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裡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道:“你還沒見,頭裡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裡吃些甚麼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麼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氣。” 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麼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裡,那裡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麼張致。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裡手帕,剩下的與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裡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甚麼?”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裡,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裡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吳月娘說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蟲?俺每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個來才吃飯?”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回,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醜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捲經,大發送,葬埋在墳里,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胡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飢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詩曰:

  香杳美人違,遙遙有所思。幽明千里隔,風月兩邊時。   相對春那劇,相望景偏遲。當由分別久,夢來還自疑。

話說西門慶被應伯爵勸解了一回,拭淚令小廝後邊看飯去了。不一時,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禮畢,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

玳安走至後邊,向月娘說:“如何?我說娘每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的爹就吃飯了。”金蓮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鎮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玳安道:“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月娘問道:“那幾個陪他吃飯?”玳安道:“大舅、二舅才來,和溫師父,連應二爹、謝爹、韓伙計、姐夫,共爹八個人哩。”月娘道:“請你姐夫來後邊吃罷了,也擠在上頭!”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廝往廚房裡拿飯去。你另拿甌兒粥與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飯。”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裡借雲板去了。”月娘道:“書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紗帽展翅兒!”玳安道:“書童和畫童兩個在靈前,一個打磐,一個伺候焚香燒紙哩。春鴻,爹又使他跟賁四換絹去了──嫌絹不好,要換六錢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論起來,五錢的也罷,又巴巴兒換去!”又道:“你叫下畫童兒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顧還挨甚麼!”玳安於是和畫童兩個,大盤大碗拿到前邊,安放八仙桌席。眾人正吃著飯,只見平安拿進手本來稟:“夏老爹差寫字的,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裡答應。”西門慶看了,吩咐:“討三錢銀子賞他。寫期服生帖兒回你夏老爹:多謝了!”

一面吃畢飯,收了家伙。只見來保請的畫師韓先生來到。西門慶與他行畢禮,說道:“煩先生揭白傳個神子兒。”那韓先生道:“小人理會得。”吳大舅道:“動手遲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韓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傳得。”正吃茶畢,忽見平安來報:“門外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陪花子由靈前哭涕了一回,見畢禮數,與眾人一處,因問:“甚麼時侯?”西門慶道:“正醜時斷氣。臨死還伶伶俐俐說話兒,剛睡下,丫頭起來瞧,就沒了氣兒。”因見韓先生旁邊小童拿著屏插,袖中取出描筆顏色來,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西門慶道:“我心裡疼他,少不得留個影像兒,早晚看著,題念他題念兒。”一面吩咐後邊堂客躲開,掀起帳子,領韓先生和花大舅眾人到跟前。這韓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觀看,見李瓶兒勒著鴉青手帕,雖故久病,其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那西門慶由不的掩淚而哭。來保與琴童在旁捧著屏插、顏色。韓先生一見就知道了。眾人圍著他求畫,應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還生的面容飽滿,姿容秀麗。”韓先生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敢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廟裡燒香,親見一面,可是否?”西門慶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匹緞子、十兩銀子。”韓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須臾,描染出個半身來,端的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拿與眾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看了,吩咐玳安:“拿與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兒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後邊,向月娘道:“爹說叫娘每瞧瞧,六娘這影畫得如何,那些兒不象,說出去教韓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又描起影來了。”潘金蓮接說道:“那個是他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好替他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孟玉樓和李嬌兒接過來觀看,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象好時模樣,打扮的鮮鮮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他的眉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面,剛纔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

少頃,只見王經進來說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喬親家爹來了,等喬親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邊,向韓先生道:“裡邊說來,嘴唇略扁了些,左額角稍低些,眉還要略放彎些兒。”韓先生道:“這個不打緊。”隨即取描筆改過了,呈與喬大戶瞧。喬大戶道:“親家母這幅尊像,真畫得好,只少了口氣兒。”西門慶滿心歡喜,一面遞了三鐘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又教取出一匹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教他:“先攢造出半身來,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綠,冠袍齊整,綾裱牙軸。”韓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領了銀子,教小童拿著插屏,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親家母今已小殮罷了?”西門慶道:“如今仵作行人來就小殮。大殮還等到三日。”喬大戶吃畢茶,就告辭去了。

不一時,仵作行人來伺候,紙札打捲,鋪下衣衾,西門慶要親與他開光明,強著陳敬濟做孝子,與他抿了目,西門慶旋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在他口裡。登時小殮停當,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場。來興又早冥衣鋪里,做了四座堆金瀝粉捧盆巾盥櫛毛女兒,一邊兩座擺下。靈前的彞爐商瓶、燭臺香盒,教錫匠打造停當,擺在桌上,耀日爭輝。又兌了十兩銀子,教銀匠打了三副銀爵盞。又與應伯爵定管喪禮簿籍:先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弔錢來,委付與韓伙計管帳;賁四與來興兒管買辦,兼管外廚房;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甘伙計輪番陪待弔客;崔本專管付孝帳;來保管外庫房;王經管酒房;春鴻與畫童專管靈前伺候;平安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雲板、捧香紙;又叫一個寫字帶領四名排軍,在大門首記門簿,值念經日期,打傘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寫了告示,貼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訖。只見皇莊上薛內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條、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西門慶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拿期服生回帖兒打發去了。吩咐搭採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兩個門走,把影壁夾在中間,前廚房內還搭三間罩棚,大門首扎七間榜棚,請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先念倒頭經,每日兩個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兒,要刊去,令寫“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伯爵道:“這個禮上說不通。見有如今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這一齣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與他講,你且休要寫著。”陪坐至晚,各散歸家去了。

西門慶晚夕也不進後邊去,就在李瓶兒靈旁裝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獨自宿歇,止春鴻、書童兒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裡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絨襪、白履鞋,絰帶隨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來探喪弔問,慰其節哀。西門慶還禮畢,溫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門首,吩咐寫字的:“好生答應,查有不到的排軍,呈來衙門內懲治。” 說畢,騎馬去了。西門慶令溫秀才發帖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誦經,早來吃齋。後晌,鋪排來收拾道場,懸掛佛像,不必細說。

那日,吳銀兒打聽得知,坐轎子來靈前哭泣上紙。到後邊,月娘相接。吳銀兒與月娘磕頭,哭道:“六娘沒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沒個人兒和我說聲兒。可憐,傷感人也!”孟玉樓道:“你是他乾女兒,他不好了這些時,你就不來看他看兒?”吳銀兒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個不來看的?說句假就死了!委實不知道。”月娘道:“你不來看你娘,他倒還掛牽著你,留下件東西兒,與你做一念兒,我替你收著哩。”因令小玉:“你取出來與銀姐看。”小玉走到裡面,取出包袱,打開是一套緞子衣服、兩根金頭簪兒、一技金花。把吳銀兒哭的淚如雨點相似,說道:“餓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來伏侍兩日兒。”說畢,一面拜謝了月娘。月娘待茶與他吃,留他過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場誦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陳敬濟穿重孝[糹至]巾,佛前拜禮,街坊鄰舍、親朋長官都來弔問,上紙祭奠者,不論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西門慶交吳月娘又尋出他四套上色衣服來,裝在棺內,四角又安放了四錠小銀子兒。花子由說:“姐夫,倒不消安他在裡面,金銀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遠之計。”西門慶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時,放下了七星板,擱上紫蓋,仵作四面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亦哭的呆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闔家伙計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門首一片皆白。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銘旌。杜中書名子春,號雲野,原侍真宗寧和殿,今坐閑在家,西門慶備金帛請來。在捲棚內備果盒,西門慶親遞三杯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說:“見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書道:“曾生過子,於禮也無礙。”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溫秀才道:“恭人系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叩謝杜中書,管待酒饌,拜辭而去。

那日,喬大戶、吳大舅、花大舅、韓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來燒紙。喬大戶娘子並吳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轎子來弔喪,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頭須系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讓後邊待茶擺齋。惟花大妗子與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餘者都是輕孝。那日李桂姐打聽得知,坐轎子也來上紙,看見吳銀兒在這裡,說道:“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會我會兒?好人兒,原來只顧你!”吳銀兒道:“我也不知道娘沒了,早知也來看看了。”月娘後邊管待,俱不必細說。

須臾過了,看看到首七,又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朗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拜三昧水懺。親朋伙計無不畢集。那日,玉皇廟吳道官來上紙弔孝,就攬二七經,西門慶留在捲棚內吃齋。忽見小廝來報:“韓先生送半身影來。”眾人觀看,但見頭戴金翠圍冠,雙鳳珠子挑牌、大紅妝花袍兒,白馥馥臉兒,儼然如生。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掛材頭,眾人無不誇獎:“只少口氣兒!”一面讓捲棚內吃齋,囑咐:“大影還要加工夫些。”韓先生道:“小人隨筆潤色,豈敢粗心!”西門慶厚賞而去。

午間,喬大戶來上祭,豬羊祭品、金銀山、緞帛彩繒、冥紙炷香共約五十餘抬,地弔高撬,鑼鼓細樂吹打,纓絡喧闐而至。西門慶與陳敬濟穿孝衣在靈前還禮。喬大戶邀了尚舉人、朱堂官、吳大舅、劉學官、花千戶、段親家七八位親朋,各在靈前上香。三獻已畢,俱跪聽陰陽生讀祝文曰:

  維政和七年,歲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喬洪等謹以剛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於故親家母西門孺人李氏之靈曰:嗚呼!孺人之性,寬裕溫良,治家勤儉,御眾慈祥,克全婦道,譽動鄉邦。閨閫之秀,蘭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鸞凰。藍玉已種,浦珠已光。正期諧琴瑟於有永,享彌壽於無疆。胡為一病,夢斷黃粱?善人之歿,孰不哀傷?弱女襁褓,沐愛姻嬙。不期中道,天不從願,鴛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誼,寓此一觴。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官客祭畢,回禮畢,讓捲棚內桌席管待。然後喬大戶娘子、崔親家母、朱堂官娘子、尚舉人娘子、段大姐眾堂客女眷祭奠,地弔鑼鼓,靈前弔鬼判隊舞。吳月娘陪著哭畢,請去後邊待茶設席,三湯五割,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正在捲棚內陪人吃酒,忽前邊打的雲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候。即使溫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進香紙,然後胡府尹素服金帶進來。許多官吏圍隨,扶衣搊帶,到了靈前,春鴻跪著,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兩禮。西門慶便道: “老先生請起,多有勞動。”連忙下來回禮。胡府尹道,“令夫人幾時沒了?學生昨日才知。弔遲,弔遲!”西門慶道:“側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弔。”溫秀才在旁作揖畢,請到廳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溫秀才送出大門,上轎而去。上祭人吃至後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鄭愛月兒家來上紙。愛月兒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抬了八盤餅饊、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與他。吳銀兒與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值甚麼,每人都與他一匹整絹就是了。”月娘邀到後邊房裡,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伙計來伴宿,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裡答應。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白賚光、常峙節、傅日新、韓道國、甘出身、賁第傳、吳舜臣、兩個外甥,還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開桌兒。點起十數枝大燭來,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垂簾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西門慶與敬濟回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記》。不一時弔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回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回下去。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里姐兒三個在這裡,何不請出來,與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杯酒兒。他倒是會看戲文,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兒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弔喪,如何叫他遞起酒來?”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象這樣小淫婦兒,別要閑著他。──快與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與俺每人遞杯酒兒。”玳安進去半日,說:“聽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回坐下。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氣,我才去。”落後又使玳安請了一遍,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旁邊。應伯爵道:“俺每在這裡,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回酒,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凈扮包知木,同到勾欄里玉簫家來。那媽兒出來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兒出來。”媽雲:“包官人,你好不著人,俺女兒等閑不便出來。說不得一個‘請’字兒,你如何說‘叫他出來’?”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味兒!”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怎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兒!”西門慶道:“看戲罷,且說甚麼。再言語,罰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回,並下。

廳內左邊弔帘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並本家月娘姊妹;右邊弔帘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簾下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六妗子娘每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字也叫玉簫,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裡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麼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裡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玉簫浪淫婦,見了漢子這等浪。”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裡瞧瞧去。都在這裡,屋裡有誰?”小玉道:“大姐剛纔後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裡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裡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象有風病的,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晚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麼?都來大坐回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壇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鐘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於是眾人又復坐下了。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弔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面門慶:“‘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搽拭。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盂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掉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些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每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那戲子又做了一回,約有五更時分,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門。看收了家伙,留下戲廂:“明日有劉公公、薛公公來祭奠,還做一日。”眾戲子答應。管待了酒飯,歸下處歇去了。李銘等四個亦歸家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已將曉,就歸後邊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紅日映窗寒色淺,淡煙籠竹曙光微。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掛一帆風

詩曰:

  玉殞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淚暗相憐。常圖蛺蝶花樓下,記效鴛鴦翠幕前。   只有夢魂能結雨,更無心緒學非煙。朱顏皓齒歸黃土,脈脈空尋再世緣。

話說眾人散了,已有雞唱時分,西門慶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壺酒、幾碟下飯,在鋪子里還要和傅伙計、陳敬濟同吃。傅伙計老頭子熬到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鋪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罷,陳姐夫想也不來了。”玳安叫進平安來,兩個把那酒你一鐘我一盞都吃了。收過家伙,平安便去門房裡睡了。玳安一面關上鋪子門,上炕和傅伙計兩個對廝腳兒睡下。傅伙計因閑話,向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棺槨念經發送,也夠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他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銀子休說,只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鬏髻、值錢的寶石,也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若說起六娘的性格兒,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謙讓又和氣,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自來也不曾喝俺每一喝,並沒失口罵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買東西,只拈塊兒。俺每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他便笑道:‘拿去罷,稱什麼。你不圖落圖什麼來?只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那個不借他銀使?只有借出來,沒有個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錢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慳吝的緊。他當家,俺每就遭瘟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只稱九分半,著緊只九分,俺每莫不賠出來!”傅伙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每親親噠噠說話兒,你只休惱著他,不論誰,他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說方便兒。隨問天來大事,俺每央他央兒對爹說,無有個不依。只是五娘,行動就說:‘你看我對爹說不說!’把這打只提在口裡。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 ──天生的都在他一屋裡。”傅伙計道:“你五娘來這裡也好幾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來的光景哩。他一個親娘也不認的,來一遭,要便搶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個管打掃花園,乾凈不乾凈,還吃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哩!”兩個說了一回,那傅伙計在枕上齁齁就睡著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紅日三竿,都還未起來。

原來西門慶每常在前邊靈前睡,早晨玉簫出來收疊床鋪,西門慶便往後邊梳頭去。書童蓬著頭,要便和他兩個在前邊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進後邊去。不想這日西門慶歸上房歇去,玉簫趕人沒起來,暗暗走出來,與書童約了,走在花園書房裡乾營生去了。不料潘金蓮起的早,驀地走到廳上,只見靈前燈兒也沒了,大棚里丟的桌椅橫三豎四,沒一個人兒,只有畫童兒在那裡掃地。金蓮道:“賊囚根子,乾凈只你在這裡,都往那裡去了?”畫童道:“他每都還沒起來哩。”金蓮道: “你且丟下笤帚,到前邊對你姐夫說,有白絹拿一匹來,你潘姥姥還少一條孝裙子,再拿一副頭須系腰來與他。他今日家去。”畫童道:“怕不俺姐夫還睡哩,等我問他去。”良久回來道:“姐夫說不是他的首尾,書童哥與崔本哥管孝帳。娘問書童哥要就是了。”金蓮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尋他來。”畫童向廂房裡瞧了瞧,說道:“才在這裡來,敢往花園書房裡梳頭去了。”金蓮說道:“你自掃地,等我自家問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園書房內,忽然聽見裡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幹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幹得好事!”唬得兩個做手腳不迭,齊跪在地下哀告。金蓮道:“賊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絹、一匹布來,打發你潘姥姥家去著。”書童連忙拿來遞上。金蓮逕歸房來。

那玉簫跟到房中,打旋磨兒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萬休對爹說。”金蓮便問:“賊狗肉,你和我實說,從前已往,偷了幾遭?一字兒休瞞我,便罷。”那玉簫便把和他偷的緣由說了一遍。金蓮道:“既要我饒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簫道:“娘饒了我,隨問幾件事我也依娘。”金蓮道:“第一件,你娘房裡,但凡大小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來,定不饒你。第二件,我但問你要甚麼,你就捎出來與我。第三件,你娘向來沒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簫道:“不瞞五娘說,俺娘如此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藥,便有了。”潘金蓮一一聽記在心,才不對西門慶說了。

書童見潘金蓮冷笑領進玉簫去了,知此事有幾分不諧。向書房廚櫃內收拾了許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紐,並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攢有十來兩銀子,又到前邊柜上誆了傅伙計二十兩,只說要買孝絹,逕出城外,雇了長行頭口,到碼頭上,搭在鄉裡船上,往蘇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那日,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都要家去了。薛內相、劉內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來祭奠燒紙。又每人送了一兩銀子伴宿分資,叫了兩個唱道情的來,白日里要和西門慶坐坐。緊等著要打發孝絹,尋書童兒要鑰匙,一地裡尋不著。傅伙計道:“他早晨問我柜上要了二十兩銀子買孝絹去了,口稱爹吩咐他孝絹不夠,敢是向門外買去了?”西門慶道:“我並沒吩咐他,如何問你要銀子?”一面使人往門外絹鋪找尋,那裡得來!月娘向西門慶說:“我猜這奴才有些蹺蹊,不知弄下甚麼硶兒,拐了幾兩銀子走了。你那書房裡還大瞧瞧,只怕還拿甚麼去了。”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裡都瞧了,只見庫房裡鑰匙掛在牆上,大櫥櫃里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並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叫將該地方管役來,吩咐:“各處三街兩巷與我訪緝。”那裡得來!正是:

  不獨懷家歸興急,五湖煙水正茫茫。

那日,薛內相從晌午就坐轎來了。西門慶請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相陪。先到靈前上香,打了個問訊,然後與西門慶敘禮,說道:“可傷,可傷!如夫人是甚病兒歿了?”西門慶道:“不幸患崩瀉之疾歿了,多謝老公公費心。”薛內相道:“沒多兒,將就表意罷了。”因看見掛的影,說道:“好位標緻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溫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窮通壽夭,自有個定數,雖聖人亦不能強。”薛內相扭回頭來,見溫秀才穿著衣巾,因說道:“此位老先兒是那學里的?”溫秀才躬身道:“學生不才,備名府庠。”薛內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兒。”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極口稱贊道:“好副板兒!請問多少價買的?”西門慶道:“也是舍親的一副板,學生回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裡地道,甚麼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說:“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鎮遠。”伯爵道:“就是鎮遠,也值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麼看得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還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裡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每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吳大舅道:“老公公好說,與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祿,俺們外官焉能趕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萬歲傳宣金口。見今童老爺加封王爵,子孫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內相便道:“此位會說話的兄,請問上姓?”西門慶道:“此是妻兄吳大哥,見居本衛千戶之職。”薛內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麽?”西門慶道:“不是。乃賤荊之兄。”薛內相復於吳大舅聲諾說道:“吳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內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來吃了。薛內相道:“劉公公怎的這咱還不到?叫我答應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稟道:“小的邀劉公公去來,劉公公轎已伺候下了,便來也。”薛內相又問道:“那兩個唱道情的來了不曾?”西門慶道:“早上就來了。──叫上來!”不一時,走來面前磕頭。薛內相道:“你每吃了飯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飯了。”薛內相道:“既吃了飯,你每今日用心答應,我重賞你。”西門慶道:“老公公,學生這裡還預備著一起戲子,唱與老公公聽。”薛內相問:“是那裡戲子?”西門慶道:“是一班海鹽戲子。”薛內相道:“那蠻聲哈剌,誰曉的他唱的是甚麼!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載遨游,背著琴劍書箱來京應舉,得了個官,又無妻小在身邊,便希罕他這樣人。你我一個光身漢、老內相,要他做甚麼?”溫秀才在旁邊笑說道:“老公公說話,太不近情了。居之齊則齊聲,居之楚則楚聲。老公公處於高堂廣廈,豈無一動其心哉?”這薛內相便拍手笑將起來道:“我就忘了溫先兒在這裡。你每外官,原來只護外官。”溫秀才道:“雖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損百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薛內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賢有愚。”

正說著,忽左右來報:“劉公公下轎了。”吳大舅等出去迎接進來,向靈前作了揖。敘禮已畢,薛內相道:“劉公公,你怎的這咱才來?”劉內相道:“北邊徐同家來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發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遞茶上去。因問答應的:“祭奠桌面兒都擺上了不曾?”下邊人說:“都排停當了。”劉內相道:“咱每去燒了紙罷。”西門慶道:“老公公不消多禮,頭裡已是見過禮了。”劉內相道:“此來為何?還當親祭祭。”當下,左右捧過香來,兩個內相上了香,遞了三鐘酒,拜下去。西門慶道:“老公公請起。”於是拜了兩拜起來,西門慶還了禮,復至捲棚內坐下。然後收拾安席,遞酒上坐。兩位內相分左右坐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從次,西門慶下邊相陪。子弟鼓板響動,遞了關目揭帖。兩位內相看了一回,揀了一段《劉智遠白兔記》。唱了還未幾折,心下不耐煩,一面叫上兩個唱道情的去,打起漁鼓,並肩朝上,高聲唱了一套“韓文公雪擁藍關”故事下去。

薛內相便與劉內相兩個說說話兒,道:“劉哥,你不知道,昨日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註,雷電把內里凝神殿上鴟尾裘碎了,唬死了許多宮人。朝廷大懼,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宮宣《精靈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許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進表,要割內地三鎮,依著蔡京那老賊,就要許他。掣童掌事的兵馬,交都御史譚積、黃安十大使節制三邊兵馬,又不肯,還交多官計議。昨日立冬,萬歲出來祭太廟,太常寺一員博士,名喚方軫,早晨打掃,看見太廟磚縫出血,殿東北上地陷了一角,寫表奏知萬歲。科道官上本,極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劉內相道:“你我如今出來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乾咱每。俗語道,咱過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還有四個大漢。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這些酸子弄壞了。王十九,咱每隻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來,吩咐:“你唱個‘李白好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動漁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時分,吩咐下人,看轎起身。西門慶款留不住,送出大門,喝道而去。回來,吩咐點起燭來,把桌席休動,留下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坐的,又使小廝請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和陳敬濟復坐。叫上子弟來吩咐:“還找著昨日《玉環記》上來。”因向伯爵道:“內相家不曉的南戲滋味。早知他不聽,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負你的意思。內臣斜局的營生,他只喜《藍關記》、搗喇小子山歌野調,那裡曉的大關目悲歡離合!”於是下邊打動鼓板,將昨日《玉環記》做不完的折數,一一緊做慢唱,都搬演出來。西門慶令小廝席上頻斟美酒。伯爵與西門慶同桌而坐,便問:“他姐兒三個還沒家去,怎的不叫出來遞杯酒兒?”西門慶道:“你還想那一夢兒,他每去的不耐煩了!”伯爵道:“他每在這裡住了有兩三日?”西門慶道:“吳銀兒住的久了。”當日,眾人坐到三更時分,搬戲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門慶邀下吳大舅,明日早些來陪上祭官員。與了戲子四兩銀子,打發出門。

到次日,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夏提刑,合衛許多官員,都合了分資,辦了一副豬羊吃桌祭奠,有禮生讀祝。西門慶預備酒席,李銘等三個小優兒伺候答應。到晌午,只聽鼓響,祭禮到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在門首迎接,只見後擁前呼,眾官員下馬,在前廳換衣服。良久,把祭品擺下,眾官齊到靈前,西門慶與陳敬濟還禮。禮生喝禮,三獻畢,跪在旁邊讀祝,祭畢。西門慶下來謝禮已畢,吳大舅等讓眾官至捲棚內,寬去素服,待畢茶,就安席上坐,觥籌交錯,殷勤勸酒。李銘等三個小優兒,銀箏檀板,朝上彈唱。眾官歡飲,直到日暮方散。西門慶還要留吳大舅眾人坐,吳大舅道:“各人連日打攪,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罷。”當時告辭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家中巨富人趨附,手內多時莫論財。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詩曰: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見說嫦娥能入月,虛疑神女解為雲。   花陰晝坐閑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迴文。

話說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兒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齋壇。又有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去了。吳道官廟中抬了三牲祭禮來,又是一匹尺頭以為奠儀。道眾繞棺傳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與敬濟回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該助一經追薦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門慶命收了,打發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轉經,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整做法事,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做買賣來家,見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了一分孝去,送了許多人事。西門慶敘禮,進入玉樓房中拜見。西門慶亦設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斯成、主簿任良貴、典史夏恭基,又有陽谷縣知縣狄斯朽,共五員官,都鬥了分子,穿孝服來上紙帛弔問。西門慶備席在捲棚內管待,請了吳大舅與溫秀才相陪,三個小優兒彈唱。

正飲酒到熱鬧處,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弔孝。”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侯,溫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了衣裳進來。家人手捧香燭紙匹金段到靈前,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敬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弔遲,恕罪,恕罪!”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賜弔,兼辱厚儀,不勝感激。”敘畢禮,讓至捲棚上面坐下。西門慶與溫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過,也要來弔問,爭奈有許多事情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扎。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採取花石綱,運船陸續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雲萬態奇峰──長二丈,闊數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號船隻,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水,起八郡民夫牽輓。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做一東,要請六黃大尉一飯,未審尊意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內捧出一對金段、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府官八員,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交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何如?”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於何時?”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京中還未起身。”西門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引。既是宋公祖與老先生吩咐,敢不領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西門慶聽了此言,說道:“學生權且領下。”因令玳安、王經接下去。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樂人,自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裡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後轉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與學生鄉試同年。”西門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兩泉亦與學生相交。”黃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黃主事道:“臨期,松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門慶道,“學生知道。”送出大門,上馬而去。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捲棚內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回到捲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祇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於州縣,州縣必取之於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於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愛。”言訖,都不久坐,告辭起身而去。

話休饒舌。到李瓶兒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穿雲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甚是齊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結壇跳沙,灑花米行香,口誦真言。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類,懸掛都是九醜天魔變相,身披纓絡琉璃,項掛髑髏,口咬嬰兒,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戈戟,朱發藍面,醜惡莫比。午齋以後,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家,同陰陽徐先生往墳上破土開壙去了,後晌方回。晚夕,打發喇嘛散了。

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餚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計,莊上前後搭棚,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弔來靈前參靈,弔《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鐘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陀》、《雪裡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弔罷,堂客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扎,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裡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並親眷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鼕鼕嚨嚨,花喪鼓不住聲喧;叮叮噹當,地弔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颭,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衝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隨。熱熱鬧鬧採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雲錦袈裟,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繡;一乘引魂轎,扎百結黃絲。這邊把花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繖綠絹繖,同圍增架。功布招颭,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欖桿前後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豎肩樁,打斤鬥,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誇。扶肩擠背,不辨賢愚;挨睹並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氣吁;李四矮矬,頻將腳跕。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鬚;綠髩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

吳月娘與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材後。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後,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陽雷巾,腳登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於手內,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了。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醜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鬱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躃踴於柩前,孝眷哀矜於巷陌。離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里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於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凈魄出於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性去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眾聽末後一句:咦!精爽不知何處去,真容留與後人看。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捲坐退下去了。這裡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於山頭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扎,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弔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後,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並親朋伙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豐盛,不必細說。

吃畢,後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並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伙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後,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麽門戶皆貼闢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了。又拿出二十弔錢來,五弔賞巡捕軍人,五弔與衙門中排軍,十弔賞營裡人馬。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打發搭彩匠去了。後邊花大娘子與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纔去了。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裡面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覆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嘆長吁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這老婆聽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來,與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春,極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老婆磕頭謝了。迎春知收用了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寵,腳跟已牢,無復求告於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夥內,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在眼裡。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伯爵坐的,忽報宋御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台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隻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裡早備酒席,準在十八日迎請。”西門慶收入明白,與了來人一兩銀子,用手本打發回去。隨即兌銀與賁四、來興兒,定桌面,粘果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伯爵說:“自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喪事出去了,又鑽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攬他,他上門兒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陪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並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戶添許多光輝。”西門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與了吳道官寫法銀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應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了酒,二十日與嫂子念經也不遲。”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我就使小廝回吳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東京黃真人,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掛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如今在廟裡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咱圖他個名聲,也好看。”西門慶道:“都說這黃真人有利益,請他到好,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真,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兒,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真人主行,卻不難為他?”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只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費幾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了別人。”西門慶一面教陳敬濟寫帖子,又多封了五兩銀子,教他早請黃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經,二十四眾道士,水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去了。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訖,進入後邊。只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了兩個盒兒,他女兒長姐定與人家,來磕頭。”西門慶便問:“誰家?”賁四娘子領他女兒,穿著大紅緞襖兒、黃綢裙子,戴著花翠,插燭向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月娘在旁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了夏大人房裡抬舉,昨日才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只得了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歲,到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西門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抬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家孩子與了他。”於是教月娘讓至房內,擺茶留坐。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去,月娘與了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兒眾人都有與花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回話:“吳道官收了銀子,知道了。黃真人還在廟裡住,過二十頭才回東京去。十九日早來鋪設壇場。”

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看畢,西門慶待茶,起身回話去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裡走,地方統制、守御、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後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塾道,雞犬不聞,樵採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於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雲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後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於廳上,又是箏琴、方晌、雲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濛、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大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廷、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使趙訥、採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雲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於統制、制置、守御、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外邊伺候。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餘官員並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彈唱隊舞,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來,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琴、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人等,宋御史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捲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起身。眾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

宋御史、候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御周秀,親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負累取擾,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卑職重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里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兒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

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敬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歡喜不歡喜?”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歡喜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擺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溫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裡預席。”西門慶問其名,溫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西門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正說著,湯飯上來。

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採、梁鐸、馬真、韓畢。”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兒一家?”韓畢跪下說道: “金釧兒、玉釧兒是小的妹子。”西門慶因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吩咐小優兒:“你們拿樂器過來,唱個‘洛陽花,梁園月’我聽。”韓畢與周採一面搊箏撥阮,唱道:

  【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桿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圞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花謝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裡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西門慶看見後邊上果碟兒,叫:“應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溫秀才道:“這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伯爵道:“哥休說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

這裡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後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後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他在時,即許下把繡春教伏侍李嬌兒,他到睜著眼與我叫,說:‘死了多少時,就分散他房裡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憑著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金蓮道:“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改模樣,只怕賊沒廉恥貨,鎮日在那屋裡,纏了這老婆也不見的。我聽見說,前日與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月娘道:“豆芽菜兒──有甚捆兒!”眾人背地裡都不喜歡。正是:

  遺蹤堪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薦亡

詞曰:

  胸中千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春,草滿鶯啼處。   不見凌波步,空想如簧語。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

話說西門慶陪吳大舅、應伯爵等飲酒中間,因問韓道國:“客夥中標船幾時起身?咱好收拾打包。”韓道國道:“昨日有人來會,也只在二十四日開船。”西門慶道:“過了二十念經,打包便了。”伯爵問道:“這遭起身,那兩位去?”西門慶道:“三個人都去。明年先打發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貨來,他與來保還往松江下五處,置買些布貨來賣。家中緞貨綢綿都還有哩。”伯爵道:“哥主張極妙。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買賣。”說畢,已有起更時分,吳大舅起身說:“姐夫連日辛苦,俺每酒已夠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門慶不肯,還留住,令小優兒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鐘才放出門。西門慶賞小優四人六錢銀子,再三不敢接,說:“宋爺出票叫小的每來,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賞?”西門慶道:“雖然官差,此是我賞你,怕怎的!”四人方磕頭領去。西門慶便歸後邊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門中去,早有吳道官差了一個徒弟、兩名鋪排,來大廳上鋪設壇場,鋪設的齊齊整整。西門慶來家看見,打發徒弟鋪排齋食吃了回去。隨即令溫秀才寫帖兒,請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吳舜臣許多親眷並堂客,明日念經。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齋供不題。

次日五更,道眾皆來,進入經壇內,明燭焚香,打動響樂,諷誦諸經,鋪排大門首掛起長幡,懸吊榜文,兩邊黃紙門對一聯,大書:

  東極垂慈仙識乘晨而超登紫府;南丹赦罪凈魄受煉而逕上朱陵。

大廳經壇,懸掛齋題二十字,大書:“青玄救苦、頒符告簡、五七轉經、水火煉度薦揚齋壇。”即日,黃真人穿大紅,坐牙轎,系金帶,左右圍隨,儀從暄喝,日高方到。吳道官率眾接至壇所,行禮畢,然後西門慶著素衣絰巾,拜見遞茶畢。洞案旁邊安設經筵法席,大紅銷金桌圍,妝花椅褥,二道童侍立左右。發文書之時,西門慶備金緞一匹;登壇之時,換了九陽雷巾,大紅金雲白百鶴法氅。先是表白宣畢齋意,齋官沐手上香。然後黃真人焚香凈壇,飛符召將,關發一應文書符命,啟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獻禮畢,打動音樂,化財行香。西門慶與陳敬濟執手爐跟隨,排軍喝路,前後四把銷金傘、三對纓絡挑搭。行香回來,安請監齋畢,又動音樂,往李瓶兒靈前攝召引魂,朝參玉陛,旁設幾筵,聞經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鬥,拜進朱表,遣差神將,飛下羅酆。原來黃真人年約三旬,儀錶非常,妝束起來,午朝拜表,儼然就是個活神仙。但見:

  星冠攢玉葉,鶴氅縷金霞。神清似長江皓月,貌古如太華喬松。踏罡朱履進丹霄,步虛琅函浮瑞氣。長髯廣頰,修行到無漏之天;皓齒明眸,佩籙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鸞聲遠,萬里乘雲鶴背高。就是都仙太史臨凡世,廣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吳道官當壇頒生天寶籙神虎玉札。行畢午香,捲棚內擺齋。黃真人前,大桌面定勝;吳道官等,稍加差小;其餘散眾,俱平頭桌席。黃真人、吳道官皆襯緞尺頭、四對披花、四匹絲綢,散眾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廟中,散眾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細說。

吃畢午齋,都往花園內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從新擺上齋饌,請吳大舅等眾親朋伙計來吃。正吃之間,忽報:“東京翟爺那裡差人下書。”西門慶即出廳上,請來人進來。只見是府前承差乾辦,青衣窄褲,萬字頭巾,乾黃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禮。西門慶答禮相還。那人向身邊取出書來遞上,又是一封折賻儀銀十兩。問來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爺差遣,送此書來。不知老爹這邊有喪事,安老爹書到才知。”西門慶問道:“你安老爹書幾時到的?”那人說: “十月才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滿,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門慶問了一遍,即令來保廂房中管待齋飯,吩咐明日來討回書。那人問:“韓老爹在那裡住?宅內捎信在此。小的見了,還要趕往東平府下書去。”西門慶即喚出韓道國來見那人,陪吃齋飯畢,同往家中去了。

西門慶拆看書中之意,於是乘著喜歡,將書拿到捲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就捎寄十方縐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盃作回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回書。”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邸話別之後,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於家老爺前悉陳之矣。邇者,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嘆,但恨不能一弔為悵,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管納。又久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絝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升。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
  附雲: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於渠。謹密,謹密!
  又雲: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
                          冬上浣具

溫秀才看畢,才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與溫秀才收了。說道:“老先生把回書千萬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極多,休要教他笑話。”溫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續。學生匪才,焉能在班門中弄大斧!不過乎塞責而已。”西門慶道:“溫老先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麼!”須臾,吃罷午齋,西門慶吩咐來興兒打發齋饌,送各親眷街鄰。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韓釧兒、洪四兒、齊香兒六家香儀人情禮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兩銀子。

後晌,就叫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來伺候。良久,道眾升壇發擂,上朝拜懺觀燈,解壇送聖。天色漸晚。比及設了醮,就有起更天氣。門外花大舅被西門慶留下不去了,喬大戶、沈姨夫、孟二舅告辭回家。止有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並眾伙計在此,晚夕觀看水火練度。就在大廳棚內搭高座,扎彩橋,安設水池火沼,放擺斛食。李瓶兒靈位另有幾筵幃幕,供獻齊整。旁邊一首魂幡、一首紅幡、一首黃幡,上書“制魔保舉,受煉南宮”。先是道眾音樂,兩邊列座,持節捧盂劍,四個道童侍立兩邊。黃真人頭戴黃金降魔冠,身披絳綃雲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詞。宣偈雲:

  太乙慈尊降駕來,夜壑幽關次第開。童子雙雙前引導,死魂受煉步雲階。

宣偈畢,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闡教,廣開度於冥途;正一垂科,俾煉形而升舉。恩沾幽爽,澤被飢噓。謹運真香,志誠上請東極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諸真人聖眾,仗此真香,來臨法會。切以人處塵凡,日縈俗務,不知有死,惟欲貪生。鮮能種於善根,多隨入於惡趣,昏迷弗省,恣欲貪嗔。將謂自己長存,豈信無常易到!一朝傾逝,萬事皆空。業障纏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為亡過室人李氏靈魂,一棄塵緣,久淪長夜。若非薦拔於愆辜,必致難逃於苦報。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尋聲之苦。灑甘露而普滋群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命三官寬考較之條,詔十殿閣推研之筆。開囚釋禁,宥過解冤。各隨符使,盡出幽關。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蕩滌黃華之形。凡得更生,俱歸道岸。茲焚靈寶煉形真符,謹當宣奏:

  太微回黃旗,無英命靈幡,攝召長夜府,開度受生魂。”

道眾先將魂幡安於水池內,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鬱儀符,換黃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煉度畢,請神主冠帔步金橋,朝參玉陛,皈依三寶,朝玉清,眾舉《五供養》。舉畢,高功曰:“既受三皈,當宣九戒。”九戒畢,道眾舉音樂,宣念符命並《十類孤魂》。煉度已畢,黃真人下高座,道眾音樂送至門外,化財焚燒箱庫。

回來,齋功圓滿,道眾都換了冠服,鋪排收捲道像。西門慶又早大廳上畫燭齊明,酒筵羅列。三個小優彈唱,眾親友都在堂前。西門慶先與黃真人把盞,左右捧著一匹天青雲鶴金緞、一匹色緞、十兩白銀,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賴我師經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淺,微禮聊表寸心。”黃真人道:“小道謬忝冠裳,濫膺玄教,有何德以達人天?皆賴大人一誠感格,而尊夫人已駕景朝元矣。此禮若受,實為赧顏。”西門慶道:“此禮甚薄,有褻真人,伏乞笑納!”黃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門慶遞了真人酒,又與吳道官把盞,乃一匹金緞、五兩白銀,又是十兩經資。吳道官只受經資,餘者不肯受,說:“小道素蒙厚愛,自恁效勞誦經,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盡其心。受此經資尚為不可,又豈敢當此盛禮乎!”西門慶道:“師父差矣。真人掌壇,其一應文簡法事,皆乃師父費心。此禮當與師父酬勞,何為不可?”吳道官不得已,方領下,再三致謝。西門慶與道眾遞酒已畢,然後吳大舅、應伯爵等上來與西門慶散福遞酒。吳大舅把盞,伯爵執壺,謝希大捧菜,一齊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請得真人在此,又是吳師父費心,嫂子自得好處。此雖賴真人追薦之力,實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於是滿斟一杯送與西門慶。西門慶道:“多蒙列位連日勞神,言謝不盡。”說畢,一飲而盡。伯爵又斟一盞,說:“哥,吃個雙杯,不要吃單杯。”謝希大慌忙遞一箸菜來吃了。西門慶回敬眾人畢,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割道。當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彈絲,直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眾人方作辭起身而去。西門慶進來賞小優兒三錢銀子,往後邊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

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云云接水,衰草無情,想在彤雲內。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兒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繩松條,送到對門房子里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氣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兒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麼?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裡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裡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門慶也不梳頭洗面,披著絨衣,戴著氈巾,徑走到花園裡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書房,春鴻便收拾大廳前書房。冬月間,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裡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油單絹暖簾來。明間內擺著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裡面筆硯瓶梅,琴書瀟灑。西門慶進來,王經連忙向流金小篆炷爇龍涎。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兒請你應二爹去。”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兒請去了。只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兒在外邊伺候。”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兒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與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向不來?”小周兒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髮教他整理梳篦。只見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帘子進來唱喏。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著火盆坐下。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雞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大官兒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個心閑!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著接黃太尉,念經,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記掛著翟親家人來討回書,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伙計和小價起身。喪事費勞了人家,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只摘撥謝幾家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餘相厚的,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

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了兩盞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酥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裡,香甜美味,那消氣力,幾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兒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著身子,也通泰自在麽?”西門慶道:“不瞞你說,象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任後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而虛之太極。’送了我一罐兒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真人合與聖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也還不曾吃。你們只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麼心緒理論此事!”

正說著,只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纔各家都來會了,船已雇下,準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伙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里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餘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趕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拿五兩銀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象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只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兒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註過去,便不敢纏擾。小人乃是祖役,還要勾當餘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註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韓伙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兒吃點心。

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才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兒,拿粥來,伯爵與溫秀才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兒:“再取一盞粥、一雙筷兒,請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敬濟來到,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韓道國起身去了。西門慶因問溫秀才:“書寫了不曾?”溫秀才道:“學生已寫稿在此,與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真。”一面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復大碩德柱國雲峰老親丈大人先生臺下:自從京邸邂逅,不覺違越光儀,倏忽半載。生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賻儀,兼領悔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仰門牆有負薦拔耳,又賴在老爺鈞前常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家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不勝馳戀,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揚州縐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鐘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

西門慶看畢,即令陳敬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才封了,將書謄寫錦箋,彌封停當,印了圖書。另外又封五兩白銀與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回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才在書房中賞雪。揩抹桌兒,拿上案酒來。只見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西門慶問是誰,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拿著兩個盒兒,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著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是甚麼,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念經辛苦了,沒甚麼,送這兩盒兒茶食兒來,與爹賞人。”揭開,一盒果餡頂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兒。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 “昨日多謝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拿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才,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希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 “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內是甚麼?”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遞上盒兒,說:“此是月姐捎與爹的物事。”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才待觀看,早被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回紋錦同心方勝桃紅綾汗巾兒,裡面裹著一包親口嗑的瓜仁兒。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裡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兒,便罵道:“怪狗才,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兒與我見見兒,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兒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兒,你尋常吃的夠了。”西門慶道:“溫先兒在此,我不好罵出來,你這狗才,忒不象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掇到後邊去。

不一時,杯盤羅列,篩上酒來。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餘者再一限送來。” 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裡念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家債多了,只怕往後後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抬銀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麼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把他小廝提在監里坐著,不怕他不與我銀子。”一面教陳敬濟:“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敬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後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西門慶道:“你只說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搗合同,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敬濟道:“不是。他說有樁事兒要央煩爹。”西門慶道:“甚麼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餘者下單我還。小人有一樁事兒央煩老爹。”說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麼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伙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夥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與強盜做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閑,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見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旁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後身死,出於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 “東昌府見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裡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 “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出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里,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也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黃四又磕下頭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與西門慶,腰裡就解兩封銀子來。西門慶不接,說道:“我那裡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

正說著,只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閑時不燒香,忙時抱佛腿。昨日哥這裡念經,連茶兒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兒,今日還來說人情!”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閑來?昨日又去府里領這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與雷兵備不熟,如今要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麼?”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倒陪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般。黃四哥在這裡聽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回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恆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里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叫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說,我為他爺兒兩個這一場事,晝夜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憐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著他女兒,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門慶被伯爵說著,把禮帖收了,說禮物還令他拿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家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幾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兒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兒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

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的褡褳。玳安進入後邊,月娘房裡正與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著等褡褳,玉簫道:“使著手,不得閑謄。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等緊著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與他罷。”月娘便說:“你拿與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裡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褡褳,只顧立叮螞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個好來取的!”於是拿了出去,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麻姑頭銀子來。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塊在褡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於是褪入袖中。到前邊遞與黃四,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下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 “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註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明早去也罷。”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燙麵蒸餅,連陳敬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盒盤兒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鐘罷,那一鐘我教王經替你吃罷。”王經說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傻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還剩下半盞,應伯爵教春鴻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來唱南曲。西門慶道:“咱每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於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才道: “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牆底下那裡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旁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得著,他娘子鎮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每行令,只顧和他說甚麼,他快屎口傷人!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溫秀才擲了個幺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鸂[涑鳥]亦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裡梅花雪裡開。 ──好不好?”溫秀才道:“南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後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聽》: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灑歌樓,遙阻歸槎。   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兒後邊拿了幾碟果食,內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桔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酥丸,裡面又有核兒。”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價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和蜜煉製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得。”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 教王經:“拿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家捎與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兒來問鄭春:“這泡螺兒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只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象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兒,此物不免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裡不說的,我愁甚麼?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趕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 “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陳敬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須臾,伯爵飲過大鐘,次該西門慶擲骰兒。於是擲出個七點來,想了半日說:“我說《香羅帶》上一句唱:‘東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說差了,此在第九個字上了,且吃一大鐘。”於是流沿兒斟了一銀衢花鐘,放在西門慶面前,教春鴻唱,說道:“我的兒,你肚子里裹棗核解板兒──能有幾句!”春鴻又拍手唱了一個。看看飲酒至昏,掌燭上來。西門慶飲過,伯爵道:“姐夫不在,溫老先生你還該完令。”溫秀才拿起骰兒,擲出個幺點,想了想,見壁上掛著一幅弔屏,泥金書一聯:“風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院春。”就說了末後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發出來的。該吃一大鐘。”春鴻斟上,那溫秀才不勝酒力,坐在椅上只顧打盹,起來告辭。伯爵還要留他,西門慶道:“罷罷!老先兒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畫童兒:“你好好送你溫師父那邊歇去。”溫秀才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軒不濟,吃了多少酒兒?就醉了。”於是又飲夠多時,伯爵起身說:“地下滑,我也酒夠了。”因說:“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書去。”西門慶道:“你不見我交與他書,明日早去了。”伯爵掀開帘子,見天陰地下滑,旋要了個燈籠,和鄭春一路去。西門慶又與了鄭春五錢銀子,盒內回了一罐衣梅,捎與他姐姐鄭月兒吃。臨出門,西門慶因戲伯爵:“你哥兒兩個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說話。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鄭月兒那小淫婦兒答話去。”說著,琴童送出門去了。

西門慶看收了家伙,扶著來安兒,打燈籠入角門,從潘金蓮門首過,見角門關著,悄悄就往李瓶兒房裡來。彈了彈門,繡春開了門,來安就出去了。西門慶進入明間,見李瓶兒影,就問:“供養了羹飯不曾?”如意兒就出來應道:“剛纔我和姐供養了。”西門慶椅上坐了,迎春拿茶來吃了。西門慶令他解衣帶,如意兒就知他在這房裡歇,連忙收拾床鋪,用湯婆熨的被窩暖洞洞的,打發他歇下。繡春把角門關了,都在明間地平上支著板凳,打鋪睡下。西門慶要茶吃,兩個已知科範,連忙攛掇奶子進去和他睡。老婆脫衣服鑽入被窩內,西門慶乘酒興服了藥,那話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來,極力鼓搗,沒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達達”不絕。夜靜時分,其聲遠聆數室。西門慶見老婆身上如綿瓜子相似,用一雙胳膊摟著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窩內咂雞巴,老婆無不曲體承奉。西門慶說:“我兒,你原來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凈,我摟著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須用心伏侍我,我看顧你。”老婆道:“爹沒的說,將天比地,折殺奴婢!奴婢男子漢已沒了,爹不嫌醜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兒就夠了。”西門慶便問:“你年紀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屬免的,三十一歲了。”西門慶道:“你原來小我一歲。”見他會說話兒,枕上又好風月,心下甚喜。早晨起來,老婆伏侍拿鞋襪,打發梳洗,極盡殷勤,把迎春、繡春打靠後。又問西門慶討蔥白綢子: “做披襖子,與娘穿孝。”西門慶一一許他。就教小廝鋪子里拿三匹蔥白綢來:“你每一家裁一件。”瞞著月娘,背地銀錢、衣服、首飾,甚麼不與他!

次日,潘金蓮就打聽得知,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大姐姐,你不說他幾句!賊沒廉恥貨,昨日悄悄鑽到那邊房裡,與老婆歇了一夜。餓眼見瓜皮,甚麼行貨子,好的歹的攬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個孩子來算誰的?又象來旺兒媳婦子,往後教他上頭上臉,甚麼張致!”月娘道:“你們只要栽派教我說,他要了死了的媳婦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說只顧和他說,我是不管你這閑帳。”金蓮見月娘這般說,一聲兒不言語,走回房去了。

西門慶早起見天晴了,打發玳安往錢主事家下書去了。往衙門回來,平安兒來稟:“翟爹人來討書。”西門慶打發書與他,因問那人:“你怎的昨日不來取?”那人說:“小的又往巡撫侯爺那裡下書來,耽擱了兩日。”說畢,領書出門。西門慶吃了飯就過對門房子里,看著兌銀、打包、寫書帳。二十四日燒紙,打發韓伙計、崔本並後生榮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邊去。寫了一封書捎與苗小湖,就謝他重禮。

看看過了二十五六,西門慶謝畢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飯坐的。月娘便說:“這出月初一日,是喬親家長姐生日,咱也還買份禮兒送了去。常言先親後不改,莫非咱家孩兒沒了,就斷禮不送了?”西門慶道:“怎的不送!”於是吩咐來興買四盒禮,又是一套妝花緞子衣服、兩方銷金汗巾、一盒花翠。寫帖兒,叫王經送了去。這西門慶吩咐畢,就往花園藏春閣書房中坐的。只見玳安下了書回來回話,說:“錢老爹見了爹的帖子,隨即寫書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黃四兒子到東昌府兵備道下與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問童推官催文書,連犯人提上去從新問理。連他家兒子孫文相都開出來,只追了十兩燒埋錢,問了個不應罪名,杖七十,罰贖。復又到鈔關上回了錢老爹話,討了回帖,才來了。”西門慶見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開回帖觀看,原來雷兵備回錢主事帖子都在裡面。上寫道:

  來諭悉已處分,但馮二已曾責子在先,何況與孫文相忿毆,彼此俱傷,歇後身死,又在保辜限外,問之抵命,難以平允。量追燒埋錢十兩給與馮二,相應發落。謹此回覆。

下書:“年侍生雷啟元再拜。”

西門慶看了歡喜,因問:“黃四舅子在那裡?”玳安道:“他出來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黃四來與爹磕頭。黃四丈人與了小的一兩銀子。”西門慶吩咐置鞋腳穿,玳安磕頭而出。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掀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輓烏雲,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裡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一狀,把我監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範他。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二人抱頭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李瓶兒頓脫,撒手卻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正當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見,鏡空鸞影夢初醒。有詩不證: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鬥帳香。

不想早晨送了喬親家禮,喬大戶娘子使了喬通來送請帖兒,請月娘眾姊妹。小廝說:“爹在書房中睡哩。”都不敢來問。月娘在後邊管待喬通,潘金蓮說:“拿帖兒,等我問他去。”於是驀地推開書房門,見西門慶歪著,他一屁股就坐在旁邊,說:“我的兒,獨自個自言自語,在這裡做甚麼?嗔道不見你,原來在這裡好睡也!”一面說話,一面看著西門慶,因問:“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紅紅的?”西門慶道:“想是我控著頭睡來。”金蓮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門慶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蓮道:“只怕你一時想起甚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道:“沒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蓮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又六說白道起來。”因問:“我和你說正經話──前日李大姐裝槨,你每替他穿了甚麼衣服在身底下來?”金蓮道:“你問怎的?”西門慶道:“不怎的,我問聲兒。”金蓮道:“你問必有緣故。上面穿兩套遍地金緞子衣服,底下是白綾襖、黃綢裙,貼身是紫綾小襖、白絹裙、大紅小衣。”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金蓮道:“我做獸醫二十年,猜不著驢肚里病?你不想他,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才方夢見他來。”金蓮道: “夢是心頭想,噴涕鼻子癢。饒他死了,你還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著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西門慶向前一手摟過他脖子來,就親個嘴,說:“怪小油嘴,你有這些賊嘴賊舌的。”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兩個又咂了一回舌頭,自覺甜唾溶心,脂滿香唇,身邊蘭麝襲人。西門慶於是淫心輒起,摟他在懷裡。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話來,叫婦人品簫。婦人真個低垂粉頭,吞吐裹沒,往來鳴咂有聲。西門慶見他頭上戴金赤虎分心,香雲上圍著翠梅花鈿兒,後髩上珠翹錯落,興不可遏。正做到美處,忽見來安兒隔簾說:“應二爹來了。”西門慶道:“請進來。”慌的婦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囚,且不要叫他進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兒道:“進來了,在小院內。”婦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裡。”這伯爵便走到松牆旁邊,看雪培竹子。王經掀著軟簾,只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後邊走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伯爵進來,見西門慶,唱喏坐下。西門慶道:“你連日怎的不來?”伯爵道:“哥,惱的我要不的在這裡。”西門慶問道:“又怎的惱?你告我說。”伯爵道:“緊自家中沒錢,昨日俺房下那個,平白又桶出個孩兒來。白日里還好撾撓,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來收拾草紙被褥,叫老娘去。打緊應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莊子上馱草去了。百忙撾不著個人,我自家打燈籠叫了巷口鄧老娘來。及至進門,養下來了。”西門慶問:“養個甚麼?”伯爵道:“養了個小廝。”西門慶罵道:“傻狗才,生了兒子倒不好,如何反惱?是春花兒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門慶道:“那賊狗掇腿的奴才,誰教你要他來?叫叫老娘還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時月,比不的你們有錢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個兒子錦上添花,便喜歡。俺們連自家還多著個影兒哩,要他做甚麼!家中一窩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沒了。應保逐日該操當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裡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發出去了,天理在頭上,多虧了哥你。眼見的這第二個孩兒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兒。我說:‘早哩,你且去著。’緊自焦的魂也沒了,猛可半夜又鑽出這個業障來。那黑天摸地,那裡活變錢去?房下見我抱怨,沒奈何,把他一根銀挖兒與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滿月拿甚麼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幾日去罷。”西門慶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來趕熱被窩兒。你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兒。”又笑了一回,那應伯爵故意把嘴谷都著不做聲。西門慶道:“我的兒,不要惱,你用多少銀子,對我說,等我與你處。”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門慶道:“也夠你攪纏是的。到其間不夠了,又拿衣服當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顧,二十兩銀子就夠了,我寫個符兒在此。費煩的哥多了,不好開口的,也不敢填數兒,隨哥尊意便了。”西門慶也不接他文約,說:“沒的扯淡,朋友家,什麼符兒!”正說著,只見來安兒拿茶進來。西門慶叫小廝:“你放下盞兒,喚王經來。”不一時,王經來到。西門慶吩咐:“你往後邊對你大娘說,我裡間床背閣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擺酒兩封銀子,拿一封來。”王經應諾,不多時拿了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說的是。”將銀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分資,三兩一錠,松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謝,說道:“哥的盛情,誰肯!真個不收符兒?”西門慶道:“傻孩兒,誰和你一般計較?左右我是你老爺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來纏我?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兩個分養的。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只當利錢不算罷。”伯爵道:“你春姨這兩日瘦的象你娘那樣哩!”兩個戲了一回,伯爵因問:“黃四丈人那事怎樣了?”西門慶說:“錢龍野書到,雷兵備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從新問理,把孫文相父子兩個都開出來,只認了十兩燒埋錢。”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點著燈兒,那裡尋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乾不受他的。雖然你不稀罕,留送錢大人也好。別要饒了他,教他好歹擺一席大酒,裡邊請俺們坐一坐。你不說,等我和他說。饒了他小舅一個死罪,當別的小可事兒!”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月娘在上房,只見孟玉樓走來,說他兄弟孟銳:“不久又起身往川廣販雜貨去。今來辭辭他爹,在我屋裡坐著哩。他在那裡?姐姐使個小廝對他說聲兒。”月娘道:“他在花園書房和應二坐著哩。又說請他爹哩,頭裡潘六姐到請的好!喬通送帖兒來,等著討個話兒,到明日咱們好去不去。我便把喬通留下,打發吃茶,長等短等不見來,熬的喬通也去了。半日,只見他從前邊走將來,教我問他:‘你對他說了不曾?’他沒的話回,只噦了一聲:‘我就忘了。’帖子還袖在袖子里。原來是恁個沒尾巴行貨子!不知前頭乾甚麼營生,那半日才進來,恰好還不曾說。吃我訌了兩句,往前去了。”少頃,來安進來,月娘使他請西門慶,說孟二舅來了。西門慶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來。”走到後邊,月娘先把喬家送帖來請說了。西門慶說:“那日只你一人去罷。熱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來!”月娘說:“他孟二舅來辭辭你,一兩日就起身往川廣去。在三姐屋裡坐著哩。”又問:“頭裡你要那封銀子與誰?”西門慶道:“應二哥房裡春花兒,昨晚生了個兒子,問我借幾兩銀子使。告我說,他第二個女兒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紀,也才見這個孩子,應二嫂不知怎的喜歡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兒與他。”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到滿月,不要饒花子,奈何他好歹發帖兒,請你們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兒怎麼模樣。”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樣兒,也有鼻兒也有眼兒,莫不差別些兒!”一面使來安請孟二舅來。

不一時,孟玉樓同他兄弟來拜見。敘禮已畢,西門慶陪他敘了回話,讓至前邊書房內與伯爵相見。吩咐小廝看菜兒,放桌兒篩酒上來,三人飲酒。西門慶教再取雙鐘箸:“對門請溫師父陪你二舅坐。”來安不一時回說:“溫師父不在,望倪師父去了。”西門慶說:“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來,與二舅見了禮,打橫坐下。西門慶問:“二舅幾時起身,去多少時?”孟銳道:“出月初二日準起身。定不的年歲,還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蠟,著緊一二年也不止。販畢貨就來家了。此去從河南、陝西、漢州去,回來打水路從峽江、荊州那條路來,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問:“二舅貴庚多少?”孟銳道:“在下虛度二十六歲。”伯爵道:“虧你年小小的,曉的這許多江湖道路,似俺們虛老了,只在家裡坐著。”須臾添換上來,杯盤羅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時分,告辭去了。

西門慶送了回來,還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見買了兩座庫來,西門慶委付陳敬濟裝庫。問月娘尋出李瓶兒兩套錦衣,攪金銀錢紙裝在庫內。因向伯爵說:“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經,燒座庫兒。”伯爵道:“好快光陰,嫂子又早沒了個半月了。”西門慶道:“這出月初五日是他斷七,少不的替他念個經兒。”伯爵道:“這遭哥念佛經罷了。”西門慶道:“大房下說,他在時,因生小兒,許了些《血盆經懺》,許下家中走的兩個女僧做首座,請幾眾尼僧,替他禮拜幾捲懺兒罷了。”說畢,伯爵見天晚,說道:“我去罷。只怕你與嫂子燒紙。”又深深打恭說:“蒙哥厚情,死生難忘!”西門慶道:“難忘不難忘,我兒,你休推夢裡睡哩!你眾娘到滿月那日,買禮都要去哩。”伯爵道:“又買禮做甚?我就頭著地,好歹請眾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門慶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兒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兒子,不用著你了。”西門慶道:“不要慌,我見了那奴才和他答話。”伯爵笑的去了。

西門慶令小廝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兒房裡。陳敬濟和玳安已把庫裝封停當。那日玉皇廟、永福寺、報恩寺都送疏來。西門慶看著迎春擺設羹飯完備,下出匾食來,點上香燭,使繡春請了吳月娘眾人來。西門慶與李瓶兒燒了紙,抬出庫去,教敬濟看著,大門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隨灰死,再結來生未了緣。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

詞曰:

  鐘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都是態,況與玉人明說。   軟語叮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水流花謝時節。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家送喜面來。落後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隻燒鵝、四隻燒雞、兩盒果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著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家感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請問:“老爹幾時閑暇?小人問了應二叔,裡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家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後晌,有庵里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拜《血盆懺》,於是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嬌兒、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家做生日去了。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蓮思想著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藥才坐了胎氣,又見西門慶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愛。於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裡,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著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眾女僧,在花園捲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花大嫂並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只敲木魚,擊手馨,念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了黃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家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兒,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只請了我與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家人齋吃了,打發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麼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只受了豬酒。添了兩匹白鷳紵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龍野錢公了。”伯爵道: “哥,你不接錢盡夠了,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裡尋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向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作別去了。八眾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纔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裡喃喃吶吶罵道: “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

  佛會僧尼是一家,法輪常轉度龍華。此物只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裡使人邀了好幾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才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著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後邊轎子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家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著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扎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弔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家遠勞致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西門慶道,“在下才微任小,豈敢非望。”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困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 “老先生大才展佈,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裡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只吃了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家來定兒來邀,在這裡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兒家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只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著海獺卧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家鴇子出來拜見了。才是愛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家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裡,回了家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溫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才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兒拿了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只說你遞與我來。”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只認的他家漢子,倒把客人不著在意里。”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著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只打鼓兒,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只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家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眾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才一席──留下溫秀才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餚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才遞酒安席坐下,只見溫秀才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綠雲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才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與伯爵一處坐下。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才上來唱了一折“游藝中原”,只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裡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家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裡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裡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家做甚麼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家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伙計。”溫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伙計亦是理之當然。”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春他們都是伙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里!”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家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家誰的女兒?”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才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向西門慶磕了頭,後與溫秀才等各位都道了萬福。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後娘養的?只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隻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麼,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只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只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幾位女僧,在家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家中大娘眾娘每都好?” 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裡孤孤兒的,心中也想麽?”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隻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著火盆,合著聲兒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向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靠著,直舒著,側卧著,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著要。”愛香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胡說亂道的。” 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裡吃兩鐘。不吃,望身上只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裡不自在,吃半盞兒罷。”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兒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伯爵道:“溫老先兒,你看著,怪小淫婦兒只顧趕盡殺絕。”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 伯爵無法可處,只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纔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鐘酒都吃的凈凈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裡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實說,只這件衣服,新穿了才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家漢子要。”笑了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才,秀才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於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著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才、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卧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

  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了,如何不愛。吃了幾鐘酒,半酣上來,因想著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凈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凈手畢,拉著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啟,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郁,於是脫了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兒做一處。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家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裡,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螺兒。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拿的著禁節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裡一個個兒嗑的,說應花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兩把撾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沒多,我吃了。”愛月兒道:“倒便益了賊花子,恰好只孝順了他。” 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乾,得恁一個在口裡噙著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西門慶道:“自從孝堂內到如今,誰見他來?”愛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西門慶道:“他家使李銘送去來。”愛月道:“我有句話兒,只放在爹心裡。”西門慶問:“甚麼話?”那愛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門慶一面摟著他脖子說道: “怪小油嘴兒,甚麼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了俺每走在這裡說梯己話兒!”愛月兒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罵:“怪狗才,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裡,都往後頭來了。”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才去。你兩個在這裡盡著[入日]搗!”於是不由分說,向愛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誇道:“我兒,你這兩隻手兒,天生下就是發雞巴的行貨子。”愛月兒道: “怪攮刀子的,我不好罵出來!”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罵:“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兒:“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門關上。”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好一節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於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向三,日逐標著在他家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兒,又和秦家玉芝兒打熱,兩下里使錢。使沒了,將皮襖當了三十兩銀子,拿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西門慶聽了,口中罵道:“這小淫婦兒,我恁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著我賭身發咒,恰好只哄著我。”愛月兒道:“爹也沒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西門慶把他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有甚門路兒,說與我知道。”愛月兒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只怕走了風。”西門慶道:“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鄭愛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兒子鎮日在院里,他專在家,只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家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只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緻,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弔,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當下,被他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著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里?”愛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家唱,只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兒說合。”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愛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入日]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硶殺我罷了!只好蔣家百家奴兒接他。”西門慶道:“我猜不著,端的是誰?”愛月兒道:“教爹得知了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裡邊歇不的一兩夜,倒只在外邊常和人家偷貓遞狗,乾此勾當。”西門慶聽了,見粉頭所事,合著他的板眼,亦發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閑就來。”愛月兒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麼三十兩二十兩,隨著掠幾兩銀子與媽,我自恁懶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罷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決然送三十兩銀子來。”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只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枕頭來,粉頭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門慶把他兩隻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

  花嫩不禁柔,春風卒未休。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極。   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

兩個交歡良久,至精欲泄之際,西門慶乾的氣喘吁吁,粉頭嬌聲不絕,鬢雲拖枕,滿口只教:“親達達,慢著些兒!”少頃,樂極情濃,一泄如註。雲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凈了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兒和愛香兒正與葵軒、伯爵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眾人見西門慶進入,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丟在這裡,你才出來,拿酒兒且扶扶頭著。”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兒,有甚閑勾當!”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當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眾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了。”西門慶呶了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眾人執杯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那韓消愁兒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

  一見嬌羞,雨意雲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情暗裡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

唱了一個,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愛月兒奉溫秀才,李智、黃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個。吃畢,眾人又彼此交換遞了兩轉,妓女又唱了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春、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也與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家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兒。”愛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一面向黃四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著,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家多頂上大娘和眾娘們,俺每閑了,會了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西門慶道:“你每閑了去坐上一日來。”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臺磯,鄭家鴇子迎著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家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兒罷。”那伯爵就要跟著起來,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了,就沒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那溫秀才奪門就走,被黃家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師父有頭口在這裡沒有?”琴童道:“備了驢子在此,畫童兒看著哩。”西門慶向溫秀才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再陪應二哥坐坐,我先去罷。”於是,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兒拉著西門慶手兒悄悄捏了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愛月又叫鄭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門慶才上轎去了。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了眾人並鄭家姐兒兩個,吳惠打著燈回家去了。鄭月兒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吳銀兒道:“我知道。”眾人回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與了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著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家。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家。吃了飯,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兒送了個後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拿帖兒與沈定回家去了。只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的?”玳安道:“小的鋪子里睡了好一回,只聽見畫童兒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才來了。今早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門慶聽了,哈哈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裡住?你尋了他來,對門房子里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家,等我問了姐夫去。”西門慶道:“你問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鋪子里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麼?”玳安道:“誰知他做甚麼,猛可教我抓尋他去。”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家巷進去,半中腰裡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著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衚衕兒,進小衚衕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著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只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面牽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家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里首半截紅牆是大悲庵兒,往西小衚衕上坡,挑著個豆腐牌兒,門首只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裡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著門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見他兒子文[糹堂]開了門,問道:“是那裡來的?”玳安道: “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家,來請,教文媽快去哩。”文[糹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里來的,便讓家裡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裡面。見上面供養著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裡算進香帳哩。半日拿了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家說了,明日早去罷。”玳安道:“驢子見在家裡,如何推不在?”側身逕往後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兒,陪著幾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了個萬福,說道:“累哥哥到家回聲,我今日家裡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麼,我明日早去罷。”玳安道:“只分忖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麼。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兒里住,教我抓尋了個小發昏。”文嫂兒道:“他老人家這幾年買使女,說媒,用花兒,自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兒爆,我猜著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裡,俺爹自有話和你說。”文嫂兒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會茶人去了,同你去罷。”玳安道:“俺爹在家緊等的火里火發,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了話,還要往府里羅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罷,等我拿點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罷。”文嫂因問:“你大娘生了孩兒沒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 “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著驢子,怎不備上騎?”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里的,借俺院兒里喂喂兒,你就當我的。”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家騎著匹驢兒來,往那去了?”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兒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著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壽命,老娘還只當好話兒,側著耳朵聽。幾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著罷。”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著,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備豆腐鋪里驢子騎了去,到那裡等我打發他錢就是了。”文嫂兒道:“這還是話。”一面教文[糹堂]將驢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

  欲向深閨求艷質,全憑紅葉是良媒。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 麗春院驚走王三官

詞曰:

  香煙裊,羅幃錦帳風光好。風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   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開懷處,蛾眉淡掃。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家,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里。”進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才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坐下。玳安道:“文嫂兒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西門慶即令:“叫他進來。”那文嫂悄悄掀開暖簾,進入裡面,向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許久不見你。”文嫂道:“小媳婦有。”西門慶道:“你如今搬在那裡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門慶吩咐道:“起來說話。”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邊。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親家,守備府周爺家,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門慶道:“你認的王招宣府里不認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我的花翠。”西門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兩一錠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弔在你那裡,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那文嫂聽了,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歲的。他雖是乾這營生,好不乾的細密!就是往那裡去,許多伴當跟隨,徑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腳?──這個人傳的訛了。倒是他家裡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若是小媳婦那裡,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去。寧可領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綢緞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沒有也怎的?上人著眼覷,就是福星臨。”磕了個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家。”西門慶道:“你當件事乾,我這裡等著。你來時,只在這裡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後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一面走出來。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只要你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文嫂道:“猢猻兒隔牆掠篩箕,還不知仰著合著哩。”於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著,一直去了。西門慶和溫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來,就冠冕著同往府里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裡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後才來家。

且說文嫂兒拿著西門慶五兩銀子,到家歡喜無盡,打發會茶人散了。至後晌時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香一節告訴林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糹堂]代進香去罷了。” 林氏道:“等臨期,我送些盤纏與你。”文嫂便道:“多謝太太佈施。”說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兩夜沒回家,只在裡邊歇哩。逐日搭著這夥喬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裡,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裡未出來哩。”這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夥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便不敢說。”林氏道:“你說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你有話只顧說不妨。”這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十。東京蔡太師是他乾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與他為繼室──只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紀,正是當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龜,慣調風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憐百俐。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見三爹在武學肄業,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今老太太不但結識他來往相交,只央浼他把這乾人斷開了,須玷辱不了咱家門戶。”林氏被文嫂這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向文嫂兒較計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見?”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先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後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家,到次日飯時,走來西門慶宅內。西門慶正在對門書院內坐的,忽玳安報:“文嫂來了。”西門慶聽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簾兒。良久,文嫂進入裡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誇獎老爹人品家道,怎樣結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家,家中設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拿了兩匹綢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街上人靜時,打他後門首扁食巷中──他後門旁有個住房的段媽媽,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說畢,文嫂拜辭出門,又回林氏話去了。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著精神。午間,戴著白忠靖巾,便同應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帶著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後門來。那時才上燈一回,街上人初靜之後。西門慶離他後門半舍,把馬勒住,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原來這媽媽就住著王招宣家後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後門,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腳做窩。文嫂在他屋裡聽見彈門,連忙開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後門裡等的西門慶下了馬,除去眼紗兒,引進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家西首房檐下那裡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裡存身。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後門關了,上了栓,由夾道進內。轉過一層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旁邊一座便門閉著。這文嫂輕敲敲門環兒,原來有個聽頭。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引西門慶到後堂,掀開簾攏,只見裡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著他祖爺太原節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鬥山。”西門慶正觀看之間,只聽得門帘上鈴兒響,文嫂從里拿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文嫂道:“請老爹且吃過茶著,剛纔稟過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從房門帘里望外邊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

  富而多詐姦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殺,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人兒。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鬥的。”這婆娘聽了,越發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來見罷。”文嫂一面走出來,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拜見哩。”於是忙掀門帘,西門慶進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氈毺鋪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繡榻則鬥帳雲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鸛白綾高底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施毴的菩薩。有詩為證:

  雲濃脂膩黛痕長,蓮步輕移蘭麝香。醉後情深歸繡帳,始知太太不尋常。

西門慶一見便躬身施禮,說道:“請太太轉上,學生拜見。”林氏道:“大人免禮罷。”西門慶不肯,就側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僕人在後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了。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拿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執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 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養,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肄業,年幼失學。外邊有幾個姦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乾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功名,以承先業,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令郎既入武學,正當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生到衙門裡,即時把這乾人處分懲治,庶可杜絕將來。”這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西門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生初來進謁,倒不曾送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整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麵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餚。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道:“我當先奉老太太一杯。” 文嫂兒在旁插口說道:“老爹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西門慶道:“阿呀!早時你說。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餚,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雲。

酒為色膽。看看飲至蓮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際,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後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鳴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於是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鴛枕橫床,鳳香薰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雲怯雨!正是:

  縱橫慣使風流陣,那管床頭墮玉釵。

西門慶當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儘力盤桓了一場。纏至更深天氣,方纔精泄。婦人則發亂釵橫,花憔柳困。兩個並頭交股,摟抱片時,起來穿衣。婦人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凈手。復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後,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輓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文嫂先開後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家。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家,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放已畢,在後廳叫過該地方節級緝捕,吩咐如此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麼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說:“王三公子甚不學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他兒子事,只被這乾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長官所見不錯,必該治他。”節級緝捕領了西門慶鈞語,當日即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後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實念、小張閑、聶鉞兒、向三、於寬、白回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並老孫、祝實念名字都抹了,吩咐:“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日早帶到衙門裡來。”眾公人應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都埋伏在房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眾公人把小張閑、聶鉞、於寬、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實念扒李桂姐後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裡的人,亂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家鴇子又恐怕東京下來拿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家。

節級緝捕把小張閑等拿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慟地。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飄風,不守本分,本當重處,今姑從輕責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裡,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喝令左右:“叉下去!”眾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放事畢,退廳吃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舍親崔中書那裡書來,說衙門中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那裡,打聽打聽消息去。他那裡臨京近。”西門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即喚走差的上來吩咐:“與你五錢銀子盤纏,即拿俺兩個拜帖,到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裡,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要打聽的實,來回報。”那人領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結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卻說小張閑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這場虧是那裡藥線,互相埋怨。小張閑道:“莫不還是東京那裡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裡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氣。正是:龍鬥虎傷,苦了小獐。”小張閑道:“列位倒罷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每頂缸。”於寬道:“你怎的說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拿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處?”小張閑道:“怎的不拿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來!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氣,偏撞在這網裡。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語,只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不成?便罷了,就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於是逕入勾欄,見李桂姐家門關的鐵桶相似。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每,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這裡。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這眾人只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內,逕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聽見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兒來說:“俺爹不在家了。”眾人道:“好自在性兒!不在家了,往那裡去了?叫不將來!”於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里夢裡。剛纔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裡面去說: “為你打俺每,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凳上聲疼叫喊。

那王三官兒越發不敢出來,只叫:“娘,怎麼樣兒?如何救我則可。”林氏道:“我女婦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眾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說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裡使小廝叫他去。”小張閑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來!這個癤子終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每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纔老爹吩咐押出俺每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眾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直到至急之處,林氏方纔說道:“文嫂他只認的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認的西門提刑也罷。快使小廝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兒悄悄打後門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只叫: “文媽,你認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這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纏他。”王三官連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便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見今他眾人在前邊催逼甚急,只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領你從後門出去,幹事回來,他就便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向眾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每略坐坐兒。吃打受罵,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鹽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恆屬大家只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了了。”眾人聽了,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家早出來說恁句有南北的話兒,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執殺法兒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事?你恁帶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家了事。你不出來見俺每,這事情也要消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每說的是。你每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你每來了這半日也餓了。”眾人都道:“還是我的文媽知人苦辣。不瞞文媽說,俺每從衙門裡打出來,黃湯兒也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後邊,一力竄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邊大酒大肉吃著。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後門出來,步行徑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的文嫂,說道:“爹才在廳上,進去了。文媽有甚話說?”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連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著:“眷晚生王採頓首百拜。”一面先叫進文嫂,問了回話,然後才開大廳槅子門,使小廝請王三官進去。西門慶頭戴忠靖巾,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衣巾進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來。”慌的王三官向前攔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王三官務請西門慶轉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門慶道:“彼此少禮。”王三官因請西門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得受禮,以恕拜遲之罪。”務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

少頃,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門慶說道:“小侄有事,不敢奉瀆尊嚴。”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隨即離座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再生之幸也。銜結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裡,已各重責發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說老伯衙門中責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家百般辱罵喧嚷,索詐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特來老伯這裡請罪。”又把禮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此理!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那裡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豈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叩謝。”千恩萬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門來,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裡差人拿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那起人正在那裡飲酒喧鬧,被公人進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唬得眾人面如土色,說道:“王三官乾的好事,把俺每穩住在家,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了。”那個節級排軍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的甚麼?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是正經。”小張閑道:“大爺教導的是。”

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並平安兒都張著手兒要錢,才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並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停當,方纔說進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級帶進去跪在廳下。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你,你如何指稱我衙門往他家訛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若不說,令左右拿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當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拿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閑等只顧叩頭哀告道:“小的每並沒訛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來,對他說聲。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們,小的每並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些光棍,設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恨!既不肯實供,都與我帶了衙門裡收監,明日嚴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每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里去,冬寒時月,小的每都是死數。”西門慶道:“我把你這起光棍,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要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裡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眾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

  敲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西門慶發了眾人去,回至後房,月娘問道:“這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個底腳裡人兒又告我說,教我差幹事的拿了這乾人,到衙門裡都夾打了。不想這乾人又到他家裡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只說衙門中要他。他從沒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了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纔把那起人又拿了來,扎發了一頓,替他杜絕了。人家倒運,偏生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放著那名兒不乾,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夥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麼兒?還要禁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

正擺上飯來吃,來安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吩咐:“請書房裡坐,我就來。”王經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裡面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我連日有勾當,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裡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裡,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才,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裡,敢是周守備府里?”伯爵道:“守備府中那裡管這閑事!”西門慶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門慶道:“我連日不進衙門,並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幾句說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麼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裡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西門慶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伯爵道:“哥衙門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 西門慶道:“誰要他做甚麼?當初幹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並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幾個光棍來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還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望訛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纔王三官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伯爵失驚道:“真個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二爹瞧。”那王經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眷晚生王採頓首百拜。”伯爵見了,極口稱贊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西門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每,只說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曉得。機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裡。”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見他。”一面叫將門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不在家。”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

詩曰:

  帝曰簡才能,旌賢在股肱。文章體一變,禮樂道逾弘。   芸閣英華人,賓門[宛鳥]鷺登。恩筵過所望,聖澤實超恆。

話說西門慶自此與李桂姐斷絕不題。卻說走差人到懷慶府林千戶處打聽消息,林千戶將升官邸報封付與來人,又賞了五錢銀子,連夜來遞與提刑兩位官府。當廳夏提刑拆開,同西門慶先觀本衛行來考察官員照會,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嚴考核,以昭勸懲,以光聖治事:先該金吾衛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題前事,考察禁衛官員,除堂上官自陳外,其餘兩廂詔獄緝捕、內外提刑所指揮千百戶、鎮撫等官,各挨次格,從公舉劾,甄別賢否,具題上請,當下該部詳議,黜陟升調降革等因。

  奉聖旨:兵部知道,欽此欽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題前事,遵奉舊例,委的本官殫力致忠,公於考核,皆出聞見之實,而無偏執之私。足以勵人心而孚公議,無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賞罰,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體照例施行等因。續奉欽依擬行。

  內開山東提刑所正千戶夏延齡,資望既久,才練老成,昔視典牧而坊隅安靜,今理齊刑而綽有政聲,宜加獎勵,以冀甄升,可備鹵簿之選者也。貼刑副千戶西門慶,才幹有為,精察素著。家稱殷實而在任不貪,國事克勤而台工有績。翌神運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齊民果仰。宜加轉正,以掌刑名者也。懷慶提刑千戶所正千戶林承勛,年清優學,占籍武科,繼祖職抱負不凡,提刑獄詳明有法,可加獎勵簡任者也。副千戶謝恩,年齒既殘,昔在行猶有可觀,今任理刑罹軟尤甚,宜罷黜革任者也。

西門慶看了他轉正千戶掌刑,心中大悅。夏提刑見他升指揮,管鹵簿,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於是又展開工部工完的本觀看,上面寫道:

  工部一本,神運屆京,天人胥慶,懇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蘇民困,以廣聖澤事。

  奉聖旨:這神運奉迎大內,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悅。你每既效有勤勞,副朕事玄至意。所經過地方,委的小民困苦,著行撫按衙門,查勘明白,著行蠲免今歲田租之半。所毀壩閘,著部里差官會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還差內侍孟昌齡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彥、王煒、鄭居中、高俅,輔弼朕躬,直贊內廷,勛勞茂著,京加太師,邦彥加柱國太子太師,王煒太傅,鄭居中、高俅太保,各賞銀五十兩、四表禮。蔡京還蔭一子為殿中監。國師林靈素,佐國宣化,遠致神運,北伐虜謀,實與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祿一千石,賜坐龍衣一襲,肩輿人內,賜號玉真教主,加淵澄玄妙廣德真人、金門羽客、達靈玄妙先生。朱勔、黃經臣,督理神運,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經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蔭一子為金吾衛正千戶。內侍李彥、孟昌齡、賈祥、何沂、藍從頤著直延福五位宮近侍,各賜蟒衣玉帶,仍蔭弟侄一人為副千戶,俱見任管事。禮部尚書張邦昌、左侍郎兼學士蔡攸、右侍郎白時中、兵部尚書餘深、工部尚書林攄,俱加太子太保,各賞銀四十兩,彩緞二表禮。巡撫兩浙僉都御史張閣,升工部右侍郎。巡撫山東都御史侯濛,升太常正卿。巡撫兩浙、山東監察御史尹大諒、宋喬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訓,各升俸一級,賞銀二十兩。祇迎神運千戶魏承勛、徐相、楊廷佩、司鳳儀、趙友蘭、扶天澤、西門慶、田九皋等,各升一級。內侍宋推等,營將王佑等,俱各賞銀十兩。所官薛顯忠等,各賞銀五兩。校尉昌玉等,絹二匹。該衙門知道。

夏提刑與西門慶看畢,各散回家。後晌時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請書,十一日請西門慶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謝私之意。西門慶收下,不勝歡喜,以為其妻指日在於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經歷司差人行照會:“曉諭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節見朝謝恩,毋得違誤取罪。”西門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約早晚起程。西門慶使玳安叫了文嫂兒,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來赴席,要上京見朝謝恩去。”文嫂連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來潔誠具請。”西門慶一面叫將賁四來,吩咐教他跟了去,與他五兩銀子,家中盤纏。留下春鴻看家,帶了玳安、王經跟隨答應。又問周守備討了四名巡捕軍人,四匹小馬,打點馱裝轎馬,排軍抬扛。夏提刑便是夏壽跟隨。兩家共有二十餘人跟從。十二日起身離了清河縣,冬天易晚,晝夜趲行。到了懷西懷慶府會林千戶,千戶已上東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轎,天暖乘馬,朝登紫陌,暮踐紅塵。正是:

  意急款搖青帳幕,心忙敲碎紫絲鞭。

話說一日到了東京,進得萬壽門。西門慶主意要往相國寺下。夏提刑不肯,堅執要往他親眷崔中書家投下。西門慶不免先具拜帖拜見。正值崔中書在家,即出迎接,至廳敘禮相見,與夏提刑道及寒溫契闊之情。坐下茶畢,拱手問西門慶尊號。西門慶道:“賤號四泉。”因問:“老先生尊號?”崔中書道:“學生性最愚樸,名閑林下,賤名守愚,拙號遜齋。”因說道:“舍親龍溪久稱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協恭,莫此為厚。”西門慶道:“不敢。在下常領教誨,今又為堂尊,受益恆多,不勝感激。”夏提刑道:“長官如何這等稱呼!便不見相知了。”崔中書道:“四泉說的也是,名分使然。”言畢,彼此笑了。不一時,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書吩咐童僕放桌擺飯,無非是果酌餚饌之類,不必細說。當日,二人在崔中書家宿歇不題。

到次日,各備禮物拜帖,家人跟隨,早往蔡太師府中叩見。那日太師在內閣還未出來,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蟻聚,擠匝不開。西門慶與夏提刑與了門上官吏兩包銀子,拿揭帖稟進去。翟管家見了,即出來相見,讓他到外邊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見畢,然後西門慶敘禮,彼此道及往還酬答之意,各分賓位坐下。夏提刑先遞上禮帖:兩匹雲鶴金緞、兩匹色緞。翟管家是十兩銀子。西門慶禮帖上是一匹大紅絨彩蟒、一匹玄色妝花鬥牛補子員領、兩匹京緞,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綠雲絨、三十兩銀子。翟謙吩咐左右:“把老爺禮都收進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門慶那匹雲絨,將三十兩銀子連夏提刑的十兩銀子都不受,說道:“豈有此理。若如此,不見至交親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飯,說道:“今日聖上奉艮岳,新蓋上清寶籙宮,奉安牌匾,該老爺主祭,直到午後才散。到家同李爺又往鄭皇親家吃酒。只怕親家和龍溪等不的,誤了你每勾當。遇老爺閑,等我替二位稟就是一般。”西門慶道:“蒙親家費心。”翟謙因問:“親家那裡住?”西門慶就把夏龍溪令親家下歇說了。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盤大碗,湯飯點心一齊拿上來,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每人金爵飲酒三杯,就要告辭起身。翟謙款留,令左右又篩上一杯。西門慶因問:“親家,俺每幾時見朝?”翟謙道:“親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與本衛新升的副千戶何大監侄兒何永壽,他便貼刑,你便掌刑,與他作同僚了。他先謝了恩,只等著你見朝引奏畢,一同好領札付。你凡事只會他去。”夏提刑聽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道:“請問親家,只怕我還要等冬至郊天回來見朝。”翟謙道:“親家,你等不的冬至聖上郊天回來。那日天下官員上表朝賀,還要排慶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鴻臚寺報了名,明日早朝謝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畢,領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門慶謝道:“蒙親家指教,何以為報!”臨起身,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凈處說話,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前日我的書上那等寫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親家如何對夏大人說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來,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要將他情願不管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監又在內廷,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分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老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跟前維持,回倒了林真人,把親家不撐下去了?”慌的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盛情!我並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後親家凡事謹慎些便了。”

西門慶千恩萬謝,與夏提刑作辭出門。來到崔中書家,一面差賁四鴻臚寺報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見朝,青衣冠帶,正在午門前謝恩出來,剛轉過西闕門來,只見一個青衣人走向前問道:“那位是山東提刑西門老爹?”賁四問道:“你是那裡的?”那人道:“我是內府匠作監何公公來請老爹說話。”言未畢,只見一個太監,身穿大紅蟒衣,頭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從御街定聲叫道:“西門大人請了!”西門慶遂與夏提刑分別,被這太監用手一把拉在旁邊一所值房內,相見作揖,慌的西門慶倒身還禮不迭。這太監說道:“大人,你不認的我,在下是匠作監太監何沂,見在延寧第四宮端妃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內工完了,蒙萬歲爺爺恩典,將侄兒何永壽升受金吾衛副千戶,見在貴處提刑所理刑管事,與老大人作同僚。”西門慶道:“原來是何老太監,學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說道:“此禁地,不敢行禮,容日到老太監外宅進拜。”於是敘禮畢,讓坐,家人捧茶來吃了。茶畢,就揭桌盒蓋兒,桌上許多湯飯餚品,拿盞箸兒來安下。何太監道:“不消小杯了,我曉的大人朝下來,天氣寒冷,拿個小盞來,沒甚餚饌,褻瀆大人,且吃個頭腦兒罷。”西門慶道:“不當厚擾。”何太監於是滿斟上一大杯,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承老太監所賜,學生領下。只是出去還要見官拜部,若吃得面紅,不成道理。”何太監道:“吃兩盞兒燙寒何害!”因說道:“舍侄兒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間,凡事教導他教導。”西門慶道:“豈敢。老太監勿得太謙,令侄長官雖是年幼,居氣養體,自然福至心靈。”何太監道:“大人好說。常言:學到老不會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識的一腿。恐有不到處,大人好歹說與他。”西門慶道:“學生謹領。”因問:“老大監外宅在何處?學生好來奉拜長官。”何大監道:“舍下在天漢橋東,文華坊雙獅馬台就是。”亦問:“大人下處在那裡?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門慶道:“學生暫借崔中書家下。”

彼此問了住處,西門慶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監送出門,拱著手說道:“適間所言,大人凡事看顧看顧。他還等著你一答兒引奏,好領札付。”西門慶道:“老太監不消吩咐,學生知道。”於是出朝門,又到兵部,又遇見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來。比及到本衛參見朱太尉,遞履歷手本,繳札付,又拜經歷司並本所官員,已是申刻時分。夏提刑改換指揮服色,另具手本參見了朱太尉,免行跪禮,擇日南衙到任。剛出衙門,西門慶還等著,遂不敢與他同行,讓他先上馬。夏延齡那裡肯?定要同行。西門慶趕著他呼“堂尊”,夏指揮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為何如此稱呼?”西門慶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謙。”因問:“堂尊高升美任,不還山東去了,寶眷幾時搬取?”夏延齡道:“欲待搬來,那邊房舍無人看守。如今且在舍親這邊權住,直待過年,差人取家小罷了。還望長官早晚看顧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長官替我打發,自當報謝。”西門慶道:“學生謹領。請問府上那房價值若干?”夏延齡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兩買的,後邊又蓋了一層,使了二百兩,如今賣原價也罷了。”

二人歸到崔宅,王經向前稟說:“新升何老爹來拜,下馬到廳。小的回部中還未來家。何老爹說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間又差人送了兩匹金緞來。” 宛紅帖兒拿與西門慶看,上寫著:“謹具緞帕二端,奉引贄敬。寅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西門慶看了,連忙差王經封了兩匹南京五彩獅補員領,寫了禮帖。吃了飯,連忙往何家回拜去。到於廳上,何千戶忙出來迎接,烏紗皂履,年紀不上二十歲,生的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趨下階來揖讓,退遜謙恭特甚。二人到廳上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捧上贄見之禮,拜下去,說道:“適承光顧,兼領厚儀,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賜饌,感德不盡。”何千戶忙還禮說:“學生叨受微職,忝與長官同例,早晚得領教益,實為三生有幸。適間進拜不遇,又承垂顧,蓬篳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兒分賓主坐下,左右捧茶上來。吃茶之間,彼此問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何千戶道:“學生賤號天泉。”又問:“長官今日拜畢部堂了?”西門慶道:“從內里蒙公公賜酒出來,拜畢部,又到本衙門見堂,繳了札付,拜了所司。出來就要奉謁長官,不知反先辱長官下顧。”何千戶因問:“長官今日與夏公都見朝來?”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了指揮直駕,今日都見朝謝恩在一處,只到衙門見堂之時,他另具手本參見。”說畢,何千戶道:“咱每還是先與本主老爹進禮,還是先領札付?”西門慶道:“依著舍親說,咱每先在衛主宅中進了禮,然後大朝引奏,還在本衙門到堂同眾領札付。”何千戶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備禮進了罷。”於是都會下各人禮數,何千戶是兩匹蟒衣、一束玉帶,西門慶是一匹大紅麒麟金緞、一匹青絨蟒衣、一柄金鑲玉絛環,各金華酒四壇。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齊。約會已定,茶湯兩換,西門慶告辭而回,並不與夏延齡題此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到何千戶家。何千戶又預備頭腦小席,大盤大碗,齊齊整整,連手下人飽餐一頓,然後同往大尉宅門前來。賁四同何家人押著禮物。那時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微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壇視牲未回,各家饋送賀禮並參見官吏人等,黑壓壓在門首等候。何千戶同西門慶下了馬,在左近一相識人家坐的,差人打聽老爺道子響就來通報。直等到午後,忽見一人飛馬而來,傳報道:“老爺視牲回來,進南薰門了。”吩咐閑雜人打開。不一時,又騎報回來,傳:“老爺過天漢橋了。”少頃,只見官吏軍士各打執事旗牌,一對一對傳呼,走了半日,才遠遠望見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輿明轎,頭戴烏紗,身穿猩紅鬥牛絨袍,腰橫荊山白玉,懸掛太保牙牌、黃金魚鑰,好不顯赫威嚴!執事到了宅門首,都一字兒擺開,喝的肅靜迴避,無一人聲嗽。那來見的官吏人等,黑壓壓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轎到跟前,左右喝聲: “起來伺候!”那眾人一齊應諾,誠然聲震雲霄。只聽東邊咚咚鼓樂響動,原來本衙門六員太尉堂官,見朱太尉新加光祿大夫、太保,又蔭一子為千戶,都各備大禮,治酒慶賀,故有許多教坊伶官在此動樂。太尉才下轎,樂就止了。各項官吏人等,預備進見。忽然一聲道子響,一青衣承差手拿兩個紅拜帖,飛走而來,遞與門上人說:“禮部張爺與學士蔡爺來拜。”連忙稟報進去。須臾轎在門首,尚書張邦昌與侍郎蔡攸,都是紅吉服孔雀補子,一個犀帶,一個金帶,進去拜畢,待茶畢,送出來。又是吏部尚書王祖道與左侍郎韓侶、右侍郎尹京也來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親喜國公、樞密使鄭居中、駙馬掌宗人府王晉卿,都是紫花玉帶來拜。唯鄭居中坐轎,這兩個都騎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員太尉到了:頭一位是提督管兩廂捉察使孫榮,第二位管機察梁應龍,第三管內外觀察典牧皇畿童大尉侄兒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門巡察使黃經臣,第五管京營衛緝察皇城使竇監,第六督管京城內外巡捕使陳宗善。都穿大紅,頭戴貂蟬,惟孫榮是太子太保玉帶,餘者都是金帶。下馬進去。各家都有金幣禮物。少頃,裡面樂聲響動,眾太尉插金花,與朱太尉把盞遞酒,階下一派簫韶盈耳,兩行絲竹和鳴。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錦筵。怎見得太尉的富貴?但見: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節,門庭甲仗生寒;象板銀箏,磈礧排場熱鬧。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游,儘是侯門戚里。那裡解調和燮理,一味能趨諂逢迎。端的談笑起干戈,真個吹噓驚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辭使九重天子點頭。督擇花石,江南淮北盡災殃;進獻黃楊,國庫民財皆匱竭。正是:輦下權豪第一,人間富貴無雙。

須臾遞畢,安席坐下。一班兒五個俳優,朝上箏琴琵琶,方響箜篌,紅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貴,受皇恩”。

當時酒進三巡,歌吟一套,六員太尉起身,朱太尉親送出來,回到廳,樂聲暫止,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見。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當廳坐下,吩咐出來,先令各勛戚中貴仕宦家人送禮的進去。須臾打發出來,才是本衛紀事、南北衛兩廂、五所、七司捉察、譏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具手本呈遞。然後才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東、關西、河東、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見。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抬進禮物去,管家接了禮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西門慶抬頭見正面五間廠廳,上面朱紅牌匾,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金吾堂”斗大四個金字,甚是顯赫。須臾叫名,二人應諾升階,到滴水檐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送禮來?”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謹慎做官,我這裡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札赴任。”二人齊聲應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剛出大門來,尋見賁四等抬擔出來,正要走,忽見一人拿宛紅帖飛馬來報,說道:“王爺、高爺來了。”西門慶與何千戶閃在人家門裡觀看。須臾,軍牢喝道,只見總督京營八十萬禁軍隴西公王燁,同提督神策御林軍總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紅玉帶,坐轎而至。那各省參見官員一涌出來,又不得見了。西門慶與何千戶走到僻處,呼跟隨人扯過馬來,二人方騎上馬回寓。正是:

  權姦誤國禍機深,開國承家戒小人。逆賊深誅何足道,奈何二聖遠蒙塵。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托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

詞曰:

  花事闌珊芳草歇,客里風光,又過些時節。小院黃昏人憶別,淚痕點點成紅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斷神驚,只道芳魂絕。夢破五更心欲折,角聲吹落梅花月。

話說西門慶同何千戶回來,走到大街,何千戶就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西門慶再三固辭。何千戶令手下把馬環拉住,說道:“學生還有一事與長官商議。”於是並轡同到宅前下馬。賁四同抬盒逕往崔中書家去了。原來何千戶盛陳酒筵在家等候。進入廳上,但見獸炭焚燒,金爐香靄。正中獨設一席,下邊一席相陪,旁邊東首又設一席。皆盤堆異果,花插金瓶。西門慶問道:“長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戶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長官一飯。”西門慶道:“長官這等費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戶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長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門慶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便出來。”

不一時,何太監從後邊出來,穿著綠絨蟒衣,冠帽皂鞋,寶石絛環。西門慶展拜四拜:“請公公受禮。”何大監不肯,說道:“使不的。”西門慶道:“學生與天泉同寅晚輩,老公公齒德俱尊,又系中貴,自然該受禮。”講了半日,何大監受了半禮,讓西門慶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戶旁坐。西門慶道:“老公公,這個斷然使不得。同僚之間,豈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罷了,學生使不的。”何太監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禮,罷罷,我閣老位兒旁坐罷,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門慶道:“這等,學生坐的也安。”於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監道:“小的兒們,再燒了炭來。今日天氣甚是寒冷。”須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細炭,向火盆內只一倒。廳前放下油紙暖簾來,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監道:“大人請寬了盛服罷。”西門慶道:“學生裡邊沒穿甚麼衣服,使小價下處取來。”何太監道: “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與大人披上。”西門慶笑道:“老先生職事之服,學生何以穿得?”何太監道:“大人只顧穿,怕怎的!昨日萬歲賜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兒罷。”不一時,左右取上來,西門慶令玳安接去員領,披上氅衣,作揖謝了。又請何千戶也寬去上蓋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來吃了,何太監道:“叫小廝們來。”原來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廝,兩個師範領著上來磕頭。何太監就吩咐動起樂來,然後遞酒上坐。何太監親自把盞,西門慶慌道:“老公公請尊便。有長官代勞,只安放鐘箸兒就是一般。”何太監道:“我與大人遞一鐘兒。我家做官的初入蘆葦,不知深淺,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門慶道:“老公公說那裡話!常言:同僚三世親。學生亦托賴老公公餘光,豈不同力相助!”何太監道:“好說,好說。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門慶也沒等他遞酒,只接了杯兒,領到席上,隨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戶並何太監席上,彼此告揖過,坐下。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範,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雪夜訪趙普”、“水晶宮鮫綃帳”。唱畢下去。

酒過數巡,食割兩道,看看天晚,秉上燈來。西門慶喚玳安拿賞賜與廚役並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說道:“學生厚擾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裡肯放,說道:“我今日正下班,要與大人請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飢。”西門慶道:“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如何反言受飢!學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還要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好領札付掛號。”何太監道:“既是大人要與我家做官的同幹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我家住兩日?我這後園兒里有幾間小房兒,甚是僻靜,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事兒也方便些,強如在別人家。”西門慶道:“在這裡最好,只是使夏公見怪,相學生疏他一般。”何太監道:“沒的說。如今時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門是恁偶戲衙門。雖故當初與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後官接管承行,與他就無干。他若這等說,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喚左右:“下邊房裡快放桌兒,管待你西門老爹大官兒飯酒。我家差幾個人,跟他即時把行李都搬了來。”又吩咐:“打掃後花園西院乾凈,預備鋪陳,炕中籠下炭火。”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答應下去了。西門慶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學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監道:“他既出了衙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管他那鑾駕庫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難怪於你。”不由分說,就打發玳安並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逕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監道:“又一件相煩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還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兒,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尋下宅子,然後打發家小起身。也不多,連幾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門慶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銀子宅舍?”何太監道:“也得千金外房兒才夠住。”西門慶道:“夏龍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發,老公公何不要了與天泉住,一舉兩得其便。此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去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後邊住房、花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街道又寬闊,正好天泉住。”何太監道:“他要許多價值兒?”西門慶道:“他對我說原是一千三百兩,又後邊添蓋了一層平房,收拾了一處花亭。老公公若要,隨公公與他多少罷了。”何太監道:“我托大人,隨大人主張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個人和他說去,討他那原文書我瞧瞧。難得尋下這房舍兒,我家做官的去到那裡,就有個歸著了。”

不一時,只見玳安同眾人搬了行李來回話。西門慶問:“賁四、王經來了不曾?”玳安道:“王經同押了衣箱行李先來了。還有轎子,叫賁四在那裡看守著哩。”西門慶因附耳低言:“如此這般上覆夏老爹,借過那裡房子的原契來,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賁四一答兒來。”這玳安應的去了。不一時,賁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書回西門慶說:“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說價錢!原文書都拿的來了。又收拾添蓋,使費了許多,隨爹主張了罷。”西門慶把原契遞與何太監親看了一遍,見上面寫著一千二百兩,說道:“這房兒想必也住了幾年,未免有些糟爛,也別要說收拾,大人面上還與他原價。”那賁四連忙跪下說:“何爺說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錢,治的莊田。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監聽了喜歡道:“你是那裡人?倒會說話兒。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其實說的是。他教甚麼名字?”西門慶道:“他名喚賁四。”何太監道:“也罷,沒個中人兒,你就做個中人兒,替我討了文書來。今日是個好日期,就把銀子兌與他罷。”西門慶道: “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罷了。”何太監道:“到五更我早進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與他銀子,就了事。”西門慶問道:“明日甚時駕出?”何太監道:“子時駕出到壇,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宮。擺了膳,就出來設朝,升大殿,朝賀天下,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慶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過就沒事了。”說畢,何太監吩咐何千戶進後邊,打點出二十四錠大元寶來,用食盒抬著,差了兩個家人,同賁四、玳安押送到崔中書家交割。夏公見抬了銀子來,滿心歡喜,隨即親手寫了文契,付與賁四等,拿來遞上。何太監不勝歡喜,賞了賁四十兩銀子,玳安、王經每人三兩。西門慶道:“小孩子家,不當賞他。”何太監道: “胡亂與他買嘴兒吃。”三人磕頭謝了。何太監吩咐管待酒飯,又向西門慶唱了兩個喏:“全仗大人餘光。”西門慶道:“還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監道:“還望大人對他說說,早把房兒騰出來,就好打發家小起身。”西門慶道:“學生一定與他說,教他早騰。長官這一去,且在衙門公廨中權住幾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長官寶眷起身不遲。”何太監道:“收拾直待過年罷了,先打發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門中也不方便。”

說話之間,已有一更天氣,西門慶說道:“老公公請安置罷!學生亦不勝酒力了。”何大監方作辭歸後邊歇息去了。何千戶教家樂彈唱,還與西門慶吃了一回,方纔起身,送至後園。三間書院,臺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內絳燭高燒,篆內香焚麝餅,十分幽雅。何千戶陪西門慶敘話,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摘去冠帶,解衣就寢。王經、玳安打發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去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色,翻來覆去。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趿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髩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西門慶一見,輓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在於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言訖,西門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雲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兒叮嚀囑咐西門慶道:“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於你,千萬勿忘!”言訖,輓西門慶相送。走出大街上,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西門慶向褥底摸了摸,見精流滿席,餘香在被,殘唾猶甜。追悼莫及,悲不自勝。正是:

  玉宇微茫霜滿襟,疏窗淡月夢魂驚。凄涼睡到無聊處,恨殺寒雞不肯鳴。

西門慶夢醒睡不著,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著了。次日早,何千戶家童僕起來伺候,打發西門慶梳洗畢,何千戶又早出來陪侍,吃了薑茶,放桌兒請吃粥。西門慶問:“老公公怎的不見?”何千戶道:“家公公從五更就進內去了。”須臾拿上粥來。吃了粥,又拿上一盞肉圓子餛飩雞蛋頭腦湯。一面吃著,就吩咐備馬。何千戶與西門慶冠冕,僕從跟隨,早進內參見兵科。出來,何千戶便分路來家,西門慶又到相國寺拜智雲長老。長老又留擺齋。西門慶只吃了一個點心,餘者收與手下人吃了,就起身從東街穿過來,要往崔中書家拜夏龍溪去。因從造釜巷所過,中間果見有雙扇白板門,與夢中所見一般。悄悄使玳安問隔壁賣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誰?”老姬答道:“此袁指揮家也。”西門慶於是不勝嘆異。到了崔中書家,夏公才待出門拜人,見西門慶到,忙令左右把馬牽過,迎至廳上,拜揖敘禮。西門慶令玳安拿上賀禮:青織金綾紵一端、色緞一端。夏公道:“學生還不曾拜賀長官,到承長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煩費心,感謝不盡。”西門慶道:“昨日何太監說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說此房來。何公討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還原價。果是內臣性兒,立馬蓋橋就成了。還是堂尊大福!”說畢,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還未回拜他。”因問:“他此去與長官同行罷了。”西門慶道:“他已會定同學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後。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煩堂尊早些把房兒騰出來,搬取家眷。他如今權在衙門裡住幾日罷了。”夏公道:“學生也不肯久稽,待這裡尋了房兒,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罷了。”說畢,西門慶起身,又留了個拜帖與崔中書,夏公送出上馬,歸至何千戶家。何千戶又早有午飯等候。西門慶悉把拜夏公之事說了一遍:“騰房已在出月。”何千戶大喜,謝道:“足見長官盛情。”

吃畢飯,二人正在廳上著棋,忽左右來報:“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來了。抓尋到崔老爹那裡,崔老爹使他這裡來了。”於是拿帖看,上寫著:“謹具金緞一端、雲紵一端、鮮豬一口、北羊一腔、內酒一壇、點心二盒。眷生翟謙頓首拜。”西門慶見來人,說道:“又蒙你翟爹費心。”一面收了禮物,寫回帖,賞來人二兩銀子,抬盒人五錢,說道:“客中不便,有褻管家。”那人磕頭收了。王經在旁悄悄說:“小的姐姐說,教我府里去看看愛姐,有物事捎與他。”西門慶問:“甚物事?”王經道:“是家中做的兩雙鞋腳手。”西門慶道:“單單兒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內有帶的玫瑰花餅,取兩罐兒。”就把口帖付與王經,穿上青衣,跟了來人往府里看愛姐不題。這西門慶寫了帖兒,送了一腔羊、一壇酒謝了崔中書,把一口豬、一壇酒、兩盒點心抬到後邊孝順老公公。何千戶拜謝道:“長官,你我一家,如何這等計較!”

且說王經到府內,請出韓愛姐,外廳拜見了。打扮的如瓊林玉樹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長大了好些。問了回家中事務,管待了酒飯,見王經身上單薄,與了一件天青紵絲貂鼠氅衣兒,又與了五兩銀子,拿來回覆西門慶話。西門慶大喜。正與何千戶下棋,忽聞綽道之聲,門上人來報:“夏老爹來拜,拿進兩個拜帖兒。”兩個忙迎接到廳敘禮,何千戶又謝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兩分緞帕酒禮,奉賀二公。西門慶與何千戶再三致謝,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賞了賁四、玳安、王經十兩銀子,一面分賓主坐下。茶罷,共敘寒溫。夏公道:“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進內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個雙紅拜帖兒,說道:“多頂上老公公,拜遲,恕罪!”言畢,起身去了。何千戶隨即也具一分賀禮,一匹金緞,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戶又在花園暖閣中擺酒與西門慶共酌,家樂歌唱,到二更方寢。西門慶因昨日夢遺之事,晚夕令王經拿鋪蓋來書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摟在被窩內。兩個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與鶯鶯會,且把紅娘去解饞。

一晚題過。到次日,起五更與何千戶一行人跟隨進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開了東華門進入。但見:

  星斗依稀禁漏殘,禁中環佩響珊珊。欲知今日天顏喜,遙睹蓬萊紫氣皤。

少頃,只聽九重門啟,鳴噦噦之鸞聲;閶闔天開,睹巍巍之袞冕。當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設朝。須臾鐘響,天子駕出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簾捲扇開。正是:

  晴日明開青鎖闥,天風吹下御爐香。千條瑞靄浮金闕,一朵紅雲捧玉皇。

這皇帝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才俊過人,口工詩韻,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稷書,通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似劍閣孟商王;愛色貪花,仿佛如金陵陳後主。當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秉簡當胸,向丹墀五拜三叩頭,進上表章。已而有殿頭官口傳聖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於茲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慶,與卿共之。”言未畢,班首中閃過一員大臣來,朝靴踏地響,袍袖列風生。視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太師魯國公蔡京也。幞頭象簡,俯伏金階,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臣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恭惟皇上御極二十祀以來,海宇清寧,天下豐稔,上天降鑒,禎祥疊見。三邊永息兵戈,萬國來朝天闕。銀岳排空,玉京挺秀。寶籙膺頒於昊闕,絳宵深聳於乾宮。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際明良,永效華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勝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獻頌以聞。”良久,聖旨下來:“賢卿獻頌,益見忠誠,朕心嘉悅。詔改明年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寶,肄赦覃賞有差。”蔡大師承旨下來。殿頭官口傳聖旨:“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言未畢,見一人出離班部,倒笏躬身,緋袍象簡,玉帶金魚,跪在金階,口稱:“光祿大夫掌金吾衛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員章隆等二十六員,例該考察,已更改補、繳換札付,合當引奏。未敢擅便,請旨定奪。”於是二十六員提刑官都跪在後面。不一時,聖旨傳下來:“照例給領。”朱太尉承旨下來。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駕即回宮。百官皆從端禮門兩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牽而先走,鎮將長隨紛紛而散。朝門外車馬縱橫,侍仗羅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馬嘶喊,山崩地裂。眾提刑官皆出朝上馬,都來本衙門伺候。良久,只見知印拿了印牌來,傳道:“老爺不進衙門了,已往蔡爺、李爺宅內拜冬去了。”以此眾官都散了。

西門慶與何千戶回到家中。又過了一夕,到次日,衙門中領了札付,又掛了號,又拜辭了翟管家,打點殘裝,收拾行李,與何千戶一同起身。何太監晚夕置酒餞行,囑咐何千戶:“凡事請教西門大人,休要自專,差了禮數。”從十一月二十日東京起身,兩家也有二十人跟隨,竟往山東大道而來。已是數九嚴寒之際,點水滴凍之時,一路上見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鴉。疏林淡日影斜暉,暮雪凍雲迷晚渡。一山未盡一山來,後村已過前村望。比及剛過黃河,到水關八角鎮,驟然撞遇天起一陣大風。但見:

  非乾虎嘯,豈是龍吟?卒律律寒飆撲面,急颼颼冷氣侵人。初時節無蹤無影,次後來捲霧收雲。吹花擺柳白茫茫,走石揚砂昏慘慘。颳得那大樹連聲吼,驚得那孤雁落深濠。須臾,砂石打地,塵土遮天。砂石打地,猶如滿天驟雨即時來;塵土遮天,好似百萬貔貅捲土至。這風大不大?真個是吹折地獄門前樹,亂起酆都頂上塵;常娥急把蟾官閉,列子空中叫救人。險些兒玉皇住不得昆侖頂,只颳得大地乾坤上下搖。

西門慶與何千戶坐著兩頂氈幃暖轎,被風颳得寸步難行。又見天色漸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來,西門慶吩咐手下:“快尋那裡安歇一夜,明日風住再行罷。”抓尋了半日,遠遠望見路旁一座古剎,數株疏柳,半堵橫牆。但見:

  石砌碑橫夢草遮,迴廊古殿半欹斜。夜深宿客無燈火,月落安禪更可嗟。

西門慶與何千戶忙入寺中投宿,上題著“黃龍寺”。見方丈內幾個僧人在那裡坐禪,又無燈火,房舍都毀壞,半用籬遮。長老出來問訊,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馬。煮出茶來,西門慶行囊中帶得乾雞腊肉果餅之類,晚夕與何千戶胡亂食得一頓。長老爨一鍋豆粥吃了,過得一宿。次日風止天晴,與了和尚一兩銀子相謝,作辭起身往山東來。正是:

  王事驅馳豈憚勞,關山迢遞赴京朝。夜投古寺無煙火,解使行人心內焦。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詞曰:

  掉臂疊肩情態,炎涼冷暖紛紜。興來閹豎長兒孫,石女須教有孕。

  莫使一朝勢謝,親生不若他生。爹爹媽媽向何親?掇轉窟臀不認。

話說西門慶與何千戶在路不題。單表吳月娘在家,因西門慶上東京,見家中婦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無事關好大門,後邊儀門夜夜上鎖。姊妹每都不出來,各自在房做針指。若敬濟要往後樓上尋衣裳,月娘必使春鴻或來安兒跟出跟入。常時查門戶,凡事都嚴緊了。這潘金蓮因此不得和敬濟勾搭。只賴奶子如意備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兒合氣。

一日,月娘打點出西門慶許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兒同韓嫂兒漿洗。不想這邊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問他借棒槌。這如意兒正與迎春捶衣,不與他,說道: “前日你拿了個棒槌,使著罷了,又來要!趁韓嫂在這裡,要替爹捶褲子和汗衫兒哩。”那秋菊使性子走來對春梅說:“平白教我借,他又不與。迎春倒說拿去,如意兒攔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嚛,耶嚛!怎的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個乾燈盞來。借個棒槌使使兒,就不肯與將來,替娘洗了這裹腳,教拿甚麼捶?秋菊,你往後邊問他們借來使使罷。”這潘金蓮正在房中炕上裹腳,忽然聽得,又因懷著仇恨,尋不著頭由兒,便罵道:“賊淫婦怎的不與?你自家問他要去,不與,罵那淫婦不妨事。”這春梅一衝性子,就一陣風走來李瓶兒那邊,說道:“那個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與。如今這屋裡又鑽出個當家的來了!”如意兒道:“耶嚛,耶嚛!放著棒槌拿去使不是,誰在這裡把住?就怒說起來。大娘吩咐,趁韓媽在這裡,替爹漿出這汗衫子和綿綢褲子來。秋菊來要,我說待我把你爹這衣服捶兩下兒著,就架上許多誑,說不與來?早是迎春姐聽著。”不想潘金蓮隨即跟了來,便罵道:“你這個老婆不要說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這屋裡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著你恁個人兒拴束,誰應的上他那心!俺這些老婆死絕了,教你替他漿洗衣服?你拿這個法兒降伏俺每,我好耐驚耐怕兒!”如意兒道:“五娘怎的說這話?大娘不吩咐,俺們好掉攬替爹整理的?”金蓮道:“賊歪剌骨,雌漢的淫婦,還強說甚麼嘴!半夜替爹遞茶兒扶被兒是誰來?討披襖兒穿是誰來?你背地乾的那繭兒,你說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來,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經有孩子還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兒!”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心頭火起,粉面通紅,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頭髮扯住,只用手摳他腹。虧得韓嫂兒向前勸開了。金蓮罵道:“沒廉恥的淫婦,嘲漢的淫婦!俺每這裡還閑的聲喚,你來雌漢子,你在這屋裡是甚麼人?你就是來旺兒媳婦子從新又出世來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兒一壁哭著,一壁輓頭髮,說道:“俺每後來,也不知甚麼來旺兒媳婦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蓮道: “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裡狐假虎威,成起精兒來?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兒去了!”

正罵著,只見孟玉樓後邊慢慢的走將來,說道:“六姐,我請你後邊下棋,你怎的不去,卻在這裡亂些甚麼?”一把手拉到他房裡坐下,說道:“你告我說,因為什麼起來?”這金蓮消了回氣,春梅遞上茶來,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這賊淫婦氣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來。我在屋裡正描鞋,你使小鸞來請我,我說且躺躺兒去。歪在床上也未睡著,只見這小肉兒百忙且捶裙子。我說你就帶著把我的裹腳捶捶出來。半日只聽的亂起來,卻是秋菊問他要棒槌使,他不與,把棒槌匹手奪下了,說道:‘前日拿個去不見了,又來要!如今緊等著與爹捶衣服哩!’教我心裡就惱起來,使了春梅去罵那賊淫婦:‘從幾時就這等大膽降服人,俺每手裡教你降伏!你是這屋裡什麼兒?壓折轎竿兒娶你來?你比來旺兒媳婦子差些兒!’我就隨跟了去,他還嘴裡咇里剝剌的,教我一頓捲罵。不是韓嫂兒死氣力賴在中間拉著我,我把賊沒廉恥雌漢的淫婦口裡肉也掏出他的來!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著他把死的來旺兒賊奴才淫婦慣的有些折兒?教我和他為冤結仇,落後一染膿帶還垛在我身上,說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這個老婆,又是這般慣他,慣的恁沒張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許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裡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沒廉恥的貨,人也不知死的那裡去了,還在那屋裡纏。但往那裡回來,就望著他那影作個揖,口裡一似嚼蛆的,不知說些甚麼。到晚夕要茶吃,淫婦就連忙起來替他送茶,又替他蓋被兒,兩個就弄將起來。就是個久慣的淫婦!只該丫頭遞茶,許你去撐頭獲腦雌漢子?為什麼問他要披襖兒,沒廉恥的便連忙鋪里拿了綢段來,替他裁披襖兒?你還沒見哩:斷七那日,他爹進屋裡燒紙去,見丫頭、老婆在炕上撾子兒,就不說一聲兒,反說道:‘這供養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後邊去,你每吃了罷。’這等縱容著他。這淫婦還說:‘爹來不來?俺每好等的。’不想我兩三步叉進去,唬得他眼張失道,就不言語了。什麼好老婆?一個賊活人妻淫婦,就這等餓眼見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攬下。原來是一個眼裡火爛桃行貨子。那淫婦的漢子說死了。前日漢子抱著孩子,沒在門首打探兒?還瞞著人搗鬼,張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別模改樣的,又是個李瓶兒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後邊只推聾裝啞的,人但開口,就說不是了。”那玉樓聽了,只是笑。因說:“你怎知道的這等詳細?”金蓮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怎麼不曉得?雪裡埋死屍──自然消將出來。”玉樓道:“原說這老婆沒漢子,如何又鑽出漢子來了?” 金蓮道:“天下著風兒晴不的,人不著謊兒成不的!他不攛瞞著,你家肯要他!想著一來時,餓答的個臉,黃皮寡瘦的,乞乞縮縮那個腔兒!吃了這二年飽飯,就生事兒,雌起漢子來了。你如今不禁下他來,到明日又教他上頭上臉的。一時捅出個孩子,當誰的?”玉樓笑道:“你這六丫頭,到且是有權屬。”說畢,坐了一回,兩個往後邊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遺誰系?萬事無根只自生。

話休饒舌,有日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到清河縣。吩咐賁四、王經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戶到衙門中,看著收拾打掃公廨乾凈住下,方纔騎馬來家。進入後廳,吳月娘接著,舀水凈面畢,就令丫鬟院子內放桌兒,滿爐焚香,對天地位下告許願心。月娘便問:“你為什麼許願心?”西門慶道:“休說起,我拾得性命來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剛過黃河,行到沂水縣八角鎮上,遭遇大風,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裡不見人,眾人都慌了。況馱垛又多,誠恐鑽出個賊來怎了?比及投到個古寺中,和尚又窮,夜晚連燈火也沒個兒,只吃些豆粥兒就過了一夜。次日風住,方纔起身,這場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雖熱,天還好些。這遭又是寒冷天氣,又耽許多驚怕。幸得平地還罷了,若在黃河遭此風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許了願心,到臘月初一日,宰豬羊祭賽天地。”月娘又問:“你頭裡怎不來家,卻往衙門裡做甚麼?”西門慶道:“夏龍溪已升做指揮直駕,不得來了。新升是匠作監何太監侄兒何千戶──名永壽,貼刑,不上二十歲,捏出水兒來的一個小後生,任事兒不知道。他太監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顧教導他。我不送到衙門裡安頓他個住處,他知道甚麼?他如今一千二百兩銀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龍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來。前日夏大人不知什麼人走了風與他,他又使了銀子,央當朝林真人分上,對堂上朱太尉說,情願以指揮職銜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來對老爺說,把老爺難的要不得。若不是翟親家在中間竭力維持,把我撐在空地里去了。去時親家好不怪我,說我幹事不謹密。不知是什麼人對他說來。”月娘道:“不是我說,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樣,有不的些事兒,告這個說一場,告那個說一場,恰似逞強賣富的。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提備?人家悄悄乾的事兒停停妥妥,你還不知道哩!”西門慶又說:“夏大人臨來,再三央我早晚看顧看顧他家裡,容日你買分禮兒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兒去罷。你今後把這狂樣來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說三分清,未可全拋一片心。’老婆還有個裡外心兒,休說世人。”

正說著,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問爹,要往夏大人家說去不去?”西門慶道:“你教他吃了飯去。”玳安應諾去了。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大姐都來參見道萬福,問話兒,陪坐的。西門慶又想起前番往東京回來,還有李瓶兒在,一面走到他房內,與他靈床作揖,因落了幾點眼淚。如意兒、迎春、繡春都向前磕頭。月娘隨即使小玉請在後邊,擺飯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兩銀子,賞跟隨小馬兒上的人,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去了。又叫來興兒宰了半口豬、半腔羊、四十斤白麵、一包白米、一壇酒、兩腿火熏、兩隻鵝、十隻雞,又並許多油鹽醬醋之類,與何千戶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廚役在那裡答應。

正在廳上打點,忽琴童兒進來說道:“溫師父和應二爹來望。”西門慶連忙請進溫秀才、伯爵來。二人連連作揖,道其風霜辛苦。西門慶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來時,忽聽房上喜鵲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說:‘只怕大官人來家了,你還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說:‘哥從十二日起身,到今還未上半個月,怎能來得快?’房下說:‘來不來,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個來家了。恭喜恭喜!”因見許多下飯酒米裝在廳臺上,便問道:“送誰家的?”西門慶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來,家小還未到。今在衙門中權住,送份下程與他。又發柬明日請他吃接風酒,再沒人,請二位與吳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吳大舅與哥是官,溫老先生戴著方巾,我一個小帽兒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當甚麼人兒看,我惹他不笑話?”西門慶笑道:“這等把我買的緞子忠靖巾借與你戴著,等他問你,只說是我的大兒子,好不好?”說畢,眾人笑了。伯爵道:“說正經話,我頭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溫秀才道:“學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將學生方巾與老翁戴戴何如?”西門慶道:“老先生不要借與他,他到明日借慣了,往禮部當官身去,又來纏你。”溫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說,連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頃,拿上茶來吃了。溫秀才問:“夏公已是京任,不來了?”西門慶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鹵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華任,又來做甚麼!”須臾,看寫了帖子,抬下程出門,教玳安送去了。西門慶就拉溫秀才、伯爵到廂房內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四名小優兒明日早來伺候。

不一時,放桌兒陪二人吃酒。西門慶吩咐:“再取雙鐘箸兒,請你姐夫來坐坐。”良久,陳敬濟走來,作揖,打橫坐下。四人圍爐把酒來斟,因說起一路上受驚的話。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壓百禍,就有小人,一時自然都消散了。”溫秀才道:“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休道老先生為王事驅馳,上天也不肯有傷善類。”西門慶因問:“家中沒甚事?”敬濟道:“家中無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裡差人來問了兩遭,昨日還來問,我回說還沒來家哩。”

正說著,忽有平安來報:“衙門令史和眾節級來稟事。”西門慶即到廳上站立,令他進見。二人跪下:“請問老爹幾時上任?官司公用銀兩動支多少?”西門慶道: “你們只照舊時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轉正,何老爹新到任,兩事並舉,比舊不同。”西門慶道:“既是如此,添十兩銀子與他就是了。”二人應喏下去。西門慶又叫回來吩咐:“上任日期,你還問何老爹擇幾時。”二人道:“何老爹擇定二十六日。”西門慶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喬大人來拜望道喜。西門慶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陪二人飲至掌燈方散。西門慶往月娘房裡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與何千戶接風。文嫂又早打聽得西門慶來家,對王三官說了,具個柬帖兒來請。西門慶這裡買了一副豕蹄、兩尾鮮魚、兩隻燒鴨、一壇南酒,差玳安送去,與太太補生日之禮。他那裡賞了玳安三錢銀子,不在話下。正廳上設下酒,錦屏耀目,桌椅鮮明。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都來的早,西門慶陪坐吃茶,使人邀請何千戶。不一時,小優兒上來磕頭。伯爵便問:“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銘?”西門慶道:“他不來我家來,我沒的請他去!”

正說話,只見平安忙拿帖兒稟說:“帥府周爺來拜,下馬了。”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都躲在西廂房內。西門慶冠帶出來,迎至廳上,敘禮畢,道及轉升恭喜之事。西門慶又謝他人馬。於是分賓主而坐。周守備問京中見朝之事,西門慶一一說了。周守備道:“龍溪不來,一定差人來取家小上京去。”西門慶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長官且在衙門權住著哩。夏公的房子與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張的。”守備道:“這等更妙。”因見堂中擺設桌席,問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門慶道:“聊具一酌,與何大人接風。同僚之間,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備起身,說道:“容日合衛列位,與二公奉賀。”西門慶道:“豈敢動勞,多承先施。”作揖出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回來,脫了衣服,又陪三人在書房中擺飯。何千戶到午後方來,吳大舅等各相見敘禮畢,各敘寒溫。茶湯換罷,各寬衣服。何千戶見西門慶家道相稱,酒筵齊整。四個小優銀箏象板,玉阮琵琶,遞酒上坐。直飲至起更時分,何千戶方起身往衙門中去了。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也辭回去了。

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邊金蓮房中來。婦人在房內濃施朱粉,復整新妝,薰香澡牝,正盼西門慶進他房來,滿面笑容,向前替他脫衣解帶,連忙叫春梅點茶與他吃了,打發上床歇宿。端的被窩中相挨素體,枕席上緊貼酥胸,婦人雲雨之際,百媚俱生。西門慶抽拽之後,靈犀已透,睡不著,枕上把離言深講。交接後,淫情未足,又從下替他品簫。這婦人只要拴西門慶之心,又況拋離了半月在家,久曠幽懷,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鑽入他腹中。將那話品弄了一夜,再不離口。西門慶要下床溺尿,婦人還不放,說道:“我的親親,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裡,替你咽了罷,省的冷呵呵的,熱身子下去凍著,倒值了多的。”西門慶聽了,越發歡喜無已,叫道:“乖乖兒,誰似你這般疼我!”於是真個溺在婦人口內。婦人用口接著,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門慶問道:“好吃不好吃?”金蓮道:“略有些鹹味兒。你有香茶與我些壓壓。”西門慶道:“香茶在我白綾襖內,你自家拿。”這婦人向床頭拉過他袖子來,掏摸了幾個放在口內,才罷。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賜金莖露一杯。

看官聽說: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是夜,西門慶與婦人盤桓無度。

次早往衙門中與何千戶上任,吃公宴酒,兩院樂工動樂承應。午後才回家,排軍隨即抬了桌席來。王三官那裡又差人早來邀請。西門慶才收拾出來,左右來報:“工部安老爹來拜。”慌的西門慶整衣出來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鑲帶,穿白鷳補子,跟著許多官吏,滿面笑容,相攜到廳敘禮,彼此道及恭賀,分賓主坐下。安郎中道:“學生差人來問幾次,說四泉還未回。”西門慶道:“正是。京中要等見朝引奏,才起身回來。”須臾,茶湯吃罷,安郎中方說:“學生敬來有一事不當奉瀆: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來上京朝覲,前日有書來,早晚便到。學生與宋松泉、錢雲野、黃泰宇四人作東,欲借府上設席請他,未知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尊命,豈敢有違。約定幾時?”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學生送分子過來,煩盛使一辦,足見厚愛矣。”說畢,又上了一道茶,作辭,起身上馬,喝道而去。

西門慶即出門,往王招宣府中來赴席。到門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連忙出來迎接,至廳上敘禮。大廳正面欽賜牌額,金字題曰“世忠堂”,兩邊門對寫著“喬木風霜古,山河[石帶]礪新”。王三官與西門慶行畢禮,尊西門慶上坐,他便傍設一椅相陪。須臾拿上茶來,交手遞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說話,然後安排酒筵遞酒。原來王三官叫了兩名小優兒彈唱。西門慶道:“請出老太太拜見拜見。”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後邊說。少頃,出來說道:“請老爹後邊見罷。”王三官讓西門慶進內。西門慶道:“賢契,你先導引。”於是逕入中堂。林氏又早戴著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腰系金鑲碧玉帶,下著玄錦百花裙,搽抹的如銀人也一般。西門慶一面施禮:“請太太轉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請轉上。”讓了半日,兩個人平磕頭,林氏道:“小兒不識好歹,前日沖瀆大人。蒙大人又處斷了那些人,知感不盡。今日備了一杯水酒,請大人過來,老身磕個頭兒謝謝。如何又蒙大人賜將禮來?使我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豈敢。學生因為公事往東京去了,誤了與老太太拜壽。些須薄禮,胡亂送與老太太賞人。”因見文嫂兒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盞兒來,等我與太太遞一杯壽酒。”一面呼玳安上來。原來西門慶氈包內,預備著一套遍地金時樣衣服,放在盤內獻上。林氏一見,金彩奪目,滿心歡喜。文嫂隨即捧上金盞銀台。王三官便要叫小優拿樂器進來彈唱。林氏道:“你叫他進來做甚麼?在外答應罷了。”當下,西門慶把盞畢,林氏也回奉了一盞與西門慶謝了。然後王三官與西門慶遞酒,西門慶才待還下禮去,林氏便道:“大人請起,受他一禮兒。”西門慶道:“不敢,豈有此禮?”林氏道:“好大人,怎這般說!你恁大職級,做不起他個父親!小兒自幼失學,不曾跟著好人。若是大人肯垂愛,凡事指教他為個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義父。但有不是處,一任大人教誨,老身並不護短。”西門慶道:“老太太雖故說得是,但令郎賢契,賦性也聰明,如今年少,為小試行道之端,往後自然心地開闊,改過遷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當下教西門慶轉上,王三官把盞,遞了三鐘酒,受其四拜之禮。遞畢,西門慶亦轉下與林氏作揖謝禮,林氏笑吟吟還了萬福。自此以後,王三官見著西門慶以父稱之。正是: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復有詩以嘆之:

  從來男女不通酬,賣俏營姦真可羞。三官不解其中意,饒貼親娘還磕頭。

遞畢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請大人前邊坐,寬衣服。”玳安拿忠靖巾來換了。不一時,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來割道,玳安拿賞賜伺候。當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燭上來,西門慶起身告辭。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書院中。獨獨的三間小軒裡面,花竹掩映,文物瀟灑。正面懸著一個金粉箋扁,曰“三泉詩舫”,四壁掛四軸古畫。西門慶便問:“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顧隱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說:“是兒子的賤號。”西門慶便一聲兒沒言語。抬過高壺來,又投壺飲酒。四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林氏後邊只顧打發添換菜蔬果碟兒上來。

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方纔起身,賞了小優兒並廚役,作辭回家。到家逕往金蓮房中。原來婦人還沒睡,才摘去冠兒,輓著雲髻,淡妝濃抹,正在房內茶烹玉蕊,香裊金猊等待。見西門慶進來,歡喜無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點了一盞雀舌芽茶與西門慶吃。西門慶吃了,然後春梅脫靴解帶,打發上床。婦人在燈下摘去首飾,換了睡鞋,上床並頭交股而寢。西門慶將一隻胳膊與婦人枕著,摟在懷中,猶如軟玉溫香一般,兩個酥胸相貼,臉兒廝搵,鳴咂其舌。不一時,甜唾融心,靈犀春透。婦人不住手下邊捏弄他那話。西門慶因問道:“我的兒,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婦人道:“你去了這半個來月,奴那刻兒放下心來!晚間夜又長,獨自一個偏睡不著。隨問怎的暖床暖鋪,只是害冷。腿兒觸冷伸不開,只得忍酸兒縮著,白盼不到,枕邊眼淚不知流了多少。落後春梅小肉兒見我短嘆長吁,晚間逗著我下棋,坐到起更時分,俺娘兒兩個一炕兒通廝腳兒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兒如何?”西門慶道:怪油嘴,這一家雖是有他們,誰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婦人道:“罷麽,你還哄我哩!你那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心兒,你說我不知道?想著你和來旺兒媳婦子蜜調油也似的,把我來就不理了。落後李瓶兒生了孩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今日都往那裡去了?止是奴老實的還在。你就是那風裡楊花,滾上滾下,如今又興起如意兒賊歪剌骨來了。他隨問怎的,只是奶子,見放著他漢子,是個活人妻。不爭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漢子好在門首放羊兒剌剌。你為官為宦,傳出去好聽?你看這賊淫婦,前日你去了,同春梅兩個為一個棒槌,和我大嚷大鬧,通不讓我一句兒。”西門慶道:“罷麽,我的兒,他隨問怎的,只是個手下人。他那裡有七個頭八個膽敢頂撞你?你高高手兒他過去了,低低手兒他敢過不去。”婦人道:“耶嚛,說的倒好聽!沒了李瓶兒,他就頂了窩兒。學你對他說:‘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這分家當就與你罷。’你真個有這個話來?”西門慶道:“你休胡猜疑,我那裡有此話!你寬恕他,我教他明日與你磕頭陪不是罷。”婦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許你到那屋裡睡。”西門慶道:“我在那邊睡,非為別的,因越不過李大姐情,在那邊守守靈兒,誰和他有私鹽私醋!”婦人道:“我不信你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來,還守什麼靈?在那屋裡也不是守靈,屬米倉的,上半夜搖鈴,下半夜丫頭聽的好梆聲。”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說道:“怪小淫婦兒,有這些張致的!”於是令他弔過身子去,隔山討火,那話自後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磞的連聲響亮。一面令婦人呼叫大東大西,問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著!”婦人道:“怪奴才,不管著你好上天也!我曉的你也丟不開這淫婦,到明日,問了我方許你那邊去。他若問你要東西,須對我說,只不許你悄悄偷與他。若不依,我打聽出來,看我嚷不嚷!我就擯兌了這淫婦,也不差甚麼兒。又相李瓶兒來頭,教你哄了,險些不把我打到贅字號去。你這爛桃行貨子,豆芽萊──有甚正條捆兒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賊了些兒了。”說的西門慶笑了。當下兩個殢雨尤雲,纏到三更方歇。正是:

  帶雨籠煙世所稀,妖嬈身勢似難支。終宵故把芳心訴,留得東風不放歸。

兩個並頭交股睡到天明,婦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話,登時把麈柄捏弄起來,叫道:“親達達,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門慶身上倒澆燭,接著他脖子只顧揉搓,教西門慶兩手扳住他腰,扳的緊緊的,他便在上極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話漸沒至根,餘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婦人便道:“我的達達,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條白綾帶子,你把和尚與你的那末子藥裝些在裡面,我再墜上兩根長帶兒。等睡時,你扎他在根子上,卻拿這兩根帶扎拴後邊腰裡,拴的緊緊的,又柔軟,又得全放進,卻不強如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做下,藥在磁盒兒內,你自家裝上就是了。”婦人道:“你黑夜好歹來,咱兩個試試看好不好?”於是,兩個玩耍一番。

只見玳安拿帖兒進來,問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資來了。又抬了兩壇酒、四盆花樹進來。”春梅道:“爹還沒起身,教他等等兒。”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兒,還要趕新河口閘上回話哩。”不想西門慶在房中聽見,隔窗叫玳安問了話,拿帖兒進去,拆開看,上寫道:

  奉去分資四封,共八兩。惟少塘桌席,餘者散酌而已。仰冀從者留神,足見厚愛之至。外具時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納,幸甚。

西門慶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頭,戴著氈巾,穿著絨氅衣走出廳上,令安老爹人進見。遞上分資。西門慶見四盆花草: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兩壇南酒,滿心歡喜。連忙收了。發了回帖,賞了來人五錢銀子,因問:“老爹們明日多咱時分來?用戲子不用?”來人道:“都早來。戲子用海鹽的。”說畢,打發去了。西門慶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塢書房中擺放,一面使玳安叫戲子去,一面兌銀子與來安兒買辦。那日又是孟玉樓上壽,院中叫小優兒晚夕彈唱。

按下一頭。卻說應伯爵在家,拿了五個箋帖,教應保捧著盒兒,往西門慶對過房子內央溫秀才寫請書。要請西門慶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滿月。剛出門轉過街口,只見後邊一人高叫道:“二爹請回來!”伯爵扭頭回看是李銘,立住了腳。李銘走到跟前,問道:“二爹往那裡去?”伯爵道:“我到溫師父那裡有些事兒去。”李銘道:“到家中還有句話兒說。”只見後邊一個閑漢,掇著盒兒,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內。李銘連忙磕了個頭,把盒兒掇進來放下,揭開卻是燒鴨二只、老酒二瓶,說道:“小人沒甚,這些微物兒孝順二爹賞人。小的有句話逕來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來。伯爵一把手拉起來,說道:“傻孩兒,你有話只管說,怎的買禮來?”李銘道:“小的從小兒在爹宅內,答應這幾年,如今爹到看顧別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邊的事,各門各戶,小的實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邊,連小的也怪了。這負屈銜冤,沒處伸訴,逕來告二爹。二爹到宅內見爹,千萬替小的加句美言兒說說。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錯,不乾小的事。爹動意惱小的不打緊,同行中人越發欺負小的了。”伯爵道:“你原來這些時沒往宅內答應去。”李銘道:“小的沒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擺酒與何老爹接風,叫了吳惠、鄭春、邵奉、左順在那裡答應,我說怎的不見你。我問你爹,你爹說:‘他沒來,我沒的請他去!’傻孩兒,你還不走跳些兒還好?你與誰賭氣?”李銘道:“爹宅內不呼喚,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個在那裡答應,今日三娘上壽,安官兒早晨又叫了兩名去了;明日老爹擺酒,又是他們四個。倒沒小的,小的心裡怎麼有個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說個明白,小的還來與二爹磕頭。”伯爵道:“我沒有個不替你說的。我從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當,你央及我這些事兒,我不替你說?你依著我,把這禮兒你還拿回去。你是那裡錢兒,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說。”李銘道:“二爹不收此禮,小的也不敢去了。雖然二爹不希罕,也盡小的一點窮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禮收了。討出三十文錢,打發拿盒人回去。於是同出門,來到西門慶對門房子里。進到書院門首,搖的門環兒響,說道: “葵軒老先生在家麽?”溫秀才正在書窗下寫帖兒,忙應道:“請裡面坐。”畫童開門,伯爵在明間內坐的。溫秀才即出來相見,敘禮讓坐,說道:“老翁起來的早,往那裡去來?”伯爵道:“敢來煩瀆大筆寫幾個請書兒。如此這般,二十八日小兒滿月,請宅內他娘們坐坐。”溫秀才道:“帖在那裡?將來學生寫。”伯爵即令應保取出五個帖兒,遞過去。溫秀才拿到房內,才寫得兩個,只見棋童慌走來說道:“溫師父,再寫兩個帖兒──大娘的名字,要請喬親家娘和大妗子去。頭裡琴童來取門外韓大姨和孟二妗子那兩個帖兒,打發去了不曾?”溫秀才道:“你姐夫看著,打發去這半日了。”棋童道:“溫師父寫了這兩個,還再寫上四個,請黃四嬸、傅大娘、韓大嬸和甘伙計娘子的,我使來安兒來取。”不一時打發去了。只見來安來取這四個帖兒,伯爵問:“你爹在家裡,是衙門中去了?”來安道:“爹今日沒往衙門裡去,在廳上看收禮哩。”溫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來晚了。”伯爵問起那王宅,溫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來安等了帖兒去,方纔與伯爵寫完。伯爵即帶了李銘過這邊來。

西門慶蓬著頭,只在廳上收禮,打發回帖,旁邊排擺桌面。見伯爵來,唱喏讓坐。伯爵謝前日厚情,因問:“哥定這桌席做什麼?”西門慶把安郎中來央浼作東,請蔡知府之事,告他說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戲子是小優?”西門慶道:“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我這裡又預備四名小優兒答應。”伯爵道:“哥,那四個?”西門慶道:“吳惠、邵奉、鄭春、左順。”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銘?”西門慶道:“他已有了高枝兒,又稀罕我這裡做什麼?”伯爵道:“哥怎的說這個話?你喚他,他才敢來。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惱他。但是各人勾當,不乾他事。三嬸那邊幹事,他怎的曉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裡,哭哭啼啼告訴我:‘休說小的姐姐在爹宅內,只小的答應該幾年,今日有了別人,到沒小的。’他再三賭身罰咒,並不知他三嬸那邊一字兒。你若惱他,卻不難為他了。他小人有什麼大湯水兒?你若動動意兒,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銘:“你過來,親自告訴你爹。你只顧躲著怎的?自古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

那李銘站在槅子邊,低頭斂足,就似僻廳鬼兒一般看著二人說話。聽得伯爵叫他,連忙走進去,跪著地下,只顧磕頭,說道:“爹再訪,那邊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車碾馬踏,遭官刑揲死。爹從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報不過來。不爭今日惱小的,惹的同行人恥笑,他也欺負小的,小的再向那裡尋個主兒?”說畢,號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伯爵在旁道:“罷麽,哥也是看他一場。大人不見小人之過,休說沒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處,他既如此,你也將就可恕他罷。”又叫李銘:“你過來,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說開,就不惱你了,你往後也要謹慎些。”李銘道:“二爹說的是,知過必改,往後知道了。”西門慶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說,我不惱你了,起來答應罷。”伯爵道:”你還不快磕頭哩!”那李銘連忙磕個頭,立在旁邊。伯爵方纔令應保取出五個請帖兒來,遞與西門慶道:“二十八日小兒彌月,請列位嫂子過舍光降光降。”西門慶看畢,教來安兒:“連盒兒送與大娘瞧去。──管情後日去不成。實和你說,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擺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殺人哩!嫂子不去,滿園中果子兒,再靠著誰哩!我就親自進屋裡請去。”少頃,只見來安拿出空盒子來了:“大娘說,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兒遞與應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來。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頭磕爛了,也好歹請嫂子走走去。”西門慶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頭來,咱每吃飯。”說畢,入後邊去了。

這伯爵便向李銘道:“如何?剛纔不是我這般說著,他甚是惱你。他有錢的性兒,隨他說幾句罷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時年,尚個奉承的。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帶三分和氣。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全要隨機應變,似水兒活,才得轉出錢來。你若撞東牆,別人吃飯飽了,你還忍餓。你答應他幾年,還不知他性兒?明日交你桂姐趕熱腳兒來,兩當一:就與三娘做生日,就與他陪了禮兒來,一天事都了了。”李銘道:“二爹說的是。小的到家,過去就對三媽說。”說著,只見來安兒放桌兒,說道:“應二爹請坐,爹就出來。”

不一時,西門慶梳洗出來,陪伯爵坐的,問他:“你連日不見老孫、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來,他知道哥惱他。我便說:‘還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顧下,那日蜢蟲螞炸一例撲了去,你敢怎樣的!’他每發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廝走。說哥昨日在他家吃酒來?他每也不知道。”西門慶道:“昨日他如此這般,置了一席大酒請我,拜認我做乾老子,吃到二更來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來往?只不乾礙著我的事,隨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這話說絕了。他兩個,一二日也要來與你服個禮兒,解釋解釋。”西門慶道:“你教他只顧來,平白服甚禮?”一面來安兒拿上飯來,無非是炮烹美口餚饌。西門慶吃粥,伯爵用飯。吃畢,西門慶問:“那兩個小優兒來了不曾?”來安道:“來了這一日了。”西門慶叫他和李銘一答兒吃飯。一個韓佐,一個邵謙,向前來磕了頭,下邊吃飯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說道:“我去罷,家裡不知怎樣等著我哩。小人家兒幹事最苦,從爐臺底下直買到堂屋門首,那些兒不要買?”西門慶道:“你去幹了事,晚間來坐坐,與你三娘上壽,磕個頭兒,也是你的孝順。”伯爵道:“這個一定來,還教房下送人情來。”說畢,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厭,知己話偏長。莫負相欽重,明朝到草堂。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詞曰:

  喚多情,憶多情,誰把多情喚我名?喚名人可憎。   為多情,轉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輕。

話說應伯爵回家去了。西門慶就在藏春塢坐著,看泥水匠打地炕。牆外燒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煙熏觸。忽見平安拿進帖兒,稟說:“帥府周爺差人送分資來了。”盒內封著五封分資: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賀敬。西門慶令左右收入後邊,拿回帖打發去了。

且說那日,楊姑娘與吳大妗子、潘姥姥坐轎子先來了,然後薛姑子、大師父、王姑子,並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並鬱大姐,都買了盒兒來,與玉樓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擺茶,眾姊妹都在一處陪侍。須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蓮想著要與西門慶做白綾帶兒,即便走到房裡,拿過針線匣,揀一條白綾兒,將磁盒內顫聲嬌藥末兒裝在裡面,周圍用倒口針兒撩縫的甚是細法,預備晚夕要與西門慶雲雨之歡。不想薛姑子驀地進房來,送那安胎氣的衣胞符藥與他。這婦人連忙收過,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見左右無人,便悄悄遞與他,說道:“你揀個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與官人在一處,管情一度就成胎氣。你看後邊大菩薩,也是貧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還說個法兒與你:縫個錦香囊,我書道硃砂符兒安在裡面,帶在身邊,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驗。”這婦人聽了,滿心歡喜,一面接了符藥,藏放在箱內。拿過歷日來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於是就稱了三錢銀子送與他,說:“這個不當什麼,拿到家買菜吃。等坐胎之時,我尋匹絹與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薩快休計較,我不象王和尚那樣利心重。前者因過世那位菩薩念經,他說我攙了他的主顧,好不和我嚷鬧,到處拿言語喪我。我的爺,隨他墮業,我不與他爭執。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難。”婦人道:“薛爺,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這勾當,你也休和他說。”薛姑子道:“法不傳六耳,我肯和他說!去年為後邊大菩薩喜事,他還說我背地得多少錢,擗了一半與他才罷了。一個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錢糧,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後,披毛戴角還不起。”說了回話,婦人教春梅:“看茶與薛爺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兒那邊參了靈,方歸後邊來。

約後晌時分,月娘放桌兒炕屋裡,請眾堂客並三個姑子坐的。又在明間內放八仙桌兒,鋪著火盆擺下案酒,與孟玉樓上壽。不一時,瓊漿滿泛,玉斝高擎,孟玉樓打扮的粉妝玉琢,先與西門慶遞了酒,然後與眾姊妹敘禮,安席而坐。陳敬濟和大姐又與玉樓上壽,行畢禮,就在旁邊坐下。廚下壽麵點心添換,一齊拿上來。眾人才吃酒,只見來安拿進盒兒來說:“應保送人情來了。”西門慶叫月娘收了,就教來安:“送應二娘帖兒去,就請你應二爹和大舅來坐坐。我曉的他娘子兒,明日也是不來,請你二爹來坐坐罷,改日回人情與他就是了。”來安拿帖兒同應保去了。西門慶坐在上面,不覺想起去年玉樓上壽還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個,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淚。

不一時,李銘和兩個小優兒進來了。月娘吩咐:“你會唱‘比翼成連理’不會?”韓佐道:“小的記得。”才待拿起樂器來彈唱,被西門慶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憶吹簫’我聽罷。”兩個小優連忙改調唱《集賢賓》“憶吹簫,玉人何處也。”唱了一回,唱到“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潘金蓮見唱此詞,就知西門慶念思李瓶兒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他,說道:“孩兒,那裡豬八戒走在冷鋪中坐著──你怎的醜的沒對兒!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裡討‘杜鵑花上血’來?好個沒羞的行貨子!”西門慶道:“怪奴才,聽唱罷麽,我那裡曉得什麼。單管胡枝扯葉的。”只見兩個小優又唱到:“一個相府內懷春女,忽剌八拋去也。我怎肯恁隨邪,又去把牆花亂折!”那西門慶只顧低著頭留心細聽。須臾唱畢,這潘金蓮就不憤他,兩個在席上只顧拌嘴起來。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煩,兩個只顧強什麼?楊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丟在屋裡,冷清清的,沒個人兒陪他,你每著兩個進去陪他坐坐兒,我就來。”當下金蓮和李嬌兒就往房裡去了。

不一時,只見來安來說:“應二娘帖兒送到了。二爹來了,大舅便來。”西門慶道:“你對過請溫師父來坐坐。”因對月娘說:“你吩咐廚下拿菜出來,我前邊陪他坐去。”又叫李銘:“你往前邊唱罷。”李銘即跟著西門慶出來,到西廂房內陪伯爵坐的。又謝他人情:“明日請令正好歹來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來,家下沒人。”良久,溫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舉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溫秀才道:“豈敢。”吳大舅也到了,相見讓位畢,一面琴童兒秉燭來,四人圍暖爐坐定。來安拿春盛案酒擺在桌上。伯爵燈下看見西門慶白綾襖子上,罩著青緞五彩飛魚蟒衣,張牙舞爪,頭角崢嶸,揚須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問: “哥,這衣服是那裡的?”西門慶便立起身來,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裡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著。”西門慶道:“此是東京何太監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這件衣服與我披。這是飛魚,因朝廷另賜了他蟒龍玉帶,他不穿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個大分上。”伯爵極口誇道:“這花衣服,少說也值幾個錢兒。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轉做到都督上,愁沒玉帶蟒衣?何況飛魚!只怕穿過界兒去哩!”說著,琴童安放鐘箸,拿酒上來。李銘在面前彈唱。伯爵道: “也該進去與三嫂遞杯酒兒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門慶道:“我兒,你既有孝順之心,往後邊與三嫂磕個頭兒就是了,說他怎的?”伯爵道:“磕頭到不打緊,只怕惹人議論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個兒罷。”被西門慶向他頭上打了一下,罵道:“你這狗才,單管恁沒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兒們打了。”兩個戲說了一回,琴童拿將壽麵來,西門慶讓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後邊吃了,就遞與李銘吃。那李銘吃了,又上來彈唱。伯爵叫吳大舅:“吩咐曲兒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隨他揀熟的唱罷。”西門慶道:“大舅好聽《瓦盆兒》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銘於是箏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對景無言,終日減芳容”,下邊去了。只見來安上來稟說:“廚子家去,請問爹,明日叫幾名答應?”西門慶吩咐:“六名廚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齊備。”來安應諾去了。吳大舅便問:“姐夫明日請甚麼人?”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作東請蔡九知府說了。吳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這裡吃酒,又好了。”西門慶道:“怎的說?”吳大舅道:“還是我修倉的事,要在大巡手裡題本,望姐夫明日說說,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終考滿之時保舉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門慶道:“這不打緊。大舅明日寫個履歷揭帖來,等我取便和他說。”大舅連忙下來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個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說,再替誰說?管情消不得吹噓之力,一箭就上垛。”前邊吃酒到二更時分散了,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出門,就吩咐:“明日俱早來伺候。”李銘等應諾去了。小廝收進家伙,上房內擠著一屋裡人,聽見前邊散了,都往那房裡去了。

卻說金蓮,只說往他屋裡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門慶進儀門來了,他便藏在影壁邊黑影兒里,看著西門慶進入上房,悄悄走來窗下聽覷。只見玉簫站在堂屋門首,說道:“五娘怎的不進去?”又問:“姥姥怎的不見?”金蓮道:“老行貨子,他害身上疼,往房裡睡去了。”良久,只聽月娘問道:“你今日怎的叫恁兩個新小王八子?唱又不會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樓道:“只你臨了教他唱‘鴛鴦浦蓮開’,他才依了你唱。好兩個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麼名字,一日在這裡只是頑。”西門慶道:“一個叫韓佐,一個叫邵謙。”月娘道:“誰曉的他叫什麼謙兒李兒!”不防金蓮躡足潛蹤進去,立在暖炕兒背後,忽說道:“你問他?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葉的教他唱什麼‘憶吹簫’,支使的小王八子亂騰騰的,不知依那個的是。”玉樓“噦”了一聲,扭回頭看見是金蓮,便道: “這個六丫頭,你在那裡來?猛可說出話來,倒唬我一跳。單愛行鬼路兒。你從多咱走在我背後?”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後,好少一回兒。”金蓮點著頭兒向西門慶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那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後婚老婆。什麼他為你‘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你日逐只吃屎哩?俺們便不是上數的,可不著你那心罷了。一個大姐姐這般當家立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怎的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裡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麵,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裡水好吃麽?”月娘道: “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自古鏇的不圓砍的圓。你我本等是遲貨,應不上他的心,隨他說去罷了。”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那西門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裡說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官那日,你沒對著應二和溫蠻子說?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初有他在,也不怎麼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就是了。賊沒廉恥撒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

這西門慶趕出去不見他,只見春梅站在上房門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邊來。月娘見他醉了,巴不的打發他前邊去睡,要聽三個姑子宣捲。於是教小玉打個燈籠,送他前邊去。金蓮和玉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門慶沒看見,逕走過去。玉簫向金蓮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裡去了。”金蓮道:“他醉了,快發訕,由他先睡,等我慢慢進去。”這玉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兒捎與姥姥吃去。”於是走到床房內,拿些果子遞與婦人,婦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邊。只見小玉送了回來,說道:“五娘在那邊來?爹好不尋五娘。”

金蓮到房門首,不進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張覷,看見西門慶坐在床上,正摟著春梅做一處頑耍。恐怕攪擾他,連忙走到那邊屋裡,將果子交付秋菊。因問:“姥姥睡沒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蓮囑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揀妝內。”又復往後邊來。只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大妗子、楊姑娘,並三個姑子帶兩個小姑子,坐了一屋裡人。薛姑子便盤膝坐在月娘炕上,當中放著一張炕桌兒,炷了香,眾人都圍著他,聽他說佛法。只見金蓮笑掀帘子進來,月娘道:“你惹下禍來,他往屋裡尋你去了。你不打發他睡,如何又來了?我還愁他到屋裡要打你。”金蓮笑道:“你問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頭裡話出來的忒緊了,他有酒的人,一時激得惱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兩把汗,原來你到這等潑皮。”金蓮道:“他就惱,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兒九做的。正經姐姐吩咐的曲兒不教唱,且東溝犁西溝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該唱這離別之詞。人也不知死到那裡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順,我是看不上。” 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亂了這一回,我還不知因為什麼來。姑夫好好的進來坐著,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還不知道,那一個因想起李大姐來,說年時孟三姐生日還有他,今年就沒他,落了幾點眼淚,教小優兒唱了一套‘憶吹簫,玉人兒何處也’。這一個就不憤他唱這詞,剛纔搶白了他爹幾句。搶白的那個急了,趕著踢打,這賊就走了。”楊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隨官人教他唱罷了,又搶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見姐姐每都全全兒的,今日只不見了李家姐姐,漢子的心怎麼不慘切個兒。”孟玉樓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誰嗔他唱!俺這六姐姐平昔曉的曲子里滋味,見那個誇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個不如他,又怎的兩個相交情厚,又怎麼山盟海誓,你為我,我為你。這個牢成的又不服氣,只顧拿言語搶白他,整廝亂了這半日。”楊姑娘道:“我的姐姐,原來這等聰明!”月娘道:“他什麼曲兒不知道!但題起頭兒,就知尾兒。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優兒來,只曉的唱出來就罷了。偏他又說那一段兒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兒唱的差了,又那一節兒稍了。但是他爹說出個曲兒來,就和他白搽白亂,必須搽惱了才罷。”孟玉樓在旁邊戲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兒只存了這個丫頭子,這般精靈古怪的。”金蓮笑向他打了一下,說道:“我到替你爭氣,你到沒規矩起來了。”楊姑娘道:“姐姐,你今後讓官人一句兒罷。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之意。一個熱突突人兒,指頭兒似的少了一個,有個不想不疼不題念的?”金蓮道:“想怎不想,也有個常時兒。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麼抬一個滅一個?只嗔俺們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亂戴過斷七罷了,只顧戴幾時?”楊姑娘道:“姐姐每見一半不見一半兒罷。”大妗子道:“好快!斷七過了,這一向又早百日來了。”楊姑娘問:“幾時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臘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個經兒。”月娘道:“挨年近節,念什麼經!他爹只好過年念罷了。”說著,只見小玉拿上一道茶來,每人一盞。

須臾吃畢。月娘洗手,向爐中炷了香,聽薛姑子講說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講了一段五戒禪師破戒戲紅蓮女子,轉世為東坡佛印的佛法。講說了良久方罷。只見玉樓房中蘭香,拿了兩方盒細巧素菜果碟、茶食點心來,收了香爐,擺在桌上。又是一壺茶,與眾人陪三個師父吃了。然後又拿葷下飯來,打開一壇麻姑酒,眾人圍爐吃酒。月娘便與大妗子擲色搶紅。金蓮便與李嬌兒猜枚,玉簫在旁邊斟酒,便替金蓮打桌底下轉子兒。須臾把李嬌兒贏了數杯。玉樓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顧贏他罷。”卻要金蓮拿出手來,不許褪在袖子里,又不許玉簫近前。一連反贏了金蓮幾大鐘。

金蓮坐不住,去了。到前邊叫了半日,角門才開,只見秋菊揉眼。婦人罵道:“賊奴才,你睡來?”秋菊道:“我沒睡。”婦人道:“見睡起來,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說往後來接我接兒去。”因問:“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這一日了。”婦人走到炕房裡,摟起裙子來就在炕上烤火。婦人要茶吃,秋菊連忙傾了一盞茶來。婦人道:“賊奴才,好乾凈手兒,我不吃這陳茶,熬的怪泛湯氣。你叫春梅來,叫他另拿小銚兒頓些好甜水茶兒,多著些茶葉,頓的苦艷艷我吃。”秋菊道:“他在那邊床房裡睡哩,等我叫他來。”婦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罷。”這秋菊不依,走在那邊屋裡,見春梅歪在西門慶腳頭睡得正好。被他搖推醒了,道:“娘來了,要吃茶,你還不起來哩。”這春梅噦他一口,罵道:“見鬼的奴才,娘來了罷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來,慢條廝禮、撒腰拉褲走來見婦人,只顧倚著炕兒揉眼。婦人反罵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兒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頭上汗巾子跳上去了,還不往下扯扯哩。”又問:“你耳朵上墜子怎的只戴著一隻?”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隻。便點燈往那邊床上尋去,尋不見。良久,不想落在那腳踏板上,拾起來。婦人問:“在那裡來?”春梅道:“都是他失驚打怪叫我起來,吃帳鉤子抓下來了,才在踏板上拾起來。”婦人道:“我那等說著,他還只當叫起你來。”春梅道:“他說娘要茶吃來。”婦人道:“我要吃口茶兒,嫌他那手不乾凈。”這春梅連忙舀了一小銚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撾了些炭在火內,須臾就是茶湯。滌盞乾凈,濃濃的點上去,遞與婦人。婦人問春梅: “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發睡了這一日了。問娘來,我說娘在後邊還未來哩。”

這婦人吃了茶,因問春梅:“我頭裡袖了幾個果子和蜜餞,是玉簫與你姥姥吃的,交付這奴才接進來,你收了?”春梅道:“我沒見,他知道放在那裡?”婦人叫秋菊,問他果子在那裡,秋菊道:“我放在揀妝內哩。”走去取來,婦人數了數兒,少了一個柑子,問他那裡去了。秋菊道:“我拿進來就放在揀妝內,那個害饞癆、爛了口吃他不成!”婦人道:“賊奴才,還漲漒嘴!你不偷,那去了?我親手數了交與你的,怎就少了一個?原來只孝順了你!”教春梅:“你與我把那奴才一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子。”春梅道:“那臢臉蛋子,倒沒的齷齪了我的手。”婦人道:“你與我拉過他來。”春梅用雙手推顙到婦人跟前。婦人用手擰著他腮頰,罵道:“賊奴才,這個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實實說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馬鞭子來,我這一旋剝就打個不數。我難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徑里鬼混我。”因問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討酒來?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還有柑子皮兒在袖子里哩。”婦人於是扯過他袖子來,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著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來,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兒來。被婦人儘力臉上擰了兩把,打了兩下嘴巴,罵道:“賊奴才,你諸般兒不會,象這說舌偷嘴吃偏會。真贓實犯拿住,你還賴那個?我如今茶前酒後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帳。”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與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剝了,叫個人把他實辣辣打與他幾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懼怕些。甚麼逗猴兒似湯那幾棍兒,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婦人擰得臉脹腫的,谷都著嘴往廚下去了。婦人把那一個柑子平分兩半,又拿了個蘋婆石榴,遞與春梅,說道:“這個與你吃,把那個留與姥姥吃。”這春梅也不瞧,接過來似有如無,掠在抽屜內。婦人把蜜餞也要分開,春梅道: “娘不要分,我懶得吃這甜行貨子,留與姥姥吃罷。”以此婦人不分,都留下了。

婦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進坐桶來,澡了牝,又問春梅:“這咱天有多時分了?”春梅道:“睡了這半日,也有三更了。”婦人摘了頭面,走來那邊床房裡,見桌上銀燈已殘,從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門慶正打鼾睡。於是解松羅帶,卸褪湘裙,上床鑽入被窩裡,與西門慶並枕而卧。

睡下不多時,向他腰間摸他那話。弄了一回,白不起。原來西門慶與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話綿軟,急切捏弄不起來。這婦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話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絕。西門慶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婦兒,如何這咱才來?”婦人道:“俺每在後邊吃酒,孟三兒又安排了兩大方盒酒菜,鬱大姐唱著,俺每猜枚擲骰兒,又頑了這一日,被我把李嬌兒贏醉了。落後孟三兒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輸了好幾鐘酒。你到是便宜,睡這一覺兒來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門慶道:“你整治那帶子有了?”婦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來,與西門慶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間,拴的緊緊的。又問:“你吃了不曾?”西門慶道:“我吃了。”須臾,那話吃婦人一壁廂弄起來,只見奢棱跳腦,挺身直舒,比尋常更舒半寸有餘。婦人爬在身上,龜頭昂大,兩手扇著牝戶往裡放。須臾突入牝中,婦人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令西門慶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顧揉搓,那話漸沒至根。婦人叫西門慶:“達達,你取我的柱腰子墊在你腰底下。”這西門慶便向床頭取過他大紅綾抹胸兒,四摺疊起墊著腰,婦人在他身上馬伏著,那消幾揉,那話盡入。婦人道:“達達,你把手摸摸,都全放進去了,撐的裡頭滿滿兒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門慶用手摸摸,見盡沒至根,間不容髮,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覺翕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燈兒照著乾,趕不上夏天好。”因問西門慶,說道:“這帶子比那銀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陰門生痛的,又長出許多來。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頂到奴心。”又道:“你摟著我,等我一發在你身上睡一覺。”西門慶道:“我的兒,你睡,達達摟著。”那婦人把舌頭放在他口裡含著,一面朦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時,怎禁那欲火燒身,芳心撩亂,於是兩手按著他肩膊,一舉一坐,抽徹至首,復送至根,叫:“親心肝,罷了,六兒的心了。”往來抽捲,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婦人口中只叫:“我的親達達,把腰扱緊了。”一面把奶頭教西門慶咂,不覺一陣昏迷,淫水溢下,婦人心頭小鹿突突的跳。登時四肢困軟,香雲撩亂。那話拽出來猶剛勁如故,婦人用帕搽之,說道:“我的達達,你不過卻怎麼的?”西門慶道:“等睡起一覺來再耍罷。”婦人道:“我的身子已軟癱熱化的。”當下雲收雨散,兩個並肩交股,相與枕籍於床上,不知東方之既白。正是:

  等閑試把銀缸照,一對天生連理人。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

詩曰:

  富貴如朝露,交游似聚沙。不如竹窗里,對捲自趺跏。   靜慮同聆偈,清神旋煮茶。惟憂曉雞唱,塵里事如麻。

話說西門慶摟抱潘金蓮,一覺睡到天明。婦人見他那話還直豎一條棍相似,便道:“達達,你饒了我罷,我來不得了。待我替你咂咂罷。”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若咂的過了,是你造化。”這婦人真個蹲向他腰間,按著他一隻腿,用口替他吮弄那話。吮夠一個時分,精還不過,這西門慶用手按著粉項,往來只顧沒棱露腦搖撼,那話在口裡吞吐不絕。抽拽的婦人口邊白沫橫流,殘脂在莖。婦人一面問西門慶:“二十八日應二家請俺每,去不去?”西門慶道:“怎的不去!”婦人道:“我有樁事兒央你,依不依?”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你有甚事,說不是。”婦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襖拿出來與我穿了罷。明日吃了酒回來,他們都穿著皮襖,只奴沒件兒穿。”西門慶道:“有王招宣府當的皮襖,你穿就是了。”婦人道:“當的我不穿他,你與了李嬌兒去。把李嬌兒那皮襖卻與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襖與了我,等我[扌寨]上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穿,也是與你做老婆一場,沒曾與了別人。”西門慶道:“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他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婦人道:“怪奴才,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門慶道:“你又求人又做硬兒。”婦人道:“怪硶貨,我是你房裡丫頭,在你跟前服軟?”一面說著,把那話放在粉臉上只顧偎晃,良久,又吞在口裡挑弄蛙口,一回又用舌尖抵其琴弦,攪其龜棱,然後將朱唇裹著,只顧動動的。西門慶靈犀灌頂,滿腔春意透腦,良久精來,呼:“小淫婦兒,好生裹緊著,我待過也!”言未絕,其精邈了婦人一口。婦人口口接著,都咽了。正是:

  自有內事迎郎意,殷勤愛把紫簫吹。

當日是安郎中擺酒,西門慶起來梳頭凈面出門。婦人還睡在被裡,便說道:“你趁閑尋尋兒出來罷。等住回,你又不得閑了。”這西門慶於是走到李瓶兒房中,奶子、丫頭又早起來頓下茶水供養。西門慶見如意兒薄施脂粉,長畫蛾眉,笑嘻嘻遞了茶,在旁邊說話兒。西門慶一面使迎春往後邊討床房裡鑰匙去,如意兒便問: “爹討來做甚麼?”西門慶道:“我要尋皮襖與你五娘穿。”如意道:“是娘的那貂鼠皮襖?”西門慶道:“就是。他要穿穿,拿與他罷。”迎春去了,就把老婆摟在懷裡,摸他奶頭,說道:“我兒,你雖然生了孩子,奶頭兒到還恁緊。”就兩個臉對臉兒親嘴咂舌頭做一處。如意兒道:“我見爹常在五娘身邊,沒見爹往別的房裡去。他老人家別的罷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為個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了一場。多虧韓嫂兒和三娘來勸開了。落後爹來家,也沒敢和爹說。不知甚麼多嘴的人對他說,說爹要了我。他也告爹來不曾?”西門慶道:“他也告我來,你到明日替他陪個禮兒便了。他是恁行貨子,受不的人個甜棗兒就喜歡的。嘴頭子雖利害,到也沒什麼心。”如意兒道:“前日我和他嚷了,第二日爹到家,就和我說好活。說爹在他身邊偏多,‘就是別的娘都讓我幾分,你凡事只有個不瞞我,我放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道:“既是如此,大家取和些。”又許下老婆:“你每晚夕等我來這房裡睡。”如意道:“爹真個來?休哄俺每!”西門慶道:“誰哄你來!”正說著,只見迎春取鑰匙來。西門慶教開了床房門,又開櫥櫃,拿出那皮祆來抖了抖,還用包袱包了,教迎春拿到那邊房裡去。如意兒就悄悄向西門慶說: “我沒件好裙襖兒,爹趁著手兒再尋件兒與了我罷。有娘小衣裳兒,再與我一件兒。”西門慶連忙又尋出一套翠蓋緞子襖兒、黃綿綢裙子,又是一件藍潞綢綿褲兒,又是一雙妝花膝褲腿兒,與了他。老婆磕頭謝了。西門慶鎖上門,就使他送皮襖與金蓮房裡來。

金蓮才起來,在床上裹腳,只見春梅說:“如意兒送皮襖來了。”婦人便知其意,說道:“你教他進來。”問道:“爹使你來?”如意道:“是爹教我送來與娘穿。”金蓮道:“也與了你些什麼兒沒有?”如意道:“爹賞了我兩件綢絹衣裳年下穿。叫我來與娘磕頭。”於是向前磕了四個頭。婦人道:“姐姐每這般卻不好?你主子既愛你,常言: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那好做惡人?你只不犯著我,我管你怎的?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如意兒道:“俺娘已是沒了,雖是後邊大娘承攬,娘在前邊還是主兒,早晚望娘抬舉。小媳婦敢欺心!那裡是葉落歸根之處?”婦人道:“你這衣服少不得還對你大娘說聲。”如意道:“小的前者也問大娘討來,大娘說:‘等爹開時,拿兩件與你。’”婦人道:“既說知罷了。”這如意就出來,還到那邊房裡,西門慶已往前廳去了。如意便問迎春:“你頭裡取鑰匙去,大娘怎的說?”迎春說:“大娘問:‘你爹要鑰匙做什麼?’我也沒說拿皮襖與五娘,只說我不知道。大娘沒言語。”

卻說西門慶走到廳上看設席,海鹽子弟張美、徐順、苟子孝都挑戲箱到了,李銘等四名小優兒又早來伺候,都磕頭見了。西門慶吩咐打發飯與眾人吃,吩咐李銘三個在前邊唱,左順後邊答應堂客。那日韓道國娘子王六兒沒來,打發申二姐買了兩盒禮物,坐轎子,他家進財兒跟著,也來與玉樓做生日。王經送到後邊,打發轎子出去了。不一時,門外韓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又是傅伙計、甘伙計娘子、崔本媳婦兒段大姐並賁四娘子。西門慶正在廳上,看見夾道內玳安領著一個五短身子,穿綠緞襖兒、紅裙子,不搽胭粉,兩個密縫眼兒,一似鄭愛香模樣,便問是誰。玳安道:“是賁四嫂。”西門慶就沒言語。往後見了月娘。月娘擺茶,西門慶進來吃粥,遞與月娘鑰匙。月娘道:“你開門做什麼?”西門慶道:“潘六兒他說,明日往應二哥家吃酒沒皮襖,要李大姐那皮襖穿。”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你自家把不住自家嘴頭了。他死了,嗔人分散他房裡丫頭,象你這等,就沒的話兒說了。他見放皮襖不穿,巴巴兒只要這皮襖穿。──早時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兒罷了。”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忽報劉學官來還銀子,西門慶出去陪坐,在廳上說話。只見玳安拿進帖兒說:“王招宣府送禮來了。”西門慶問:“是什麼禮?”玳安道:“是賀禮:一匹尺頭、一壇南酒、四樣下飯。”西門慶即叫王經拿眷生回帖兒謝了,賞了來人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只見李桂姐門首下轎,保兒挑四盒禮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氈包,說道:“桂姨,打夾道內進去罷,廳上有劉學官坐著哩。”那桂姐即向夾道內進去,來安兒把盒子挑進月娘房裡。月娘道:“爹看見不曾?”玳安道:“爹陪著客,還不見哩。”月娘便說道:“且連盒放在明間內著。”一回客去了,西門慶進來吃飯,月娘道:“李桂姐送禮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開盒兒,見一盒果餡壽糕、一盒玫瑰糖糕、兩隻燒鴨、一副豕蹄。只見桂姐從房內出來,滿頭珠翠,穿著大紅對衿襖兒,藍緞裙子,望著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罷了,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月娘道:“剛纔桂姐對我說,怕你惱他。不乾他事,說起來都是他媽的不是:那日桂姐害頭疼來,只見這王三官領著一行人,往秦玉芝兒家去,打門首過,進來吃茶,就被人驚散了。桂姐也沒出來見他。”西門慶道:“那一遭兒沒出來見他,這一遭兒又沒出來見他,自家也說不過。論起來,我也難管你。這麗春院拿燒餅砌著門不成?到處銀錢兒都是一樣,我也不惱。”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顧不起來,說道:“爹惱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爛化了,一個毛孔兒里生一個天皰瘡。都是俺媽,空老了一片皮,乾的營生沒個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惱。”月娘道:“你既來說開就是了,又惱怎的?”西門慶道:“你起來,我不惱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嬌態,說道:“爹笑一笑兒我才起來。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來。”潘金蓮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來,只顧跪著他,求告他黃米頭兒,叫他張致!如今在這裡你便跪著他,明日到你家他卻跪著你,──你那時卻別要理他。”把西門慶、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來了。只見玳安慌慌張張來報:“宋老爹、安老爹來了。”西門慶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說道: “耶嚛嚛,從今後我也不要爹了,只與娘做女兒罷。”月娘道:“你的虛頭願心,說過道過罷了。前日兩遭往裡頭去,沒在那裡?”桂姐道:“天麽,天麽,可是殺人!爹何曾往我家裡?若是到我家裡,見爹一面,沾沾身子兒,就促死了!娘你錯打聽了,敢不是我那裡,是往鄭月兒家走了兩遭,請了他家小粉頭子了。我這篇是非,就是他氣不憤架的。不然,爹如何惱我?”金蓮道:“各人衣飯,他平白怎麼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們裡邊人,一個氣不憤一個,好不生分!”月娘接過來道:“你每裡邊與外邊差甚麼?也是一般,一個不憤一個。那一個有些時道兒,就要[足麗]下去。”月娘擺茶與他吃,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廳上敘禮。每人一匹緞子、一部書,奉賀西門慶。見了桌席齊整,甚是稱謝不盡。一面分賓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學生有一事奉瀆四泉:今有巡撫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學生同兩司作東,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餞,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審四泉允否?”西門慶道:“老先生吩咐,敢不從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學生有分資在此。”即喚書吏取出布、按兩司連他共十二兩分資來,要一張大插桌、六張散桌,叫一起戲子。西門慶答應收了,就請去捲棚坐的。不一時,錢主事也到了。三員官會在一處下棋。宋御史見西門慶堂廡寬廣,院字幽深,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又見屏風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鼎,約數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爐內焚著沉檀香,煙從龜鶴鹿口中吐出。只顧近前觀看,誇獎不已。問西門慶:“這副爐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說:“我學生寫書與淮安劉年兄那裡,央他替我捎帶一副來,送蔡老先,還不見到。四泉不知是那裡得來的?”西門慶道:“也是淮上一個人送學生的。”說畢下棋。西門慶吩咐下邊,看了兩個桌盒細巧菜蔬果餡點心上來,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紅,說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飲一杯無礙。”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稟道:“邀了,在磚廠黃老爹那裡下棋,便來也。”一面下棋飲酒,安郎中喚戲子:“你們唱個《宜春令》奉酒。”於是生旦合聲唱一套“第一來為壓驚”。

唱未畢,忽吏進報:“蔡老爹和黃老爹來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來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帶,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與西門慶。進廳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門大人,見在本處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門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稱道:“久仰,久仰。”西門慶道:“容當奉拜。”敘禮畢,各寬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話。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廚役割道湯飯,戲子呈遞手本,蔡九知府揀了《雙忠記》,演了兩折。酒過數巡,小優兒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驕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謂‘御史青驄馬’,三公乃‘劉郎舊縈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馬青衫濕’。”言罷,眾人都笑了。西門慶又令春鴻唱了一套“金門獻罷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歡的要不的,因向西門慶道:“此子可愛。”西門慶道:“此是小價,原是揚州人。”宋御史攜著他手兒,教他遞酒,賞了他三錢銀子,磕頭謝了。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坐間移。一杯未盡笙歌送,階下申牌又報時。

不覺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見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辭。眾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門而去。隨即差了兩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頭抬送到新河口去訖。宋御史亦作辭西門慶,因說道:“今日且不謝,後日還要取擾。”各上轎而去。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戲子,吩咐:“後日還是你們來,再唱一日。叫幾個會唱的來,宋老爹請巡撫侯爺哩。”戲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門慶令攢上酒桌,使玳安:“去請溫師父來坐坐。”再叫來安兒:“去請應二爹去。”不一時,次第而至,各行禮坐下。三個小優兒在旁彈唱,把酒來斟。西門慶問伯爵:“你娘們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雜耍的?”伯爵道:“哥到說得好,小人家那裡抬放?將就叫兩個唱女兒唱罷了。明日早些請眾位嫂子下降。”這裡前廳吃酒不題。

後邊,孟大姨與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後楊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兒不是,薛師父使他徒弟取了捲來,咱晚夕叫他宣捲咱們聽。”楊姑娘道: “老身實和姐姐說,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個侄兒定親事,使孩子來請我,我要瞧瞧去。”於是作辭而去。眾人吃到掌燈以後,三位伙計娘子也都作辭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沒去,潘姥姥也往金蓮房內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個姑子,鬱大姐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月娘房內坐的。忽聽前邊散了,小廝收下家伙來。這金蓮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邊悄悄立在角門首。只見西門慶扶著來安兒,打著燈,趔趄著腳兒就要往李瓶兒那邊走,看見金蓮在門首立著,拉了手進入房來。那來安兒便往上房交鐘箸。

月娘只說西門慶進來,把申二姐、李桂姐、鬱大姐都打發往李嬌兒房內去了。問來安道:“你爹來沒有?”來安道:“爹在五娘房裡,不耐煩了。”月娘聽了,心內就有些惱,因向玉樓道:“你看恁沒來頭的行貨子,我說他今日進來往你房裡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裡去了?這兩日又浪風發起來,只在他前邊纏。”玉樓道: “姐姐,隨他纏去!這等說,恰似咱每爭他的一般。可是大師父說的笑話兒,左右這六房裡,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乾凈他有了話!剛纔聽見前頭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問小玉:“竈上沒人,與我把儀門拴上。後邊請三位師父來,咱每且聽他宣一回捲著。”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鬱大姐都請了來。月娘向大妗子道:“我頭裡旋叫他使小沙彌請了《黃氏女捲》來宣,今日可可兒楊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簫頓下好茶。玉樓對李嬌兒說:“咱兩家輪替管茶,休要只顧累大姐姐。”於是各房裡吩咐預備茶去。

不一時,放下炕桌兒,三個姑子來到,盤膝坐在炕上。眾人俱各坐了,聽他宣捲。月娘洗手炷了香,這薛姑子展開《黃氏女捲》,高聲演說道:

  蓋聞法初不滅,故歸空。道本無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由八相以顯法身。朗朗惠燈,通開世戶;明明佛鏡,照破昏衢。百年景賴剎那間,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塵勞碌碌,終朝業試忙忙。豈知一性圓明,徒逞六根貪欲。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風火散時無老少,溪山磨盡幾英雄!

演說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幾個勸善的佛曲兒,方纔宣黃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經好善,又怎的死去轉世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時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氣。先是李嬌兒房內元宵兒拿了一道茶來,眾人吃了。落後孟玉樓房中蘭香,又拿了幾樣精製果菜、一大壺酒來,又是一大壺茶來,與大妗子、段大姐、桂姐眾人吃。月娘又教玉簫拿出四盒兒茶食餅糖之類,與三位師父點茶。李桂姐道:“三個師父宣了這一回捲,也該我唱個曲兒孝順。”月娘道:“桂姐,又起動你唱?”鬱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罷,鬱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個兒與娘們聽。”桂姐不肯,道:“還是我先唱。”因問月娘要聽什麼,月娘道:“你唱個‘更深靜悄’罷。”當下桂姐送眾人酒,取過琵琶來,輕舒玉筍,款跨鮫綃,唱了一套。桂姐唱畢,鬱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過去了,掛在胳膊上,先說道:“我唱個《十二月兒掛真兒》與大妗子和娘每聽罷。”於是唱道:“正月十五鬧元宵,滿把焚香天地燒……”那時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沒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內睡去了。須臾唱完,桂姐便歸李嬌兒房內,段大姐便往孟玉樓房內,三位師父便往孫雪娥房裡,鬱大姐、申二姐就與玉簫、小玉在那邊炕屋裡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內睡,俱不在話下。看官聽說: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卧,不聽淫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捲,聽其死生輪迴之說。後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正是:

  前程黑暗路途險,十二時中自著迷。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詩曰:

  雙雙蛺蝶繞花溪,半是山南半水西。故園有情風月亂,美人多怨雨雲迷。   頻開檀口言如織,溫托香腮醉如泥。莫道佳人太命薄,一鶯啼罷一鶯啼。

話說月娘聽宣畢《黃氏寶捲》,各房宿歇不題。單表潘金蓮在角門邊,撞見西門慶,相攜到房中。見西門慶只顧坐在床上,因問:“你怎的不脫衣裳?”那西門慶摟定婦人,笑嘻嘻說道:“我特來對你說聲,我要過那邊歇一夜兒去。你拿那淫器包兒來與我。”婦人罵道:“賊牢,你在老娘手裡使巧兒,拿這面子話兒來哄我!我剛纔不在角門首站著,你過去的不耐煩了,又肯來問我?這是你早辰和那歪剌骨商定了腔兒,嗔道頭裡使他來送皮襖兒,又與我磕了頭。小賊歪剌骨,把我當甚麼人兒?在我手內弄剌子。我還是李瓶兒時,教你活埋我!雀兒不在那窩兒里,我不醋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有此勾當,他不來與你磕個頭兒,你又說他的不是。” 婦人沉吟良久,說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許你拿了這包子去,與那歪剌骨弄答的齷齷齪齪的,到明日還要來和我睡,好乾凈兒。”西門慶道:“我使慣了,你不與我卻怎樣的!”纏了半日,婦人把銀托子掠與他,說道:“你要,拿了這個行貨子去。”西門慶道:“與我這個也罷。”一面接的袖了,趔趄著腳兒就往外走。婦人道:“你過來,我問你,莫非你與他一鋪兒長遠睡?惹得那兩個丫頭也羞恥。無故只是睡那一回兒,還放他另睡去。”西門慶道:“誰和他長遠睡?”說畢就走。婦人又叫回來,說道:“你過來,我分付你,慌怎的?”西門慶道:“又說甚麼?”婦人道:“我許你和他睡便睡,不許你和他說甚閑話,教他在俺們跟前欺心大膽的。我到明日打聽出來,你就休要進我這屋裡來,我就把你下截咬下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瑣碎死了。”一直走過那邊去了。春梅便向婦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婦耳頑,倒沒的教人與你為冤結仇,誤了咱娘兒兩個下棋。”一面叫秋菊關上角門,放卓兒擺下棋子。兩個下棋不題。

且說西門慶走過李瓶兒房內,掀開帘子。如意兒正與迎春、繡春炕上吃飯,見了西門慶,慌的跳起身來。西門慶道:“你們吃飯。”於是走出明間李瓶兒影跟前一張交椅上坐下。不一時,如意兒笑嘻嘻走出來,說道:“爹,這裡冷,你往屋裡坐去罷。”這西門慶就一把手摟過來,就親了個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爐上頓著茶,迎春連忙點茶來吃了。如意兒在炕邊烤著火兒站立,問道:“爹,你今日沒酒,還有頭裡與娘供養的一桌菜兒,一素兒金華酒,留下預備篩來與爹吃。”西門慶道:“下飯你們吃了罷,只拿幾個果碟兒來,我不吃金華酒。”一面教繡春:“你打個燈籠,往藏春塢書房內,還有一壇葡萄酒,你問王經要了來,篩與我吃。”繡春應諾,打著燈籠去了。迎春連忙放桌兒,拿菜兒。如意兒道:“姐,你揭開盒子,等我揀兩樣兒與爹下酒。”於是燈下揀了幾碟精味果菜,擺在桌上。良久,繡春取了酒來,打開篩熱了。如意兒斟在鐘內,遞上。西門慶嘗了嘗,十分精美。如意兒就挨近桌邊站立,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慄子兒與他下酒。迎春知局,就往後邊廚房內與繡春坐去了。

西門慶見無人在跟前,就叫老婆坐在他膝蓋兒上,摟著與他一遞一口兒飲酒。一面解開他對襟襖兒,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他奶頭,誇道:“我的兒,你達達不愛你別的,只愛你到好白凈皮肉兒,與你娘一般樣兒,我摟你就如同摟著他一般。”如意兒笑道:“爹,沒的說,還是娘的身上白。我見五娘雖好模樣兒,皮膚也中中兒的,紅白肉色兒,不如後邊大娘、三娘到白凈。三娘只是多幾個麻兒。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凈。”又道:“我有句話對爹說,迎春姐有件正面戴仙子兒要與我,他要問爹討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與了他罷。”西門慶道:“你沒正面戴的,等我叫銀匠拿金子另打一件與你,你娘的頭面箱兒,你大娘都拿的後邊去了,怎好問他要的。”老婆道:“也罷,你還另打一件赤虎與我罷。”一面走下來就磕頭謝了。兩個吃了半日酒。如意兒道:“爹,你叫姐來也與他一杯酒吃,惹他不惱麽?”西門慶便叫迎春,不應。老婆親到走到廚房內,說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門慶令如意兒斟了一甌酒與他,又揀了兩箸菜兒放在酒托兒上。那迎春站在旁邊,一面吃了。如意道:“你叫繡春姐來也吃些兒。”迎春去了,回來說道:“他不吃了。”就向炕上抱他鋪蓋,和繡春廚房炕上睡去了。

這老婆陪西門慶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又點茶與西門慶吃了。原來另預備著一床兒鋪蓋與西門慶睡,都是綾絹被褥,扣花枕頭,在薰籠內薰的暖烘烘的。老婆便問:“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門慶道:“我在床上睡罷。”如意兒便將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解衣上床。他又在明間內打水洗了牝,掩上房門,將燈移近床邊,方纔脫衣褲上床,與西門慶相摟相抱,並枕而卧。婦人用手捏弄他那話兒,上邊束著銀托子,猙獰跳腦,又喜又怕。兩個口吐丁香,交摟在一處。西門慶見他仰卧在被窩內,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又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兩手執其兩足,極力抽提。老婆氣喘吁吁,被他肏得面如火熱。又道:“這衽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不打緊處,到明日鋪子里,拿半個紅段子,做小衣兒穿在身上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西門慶道: “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甚麼?排行幾姐?我只記你男子漢姓熊。”老婆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兒。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三十二歲。”西門慶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一壁乾首,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兒,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後邊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著。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你心下何如?”老婆道:“奴男子漢已是沒了,娘家又沒人,奴情願一心伏侍爹,就死也不出爹這門。若爹可憐見,可知好哩。”西門慶見他言語兒投著機會,心中越發喜歡,攥著他雪白兩隻腿兒,只顧沒棱探腦,兩個扇乾,抽提的老婆在下,無不叫出來。嬌聲怯怯,星眼朦朦。良久,卻令他馬伏在下,自舒雙足,西門慶披著紅綾被,騎在他身上,那話插入牝中。燈光下,兩手按著他雪白的屁股,只顧扇打,口中叫:“章四兒,你好生叫著親達達,休要住了,我丟與你罷。”那婦人在下舉股相就,真個口中顫聲柔語,呼叫不絕,足頑了一個時辰,西門慶方纔精泄。良久,拽出麈柄來,老婆取帕兒替他搽拭。摟著睡到五更雞叫時方醒,老婆又替他吮咂。西門慶告他說:“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連尿也不教我下來溺,都替我咽了。”這西門太真個把胞尿都溺在老婆口內。當下兩個旖旎溫存,萬千羅唣,肏搗了一夜。

次日,老婆先起來,開了門,預備火盆,打發西門慶穿衣梳洗出門。到前邊分付玳安:“教兩名排軍把捲棚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內,交付明白,討回貼來。”又叫陳敬濟,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用氈包拿著,預備下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內吃粥,月娘問他:“應二那裡,俺們莫不都去,也留一個兒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兒罷。”西門慶道:“我已預備下五分人情,都去走走罷。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許下應二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李桂姐便拜辭說道:“娘,我今日家去罷。”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兒不是?”桂姐道:“不瞞娘說,俺媽心裡不自在,家中沒人,改日正月間來住兩回兒罷。”拜辭了西門慶。月娘裝了兩盤茶食,又與桂姐一兩銀子,吃了茶,打發出門。

西門慶才穿上衣服,往前邊去,忽有平安兒來報:“荊都監老爹來拜。”西門慶即出迎接,至廳上敘禮。荊都監叩拜堂上道:“久違,欠禮,高轉失賀。”西門慶道:“多承厚貺,尚未奉賀。”敘畢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左右獻上茶湯。荊都監便道:“良騎俟候何往?”西門慶道:“京中太師老爺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與工部安鳳山、錢雲野、黃泰宇,都借學生這裡作東,請他一飯。蒙他具拜貼與我,我豈可不回拜他拜去?誠恐他一時起身去了。”荊都監道:“正是。小弟有一事特來奉瀆。巡按宋公正月間差滿,只怕年終舉劾地方官員,望乞四泉借重與他一說。聞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膽恃愛。倘得寸進,不敢有忘。” 西門慶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領命?你寫個說貼來,幸得他後日還有一席酒在我這裡,等我抵面和他說又好說些。”荊都監連忙下位來,又與西門慶打一躬道:“多承盛情,銜結難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歷手本在此。”一面叫寫字的取出,荊都監親手遞上,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山東等處兵馬都監清河左衛指揮僉事荊忠,年三十二歲。系山後檀州人。由祖後軍功累升本衛正千戶。從某年由武舉中式,歷升今職,管理濟州兵馬。”一一開載明白。西門慶看畢,荊都監又向袖中取出禮貼來,遞上說道:“薄儀望乞笑留。”西門慶見上面寫著“白米二千石”,說道:“豈有此理,這個學生斷不敢領,以此視人,相交何在?”荊都監道:“不然。總然四泉不受,轉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見拒之深耶?倘不納,小弟亦不敢奉瀆。”推讓再三,西門慶只得收了,說道:“學生暫且收下。”一面接了,說道:“學生明日與他說了,就差人回報。”茶湯兩換,荊都監拜謝起身去了。西門慶上馬,琴童跟隨,拜蔡知府去了。  卻說玉簫打發西門慶出門,就走到金蓮房中,說:“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後邊去坐?俺娘好不說五娘哩。說五娘聽見爹前邊散了,往屋裡走不迭。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裡去,把攔的爹恁緊。三娘道:‘沒的羞人子剌剌的,誰耐煩爭他。左右是這幾房裡,隨他串去。’”金蓮道:“我待說,就沒好口,肏瞎了他的眼來!昨日你道他在我屋裡睡來麽?”玉簫道:“前邊老到只娘屋裡。六娘又死了,爹卻往誰屋裡去?”金蓮道:“雞兒不撒尿--各自有去處。死了一個,還有一個頂窩兒的。”玉簫又說:“俺娘又惱五娘問爹討皮襖不對他說。落後爹送鑰匙到房裡,娘說了爹幾句好的,說:‘早是李大姐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只好看一眼兒罷了。’”金蓮道:“沒的扯那屄淡!有一個漢子做主兒罷了,你是我婆婆?你管著我。我把攔他,我拿繩子拴著他腿兒不成?偏有那些屄聲浪氣的!”玉簫道:“我來對娘說,娘只放在心裡,休要說出我來。今日桂姐也家去了,俺娘收拾戴頭面哩,五娘也快些收拾了罷。”說畢,玉簫後邊去了。這金蓮向鏡臺前搽胭抹粉,插茶戴翠,又使春梅後邊問玉樓,今日穿甚顏色衣裳。玉樓道:“你爹嗔換孝,都教穿淺色衣服。”五個婦人會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兒,淺色衣服。惟吳月娘戴著白縐紗金梁冠兒,上穿著沉香遍地金妝花補子襖兒,紗綠遍地金裙。一頂大轎,四頂小轎,排軍喝路,棋童、來安三個跟隨,拜辭了吳大妗子、三位師父、潘姥姥,徑往應伯爵家吃滿月酒去了。不題。

卻說如意兒和迎春,有西門慶晚夕來吃的一桌菜,安排停當,還有一壺金華酒,向壇內又打出一壺葡萄酒來,午間請了潘姥姥、春梅,鬱大姐彈唱著,在房內做一處吃。吃到中間,也是合當有事,春梅道:“只說申二姐會唱的好《掛真兒》,沒個人往後邊去叫他來,好歹教他唱個咱們聽。”迎春才待使繡春叫去,只見春鴻走來烘火。春梅道:“賊小蠻囚兒,你不是凍的那腔兒,還不尋到這屋裡來烘火。”因叫迎春:“你(酉麗)半甌子酒與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後邊叫將申二姐來。就說我要他唱曲兒與姥姥聽。”春鴻把酒勾了,一直走到後邊,不想申二姐伴著大妗子、大姐、三個姑子、玉簫都在上房裡坐的,正吃茶哩。忽見春鴻掀帘子進來,叫道:“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曲兒與他聽去哩。”這申二姐道:“你大姑娘在這裡,又有個大姑娘出來了?”春鴻道:“是俺前邊春梅姑娘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來叫我?有鬱大姐在那裡,也是一般。我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子道:“也罷,申二姐,你去走走再來。” 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動身。

春鴻一直走到前邊,對春梅說:“我叫他,他不來哩。”春梅道:“你說我叫他,他就來了。”春鴻道:“我說前邊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動,說這是大姑娘,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我說是春梅姑娘,他說你春梅姑娘便怎的,有鬱大姐罷了,他從幾時來也來叫我,我不得閑,在這裡唱與大妗奶奶聽哩。大妗奶奶到說你去走走再來,他不肯來哩。”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屍神暴跳,五臟氣衝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裡,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那裡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他也來叫我’?你是甚麼總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們在那毛里夾著,是你抬舉起來,如今從新鑽出來了?你無非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的甚麼好成樣的套數兒,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詞,就拿班做勢起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裡不興你。你就學與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破口。”把申二姐罵的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嚛,耶嚛,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纔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話,怎就這般言語,潑口罵出來!此處不留人,更有留人處。”春梅越發惱了,罵道:“賊食,唱與人家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申二娘道:“我沒的賴在你家!”春梅道:“賴在我家,叫小廝把鬢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恁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那春梅只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他往韓道國家去了。春梅罵了一頓,往前邊去了。大妗子看著大姐和玉簫說道:“他敢前邊吃了酒進來,不然如何恁沖言沖語的!罵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叫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著攆他去了,又不叫小廝領他,十分水深人不過。”玉簫道:“他們敢在前頭吃酒來?”

卻說春梅走到前邊,還氣狠狠的向眾人說道:“方纔把賊瞎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叫著他張兒致兒,拿班做勢兒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損百枝,忌口些,鬱大姐在這裡。”春梅道:“不是這等說。像鬱大姐在俺家這幾年,大大小小,他惡訕了那個來?教他唱個兒,他就唱。那裡像這賊瞎淫婦大膽。他記得甚麼成樣的套數,左來右去,只是那幾句《山坡羊》、《瑣南枝》,油里滑言語,上個甚麼抬盤兒也怎的?我才乍聽這個曲兒也怎的?我見他心裡就要把鬱大姐掙下來一般。”鬱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教我唱小曲兒,他就連忙把琵琶奪過去,他要唱。大姑娘你也休怪,他怎知道咱家裡深淺?他還不知把你當誰人看成。”春梅道:“我剛纔不罵的:你上覆韓道國老婆那賊淫婦,你就學與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沒要緊氣的恁樣兒的。”如意兒道: “我傾杯兒酒,與大姐姐消消兒惱。”迎春道:“我這女兒著惱就是氣。”便道:“鬱大姐,你揀套好曲兒唱個伏侍他。”這鬱大姐拿過琵琶來,說道:“等我唱個 “鶯鶯鬧卧房”《山坡羊》兒。與姥姥和大姑娘聽罷。”如意兒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兒酒來,望著春梅道:“罷罷,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惱了,胡亂且吃你媽媽這鐘酒兒罷。”那春梅忍不住笑罵道:“怪小淫婦兒,你又做起我媽媽來了!”又說道:“鬱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個《江兒水》俺們聽罷。”這鬱大姐在旁彈著琵琶,慢慢唱“花嬌月艷”,與眾人吃酒不題。

且說西門慶從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來下馬,平安就稟:“今日有衙門裡何老爹差答應的來,請爹明日早進衙門中,拿了一起賊情審問。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曆日。荊都監老爹差人送了一口鮮豬,一壇豆酒,又是四封銀子。姐夫收下,交到後邊去了,沒敢與他回貼兒。晚上,他家人還來見爹說話哩。只胡老爹家與了回貼,賞了來人一錢銀子。又是喬親家爹送貼兒,明日請爹吃酒。”玳安兒又拿宋御史回貼兒來回話:“小的送到察院內,宋老爹說,明日還奉價過來。賞了小的並抬盒人五錢銀子,一百本歷日。”西門慶走到廳上,春鴻連忙報與春梅眾人,說道:“爹來家了,還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蠻囚兒,爹來家隨他來去,管俺們腿事!沒娘在家,他也不往俺這邊來。”眾人打夥兒吃酒頑笑,只顧不動身。西門慶到上房,大妗子和三個姑子,都往那邊屋裡去了。玉簫向前與他接了衣裳,坐下,放桌兒打發他吃飯。教來興兒定桌席:三十日與宋巡按擺酒;初一日劉、薛二內相,帥府周爺眾位,吃慶官酒。分付去了。玉簫在旁請問:“爹吃酒,篩甚麼酒吃?”西門慶道:“有剛纔荊都監送來的那豆酒取來,打開我嘗嘗,看好不好。”只見來安兒進來,稟問接月娘去。玉簫便使他提酒來,打破泥頭,傾在鐘內,遞與西門慶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長。西門慶令:“斟來我吃。”須臾,擺上菜來,西門慶在房中吃酒。

卻說來安同排軍拿燈籠,晚夕接了月娘眾人來家。都穿著皮襖,都到上房來拜西門慶。惟雪娥與西門慶磕頭,起來又與月娘磕頭。拜完了,又都過那邊屋裡,去拜大妗子與三個姑子。月娘便坐著與西門慶說話:“應二嫂見俺們都去,好不喜歡!酒席上有隔壁馬家娘子和應大嫂、杜二娘,也有十來位娘子。叫了兩個女兒彈唱。養了好個平頭大臉的小廝兒。原來他房裡春花兒,比舊時黑瘦了好些,只剩下個大驢臉一般的,也不自在哩。今日亂的他家裡大小不安,本等沒人手。臨來時,應二歌與俺們磕頭,謝了又謝,多多上覆你,多謝重禮。”西門慶道:“春花兒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來見人?”月娘道:“他比那個沒鼻子?沒眼兒?是鬼兒?出來見不的?”西門慶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豬拱罷。”月娘道:“我就聽不上你恁說嘴。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來見的人!”那王經在旁立著,說道:“應二爹見娘們去,先頭不敢出來見,躲在下邊房裡,打窗戶眼兒望前瞧。被小的看見了,說道:‘你老人家沒廉恥,平日瞧甚麼!”他趕著小的打。”西門慶笑的沒眼縫兒,說道:“你看這賊花子,等明日他來,著老實抹他一臉粉。”王經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道:“這小廝別要胡說。他幾時瞧來?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誰見他個影兒?只臨來時,才與俺們磕頭。”王經站了一回出來了。

月娘也起身過這邊屋裡,拜大妗子並三個師父。大姐與玉簫眾丫頭媳婦都來磕頭。月娘便問:“怎的不見申二姐?”眾人都不作聲。玉簫說:“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來就去?”大妗子隱瞞不住,把春梅罵他之事,說了一遍。月娘就有幾分惱,說道:“他不唱便罷了,這丫頭恁慣的沒張倒置的,平白罵他怎麼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沒那正主了,奴才也沒個規矩,成甚麼道理!”望著金蓮道:“你也管他管兒,慣的他通沒些摺兒。”金蓮在旁笑著說道:“也沒見這個瞎曳麽的,風不搖,樹不動。你走千家門,萬家戶,在人家無非只是唱。人叫你唱個兒,也不失了和氣,誰教他拿班兒做勢的,他不罵他嫌腥。”月娘道:“你到且是會說話兒的。都像這等,好人歹人都吃他罵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兒了!”金蓮道:“莫不為瞎淫婦打他幾棍兒?”月娘聽了他這句話,氣的他臉通紅了,說道: “慣著他,明日把六鄰親戚都教他罵遍了罷!”於是起身,走過西門慶這邊來。西門慶便問:“怎麼的?”月娘道:“情知是誰,你家使的有好規矩的大姐,如此這般,把申二姐罵的去了。”西門慶笑道:“誰教他不唱與他聽來。也不打緊處,到明日使小廝送他一兩銀子,補伏他,也是一般。”玉簫道:“申二姐盒子還在這裡,沒拿去哩。”月娘見西門慶笑,便說道:“不說教將來嗔喝他兩句,虧你還雌著嘴兒,不知笑的是甚麼?”玉樓、李嬌兒見月娘惱起來,就都先歸房去了。西門慶只顧吃酒,良久,月娘進裡間內,脫衣裳摘頭,便問玉簫:“這箱上四包銀子是那裡的?”西門慶說:“是荊都監的二百兩銀子,要央宋巡按,圖乾升轉。”玉簫道:“頭裡姐夫送進來,我就忘了對娘說。”月娘道:“人家的,還不收進櫃里去哩。”玉簫一面安放在廚櫃中。

金蓮在那邊屋裡只顧坐的,要等西門慶一答兒往前邊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藥,與他交媾,圖壬子日好生子。見西門慶不動身,走來掀帘子兒叫他說:“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得你,我先去也。”西門慶道:“我兒,你先走一步兒,我吃了這些酒來。”那金蓮一直往前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裡,硬來叫你。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後邊歇一夜兒,教人怎麼不惱?你冷竈著一把兒,熱竈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里也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裡,通一日沒吃甚麼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凄噁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鐘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裡瞧他瞧去?”

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分付收了家火罷,我不吃酒了。”於是走到玉樓房中。只見婦人已脫了衣裳,摘去首飾,渾衣兒歪在炕上,正倒著身子嘔吐。西門慶見他呻吟不止,慌問道:“我的兒,你心裡怎麼的來?對我說,明日請人來看你。”婦人一聲不言語,只顧嘔吐。被西門慶一面抱起他來,與他坐的,見他兩隻手只揉胸前,便問:“我的心肝,心裡怎麼?告訴我。”婦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問他怎的?你乾你那營生去。”西門慶道:“我不知道,剛纔上房對我說,我才曉的。”婦人道:“可知你不曉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你那心愛的去罷。”西門慶於是摟過粉項來親個嘴,說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來。”便叫蘭香:“快頓好苦艷茶兒來,與你娘吃。”蘭香道:“有茶伺候著哩。”一面捧茶上來。西門慶親手拿在他口兒邊吃。婦人道:“拿來,等我自吃。會那等喬劬勞,旋蒸熱賣兒的,誰這裡爭你哩!今日日頭打西出來,稀罕往俺這屋裡來走一走兒。也有這大娘,平白說怎的,爭出來(火古力)包氣。”西門慶道:“你不知,我這兩日七事八事,心不得個閑。”婦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閑,自有那心愛的扯落著你哩。把俺們這僻時的貨兒,都打到贅字號聽題去了,後十年掛在你那心裡。”見西門慶嘴搵著他那香腮,便道:“吃的那酒氣,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人一日黃湯辣水兒誰嘗著來,那裡有甚麼神思和你兩個纏!”西門慶道:“你沒吃甚麼兒?叫丫頭拿飯來咱們吃,我也還沒吃飯哩。”婦人道:“你沒的說,人這裡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飯!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門慶道:“我不吃,我敢也不吃了,咱兩個收拾睡了罷。明日早,使小廝請任醫官來看你。”婦人道:“由他去,請甚麼任醫官、李醫官,教劉婆子來,吃他服藥也好了。”西門慶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內撲撒撲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專一會揣骨捏病。”西門慶忽然想起道:“昨日劉學官送了十圓廣東牛黃蠟丸,那藥,酒兒吃下極好。”即使蘭香:“問你大娘要去,在上房磁罐兒內盛著哩。就拿素兒帶些酒來。吃了管情手到病除。”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你會揣甚麼病?要酒,俺這屋裡有酒。”

不一時,蘭香到上房要了兩丸來。西門慶看篩熱了酒,剝去臘,裡面露出金丸來,拿與玉樓吃下去。西門慶因令蘭香:“趁著酒,你篩一鐘兒來,我也吃了藥罷。” 被玉樓瞅了一眼,說道:“就休要汗邪,你要吃藥,往別人房裡去吃。你這裡且做甚麼哩,卻這等胡作做。你見我不死,來攛掇上路兒來了。緊要教人疼的魂也沒了,還要那等掇弄人,虧你也下般的,誰耐煩和你兩個只顧涎纏。”西門慶笑道:“罷罷,我的兒,我不吃藥了,咱兩個睡罷。”那婦人一面吃畢藥,與西門慶兩個解衣上床同寢。西門慶在被窩內,替他手撒撲著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摟其粉項,問道:“我的親親,你心口這回吃下藥覺好些?”婦人道:“疼便止了,還有些嘈雜。”西門慶道:“不打緊,消一回也好了。”因說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兌了五十兩銀子與來興兒,後日宋御史擺酒,初一日燒紙還願心,到初三日,再破兩日工夫,把人都請了罷。受了人家許多人情禮物,只顧挨著,也不是事。”婦人道:“你請也不在我,不請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教小廝來攢帳,交與你,隨你交付與六姐,教他管去。也該教他管管兒,卻是他昨日說的:‘甚麼打緊處,雕佛眼兒便難,等我管。’”西門慶道:“你聽那小淫婦兒,他勉強,著緊處他就慌了。亦發擺過這幾席酒兒,你交與他就是了。”玉樓道:“我的哥哥,誰養的你恁乖!還說你不護他,這些事兒就見出你那心兒來了。擺過酒兒交與他,俺們是合死的?像這清早辰,得梳個頭兒?小廝你來我去,稱銀換錢,氣也掏幹了。饒費了心,那個道個是也怎的!”西門慶道:“我的兒,常言道:‘當家三年狗也嫌。’”說著,一面慢慢搊起一隻腿兒,跨在胳膊上,摟抱在懷裡,揝著他白生生的小腿兒,穿著大紅綾子的繡鞋兒,說道:“我的兒,你達不愛你別,只愛你這兩隻白腿兒,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也沒你這等柔嫩可愛。”婦人道:“好個說嘴的貨,誰信那棉花嘴兒,可可兒的就是普天下婦人選遍了沒有來!不說俺們皮肉兒粗糙,你拿左話兒右說著哩。”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謊就死了我。”婦人道:“行貨子,沒要緊賭什麼誓。”這西門慶說著就把那話帶上了銀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婦人道:“我說你行行就下道兒來了。”因摸見銀托子,說道:“從多咱三不知就帶上這行貨子了,還不趁早除下來哩。”那西門慶那裡肯依,抱定他一隻腿在懷裡,只顧沒棱露腦,淺抽深送。須臾淫水浸出,往來有聲,如狗茶鏹子一般,婦人一面用絹抹盡了去,口裡內不住作柔顫聲,叫他:“達達,你省可往裡邊去,奴這兩日好不腰酸,下邊流白漿子出來。”西門慶道:“我到明日問任醫官討服暖藥來,你吃就好了。”

不說兩個在床上歡娛頑耍,單表吳月娘在上房陪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晚夕坐的說話。因說起春梅怎的罵申二姐,罵的哭涕,又不容他坐轎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對過叫畫童兒送他往韓道國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來的言語粗魯,饒我那等說著,還刀截的言語罵出來,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曉的恁口潑罵人,我只說他吃了酒。”小玉道:“他們五個在前頭吃酒來。”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貨子,生生把丫頭慣的恁沒大沒小的,還嗔人說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吃他罵了去罷,要俺們在屋裡做甚麼?一個女兒,他走千家門,萬家戶,教他傳出去好聽?敢說西門慶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麼出來的。亂世不知那個是主子,那個是奴才。不說你們這等慣的沒些規矩,恰似俺們不長俊一般,成個甚麼道理!”大妗子道:“隨他去罷,他姑夫不言語,怎好惹氣?”當夜無辭,同歸到房中歇了。

次日,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潘金蓮見月娘攔了西門慶不放來,又誤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悅。次日,老早就使來安叫了一頂轎子,把潘姥姥打發往家去了。吳月娘早辰起來,三個姑子要告辭家去,月娘每個一盒茶食,五錢銀子,又許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齋,先與他一兩銀子,請香燭紙馬,到臘月還送香油、白麵、細米素食與他齋僧供佛。因擺下茶,在上房內管待,同大妗子一處吃。先請了李嬌兒、孟玉樓、大姐,都坐下。問玉樓:“你吃了那蠟丸,心口內不疼了?”玉樓道: “今早吐了兩口酸水,才好了。”叫小玉往前邊:“請潘姥姥和五娘來吃點心。”玉簫道:“小玉在後邊蒸點心哩。我去請罷。”於是一直走了前邊金蓮房中,便問他:“姥姥怎的不見?後邊請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蓮道:“他今日早辰,我打發他家去了。”玉簫說:“怎的不說聲,三不知就去了?”金蓮道:“住的人心淡,只顧住著怎的!”玉簫道:“我拿了塊腊肉兒,四個甜醬瓜茄子,與他老人家,誰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老人家收著罷。”於是遞與秋菊,放在抽替內。這玉簫便向金蓮說道:“昨日晚夕五娘來了,俺娘如此這般對著爹好不說五娘強汗世界,與爹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沒廉恥,怎的把攔老爹在前邊,不往後邊來。落後把爹打發三娘房裡歇了一夜,又對著大妗子、三位師父,怎的說五娘慣的春梅沒規矩,毀罵申二姐。爹到明日還要送一兩銀子與申二姐遮羞。”一五一十說了一時。這金蓮聽記在心。玉簫先來回月娘說:“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來也。”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他兩句兒,今日就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打發他娘去了。我猜姐姐又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甚麼水頭兒哩。”

當下月娘自知屋裡說話,不防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他家去,我好把攔漢子?”月娘道:“是我說來,你如今怎麼我?本等一個漢子,從東京來了,成日只把攔在你那前頭,通不來後邊傍個影兒。原來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動題起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問了聲:‘李桂姐住了一日兒,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為甚麼惱他?’我還說:‘誰知為甚麼惱他?’你便就撐著頭兒說: ‘別人不知道,只我曉的。’你成日守著他,怎麼不曉的!”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 “你不浪的慌,他昨日在我屋裡好好兒坐的,你怎的掀著帘子硬入來叫他前邊去,是怎麼說?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賤不識高低的貨,俺每倒不言語了,你倒只顧趕人。一個皮襖兒,你悄悄就問漢子討了,穿在身上,掛口兒也不來後邊題一聲兒。都是這等起來,俺每在這屋裡放小鴨兒?就是孤老院里也有個甲頭。一個使的丫頭,和他貓鼠同眠,慣的有些摺兒!不管好歹就罵人。說著你,嘴頭子不伏個燒埋。”金蓮道:“是我的丫頭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皮襖是我問他要來。莫不只為我要皮襖,開門來也拿了幾件衣裳與人,那個你怎的就不說了?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吳大妗子便在跟前攔說:“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孟玉樓道:“耶嚛嚛,大娘,你今日怎的這等惱的大發了,連累俺每,一俸打著好幾個。也沒見這六姐,你讓大娘一句兒也罷了,只顧拌起嘴來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沒好手,廝罵沒好口。不爭你姊妹每嚷鬥,俺每親戚在這裡住著也羞。姑娘,你不依我,想是嗔我在這裡,叫轎子來我家去罷!”被李嬌兒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髟狄)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你趕人不得趕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麽?”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裡養下漢來?”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玉樓見兩個拌的越發不好起來,一面拉金蓮往前邊去,說道:“你恁怪剌剌的,大家都省口些罷了。只顧亂起來,左右是兩句話,教三位師父笑話。你起來,我送你前邊去罷。”那金蓮只顧不肯起來,被玉樓和玉簫一齊扯起來,送他前邊去了。

大妗子便勸住月娘,說道:“姑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氣,分明沒要緊。你姐妹們歡歡喜喜,俺每在這裡住著有光。似這等合氣起來,又不依個勸,卻怎樣兒的?”那三個姑子見嚷鬧起來,打發小姑兒吃了點心,包了盒子,告辭月娘眾人,月娘道:“三位師父,休要笑話。”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薩,沒的說,誰家竈內無煙?心頭一點無明火,些兒觸著便生煙。大家盡讓些就罷了。佛法上不說的好:‘冷心不動一孤舟,凈掃靈臺正好修。’若還繩頭鬆鬆,就是萬個金剛也降不住。為人只把這心猿意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這上頭起。貧僧去也,多有打攪菩薩。好好兒的。”一面打了兩個問訊。月娘連忙還萬福,說道:“空過師父,多多有慢。另日著人送齋襯去。”即叫大姐:“你和二娘送送三位師父出去,看狗。”於是打發三個姑子出門去了。

月娘陪大妗子坐著,說道:“你看這回氣的我,兩隻胳膊都軟了,手冰冷的。從早辰吃了口清茶,還汪在心裡。”大妗子道:“姑娘,我這等勸你少攬氣,你不依我。你又是臨月的身子,有甚要緊。”月娘道:“早是你在這裡住看著,又是我和他合氣?如今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我倒容了人,人倒不肯容我。一個漢子,你就通身把攔住了,和那丫頭通同作弊,在前頭乾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乾不出來的,你乾出來。女婦人家,通把個廉恥也不顧。他燈臺不照自己,還張著嘴兒說人浪。想著有那一個在,成日和那一個合氣,對著俺每,千也說那一個的不是,他就是清凈姑姑兒了。單管兩頭和番,曲心矯肚,人面獸心。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賭的那誓唬人子。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樣兒死哩。剛纔擺著茶兒,我還好意等他娘來吃,誰知他三不知的就打發去了。就安排要嚷的心兒,悄悄兒走來這裡聽。聽怎的?那個怕你不成!待等漢子來,輕學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裡守著爐臺站著,不知五娘幾時走來,也不聽見他腳步兒響。”孫雪娥道:“他單會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想著起頭兒一來時,該和我合了多少氣!背地打夥兒嚼說我,教爹打我那兩頓,娘還說我和他偏生好鬥的。”月娘道:“他活埋慣了人,今日還要活埋我哩。你剛纔不見他那等撞頭打滾兒,一徑使你爹來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嬌兒笑道:“大娘沒的說,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條尾的狐狸精,把好的吃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多少骨頭肉兒!你在俺家這幾年,雖是個院中人,不像他久慣牢頭。你看他昨日那等氣勢,硬來我屋裡叫漢子:‘你不往前邊去,我等不的你,先去。’恰似只他一個人的漢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惱,他從東京來家,就不放一夜兒進後邊來。一個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裡走走兒去。十個指頭,都放在你口內才罷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煩,你又常病兒痛兒的,不貪此事,隨他去罷。不爭你為眾好,與人為怨結仇。”勸了一回,玉簫安排上飯來,也不吃,說道:“我這回好頭疼,心口內有些惡沒沒的上來。”教玉簫:“那邊炕上,放下枕頭,我且躺躺去。”分付李嬌兒:“你們陪大妗子吃飯。”那日,鬱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裝一盒子點心,與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

卻說西門慶衙門中審問賊情,到午牌時分才來家。正值荊都監家人討回帖,西門慶道:“多謝你老爹重禮。如何這等計較?你還把那禮扛將回去,等我明日說成了取家來。”家人道:“家老爹沒分付,小的怎敢將回去,放在老爹這裡也是一般。”西門慶道:“既恁說,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貼,又賞家人一兩銀子。因進上房,見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應。問丫鬟,都不敢說。走到前邊金蓮房裡,見婦人蓬頭撒腦,拿著個枕頭睡,問著又不言語,更不知怎的。一面封銀子,打發荊都監家人去了,走到孟玉樓房中問。玉樓隱瞞不住,只得把月娘和金蓮早辰嚷鬧合氣之事,備說一遍。

這西門慶慌了,走到上房,一把手把月娘拉起來,說道:“你甚要緊,自身上不方便,理那小淫婦兒做甚麼?平白和他合甚麼氣?”月娘道:“我和他合氣,是我偏生好鬥尋趁他來?他來尋趁將我來!你問眾人不是?早辰好意擺下茶兒,請他娘來吃。他使性子把他娘打發去了,便走來後邊撐著頭兒和我嚷,自家打滾撞頭,鬟髻都踩扁了,皇帝上位的叫,只是沒打在我臉上罷了。若不是眾人拉勸著,是也打成一塊。他平白欺負慣了人,他心裡也要把我降伏下來。行動就說:‘你家漢子說條念款將我來了,打發了我罷,我不在你家了。’一句話兒出來,他就是十句說不下來,嘴一似淮洪一般,我拿甚麼骨禿肉兒拌的他過?專會那潑皮賴肉的,氣的我身子軟癱兒熱化,甚麼孩子李子,就是太子也成不的。如今倒弄的不死不活,心口內只是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頭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剛纔桶子上坐了這一回,又不下來。若下來也乾凈了,省的死了做帶累肚子鬼。到半夜尋一條繩子,等我吊死了,隨你和他過去。往後沒的又像李瓶兒,吃他害死了。我曉的你三年不死老婆,也是大悔氣。”西門慶不聽便罷,聽的說,越發慌了,一面把月娘摟抱在懷裡,說道:“我的好姐姐,你別和那小淫婦兒一般見識,他識什麼高低香臭?沒的氣了你,倒值了多的。我往前邊罵這賊小淫婦兒去。”月娘道:“你還敢罵他,他還要拿豬毛繩子套你哩。”西門慶道:“你教他說,惱了我,吃我一頓好腳。”因問月娘:“你如今心內怎麼的?吃了些甚麼兒沒有?”月娘道:“誰嘗著些甚麼兒?大清早辰才拿起茶,等著他娘來吃,他就走來和我嚷起來。如今心內只發脹,肚子往下鱉墜著疼,腦袋又疼,兩隻胳膊都麻了。你不信,摸我這手,恁半日還同握過來。”西門慶聽了,只顧跌腳,說道:“可怎樣兒的,快著小廝去請任醫官來看看。”月娘道:“請什麼任醫官?隨他去,有命活,沒命教他死,才趁了人的心。什麼好的老婆?是牆上土坯,去了一層又一層。我就死了,把他扶了正就是了。恁個聰明的人兒,當不的家?”西門慶道:“你也耐煩,把那小淫婦兒只當臭屎一般丟著他去便罷了。你如今不請任後溪來看你看,一時氣裹住了這胎氣,弄的上不上,下不下,怎麼了?”月娘道:“這等,叫劉婆子來瞧瞧,吃他服藥,再不,頭上剁兩針,由他自好了。”西門慶道:“你沒的說,那劉婆子老淫婦,他會看甚胎產?叫小廝騎馬快請任醫官來看。”月娘道:“你敢去請!你就請了來,我也不出去。”西門慶不依他,走到前邊,即叫琴童:“快騎馬往門外請任老爹,緊等著,一答兒就來。”琴童應諾,騎上馬雲飛一般去了。西門慶只在屋裡廝守著月娘,分付丫頭,連忙熬粥兒拿上來,勸他吃,月娘又不吃。等到後晌時分,琴童空回來說:“任老爹在府里上班,未回來。他家知道咱這裡請,說明日任老爹絕早就來了。”

月娘見喬大戶一替兩替來請,便道:“太醫已是明日來了,你往喬親家那裡去罷。天晚了,你不去,惹的喬親家怪。”西門慶道:“我去了,誰看你?”月娘笑道: “傻行貨子,誰要你做恁個腔兒。你去,我不妨事。等我消一回兒,慢慢掙痤著起來,與大妗子坐的吃飯。你慌的是些甚麼?”西門慶令玉簫:“快請你大妗子來,和你娘坐的。”又問:“鬱大姐在那裡?叫他唱與娘聽。”玉簫道:“鬱大姐往家去,不耐煩了。”西門慶道:“誰教他去來?留他兩住兩日兒也罷了。”趕著玉簫踢了兩腳。月娘道:“他見你家反宅亂,要去,管他腿事?”玉簫道:“正經罵申二姐的倒不踢。”那西門慶只做不聽見,一面穿了衣裳,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未到起更時分,就來家,到了上房。月娘正和大妗子、玉樓、李嬌兒四個坐的。大妗子見西門慶進來,忙往後邊去了。西門慶便問月娘道:“你這咱好些了麽?”月娘道:“大妗子陪我吃了兩口粥兒,心口內不大十分脹了,還只有些頭疼腰酸。”西門慶道:“不打緊,明日任後溪來看,吃他兩服藥,解散散氣,安安胎就好了。” 月娘道:“我那等樣教你休請他,你又請他。白眉赤眼,教人家漢子來做甚麼?你明日看我出去不出去!”因問:“喬親家請你做甚麼?”西門慶道:“他說我從東京來了,與我坐坐。今日他也費心,整治許多菜蔬,叫兩個唱的,落後又邀過來台官來陪我。我熱著你,心裡不自在,吃了幾鐘酒,老早就來了。”月娘道:“好個說嘴的貨!我聽不上你這巧言花語,可可兒就是熱著我來?我是那活佛出現,也不放在你那惦。就死了也不值個破沙鍋片子。”又問:“喬親家再沒和你說什麼話?”西門慶方告說:“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銀子也封下了,教我對胡府尹說。我說不打緊,胡府尹昨日送了我一百本歷日,我還沒曾回他禮。等我送禮時,稍了貼子與他,問他討一張義官札付來與你就是了。他不肯,他說納些銀子是正理。如今央這裡分上討討兒,免上下使用,也省十來兩銀子。”月娘道:“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討討兒罷。你沒拿他銀子來?”西門慶道:“他銀子明日送過來。還要買分禮來,我止住他了。到明日,咱僉一口豬,一壇酒,送胡府尹就是了。”說畢,西門慶晚夕就在上房睡了一夜。

到次日,宋巡按擺酒,後廳筵席治酒,裝定果品。大清早辰,本府出票撥了兩院三十名官身樂人,兩名伶官、四名排長領著,來西門慶宅中答應。只見任醫官從早辰就騎馬來了,西門慶忙迎到廳上陪坐,道連日闊懷之事。任醫官道:“昨日盛使到,學生該班,至晚才來家,見尊剌,今日不俟駕而來。敢問何人欠安?”西門慶道:“大賤內偶然有些失調,請後溪一診。”須臾茶至。吃了茶,任醫官道:“昨日聞得明川說,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西門慶道:“菲才備員而已,何賀之有。”一面西門慶分付:“後邊對你大娘說,任老爹來了,明間內收拾。”琴童應諾,到後邊。大妗子、李嬌兒、孟玉樓都在房內,只見琴童來說:“任醫官來了,爹分付教收拾明間里坐的。”月娘只不動身,說道:“我說不要請他,平白教人家漢子,睜著活眼,把手捏腕的,不知做甚麼!叫劉媽媽子來,吃兩服藥,由他好了。好這等搖鈴打鼓的,好與人家漢子喂眼。”玉樓道:“大娘,已是請人來了,你不出去卻怎樣的,莫不回了人去不成?”大妗子又在旁邊勸著說:“姑娘,他是個太醫,你教他看看你這脈息,還知道你這病源,不知你為甚起氣惱,傷犯了那一經。吃了他藥,替你分理理氣血,安安胎氣也好。劉婆子他曉得甚麼病源脈理?一時耽誤怎了。”月娘方動身梳頭,戴上冠兒,玉簫拿鏡子,孟玉樓跳上炕去,替他拿抿子掠後鬢。李嬌兒替他勒鈿兒。孫雪娥預備拿衣裳。不一時,打扮的粉妝玉琢,正是:

  羅浮仙子臨凡世,月殿嬋娟出畫堂。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閑事系柔懷。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纔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酸,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分付,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 “已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分付,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 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 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麽!”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心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 “罷麽,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纔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里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鬱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目吉)(目舌)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 “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捲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御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暖耳,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濛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御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御史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抬下卓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弔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漸,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佩,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御史與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並溫秀才、應伯爵、傅伙計、甘伙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卓酒餚,打發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抬出梅花來,放在兩邊卓上,賞梅飲酒。先是三伙計來旁坐下。不一時,溫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乾凈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已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裡沒人,如何只顧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去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札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甚麼?你還帶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入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纔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 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御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隨你與他乾,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你娘吃了罷。”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 那西門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去哩。”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札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果,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札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札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並眾伙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貼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範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弔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札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千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因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畢,分付琴童,西廂書房裡放卓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交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白賚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伙計、溫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卓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札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每從府中迎賀迎賀。”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歷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曆日俺每不曾見哩。”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分付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婦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輓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小,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甚麼氣?”那婦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裡做甚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裡有這些閑言帳語。怪不的俺每自輕自賤,常言道:‘賤里買來賤里賣,容易得來容易舍。’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每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揪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不是。”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麽,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裡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婦人道:“罷麽,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兒,拿甚麼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乾凈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春梅怎的不見?”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游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里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每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乾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肏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鐘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乾凈,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甚麼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因說道:“咱每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每吃。”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分付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分付春梅:“把肉鮓拆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卓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到次日,西門慶起早,約會何千戶來到,吃了頭腦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撫去了。吳月娘先送禮往夏指揮家去,然後打扮,坐大轎,排軍喝道,來安、春鴻跟隨來吃酒,看他娘子兒,不在話下。

且說玳安、王經看家,將到晌午時分,只見縣前賣茶的王媽媽領著何九,來大門首尋問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何老人家、王奶奶稀罕,今日那陣風兒吹你老人家來這裡走走?”王婆子道:“沒勾當怎好來踅門踅戶?今日不因老九,為他兄弟的事,要央煩你老爹,老身還不敢來。”玳安道:“老爺今日與侯爺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進去對五娘說聲。”進入不多時出來,說道:“俺五娘請你老人家進去哩。”王婆道:“我敢進去?你引我引兒,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進入花園金蓮房門首,掀開帘子,王婆進去。見婦人家常戴著卧免兒,穿著一身錦段衣裳,搽抹的粉妝玉琢,正在炕上腳登著爐臺兒坐的。進去不免下禮,慌的婦人答禮,說道:“老王免了罷。”那婆子見畢禮,坐在炕邊頭。婦人便問:“怎的一向不見你?”王婆子道:“老身心中常想著娘子,只是不敢來親近。”問:“添了哥哥不曾?”婦人道:“有倒好了。小產過兩遍,白不存。”問:“你兒子有了親事來?”王婆道:“還不曾與他尋。他跟客人淮上來家這一年多,家中積攢了些,買個驢兒,胡亂磨些面兒賣來度日。”因問:“老爹不在家了?”婦人道:“他今日往門外與撫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話說?”王婆道:“何老九有樁事,央及老身來對老爹說:他兄弟何十吃賊攀了,見拿在提刑院老爹手裡問。攀他是窩主。本等與他無干,望乞老爹案下與他分豁分豁。賊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齣來,到明日買禮來重謝老爹,有個說貼兒在此。”一面遞與婦人。婦人看了,說道:“你留下,等你老爹來家,我與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邊伺候著哩,明日教他來討話罷。”

婦人一面叫秋菊看茶來,須臾,秋菊拿了一盞茶來,與王婆吃了。那婆子坐著,說道:“娘子,你這般受福勾了。”婦人道:“甚麼勾了,不惹氣便好,成日歐氣不了在這裡。”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飯來張口,水來濕手,這等插金戴銀,呼奴使婢,又惹甚麼氣?”婦人道:“常言說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抹著。如何沒些氣兒?”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個不聰明!趁著老爹這等好時月,你受用到那裡是那裡。”說道:“我明日使他來討話罷。” 於是拜辭起身。婦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難為老九,只顧等我,不坐罷。改日再來看你。”婦人也不留他留兒,就放出他來了。到了門首,又叮嚀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來家我就稟。”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來討話罷。”於是和王婆一路去了。

至晚,西門慶來家。玳安便把此事稟知。西門慶到金蓮房看了貼子,交付與答應的收著:“明日到衙門中稟我。”一面又令陳敬濟發初四日請人貼子。瞞著春梅,又使琴童兒送了一兩銀子並一盒點心到韓道國家,對著他說:“是與申二姐的,教他休惱。”那王六兒笑嘻嘻接了,說:“他不敢惱。多上覆爹娘,衝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

至晚,月娘來家,先拜見大妗子眾人,然後見西門慶,道了萬福,就告訴:“夏大人娘子見了我去,好不喜歡。今日也有許多親鄰堂客。原來夏大人有書來了,也有與你的書,明日送來與你。也只在這初六、七起身,搬取家小上京。說了又說,好歹央賁四送他到京就回來。賁四的那孩子長兒,今日與我磕頭,好不出跳的好個身段兒。嗔道他旁邊捧著茶把眼只顧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換的名字,叫做瑞雲,‘過來與你西門奶奶磕頭’,他才放下茶托兒,與我磕了四個頭。我與了他兩枝金花兒。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歡,抬舉他,也不把他當房裡人,只做親兒女一般看他。”西門慶道:“還是這孩子有福,若是別人家手裡,怎麼容得,不罵奴才少椒末兒,又肯抬舉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磣說嘴的貨,是我罵了你心愛的小姐兒了!”西門慶笑了,說道:“他借了賁四押家小去,我線鋪子教誰看?”月娘道:“關兩日也罷了。”西門慶道:“關兩日,阻了買賣,近年近節,綢絹絨線正快,如何關閉了鋪子?到明日再處。”說畢,月娘進裡間脫衣裳摘頭,走到那邊房內,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來參見磕頭。

是日,西門慶在後邊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門中去了。只見何九走來問玳安討信,與了玳安一兩銀子。玳安道:“昨日爹來家,就替你說了。今日到衙門中,敢就開出你兄弟來了。你往衙門首伺候。”何九聽言,滿心歡喜,一直走到衙門前去了。西門慶到衙門中坐廳,提出強盜來,每人又是一夾,二十大板,把何十開出來,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頂缺,說強盜曾在他寺內宿了一夜。正是:張公吃酒李公醉,桑樹上脫枝柳樹上報。有詩為證:

  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那堪激濁與揚清。

那日西門慶家中叫了四個唱的: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齊香兒,日頭晌午就來了,都到月娘房內,與月娘、大妗子眾人磕頭。月娘擺茶與他們吃了。正彈著樂器,唱曲兒與眾人聽,忽見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進房來。四個唱的都放了樂器,笑嘻嘻向前,與西門慶磕頭。坐下,月娘便問:“你怎的衙門中這咱才來?”西門慶告訴:“今日向理好幾樁事情。”因望著金蓮說:“昨日王媽媽來說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開除來放了。那兩名強盜還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夾了一夾,拿了門外寺里一個和尚頂缺,明日做文書送過東平府去。又是一起姦情事,是丈母養女婿的。那女婿不上二十多歲,名喚宋得,原與這家是養老不歸宗女婿。落後親丈母死了,娶了個後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與這女婿暗暗通姦,後因為責使女,被使女傳於兩鄰,才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過去了。這一到東平府,姦妻之母,系緦麻之親,兩個都是絞罪。”潘金蓮道:“要著我,把學舌的奴才打的爛糟糟的,問他個死罪也不多。你穿青衣抱黑柱,一句話就把主子弄了。”西門慶道:“也吃我把那奴才拶了幾拶子好的。為你這奴才,一時小節不完,喪了兩個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則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獨不上身。大凡還是女人心邪,若是那正氣的,誰敢犯他!”四個唱的都笑道:“娘說的是。就是俺裡邊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還使不的,休說外頭人家。”說畢,擺飯與西門慶吃了。

忽聽前廳鼓樂響,荊都監來了。西門慶連忙冠帶出迎,接至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茶罷,如此這般告說:“宋巡按收了說貼,已慨然許下,執事恭喜,必然在邇。”荊都監聽了,又下坐作揖致謝:“老翁費心,提攜之力,銘刻難忘。”西門慶又說起:“周老總兵,生也薦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談話間,忽然劉薛二公公到。鼓樂迎接進來,西門太相讓入廳,敘禮。二內相皆穿青縲絨蟒衣,寶石絛環,正中間坐下。次後周守備到了,一處敘話。荊都監又向周守備說:“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擺酒,曾稱頌公之才猷。宋公已留神於中,高轉在即。”周守備亦欠身致謝不盡。落後張團練、何千戶、王三官、範千戶、吳大舅、喬大戶陸續都到了。喬大戶冠帶青衣,四個伴當跟隨,進門見畢諸公,與西門慶拜了四拜。眾人問其恭喜之事,西門慶道:“舍親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榮義官之職。”周守備道: “四泉令親,吾輩亦當奉賀。”喬大戶道:“蒙列位老爹盛情,豈敢動勞。”說畢,各分次序坐下。遍遞了一道茶,然後遞酒上坐。錦屏前玳筵羅列,畫堂內寶玩爭輝,階前動一派笙歌,席上堆滿盤異果。良久,遞酒安席畢,各歸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上來坐,西門慶道:“尋常罷了,今日在舍,權借一日陪諸公上坐。”王三官必不得已,左邊垂首坐了。須臾,上罷湯飯,下邊教坊撮弄雜耍百戲上來。良久,才是四個唱的,拿著銀箏玉板,放嬌聲當筵彈唱。正是:

  舞裙歌板逐時新,散盡黃金只此身。寄與富兒休暴殄,儉如良藥可醫貧。

當日劉內相坐首席,也賞了許多銀子。飲酒為歡,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打發樂工賞錢出門。四個唱的都在月娘房內彈唱,月娘留下吳銀兒過夜,打發三個唱的去。臨去,見西門慶在廳上,拜見拜見。西門慶分付鄭愛月兒:“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兩個還來唱一日。”鄭愛月兒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兒,不叫李桂姐來唱,笑道:“爹,你兵馬司倒了牆--賊走了?”又問:“明日請誰吃酒?”西門慶道:“都是親朋。”鄭愛月兒道:“有應二那花子,我不來,我不要見那醜冤家怪物。”西門慶道:“明日沒有他。”愛月兒道:“沒有他才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們不來。”說畢,磕了頭去了。西門慶看著收了家伙,回到李瓶兒那邊,和如意兒睡了。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早往衙門送問那兩起人犯過東平府去。回來家中擺酒,請吳道官、吳二舅、花大舅、沈姨父、韓姨夫、任醫官、溫秀才、應伯爵,並會眾人李智、黃四、杜三哥並家中三個伙計,十二張桌兒。席中止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三個粉頭遞酒,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正遞酒中間,忽平安兒來報:“雲二叔新襲了職,來拜爹,送禮來。”西門慶聽言,忙道:“有請。”只見雲理守穿著青紵絲補服員領,冠冕著,腰系金帶,後面伴當抬著禮物,先遞上揭貼,與西門慶觀看。上寫:“新襲職山東清河右衛指揮同知門下生雲理守頓首百拜。謹具土儀:貂鼠十個,海魚一尾,蝦米一包,臘鵝四隻,臘鴨十隻,油低簾二架,少申芹敬。” 西門慶即令左右收了,連忙致謝。雲理守道:“在下昨日才來家,今日特來拜老爹。”於是四雙八拜,說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儀,表意而已。”然後又與眾人敘禮拜見。西門慶見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與吳二舅一桌坐了,連忙安鐘箸,下湯飯。腳下人俱打發攢盤酒肉。因問起發喪替職之事,這雲理守一一數言: “蒙兵部餘爺憐先兄在鎮病亡,祖職不動,還與了個本衛見任僉書。”西門慶歡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來賀。”當日眾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個唱的奉酒,須臾把雲理守灌的醉了。那應伯爵在席上,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又與李桂姐、鄭月兒彼此互相戲罵不絕。當日酒筵笑聲,花攢錦簇,觥籌交錯,耍頑至二更時分方纔席散。打發三個唱的去了,西門慶歸上房宿歇。

到次日起來遲,正在上房擺粥吃了,穿衣要拜雲理守。只見玳安來說:“賁四在前邊請爹說話。”西門慶就知為夏龍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來廳上。只見賁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揮書來呈上,說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小人稟問老爹去不去?”西門慶看了書中言語,無非是敘其闊別,謝其早晚看顧家小,又借賁四攜送家小之事,因說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問:“幾時起身?”賁四道:“今早他大官兒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準起身。小人也得半月才回來。”說畢,把獅子街鋪內鑰匙交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你去,我教你吳二舅來,替你開兩日罷。”那賁四方纔拜辭出門,往家中收拾行裝去了。西門慶就冠冕著出門,拜雲指揮去了。

那日大妗子家去,叫下轎子門首伺候。也是合當有事,月娘裝了兩盒子茶食點心下飯,送出門首上轎。只見畫童兒小廝躲在門房,大哭不止。那平安兒只顧扯他,那小廝越扯越哭起來。被月娘等聽見,送出大妗子去了,便問平安兒:“賊囚,你平白扯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溫師父那邊叫扯,他白不去,只是罵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罷。”因問道:“小廝,你師父那邊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來?”那畫童嚷平安道:“又不關你事,我不去罷了,你扯我怎的?” 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廝又不言語。金蓮道:“這賊小囚兒,就是個肉佞賊。你大娘問你,怎的不言語?被平安向前打了一個嘴巴,那小廝越發大哭了。月娘道:“怪囚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說,怎的不去?”正問著,只見玳安騎了馬進來。月娘問道:“你爹來了?”玳安道:“被雲二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來了,要還氈巾去。”看見畫童兒哭,便問:“小大官兒,怎的號啕痛也是的?”平安道:“對過溫師父叫他不去,反哭罵起我來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溫師父叫,你仔細,有名的溫屁股,他一日沒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麼挨他的,今日又躲起來了?”月娘罵道:“怪囚根子,怎麼溫屁股?”玳安道:“娘只問他就是。”潘金蓮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一面叫過畫童兒來,只顧問他:“小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你不說,看我教你大娘打你。”逼問那小廝急了,說道:“他只要哄著小的,把他那行貨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和脹脹的疼起來。我說你還不快拔出來,他又不肯拔,只顧來回動。且教小的拿出,跑過來,他又來叫小的。”月娘聽了便喝道:“怪賊小奴才兒,還不與我過一邊去!也有這六姐,只管審問他,說的磣死了。我不知道,還當是好話兒,側著耳朵兒聽他。這蠻子也是個不上蘆帚的行貨子,人家小廝與你使,卻背地乾這個營生。”金蓮道:“大娘,那個上蘆帚的肯乾這營生,冷鋪睡的花子才這般所為。”孟玉樓道:“這蠻子,他有老婆,怎生這等沒廉恥?”金蓮道:“他來了這一向,俺們就沒見他老婆怎生樣兒。”平安道:“娘每會勝也不看見他。他但往那邊去就鎖了門。住了這半年,我只見他會轎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沒到晚就來家了。往常幾時出個門兒來,只好晚夕門首倒榪子走走兒罷了。”金蓮道:“他那老婆也是個不長俊的行貨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沒見個天日兒,敢每日只在屋裡坐天牢哩。”說了回,月娘同眾人回後邊去了。

西門慶約莫日落時分來家,到上房坐下。月娘問道:“雲伙計留你坐來?”西門慶道:“他在家,見我去,旋放桌兒留我坐,打開一壇酒和我吃。如今衛中荊南崗升了,他就挨著掌印。明日連他和喬親家,就是兩分賀禮,眾同僚都說了,要與他掛軸子,少不得教溫葵軒做兩篇文章,買軸子寫。”月娘道:“還纏甚麼溫葵軒、鳥葵軒哩!平白安扎恁樣行貨子,沒廉恥,傳出去教人家知道,把醜來出盡了。”西門慶聽言,唬了一跳,便問:“怎麼的?”月娘道:“你別要來問我,你問你家小廝去。”西門慶道:“是那個小廝?”金蓮道:“情知是誰?畫童賊小奴才,俺去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門首哭,如此這般,溫蠻子弄他來。”西門慶聽了,還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來,等我問他。”一面使玳安兒前邊把畫童兒叫到上房,跪下,西門慶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賊奴才,你實說,他叫你做甚麼?”畫童兒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乾那小營生兒。今日小的害疼,躲出來了,不敢去。他只顧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來看見了。他常時問爹家中各娘房裡的事,小的不敢說。昨日爹家中擺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銀器家火與他。又某日他望倪師父去,拿爹的書稿兒與倪師父瞧,倪師父又與夏老爺瞧。”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便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當個人看,誰知他人皮包狗骨東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畫童起去,分付:“再不消過那邊去了。”那畫童磕了頭,起來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向月娘道:“怪道前日翟親家說我機事不密則害成,我想來沒人,原來是他把我的事透泄與人,我怎的曉得?這樣的狗骨禿東西,平白養在家做甚麼?”月娘道:“你和誰說?你家又沒孩子上學,平白招攬個人在家養活,只為寫禮貼兒,饒養活著他,還教他弄乾坤兒。”西門慶道:“不消說了,明日教他走道兒就是了。”一面叫將平安來,分付:“對過對他說,家老爹要房子堆貨,教溫師父轉尋房兒便了。等他來見我,你在門首,只回我不在家。” 那平安兒應諾去了。

西門慶告月娘說:“今日賁四來辭我,初六日起身,與夏龍溪送家小往東京去。我想來,線鋪子沒人,倒好教二舅來替他開兩日兒。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照顧了我的兄弟。”西門慶不聽,於是使棋童兒:“請你二舅來。”不一時,請吳二舅到,在前廳陪他吃酒坐的,把鑰匙交付與他:“明日同來昭早往獅子街開鋪子去。”不在話下。

卻說溫秀才見畫童兒一夜不過來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來說:“家老爹多上覆溫師父,早晚要這房子堆貨,教師父別尋房兒罷。”這溫秀才聽了,大驚失色,就知畫童兒有甚話說,穿了衣巾,要見西門慶說話。平安道:“俺爹往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哩。”比及來,這溫秀才又衣巾過來伺候,具了一篇長柬,遞與琴童兒。琴童又不敢接,說道:“俺爹才從衙門中回家,辛苦,後邊歇去了,俺每不敢稟。”這溫秀才就知疏遠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議,還搬移家小往舊處住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鮮克終,交情似水淡長濃。自古人無千日好,果然花無摘下紅。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詞曰:

  望江南
  梅其雪,歲暮鬥新妝。月底素華同弄色,風前輕片半含香,不比柳花狂。
  雙雀影,堪比雪衣娘。六齣光中曾結伴,百花頭上解尋芳,爭似兩鴛鴦。

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自知慚愧,隨移家小,搬過舊家去了。西門慶收拾書院,做了客坐,不在話下。

一日,尚舉人來拜辭,上京會試,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西門慶陪坐待茶,因說起喬大戶、雲理守:“兩位舍親,一受義官,一受祖職,見任管事,欲求兩篇軸文奉賀。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借重一言,學生具幣禮相求。”尚舉人笑道:“老翁何用禮,學生敝同窗聶兩湖,見在武庫肄業,與小兒為師,本領雜作極富。學生就與他說,老翁差盛使持軸來就是了。”西門慶連忙致謝。茶畢起身。西門慶隨即封了兩方手帕、五錢白金,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皮箱,到尚舉人處放下。那消兩日,寫成軸文差人送來。西門慶掛在壁上,但見金字輝粕,文不加點,心中大喜。只見應伯爵來問:“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幾時舉行?軸文做了不曾?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西門慶道:“又題什麼溫老先兒,通是個狗類之人!”如此這般,告訴一遍。伯爵道:“哥,我說此人言過其實,虛浮之甚,早時你有後眼,不然,教他調壞了咱家小兒每了。”又問他:“二公賀軸,何人寫了?”西門慶道:“昨日尚小塘來拜我,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央求聶兩湖作了。文章已寫了來,你瞧!”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喝采不已,又說道:“人情都全了,哥,你早送與人家,好預備。”西門慶道:“明日好日期,早差人送去。”

正說著,忽報:“夏老爹兒來拜辭,說初六日起身去。小的回爹不在家。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差人那邊看守去。”西門太看見貼兒上寫著“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謝辭”。西門慶道:“連尚舉人搭他家,就是兩分程儀香絹。”分付琴童:“連忙買了,教你姐夫封了,寫貼子送去。”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貼兒來報:“參議汪老爹、兵備雷老爹、郎中安老爹來拜。”西門慶看貼兒:“汪伯彥、雷啟元、安忱拜。”連忙穿衣系帶。伯爵道:“哥,你有事,我去罷。”西門慶道:“我明日會你哩。”一面整衣出迎。三官員皆相讓而入。進入大廳,敘禮,道及嚮日叨擾之事。少頃茶罷,坐話間,安郎中便道:“雷東谷、汪少華並學生,又來乾瀆:有浙江本府趙大尹,新升大理寺正,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已發柬,定初九日。主家共五席。戲子學生那裡叫來。未知肯允諾否?” 西門慶道:“老先生分付,學生掃門拱候。”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西門慶令左右收了,相送出門。雷東谷向西門慶道:“前日錢雲野書到,說那孫文相乃是貴伙計,學生已並他除開了,曾來相告不曾?”西門慶道:“正是,多承老先生費心,容當叩拜。”雷兵備道:“你我相愛間,何為多數。”言畢,相揖上轎而去。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定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拿到跟前與他瞧過,方數錢與他。他又不數,只教春梅數錢,提等子。小廝被春鴻罵的狗血淋頭,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兒里使錢好。

卻說次日,西門慶衙門中散了,對何千戶說:“夏龍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長官可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何千戶道:“正是,昨日那邊著人來說,學生已令小價去了。”西門慶道:“今日同長官那邊看看去。”於是出衙門,並馬到了夏家宅內。家小已是去盡了,伴當在門首伺候。兩位官府下馬,進到廳上。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又到前邊花亭上,見一片空地,無甚花草。西門慶道:“長官到明日還收拾個耍子所在,栽些花柳,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何千戶道:“這個已定。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蓋三間捲棚,早晚請長官來消閑散悶。”看了一回,分付家人收拾打掃,關閉門戶。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趕年裡搬取家眷。西門慶作別回家。何千戶還歸衙門去了。到次日才搬行李來住,不在言表。

西門慶剛到家下馬,見何九買了一匹尺頭、四樣下飯、一壇酒來謝。又是劉內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蠟燭,二十張桌圍,八十股官香,一盒沉速料香,一壇自造內酒,一口鮮豬。西門慶進門,劉公公家人就磕頭,說道:“家公多多上履,這些微禮,與老爹賞人。”西門慶道:“前日空過老公公,怎又送這厚禮來?”便令左右:“快收了,請管家等等兒。”少頃,畫童兒拿出一鐘茶來,打發吃了。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拿回貼,打發去了。一面請何九進去。西門慶見何九,一把手扯在廳上來。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淺。”請西門慶受禮,西門慶不肯受磕頭,拉起來,說道:“老九,你我舊人,快休如此。”就讓他坐。何九說道:“小人微末之人,豈敢僭坐。”只說立在旁邊。西門慶也站著,陪吃了一盞茶,說道:“老九,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我斷然不受,若有甚麼人欺負你,只顧來說,我替你出氣。倘縣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貼兒與你李老爹說。”何九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與小人何欽頂替了。”西門慶道:“也罷,也罷,你清閑些好。”又說道:“既你不肯,我把這酒禮收了,那尺頭你還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那何九千恩萬謝,拜辭去了。

西門慶就坐在廳上,看看打點禮物果盒、花紅羊酒、軸文並各人分資。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後叫王經送往雲理守家去。玳安回來,喬家與了五錢銀子。王經到雲理守家,管待了茶食,與了一匹真青大布、一雙琴鞋,回“門下辱愛生”雙貼兒:“多上覆老爹,改日奉請。”西門慶滿心歡喜,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因向月娘說:“賁四去了,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我今日倒閑,往那裡看看去。”月娘道:“你去不是,若是要酒菜兒,蚤使小廝來家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分付備馬,就戴著氈忠靖巾,貂鼠暖耳,綠絨補子氅褶,粉底皂靴,琴童、玳安跟隨,徑往獅子街來。到房子內,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發買綢絹、絨線、絲綿,擠一鋪子人做買賣,打發不開。西門慶下馬,看了看,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吳二舅走來作揖,因說:“一日也攢銀二三十兩。”西門慶又分付來昭妻一丈青:“二舅每日茶飯休要誤了。”來昭妻道:“逐日伺候酒飯,不敢有誤。”

西門慶見天色陰晦,彤雲密佈,冷氣侵人,將有作雪的模樣。忽然想起要往鄭月兒家去,即令琴童:“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問你大娘,有酒菜兒稍一盒與你二舅吃。”琴童應諾。到家,不一時,取了貂鼠皮襖,並一盒酒菜來。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分付:“二舅,你晚夕在此上宿,慢慢再用。我家去罷。”於是帶上眼紗,騎馬,玳安、琴童跟隨,徑進構欄,往鄭愛月兒家來。轉過東街口,只見天上紛紛揚揚,飄起一天瑞雪來。但見:

  漠漠嚴寒匝地,這雪兒下得正好。扯絮撏綿,裁成片片,大如拷拷。見林間竹筍茆茨,爭些被他壓倒。富豪俠卻言:消災障猶嫌少。圍向那紅爐獸炭,穿的是貂裘繡襖。手拈梅花,唱道是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西門慶踏著那亂瓊碎玉,進入構欄,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只見丫鬟飛報進來,說:“老爹來了。”鄭媽媽看見,出來,至於中堂見禮,說道:“前日多謝老爹重禮,姐兒又在宅內打攪,又教他大娘、三娘賞他花翠汗巾。”西門慶道:“那日空了他來。”一面坐下。西門慶令玳安:“把馬牽進來,後邊院落安放。”老媽道:“請爹後邊明間坐罷。月姐才起來梳頭,只說老爹昨日來,到伺候了一日,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起來的遲些。”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明間內,但見綠穿半啟、氈幕低張,地平上黃銅大盆生著炭火。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遞了茶。然後愛月兒才出來,頭輓一窩絲杭州纘,翠梅花鈕兒,金趿釵梳,海獺卧兔兒。打扮的霧靄雲鬟,粉妝玉琢。笑嘻嘻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爹,我那一日來晚了。緊自前邊散的遲,到後邊,大娘又只顧不放俺每,留著吃飯,來家有三更天了。”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鄭愛月兒道:“誰教他怪叨嘮,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每來!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哄我,要送俺每來。我便說:‘沒爹這裡燈籠送俺每,蔣胖子弔在陰溝里--缺臭了你了。’”西門慶道:“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祝麻子又會著王三官兒,大街上請了榮嬌兒。”鄭月兒道:“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燒了一炷香,不去了。如今還在秦玉芝兒走著哩。”說了一回話,道:“爹,只怕你冷,往房裡坐。”

這西門慶到於房中,脫去貂裘,和粉頭圍爐共坐,房中香氣襲人。須臾,丫頭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一寸大的水角兒來。姊妹二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一甌兒。愛月兒又撥上半甌兒,添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我勾了,才吃了兩個點心來了。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不想恰好天氣又落下雪來了。”愛月兒道:“爹前日不會下我?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不想爹今日才來。”西門慶道:“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亂著就不曾來得。”愛月兒道:“我要問爹,有貂鼠買個兒與我,我要做了圍脖兒戴。”西門慶道:“不打緊,昨日韓伙計打遼東來,送了我幾個好貂鼠。你娘們都沒圍脖兒,到明日一總做了,送兩個一家一個。”於是愛香、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西門慶分付:“休見了桂姐、銀姐說。”鄭月兒道:“我知道。”因說:“前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問我他幾時來的,我沒瞞他,教我說: ‘昨日請周爺,俺每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不好請你的。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才請你來唱。’他一聲兒也沒言語。”西門慶道:“你這個回的他好。前日李銘,我也不要他唱來,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落後你三娘生日,桂姐買了一分禮來,再一與我陪不是。你娘們說著,我不理他。昨日我竟留下銀姐,使他知道。”愛月兒道:“不知三娘生日,我失誤了人情。”西門慶道:“明日你雲老爹擺酒,你再和銀姐來唱一日。”愛月兒道:“爹分付,我去。”說了回話,粉頭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頑耍。愛香兒也坐在旁邊同抹。三人抹了回牌,須臾,擺上酒來,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不免箏排雁柱,款跨鮫綃,姊妹兩個彈唱。唱了一套,姐妹兩個又拿上骰盆兒來,和西門慶搶紅頑笑。杯來盞去,各添春色。西門慶忽看見鄭愛月兒房中,床旁側錦屏風上,掛著一軸《愛月美人圖》,題詩一首:

  有美人兮迥出群,輕風斜拂石榴裙。花開金谷春三月,月轉花陰夜十分。   玉雪精神聯仲琰,瓊林才貌過文君。少年情思應須慕,莫使無心托白雲。

西門慶看了,便問:“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說道:“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他如今不號三泉了,號小軒了。他告人說,學爹說:‘我號四泉,他怎的號三泉?’他恐怕爹惱,因此改了號小軒。”一面走向前,取筆過來,把那“三”字就塗抹了。西門慶滿心歡喜,說道:“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粉頭道:“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我才曉的。說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他故此改號小軒。”說畢,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兩個並肩疊股,搶紅飲酒,因說起林太太來,怎的大量,好風月:“我在他家吃酒,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還是他主意,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教我受他禮,委托我指教他成人。”粉頭拍手大笑道:“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到明日,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西門慶道:“我到明日,我先燒與他一炷香。到正月里,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看他去不去。”粉頭道:“爹,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就是個燈人兒也沒他那一段風流妖艷。今年十九歲兒,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兒通不著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兒,不愁不是你的人。”兩個說話之間,相挨相湊。只見丫鬟又拿上許多細果碟兒來,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又用舌頭噙鳳香蜜餅送入他口中,又用纖手解開西門慶褲帶,露出那話來,教他弄。那話猙獰跳腦,紫強光鮮,西門慶令他品之。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輕啟朱唇,半吞半吐,或進或出,嗚咂有聲,品弄了一回。靈犀已透,淫心似火,便欲交歡。粉頭便往後邊去了。西門慶出房更衣,見雪越下得甚緊。回到房中,丫鬟向前打發脫靴解帶,先上牙床。粉頭澡牝回來,掩上雙扉,共入鴛帳。正是:得多少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軟欲濃。有詩為證:

  聚散無憑在夢中,起來殘燭映紗紅。鐘情自古多神合,誰道陽臺路不通。

兩個雲雨歡娛,到一更時分起來。整衣理鬢,丫鬟復釃美酒,重整佳餚,又飲勾幾杯。問玳安:“有燈籠、傘沒有?”玳安道:“琴童家去取燈籠、傘來了。”這西門慶方纔作別,鴇子、粉頭相送出門,看著上馬。鄭月兒揚聲叫道:“爹若叫我,蚤些來說。”西門慶道:“我知道。”一面上馬,打著傘出院門,一路踏雪到家中。對著吳月娘,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不在話下。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卻是初八日,打聽何千戶行李,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西門慶送了四盒細茶食、五錢折帕賀儀過去。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西門慶見雪晴,風色甚冷,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叫小廝拿菜兒,留他吃粥,因說道:“昨日喬親家、雲二哥禮並折帕,都送去了。你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錢出上了。你不消與他罷,只等發柬請吃酒。”應伯爵舉手謝了,因問:“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甚麼?那兩位是何人?”西門慶道:“那兩個,一個是雷兵備,一個是汪參議,都是浙江人,要在我這裡擺酒。明日請杭州趙霆知府,新升京堂大理寺丞,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處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兩分資。”伯爵道:“大凡文職好細,三兩銀子勾做甚麼!哥少不得賠些兒。”西門慶道:“這雷兵備,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昨日還對我題起開除他罪名哩。”伯爵道:“你說他不仔細,如今還記著,折準擺這席酒才罷了。”

說話之間,伯爵叫:“應寶,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西門慶便問:“是何人?”伯爵道:“一個小後生,倒也是舊人家出身。父母都沒了,自幼在王皇親宅內答應。已有了媳婦兒,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出來了。如今閑著,做不的甚麼。他與應寶是朋友,央及應寶要投個人家。今早應寶對我說:‘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我便說:‘不知你大爹用不用?’”因問應寶:“他叫甚麼名字?你叫他進來。”應寶道:“他姓來,叫來友兒。”只見那來友兒,扒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簾外站立。伯爵道:“若論他這身材膂力盡有,掇輕負重卻去的。”因問:“你多少年紀了?”來友兒道:“小的二十歲了。”又問:“你媳婦沒子女?”那人道:“只光兩口兒。”應寶道:“不瞞爹說,他媳婦才十九歲兒,廚竈針線,大小衣裳都會做。”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為人朴實,便道:“既是你應二爹來說,用心在我這裡答應。”分付:“揀個好日期,寫紙文書,兩口兒搬進來罷。”那來友兒磕了個頭。西門慶就叫琴童兒領到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去。月娘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住。伯爵坐了回,家去了。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交與西門慶收了,改名來爵,不在話下。

卻說賁四娘子,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每日買東買西,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畫童兒。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常在他屋裡打平和兒吃酒。賁四娘子和氣,就定出菜兒來,或要茶水,應手而至。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亦不見怪。以此今日他不在家,使著那個不替他動?玳安兒與平安兒,在他屋裡坐的更多。

初九日,西門慶與安郎中、汪參議、雷兵備擺酒,請趙知府,俱不必細說。那日蚤辰,來爵兩口兒就搬進來。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月娘見他穿著紫綢襖,青布披襖,綠布裙子,生的五短身材,瓜子麵皮兒,搽脂抹粉,纏的兩隻腳翹翹的,問起來,諸般針指都會做。取了他個名字,叫做惠元,與惠秀、惠祥一遞三日上竈,不題。

一日,門外楊姑娘沒了。安童兒來報喪。西門慶整治了一張插桌,三牲湯飯,又封了五兩香儀。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琴童兒、棋童兒、來爵兒、來安兒四個,都跟轎子,不在家。西門慶在對過段鋪子書房內,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攢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鄭家管待酒饌,與了他三錢銀子。玳安走來,回西門慶話,說:“月姨多上覆,多謝了,前日空過了爹來。與了小的三錢銀子。”西門慶道:“你收了罷。”因問他:“賁四不在家,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甚麼?”玳安道:“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沒人使,常央及小的每替他買買甚麼兒。”西門慶道:“他既沒人使,你每替他勤勤兒也罷。”又悄悄向玳安道:“你慢慢和他說,如此這般,爹要來看你看兒,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說。他若肯了,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玳安道:“小的知道了。”領了西門慶言語,應諾下去。西門慶就走到家中來。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並四對金頭銀簪兒,交與西門慶。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與瞭如意兒那赤虎,又是一對簪兒。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二人接了,連忙磕頭。西門慶就令迎春取飯去。須臾,拿飯來吃了,出來又到書房內坐下。只見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見王經在旁,不言語。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那玳安方說:“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他笑了。約會晚上些伺候,等爹進去。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西門慶見紅綿紙兒,包著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兒,聞了聞噴鼻香,滿心歡喜,連忙袖了。只見王經拿茶來,吃了,又走過對門,看匠人做生活去。

忽報:“花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過來這邊坐。”花子繇走到書房暖閣兒里,作揖坐下。致謝外日相擾。敘話間,畫童兒拿過茶來吃了。花子繇道:“門外一個客人,有五百包無錫米,凍了河,緊等要賣了回家去。我想著姐夫,倒好買下等價錢。”西門慶道:“我平白要他做甚麼?凍河還沒人要,到開河船來了,越發價錢跌了。如今家中也沒銀子。”即分付玳安:“收拾放桌兒,家中說,看菜兒來。”一面使畫童兒:“請你應二爹來,陪你花爹坐。”不一時,伯爵來到。三人共在一處,圍爐飲酒。又叫烙了兩炷餅吃,良久,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送節禮疏誥來。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就攬李瓶兒百日經,與他銀子去。吃至日落時分,花子繇和應春二人先起身去了。次後甘伙計收了鋪子,又請來坐,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不覺到掌燈已後。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來安走來回話。伯爵道:“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楊姑娘沒了,今日三日念經,我這裡備了張祭卓,又封了香儀兒,都去弔問。”伯爵道:“他老人家也高壽了。”西門慶道:“敢也有七十五六。男花女花都沒有,只靠侄兒那裡養活,材兒也是我替他備下這幾年了。”伯爵道:“好好,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就是一場事了,哥的大陰騭。”說畢,酒過數巡,伯爵與甘伙計作辭去了。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分付後生王顯:“仔細火燭。”王顯道:“小的知道。”看著把門關上了。

這西門慶見沒人,兩天步就走入賁四家來。只見卉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見對門關的門響,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西門慶鑽入裡面。婦人還扯上封門,說道:“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原來裡間槅扇廂著後半間,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籠著旺旺的火。桌上點著燈,兩邊護炕糊的雪白。婦人勒著翠藍銷金箍兒,上穿紫綢襖,青綃絲披襖,玉色綃裙子,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連忙遞了一盞茶與西門慶吃,因悄悄說:“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西門慶道:“不妨事。黑影子里他那裡曉的。”於是不由分說,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拉過枕頭來,解衣按在炕沿子上,扛起腿來就聳。那話上已束著托子,剛插入牝中,就拽了幾拽,婦人下邊淫水直流,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濕了。西門慶拽出那話來,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蘸了些在龜頭上,攮進去,方纔澀住淫津,肆行抽拽。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兩廂迎湊,在下揚聲顫語,呻吟不絕。這西門慶乘著酒興,架起兩腿在胳膊上,只顧沒棱露腦,銳進長驅,肆行扇蹦,何止二三百度。須臾,弄的婦人雲髻蓬鬆,舌尖冰冷,口不能言。西門慶則氣喘吁吁,靈龜暢美,一泄如註。良久,拽出那話來,淫水隨出,用帕搽之。兩個整衣系帶,復理殘妝。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又是兩對金頭簪兒,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婦人拜謝了,悄悄打發出來。那邊玳安在鋪子里,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便開大門,放西門慶進來。自知更無一人曉的。後次朝來暮往,也入港一二次。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想被韓嫂兒冷眼睃見,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這金蓮亦不說破他。

一日,臘月十五日,喬大戶家請吃酒。西門慶會同應伯爵、吳大舅一齊起身。那日有許多親朋看戲飲酒,至二更方散。第二日,每家一張卓面,俱不必細說。

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綢絹貨物,臘月初旬起身,雇船裝載,趕至臨清馬頭。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便雇頭口來家,取車銳銀兩,到門首下頭口。琴童道:“崔大哥來了,請廳上坐。爹在對門房子里,等我請去。”一面走到對門,不見西門慶,因問平安兒,平安兒道:“爹敢進後邊去了。”這琴童走到上房問月娘,月娘道: “見鬼的,你爹從蚤辰出去,再幾時進來?”又到各房裡,並花園、書房都瞧遍了,沒有。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省恐殺人,不知爹往那裡去了,白尋不著!大白日里把爹來不見了。崔大哥來了這一日,只顧教他坐著。”那玳安分明知道,只不做聲。不想西門慶忽從前邊進來,把眾人唬了一驚。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才出來。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望著琴童兒吐舌頭,都替他捏兩把汗道:“管情崔大哥去了,有幾下子打。”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崔本見了,磕頭畢,交了書帳,說:“船到馬頭,少車稅銀兩。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他每往杭州去了,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因說:“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十六歲了,名喚楚雲。說不盡生的花如臉,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襪如鉤,兩隻腳兒,恰剛三寸。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豹。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苗青如此還養在家,替他打妝奩,治衣服。待開春,韓伙計、保官兒船上帶來,伏侍老爹,消愁解悶。”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你船上稍了來也罷。又費煩他治甚衣服,打甚妝砹,愁我家沒有?”於是恨不的騰雲展翅,飛上揚州,搬取嬌姿,賞心樂事。正是:鹿分鄭相應難辨,蝶化莊周未可。有詩為證:

  聞道揚州一楚雲,偶憑青鳥語來真。不知好物都離隔,試把梅花問主人。

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又寫書與錢主事,煩他青目。崔本言訖,作辭,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都說:“我兒,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歡,若不是,綁著鬼有幾下打。”琴童笑道:“只你知爹性兒。”

比及起了貨,來到獅子街卸下,就是下旬時分。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忽見荊都監差人拿貼兒來,問:“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未知旨意下來不曾?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拿了五錢銀子,往巡按公衙打聽。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寫抄得一紙,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上面寫著:

  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以勵人心,以隆聖治事。竊惟吏以撫民,武以御亂,所以保障地方,以司民命者也。苟非其人,則處置乖方,民受其害,國何賴焉!臣奉命按臨山東等處,吏政民瘼,監司守御,無不留心咨訪。覆命按撫大臣,詳加鑒別,各官賢否,頗得其實。茲當差滿之期,敢不一一陳之。訪得山東左布政陳四箴操履忠貞,撫民有方;廉使趙訥,綱紀肅清,士民服習;兵備副使雷啟元,軍民咸服其恩威,僚幕悉推其練達;濟南府知府張叔夜,經濟可觀,才堪司牧;東平府知府胡師父,居任清慎,視民如傷。此數臣者,皆當薦獎而優擢者也。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傴僂之形,桑榆之景,形若木偶,尚肆貪婪;東昌府知府徐松,縱父妾而通賄,毀謗騰於公堂,慕羡餘而誅求,詈言遍於間里。此二臣者,所當亟賜置斥者也。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備周秀,器宇恢弘,操持老練,軍心允服,賊盜潛消;濟州兵馬都監荊忠,年力精強,才猶練達,冠武科而稱為儒將,勝算可以臨戎,號令而極其嚴明,長策卒能禦侮。此二臣者,所當亟賜遷擢者也。清河縣千戶吳鎧,以練達之才,得衛守之法,驅兵以擣中堅,靡攻不克;儲食以資糧餉,無人不飽。推心置腹,人思效命。實一方之保障,為國家之屏藩。宜特加超擢,鼓舞臣寮。陛下如以臣言可採,舉而行之,庶幾官爵不濫而人思奮,守牧得人而聖治有賴矣。等因。

  奉飲依:該部知道。續該吏、兵二部題前事: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劾舉地方文武官員,無非體國之忠,出於公論,詢訪事實,以裨聖治之事。優乞聖明俯賜施行,天下幸甚,生民幸甚。奉欽依:擬行。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拿著邸報,走到後邊,對月娘說:“宋道長本下來了。已是保舉你哥升指揮僉事,見任管屯。周守備與荊大人都有獎勵,轉副參、統制之任。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對他說聲。”月娘道:“你使人請去,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兒。我愁他這一上任,也要銀子使。”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不一時,請得吳大舅到了。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說道:“多累姐夫、姐姐扶持,恩當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道:“大舅,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我這裡兌些去使。”那大舅又作揖謝了。於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上酒來吃酒。月娘也在旁邊陪坐。西門慶即令陳敬濟把全抄寫了一本,與大舅拿著。即差玳安拿貼送邸報往荊都監、周守御兩家報喜去。正是:

  勸君不費鐫研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

詞曰: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麽?

話說西門慶陪大舅飲酒,至晚回家。到次日,荊都監早辰騎馬來拜謝,說道:“昨日見旨意下來,下官不勝歡喜,足見老翁愛厚,費心之至,實為銜結難忘。”說畢,茶湯兩換,荊都監起身,因問:“雲大人到幾時請俺們吃酒?”西門慶道:“近節這兩日也是請不成,直到正月間罷了。”送至大門,上馬而去。西門慶宰了一口鮮豬,兩壇浙江酒,一匹大紅絨金豸員領,一匹黑青妝花紵絲員領,一百果餡金餅,謝宋御史。就差春鴻拿貼兒,送到察院去。門吏人報進去,宋御史喚至後廳火房內,賞茶吃。等寫了回帖,又賞了春鴻三錢銀子。來見西門慶,拆開觀看,上寫著:

  兩次造擾華府,悚愧殊甚。今又辱承厚貺,何以克當?外令親荊子事,已具本矣,相已知悉。連日渴仰豐標,容當面悉。使旋謹謝。侍生宋喬年拜大錦衣西門先生大人門下。

宋御史隨即差人,送了一百本歷日,四萬紙,一口豬來回禮。

一日,上司行下文書來,令吳大舅本衛到任管事。西門慶拜去,就與吳大舅三十兩銀子,四匹京段,交他上下使用。到二十四日,封了印來家,又備羊酒花紅軸文,邀請親朋,等吳大舅從衛中上任回來,迎接到家,擺大酒席與他作賀。又是何千戶東京家眷到了,西門慶寫月娘名字,送茶過去。到二十六日,玉皇廟吳道官十二個道眾,在家與李瓶兒念百日經,整做法事,大吹大打,各親朋都來送茶,請吃齋供,至晚方散,俱不在言表。  至廿七日,西門慶打發各家送禮,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傅伙計、甘伙計、韓道國、賁第傳、崔本,每家半口豬,半腔羊,一壇酒,二包米,一兩銀子,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每人一套衣服,三兩銀子。吳月娘又與庵里薛姑子打齋,令來安兒送香油、米面、銀錢去,不在言表。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滾風,竹爆千門萬戶,家家貼春勝,處處挑桃符。西門慶燒了紙,又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祭畢,置酒於後堂,合家大小歡樂。手下家人小廝並丫頭媳婦,都來磕頭。西門慶與吳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銀錢賞賜。

到次日,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冠冕,穿大紅,天地上燒了紙,吃了點心,備馬就拜巡按賀節去了。月娘與眾婦人早起來,施朱傅粉,插花插翠,錦裙繡襖,羅襪弓鞋,妝點妖嬈,打扮可喜,都來月娘房裡行禮。那平安兒與該日節級在門首接拜貼,上門簿,答應往來官長士夫。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兒。眾伙計主管,伺候見節者,不計其數,都是陳敬濟一人管待。約晌午,西門慶往府縣拜了人回來,剛下馬,招宣府王三官兒衣巾著來拜。到廳上拜了西門慶四雙八拜,然後請吳月娘見。西門慶請到後邊,與月娘見了,出來前廳留坐。才拿起酒來吃了一盞,只見何千戶來拜。西門慶就叫陳敬濟管待陪王三官兒,他便往捲棚內陪何千戶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辭起身。陳敬濟送出大門,上馬而去。落後又是荊都監、雲指揮、喬大戶,皆絡繹而至。西門慶待了一日人,已酒帶半酣,至晚打發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到次早,又出去賀節,至晚歸來,家中已有韓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花子繇來拜。陳敬濟陪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到了,見畢禮,重新擺上酒來飲酒。韓姨夫與花子繇隔門,先去了。剩下伯爵、希大、常峙節,坐個定光油兒不去。又撞見吳二舅來了,見了禮,又往後邊拜見月娘,出來一處坐的。直吃到掌燈已後方散。

西門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門首眾人去了。西門慶見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說道:“他屋裡沒人。”這西門慶就撞入他房內。老婆早已在門裡迎接進去。兩個也無閑話,走到裡間,脫衣解帶就幹起來。原來老婆好並著腿乾,兩隻手扇著,只教西門慶攮他心子。那浪水熱熱一陣流出來,把床褥皆濕。西門慶龜頭蘸了藥,攮進去,兩手扳著腰,只顧揉搓,麈柄盡入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口中只叫“親爺。”那西門慶問他:“你小名叫甚麼?說與我。”老婆道:“奴娘家姓葉,排行五姐。”西門慶口中喃喃吶吶,就叫葉“五兒”不絕。那老婆原是奶子出身,與賁四私通,被拐出來,占為妻子。今年三十二歲,甚麼事兒不知道!口裡如流水連叫“親爺”不絕,情濃一泄如註。西門慶扯出麈柄要抹,婦人攔住:“休抹,等淫婦下去,替你吮凈了罷。”西門慶滿心歡喜,婦人真個蹲下身子,雙手捧定那話,吮咂得乾乾凈凈,才繫上褲子。因問西門慶:“他怎的去恁些時不來?”西門慶道:“我這裡也盼他哩。只怕京中你夏老爹留住他使。”又與了老婆二、三兩銀子盤纏,因說:“我待與你一套衣服,恐賁四知道不好意思。不如與你些銀子兒,你自家治買罷。”開門送出來。玳安又早在鋪子里掩門等候。西門慶便往後邊去了。

看官聽說,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姦,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伙計又沒在鋪子里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裡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里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裡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

  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繞樹啼。

卻說賁四老婆晚夕同玳安睡了,因對他說:“我一時依了爹,只怕隔壁韓嫂兒傳嚷的後邊知道,也似韓伙計娘子,一時被你娘們說上幾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見?”玳安道:“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語,別的不打緊。俺大娘倒也罷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兒。你依我,節間買些甚麼兒,進去孝順俺大娘。別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買一錢銀子果餡蒸酥、一盒好大壯瓜子送進去達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禮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與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許多口嘴。”這賁四老婆真個依著玳安之言,第二日趕西門慶不在家,玳安就替他買了盒子,掇進月娘房中。月娘便道:“是那裡的?”玳安道:“是賁四嫂子送與娘吃的。”月娘道:“他男子漢又不在家,那討個錢來,又交他費心。”連忙收了,又回出一盒饅頭,一盒果子,說:“上覆他,多謝了。”

那日西門慶拜人回家,早又玉皇廟吳道官來拜,在廳上留坐吃酒。剛打發吳道官去了,西門慶脫了衣服,使玳安:“你騎了馬,問聲文嫂兒去:‘俺爹今日要來拜拜太太。’看他怎的說?”玳安道:“爹,不消去,頭裡文嫂兒騎著驢子打門首過去了。他說明日初四,王三官兒起身往東京,與六黃公公磕頭去了。太太說,交爺初六日過去見節,他那裡伺候。”西門慶便道:“他真個這等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說謊!”這西門慶就入後邊去了。

剛到上房坐下,忽來安兒來報:“大舅來了。”只見吳大舅冠冕著,束著金帶,進入後堂,先拜西門慶,說道:“我吳鎧多蒙姐夫抬舉看顧,又破費姐夫,多謝厚禮。昨日姐夫下降,我又不在家,失迎。今日敬來與姐夫磕個頭兒,恕我遲慢之罪。”說著,磕下頭去。西門慶慌忙頂頭相還,說道:“大舅恭喜,至親何必計較。”拜畢,月娘出來與他哥磕頭。慌的大舅忙還半禮,說道:“姐姐,兩禮兒罷,哥哥嫂嫂不識好歹,常來擾害你兩口兒。你哥老了,看顧看顧罷。”月娘道: “一時有不到處,望哥耽帶便了。”吳大舅道:“姐姐沒的說,累你兩口兒還少哩?”拜畢,西門慶留吳大舅坐,說道:“這咱晚了,料大舅也不拜人了,寬了衣裳,咱房裡坐罷。”不想孟玉樓與潘金蓮兩個都在屋裡,聽見嚷吳大舅進來,連忙走出來,與大舅磕頭。磕了頭,徑往各人房裡去了。西門慶讓大舅房內坐的,騎火盆安放桌兒,擺上菜兒來。小玉、玉簫都來與大舅磕頭。月娘用小金鑲鐘兒,斟酒遞與大舅,西門慶主位相陪。吳大舅讓道:“姐姐你也來坐的。”月娘道:“我就來。”又往裡間房內,拿出數樣配酒的果菜來。飲酒之間,西門慶便問:“大舅的公事都停當了?”吳大舅道:“蒙姐夫抬舉,衛中任便到了,上下人事,倒也都周給的七八。只有屯所里未曾去到到任。膽日是個好日期,衛中開了印,來家整理些盒子,須得抬到屯所里到任,行牌拘將那屯頭來參見,分付分付。前官丁大人壞了事情,已被巡扶侯爺參劾去了。如今我接管承行,須要振刷在冊花戶,警勵屯頭,務要把這舊管新增開報明白,到明日秋糧夏稅,才好下屯征收。”西門慶道:“通共約有多少屯田?”吳大舅道:“太祖舊例,為養兵省轉輸之勞,才立下這屯田。那時只是上納秋糧,後吃宰相王安石立青苗法,增上這夏稅。而今濟州管內,除了拋荒、葦場、港隘,通共二萬七千頃屯地。每頃秋稅夏稅只征收一兩八錢,不上五百兩銀子。到年終總傾銷了,往東平府交納,轉行招商,以備軍糧馬草作用。”西門慶又問:“還有羡餘之利?”吳大舅道:“雖故還有些拋零人戶不在冊者,鄉民頑滑,若十分徵緊了,等秤斛斗量,恐聲口致起公論。”西門慶道:“若是多寡有些兒也罷,難道說全徵?”吳大舅道:“不瞞姐夫說,若會管此屯,見一年也有百十兩銀子。到年終,人戶們還有些雞鵝豕米相送,那個是各人取覓,不在數內的。只是多賴姐夫力量扶持。”西門慶道:“得勾你老人家攪給,也盡我一點之心。”說了回,月娘也走來旁邊陪坐,三人飲酒。到掌燈已後,吳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門慶就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早往衙門中開印,升廳畫卯,發放公事。先是雲理守家發貼兒,初五日請西門慶併合衛官員吃慶官酒。次日,何千戶娘子藍氏下貼兒,初六日請月娘姊妹相會。

且說那日西門慶同應伯爵、吳大舅三人起身到雲理守家。原來旁邊又典了人家一所房子,三間客位內擺酒,叫了一起吹打鼓樂迎接,都有桌面,吃至晚夕來家。巴不到次日,月娘往何千戶家吃酒去了。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騎馬帶眼紗,玳安、琴童跟隨,午後時分,徑來王招宣府中拜節。王三官兒不在,送進貼兒去。文嫂兒又早在那裡,接了貼兒,連忙報與林太太說,出來,請老爺後邊坐。轉過大廳,到於後邊,掀起明簾,只見裡邊氍毹匝地,簾幕垂紅。少頃,林氏穿著大紅通袖袍兒,珠翠盈頭,與西門慶見畢禮數,留坐待茶,分付:“大官,把馬牽於後槽喂養。”茶罷,讓西門慶寬衣房內坐,說道:“小兒從初四日往東京與他叔岳父六黃太尉磕頭去了,只過了元宵才來。”西門慶一面喚玳安,脫去上蓋,裡邊穿著白綾襖子,天青飛魚氅衣,十分綽耀。婦人房裡安放桌席。須臾,丫鬟拿酒菜上來,杯盤羅列,餚饌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婦人玉手傳杯,秋波送意,猜枚擲骰,笑語烘春。話良久,意洽情濃;飲多時,目邪心盪。看看日落黃昏,又早高燒銀燭。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兒管待,等閑不過這邊來。婦人又倒扣角門,僮僕誰敢擅入。酒酣之際,兩人共入裡間房內,掀開繡帳,關上窗戶,輕剔銀缸,忙掩朱戶。男子則解衣就寢,婦人即洗牝上床,枕設寶花,被翻紅浪。原來西門慶帶了淫器包兒來,安心要鏖戰這婆娘,早把胡僧藥用酒吃在腹中,那話上使著雙托子,在被窩中,架起婦人兩股,縱麈柄入牝中,舉腰展力,一陣掀騰鼓搗,連聲響亮。婦人在下,沒口叫親達達如流水。正是:招海旌幢秋色里,擊天鼙鼓月明中。但見:

  迷魂陣罷,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慣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叆叇。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鬥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月囊)眼;霎時下,肉綻皮開。正是: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

當下西門慶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許下膽日家中擺酒,使人請他同三官兒娘子去看燈耍子。這婦人一段身心已被他拴縛定了,於是滿口應承都去。西門慶滿心歡喜,起來與他留連痛飲,至二更時分,把馬從後門牽出,作別回家。正是:

  盡日思君倚畫樓,相逢不舍又頻留。劉郎莫謂桃花老,浪把輕紅逐水流。

西門慶到家,有平安攔門稟說:“今日有薛公公家差人送請貼兒,請爹早往門外皇莊看春。又是雲二叔家送了五個貼兒,請五位娘吃節酒。”西門慶聽了,進入月娘房來。只見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房內坐的。月娘從何千戶家赴了席來家,正坐著說話。見西門慶進來,連忙道了萬福。因問:“你今日往那裡,這咱才來?”西門慶沒得說,只說:“我在應二哥家留坐。”月娘便說起今日何千戶家酒席上事:“原來何千戶娘子年還小哩,今年才十八歲,生的燈上人兒也似,一表人物,好標緻,知今博古,見我去,恰似會了幾遍,好不喜洽。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裡到使著四個丫頭,兩個養娘,兩房家人媳婦。”西門慶道:“他是內府生活所藍太監侄女兒,嫁與他陪了好少錢兒!”月娘道:“明日雲伙計家,又請俺每吃節酒,送了五個貼兒業,端的去不去?”西門慶說:“他既請你每,都去走走罷。”月娘道: “留雪姐在家罷,只怕大節下,一時有個人客闖將來,他每沒處撾撓。”西門慶道:“也罷,留雪姐在家裡,你每四個去罷。明日薛太監請我看春,我也懶待去。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月娘道:“你腰腿疼只怕是痰火,問任醫官討兩服藥吃不是,只顧挨著怎的?”西門慶道:“不妨事,由他。一發過了這兩日吃,心凈些。”因和月娘計較:“到明日燈節,咱少不的置席酒兒,請請何大人娘子。連周守備娘子,荊南崗娘子,張親家母,雲二哥娘子,連王三官兒母親,和大妗子、崔親家母,這幾位都會會。也只在十二三,掛起燈來。還叫王皇親家那起小廝扮戲耍一日。去年還有賁四在家,扎幾架煙火放,今年他東京去了,只顧不見來,卻教誰人看著扎?”那金蓮在旁插口道:“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也是一般。”這西門慶就瞅了金蓮道:“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那月娘、玉樓也不採顧,就罷了。因說道:“那王官兒娘,咱每與他沒會過,人生面不熟,怎麼好請他?只怕他也不肯來。”西門慶道:“他既認我做親,咱送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月娘又道:“我明日不往雲家去罷,懷著個臨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來撞去的,交人家唇齒。”玉樓道:“怕怎的,你身子懷的又不顯,怕還不是這個月的孩子,不妨事。大節下自恁散心,去走走兒才好。”說畢,西門慶吃了茶,就往後邊孫雪娥房裡去了。那潘金蓮見他往雪娥房中去,叫了大姐,也就往前邊去了。西門慶到於雪娥房中,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早辰,只見應伯爵走來,對西門慶說:“昨日雲二嫂送了個貼兒,今日請房下陪眾嫂子坐。家中舊時有幾件衣服兒,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話。敢來上覆嫂子,有上蓋衣服,借約兩套兒,頭面簪環,借約幾件兒,交他穿戴了去。”西門慶令王經:“你裡邊對你大娘說去。”伯爵道:“應寶在外邊拿著氈包並盒兒哩。哥哥,累你拿進去,就包出來罷。”那王經接氈包進去,良久抱出來,交與應寶,說道:“裡面兩套上色段子織金衣服,大小五件頭面,一雙環兒。”應寶接的去了。西門慶陪伯爵吃茶,說道:“今日薛內相又請我門外看春,怎麼得工夫去?吳親家廟裡又送貼兒,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罷了。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還是酒之過,濕痰流註在這下部,也還該忌忌。”西門慶道:“這節間到人家,誰肯輕放了你,怎麼忌的住?”

正說著,只見玳安拿進盒兒來,說道:“何老爹家差人送請貼兒來,初九日請吃節酒。”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人家來請,你怎不去?”於是看盒兒內,放著三個請貼兒,一個雙紅僉兒,寫著“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一個寫“大都閫吳老先生大人”,一個寫著“大鄉望應老先生大人”,俱是“侍教生何永壽頓首拜”。玳安說:“他說不認的,教咱這裡轉送送兒去。”伯爵一見便說:“這個卻怎樣兒的?我還沒送禮兒去與他,怎好去?”西門慶道:“我這裡替你封上分帕禮兒,你差應寶早送去就是了。”一面令王經:“你封二錢銀子,一方手帕,寫你應二爹名字,與你應二爹。”因說:“你把這請貼兒袖了去,省的我又教人送。”只把吳大舅的差來安兒送去了。須臾,王經封了帕禮遞與伯爵。伯爵打恭說道:“又多謝哥,我後日早來會你,咱一同起身。”說畢,作辭去了。午間,吳月娘等打扮停當,一頂大轎,三頂小轎,後面又帶著來爵媳婦兒惠元,收疊衣服,一頂小轎兒,四名排軍喝道,琴童、春鴻、棋童、來安四個跟隨,往雲指揮家來吃酒。正是:

  翠眉雲鬢畫中人,裊娜宮腰迥出塵。天上嫦娥元有種,嬌羞釀出十分春。

不說月娘眾人吃酒去了。且說西門慶分付大門上平安兒:“隨問甚麼人,只說我不在。有貼兒接了就是了。”那平安經過一遭,那裡再敢離了左右,只在門首坐的。但有人客來望,只回不在家。西門慶因害腿疼,猛然想起任醫官與他延壽丹,用人乳吃。於是來到李瓶兒房中,叫迎春拿菜兒,篩酒來吃。迎春打發了,就走過隔壁,和春梅下棋去了。要茶要水,自有如意兒打發。西門慶見丫鬟不在屋裡,就在炕上斜靠著。露出那話,帶著銀托子,教他用口吮咂。一面斟酒自飲,因呼道: “章四兒,我的兒,你用心替達達咂,我到明日,尋出件好妝花段子比甲兒來,你正月十二日穿。”老婆道:“看他可憐見。”咂弄勾一頓飯時,西門慶道:“我兒,我心裡要在你身上燒炷香兒。”老婆道:“隨爹揀著燒。”西門慶令他關上房門,把裙子脫了,仰卧在炕上。西門慶袖內還有燒林氏剩下的三個燒酒浸的香馬兒,撇去他抹胸兒,一個坐在他心口內,一個坐在他小肚兒底下,一個安在他蓋子上,用安息香一齊點著,那話下邊便插進牝中,低著頭看著拽,只顧沒棱露腦,往來迭進不已。又取過鏡臺來旁邊照看,須臾,那香燒到肉根前,婦人蹙眉嚙齒,忍其疼痛,口裡顫聲柔語,哼成一塊,沒口子叫:“達達,爹爹,罷了我了,好難忍他。”西門慶便叫道:“章四淫婦兒,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西門慶又問道:“我會肏不會?”婦人道:“達達會肏。”兩個淫聲艷語,無般言語不說出來。西門慶那話粗大,撐得婦人牝中滿滿,往來出入,帶的花心紅如鸚鵡舌,黑似蝙蝠翅,翻覆可愛。西門慶於是把他兩股扳拘在懷內,四體交匝,兩廂迎湊,那話盡沒至根,不容毫髮,婦人瞪目失聲,淫水流下,西門慶情濃樂極,精邈如泉涌。正是:

  不知已透春消息,但覺形骸骨節熔。

西門慶燒了老婆身上三處春,開門尋了一件玄色段子妝花比甲兒與他。至晚,月娘眾人來家,對西門慶說:“原來雲二嫂也懷著個大身子,俺兩今日酒席上都遞了酒,說過,到明日兩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兩家結親做親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書;若是女兒,拜做姐妹,一處做針指,來往親戚耍子。應二嫂做保證。” 西門慶聽的笑了。

話休饒舌。到第二日,卻是潘金蓮上壽。西門慶早起往衙門中去了,分付小廝每抬出燈來,收拾揩抹乾凈,各處張掛。叫來興買鮮果,叫小優晚夕上壽。潘金蓮早辰打扮出來,花妝粉抹,翠袖朱唇,走來大廳上。看見玳安與琴童站在高凳上掛燈,因笑嘻嘻說道:“我道是誰在這裡,原來是你每掛燈哩。”琴童道:“今日是五娘上壽,爹分付叫俺每掛了燈,明日娘生日好擺酒。晚夕小的每與娘磕頭,娘已定賞俺每哩。”婦人道:“要打便有,要賞可沒有。”琴童道:“耶嚛,娘怎的沒打不說話,行動只把打放在頭裡,小的每是娘的兒女,娘看顧看顧兒便好,如何只說打起來。”婦人道:“賊囚,別要說嘴,你好生仔細掛那燈,沒的例兒撦兒的,拿不牢弔將下來。前日年裡,為崔本來,說你爹大白里不見了,險了險赦了一頓打,沒曾打,這遭兒可打的成了。”琴童道:“娘只說破話,小的命兒薄薄的,又唬小的。”玳安道:“娘也會打聽,這個話兒娘怎得知?”婦人道:“宮外有株松,宮內有口鐘。鐘的聲兒,樹的影兒,我怎麼有個不知道的?昨日可是你爹對你大娘說,去年有賁四在家,還扎了幾架煙火放,今年他不在家,就沒人會扎。吃我說了兩句:‘他不在家,左右有他老婆會扎,教他扎不是!’”玳安道:“娘說的甚麼話,一個伙計家,那裡有此事!”婦人道:“甚麼話?檀木靶,有此事,真個的。畫一道兒,只怕肏過界兒去了。”琴童道:“娘也休聽人說,只怕賁四來家知道。”婦人道:“可不瞞那王八哩。我只說那王八也是明王八,怪不的他往東京去的放心,丟下老婆在家,料莫他也不肯把屄閑著。賊囚根子們,別要說嘴,打夥兒替你爹做牽頭,引上了道兒,你每好圖(足麗)狗尾兒。說的是也不是?敢說我知道?嗔道賊淫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另外又送一大盒瓜子兒與我,要買住我的嘴頭子,他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這賊囚根子,替他鋪謀定計。”玳安道:“娘屈殺小的。小的平白管他這勾當怎的?小的等閑也不往他屋裡去。娘也少聽韓回子老婆說話,他兩個為孩子好不嚷亂。常言‘要好不能勾,要歹登時就’,‘房倒壓不殺人,舌頭倒壓人’,‘聽者有,不聽者無 ’。論起來,賁四娘子為人和氣,在咱門首住著,家中大小沒曾惡識了一個人。誰不在他屋裡討茶吃,莫不都養著?倒沒處放。”金蓮道:“我見那水眼淫婦,矮著個靶子,像個半頭磚兒也是的,把那水濟濟眼擠著,七八拿杓兒舀。好個怪淫婦!他和那韓道國老婆,那長大摔瓜的淫婦,我不知怎的,掐了眼兒不待見他。”正說著,只見小玉走來說:“俺娘請五娘,潘姥姥來了,要轎子錢哩。”金蓮道:“我在這裡站著,他從多咱進去了?”琴童道:“姥姥打夾道里進去的。一來的轎子,該他六分銀子。”金蓮道:“我那得銀子?來人家來,怎不帶轎子錢兒走!”一面走到後邊,見了他娘,只顧不與他轎子錢,只說沒有。月娘道:“你與姥姥一錢銀子,寫帳就是了。”金蓮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銀子都有數兒,只教我買東西,沒教我打發轎子錢。”坐了一回,大眼看小眼,外邊挨轎的催著要去。玉樓見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不一時,大妗子、二妗子、大師父來了,月娘擺茶吃了。潘姥姥歸到前邊他女兒房內來,被金蓮儘力數落了一頓,說道:“你沒轎子錢,誰教你來?恁出醜劃劃的,教人家小看!”潘姥姥道:“姐姐,你沒與我個錢兒,老身那討個錢兒來?好容易籌辦了這分禮兒來。”婦人道: “指望問我要錢,我那裡討個錢兒與你?你看七個窟窿到有八個眼兒等著在這裡。今後你看有轎子錢便來他家來,沒轎子錢別要來。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究親戚!休要做打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我又聽不上人家那等屄聲顙氣。前日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鬧的,你知道也怎的?驢糞球兒面前光,卻不知裡面受凄惶。”幾句說的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春梅道:“娘今日怎的,只顧說起姥姥來了。”一面安撫老人家,在裡邊炕上坐的,連忙點了盞茶與他吃。潘姥姥氣的在炕上睡了一覺,只見後邊請吃飯,才起來往後邊去了。

西門慶從衙門中來家,正在上房擺飯,忽有玳安拿進貼兒來說:“荊老爹升了東南統制,來拜爹。”西門慶見貼兒上寫:“新東南統制兼督漕運總兵官荊忠頓首拜。”慌的西門慶連忙穿衣,冠帶迎接出來。只見都總制穿著大紅麒麟補服、渾金帶進來,後面跟著許多僚掾軍牢。一面讓至大廳上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茶湯上來。荊統制說道:“前日升官敕書才到,還未上任,徑來拜謝老翁。”西門慶道:“老總兵榮擢恭喜,大才必有大用,自然之道。吾輩亦有光矣,容當拜賀。”一面請寬尊服,少坐一飯。即令左右放卓兒,荊統制再三致謝道:“學生奉告老翁,一家尚未拜,還有許多薄冗,容日再來請教罷。”便要起身,西門慶那裡肯放,隨令左右上來,寬去衣服,登時打抹春台,收拾酒果上來。獸炭頓燒,暖簾低放。金壺斟下液,翠盞貯羊羔,才斟上酒來,只見鄭春、王相兩個小優兒來到,扒在面前磕頭。西門慶道:“你兩個如何這咱才來?”問鄭春:“那一個叫甚名字?”鄭春道:“他喚王相,是王桂的兄弟。”西門慶即令拿樂器上來彈唱。須臾,兩個小優哥唱了一套“霽景融和”。左右拿上兩盤攢盒點心嗄飯,兩瓶酒,打發馬上人等。荊統制道:“這等就不是了。學生叨擾,下人又蒙賜饌,何以克當?”即令上來磕頭。西門慶道:“一二日房下還要潔誠請尊正老夫人賞燈一敘,望乞下降。在座者惟老夫人、張親家夫人、同僚何天泉夫人,還有兩位舍親,再無他人。”荊統制道:“若老夫人尊票制,賤荊已定趨赴。”又問起:“周老總兵怎的不見升轉?”荊統制道:“我聞得周菊軒也只在三月間有京榮之轉。”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坐不多時,荊統制告辭起身,西門慶送出大門,看著上馬喝道而去。

晚夕,潘金蓮上壽,後廳小優彈唱,遞了酒,西門慶便起身往金蓮房中去了。月娘陪著大妗子、潘姥姥、女兒鬱大姐、兩個姑子在上房會的飲酒。潘金蓮便陪西門慶在他房內,從新又安排上酒來,與西門慶梯己遞酒磕頭。落後潘姥姥來了,金蓮打發他李瓶兒這邊歇卧。他陪著西門慶自在飲酒,頑耍做一處。

卻說潘姥姥到那邊屋裡,如意、迎春讓他熱炕上坐著。先是姥姥看明間內靈前,供擺著許多獅仙五老定勝桌,旁邊掛著他影,因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姐姐好處生天去了。”進來坐在炕上,向如意兒、迎春道:“你娘勾了。官人這等費心追薦,受這般大供養,勾了。他是有福的。”如意兒道:“前日娘的生日,請姥姥,怎的不來?門外花大妗子和大妗子都在這裡來,十二個道士念經,好不大吹大打,揚幡道場,水火煉度,晚上才去了。”潘姥姥道:“幫年逼節,丟著個孩子在家,我來家中沒人,所以就不曾來。今日你楊姑娘怎的不見?”如意兒道:“姥姥還不知道,楊姑娘老病死了,從年裡俺娘念經就沒來,俺娘們都往北邊與他上祭去來。” 潘姥姥道:“可傷,他大如我,我還不曉的他老人家沒了。嗔道今日怎的不見他。”說了一回,如意兒道:“姥姥,有鐘甜酒兒,你老人家用些兒。”一面叫:“迎春姐,你放小卓兒在炕上,篩甜酒與姥姥吃杯。”不一時取到。飲酒之間,婆子又題起李瓶兒來:“你娘好人,有仁義的姐姐,熱心腸兒。我但來這裡,沒曾把我老娘當外人看承,一到就是熱茶熱水與我吃,還只恨我不吃。晚間和我坐著說話兒,我臨家去,好歹包些甚麼兒與我拿了去,再不曾空了我。不瞞你姐姐每說,我身上穿的這披襖兒,還是你娘與我的。正經我那冤家,半分折針兒也迸不出來與我。我老身不打誑語,阿彌陀佛,水米不打牙。他若肯與我一個錢兒,我滴了眼睛在地。你娘與了我些甚麼兒,他還說我小眼薄皮,愛人家的東西。想今日為轎子錢,你大包家拿著銀子,就替老身出幾分便怎的?咬定牙兒只說沒有,到教後邊西房裡姐姐,拿出一錢銀子來,打發抬轎的去了。歸到屋裡,還數落了我一頓,到明日有轎子錢,便教我來,沒轎子錢,休叫我上門走。我這去了不來了。來到這裡沒的受他的氣。隨他去,有天下人心狠,不似俺這短壽命。姐姐你每聽著我說,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聽人說,還不知怎麼收成結果哩!想著你從七歲沒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從小兒交你做針指,往餘秀才家上女學去,替你怎麼纏手纏腳兒的,你天生就是這等聰明伶俐,到得這步田地?他把娘喝過來斷過去,不看一眼兒。”如意兒道:“原來五娘從小兒上學來,嗔道恁題起來就會識字深。”潘姥姥道:“他七歲兒上女學,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寫過,甚麼詩詞歌賦唱本上字不認的!”

正說著,只見打的角門子響,如意兒道:“是誰叫門?”使繡春:“你瞧瞧去。”那繡春走來說:“是春梅姐姐來了。”如意兒連忙捏了潘姥姥一把手,就說道: “姥姥悄悄的,春梅來了。”潘姥姥道:“老身知道他與我那冤家一條腿兒。”只見春梅進來,見眾人陪著潘姥姥吃酒,說道:“我來瞧瞧姥姥來了。”如意兒讓他坐,這春梅把裙子摟起,一屁股坐在炕上。迎春便挨著他坐,如意坐在右邊炕頭上,潘姥姥坐在當中。因問:“你爹和你娘睡了不曾?”春梅道:“剛纔打發他兩個睡下了。我來這邊瞧瞧姥姥,有幾樣菜兒,一壺兒酒,取過來和姥姥坐的。”因央及繡春:“你那邊教秋菊掇了來,我已是攢下了。”繡春去了,不一時,秋菊用盒兒掇著菜兒,繡春提了一錫壺金華酒來。春梅分付秋菊:“你往房裡看去,若叫我,來這裡對我說。”秋菊去了。一面擺酒在炕卓上,都是燒鴨、火腿、海味之類,堆滿春台。繡春關上角門,走進在旁邊陪坐,於是篩上酒來。春梅先遞了一鐘與潘姥姥,然後遞如意兒與迎春、繡春。又將護衣碟兒內,每樣揀出,遞與姥姥眾人吃,說道:“姥姥,這個都是整菜,你用些兒。”那婆子道:“我的姐姐,我老身吃。”因說道:“就是你娘,從來也沒費恁個心兒,管待我管待兒。姐姐,你倒有惜孤愛老的心,你到明日管情一步好一步。敢是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人義,幾遍為他心齷齪,我也勸他,就扛的我失了色。今日早是姐姐你看著,我來你家討冷飯來了,你下老實那等扛我!”春梅道:“姥姥,罷,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爭強不伏弱的性兒。比不的六娘,銀錢自有,他本等手裡沒錢,你只說他不與你。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若遇著買花兒東西,明公正義問他要。不恁瞞瞞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麼張著嘴兒說人!他本沒錢,姥姥怪他,就虧了他了。莫不我護他?也要個公道。”如意兒道:“錯怪了五娘。自古親兒骨肉,五娘有錢,不孝順姥姥,再與誰?常言道,要打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樹兒生,到明日你老人家黃金入櫃,五娘他也沒個貼皮貼肉的親戚,就如死了俺娘樣兒。”婆子道:“我有今年沒明年,知道今日死明日死?我也不怪他。”春梅見婆子吃了兩鐘酒,韶刀上來,便叫迎春:“二姐,你拿骰盆兒來,咱每擲個骰兒,搶紅耍子兒罷。”不一時,取了四十個骰兒的骰盆來。春梅先與如意兒擲,擲了一回,又與迎春擲,都是賭大鐘子。你一盞,我一鐘。須臾,竹葉穿心,桃花上臉,把一錫瓶酒吃的罄凈。迎春又拿上半壇麻姑酒來,也都吃了。約莫到二更時分,那潘姥姥老人家熬不的,又早前靠後仰,打起盹來,方纔散了。

春梅便歸這邊來,推了推角門,開著,進入院內。只見秋菊正在明間板壁縫兒內,倚著春凳兒,聽他兩個在屋裡行房,怎的作聲喚,口中呼叫甚麼。正聽在熱鬧,不防春梅走到根前,向他腮頰上儘力打了個耳刮子,罵道:“賊少死的囚奴,你平白在這裡聽甚麼?”打的秋菊睜睜的,說道:“我這裡打盹,誰聽甚麼來,你就打我?”不想房裡婦人聽見,便問春梅,他和誰說話。春梅道:“沒有人,我使他關門,他不動。”於是替他摭過了。秋菊揉著眼,關上房門。春梅走到炕上,摘頭睡了。正是:

  鶬鶊有意留殘景,杜宇無情戀晚暉。

一宿晚景題過。次日,潘金蓮生日,有傅伙計、甘伙計、賁四娘子、崔本媳婦、段大姐、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吳二妗子,都在這裡。西門慶約會吳大舅、應伯爵,整衣冠,尊瞻視,騎馬喝道,往何千戶家赴席。那日也有許多官客,四個唱的,一起雜耍,周守備同席飲酒。至晚回家,就在前邊和如意兒歇了。

到初十日,發貼兒請眾官娘子吃酒,月娘便問西門慶說:“趁著十二日看燈酒,把門外的孟大姨和俺大姐,也帶著請來坐坐,省的教他知道惱,請人不請他。”西門慶道:“早是你說。”分付陳敬濟:“再寫兩個貼,差琴童兒請去。”這潘金蓮在旁,聽著多心,走到屋裡,一面攛掇潘姥姥就要起身。月娘道:“姥姥你慌去怎的?再消住一日兒是的。”金蓮道:“姐姐,大正月里,他家裡丟著孩子,沒人看,教他去罷。”慌的月娘裝了兩個盒子點心茶食,又與了他一錢轎子錢,管待打發去了。金蓮因對著李嬌兒說:“他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教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的教我惹氣。”因西門慶使玳安兒送了兩個請書兒,往招宣府,一個請林太太,一個請王三官兒娘子黃氏。又使他院中早叫李桂兒、吳銀兒、鄭愛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不想那日賁四從東京來家,梳洗頭臉,打選衣帽齊整,來見西門慶磕頭。遞上夏指揮回書。西門慶問道:“你如何這些時不來?”賁四具言在京感冒打寒一節,“直到正月初二日,才收拾起身回來,夏老爹多上覆老爹,多承看顧。”西門慶照舊還把鑰匙教與他管絨線鋪。另打開一間,教吳二舅開鋪子賣綢絹,到明日松江貨舡到,都卸在獅子街房內,同來保發賣。且叫賁四叫花兒匠在家攢造兩架煙火,十二日要放與堂客看。

只見應伯爵領了李三見西門慶,先道外面承攜之事。坐下吃畢茶,方纔說起:“李三哥今有一宗買賣與你說,你做不做?”西門慶道:“甚麼買賣?”李三道:“你東京行下文書,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幾萬兩銀子的古器。咱這東平府,坐派著二萬兩,批文在巡按處,還未下來。如今大街上張二官府,破二百兩銀子乾這宗批要做,都看有一萬兩銀子尋。小人會了二叔,敬來對老爹說。老爹若做,張二官府拿出五千兩來,老爹拿出五千兩來,兩家合著做這宗買賣。左右沒人,這邊是二叔和小人與黃四哥,他那邊還有兩個伙計,二分八利錢。未知老爹意下何如?”西門慶問道:“是甚麼古器?”李三道:“老爹還不知,如今朝廷皇城內新蓋的艮岳,改為壽岳,上面起蓋許多亭台殿閣,又建上清寶籙宮、會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妝閣,都用著這珍禽奇獸,周彞商鼎,漢篆秦爐,宣王石鼓,歷代銅鞮,仙人掌承露盤,並希世古董玩器擺設,好不大興工程,好少錢糧!”西門慶聽了,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夥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李三道:“得老爹全做又好了,俺每就瞞著他那邊了。左右這邊二叔和俺每兩個,再沒人。”伯爵道:“哥,家裡還添個人兒不添?”西門慶道:“到根前再添上賁四,替你們走跳就是了。”西門慶又問道:“批文在那裡?”李三道:“還在巡按上邊,沒發下來哩。”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差人寫封書,封些禮,問宋松原討將來就是了。”李三道:“老爹若討去,不可遲滯,自古兵貴神速,先下米的先吃飯,誠恐遲了,行到府里。吃別人家乾的去了。”西門慶笑道:“不怕他,就行到府里,我也還教宋松原拿回去。就是胡府尹,我也認的。”於是留李三、伯爵同吃了飯,約會:“我如今就寫書,明日差小價去。”李三道:“又一件,宋老爹如今按院不在這裡了,從前日起身往兗州府盤查去了。”西門慶道:“你明日就同小價往兗州府走遭。”李三道:“不打緊,等我去,來回破五六日罷了。老爹差那位管家,等我會下,有了書,教他往我那裡歇,明日我同他好早起身。”西門慶道:“別人你宋老爹不信的,他常喜的是春鴻,叫春鴻、來爵兩個去罷。”於是叫他二人到面前,會了李三,晚夕往他家宿歇。伯爵道:“這等才好,事要早乾,高材疾足者先得之。”於是與李三吃畢飯,告辭而去。西門慶隨即教陳敬濟寫了書,又封了十兩葉子黃金在書帕內,與春鴻、來爵二人。分付:“路上仔細,若討了批文,即便早來。若是行到府里,問你宋老爹討張票,問府里要。”來爵道:“爹不消分付,小的曾在充州答應過徐參議,小的知道。”於是領了書禮,打在身邊,徑往李三家去了。

不說十一日來爵、春鴻同李三早雇了長行頭口,往兗州府去了。卻說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各堂客飲酒。那日在家不出門,約下吳大舅、謝希大、常峙節四位,晚夕來在捲棚內賞燈飲酒。王皇親家小廝,從早辰就挑了箱子來了,等堂客到,打銅鑼鼓迎接。周守備娘子有眼疾不得來,差人來回。止是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雲指揮娘子,並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姨、孟大姨,都先到了。只有何千戶娘子、王三官母親林太太並王三官娘子不見到。西門慶使排軍、玳安、琴童兒來回催邀了兩三遍,又使文嫂兒催邀。午間,只見林氏一頂大轎,一頂小轎跟了來。見了禮,請西門慶拜見,問:“怎的三官娘子不來?”林氏道:“小兒不在,家中沒人。”拜畢下來。止有何千戶娘子,直到晌午半日才來,坐著四人大轎,一個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排軍抬著衣箱,又是兩個青衣人緊扶著轎扛,到二門裡才下轎。前邊鼓樂吹打迎接,吳月娘眾姊妹迎至儀門首。西門慶悄悄在西廂房,放下簾來偷瞧,見這藍氏年約不上二十歲,生的長挑身材,打扮的如粉妝玉琢,頭上珠翠堆滿,鳳翹雙插,身穿大紅通袖五彩妝花四獸麒麟袍兒,繫著金鑲碧玉帶,下襯著花錦藍裙,兩邊禁步叮咚,麝蘭撲鼻。但見:

  儀容嬌媚,體態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流流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楊柳。端的是綺羅隊里生來,卻厭豪華氣象,珠翠叢中長大,那堪雅淡梳汝。開遍海棠花,也不問夜來多少;標殘楊柳絮,竟不知春意如何。輕移蓮步,有蕊珠仙子之風流;款蹙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度。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則魂飛天外,魄喪九霄,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少頃,月娘等迎接進入後堂,相見敘禮已畢,請西門太拜見。西門慶得了這一聲,連忙整衣冠行禮,恍若瓊林玉樹臨凡,神女巫山降下,躬身施禮,心搖目盪,不能禁止。拜見畢下來,月娘先請在捲棚內擺過茶,然後大廳吹打,安席上坐,各依次序,當下林太太上席。戲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記》。唱的兩折下來,李桂姐、吳銀兒、鄭月兒、洪四兒四個唱的上去,彈唱燈詞。

西門慶在捲棚內,自有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彈唱、飲酒,不住下來大廳格子外往裡觀覷。看官聽說,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到晚夕堂中點起燈來,小優兒彈唱。還未到起更時分,西門慶陪人坐的,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伯爵便行令猜枚鬼混他,說道:“哥,你今日沒高興,怎的只打睡?”西門慶道:“我昨日沒曾睡,不知怎的,今日只是沒精神,要打睡。”只見四個唱的下來,伯爵教洪四兒與鄭月兒兩個彈唱,吳銀兒與李桂姐遞酒。

正耍在熱鬧處,忽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西門慶就下席來,黑影里走到二門裡首,偷看他上轎。月娘眾人送出來,前邊天井內看放煙火。藍氏已換了大紅遍地金貂鼠皮襖,林太太是白綾襖兒,貂鼠披風,帶著金釧玉珮。家人打燈籠,簇擁上轎而去。這西門慶正是餓眼將穿,饞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雙。見藍氏去了,悄悄從夾道進來。當時沒巧不成語,姻緣會湊,可霎作怪,來爵兒媳婦見堂客散了,正從後邊歸來,開房門,不想頂頭撞見西門慶,沒處藏躲。原來西門慶見媳婦子生的喬樣,安心已久,雖然不及來旺妻宋氏風流,也頗充得過第二。於是乘著酒興兒,雙關抱進他房中親嘴。這老婆當初在王皇親家,因是養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鬧,打發出來,今日又撞著這個道路,如何不從了?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兩個解衣褪褲,就按在炕沿子上,掇起腿來,被西門慶就聳了個不亦樂乎。正是:未曾得遇鶯娘面,且把紅娘去解饞。有詩為證:

  燈月交光浸玉壺,分得清光照綠珠。莫道使君終有婦,教人桑下覓羅敷。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詞曰: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絮,造化弄人無定據。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姦耍了來爵老婆,復走到捲棚內,陪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飲酒。荊統制娘子、張團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纔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打發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並小優兒,還在捲棚內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玳安道:“花大舅頭裡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伯爵道:“哥,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西門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少頃,四個唱的後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於是起身。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李銘跪下稟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裡唱的一個馮金寶兒,並呂賽兒,好歹叫了來。”李銘應諾:“小的知道了。”磕了頭去了。

西門慶歸後邊月娘房裡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去也。”又說:“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也賞了許多東西。”說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他使性兒把袍兒上身扯了一道大口子,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替他打腿。王經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裡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乾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鑽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後,還不見進來。

原來王經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裡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錦托兒褪於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帘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去了,屋裡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裡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月娘道:“想必是春氣起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一面請到房中,打發他吃粥。因說道:“大節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裡走走去。再不,叫將應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子內和他二舅坐坐罷。”月娘道:“你騎馬去,我教丫鬟整理。”這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裡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游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催,羅綺爭馳鬥錦回。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燈,到房子門首下馬,進入裡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心嗄飯菜蔬,鋪內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後時分,西門慶使王經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台,果盒酒餚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又教琴童提送一壇酒,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於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裡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 “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裡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巾圈兒打靠後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西門慶笑道: “那裡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間擺酒,忙了兩日。”婦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堂客來。”西門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酒,須得請人回席。”婦人道: “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伙計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後罵了來,好不在這裡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後又教爹娘費心,送了盒子並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西門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裡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裡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裡著落?倒常時來我這裡,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纔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心,且不吃甚麼哩。”一面放桌兒,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髮,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西門慶道:“多謝你厚情。”飲至半酣,見房內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那話插進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裡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裡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上,澡牝乾凈,脫了褲兒,鑽在被窩裡,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達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仰卧,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隻腳拴在兩邊護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探爪,將那話放入牝中,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恐婦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送至根,又數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塗在龜頭上攮進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將龜頭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里,見他兩隻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弔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 “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麼不想達達,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婦人道:“好達達,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裡。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西門慶道:“我知道。”兩個說話之間,又乾勾兩頓飯時,方纔精泄。解御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並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凈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來,再添美饌,復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數杯。不覺醉上來,才點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伙計鋪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隨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雲密佈,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鑽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收煞不住,雲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打著燈籠,後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後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隻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裡,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達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那婦人持他上炕,打發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後婦人脫了衣裳,鑽在被窩內,慢慢用手腰裡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替他百計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裡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里罵道: “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達擺佈你,你達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便去袖內摸出穿心盒來打開,裡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鐘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醉了的人,曉的甚麼?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於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裡,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後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以舌親於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泄。龜頭越發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澱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裡覺怎麼的!”西門慶亦蘇醒了一回,方言: “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看官聽說,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纔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麼兒著,出去也不遲。”一面使秋菊:“後邊取粥來與你爹吃。”那秋菊走到後邊廚下,問雪娥:“熬的粥怎麼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不想被月娘聽見,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纔就頭暈起來。”金蓮道:“早時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 “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月娘道:“他昨日和他二舅在鋪子里吃酒來。”不一時,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裡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麼,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月娘道:“你今日不往衙門中去罷。”西門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寫貼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月娘道:“你今日還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一面教春梅問如意兒擠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盪,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裡在乎這一時。且在屋裡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因說:“你心裡要吃甚麼,我往後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裡不想吃。”

月娘到後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麼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裡,可是沒絲毫事兒。”月娘和玉樓都坐在一處,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裡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那玳安咬定牙,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裡去。落後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儘力數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纔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那潘金蓮得不的一聲就來了,說道:“姐姐剛纔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裡?”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纔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乾凈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乾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金蓮道:“那老淫婦有甚麼廉恥!”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扌扉)著來了。”金蓮道:“這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乾凈一家子都養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月娘道: “王三官兒娘,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那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麼?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麼?”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來稟爹。”月娘罵道:“怪賊奴才,還擺甚麼酒,問甚麼,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把平安兒罵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西門慶點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裡大發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麼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太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雖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裡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裡不去。”西門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伯爵道:“哥,你如今心內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伯爵道:“我見你面容發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後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伯爵道:“哥,你這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舉發。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伯爵道:“可知去不的,大調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西門慶道:“你吃了飯去。”伯爵道:“我一些不吃。”揚長出去了。

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於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官來,進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此乃是脫陽之症。須是補其陰虛,方纔好得。”說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腫痛,溺尿甚難。

到後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裡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的重些。”桂姐道:“還是爹這節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坐了一回,走到李瓶兒那邊屋裡,與月娘眾人見節。請到後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希大道:“拿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不一時,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吳月娘恐西門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 “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側兒罷。”西門慶道:“起動列位掛心。”三人於是作辭去了。

應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房來,對西門慶說:“方纔應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又請他?”月娘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看他不濟,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西門慶道:“也罷,你請他去。”不一時,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說:“老爹是個下部蘊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又卦了五星藥金,討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絡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封了五錢藥金,討將藥來,越發弄的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複蘇者數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後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那西門慶點頭兒。於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後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乾凈,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請他到於後邊卧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因問:“貴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不的。”何千戶道:“此系便毒。我學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 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心,我這裡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西門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作辭出門。西門慶這裡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並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看的爹遲了,休怪。”西門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心,又買禮來。”愛月兒笑道:“甚麼大禮,惶恐。”因說:“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 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纔太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麼樣兒的。”月娘道:“他只害心口內攔著,吃不下去。”愛月兒道:“爹,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淘淥的身子空虛了。”不一時,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月娘一面擺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捲棚內與西門慶點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訪問吳神仙在那裡,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於卧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於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乾腎水枯。   當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麼當的?雖發財發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麽?”神仙道:“白虎當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只得拿了一匹布,謝了神仙,打發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凶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焚香,對天發願,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鬥,獨金蓮與李嬌兒不許願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後,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那金蓮亦悲不自勝,說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門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西門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後,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說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 又分付:“我死後,段子鋪里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送我。你只和傅伙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併進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說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敬濟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不一時,傅伙計、甘伙計、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一日來問安看者,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於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   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備。慌的吳月娘叫了吳二舅與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纔打發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里疼,急撲進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裡,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 慌的玉樓、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裡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裡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裡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裡裝柳西門慶停當,口內才沒氣兒,合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的。”月娘道:“比不得當時,有當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那蔡老娘道:“還賞我一套衣服兒罷。”拜謝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玉簫道:“我只說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於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裡,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範起人來了。”殊不知李嬌兒已偷了五錠元寶在屋裡去了。

當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伙計都在前廳熱亂,收燈捲畫,蓋上紙被,設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合家都不犯凶煞。”請問月娘:“三日大殮,擇二月十六破土,三十齣殯,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處報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各項人茶飯。傅伙計、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伙計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弔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捲棚內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要請月娘拜見,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後代,這家當有了主兒了。”落後陳敬濟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吳大舅道:“二哥,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伯爵道: “好大舅,雖故有嫂子,外邊事怎麼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因問道: “有了發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弔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裡伺候。直過發引之後,方許回衙門當差。又委兩名節級管領,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生即行追治。”弔老畢,到衙門裡一面行文開缺,申報東京本衛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尋思間,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經做齋哩。”這李三就心生姦計,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裡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那來爵見財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裡含糊應諾。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弔喪者不計其數,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 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義?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後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因把這件事就對應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纔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裡,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伯爵慌了,說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於是走到李三家,請了黃四來,一處計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鬥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兗州府幹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裡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你往後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黃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幹事忒慌速了些。”真個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承,於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餘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同往張二官處合伙,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交便見心。有詩為證:

  造物於人莫強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還有收人在後頭。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詩曰:

  倚醉無端尋舊約,卻因惆悵轉難勝。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   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分明窗下聞裁剪,敲遍欄桿喚不應。

話說西門慶死了,首七那日,卻是報國寺十六眾僧人做水陸。這應伯爵約會了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 “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眯眯後人眼睛兒,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的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這個好不好?”眾人都道:“哥說的是。”當下每人湊出銀子來,交與伯爵,整備祭物停當,買了軸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這水秀才平昔知道應伯爵這起人,與西門慶乃小人之朋,於是暗含譏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眾人把祭祀抬到靈前擺下,陳敬濟穿孝在旁還禮。伯爵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裡曉得其中滋味。澆了奠酒,只顧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

  維重和元年,歲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應伯爵、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謹以清酌庶饈之儀,致祭於故錦衣西門大官人之靈曰:維靈生前梗直,秉性堅剛;軟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濟人以點水,恆助人以精光。囊篋頗厚,氣概軒昂。逢樂而舉,遇陰伏降。錦襠隊中居住,齊腰庫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撓摑,逢虱蟣而騷癢難當。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謝館而猖狂。正宜撐頭活腦,久戰熬場,胡為罹一疾不起之殃?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班鳩跌腳,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儇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落腳,閃的人牢溫郎當。今特奠茲白濁,次獻寸觴。靈其不昧,來格來歆。尚享。

眾人祭畢,陳敬濟下來還禮,請去捲棚內三湯五割,管待出門不題。

且說那日院中李家虔婆,聽見西門慶死了,鋪謀定計,備了一張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轎子來上紙弔問。月娘不出來,都是李嬌兒、孟玉樓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對李嬌兒說:“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自古千里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裡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的離他家門。”那李嬌兒聽記在心。

不想那日韓道國妻王六兒,亦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在靈前擺下祭祀,只顧站著。站了半日,白沒個人兒出來陪待。原來西門慶死了,首七時分,就把王經打發家去不用了。小廝每見王六兒來,都不敢進去說。那來安兒不知就裡,到月娘房裡,向月娘說:“韓大嬸來與爹上紙,在前邊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來對娘說。”這吳月娘心中還氣忿不過,便喝罵道:“怪賊奴才,不與我走,還來甚麼韓大嬸、屄大嬸,賊狗攮的養漢淫婦,把人家弄的家敗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還來上甚麼屄紙!”一頓罵的來安兒摸門不著,來到靈前。吳大舅問道:“對後邊說了不曾?”來安兒把嘴谷都著不言語。問了半日,才說:“娘稍出四馬兒來了。”這吳大舅連忙進去,對月娘說:“姐姐,你怎麼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惡禮不惡。他男子漢領著咱偌多的本錢,你如何這等待人?好名兒難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麼恁樣的,教人說你不是。”那月娘見他哥這樣說,才不言語了。良久,孟玉樓出來,還了禮,陪他在靈前坐的。只吃一鐘茶,婦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隨即告辭起身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吳銀兒都在上房坐著,見月娘罵韓道國老婆淫婦長、淫婦短,砍一株損百枝,兩個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兒兩個: “晚夕伙計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罷。”留了半日,桂姐、銀姐不去了,只打發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許多街坊、伙計、主管,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沈姨父、花子繇、應伯爵、謝希大、常峙節,也有二十餘人,叫了一起偶戲,在大卷棚內,擺設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孫榮、孫華殺狗勸夫”戲文。堂客都在靈旁廳內,圍著幃屏,放下簾來,擺放桌席,朝外觀看。李銘、吳惠在這裡答應,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時,眾人都到齊了。祭祀已畢,捲棚內點起燭來,安席坐下,打動鼓樂,戲文上來。直搬演到三更天氣,戲文方了。

原來陳敬濟自從西門慶死後,無一日不和潘金蓮兩個嘲戲,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於是趕人散一亂,眾堂客都往後邊去了,小廝每都收家活,這金蓮趕眼錯,捏了敬濟一把,說道:“我兒,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罷。趁大姐在後邊,咱就往你屋裡去罷。”敬濟聽了,得不的一聲,先往屋裡開門去了。婦人黑影里,抽身鑽入他房內,更不答話,解開褲子,仰卧在炕上,雙鳧飛首,教陳敬濟好耍。正是: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真個是:

  二載相逢,一朝配偶;數年姻眷,一旦和諧。一個柳腰款擺,一個玉莖忙舒。耳邊訴雨意雲情,枕上說山盟海誓。鶯恣蝶採,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雲,嬌媚施逞千萬態。一個不住叫親親,一個摟抱呼達達。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樣綠,花容不減舊時紅。

霎時雲雨了畢,婦人恐怕人來,連忙出房,往後邊去了。到次日,這小伙兒嘗著這個甜頭兒,早辰走到金蓮房來,金蓮還在被窩裡未起來。從窗眼裡張看,見婦人被擁紅雲,粉腮印玉,說道:“好管庫房的,這咱還不起來!今日喬親家爹來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擺的李三、黃四家那祭桌收進來罷。你快些起來,且拿鑰匙出來與我。”婦人連忙教春梅拿鑰匙與敬濟,敬濟先教春梅樓上開門去了。婦人便從窗眼裡遞出舌頭,兩個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滿口涎空咽,甜唾顒心溢肺姦。有詞為證:

  恨杜鵑聲透珠簾。心似針簽,情似膠粘。我則見笑臉腮窩愁粉黛,瘦損春纖寶髻亂,雲松翠鈿。睡顏酡,玉減紅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猶香,想起來口內猶甜。

良久,春梅樓上開了門,敬濟往前邊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時,喬大戶家祭來擺下。喬大戶娘子並喬大戶許多親眷,靈前祭畢。吳大舅、吳二舅、甘伙計陪侍,請至捲棚內管待。李銘、吳惠彈唱。那日鄭愛月兒家也來上紙弔孝。月娘俱令玉樓打發了孝裙束腰,後邊與堂客一同坐的。鄭愛月兒看見李桂姐、吳銀姐都在這裡,便嗔他兩個不對他說:“我若知道爹沒了,有個不來的!你每好人兒,就不會我會兒去。”又見月娘生了孩兒,說道:“娘一喜一憂。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兒,你老人家有了主兒,也不愁。”月娘俱打發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門慶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十六眾道士,在家念經做法事。那日衙門中何千戶作創,約會了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統、張團練、雲指揮等數員武官,合著上了壇祭。月娘這裡請了喬大戶、吳大舅、應伯爵來陪待,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兒彈唱,捲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細說。到晚夕念經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抬出去,一把火燒了。將箱籠都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並迎春收在後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可憐正是:畫棟雕梁猶未乾,堂前不見痴心客。有詩為證:

  襄王臺下水悠悠,一種相思兩樣愁。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還到粉牆頭。

那時李銘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吳二舅又和李嬌兒舊有首尾,誰敢道個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經,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沒曾念經。十二日,陳敬濟破了土回來。二十日早發引,也有許多冥器紙札,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臨棺材出門,也請了報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轎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幾句偈文。念畢,陳敬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吳月娘坐魂轎,後面坐堂客上轎,都圍隨材走,徑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安厝。陳敬濟備了一匹尺頭,請雲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伙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於上房明間正寢。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並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同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甚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火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後,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後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塞在腰裡,轉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里做買賣,再不許進後邊來。分付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鬧大嚷,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頭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裡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頭去。李嬌兒生死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辰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兒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

  堪笑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造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場。眾人都在旁解勸,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乾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

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後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見他。”不一時,陳敬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良久,後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說:“夫人請回房。”又向敬濟說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甚麼病癥?”陳敬濟道:“是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傷,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匹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鯗,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嚮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終始之交。”分付平安道:“大官,交進房去。”敬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月娘說:“請老爹前廳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吃了一鐘就是了。”左右須臾拿茶上來。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戚。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無人陪待。正是:

  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知,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伯爵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實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

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內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上千兩金銀,往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太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上畫兒般標緻,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寫的一筆好字,彈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那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的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賣炊餅的武大郎那老婆麽?”伯爵道:“就是他。占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張二官道:“累你打聽著,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伯爵道:“我身子里有個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似娶個唱的。當時西門慶大官人在時,為娶他,不知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美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詩為證:

  昔年音氣似金蘭,百計趨奉不等閑。自從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

詩曰:

  燕入非傍舍,鷗歸只故池。斷橋無復板,卧柳自生枝。   遂有山陽作,多慚鮑叔知。素交零落盡,白首淚雙垂。

話說韓道國與來保,自從拿著西門慶四千兩銀子,江南買貨物,到於揚州,抓尋苗青家內宿歇。苗青見了西門慶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儘力趨奉。又討了一個女子,名喚楚雲,養在家裡,要送與西門慶,以報其恩。韓道國與來保兩個且不置貨,成日尋花問柳,飲酒宿婦。只到初冬天氣,景物蕭瑟,不勝旅思。方纔將銀往各處買布匹,裝在揚州苗青家安下,待貨物買完起身。先是韓道國請個表子,是揚州舊院王玉枝兒,來保便請了林彩虹妹子小紅。一日,請揚州鹽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寶應湖,游了一日,歸到院中。又值玉枝兒鴇子生日,這韓道國又邀請眾人,擺酒與鴇子王一媽做生日。使後生胡秀,請客商汪東橋與錢晴川兩個,白不見到。不一時,汪東橋與錢晴川就同王海峰來了。至日落時分,胡秀才來,被韓道國帶酒罵了兩句,說:“這廝不知在那裡吃酒,吃到這咱才來,口裡噴出來的酒氣。客人到先來了這半日,你不知那裡來,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帳。”那胡秀把眼斜瞅著他,走到下邊,口裡喃喃吶吶,說:“你罵我,你家老婆在家裡仰扇著掙,你在這裡合蓬著丟!宅里老爹包著你家老婆,肏的不值了,才交你領本錢出來做買賣。你在這裡快活,你老婆不知怎麼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來,你落得為人就勾了。”對玉枝兒鴇子只顧說。鴇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說:“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裡睡去罷。”那胡秀大吆大喝,白不肯進房。不料韓道國正陪眾客商在席上吃酒,聽見胡秀口內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來踢了他兩腳,罵道:“賊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銀子,雇你一日,怕尋不出人來!”即時趕他去。那胡秀那裡肯出門,在院子內聲叫起來,說道:“你如何趕我?我沒壞了管帳事!你倒養老婆,倒趕我,看我到家說不說!”被來保勸住韓道國,一手扯他過一邊,說道:“你這狗骨頭,原來這等酒硬!”那胡秀道:“叔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麼酒來,我和他做一做。”被來保推他往屋裡挺覺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來保打發胡秀房裡睡去不題。韓道國恐怕眾客商恥笑,和來保席上觥籌交錯,遞酒哄笑。林彩虹、小紅姊妹二人並王玉枝兒三個唱的,彈唱歌舞,花攢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韓道國要打胡秀,胡秀說:“小的通不曉一字。”道國被苗青做好做歹勸住了。

話休饒舌。有日貨物置完,打包裝載上船。不想苗青討了送西門慶的那女子楚雲,忽生起病來,動身不得。苗青說:“等他病好了,我再差人送了來罷。”只打點了些人事禮物,抄寫書帳,打發二人並胡秀起身。王玉枝並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馬頭,作別餞行。從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無詞。一日到臨清閘上,這韓道國正在船頭站立,忽見街坊嚴四郎,從上流坐船而來,往臨清接官去。看見韓道國,舉手說:“韓西橋,你家老爹從正月間沒了。”說畢,船行得快,就過去了。這韓道國聽了此言,遂安心在懷,瞞著來保不說。不想那時河南、山東大旱,赤地千里,田蠶荒蕪不收,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處鄉販都打著銀兩遠接,在臨清一帶馬頭迎著客貨而買。韓道國便與來保商議:“船上布貨約四千餘兩,見今加三利息,不如且賣一半,又便宜鈔關納稅,就到家發賣也不過如此。遇行市不賣,誠為可惜。”來保道:“伙計所言雖是,誠恐賣了,一時到家,惹當家的見怪,如之奈何?”韓道國便說:“老爹見怪,都在我身上。”來保強不過他,就在馬頭上,發賣了一千兩布貨。韓道國說:“雙橋,你和胡秀在船上等著納稅,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漢,打著這一千兩銀子,先去報老爹知道。”來保道:“你到家,好歹討老爹一封書來,下與鈔關錢老爹,少納稅錢,先放船行。”韓道國應諾。同小郎王漢裝成馱垛,往清河縣家中來。

有日進城,在瓮城南門裡,日色漸落,忽撞遇著墳的張安,推著車輛酒米食鹽,正出南門。看見韓道國,便叫:“韓大叔,你來家了。”韓道國看見他帶著孝,問其故,張安說:“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斷七。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墳上去,明日與老爹燒紙。”這韓道國聽了,說:“可傷,可傷!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話不虛傳。”打頭口徑進城中。到了十字街上,心中算計:“且住。有心要往西門慶家去,況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歸家停宿一宵,和渾家商議了,明日再去不遲。”於是和王漢打著頭口,徑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腳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垛進入堂中,徑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腳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垛進入堂中。老婆一面迎接入門,拜了佛祖。王六兒替他脫衣坐下,丫頭點茶吃。韓道國先告訴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嚴四哥與張安,才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兒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人保得無常!”韓道國一面把馱垛打開,取出他江南置的許多衣裳細軟等物,並那一千兩銀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開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銀兩,便問:“這是那裡的?”韓道國說:“我在路上聞了信,就先賣了這一千兩銀子來了。”又取出兩包梯己銀子一百兩,因問老婆:“我去後,家中他也看顧你不曾?”王六兒道:“他在時倒也罷了,如今你這銀子還送與他家去?” 韓道國道:“正是要和你商議,咱留下些,把一半與他如何?”老婆道:“呸,你這傻奴才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裡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與他一半,交他招暗道兒,問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裡。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韓道國道:“丟下這房子,急切打發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沒才料!何不叫將第二個來,留幾兩銀子與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門慶家人來尋你,保說東京咱孩兒叫了兩口去了。莫不他七個頭八個膽,敢往太師府中尋咱們去?就尋去,你我也不怕他。”韓道國道:“爭奈我受大官人好處,怎好變心的?沒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沒飯吃哩。他占用著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甚麼。想著他孝堂里,我到好意備了一張插桌三牲,往他家燒紙。他家大老婆那不賢良的淫婦,半日不出來,在屋裡罵的我好訕的。我出又出不來,坐又坐不住,落後他第三個老婆出來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轎子來家了,想著他這個情兒,我也該使他這幾兩銀子。”一席話,說得韓道國不言語了。夫妻二人,晚夕計議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將他兄弟韓二來,如此這般,叫他看守房子,又把與他一二十兩銀子盤纏。那二搗鬼千肯萬肯,說:“哥嫂只顧去,等我打發他。”這韓道國就把王漢小郎並兩個丫頭,也跟他帶上東京去。雇了二十輛車,把箱籠細軟之物都裝在車上。投天明出西門,徑上東京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這裡韓道國夫婦東京去了不題。單表吳月娘次日帶孝哥兒,同孟玉樓、潘金蓮、西門大姐、奶子如意兒、女婿陳敬濟,往墳上與西門慶燒紙。張安就告訴月娘,昨日撞見韓大叔來家一節,月娘道:“他來了,怎的不到我家來?只怕他今日來。”在墳上剛燒了紙,坐了沒多回,老早就起身來家。使陳敬濟往他家,“叫韓伙計去,問他船到那裡了?”初時叫著不聞人言,次則韓二出來,說:“俺侄女兒東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裡。”讓陳敬濟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敬濟騎頭口往河下尋船。去了一日,到臨清馬頭船上,尋著來保船隻。來保問:“韓伙計先打了一千兩銀子家去了。”敬濟道:“誰見他來?張安看見他進城,次日墳上來家,大娘使我問他去,他兩口子奪家連銀子都拐的上東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斷七過了,大娘不放心,使我來找尋船隻。”這來保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天殺,原來連我也瞞了,嗔道路上定要賣這一千兩銀子,乾凈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這來保見西門慶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敬濟小伙兒引誘在馬頭上各唱店中、歌樓上飲酒,請表子頑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兩貨物,卸在店家房內,封記了。一日鈔關上納了稅,放船過來,在新河口起腳裝車,往清河縣城裡來,家中東廂房卸下。

自從西門慶死了,獅子街絲綿鋪已關了。對門段鋪,甘伙計、崔本賣了銀兩都交付明白,各辭歸房去了。房子也賣了,止有門首解當、生藥鋪,敬濟與傅夥墳開著。原來這來保妻惠祥,有個五歲兒子,名僧寶兒。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有個侄女兒四歲,二人割衿做了親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這來保交卸了貨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韓道國身上,說他先賣了二千兩銀子來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東京,問韓道國銀子下落。被他一頓話說:“咱早休去!一個太師老爺府中,誰人敢到?沒的招事惹非。得他不來尋你,咱家念佛。到沒的招惹虱子頭上撓!”月娘道:“翟親家也虧咱家替他保親,莫不看些分上兒。”來保道:“他家女兒見在他家得時,他敢只護他娘老子,莫不護咱不成?此話只好在家對我說罷了,外人知道,傳出去到不好了。只當丟這幾兩銀子罷,更休題了。”月娘聽了無法,也只得罷了。又交他會買頭,發賣布貨。他會了主兒來,月娘交陳敬濟兌銀講價錢,主兒都不服,拿銀出去了。來保硬說:“姐夫,你不知買賣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曉得行情,寧可賣了悔,休要悔了賣。這貨來家得此價錢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兒拽滿,迸了主兒,顯的不會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說話,你年少不知事體。我莫不胳膊兒往外撇?不如賣吊了,是一場事。”那敬濟聽了,使性兒不管了。他也不等月娘來分付,匹手奪過算盤,邀回主兒來。把銀子兌了二千餘兩,一件件交付與敬濟經手,交進月娘收了,推貨出門。月娘與了他二三十兩銀子房中盤纏,他便故意兒昂昂大意不收,說道:“你老人家還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兒,自家盤纏,又與俺們做甚?你收了去,我決不要。”一日晚夕,外邊吃的醉醉兒,走進月娘房中,搭伏著護炕,說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沒了爹,你自家守著這點孩子兒,不害孤另麽?”月娘一聲兒沒言語。

一日,東京翟管家寄書來,知道西門慶死了,聽見韓道國說,他家中有四個彈唱出色女子,該多少價錢,說了去,兌銀子來,要載到京中答應老太太。月娘見書,慌了手腳,叫將來保來計議,與他去好,不與他去好。來保進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說:“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與他去,就惹下禍了。這個都是過世老頭兒惹的,恰似賣富一般,但擺酒請人,就叫家樂出去,有個不傳出去的?何況韓伙計女兒又在府中答應老太太,有個不說的?我前日怎麼說來,今果然有此勾當鑽出來。你不與他,他裁派府縣,差人坐名兒來要,不怕你不雙手兒奉與他,還是遲了。難說四個都與他,不如今日胡亂打發兩個與他,還做麵皮。”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樓房中蘭香,與金蓮房中春梅,都不好打發。繡春又要看哥兒,不出門。因問他房中玉簫與迎春,情願要去。以此就差來保,雇車輛裝載兩個女子,往東京太師府中來。不料來保這廝,在路上把這兩個女子都姦了。有日到東京,會見韓道國夫婦,把前後事都說了。韓道國謝來保道:“若不是親戚看顧我,在家阻住,我雖然不怕他,也未免多一番唇舌。”翟謙看見迎春、玉簫兩個都生的好模樣兒,一個會箏,一個會弦子,都不上十七八歲,進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賞出兩錠元寶來。這來保還克了一錠,到家只拿出一錠元寶來與月娘,還將言語恐嚇月娘說:“若不是我去,還不得他這錠元寶拿家來。你還不知,韓伙計兩口兒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貴,獨自住著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爹呼之,他家女兒韓愛姐,日逐上去答應老太太,寸步不離,要一奉十,揀口兒吃用,換套穿衣。如今又會寫,又會算,福至心靈,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來見我,打扮得如瓊林玉樹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聲叫我保叔。如今咱家這兩個家樂到那裡,還在他手裡墳針線哩。”說畢,月娘還甚是知感他不盡。打發他酒饌吃了,與他銀子又不受,拿了一匹段子與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話下。

這來保一日同他妻弟劉倉,往臨清馬頭上,將封寄店內布貨,盡行賣了八百兩銀子,暗賣下一所房子,就在劉倉右邊門首,就開雜貨鋪兒。他便日逐隨倚祀會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對月娘說,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里,從新換了頭面衣服,珠子箍兒,插金戴銀,往王六兒娘家王母豬家扳親家,行人情,坐轎看他家女兒去來。到房子里,依舊換了慘淡衣裳,才往西門慶家中來,只瞞過月娘一人不知。來保這廝,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為人正大,也被他說念的心邪,上了道兒。又有一般小廝媳婦,在月娘根前,說他媳婦子在外與王母豬作親家,插金戴銀,行三坐五。潘金蓮也對月娘說了幾次,月娘不信。

惠祥聽了此言,在廚房中罵大罵小。來保便裝胖字蠢,自己誇獎,說眾人:“你每隻好在家裡說炕頭子上嘴罷了!相我水皮子上,顧瞻將家中這許多銀子貨物來家。若不是我,都吃韓伙計老年箝嘴,拐了往東京去。只呀的一聲,乾丟在水裡也不響。如今還不道俺每一個‘是’,說俺轉了主子的錢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的也不知,烯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調,丟了瓢。”媳婦子惠祥便罵:“賊嚼舌根的淫婦!說俺兩口子轉的錢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親。老道出門,問我姊那裡借的幾件子首飾衣裳,就說是俺落的主子銀子治的!要擠撮俺兩口子出門,也不打緊。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著餓水鴉兒吃草。我洗凈著眼兒,看你這些淫婦奴才,在西門慶家裡住牢著!”月娘見他罵大罵小,尋由頭兒和人嚷,鬧上吊;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根前無禮,心裡也氣得沒入腳處,只得交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這來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開起個布鋪來,發賣各色細布,日逐會親友,行人情,不在話下。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麵

詩曰: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為阿誰燒?悵望水沉煙梟。   雲鬢風前綠捲,玉顏想處紅潮,莫交空負可憐宵,月下雙灣步俏。   右調《西江月》

話說潘金蓮與陳敬濟,自從在廂房裡得手之後,兩個人嘗著甜頭兒,日逐白日偷寒,黃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並坐調情,掐打揪撏,通無忌憚。或有人跟前不得說話,將心事寫了,搓成紙條兒,丟在地下,你有話傳與我,我有話傳與你。一日,四月天氣,潘金蓮將自己袖的一方銀絲汗貼兒,裹著一個紗香袋兒,裡面裝一縷頭髮並些松柏兒,封的停當,要與敬濟。不想敬濟不在廂房內,遂打窗眼內投進去。後敬濟進房,看見彌封甚厚,打開卻是汗巾香袋兒,紙上寫一詞,名《寄生草》:

  將奴這銀絲帕,並香囊寄與他。當初結下青絲發。松柏兒要你常牽掛,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夜深燈照的奴影兒孤,休負了夜深潛等荼縻架。

敬濟見詞上約他在荼縻架下等候,私會佳期。隨即封了一柄湘妃筆金扇兒,亦寫了一詞在上回答他,袖入花園內。不想月娘正在金蓮房中坐著,這敬濟三不知,走進角門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這金蓮聽見是他語音,恐怕月娘聽見決撒了,連忙掀帘子走出來。看著他擺手兒,佯說:“我道是誰,原來是陳姐夫來尋大姐。大姐剛纔在這裡,和他每往花園亭子上摘花兒去了。”這敬濟見有月娘在房裡,就把物事暗暗遞與婦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問:“陳姐夫來做甚麼?”金蓮道: “他來尋大姐,我回他往花園中去了。”以此瞞過月娘。少頃,月娘起身回後邊去了。金蓮向袖中取出拆開,卻是湘妃竹金扇兒一柄,上面一種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詞兒:

  紫竹白紗甚逍遙,綠囗青蒲巧製成,金鉸銀錢十分妙。美人兒堪用著,遮炎天少把風招。有人處常常袖著,無人處慢慢輕搖,休教那俗人見偷了。

婦人看見其詞,到於晚夕月上時,早把春梅、秋菊兩個丫頭打發些酒與他吃,關在那邊炕屋睡。然後自在房中,綠半啟,絳燭高燒,收拾床鋪衾枕,薰香澡牝,獨立木香棚下,專等敬濟來赴佳期。西門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請去後邊,聽王姑子宣捲去了,只有元宵兒在屋裡。敬濟梯己與了他一方手帕,分付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邊下棋去。等大姑娘進來,你快來。”元宵兒應諾了。敬濟得手,走來花園中,只見花篩月影,參差提成映。走到荼縻架下,遠望見婦人摘去冠兒,亂輓烏雲,悄悄在木香棚下獨立。這敬濟猛然從荼縻架下突出,雙手把婦人抱住。把婦人唬了一跳,說:“呸,小短命!猛然外事出來,唬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摟便將就罷了,若是別人,你也恁膽大摟起來?”敬濟吃得半酣兒,笑道:“早是摟了你,就錯摟了紅娘,也是沒奈何。”兩個於是相摟相抱,攜手進入房中。房中熒煌煌掌著燈燭,桌上設著酒餚,一面頂了角門,並肩而坐飲酒。婦人便問:“你來,大姐在那裡?”敬濟道:“大姐後邊聽宣捲去了,我分付下元宵兒,有事來這裡叫,我只說在這裡下棋。”說畢,上歡笑做一處。飲酒多時,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不覺竹葉穿心,桃花上臉,一個嘴兒相親,一個腮兒廝搵,罩了燈,上床交接。有《六娘子》小詞為證:

  入門來,奴摟抱在懷。奴把錦被兒伸開,俏冤家頑的十分怪。嗏,將奴腳兒抬。腳兒抬,揉亂了烏雲,(髟狄)髻兒歪。

兩人雲雨才畢,只聽得元宵叫門說:“大姑娘進房中來了。”這敬濟慌的穿衣去了。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無處尋。

原來潘金蓮那邊三間樓上,中間供養佛像,兩邊稍間堆放生藥香料。兩個自此以後,情沾肺腑,意密如漆,無日不相會做一處。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潘金蓮早辰梳妝打扮,走來樓上觀音菩薩前燒香。不想陳敬濟正拿鑰匙上樓,開庫房門拿藥材香料,撞遇在一處。這婦人且不燒香,見樓上無人,兩個摟抱著親嘴咂舌,一個叫“親親五娘”,一個呼“心肝短命”,因說:“趁無人,咱在這裡幹了罷。”一面解褪衣褲,就在一張春凳上雙鳧飛肩,靈根半入,不勝綢繆。當初沒巧不成話,兩個正幹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樓來,拿盒子取茶葉看見。兩個湊手腳不迭,都吃了一驚。春梅恐怕羞了他,連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敬濟兜小衣不迭,婦人穿上裙子,忙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來,我和你說話。”那春梅於是走上樓來。金蓮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別人,我今叫你知道了罷。俺兩個情孚意合,拆散不開。你千萬休對人說,只放在你心裡。”春梅便說:“好娘,說那裡話。奴伏侍娘這幾年,豈不知娘心腹,肯對人說!”婦人道:“你若肯遮蓋俺們,趁你姐夫在這裡,你也過來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憐見俺每了。”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開褲帶,仰在凳上,盡著這小伙兒受用。有這等事!正是:明珠兩顆皆無價,可奈檀郎盡得鑽。有《紅繡鞋》為證:

  假認做女婿親厚,往來和丈母歪偷。人情里包藏鬼胡油。明講做兒女禮,暗結下燕鶯儔,他兩個見今有。

當下盡著敬濟與春梅耍完,大家方纔走散。自此以後,潘金蓮便與春梅打成一家,與這小伙兒暗約偷期,非只一日,只背著秋菊。

六月初一日,潘姥姥老病沒了,有人來說。吳月娘買一張插桌,三牲冥紙,教金蓮坐轎子往門外探喪祭祀,去了一遭回來。到次日,六月初三日,金蓮起來得早,在月娘房裡坐著,說了半日話出來,走在大廳院子里牆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來西門慶死了,沒人客來往,等閑大廳儀門只是關閉不開。敬濟在東廂房住,才起來,忽聽見有人在牆根溺的尿刷刷的響,悄悄向窗眼裡張看,卻不想是他,便道:“是那個撒野,在這裡溺尿?撩起衣服,看濺濕了裙子?”這婦人連忙繫上裙子,走到窗下問道:“原來你在屋裡,這咱才起來,好自在。大姐沒在房裡麽?”敬濟道:“在後邊,幾時出來!昨夜三更才睡,大娘後邊拉著我聽宣《紅羅寶捲》,坐到那咱晚,險些兒沒把腰累斷了,今日白扒不起來。”金蓮道:“賊牢成的,就休搗謊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幾時在上房內聽宣捲來?丫鬟說你昨日在孟三兒房裡吃飯來。”敬濟道:“早是大姐看著,俺每都在上房內,幾時在他屋裡去來!”說著,這小伙兒站在炕上,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的一條棍,隔窗眼裡舒過來。婦人一見,笑的要不得,罵道:“怪賊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頭來,唬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進去,我好不好拿針刺與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敬濟笑道:“你老人家這回兒又不待見他起來,你好歹打發他個好處去,也是你一點陰騭。”婦人罵道:“好個怪牢成久慣的囚根子!”一面向腰裡摸出面青銅小鏡來,放在窗欞上,假做勻臉照鏡,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話,吮咂的這小郎君一點靈犀灌頂,滿腔春意融心。正咂在熱鬧處,忽聽得有人走的腳步兒響,這婦人連忙摘下鏡子,走過一邊。敬濟便把那話抽回去。卻不想是來安兒小廝走來,說:“傅大郎前邊請姐夫吃飯哩。”敬濟道:“教你傅大郎且吃著,我梳頭哩,就來。”來安兒回去了。婦人便悄悄向敬濟說:“晚夕你休往那裡去了,在屋裡,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話和你說。”敬濟道:“謹依來命。”婦人說畢,回房去了。敬濟梳洗畢,往鋪中自做買賣。不題。

不一時,天色晚來。那日,月黑星密,天氣十分炎熱。婦人令春梅燒湯熱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趕了蚊子,放下紗帳子,小篆內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今日是頭伏,你不要些鳳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尋些來。”婦人道:“你那裡尋去?”春梅道:“我直往那邊大院子里才有,我去拔幾根來。娘教秋菊尋下杵臼,搗下蒜。”婦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廂房中請你姐夫晚夕來,我和他說話。”春梅去了,這婦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見春梅拔了幾顆鳳仙花來,整叫秋菊搗了半日。婦人又與他他幾鐘酒吃,打發他廚下先睡了。婦人燈光下染了十指春蔥,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內,鋪著涼簟衾枕納涼。約有更闌時分,但見朱戶無聲,玉繩低轉,牽牛、織女二星隔在天河兩岸。又忽聞一陣花香,幾點螢火。婦人手拈紈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門虛掩。正是: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原來敬濟約定搖木瑾花樹為號,就知他來了。婦人見花枝搖影,知是他來,便在院內咳嗽接應。他推開門進來,兩個並肩而坐。婦人便問:“你來,房中有誰?”敬濟道:“大姐今日沒出來,我已分付元宵兒在房裡,有事先來叫我。”因問:“秋菊睡了?”婦人道:“已睡熟了。”說畢,相摟相抱,二人就在院內凳上,赤身露體,席上交歡。不勝繾綣。但見: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搵腮。手捻香乳綿似軟,實奇哉!掀起腳兒脫繡鞋,玉體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填鸞雲雨罷,囑多才:明朝千萬早些來。

兩個雲雨畢,婦人拿出五兩碎銀子來,遞與敬濟說:“門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與了他。三日入殮時,你大娘教我去探喪燒紙來了。明日出殯,你大娘不放我去,說你爹熱孝在身,只見出門。這五兩銀子交與你,明早央你蚤去門外發送發送你潘姥姥,打發抬錢,看著下入土內,你來家。就同我去一般。”這敬濟一手接了銀子,說:“這個不打緊。我明日絕早就出門,乾畢事,來回你老人家。”說畢,恐大姐進房,老早歸廂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題。到次日,到飯時就來家。金蓮才起來,在房中梳頭。敬濟走來回話,就門外昭化寺里,拿了兩枝茉莉花兒來婦人戴。婦人問:“棺材下了葬了?”敬濟道:“我管何事,不打發他老人家黃金入了櫃,我敢來回話!還剩了二兩六七錢銀子,交付與你妹子收了,盤纏度日。千恩萬謝,多多上覆你。”婦人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便叫春梅:“把花兒浸在盞內,看茶來與你姐夫吃。”不一時,兩盒兒蒸酥,四碟小菜,打發敬濟吃了茶,往前邊去了。由是越發與這小伙兒日親日近。

一日,七月天氣,婦人早辰約下他:“你今日休往那裡去,在房中等著,我往你房裡,和你頑耍。”這敬濟答應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幾個朋友往門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來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不知天高地下。黃昏時分,金蓮驀地到他房中,見他挺在床上,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裡吃了酒來。可霎作怪,不想婦人摸到他袖子里,吊下一根金頭蓮瓣簪兒來,上面趿著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認的是孟玉樓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樓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著?怪道這短命,幾次在我面上無情無緒。我若不留幾個字兒與他,只說我沒來。等我寫四句詩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見了,慢慢追問他下落。”於是取筆在壁上寫了四句。詩曰:

  獨步書齋睡未醒,空勞神女下巫雲。襄王自是無情緒,辜負朝朝暮暮情。

寫畢,婦人回房去了。卻說敬濟一覺酒醒起來,房中掌上燈,因想起今日婦人來相會,我卻醉了。回頭見壁上寫了四句詩在壁上,墨跡猶新,念了一遍,就知他來到,空回去了。心中懊悔不已。“這咱已是起更時分,大姐、元宵兒都在後邊未出來,我若往他那邊去,角門又關了。”走來木槿花下,搖花枝為號,不聽見裡面動靜,不免踩著太湖石扒過粉牆去。那婦人見他有酒,醉了挺覺,大恨歸房,悶悶在心,就渾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扒過牆來,見院內無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躡足潛蹤走到房門首,見門虛掩,就挨身進來。窗間月色照見床上婦人獨自朝里歪著,低聲叫“可意人”,數聲不應,說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眾朋友,邀了我往門外五里原莊上射箭耍子了一日,來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負你之約,恕罪恕罪。”那婦人也不理他。敬濟見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說了一遍又重覆一遍。被婦人反手望臉上撾了一下,罵道:“賊牢拉負心短命,還不悄悄的,丫頭聽見!我知道你有了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來?”敬濟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門外射箭去,灌醉了來,就睡著了,失誤你約,你休惱。我看見你留詩在壁上,就知惱了你。”婦人道:“怪搗鬼牢拉的,別要說嘴,與我禁聲!你搗的鬼如泥彈兒圓,我手內放不過。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來家,你袖子里這根簪子,卻是那裡的?”敬濟道:“是那日花園中拾的,今兩三日了。”婦人道:“你還肏神搗鬼,是那花園裡拾的?你再拾一根來,我才信你。這簪子是孟鹼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我認的千真萬真,上面還趿著他名字,你還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裡吃飯,原來你和他七個八個。我問你,還不肯認。你不和他兩個有首尾,他的簪子緣何到你手裡?原來把我的事都透露與他,怪道他前日見了我笑,原來有你的話在裡頭。自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綠豆皮兒--請退了。”敬濟聽了,急的賭神發咒,繼之以哭,道:“我敬濟若與他有一字絲麻皂線,靈的是東嶽城隍,活不到三十歲,生來碗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要湯不湯,要水不水。”那婦人終是不信,說道:“你這賊才料,說來的牙疼誓,虧你口內不害磣!”兩個絮聒了一回,見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婦人把身子扭過,倒背著他,使個性兒不理他,由著他姐姐長、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臉上撾過去。唬的敬濟氣也不敢出一口兒來,乾霍亂了一夜。將天明,敬濟恐怕丫頭起身,依舊越牆而過,往前邊廂房中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誰系?萬事無根只自生。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

詩曰:

  如此鐘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擁爐細語鬼神知,空把佳期為君說。

話說潘金蓮見陳敬濟天明越牆過去了,心中又後悔。次日卻是七月十五日,吳月娘坐轎子往地藏庵薛姑子那裡,替西門慶燒盂蘭會箱庫去。金蓮眾人都送月娘到大門首。回來,孟玉樓、孫雪娥、大姐,都往後邊去了。獨金蓮落後,走到前廳儀門首,撞遇敬濟正在李瓶兒那邊樓上,尋瞭解當庫衣物抱出來。金蓮叫住,便向他說: “昨日我說了你幾句,你如何使性兒今早就跳出來了,莫不真個和我罷了?”敬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一夜誰睡著來!險些兒一夜不曾把我麻煩死了,你看把我臉上肉也撾的去了!”婦人罵道:“賊短命,既不與他有首尾,賊人膽兒虛,你平白走怎的?”敬濟道:“天將明瞭,不走來,不教人看見了?誰與他有甚事來?” 金蓮道:“既無此事,你今晚再來,我慢慢問你。”敬濟道:“吃你麻犯了人,一夜誰合眼兒來?等我白日里睡一覺兒去。”婦人道:“你不去,和你算帳。”說畢,婦人回房去了。

敬濟拿衣物往鋪子里來,做了一回買賣,歸到廂房,歪在床上睡了一覺。盼望天色晚了,要往金蓮那邊去。不想到黃昏時分,天色一陣黑陰來,窗外簌簌下起雨來。正是:

  蕭蕭庭院黃昏雨,點點芭蕉不住聲。

這敬濟見那雨下得緊,說道:“好個不做美的天!他甫能教我對證話去,今日不想又下起雨來,好悶倦人也。”於是長等短等,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時分,下的房檐上流水。這小郎君等不的雨住,披著一條茜紅毯子卧單在身上。那時吳月娘來家,大姐與元宵兒都在後邊沒出來。於是鎖了房門,從西角門大雨里走入花園,推了推角門。婦人知他今晚必來,早已分付春梅灌了秋菊幾鐘酒,同他在炕房裡先睡了,以此把角門虛掩。這敬濟推開角門,便挨身而入。進到婦人卧房,見紗房半啟,銀燭高燒,桌上酒果已陳,金尊滿泛。兩個並肩疊股而坐。婦人便問:“你既不曾與孟三兒勾搭,這簪子怎得到你手裡?”敬濟道:“本是我昨日在花園荼縻架下拾的,若哄你,便促死促灰。”婦人道:“既無此事,還把這簪子與你關頭,我不要你的。只要把我與你的簪子、香囊、帕兒物事收好著,少了我一件兒,錢與你答話。”兩個吃酒下棋,到一更方上床安寢。顛鸞倒鳳,整狂了半夜。婦人把昔日西門慶枕邊風月,一旦盡付與情郎身上。

卻說秋菊在那邊屋裡,忽聽見這邊屋裡恰似有男子聲音說話,更不知是那個。到天明雞叫時分,秋菊起來溺尿,忽聽那邊房內開的門響,朦朧月色,雨尚未止,打窗眼看見一人,披著紅卧單,從房中出去了。“恰似陳姐夫一般。原來夜夜和我娘睡。我娘自來會撇凈,乾凈暗裡養著女婿!”次日,徑走到後邊廚房裡,就如此這般對小玉說。不想小玉和春梅好,又告訴春梅說:“秋菊說你娘養著陳姐夫,昨日在房裡睡了一夜,今早出去了。大姑娘和元宵又沒在前邊睡。”這春梅歸房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娘不打與這奴才幾下,教他騙口張舌,葬送主子。”金蓮聽了大怒,就叫秋菊到面前跪著,罵道:“教你煎熬粥兒,就把鍋來打破了。你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我這幾日沒曾打你這奴才,骨朵癢了!”於是拿棍子向他脊背上儘力狠抽了三十下,打得秋菊殺豬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走將來說:“娘沒的打他這幾下兒,只好與他撾癢兒罷了。旋剝了,叫將小廝來,拿大板子儘力砍與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湯他這幾下兒,打水不深的,只像鬥猴兒一般。他好小膽兒,你想他怕也怎的?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這般,好養出家生哨兒來了。”秋菊道:“誰說甚麼來?”婦人道:“還說嘴哩!賊破家害主的奴才,還說甚麼!”幾聲喝的秋菊往廚下去了。正是:

  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

一日,八月中秋時分,金蓮夜間暗約敬濟賞月飲酒,和春梅同下鰲棋兒。晚夕貪睡失曉,至茶時前後還未起來,頗露圭角。不想被秋菊睃到眼裡,連忙走到後邊上房,對月娘說。不想月娘才梳頭,小玉正在上房門首站立。秋菊拉過他一邊,告他說:“俺姐夫如此這般,昨日又在我娘房裡歇了一夜,如今還未起來哩。前日為我告你說,打了我一頓。今日真實看見,我原不賴他,請奶奶快去瞧去。”小玉罵道:“張眼露睛奴才,又來葬送主子,俺奶奶梳頭哩,還不快走哩。”月娘便問: “他說甚麼?”小玉不能隱諱,只說:“五娘使秋菊來請奶奶說話。”更不說出別的事。

這月娘梳了頭,輕移蓮步,驀然來到前邊金蓮房門首。早被春梅看見,慌的先進來,報與金蓮。金蓮與敬濟兩個還在被窩內未起,聽見月娘到,兩個都吃了一驚,慌做手腳不迭,連忙藏敬濟在床身子里,用一床錦被遮蓋的沿沿的。教春梅放小桌兒在床上,拿過珠花來,且穿珠花。不一時,月娘到房中坐下,說:“六姐,你這咱還不見出門,只道你做甚,原來在屋裡穿珠花哩。”一面拿在手中觀看,誇道:“且是穿的好,正面芝麻花,兩邊槅子眼方勝兒,轅圍蜂趕菊,剛湊著同心結,且是好看。到明日,你也替我穿恁條箍兒戴。”婦人見月娘說好話兒,那心頭小鹿兒才不跳了,一面令春梅:、倒茶來與大娘吃。”少頃,月娘吃了茶,坐了回去了,說:“六姐快梳了頭,後邊坐。”金蓮道:“曉得。”打發月娘出來,連忙攛掇敬濟出港,往前邊去了。春梅與婦人整捏兩把汗,婦人說:“你大娘等閑無事再不來,今日大清早辰來做甚麼?”春梅道:“左右是咱家這奴才嚼舌來。”不一時,只見小玉走來,如此這般:“秋菊後邊說去,說姐夫在這屋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被我罵喝了他兩聲,他還不動。俺奶奶問我,沒的說,只說五娘請奶奶說話,方纔來了。你老人家只放在心裡,大人不見小人之過,只堤防著這奴才就是了。”

看官聽說,雖是月娘不信秋菊說話,只恐金蓮少女嫩婦沒了漢子,日久一時心邪,著了道兒。恐傳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愛女之故,不教大姐遠出門,把李嬌兒廂房挪與大姐住,教他兩口兒搬進後邊儀門裡來。遇著傅伙計家去,方教敬濟輪番在鋪子里上宿。取衣物藥材,俱同玳安兒出入。各處門戶都上了鎖鑰,丫鬟婦女無事不許往外邊去。凡事都嚴緊,這潘金蓮與敬濟兩個熱突突恩情都間阻了。正是:世間好事多間阻,就里風光不久長。有詩為證:

  幾向天台訪玉真,三山不見海沉沉。侯門一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潘金蓮自被秋菊泄露之後,與敬濟約一個多月不曾相會。金蓮每日難挨,怎禁繡幃孤冷,畫閣凄涼,未免害些木邊之目,田下之心。脂粉懶勻,茶飯頓減,帶圍寬褪,懨懨瘦損,每日只是思睡,扶頭不起。春梅道:“娘,你這等虛想也無用,昨日大娘留下兩個姑子,我聽見說今晚要宣捲,後邊關的儀門早。晚夕,我推往前邊馬房內取草裝枕頭,等我到鋪子里叫他去。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會一面,娘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憐見,叫得他來,我恩有重報,決不有忘。”春梅道:“娘說的是那裡話!你和我是一個人,爹又沒了,你明日往前後進,我情願跟娘去。咱兩個還在一處。”婦人道:“你有此心,可知好哩。”

到於晚夕,婦人先在後邊月娘前,假托心中不自在,用了個金蟬脫殼,歸到前邊。月娘後邊儀門老早開了,丫鬟婦人都放出來,要聽尼僧宣捲。金蓮央及春梅,說道:“好姐姐,你快些請他去罷。”春梅道:“等我先把秋菊那奴才,與他幾鐘酒,灌醉了,倒扣他在廚房內。我方好去。”於是篩了兩大碗酒,打發秋菊吃了,扣他在廚房內,拿了個筐兒,走到前邊,先撮了一筐草,就悄悄到印子鋪門首,低聲叫門。正值傅伙計不在鋪中,往家去了。獨有敬濟在炕上才歪下,忽見有人叫門,聲音像是春梅,連忙開門,見是他,滿面笑道:“果然是小大姐,沒人,請裡面坐。”春梅走入房內,便問:“小廝們在那裡?”敬濟道:“玳安和平安,都在那邊生藥鋪中睡哩,獨我一個在此受孤凄,挨冷淡。”春梅道:“俺娘多上覆你,說你好人兒,這幾日就門邊兒也不往俺那屋裡走走去。說你另有了對門主顧兒了,不稀罕俺娘兒每了。”敬濟道:“說那裡話,自從那日著了唬,驚散了,又見大娘緊門緊戶,所以不敢走動。”春梅道:“俺娘為你這幾日心中好生不快,逐日無心無緒,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今日大娘留他後邊聽宣捲,也沒去,就來了。一心只是牽掛想你,巴巴使我來,好歹教你快去哩。”敬濟道:“多感你娘稱們厚情,何以報答?你略先走一步兒,我收拾了,隨後就去。”一面開櫥門,取出一方白綾汗巾,一副銀三事挑牙兒與他。就和春梅兩個摟抱,按在炕上,且親嘴咂舌,不勝歡謔。正是:

  無緣得會鶯鶯面,且把紅娘去解讒。

兩個戲了一回,春梅先拿著草歸到房來,一五一十對婦人說:“姐夫我叫了,他便來也。見我去,好不喜歡,又與了我一方汗巾,一付銀挑牙兒。”婦人便叫春梅:“你在外邊看著,只怕他來。”

原來那日正值九月十二三,月色正明。陳敬濟旋到生藥鋪,叫過來安兒來這邊來。他只推月娘叫他聽宣捲,徑往後邊去了。因前邊花園門關了,打後邊角門走入金蓮那邊,搖木瑾花為號。春梅連忙接應,引入房中。婦人迎門接著,笑罵道:“賊短命,好人兒,就不進來走走兒。”敬濟道:“我巴不得要來哩,只怕弄出是非來,帶累你老人家,不好意思。”說著,二人攜手進房坐下。春梅關上角門,房中放桌兒,擺上酒餚。婦人和敬濟並肩疊股而坐,春梅打橫,把酒來斟,穿杯換盞,倚翠偎紅,吃了一回。吃的酒濃上來,婦人嬌眼乜斜,烏雲半軃,取出西門慶淫器包兒,裡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教敬濟便在燈光影下,婦人便赤身露體,仰卧在一張醉翁椅兒上。敬濟亦脫的上下沒條絲,又拿出春意二十四解本兒,放在燈下,照著樣兒行事。婦人便叫春梅:“你在後邊推著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個在後邊推送,敬濟那話插入婦人牝中,往來抽送,十分暢美,不可盡言。不想秋菊在後邊廚下,睡到半夜裡起來凈手,見房門倒扣著,推不開。於是伸手出來,撥開鳥弔兒,大月亮地里,躡足潛蹤,走到前房窗下。打窗眼裡望里張看,見房中掌著明晃晃燈燭,三個人吃得大醉,都光赤著身子,正做得好。兩個對面坐著,春梅便在身後推車,三人串作一處。但見:

  一個不顧夫主名分,一個那管上下尊卑。   一個椅上逞雨意雲情,一個耳畔說山盟海誓。   一個寡婦房內翻為快活道場,一個丈母根前變作污淫世界。   一個把西門慶枕邊風月盡付與嬌婿,一個將韓壽偷香手段悉送與情娘。   正是: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秋菊看到眼裡,口中不說,心內暗道:“他們還在人前撇清要打我,今日卻真實被我看見了。到明日對大娘說,莫非又說騙嘴張舌賴我不成!”於是瞧了個不亦樂乎,依舊還往廚房中睡去了。

三個整狂到三更時分才睡。春梅未曾天明先起來,走到廚房,見廚房門開了,便問秋菊。秋菊道:“你還說哩。我尿急了,往那裡溺?我拔開鳥弔,出來院子里溺尿來。”春梅道:“成精奴才,屋裡放著榪子,溺不是!”秋菊道:“我不知榪子在屋裡。”兩個後邊聒噪,敬濟天明起來,早往前邊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那婦人便問春梅:“後邊亂甚麼?”這春梅如此這般,告說秋菊夜裡開門一節。婦人發恨要打秋菊。這秋菊早辰又走來後邊,報與月娘知道,被月娘喝了一聲,罵道:“賊葬弄主子的奴才!前日平空走來,輕事重報,說他主子窩藏陳姐夫在房裡,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叫了我去。他主子正在床上放炕桌兒穿珠花兒,那得陳姐夫來?落後陳姐夫打前邊來,恁一個弄主子的奴才!一個大人放在屋裡,端的是糖人兒,不拘那裡安放了?一個砂子那裡發落?莫不放在眼裡不成?傳出去,知道的是你這奴才葬送主子。不知道的,只說西門慶平日要的人強多了,人死了多少時兒,老婆們一個個都弄的七顛八倒。恰似我的這孩子,也有些甚根兒不正一般。”於是要打秋菊。唬得秋菊往前邊疾走如飛,再不敢來後邊說了。

婦人聽見月娘喝出秋菊,不信其事,心中越發放大膽了。西門大姐聽見此言,背地裡審問敬濟。敬濟道:“你信那汗邪了的奴才!我昨日見在鋪里上宿,幾時往花園那邊去來?花園門成日關著。”大姐罵道:“賊囚根子,你別要說嘴,你若有風吹草動,到我耳朵內,惹娘說我,你就信信脫脫去了,再也休想在這屋裡了。”敬濟道:“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大娘眼見不信他。”大姐道:“得你這般說就好了。”正是:

  誰料郎心輕似絮,那知妾意亂如絲。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曾靜師化緣雪澗洞

詩曰:

  一自當年折鳳凰,至今情緒幾惶惶。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瀟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空山寺,高掛雲帆過豫章。

說話一日,吳月娘請將吳大舅來商議,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香,因西門慶病重之時許的願心。吳大舅道:“既要去,須是我同了你去。”一面備辦香燭紙馬祭品之物,玳安、來安兒跟隨,雇了三個頭口,月娘便坐一乘暖轎,分付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西門大姐:“好生看家,同奶子如意兒、眾丫頭好生看孝哥兒。後邊儀門無事早早關了,休要出外邊去。”又分付陳敬濟:“休要那去,同傅伙計大門首看顧。我約莫到月盡就來家了。”十五日早辰燒紙通信,晚夕辭了西門慶靈,與眾姊妹置酒作別,把房門、各庫門房鑰匙交付與小玉拿著。次日早五更起身,離了家門,一行人奔大路而去。那秋深時分,天寒日短,一日行程六七十里之地。未到黃昏,投客店村房安歇,次日再行。一路上,秋雲淡淡,寒雁凄凄,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不勝悲愴。

話休饒舌。一路無詞,行了數日,到了泰安州,望見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盤地腳,頂接天心,居齊魯之邦,有岩岩之氣象。吳大舅見天晚,投在客店歇宿一宵。次日早起上山,望岱岳廟來。那岱岳庫就在山前,乃累朝祀典,歷代封禪,為第一廟貌也。但見:

  廟居岱岳,山鎮乾坤,為山嶽之尊,乃萬福之領袖。   山頭倚檻,直望弱水蓬萊;絕頂攀松,都是濃雲薄霧。   樓臺森聳,金烏展翅飛來;殿宇棱層,玉兔騰身走到。   雕梁畫棟,碧瓦朱檐,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   遙觀聖像,九獵舞舜目堯眉;近觀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   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祈護福。   嘉寧殿祥雲香靄,正陽門瑞氣盤旋。   正是:萬民朝拜碧霞宮,四海皈依神聖帝。

吳大舅領月娘到了岱岳廟,正殿上進了香,瞻拜了聖像,廟祝道士在旁宣念了文書。然後兩廊都燒化了紙錢,吃了些齋食。然後領月娘上頂,登四十九盤,攀藤攬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雲煙深處,約四五十里,風雲雷雨都望下觀看。月娘眾人從辰牌時分岱岳廟起身,登盤上頂,至申時已後方到。娘娘金殿上朱紅牌扁,金書 “碧霞宮”三字。進入宮內,瞻禮娘娘金身。怎生模樣?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敬木)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鬟;   唇似金朱,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瑤池,卻似嫦娥離月殿。正大仙雲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月娘瞻拜了娘娘仙容,香案邊立著一個廟祝道士,約四十年紀,生的五短身材,三溜髭鬚,明眸牿齒,頭戴簪冠,身披絳服,足登雲履,向前替月娘宣讀了還願文疏,金爐內炷了香,焚化了紙馬金銀,令小童收了祭供。

原來這廟祝道士,也不是個守本分的,乃是前邊岱岳廟裡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雙名伯才,極是個貪財好色之輩,趨時攬事之徒。這本地有個殷太歲,姓殷,雙名天錫,乃是本州知州高廉的妻弟。常領許多不務本的人,或張弓挾彈,牽架鷹犬,在這上下二宮,專一睃看四方燒香婦女,人不敢惹他。這道士石伯才,專一藏姦蓄詐,替他賺誘婦女到方丈,任意姦淫,取他喜歡。因見月娘生的姿容非俗,戴著孝冠兒,若非官戶娘子,定是豪家閨眷;又是一位蒼白髭髯老子跟隨,兩個家童,不免向前稽首,收謝神福:“請二位施主方丈一茶。”吳大舅便道:“不勞生受,還要趕下山去。”伯才道:“就是下山也還早哩。”

不一時,請至方丈,裡面糊的雪白,正面放一張芝麻花坐床,柳黃錦帳,香幾上供養一幅洞賓戲白牡丹圖畫,左右一對聯,大書著:“兩袖清風舞鶴,一軒明月談經。”伯才問吳大舅上姓,大舅道:“在下姓吳,這個就是舍妹吳氏,因為夫主來還香願,不當取擾上宮。”伯才道:“既是令親,俱延上坐。”他便主位坐了,便叫徒弟看茶。原來他手下有兩個徒弟,一個叫郭守清,一個名郭守禮,皆十六歲,生得標緻,頭上戴青段道髻,身穿青絹道服,腳上涼鞋凈襪,渾身香氣襲人。客至則遞茶遞水,斟酒下菜。到晚來,背地便拿他解饞填餡。不一時,守清、守禮安放桌兒,就擺齋上來,都是美口甜食,蒸堞餅饊,各樣菜蔬,擺滿春台。每人送上甜水好茶,吃了茶,收下家火去。就擺上案酒。大盤大碗餚饌,都是雞鵝魚鴨上來。用琥珀鑲盞,滿泛金波。吳月娘見酒來,就要起身,叫玳安近前,用紅漆盤托出一匹大布、二兩白金,與石道士作致謝之禮。吳大舅便說:“不當打攪上宮,這些微禮致謝仙長。不勞見賜酒食,天色晚來,如今還要趕下山去。”慌的石伯才致謝不已,說:“小道不才,娘娘福蔭,在本山碧霞宮做個住持,仗賴四方錢糧,不管待四方財主,作何項下使用?今聊備粗齋薄饌,倒反勞見賜厚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辭謝再三,方令徒弟收下去。一面留月娘、吳大舅坐:“好歹坐片時,略飲三杯,盡小道一點薄情而已。”吳大舅見款留懇切,不得已和月娘坐下。不一時,熱下飯上來。石道士分付徒弟:“這個酒不中吃,另打開昨日徐知府老爺送的那一壇透瓶香荷花酒來,與你吳老爹用。”不一時,徒弟另用熱壺篩熱酒上來。先滿斟一杯,雙手遞與月娘,月娘不肯接。吳大舅道:“舍妹他天性不用酒。”伯才道:“老夫人一路風霜,用些何害?好歹淺用些。”一面倒去半鐘,遞上去與月娘接了。又斟一杯遞與吳大舅,說:“吳老爹,你老人家試用此酒,其味如何?”吳大舅飲了一口,覺香甜絕美,其味深長,說道:“此酒甚好。”伯才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此是青州徐知府老爹送與小道的酒。他老夫人、小姐、公子,年年來岱岳廟燒香建醮,與小道相交極厚。他小姐;衙內又寄名在娘娘位下。見小道立心平淡,殷勤香火,一味至誠,甚是敬愛小道。常年,這岱岳廟上下二宮錢糧,有一半征收入庫。近年多虧了我這恩主徐知府老爹題奏過,也不征收,都全放常住用度,侍奉娘娘香火,餘者接待四方香客。”這裡說話,下邊玳安、來安、跟從轎夫,下邊自有坐處,湯飯點心,大盤大碗酒肉,都吃飽了。

吳大舅飲了幾杯,見天晚要起身。伯才道:“日色將落,晚了趕不下山去。倘不棄,在小道方丈權宿一宵,明早下山從容些。”吳大舅道:“爭奈有些小行李在店內,誠恐一時小人羅唣。”伯才笑道:“這個何須掛意!決無絲毫差池。聽得是我這裡進香的,不拘村坊店面,聞風害怕,好不好把店家拿來本州來打,就教他尋賊人下落。”吳大舅聽了,就坐住了。伯才拿大鐘斟上酒來。吳大舅見酒利害,便推醉更衣,遂往後邊閣上觀看隨喜去了。這月娘覺身子乏困,便在床上側側兒。這石伯才一面把房門拽上,外邊去了。

月娘方纔床上歪著,忽聽裡面響亮了一聲,床背後紙門內跳出一個人來,淡紅面貌,三柳髭鬚,約三十年紀,頭戴滲青巾,身穿紫錦袴衫,雙手抱住月娘,說道: “小生殷天錫,乃高太守妻弟。久聞娘子乃官豪宅眷,天然國色,思慕如渴。今既接英標,乃三生有幸,倘蒙見憐,死生難忘也。”一面按著月娘在床上求歡。月娘唬的慌做一團,高聲大叫:“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沒事把良人妻室,強霸攔在此做甚!”就要奪門而走。被天錫抵死攔擋不放,便跪下說:“娘子禁聲,下顧小生,懇求憐允。”那月娘越高聲叫的緊了,口口大叫:“救人!”平安、玳安聽見是月娘聲音,慌慌張張走去後邊閣上,叫大舅說:“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口哩。”這吳大舅慌的兩步做一步奔到方丈推門,那裡推得開。只見月娘高聲:“清平世界,攔燒香婦女在此做甚麼?”這吳大舅便叫:“姐姐休慌,我來了!”一面拿石頭把門砸開。那殷天錫見有人來,撇開手,打床背後一溜煙走了。原來這石道士床背後都有出路。

吳大舅砸開方丈門。問月娘道:“姐姐,那廝玷污不曾?”月娘道:“不曾玷污。那廝打床背後走了。”吳大舅尋道士,那石道士躲去一邊,只教徒弟來支調。大舅大怒,喝令手下跟隨玳安、來安兒把道士門窗戶壁都打碎了。一面保月娘出離碧霞宮,上了轎子,便趕下山來。

約黃昏時分起身,走了半夜,方到山下客店內。如此這般,告店小二說。小二叫苦連聲,說:“不合惹了殷太歲,他是本州知州相公妻弟,有名殷太歲。你便去了,俺開店之家,定遭他凌辱,怎肯干休!”吳大舅便多與他一兩店錢,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轎子,急急奔走。後面殷天錫氣不舍,率領二三十閑漢,各執腰刀短棍,趕下山來。

吳大舅一行人,兩程做一程,約四更時分,趕到一山凹里。遠遠樹木叢中有燈光,走到跟前,卻是一座石洞,裡面有一老僧秉燭念經。吳大舅問:“老師,我等頂上燒香,被強人所趕,奔下山來,天色昏黑,迷蹤失路至此。敢問老師,此處是何地名?從那條路回得清河縣去?”老僧說:“此是岱岳東峰,這洞名喚雪澗洞。貧僧就叫雪洞禪師,法名普靜,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實乃有緣。休往前去,山下狼雖虎豹極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縣了。”吳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趕。”老師把眼一觀說:“無妨,那強人趕至半山,已回去了。”因問月娘姓氏。吳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門慶之妻。因為夫主,來此進香。得遇老師搭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在洞內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謝老師。老師不受,說:“貧曾只化你親生一子作個徒弟,你意下何如?”吳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繼家業。若有多餘,就與老師作徒弟。”月娘道:“小兒還小,今才不到一周歲兒,如何來得?”老師道:“你只許下,我如今不問你要,過十五年才問你要哩。”月娘口中不言,過十五年再作理會,遂含糊許下老師。一面作辭老師,竟奔清河縣大道而來。正是:

  世上只有人心歹,萬物還教天養人。但交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 春梅姐不垂別淚

詩曰:

  情若連環總不解,無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敗,應難捱,相冷眼誰揪採?   鎮日愁眉和斂黛,闌干倚遍無聊賴。但願五湖明月在,權寧耐,終須還了鴛鴦債。

話說月娘取路來家,不題。單表金蓮在家,和陳敬濟兩個就如雞兒趕蛋相似,纏做一處。一日,金蓮眉黛低垂,腰肢寬大,終日懨懨思睡,茶飯懶咽,教敬濟到房中說:“奴有件事告你說,這兩日眼皮兒懶待開,腰肢兒漸漸大,肚腹中撲撲跳,茶飯兒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時,我求薛姑子符藥衣胞那等安胎,白沒見個蹤影。今日他沒了,和你相交多少時兒,便有了孩子。我從三月內洗身上,今方六個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時我排磕人,今日卻輪到我頭上。你休推睡里夢裡,趁你大娘未來家,那裡討貼墜胎的藥,趁早打落了這胎氣。不然,弄出個怪物來,我就尋了無常罷了,再休想抬頭見人。”敬濟聽了,便道:“咱家鋪中諸樣藥都有,倒不知那幾樣兒墜胎,又沒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緊處,大街坊胡太醫,他大小方脈,婦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問他那裡贖取兩貼,與你下胎便了。”婦人道:“好哥哥,你上緊快去,救奴之命。”

這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徑到胡太醫家來。胡太醫正在家,出來相見聲喏,認的敬濟是西門大官人女婿,讓坐說:“一向稀面,動問到舍有何見教?”敬濟道:“別無干瀆。”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足見盛情。”胡太醫道:“天地之間,以好生為德。人家十個九個只要安胎的藥,你如何倒要打胎?沒有,沒有。”敬濟見他掣肘,又添了二錢藥資,說:“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處。此婦女子生落不順,情願下胎。”這胡太醫接了銀子,說道:“不打緊,我與你一服紅花一掃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於是取了兩貼,付與敬濟。敬濟得了藥,作辭胡太醫,到家遞與婦人。婦人到晚夕,煎湯吃下去,登時滿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須臾坐凈桶,把孩子打下來了。只說身上來,令秋菊攪草紙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漢子挑出去,一個白胖的孩子兒。常言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消幾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蓮養女婿,偷出私孩子來了。

且說吳月娘有日來家。往回去了半個月光景,來時正值十月天氣。家中大小接著,知前拜罷,就對玉樓眾姐妹,把岱岳廟中的事,從頭告訴一遍,因大哭一場。合家大小都來參見了。月娘見奶子抱孝哥兒到跟前,子母相會在一處。燒紙,置酒管待吳大舅回家。晚夕,眾姊妹與月娘接風,俱不在話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風霜跋涉,著了辛苦,又吃了驚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兩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蓮、敬濟兩人乾的勾當,聽的滿耳滿心,要告月娘說。走到上房門首,又被小玉噦罵在臉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臉上,罵道:“賊說舌的奴才,趁早與我走!俺奶奶遠路來家,身子不快活,還未起來。氣了他,倒值了多的。”罵的秋菊忍氣吞聲,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進來尋衣服,婦人和他又在玩花樓上兩個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後邊,叫了月娘來看,說道;“奴婢兩番三次告大娘說不信。娘不在,兩個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來。與春梅兩個都打成一家。今日兩人又在樓上乾歹事,不是奴婢說謊,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邊,兩個正乾的好,還未下樓。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見,連忙上樓去說:“不好了,大娘來了。”兩人忙了手腳,沒處躲避。敬濟只得拿衣服下樓往外走,被月娘撞見喝罵了幾句,說: “小孩兒家沒記性,有要沒緊進來撞甚麼?”敬濟道:“鋪子內人等著,沒人尋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廝進來取,如何又進來寡婦房裡做甚麼?沒廉恥!”幾句罵得敬濟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婦人羞的半日不敢下來。然後下來,被月娘儘力數說了一頓,說道:“六姐,今後再休這般沒廉恥!你我如今是寡婦,比不得有漢子,香噴噴在家裡。瓶兒罐兒有耳朵,有要沒緊和這小廝纏甚麼!教奴才們背地排說的磣死了!常言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你若長俊正條,肯教奴才排說?他在我跟前說了幾遍,我不信;今日親眼看見,說不的了。我今日說過,你要自家立志,替漢子爭氣。像我進香去,被強人逼勒,若是不正氣的,也來不到家了。”金蓮吃月娘數說,羞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口裡說一千個沒有,只說:“我在樓上燒香,陳姐夫自去那邊尋衣裳,誰和他說甚話來!”當日月娘亂了一回,歸後邊去了。

晚夕,西門大姐在房內又罵敬濟:“賊囚根子,敢說又沒真贓實犯拿住你?你還那等嘴巴巴的!今日兩個又在樓上做甚麼?說不的了!兩個弄的好磣兒,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婦要了我漢子,還在我面前拿話兒拴縛人,毛司里磚兒--又臭又硬,恰似降伏著那個一般。他便羊角蔥靠南牆--老辣已定。你還要在這裡雌飯吃!”敬濟罵道:“淫婦,你家收著我銀子,我雌你家飯吃?”使性子往前邊來了。

自此已後,敬濟只在前邊,無事不敢進入後邊來。取東取西,只是玳安、平安兩個往樓上取去。每日飯食,晌午還不拿出來,把傅伙計餓的只拿錢街上燙麵吃。正是龍鬥虎傷,苦了小獐。各處門戶,日頭半天就關了。由是與金蓮兩個恩情又間阻了。敬濟那邊陳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張團練看守居住。張團練革任在家閑住,敬濟早晚往那裡吃飯去,月娘也不追問。

兩個隔別,約一月不得會面。婦人獨在那邊,挨一日似三秋,過一宵如半夏,怎禁這空房寂靜,欲火如蒸,要見他一面,難上之難。兩下音信不通,這敬濟無門可入。忽一日見薛嫂兒打門首過,有心要托他寄一紙柬兒與金蓮,訴其間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門外討帳,騎頭口徑到薛嫂家,拴了驢兒,掀簾便問:“薛媽在家?”有他兒子薛紀媳婦兒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著人家賣的兩個使女,聽見有人叫薛媽,出來問:“是誰?”敬濟道:“是我。”問:“薛媽在家不在?” 金大姐道:“姑夫請家來坐,俺媽往人家兌了頭面,討銀子去了。有甚話說,使人叫去。”連忙點茶與敬濟吃。坐不多時,只見薛嫂兒來了,與敬濟道了萬福,說: “姑夫那陣風兒吹來我家!”叫金大姐:“倒茶與姑夫吃。”金大姐道:“剛纔吃了茶了。”敬濟道:“無事不來。如此這般,與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頭戳舌,把俺兩個姻緣拆散。大娘與大姐是疏淡我。我與六姐拆散不開,二人離別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數字進去與他。無人得到內里,須央及你,如此這般通個消息。”向袖中取出一兩銀子來:“這些微禮,權與薛媽買茶吃。”那薛嫂一聞其言,拍手打掌笑起來,說道:“誰家女婿戲丈母?世間那裡有此事!姑夫,你實對我說,端的你怎麼得手來?”敬濟道:“薛嫂禁聲,且休取笑。我有這柬貼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與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說:“你大娘從進香回來,我還沒看他去,兩當一節,我去走走。”敬濟道:“我在那裡討你信?”薛嫂道:“往鋪子里尋你回話。”說畢,敬濟騎頭口來家。

次日,薛嫂提著花箱兒,先進西門慶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樓房中,然後才到金蓮這邊。金蓮正放桌兒吃粥。春梅見婦人悶悶不樂,說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憂心。是非有無,隨人說去。如今爹也沒了,大娘他養不出個墓生兒來,莫不是也來路不明?他也難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於是篩上酒來,遞一鐘與婦人說:“娘且吃一杯兒暖酒,解解愁悶。”因見階下兩隻犬兒交戀在一處,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飲酒,只見薛嫂兒來到,向金蓮道個萬福,又與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兒們好受用。”因觀二犬戀在一處,又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兒每看著怎不解悶!”婦人道:“那陣風兒今日刮你來,怎的一向不來走走?”一面讓薛嫂坐。薛嫂兒道:“我整日乾的不知甚麼,只是不得閑。大娘頂上進了香來,也不曾看的他,剛纔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留了我兩對翠花,一對大翠圍發,好快性,就稱了八錢銀子與我。只是後邊雪姑娘,從八月里要了我兩對線花兒,該二錢銀子,白不與我。好慳吝的人!我對你說,怎的不見你老人家?”婦人道:“我這兩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動。”春梅一面篩了一鐘酒,遞與薛嫂兒。薛嫂忙又道萬福,說:“我進門就吃酒。”婦人道:“你到明日養個好娃娃。”薛嫂兒道:“我養不的,俺家兒子媳婦兒金大姐,倒新添了個娃兒,才兩個月來。”又道:“你老人家沒了爹,終日這般冷清清了。”婦人道:“說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兒們一折一磨的。不瞞老薛說,如今俺家中人多舌頭多,他大娘自從有了這孩兒,把心腸兒也改變了,姊妹不似那咱親熱了。這兩日一來我心裡不自在,二來因些閑話,沒曾往那邊去。”春梅道:“都是俺房裡秋菊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裡面,好不亂哩。”薛嫂道:“就是房裡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這個使不的。”婦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來聽。”春梅道:“他在廚下揀米哩!這破包簍奴才,在這屋就是走水的槽,單管屋裡事兒往外學舌。”薛嫂道:“這裡沒人,咱娘兒每說話。昨日陳姐夫到我那裡,如此這般告訴我,乾凈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兒了。陳姐夫說,他大娘數說了他,各處門戶都緊了,不許他進來取衣裳拿藥材了。把大姐搬進東廂房裡住。每日晌午還不拿飯出去與他吃,餓的他只往他母舅張老爹那裡吃去。一個親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廝,有這個道理?他有好一向沒得見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個柬兒,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沒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點根香怕出煙兒;放把火,倒也罷了。”於是取出敬濟封的柬貼兒遞與婦人。拆開觀看,別無甚話,上寫《紅繡鞋》一詞:

  襖廟火燒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緊按納風聲滿南州。   洗凈了終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怎麼也是有。   六姐妝次敬濟百拜上

婦人看畢,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個記色與他,或寫幾個字兒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個下落。”婦人教春梅陪著薛嫂吃酒,他進入裡間,半晌拿了一方白綾帕,一個金戒指兒。帕兒上又寫了一首詞兒,敘其相思契闊之懷。寫完,封得停當,走出來交與薛嫂,便說:“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兒,往他母舅張家那裡吃飯,惹他張舅蜃齒,說你在丈人家做買賣,卻來我家吃飯。顯得俺們都是沒生活的一般,教他張舅怪。或是未有飯吃,教他鋪子里拿錢買些點心和伙計吃便了。你使性兒不進來,和誰鱉氣哩!卻相是賊人膽兒虛一般。”薛嫂道:“等我對他說。”婦人又與了薛嫂五錢銀子。

作別出門,來到前邊鋪子里,尋見敬濟。兩個走到僻靜處說話,把封的物事遞與他:“五娘說,教你休使性兒賭鱉氣,教你常進來走走,休往你張舅家吃飯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錢銀子與他瞧:“此是裡面與我的,漏眼不藏絲,久後你兩個愁不會在一答里?對出來,我臉放在那裡?”敬濟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與他唱喏。那薛嫂走了兩步,又回來說:“我險些兒忘了一件事,剛纔我出來,大娘又使丫頭繡春叫我進去,叫我晚上來領春梅,要打發賣他。說他與你們做牽頭,和他娘通同養漢。”敬濟道:“薛媽,你且領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見他一面,有話問他。”那薛嫂說畢,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時分,走來領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開口說:“那咱原是你手裡十六兩銀子買的,你如今拿十六兩銀子來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著,到前邊收拾了,教他罄身兒出去,休要帶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兒到前邊,向婦人如此這般:“他大娘教我領春梅姐來了。對我說,他與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養漢子,不管長短,只問我要原價。”婦人聽見說領賣春梅,就睜了眼,半日說不出話來,不覺滿眼落淚,叫道:“薛嫂兒,你看我娘兒兩個沒漢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時兒,就打發我身邊人。他大娘這般沒人心仁義,自恃他身邊養了個尿胞種,就把人(足麗)到泥里。李瓶兒孩子周半還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麼算計,就心高遮了太陽!”薛嫂道:“春梅姐說,爹在日曾收用過他。”婦人道:“收用過二字兒!死鬼把他當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薛嫂道:“可又來,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個出色姐兒,打發他,箱籠兒也不與,又不許帶一件衣服兒,只教他罄身兒出去,鄰舍也不好看的。”婦人道:“他對你說,休教帶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來。教他看著,休教帶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聽見打發他,一點眼淚也沒有。見婦人哭,說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正說著,只見小玉進來,說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顛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場,瞞上不瞞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來,揀上色的包與他兩套,教薛嫂兒替他拿了去,做個一念兒,也是他番身一場。”婦人道:“好姐姐,你到有點仁義。”小玉道: “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一面拿出春梅箱子來,是戴的汗巾兒、翠簪兒,都教他拿去。婦人揀了兩套上色羅段衣服鞋腳,包了一大包,婦人梯己與了他幾件釵梳簪墜戒指,小玉也頭上拔下兩根簪子來遞與春梅。餘者珠子纓絡、銀絲雲髻、遍地金妝花裙襖,一件兒沒動,都抬到後邊去了。春梅當下拜辭婦人、小玉,灑淚而別。臨出門,婦人還要他拜辭拜辭月娘眾人,只見小玉搖手兒。這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小玉和婦人送出大門回來。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說:“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沒與他。”這金蓮歸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兒兩個相親相熱,說知心話兒,今日他去了,丟得屋裡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覺放聲大哭。有詩為證:

  耳畔言猶在,於今恩愛分。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 金蓮解渴王潮兒

詩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迴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猶三載,情緒千絲與萬條。   好句每從秋里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話說潘金蓮自從春梅去後,房中納悶,不題。單表陳敬濟,次日上飯時出去,假作討帳,騎頭口到於薛嫂兒家。薛嫂兒正在屋裡,一面讓進來坐。敬濟拴了頭口,進房坐下,點茶吃了。薛嫂故意問:“姐夫來有何話說?”敬濟道:“我往前街討帳,竟到這裡。昨晚大小姐出來了,和他說句話兒。”薛嫂故作喬張致,說:“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醜事來,才把他打發出門,教我防範你們,休要與他會面說話。你還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時使將小廝來看見,到家學了,又是一場兒。倒沒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門。”那敬濟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兩銀子來:“權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還謝你。”那薛嫂見錢眼開,便道: “好姐夫,自恁沒錢使,將來謝我!只是我去年臘月,你鋪子當了人家兩付扣花枕頂,將有一年來,本利該八錢銀子,你尋與我罷。”敬濟道:“這個不打緊,明日就尋與你。”

這薛嫂兒一面請敬濟裡間房裡去,與春梅廝見,一面叫他媳婦金大姐定菜兒,“我去買茶食點心。”又打了一壺酒,並肉鮓之類,教他二人吃。這春梅看見敬濟,說道:“姐夫,你好人兒,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俺娘兒兩個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醜惹人嫌,到這步田地。”敬濟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門,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兒趙迎春,各自尋投奔’。你教薛媽媽替你尋個好人家去罷,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東京俺父親那裡去計較了回來,把他家女兒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說畢,不一時,薛嫂買將茶食酒菜來,放炕桌兒擺了,兩個做一處飲酒敘話。薛嫂也陪他吃了兩盞,一遞一句,說了回月娘心狠:“宅里恁個出色姐兒出來,通不與一件兒衣服簪環。就是往人家上主兒去,裝門面也不好看。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里傾倒那碗內,也拋撒些兒。原來這等夾腦風。臨時出門,倒虧了小玉丫頭做了個分上,教他娘拿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麼做上蓋?”比及吃得酒濃時,薛嫂教他媳婦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兩個在裡間自在坐個房兒。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波底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兩個乾訖,一度作別,比時難割難捨。薛嫂恐怕月娘使人來瞧,連忙攛掇敬濟出港,騎上頭口來家。

遲不上兩日,敬濟又稍了兩方銷金汗巾,兩雙膝褲與春梅,又尋枕頭出來與薛嫂兒。又拿銀子打酒,在薛嫂兒房內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來安小廝來催薛嫂兒:“怎的還不上主兒?”看見頭口拴在門首,來安兒到家學了舌,說:“姐夫也在那裡來。”月娘聽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兩替叫了薛嫂兒去,儘力數說了一遍,道:“你領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只顧不上緊替我打發,好窩藏著養漢掙錢兒與你家使。若是你不打發,把丫頭還與我領了來,我另教馮媽媽子賣,你再休上我門來。”這薛嫂兒聽了,到底還是媒人的嘴,說道:“天麽天麽!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趕著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顧我,怎不打發?昨日也領著走了兩三個主兒,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兩原價,俺媒人家那裡有這些銀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廝說陳家種子今日在你家和丫頭吃酒來。”薛嫂慌道: “耶嚛!耶嚛!又是一場兒。還是去年臘月,當了人家兩付枕頂,在咱獅子街鋪內,銀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頂與我。我讓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頭口來了。幾時進屋裡吃酒來!原來咱家這大官兒,恁快搗謊駕舌!”月娘吃他一篇,說的不言語了,說道:“我只怕一時被那種子設念隨邪,差了念頭。”薛嫂道:“我是三歲小孩兒?豈可恁些事兒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長吃好,短吃好?他在那裡也沒的久停久坐,與了我枕頭,茶也沒吃就來了。幾曾見咱家小大姐面兒來!萬物也要個真實,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來。既是如此,如今守備周老爺府中,要他圖生長,只出十二兩銀子。看他若添到十三兩上,我兌了銀子來罷。說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女兒,其餘別人出不上。”薛嫂當下和月娘砸死了價錢。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妝點起來,戴著圍發雲髻兒,滿頭珠翠,穿上紅段襖兒,藍段裙子,腳上雙鸞尖翹翹,一頂轎子送到守備府中。周守備見了春梅生的模樣兒,比舊時越又紅又白,身段兒不短不長,一雙小腳兒,滿心歡喜,就兌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這薛嫂兒拿出家,鑿下十三兩銀子,往西門慶家交與月娘,另外又拿出一兩來,說:“是周爺賞我的喜錢,你老人家這邊不與我些兒?”那吳月娘免不過,只得又秤出五錢銀子與他,恰好他還禁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十個九個媒人,都是如此賺錢養家。

卻表陳敬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戶都嚴禁,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後照看,上了鎖,方纔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腳。敬濟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後罵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說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罵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碗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拿出前邊鋪子,教敬濟陪傅伙計吃。月娘便攔說:“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與傅伙計,自與傅伙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樓不肯。春鴻拿出來,擺在水柜上。一大壺酒都吃了,不勾,又使來巡兒後邊要去。傅伙計便說:“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濟不肯,定要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回說沒了酒了。這陳敬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內,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又另拿錢,打了酒來吃著。罵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別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每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麼行來?今日爹沒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涼耐怕兒!”傅伙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後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罵他不打緊,牆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濟道:“老伙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罵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沒肏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裡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後丈母通姦,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辦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益。”傅伙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話革起。”這敬濟眼瞅著傅伙計,罵道:“老賊狗,怎的說我散話!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故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別要慌,你這幾年賺的俺丈人錢勾了,飯也吃飽了,心裡要打夥兒把我疾發了去,要奪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他打官司!”那傅伙計最是個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煙走了。小廝收了家活,後邊去了,敬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伙計早辰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伙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那時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晝夜耽心。你來時才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幹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伙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伙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了鋪擠著一屋裡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伙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裡,哇哇的只管哭。這陳敬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真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眾人說:“這孩子倒相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裡說不說。”這陳敬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著。” 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姐夫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掩淡,猶如西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薑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敬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裡。”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才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得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廝在家裡做甚麼!明日哄賺進後邊,下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家裡做甚麼!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 月娘道:“你說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請進陳敬濟來後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下,問他:“你知罪麽?”那陳敬濟也不跪,轉把臉兒高揚,佯佯不採。月娘大怒,於是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繡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伙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人看見,卻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裡罵道:“好個沒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法兒,怎得脫身。”於是扒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伙計。敬濟自知也立腳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家,他舊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陳敬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兒去叫了王婆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百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里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說:“我的哥哥,幾時沒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玳安道:“還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麼?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王婆子道:“天麽,天麽,你看麽!我說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磣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麼?”玳安道:“他姓陳,名喚陳敬濟。”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為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內,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沒留我房裡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個來,只叫丫頭倒一鐘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個浪蹄子淫婦,休說我是你個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閑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裡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個箱籠來,這裡少不的也與他個箱子兒。”玳安道:“這個少不的,俺大娘自有個處。”

兩個說話間,到了門首。進入月娘房裡,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說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煩二王,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的當初死鬼為他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個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拋頭露面的,不吃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繡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裡,就睜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纔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里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乾的事兒,各人心裡明。金蓮你休呆里撒姦,說長道短,我手裡使不的巧語花言,幫閑鑽懶。自古沒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見勢頭不好,料難久住,便也發話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有勢休要使盡了,趕人不可趕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兒,怎聽奴才淫婦戳舌,便這樣絕情絕義的打發我出去!我去不打緊,只要大家硬氣,守到老沒個破字兒才好。”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他穿的鞋腳,都填在箱內。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玉樓瞞著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段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篷,也沒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個人來對我說聲,奴往那裡去,順便到你那裡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籠桌子抬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了轎子才回。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共生離。

卻說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裡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著床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面,喂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上,和王潮兒兩個乾,搖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裡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貓捕老鼠響。”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吶吶,口裡說道:“只因有這些麩面在屋裡,引的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聽見動旦,搖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裡響。王潮道:“是貓咬老鼠,鑽在炕洞下嚼的響。”婆子側耳,果然聽見貓在炕洞里咬的響,方纔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廝幹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說得這老鼠好:

  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的偷饞抹嘴。

有日,陳敬濟打聽得潘金蓮出來,還在王婆家聘嫁,因提著兩弔銅錢,走到王婆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的糞。這敬濟向前深深地唱個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麼?”敬濟道:“請借裡邊說話。”王婆便讓進裡面。敬濟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內,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麼人?” 那敬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說:“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陳的,在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裡放不過。”敬濟笑向腰裡解下兩弔銅錢來,放在面前,說:“這兩弔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說謝的話。他家大娘子分付將來,不許教閑雜人來看他。咱放倒身說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你若娶他,便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閑帳。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麼?”敬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腳簪子,重五錢,殺雞扯腿跪在地下,說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他一面,說些話兒則個。”那婆子於是收了簪子和錢,分付:“你進去見他,說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睜目,只顧坐著。所許那一兩頭銀子,明日就送來與我。”於是掀簾,放敬濟進裡間。婦人正坐在炕上,看見敬濟,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兒!弄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上稍,沒下稍,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也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的,拆散的你東我西,皆是為誰來?”說著,扯住敬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敬濟道:“我的姐姐,我為你剮皮剮肉,你為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里去了,才打聽知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咱兩個恩情難捨,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他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下來,那裡他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裡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到你家去,咱兩個永遠團圓,做上個夫妻,有何不可?”婦人道:“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他?”敬濟道:“如何人這許多?” 婆子說道:“你家大丈母說,當初你家爹,為他打個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成不的。”敬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看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母舅那裡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轉些兒罷。”婆子道: “休說五六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裡了。昨日湖州販綢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見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個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拿著兩卦銀子來兌,還成不的,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說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當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說:“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裡放屁!”敬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王奶奶價值一百兩銀子罷。爭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起身往東京取銀子去。”婦人道:“你既為我一場,休與乾娘爭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濟道:“我雇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與你說明白著。”敬濟道:“這個不必說,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說畢,敬濟作辭出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頭口,上東京取銀子去。此這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 武都頭殺嫂祭兄

詩曰:

  悠悠嗟我里,世亂各東西。存者問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家既敗,壯士歸來時。行久見空巷,日暮氣慘凄。   但逢狐與狸,豎毛怒裂眥。我有鐲鏤劍,對此吐長霓。

話說陳敬濟雇頭口起身,叫了張團練一個伴當跟隨,早上東京去不題。卻表吳月娘打發潘金蓮出門,次日使春鴻叫薛嫂兒來,要賣秋菊。這春鴻正走到大街,撞見應伯爵,叫住問:“春鴻,你往那裡去?”春鴻道:“大娘使小的叫媒人薛嫂兒去。”伯爵問:“叫媒人做甚麼?”春鴻道:“賣五娘房裡秋菊丫頭。”伯爵又問: “你五娘為甚麼打發出來嫁人?”這春鴻便如此這般,“因和俺姐夫有些說話,大娘知道了,先打發了春梅小大姐,然後打了俺姐夫一頓,趕出往家去了。昨日才打發出俺五娘來。”伯爵聽了,點了點頭兒,說道:“原來你五娘和你姐夫有楂兒,看不出人來。”又向春鴻說:“孩兒,你爹已是死了,你只顧還在他家做甚麼?終是沒出產。你心裡還要歸你南邊去?還是這裡尋個人家跟罷。”春鴻道:“便是這般說。老爹已是沒了,家中大娘好不嚴禁,各處買賣都收了,房子也賣了,琴童兒、畫童兒都走了,也攬不過這許多人口來。小的待回南邊去,又沒順便人帶去。這城內尋個人家跟,又沒個門路。”伯爵道:“傻孩兒,人無遠見,安身不牢。千山萬水,又往南邊去做甚?你肚里會幾句唱,愁這城內尋不出主兒來答應。我如今舉保個門路與你。如今大街坊張二老爹家,有萬萬貫家財,見頂補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應,他見你會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個親隨大官兒,又不比在你家裡。他性兒又好,年紀小小,又倜儻,又愛好,你就是個有造化的。”這春鴻扒倒地下就磕了個頭:“有累二爹。小的若見了張老爹,得一步之地,買禮與二爹磕頭。”伯爵一把手拉著春鴻說:“傻孩兒,你起來,我無有個不作成人的,肯要你謝?你那得錢兒來!”春鴻道:“小的去了,只怕家中大娘抓尋小的怎了?”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問你張二老爹討個貼兒,封一兩銀子與他家。他家銀子不敢受,不怕不把你不雙手兒送了去。”說畢,春鴻往薛嫂兒家,叫了薛嫂兒。見月娘,領秋菊出來,只賣了五兩銀子,交與月娘,不在話下。

卻說應伯爵領春鴻到張二官宅里見了。張二官見他生的清秀,又會唱南曲,就留下他答應。便拿拜貼兒,封了一兩銀子,送往西門慶家,討他箱子。那日吳月娘家中正陪雲離守娘子範氏吃酒。先是雲離守補在清河左衛做同知,見西門慶死了,吳月娘守寡,手裡有東西,就安心有垂涎圖謀之意。此日正買了八盤羹果禮物,來看月娘。見月娘生了孝哥,範氏房內亦有一女,方兩月兒,要與月娘結親。那日吃酒,遂兩家割衫襟,做了兒女親家,留下一雙金環為定禮。聽見玳安兒拿進張二官府貼兒,並一兩銀子,說春鴻投在他家答應去了,使人來討他箱子衣服。月娘見他見做提刑官,不好不與他,銀子也不曾收,只得把箱子與將出來。

初時,應伯爵對張二官說:“西門慶第五娘子潘金蓮生得標緻,會一手琵琶。百家詞曲,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寫字。因為年小守不的,又和他大娘合氣,今打發出來,在王婆家嫁人。”這張二官一替兩替使家人拿銀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子分付,不倒口要一百兩銀子。那人來回講了幾遍,還到八十兩上,王婆還不吐口兒。落後春鴻到他宅內,張二官聽見春鴻說,婦人在家養育女婿方打發出來。這張二官就不要了,對著伯爵說:“我家現放著十五歲未出幼兒子上學攻書,要這樣婦人來家做甚?”又聽見李嬌兒說,金蓮當初用毒藥擺佈死了漢子,被西門慶占將來家,又偷小廝,把第六個娘子娘兒兩個,生生吃他害殺了。以此張二官就不要了。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賣到守備府中,守備見他生的標緻伶俐,舉止動人,心中大喜。與了他三間房住,手下使一個小丫鬟,就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三日,替他裁了兩套衣服。薛嫂兒去,賞了薛嫂五錢銀子。又買了個使女扶持他,立他做第二房。大娘子一目失明,吃長齋念佛,不管閑事。還有生姐兒孫二娘,在東廂居住。春梅在西廂房,各處鑰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寵愛他。一日,聽薛嫂兒說,金蓮出來在王婆家聘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對守備說:“俺娘兒兩個,在一處廝守這幾年,他大氣兒不著呵著我,把我當親女兒一般看承。只知拆散開了,不想今日他也出來了,你若肯娶將他來,俺娘兒每還在一處,過好日子。”又說他怎的好模樣兒,諸般詞曲都會,又會彈琵琶。聰明俊俏,百伶百俐。屬龍的,今才三十二歲兒。“他若來,奴情願做第三也罷。”於是把守備念轉了,使手下親隨張勝、李安封了二方手帕,二錢銀子,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個出色的婦人。王婆開口指稱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張勝、李安講了半日,還了八十兩,那王婆不肯,不轉口兒,要一百兩:“媒人錢不要便罷了,天也不使空人。”這張勝、李安只得又拿回銀子來稟守備。丟了兩日,怎禁這春梅晚夕啼啼哭哭:“好歹再添幾兩銀子,娶了來和奴做伴兒,死也甘心。”守備見春梅只是哭泣,只得又差了大管家周忠,同張勝《李安,氈包內拿著銀子,打開與婆子看,又添到九十兩上。婆子越發張致起來,說:“若九十兩,到不的如今,提刑張二老爹家抬的去了。”這周忠就惱了,分付李安把銀子包了,說道:“三隻腳蟾便沒處尋,兩腳老婆愁尋不出來!這老淫婦連人也不識。你說那張二官府怎的,俺府里老爹管不著你?不是新娶的小夫人再三在老爺跟前說念,要娶這婦人,平白出這些銀子,要他何用!”李安道:“勒掯俺兩番三次來回,賊老淫婦,越發鸚哥兒風了!”拉著周忠說:“管家,咱去來,到家回了老爺,好不好教牢子拿去,拶與他一頓好拶子。”這婆子終是貪著陳敬濟那口食,由他罵,只是不言語。二人到府中,回稟守備說:“已添到九十兩,還不肯。”守備說:“明日兌與他一百兩,拿轎子抬了來罷。”周忠說:“爺就與了一百兩,王婆還要五兩媒人錢。且丟他兩日,他若張致,拿到府中拶與他一頓拶子,他才怕。”看官聽說,大段金蓮生有地而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說這兩句話。有分交: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人生雖未有前知,禍福因由更問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按下一頭。單表武鬆自從墊發孟州牢城充軍之後,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後,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鬆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為妾,賺武鬆去,假捏賊情,將武鬆拷打,轉又發安平寨充軍。這武鬆走到飛雲浦,又殺了兩個公人,復回身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鬆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鬆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來到家中,尋見上鄰姚一郎,交付迎兒。那時迎兒已長大十九歲了,收攬來家,一處居住。就有人告他說:“西門慶已死,你嫂子又出來了,如今還在王婆家,早晚嫁人。”這漢子扣了,舊仇在心。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次日,理幘穿衣,徑走過間壁王婆門首。金蓮正在簾下站著,見武鬆來,連忙閃入裡間去。武鬆掀開帘子便問:“王媽媽在家?”那婆子正在磨上掃面,連忙出來應道:“是誰叫老身?”見是武鬆,道了萬福。武鬆深深唱喏。婆子道:“武二哥,且喜,幾時回家來了?”武鬆道:“遇赦回家,昨日才到。一向多累媽媽看家,改日相謝。”婆子笑嘻嘻道:“武二哥比舊時保養,鬍子楂兒也有了,且是好身量,在外邊又學得這般知禮。”一面請他上坐,點茶吃了。武鬆道:“我有一樁事和媽媽說。”婆子道:“有甚事?武二哥只顧說。”武鬆道:“我聞的人說,西門慶已是死了,我嫂子出來,在你老人家這裡居住。敢煩媽媽對嫂子說,他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如是迎兒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兒,早晚招個女婿,一家一計過日子,庶不教人笑話。”婆子初時還不吐口兒,便道:“他在便在我這裡,倒不知嫁人不嫁人。”次後聽見說謝他,便道:“等我慢慢和他說。”

那婦人在簾內聽見武鬆言語,要娶他看管迎兒,又見武鬆在外出落得長大身材,胖了,比昔時又會說話兒,舊心不改,心下暗道:“我這段姻緣還落在他手裡。”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來,向武鬆道了萬福,說道:“既是叔叔還要奴家去看管迎兒,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王婆道:“我一件,只如今他家大娘子,要一百兩銀子才嫁人。”武鬆道:“如何要這許多?”王婆道:“西門大官人,當初為他使了許多,就打恁個銀人兒也勾了。”武鬆道:“不打緊,我既要請嫂嫂家去,就使一百兩也罷。另外破五兩銀子,與你老人家。”這婆子聽見,喜歡的屁滾尿流,沒口說道:“還是武二哥知禮,這幾年江湖上見的事多,真是好漢。”婦人聽了此言,走到屋裡,又濃濃點了一鐘瓜仁泡茶,雙手遞與武鬆吃了。婆子問道:“如今他家要發脫的緊,又有三四個官戶人家爭著娶,都回阻了,價錢不兌。你這銀子,作速些便好。常言先下米先吃飯,千里姻緣著線牽,休要落在別人手內。”婦人道:“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緊些。”武鬆便道:“明日就來兌銀子,晚夕請嫂嫂過去。”那王婆還不信武鬆有這些銀子,胡亂答應去了。

到次日,武鬆打開皮箱,拿出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兌起來。那婆子看見白晃晃擺了一桌銀子,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雖是陳敬濟許下一百兩,上東京去取,不知幾時到來。仰著合著,我見鐘不打,去打鑄鐘?”又見五兩謝他,連忙收了。拜了又拜,說道:“還是武二哥知人甘苦。”武鬆道:“媽媽收了銀子,今日就請嫂嫂過門。”婆子道:“武二哥,且是好急性。門背後放花兒--你等不到晚了?也待我往他大娘那裡交了銀子,才打發他過去。”又道:“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那武鬆緊著心中不自在,那婆子不知好歹,又奚落他。打發武鬆出門,自己尋思:“他家大娘只叫我發脫,又沒和我斷定價錢,我今胡亂與他一二十兩銀子就是了,綁著鬼也落他一半多養家。”就把銀鑿下二十兩銀子,往月娘家裡交割明白。月娘問:“甚麼人家娶去了?”王婆道:“兔兒沿山跑,還來歸舊窩。嫁了他家小叔,還吃舊鍋里粥去了。”月娘聽了,暗中跌腳,常言“仇人見仇人,分外眼睛明”,與孟玉樓說: “往後死在他小叔子手裡罷了。那漢子殺人不斬眼,豈肯干休!”

不說月娘家中嘆息,卻表王婆交了銀子到家,下午時,教王潮先把婦人箱籠桌兒送過去。這武鬆在家中又早收拾停當,打下酒肉,安排下菜蔬。晚上婆子領婦人過門,換了孝,帶著新(髟狄)髻,身穿紅衣服,搭著蓋頭。進門來,見明間內明亮亮點著燈燭,重立武大靈牌供養在上面,先有些疑忌,由不的發似人揪,肉如鉤搭。進入門來,到房中,武鬆分付迎兒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頂了。王婆見了,說道:“武二哥,我去罷,家裡沒人。”武鬆道:“媽媽請進房裡吃盞酒。”武鬆教迎兒拿菜蔬擺在桌上,須臾燙上酒來,請婦人和王婆吃酒。那武鬆也不讓,把酒斟上,一連吃了四五碗酒。婆子見他吃得惡,便道:“武二哥,老身酒勾了,放我去,你兩口兒自在吃罷。”武鬆道:“媽媽,且休得胡說!我武二有句話問你!”只聞颼的一聲響,向衣底掣出一把二尺長刃薄背厚的樸刀來,一隻手籠著刀靶,一隻手按住掩心,便睜圓怪眼,倒豎剛須,說道:“婆子休得吃驚!自古冤有頭,債有主,休推睡里夢裡。我哥哥性命都在你身上!”婆子道:“武二哥,夜晚了,酒醉拿刀弄杖,不是耍處。”武鬆道:“婆子休胡說,我武二就死也不怕!等我問了這淫婦,慢慢來問你這老豬狗!若動一動步兒,先吃我五七刀子。”一面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這淫婦聽著!我的哥哥怎生謀害了?從實說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如何冷鍋中豆兒炮?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乾我甚事?”說由未了,武鬆把刀子忔楂的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婦人雲髻,右手匹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番,碟兒盞兒都打得粉碎。那婦人能有多大氣脈,被這漢子隔桌子輕輕提將起來,拖出外間靈桌子前。那婆子見勢頭不好,便去奔前門走,前門又上了栓。被武鬆大叉步趕上,揪番在地,用腰間纏帶解下來,四手四腳捆住,如猿猴獻果一般,便脫身不得,口中只叫:“都頭不消動意,大娘子自做出來,不乾我事。”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道了,你賴那個?你教西門慶那廝墊發我充軍去,今日我怎生又回家了!西門慶那廝卻在那裡?你不說時,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豬狗!”提起刀來,便望那婦人臉上撇了兩撇。

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放我起來,等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旋剝凈了,跪在靈桌子前。武鬆喝道:“淫婦快說!”那婦人唬得魂不附體,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收帘子打了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後怎的踢傷武大心窩,王婆怎地教唆下毒,撥置燒化,又怎的娶到家去,一五一十,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王婆聽見,只是暗中叫苦,說:“傻才料,你實說了,卻教老身怎的支吾。”這武鬆一面就靈前一手揪著婦人,一手澆奠了酒,把紙錢點著,說道:“哥哥,你陰魂不遠,今日武鬆與你報仇雪恨。”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鬆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扎,把(髟狄)髻簪環都滾落了。武鬆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只掩了臉。武鬆這漢子端的好狠也。可憐這婦人,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亡年三十二歲。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成城中。好似初春大雪壓折金錢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這婦人嬌媚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古人有詩一首,單悼金蓮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蓮誠可憐,衣裳脫去跪靈前。誰知武二持刀殺,只道西門綁腿頑。   往事看嗟一場夢,今身不值半文錢。世間一命還一命,報應分明在眼前。

武鬆殺了婦人,那婆子便叫:“殺人了!”武鬆聽見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頭來。拖過屍首。一邊將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檐下。

那時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裡。迎兒道:“叔叔,我害怕!”武鬆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武鬆跳過王婆家來,還要殺他兒子王潮。不想王潮合當不該死,聽見他娘這邊叫,就知武鬆行凶,推前門不開,叫後門也不應,慌的走去街上叫保甲。那兩鄰明知武鬆凶惡,誰敢向前。武鬆跳過牆來,到王婆房內,只見點著燈,房內一人也沒有。一面打開王婆箱籠,就把他衣服撇了一地。那一百兩銀子止交與吳月娘二十兩,還剩了八十五兩,並些釵環首飾,武鬆都包裹了。提了樸刀,越後牆,趕五更挨出城門,投十字坡張青夫婦那裡躲住,做了頭佗,上梁山為盜去了。正是:

  平生不作縐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 龐大姐埋屍托張勝

詩曰:

  夢中雖暫見,及覺始知非。輾轉不成寐,徒倚獨披衣。   凄凄曉風急,腌腌月光微。空床常達旦,所思終不歸。

話說武鬆殺了婦人、王婆,劫去財物,逃上梁山去了,不題。且說王潮兒街上叫了保甲來,見武鬆家前後門都不開,又王婆家被劫去財物,房中衣服丟的橫三豎四,就知是武鬆殺人劫財而去。未免打開前後門,見血瀝瀝兩個死屍倒在地下,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檐下。迎兒倒扣在房中。問其故,只是哭泣。次日早衙,呈報到本縣,殺人凶刃都拿放在面前。本縣新任知縣也姓李,雙名昌期,乃河北真定府棗強縣人氏。聽見殺人公事,即委差當該吏典,拘集兩鄰保甲,並兩家苦主王潮、迎兒。眼同當街,如法檢驗。生前委被武鬆因忿帶酒,殺潘氏、王婆二命,疊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瘞埋看守。掛出榜文,四廂差人跟尋,訪拿正犯武鬆,有人首告者,官給賞銀五十兩。

守備府中張勝、李安打著一百兩銀子到王婆家,看見王婆、婦人俱已被武鬆殺死,縣中差人檢屍,捉拿凶犯。二人回報到府中。春梅聽見婦人死了,整哭了兩三日,茶飯都不吃。慌了守備,使人門前叫調百戲的貨郎兒進去,耍與他觀看,只是不喜歡。日逐使張勝、李安打聽,拿住武鬆正犯,告報府中知道,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且表陳敬濟前往東京取銀子,一心要贖金蓮,成其夫婦。不想走到半路,撞見家人陳定從東京來,告說家爺病重之事:“奶奶使我來請大叔往家去,囑托後事。”這敬濟一聞其言,兩程做一程,路上趲行。有日到東京他姑夫張世廉家。張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見在。他父親陳洪已是沒了三日,滿家帶孝。敬濟參見他父親靈座。與他母親張氏並姑娘磕頭。張氏見他成人,母子哭做一處,通同商議:“如今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敬濟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憂?”張氏道:“喜者,如今朝廷冊立東宮,郊天大赦;憂則不想你爹爹病死在這裡,你姑夫又沒了,姑娘守寡,這裡住著不是常法,如今只得和你打發你爹爹靈柩回去,葬埋鄉井,也是好處。”敬濟聽了,心內暗道:“這一回發送,裝載靈柩家小粗重上車,少說也得許多日期耽閣,卻不誤了六姐?不如先誆了兩車細軟箱籠家去,待娶了六姐,再來搬取靈柩不遲。”一面對張氏說道:“如今隨路盜賊,十分難走。假如靈柩家小箱籠一同起身,未免起眼,倘遇小人怎了?寧可耽遲不耽錯。我先押兩車細軟箱籠家去,收拾房屋。母親隨後和陳定、家眷並父親靈柩,過年正月同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後做齋念經、築墳安葬,也是不遲。”張氏終是婦人家,不合一時聽信敬濟巧言,就先打點細軟箱籠,裝載兩大車,上插旗號,扮做香車。從臘月初一日東京起身,不上數日,到了山東清河縣家門首,對他母舅張團練說:“父親已死,母親押靈車,不久就到。我押了兩車行李,先來收拾打掃房屋。”他母舅聽說:“既然如此,我仍搬回家去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騰出房子來。敬濟見母舅搬去,滿心歡喜,說:“且得冤家離眼前,落得我娶六姐來家,自在受用。我父親已死,我娘又疼我。先休了那個淫婦,然後一紙狀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東西,誰敢道個不字?又挾制俺家充軍人數不成!”正是:

  人便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這敬濟就打了一百兩銀子在腰裡,另外又袖著十兩謝王婆,來到紫石街王婆門首。可霎作怪,只見門前街旁埋著兩個屍首,上面兩桿槍交叉挑著個燈籠,門前掛著一張手榜,上書:“本縣為人命事:凶犯武鬆,殺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獲首告官司者,官給賞銀五十兩。”這敬濟仰頭看見,便立睜了。只見窩鋪中站出兩個人來,喝聲道:“甚麼人?看此榜文做甚?見今正身凶犯捉拿不著,你是何人?”大叉步便來捉獲。敬濟慌的奔走不迭,恰走到石橋下酒樓邊,只見一個人,頭戴萬字巾,身穿青衲襖,隨後趕到橋下,說道:“哥哥,你好大膽,平白在此看他怎的?”這敬濟扭回頭看時,卻是一個識熟朋友--鐵指甲楊二郎。二人聲喏。楊二道: “哥哥一向不見,那裡去來?”敬濟便把東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說一遍:“恰才這殺死婦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殺了。適纔見了榜文,方知其故。” 楊二郎告道:“他是小叔武鬆,充配在外,遇赦回還,不知因甚殺了婦人,連王婆子也不饒。他家還有個女孩兒,在我姑夫姚二郎家養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殺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將此女縣中領出,嫁與人為妻小去了。見今這兩個屍首,日久只顧埋著,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拿住凶犯武鬆。”說畢,楊二郎招了敬濟,上酒樓飲酒:“與哥拂塵。”敬濟見婦人已死,心中痛苦不了,那裡吃得下酒。約莫飲勾三杯,就起身下樓,作別來家。

到晚夕,買了一陌錢紙,在紫石街離王婆門首遠遠的石橋邊,叫著婦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陳敬濟,今日替你燒陌錢紙。皆因我來遲了一步,誤了你性命。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早佑佑捉獲住仇人武鬆,替你報仇雪恨。我在法場上看著剮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說畢哭泣,燒化了錢紙。敬濟回家,閉了門戶。走歸房中,恰才睡著,似睡不睡,夢見金蓮身穿素服,一身帶血,向敬濟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實指望與你相處在一處,不期等你不來,被武鬆那廝害了性命。如今陰司不收,我白日游遊蕩盪,夜歸各處尋討漿水,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但只是仇人未獲,我的屍首埋在當街,你可念舊日之情,買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敬濟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但恐我丈母那無仁義的淫婦知道。他只恁賴我,倒趁了他機會。姐姐,你須往守備府中,對春梅說知,教他葬埋你身屍便了。”婦人道:“剛纔奴到守備府中,又被那門神戶尉攔擋不放,奴須慢慢再哀告他則個。”敬濟哭著,還要拉著他說話,被他身上一陣血腥氣,撇氣掙脫,卻是南柯一夢。枕上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說道:“怪哉!我剛纔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著武鬆,是好傷感人也!”正是:

  夢中無限傷心事,獨坐空房哭到明。

按下一頭。卻表縣中訪拿武鬆,約兩個月有餘,捕獲不著,已知逃遁梁山為盜。地方保甲鄰佑呈報到官,所有兩個屍首,相應責令家屬領埋。王婆屍首,便有他兒子王潮領的埋葬。止有婦人身屍,無人來領。卻說府中春梅,兩三日一遍,使張勝、李安來縣中打聽。回去只說凶犯還未拿住,屍首照舊埋瘞,地方看守,無人敢動。直挨過年,正月初旬時節,忽一日晚間,春梅作一夢。恍恍惚惚,夢見金蓮雲髻蓬鬆,渾身是血,叫道:“龐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屍首,在街暴露日久,風吹雨灑,雞犬作踐,無人領埋。奴舉眼無親,你若念舊日母子之情,買具棺木,把奴埋在一個去處,奴在陰司口眼皆閉。”說畢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還要再問他別的話,被他掙開,撇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從睡夢中直哭醒來,心內猶疑不定。

次日叫進張勝、李安分付:“你二人去縣中打聽,那埋的婦人、婆子屍首還有也沒有。”張勝、李安應諾去了。不多時,來回報:“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脫了。所有殺死身屍,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應責令各人家屬領埋。那婆子屍首,他兒子招領的去了。那婦人無人來領,還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這樁事兒,累你二人替我幹得來,我還重賞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說那裡話,若肯在老爺前抬舉小人一二,便消受不了。雖赴湯跳水,敢說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兩銀子,兩匹大布,委付二人道:“這死的婦人,是我一個嫡親姐姐,嫁在西門慶家,今日出來,被人殺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爺知道,拿這銀子替我買一具棺材,把他裝殮了,抬出城外,擇方便地方埋葬停當,我還重賞你。”二人道“這個不打緊,小人就去。”李安說:“只怕縣中不教你我領屍怎了?須拿老爺個貼兒,下與縣官才好。”張勝道:“只說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縣官不敢不依,何消貼子。”於是領了銀子,來到班房內。張勝便向李安說:“想必這死的婦人,與小夫人曾在西門慶家做一處,相結的好,今日方這等為他費心。想著死了時,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飯,直教老爺門前叫了調百戲貨郎兒,調與他觀看,還不喜歡。今日他無親人領去,小夫人豈肯不葬埋他?咱每若替他幹得此事停當,早晚他在老爺跟前,只方便你我,就是一點福星。見今老爺百依百隨,聽他說話,正經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後。”說畢,二人拿銀子到縣前遞了領狀,就說他妹子在老爺府中,來領屍首。使了六兩銀子,合了一具棺材,把婦人屍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內,用線縫上,用布裝殮停當,裝入材內。張勝說:“就埋在老爺香火院永福寺里罷,那裡有空閑地。”就叫了兩名伴當,抬到永福寺,對長老說:“這是宅內小夫人的姐姐,要一塊地兒葬埋。”長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後揀一塊空心白楊樹下那裡葬埋。已畢,走來宅內回春梅話,說:“除買棺材裝殮,還剩四兩銀子。”交割明白。春梅分付:“多有起動,你二人將這四兩銀子,拿二兩與長老道堅,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經懺,超度他升天。”又拿出一大壇酒,一腿豬肉,一腿羊肉:“這二兩銀子,你每人將一兩家中盤纏。”二人跪下,那裡敢接?只說:“小夫人若肯在老爺面前抬舉小人,消受不了。這些小勞,豈敢接受銀兩。”春梅道:“我賞你,不收,我就惱了。”二人只得磕頭領了出來。兩個班房吃酒,甚是稱念小夫人好處。次日,張勝送銀子與長老念經,春梅又與五錢銀子買紙,與金蓮燒,俱不在話下。

卻說陳定從東京載靈柩家眷到清河縣城外,把靈柩寄在永福寺,等念經發送,歸葬墳內。敬濟在家聽見母親張氏家小車輛到了,父親靈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畢,與張氏磕了頭。張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敬濟只說:“心中不好,家裡無人看守。”張氏便問:“你舅舅怎的不見?”敬濟道:“他見母親到,連忙搬回家去了。”張氏道:“且教你舅舅住著,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張團練來看姐姐。姊妹抱頭而哭,置酒敘說,不必細說。

次日,張氏早使敬濟拿五兩銀子、幾陌金銀錢紙,往門外與長老,替他父親念經。正騎頭口街上走,忽撞遇他兩個朋友陸大郎、楊大郎,下頭口聲喏。二人問道: “哥哥那裡去?”敬濟悉言:“先父靈柩寄在門外寺里,明日二十日是終七,家母使我送銀子與長老,做齋念經。”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靈柩到了,有失弔問。”因問:“幾時發引安葬?”敬濟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間,念經畢,入墳安葬。”說罷,二人舉手作別。這敬濟又叫住,因問楊大郎:“縣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屍首怎不見?被甚人領的去了?”楊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著武鬆,稟了本縣相公,令各家領去葬埋。王婆是他兒子領去。這婦人屍首,丟了三四日,被守備府中買了一口棺材,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敬濟聽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屍首。因問二郎:“城外有幾個永福寺?”二郎道:“南門外只有一個永福寺,是周秀老爺香火院,那裡有幾個永福寺來?”敬濟聽了,暗喜:“就是這個永福寺,也是緣法湊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處。”一面作別二人,打頭口出城,徑到永福寺中。見了長老,且不說念經之事,就先問長老道堅:“此處有守備府中新近葬的一個婦人,在那裡?”長老道:“就在寺後白楊樹下。說是宅內小夫人的姐姐。”這陳敬濟且不參見他父親靈柩,先拿錢祭物,至於金蓮墳上,與他祭了,燒化錢紙,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陳敬濟來與你燒一陌紙錢,你好處安身,苦處用錢。”祭畢,然後才到方丈內他父親靈柩跟前燒紙祭祀。遞與長老經錢,教他二十日請八眾禪僧,念斷七經。長老接了經襯,備辦齋供。敬濟到家,回了張氏話。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擇吉發引,把父親靈柩歸到祖塋。安葬已畢,來家母子過日不題。

卻表吳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氣融和,孟玉樓、孫雪娥、西門大姐、小玉,出來大門首站立,觀看來往車馬,人煙熱鬧。忽見一簇男女,跟著個和尚,生的十分胖大,頭頂三尊銅佛,身上構著數枝燈樹,杏黃袈裟風兜袖,赤腳行來泥沒踝。當時古人有幾句,贊的這行腳僧好處:

  打坐參禪,講經說法。鋪眉苦眼,習成佛祖家風;賴教求食,立起法門規矩。白日里賣杖搖鈴,黑夜間舞槍弄棒。有時門首磕光頭,餓了街前打響嘴。空色色空,誰見眾生離下土?去來來去,何曾接引到西方。

那和尚見月娘眾婦人在門首,便向前道了個問訊,說道:“在家老菩薩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龍華一會上人。貧僧是五台山下來的,結化善緣,蓋造十王功德,三寶佛殿。仰賴十方施主菩薩,廣種福田,舍資才共成勝事,種來生功果。貧僧只是挑腳漢。”月娘聽了他這般言語,便喚小玉往房中以一頂僧帽,一雙僧鞋,一弔銅錢,一鬥白米。原來月娘平昔好齋僧佈施,常時發心做下僧帽、僧鞋,預備來施。這小玉取出來,月娘分付:“你叫那師父近前來,佈施與他。”這小玉故做嬌態,高聲叫道:“那變驢的和尚,過不過來!俺奶奶佈施與你這許多東西,還不磕頭哩。”月娘便罵道:“怪墮業的小臭肉兒,一個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沒緊,恁謗他怎的?不當家化化的,你這小淫婦兒,到明日不知墮多少罪業!”小玉笑道:“奶奶,這賊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一雙賊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雙手接了鞋帽錢來,打問訊說道:“多謝施主老菩薩佈施。”小玉道:“這禿廝好無禮。這些人站著,只打兩個問訊兒,就不與我打一個兒?”月娘道:“小肉兒,還恁說白道黑道。他一個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這個問訊。”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爺兒子,誰是佛爺女兒?”月娘道:“相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兒。”小玉道:“譬若說,相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都是佛爺女兒,誰是佛爺女婿?”月娘忍不住笑,罵道:“這賊小淫婦兒,也學的油嘴滑舌,見見就說下道兒去了。”小玉道:“奶奶只罵我,本等這禿和尚賊眉豎眼的只看我。”孟玉樓道:“他看你,想必認得你,要度脫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說著,眾婦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這小淫婦兒,專一毀僧謗佛。”那和尚得了佈施,頂著三尊佛揚長而去了。小玉道:“奶奶還嗔我罵他,你看這賊禿,臨去還看了我一眼才去了。”有詩單道月娘修善施僧好處:

  守寡看經歲月深,私邪空色久違心。奴身好似天邊月,不許浮雲半點侵。

月娘眾人正在門首說話,忽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從街上過來。見月娘眾人道了萬福。月娘問:“你往那裡去來?怎的影跡兒也不來我這裡走走?”薛嫂兒道:“不知我終日窮忙的是些甚麼。這兩日,大街上掌刑張二老爹家,與他兒子和北邊徐公公家做親,娶了他侄女兒,也是我和文嫂兒說的親事。昨日三朝,擺大酒席,忙的連守備府里咱家小大姐那裡叫我,也沒去,不知怎麼惱我哩。”月娘問道:“你如今往那裡去?”薛嫂道:“我有樁事,敬來和你老人家說來。”月娘道:“你有話進來說。”一面讓薛嫂兒到後邊上房裡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你陳親家從去年在東京得病沒了,親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老小靈柩。從正月來家,已是念經發送,墳上安葬畢。我聽說你老人家這邊知道,怎不去燒張紙兒,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來說,俺怎得曉的,又無人打聽。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兒殺了,和王婆子都埋在一處,卻不知如今怎樣了。”薛嫂兒道:“自古生有地兒死有處。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卻不好來。平日不守本分,乾出醜事來,出去了,若在咱家裡,他小叔兒怎得殺了他?還是冤有頭,債有主。倒還虧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過娘兒們情場,差人買了口棺材,領了他屍首,葬埋了。不然只顧暴露著,又拿不著小叔子,誰去管他?”孫雪娥在旁說:“春梅在守備府中多少時兒,就這等大了?手裡拿出銀子,替他買棺材埋葬,那守備也不嗔,當他甚麼人?”薛嫂道:“耶嚛,你還不知,守備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裡歇卧,說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見他生的好模樣兒,乖覺伶俐,就與他西廂房三間房住,撥了個使女伏侍他。老爺一連在他房裡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頭。三日吃酒,賞了我一兩銀子,一匹段子。他大奶奶五十歲,雙目不明,吃長齋,不管事。東廂孫二娘生了小姐,雖故當家,撾著個孩子。如今大小庫房鑰匙,倒都是他拿著,守備好不聽他說話哩。且說銀子,手裡拿不出來?”幾句說的月娘、雪娥都不言語。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分付:“你明日來,我這裡備一張祭桌,一匹尺頭,一分冥紙,你來送大姐與他公公燒紙去。”薛嫂兒道:“你老人家不去?” 月娘道:“你只說我心中不好,改日望親家去罷。”那薛嫂約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著我。飯罷時候我來。”月娘道:“你如今到那裡去?守備府中不去也罷。” 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當叫了我好幾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麼?”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個月身孕了,老爺好不喜歡,叫了我去,已定賞我。”提著花箱,作辭去了。雪娥便說:“老淫婦說的沒個行款也!他賣與守備多少時,就有了半肚孩子,那守備身邊少說也有幾房頭,莫就興起他來,這等大道?”月娘道:“他還有正景大奶奶,房裡還有一個生小姐的娘子兒哩。”雪娥道:“可又來!到底還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說話,正是:從天降下鉤和線,就地引來是非來。有詩為證:

  曾記當年侍主旁,誰知今日變風光。世間萬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詞曰:

  佳人命薄,嘆艷代紅粉,幾多黃土。豈是老天渾不管,好惡隨人自取?   既賦嬌容,又全慧性,卻遣輕歸去。不平如此,問天天更不語。   可惜國色天香,隨時飛謝,埋沒今如許。借問繁華何處在?   多少樓臺歌舞,紫陌春游,綠窗晚秀,姊妹嬌眉嫵。人生失意,從來無問今古。   右調《翠樓吟》

話說月娘次日備了一張桌,並冥紙尺頭之類,大姐身穿孝服,坐轎子,先叫薛嫂押祭禮,到陳宅來。只見陳敬濟正在門首站立,便問:“是那裡的?”薛嫂道了萬福,說:“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來與你爹燒紙,送大姐來了。”敬濟便道:“我雞巴肏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貼門神--來遲了半個月。人也入了土,才來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說,寡婦家沒腳蟹,不知親家靈柩來家,遲了一步,休怪。”正說著,只見大姐轎子落在門首。敬濟問:“是誰?”薛嫂道: “再有誰?你丈母心內不好,一者送大姐來家,二者敬與你爹燒紙。”敬濟罵道:“趁早把淫婦抬回去!好的死了萬萬千千,我要他做甚麼?”薛嫂道:“常言道:嫁夫著主。怎的說這個話?”敬濟道:“我不要這淫婦了,還不與我走?”那抬轎的只顧站立不動,被敬濟向前踢了兩腳,罵道:“還不與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腳砸折了,把淫婦鬢毛都蒿凈了!”那抬轎子的見他踢起來,只得抬轎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張氏來,轎子已抬去了。

薛嫂兒沒奈何,教張氏收下祭禮,走來回覆吳月娘。把吳月娘氣的一個發昏,說道:“恁個沒天理的短命囚根子!當初你家為了官事,搬來丈人家居住,養活了這幾年,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了。只恨死鬼當初攬的好貨在家裡,弄出事來,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這等放屁辣臊。”對著大姐說:“孩兒,你是眼見的,丈人、丈母那些兒虧了他來?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裡也留以留你。你明日還去,休要怕他,料他挾你不到井里。他好膽子,恆是殺不了人,難道世間沒王法管他也怎的!”當晚不題。

到次日,一頂轎子,教玳安兒跟隨著,把大姐又送到陳敬濟家來。不想陳敬濟不在家,往墳上替他父親添土疊山子去了。張氏知禮,把大姐留下,對著玳安說:“大官到家多多上覆親家,多謝祭禮,休要和他一般見識。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這般。等我慢慢說他。”一面管待玳安兒,安撫來家。

至晚,陳敬濟墳上回來,看見了大姐,就行踢打,罵道:“淫婦,你又來做甚麼?還說我在你家雌飯吃,你家收著俺許多箱籠,因起這大產業,不道的白養活了女婿!好的死了萬千,我要你這淫婦做甚?”大姐亦罵:“沒廉恥的囚根子!沒天理的囚根子!淫婦出去吃人殺了,沒的禁拿我煞氣。”被敬濟扯過頭髮,儘力打了幾拳頭。他娘走來解勸,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罵哭喊,說:“好囚根子,紅了眼,把我也不認的了!”到晚上,一頂轎子,把大姐又送將來,分付道:“不討將寄放妝奩箱籠來家,我把你這淫婦活殺了。”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這正是:誰知好事多更變,一念翻成怨恨媒。這裡不去。不題。

且說一日,三月清明佳節。吳月娘備辦香燭、金錢冥紙、三牲祭物,抬了兩大食盒,要往城外墳上與西門慶上新墳祭掃。留下孫雪娥和大姐、眾丫頭看家。帶了孟玉樓和小玉,並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都坐轎子往墳上去。又請了吳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門,只見那郊原野曠,景物芳菲,花紅柳綠,仕女游人不斷。一年四季,無過春天,最好景緻。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寒,謂之料峭。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車。行的路,謂之芳徑。地下飛的塵,謂之香塵。千花發蕊,萬草生芽,謂之春信。韶光淡盪,淑景融和。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裊宮腰細膩。百轉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破春愁。日舒長暖澡鵝黃,水渺茫浮香鴨綠。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煙。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詩為證:

  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掛紙錢。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綿鶯語,楊柳堤邊醉客眠。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繩搖拽學飛仙。

吳月娘等轎子到五里原墳上,玳安押著食盒,先到廚下生起火來,廚役落作整理不題。月娘與玉樓、小玉、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到於莊院客坐內坐下吃茶,等著吳大妗子,不見到。玳安向西門慶墳上祭台兒,擺設桌面三牲,羹飯祭物,列下紙錢,只等吳大妗子。原來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約已牌時分,才同吳大舅雇了兩個驢兒騎將來。月娘便說:“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這驢兒怎的騎?”一面吃了茶,換了衣服,同來西門慶墳上祭掃。那月娘手拈著五根香,自拿一根,遞一根與玉樓,又遞一根與奶子如意兒替孝哥上,那兩根遞與吳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爐內,深深拜下去,說道:“我的哥哥,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節,你的孝妻吳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歲孩童孝哥兒,敬來與你墳前燒一陌錢紙。你保佑他長命百歲,替你做墳前拜掃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場,想起你那模樣兒並說的話來,是好傷感人也。”拜畢,掩面痛哭。玉樓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場。玉樓上了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哥兒也跪下上香,磕了頭。吳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畢禮數,玳安把錢紙燒了。讓到莊上捲棚內,放桌席擺飯,收拾飲酒。月娘讓吳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與玉樓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兒,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蘭花,也在兩邊打橫列坐,把酒來斟。按下這裡吃酒不題。

卻表那日周守備府里也上墳。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備睡,假推做夢,睡夢中哭醒了。守備慌的問:“你怎的哭?”春梅便說:“我夢見我娘向我哭泣,說養我一場,怎地不與他清明寒食燒紙,因此哭醒了。”守備道:“這個也是養女一場,你的一點孝心。不知你娘墳在何處?”春梅道:“在南門外永福寺後面便是。”守備說: “不打緊,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墳,你叫伴當抬些祭物,往那裡與你娘燒分紙錢,也是好處。”至次日,守備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徑往城南祖墳上。那裡有大莊院、廳堂、花園、享堂、祭台。大奶奶、孫二娘並春梅,都坐四人轎,排軍喝路,上墳耍子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來,分付玳安、來安兒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樓下,揀高阜去處,人煙熱鬧,那裡設放桌席等候。又見大妗子沒轎子,都把轎子抬著,後面跟隨不坐,領定一簇男女,吳大舅牽著驢兒,壓後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見那隨路上墳游玩的王孫士女,花紅柳綠,鬧鬧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間,也是合當有事,遠遠望見綠槐影里,一座庵院,蓋造得十分齊整。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兩下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前殿塑風調雨順,後殿供過去未來。鐘鼓樓森立,藏經閣巍峨。旗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瑩煌,爐內香煙繚繞。幢旗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鬼母位通羅漢殿。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吳月娘便問:“這座寺叫做甚麼寺?”吳大舅便說:“此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禪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幾拾兩銀子在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這般新鮮。”月娘向大妗子說:“咱也到這寺里看一看。”於是領著一簇男女,進入寺中來。不一時,小沙彌看見,報與長老知道:“見有許多男女……”便出方丈來迎請,見了吳大舅、吳月娘,向前合掌道了問訊,連忙喚小和尚開了佛殿:“請施主菩薩隨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彌開了殿門,領月娘一簇男女,前後兩廊參拜觀看了一回,然後到長老方丈。長老連忙點上茶來,吳大舅請問長老道號,那和尚答說:“小僧法名道堅。這寺是恩主帥府周爺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長老,廊下管百十眾僧行,後邊禪堂中還有許多雲游僧行,常時坐禪,與四方檀越答報功德。”一面方丈中擺齋,讓月娘:“眾菩薩請坐。”月娘道:“不當打攪長老寶剎。”一面拿出五錢銀子,教大舅遞與長老,佛前請香燒。那和尚打問訊謝了,說道:“小僧無甚管待,施主菩薩稍坐,略備一茶而已,何勞費心賜與佈施。”不一時,小和尚放下桌兒,拿上素菜齋食餅饊上來。那和尚在旁陪坐,才舉箸兒讓眾人吃時,忽見兩個青衣漢子,走的氣喘吁吁,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說道:“長老還不快出來迎接,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慌的長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彌連忙收了家活,“請列位菩薩且在小房避避,打發小夫人燒了紙,祭畢去了,再款坐一會不遲。”吳大舅告辭,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鳴起鐘鼓來,出山門迎接,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只見一族青衣人,圍著一乘大轎,從東雲飛般來,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衣衫皆濕。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理合遠接,接待遲了,萬勿見罪。”這春梅在轎內答道:“起動長老。”那手下伴當,又早向寺後金蓮墳上,忙將祭桌紙錢來擺設下。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徑入寺後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轎。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擺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錢紙燒了。這春梅向前放聲大哭不已。

吳月娘在僧房內,只知有宅內小夫人來到,長老出山門迎接,又不見進來。問小和尚,小和尚說:“這寺後有小奶奶的一個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節,特來祭掃燒紙。”孟玉樓便道:“怕不就是春梅來了?也不見的。”月娘道:“他那得個姐來死了葬在此處?”又問小和尚:“這府里小夫人姓甚麼?”小和尚道:“姓龐,前日與了長老四五兩經錢,教替他姐姐念經,薦拔生天。”玉樓道:“我聽見他爹說春梅娘家姓龐,叫龐大姐,莫不是他?”正說話,只見長老先來,分付小沙彌: “好看好茶。”不一時,轎子抬進方丈二門裡才下。月娘和玉樓眾人打僧房簾內望外張看,怎樣的小夫人。定睛仔細看時,卻是春梅。但比昔時出落得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斕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但見:

寶髻巍峨,鳳釵半卸。胡珠環耳邊低掛,金挑鳳鬢後雙拖。紅繡襖偏襯玉香肌,翠紋裙下映金蓮小。行動處,胸前搖響玉丁當;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膩粉妝成脖頸,花鈿巧帖眉尖。舉止驚人,貌比幽花殊麗;姿容閑雅,性如蘭蕙溫柔。若非綺閣生成,定是蘭房長就。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宛如蕊宮仙子下塵寰。

那長老上面獨獨安放一張公座椅兒,讓春梅坐下。長老參見已畢,小沙彌拿上茶來。長老遞茶上去,說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來這裡祭祀,有失迎接,萬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動長老誦經追薦。”那和尚說:“小僧豈敢。有甚殷勤補報恩主?多蒙小奶奶賜了許多錢襯施。小僧請了八眾禪僧,整做道場,看經禮懺一日。晚夕,又與他老人家裝些廂庫焚化。道場圓滿,才打發兩位管家進城,宅里回小奶奶話。”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鐘盞來。長老只顧在旁一遞一句與春梅說話,把吳月娘眾人攔阻在內,又不好出來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請下長老來,要起身。那長老又不肯放,走來方丈稟春梅說:“小僧有件事稟知小奶奶。”春梅道:“長老有話,但說無妨。”長老道: “適間有幾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隨喜,不知小奶奶來。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長老何不請來相見。”那長老慌的來請。吳月娘又不肯出來,只說:“長老不見罷。天色晚了,俺們告辭去了。”長老見收了他佈施,又沒管待,又意不過,只顧再三催促。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只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於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展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禮。”拜了大妗子,然後向月娘、孟玉樓插燭也似磕頭。月娘、玉樓亦欲還禮,春梅那裡肯,扶起,磕下四個頭,說:“不知是娘們在這裡,早知也請出來相見。”月娘道:“姐姐,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裡出身,豈敢說怪。”因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說道:“哥哥也長的恁大了。”月娘說:“你和小玉過來,與姐姐磕過頭兒。”那如意兒和小玉二人笑嘻嘻過來,亦與春梅都平磕了頭。月娘道:“姐姐,你受他兩個一禮兒。”春梅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簪兒來,插在孝哥兒帽兒上。月娘說:“多謝姐姐簪兒,還不與姐姐唱個喏兒。”如意兒抱著哥兒,真個與春梅唱個喏,把月娘喜歡的要不得。玉樓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兒們怎得遇在一處相見。”春梅道: “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這寺後,奴在他手裡一場,他又無親無故,奴不記掛著替他燒張紙兒,怎生過得去。”月娘道:“我記的你娘沒了好幾年,不知葬在這裡。”孟玉樓道:“大娘還不知龐大姐說話,說的是潘六姐死了。多虧姐姐,如今把他埋在這裡。”月娘聽了,就不言語了。吳大妗子道:“誰似姐姐這等有恩,不肯忘舊,還葬埋了。你逢節令題念他,來替他燒錢化紙。”春梅道:“好奶奶,想著他怎生抬舉我來!今日他死的苦,這般拋露丟下,怎不埋葬他?”說畢,長老教小和尚放桌兒,擺齋上來。兩張大八仙桌子,蒸酥點心,各樣素饌菜蔬,堆滿春台,絕細春芽雀舌甜水好茶。眾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吳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話下。

孟玉樓起身,心裡要往金蓮墳上看看,替他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見月娘不動身,拿出五分銀子,教小沙彌買紙去。長老道:“娘子不消買去,我這裡有金銀紙,拿幾分燒去。”玉樓把銀子遞與長老,使小沙彌領到後邊白楊樹下金蓮墳上,見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紙錢點著,拜了一拜,說道:“六姐,不知你埋在這裡。今日孟三姐誤到寺中,與你燒陌錢紙,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一面放聲大哭。那奶子如意兒見玉樓往後邊,也抱了孝哥兒來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內和春梅說話,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兒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徑抱到墳上,看玉樓燒紙哭罷回來。

春梅和月娘勻了臉,換了衣裳,分付小伴當將食盒打開,將各樣細果甜食,餚品點心攢盒,擺下兩桌子,布甑內篩上酒來,銀鐘牙箸,請大妗子、月娘、玉樓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兩邊打橫。吳大舅另放一張桌子在僧房內。正飲酒中間,忽見兩個青衣伴當走來,跪下稟道:“老爺在新莊,差小的來請小奶奶看雜耍調百戲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請奶奶快去哩。”這春梅不慌不忙,說:“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應諾下來,又不敢去,在下邊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說:“姐姐,不可打攪。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們去罷。”那春梅那裡肯放,只顧令左右將大鐘來勸道:“咱娘兒們會少離多,彼此都見長著,休要斷了這門親路。奴也沒親沒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裡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說一聲兒就勾了,怎敢起動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飲過一杯,月娘說:“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沒轎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沒轎子,我這裡有跟隨小馬兒,撥一匹與妗子騎,關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辭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過長老來,令小伴當拿出一匹大布、五錢銀子與長老。長老拜謝了,送出山門。春梅與月娘拜別,看著月娘、玉樓眾人上了轎子,他也坐轎子,兩下分路,一簇人明隨喝道,往新莊上去了。正是:

  樹葉還有相逢時,豈可人無得運時。

第九十回 來旺偷拐孫雪娥 雪娥受辱守備府

詩曰:

  菟絲附蓬麻,引蔓原不長。失身與狂夫,不如棄道旁。   暮夜為儂好,席不暖儂床。昏來晨一別,無乃太匆忙。   行將濱死地,老痛迫中腸。

話說吳大舅領著月娘等一簇男女,離了永福寺,順著大樹長堤前來。玳安又早在杏花酒樓下邊,人煙熱鬧,揀高阜去處,幕天席地設下酒餚,等候多時了。遠遠望月娘眾人轎子驢子到了,問道:“如何這咱才來?”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見春梅告訴一遍。不一時斟上酒來。眾人坐下正飲酒,只見樓下香車繡轂往來,人煙喧雜。月娘眾人驪著高阜,把眼觀看,只見人山人海圍著,都看教師走馬耍解。

原來是本縣知縣相公兒子李衙內,名喚李拱璧,年約三十餘歲,見為國子上舍,一生風流博浪,懶習詩書,專好鷹犬走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兩巷中走,人稱他為 “李棍子”。那日穿著一弄兒輕羅軟滑衣裳,頭戴金頂纏棕小帽,腳踏乾黃靴,同廊吏何不韋帶領二三十好漢,拿彈弓、吹筒、球棒在於杏花村大酒樓下,看教師李貴走馬賣解,豎肩樁、隔肚帶,輪槍舞棒,做各樣技藝頑耍,引了許多男女圍著烘笑。那李貴諢名為山東夜叉,頭帶萬字巾,身穿紫窄衫,銷金裹肚,坐下銀鬃馬,手執朱紅桿明槍,背插招風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馬,往來賣弄手段。這李衙內正看處,忽抬頭看見一簇婦人在高阜處飲酒,內中一個長挑身材婦人,不覺心搖目盪,觀之不足,看之有餘,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知是誰家婦女,有男子漢沒有?”一面叫過手下答應的小張閑架兒來,悄悄分付:“你去那高坡上,打聽那三個穿白的婦人是誰家的。訪得的實,告我知道。”那小張閑應諾,雲飛跑去。不多時,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報說:“如此這般,是縣門前西門慶家妻小。一個年老的姓吳,是他妗子;一個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吳月娘;那個長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個娘子,姓孟,名玉樓;如今都守寡在家。”這李衙內聽了,獨看上孟玉樓,重賞小張閑,不在話下。

吳月娘和大舅眾人觀看了半日,見日色銜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上轎騎驢一徑回家。有詩為證: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親。

這裡月娘眾人回家不題。卻說那日,孫雪娥與西門大姐在家,午後時分無事,都出大門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個搖驚閨的過來。那時賣脂粉、花翠生活,磨鏡子,都搖驚閨。大姐說:“我鏡子昏了。”使平安兒:“叫住那人,與我磨鏡子。”那人放下擔兒,說道:“我不會磨鏡子,我只賣些金銀生活,首飾花翠。”站立在門前,只顧眼上眼下看著雪娥。雪娥便道:“那漢子,你不會磨鏡子,去罷,只顧看我怎的!”那人說:“雪姑娘,大姑娘,不認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來。”那人道:“我是爹手裡出去的來旺兒。”雪娥便道:“你這幾年在那裡來?出落得恁胖了。”來旺兒道:“我離了爹門,到原籍徐州,家裡閑著沒營生,投跟了老爹上京來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爺兒死了,丁憂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內顧銀鋪,學會了此銀行手藝,各樣生活。這兩日行市遲,顧銀鋪教我挑副擔兒,出來街上發賣些零碎。看見娘每在門首,不敢來相認,恐怕踅門瞭戶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還不敢相認。”雪娥道:“原來是你。教我只顧認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舊兒女,怕怎的?”因問:“你擔兒里賣的是甚麼生活?挑進裡面,等俺每看一看。”那來旺兒一面把擔兒挑入裡邊院子里來。打開箱子,用篋兒托出幾樣首飾來:金銀鑲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大姐與雪娥看了一回,問來旺兒:“你還有花翠,拿出來。”這孫雪娥便留了他一對翠鳳,一對柳穿金魚兒。大姐便稱出銀子來與他。雪娥兩樣生活,欠他一兩二錢銀子,約下他:“明日早來取罷。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和你三娘和哥兒都往墳上與你爹燒紙去了。”來旺道:“我去年在家裡,就聽見人說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兒,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兒如今才周半兒。一家兒大大小小,如寶上珠一般,全看他過日子哩。”說話中間,來昭妻一丈青出來,傾了盞茶與他吃,那來旺兒接了茶,與他唱了個喏。來旺也在跟前,同敘了回話。分付:“你明日來見見大娘。”那來旺兒挑擔出門。

到晚上,月娘眾人轎子來家。雪娥、大姐、眾人丫頭接著,都磕了頭。玳安跟盒擔走不上,雇了匹驢兒騎來家,打發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訴雪娥、大姐,說今日寺里遇見春梅一節:“原來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後首,俺每也不知。他來替他娘燒紙,誤打誤撞遇見他。娘兒每又認了回親。先是寺里長老擺齋吃了。落後他又教伴當擺上他家的四五十攢盒,各樣菜蔬下飯,篩酒上來,通吃不了。他看見哥兒,又與了他一對簪兒,好不和氣。起解行三坐五,坐著大轎子,許多跟隨。又且是出落的比舊時長大了好些,越發白胖了。”吳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舊。那時在咱家時,我見他比眾丫鬟行事兒正大,說話兒沉穩,就是個才料兒。你看今日福至心靈,恁般造化。”孟玉樓道:“姐姐沒問他,我問他來。果然半年沒洗換,身上懷著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備好不喜歡哩。薛嫂兒說的倒不差。”說了一回,雪娥題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門首,看見來旺兒。原來他又在這裡學會了銀匠,挑著擔兒賣金銀生活花翠。俺每就不認得了,買了他幾枝花翠,他問娘來,我說往墳上燒紙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著我來家?”雪娥道:“俺每教他明日來。”

正坐著說話,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對月娘說:“哥兒來家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氣,身上湯燒火熱的。”這月娘聽見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兒來,口搵著口兒,果然出冷汗,渾身發熱,罵如意兒:“好淫婦,此是轎子冷了孩兒了。”如意兒道:“我拿小被兒裹的緊緊的,怎得凍著?”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墳上,唬了他來了。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著抱的去了。”如意兒道:“早小玉姐姐看著,只抱了他那裡看看就來了,幾時唬著他來!”月娘道:“別要說嘴,看那看兒便怎的?卻把他唬了。”急忙叫來安兒:“快請劉婆子去。”不一時,劉婆來到。看了脈息,摸了身上,說:“著了些涼寒,撞見邪祟了。”留了兩服硃砂丸,用薑湯灌下去。分付奶子抱著他,熱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涼了。於是管待劉婆子吃了茶,與了他三錢銀子,叫他明日還來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起起倒倒,整亂了半夜。

卻說來旺,次日依舊挑將生活擔兒,來到西門慶門首,與來昭唱喏,說:“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許下今日教我來取銀子,就見見大娘。”來昭道:“你且去著,改日來。昨日大娘來家,哥兒不好,叫醫婆、太醫看,下藥,整亂了一夜,好不心,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稱銀子與你。”正說著,只見月娘、玉樓、雪娥送出劉婆子,來到大門首,看見來旺兒。那來旺兒扒在地下,與月娘、玉樓磕下兩個頭。月娘道:“幾時不見你,就不來這裡走走。”來旺兒悉將前事說了一遍,“要來不好來的。”月娘道:“舊兒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沒了。當初只因潘家那淫婦,一頭放火,一頭放水,架的舌,把個好媳婦兒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將有作沒,把你墊發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來旺兒道:“也說不的,只是娘心裡明白就是了。”說了回話,月娘問他:“賣的是甚樣生活?拿出來瞧。”揀了他幾件首飾,該還他三兩二錢銀子,都用等子稱了與他。叫他進入儀門裡面,分付小玉取一壺酒來,又是一盤點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廚上一力攛掇,又熱了一大碗肉出來與他。吃的酒飯飽了,磕頭出門。月娘、玉樓眾人歸到後邊去。雪娥獨自悄悄和他說話:“你常常來走著,怕怎的!奴有話教來昭嫂子對你說。我明日晚夕,在此儀門裡紫牆兒跟前耳房內等你。”兩個遞了眼色,這來旺兒就知其意,說:“這儀門晚夕關不關?”雪娥道:“如此這般,你來先到來昭屋裡,等到晚夕,踩著梯凳,越過牆,順著遮牆,我這邊接你下來。咱二人會合一回,還有細話與你說。”這來旺得了此話,正是歡從額起,喜向腮生,作辭雪娥,挑擔兒出門。正是:不著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詩為證:

  閑來無事倚門闌,偶遇多情舊日緣。對人不敢高聲語,故把秋波送幾番。

這來旺兒歡喜來家,一宿無話。到次日,也不挑擔兒出來賣生活,慢慢踅來西門慶門首,等來昭出來與他唱喏。那來昭便說:“旺哥稀罕,好些時不見你了。”來旺兒笑道:“不是也不來,裡邊雪姑娘少我幾錢生活銀,討討。”來昭一面把來旺兒讓到房裡坐下。來旺兒道:“嫂子怎不見?”來昭道:“你嫂子今日後邊上竈哩。”那來旺兒拿出一兩銀子,遞與來昭,說:“這銀子取壺酒來,和哥嫂吃。”來昭道:“何消這許多。”即叫他兒子鐵棍兒過來。那鐵棍吊起頭去--十五歲了,拿壺出來,打了一大註酒,使他後邊叫一丈青來。不一時,一丈青蓋了一錫鍋熱飯,一大碗雜熬下飯,兩碟菜蔬,說道:“好呀,旺官兒在這裡。”來昭便拿出銀子與一丈青瞧,說:“兄弟破費,要打壺酒咱兩口兒吃。”一丈青笑道:“無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讓來旺炕上坐。擺下酒菜,把酒來斟。來旺兒先傾頭一盞,遞與來昭,次遞一盞與一丈青,深深唱喏,說:“一向不見哥嫂,這盞水酒孝順哥嫂。”一丈青便說:“哥嫂不道酒肉吃傷了!你對真人休說假話。裡邊雪姑娘昨日已央及達知我了,你兩個舊情不斷,托俺每兩口兒如此這般周全你。你休推睡里夢裡,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你若入港相會,有東西出來,休要獨吃,須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每須耽許多利害。”那來旺便跪下說:“只望哥嫂周全,並不敢有忘。”說畢,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後邊和雪娥答了話出來,對他說,約定晚上來,來昭屋裡窩藏,待夜裡關上儀門,後邊人歇下,越牆而過,於中取事。有詩為證:

  報應本無私,影響皆相似。要知禍福因,但看所為事。

這來旺得了此言,回來家,巴不到晚,踅到來昭屋裡,打酒和他兩口兒吃。至更深時分,更無一人覺的,直待的大門關了,後邊儀門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個暗號兒,只聽牆內雪娥咳嗽之聲。這來旺兒踏著梯凳,黑暗中扒過粉牆,雪娥那邊用凳子接著。兩個就在西耳房堆馬鞍子去處,兩個相摟相抱,雲雨做一處。彼此都是曠夫寡婦,欲心如火。那來旺兒纓槍強壯,儘力弄了一回,樂極精來,一泄如註。乾畢,雪娥遞與他一包金銀首飾,幾兩碎銀子,兩件段子衣服,分付:“明日晚夕你再來,我還有些細軟與你。你外邊尋下安身去處。往後這家中過不出好來,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邊尋下房兒,成其夫婦。你又會銀行手藝,愁過不得日子?”來旺兒便說:“如今東門外細米巷,有我個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你那裡曲彎小巷,倒避眼,咱兩個投奔那裡去。遲些時,看無動靜,我帶你往原籍家裡,買幾畝地種去也好。”兩個商量已定。這來旺就作別雪娥,依舊扒過牆來,到來昭屋裡。等至天明,開了大門,挨身出去。到黃昏時分,又來門首,踅入來昭屋裡。晚夕依舊跳過牆去,兩個幹事。朝來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盜了許多細軟東西,金銀器皿,衣服之類。來昭兩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細說。

一日,後邊月娘看孝哥兒出花兒,心中不快,睡得早。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兒,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嬌兒房中元宵兒被敬濟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兒與了雪娥,把元宵兒伏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發中秋兒睡下,房裡打點一大包釵環頭面,裝在一個匣內,用手帕蓋了頭,隨身衣服,約定來旺兒在來昭屋裡等候,兩個要走。來昭便說:“不爭你走了,我看守大門,管放水鴨兒!若大娘知道,問我要人怎的?不如你每打房上去,就驪破些瓦,還有蹤跡。”來旺兒道:“哥也說得是。”雪娥又留一個銀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綾襖,一條黃綾裙,謝了他兩口兒。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時,隔房扒過去。來昭夫婦又篩上兩大鐘暖酒,與來旺、雪娥吃,說: “吃了好走,路上壯膽些。”吃到五更時分,每人拿著一根香,驪著梯子,打發兩個扒上房去,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許多。比及扒到房檐跟前,街上人還未行走,聽巡捕的聲音,這來旺兒先跳下去,後卻教雪娥驪著他肩背,接摟下來。兩個往前邊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攔住,便問:“往那裡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腳。這來旺兒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彈了一彈,說道:“俺是夫婦二人,前往城外岳廟裡燒香,起的早了些,長官勿怪。”那人問:“背的包袱內是甚麼?” 來旺兒道:“是香燭紙馬。”那人道:“既是兩口兒岳廟燒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罷。”這來旺兒得不的一聲,拉著雪娥,往前飛走。走到城下,城門才開。打人鬧里挨出城去,轉了幾條街巷。

原來細米巷在個僻靜去處,住著不多幾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廈。到於屈姥姥家,屈姥姥還未開門。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來開了門,見來旺兒領了個婦人來。原來來旺兒本姓鄭,名喚鄭旺,說:“這婦人是我新尋的妻小。姨娘這裡有房子,且借一間,寄住些時,再尋房子。”遞與屈姥姥三兩銀子,教買柴米。那屈姥姥得了銀子,只得留下。他兒子屈鐺,因見鄭旺夫妻二人,帶著許多金銀首飾東西,夜晚見財起意,就掘開房門偷盜出來去耍錢,致被捉獲,具了事件,拿去本縣見官。李知縣見系賊贓之事,贓物見在,即差人押著屈鐺到家,把鄭旺、孫雪娥一條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臉蠟黃也似黃了,換了滲淡衣裳,帶著眼紗,把手上戒指都勒下來打發了公人,押去見官。當下烘動了一街人觀看,有認得的,說是西門慶家小老婆,今被這走出的小廝來旺兒--改名鄭旺通姦,拐盜財物在外居住。又被這屈鐺掏摸了,今事發見官。當下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路上行人口似飛。

月娘家中自從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兒見箱內細軟首飾都沒了,衣服丟的亂三攪四,報與月娘。月娘吃了一驚,便問中秋兒:“你跟著他睡,走了,你豈不知?”中秋兒便說:“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邊,半日方回,不知詳細。”月娘又問來昭:“你看守大門,人出去你怎不曉的?”來昭便說:“大門每日上鎖,莫不他飛出去!”落後看見房上瓦驪破許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驪訪,只得按納含忍。不想本縣知縣當堂理問這件事,先把屈鐺夾了一頓,追出金頭面四件,銀首飾三件,金環一雙,銀鐘二個,碎銀五兩,衣服二件,手帕一個,匣一個。向鄭旺名下追出銀三十兩,金碗簪一對,金仙子一件,戒指四個。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銀鐲一付,金鈕五付,銀簪四對,碎銀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銀三兩。就將來旺兒問擬奴婢因姦盜取財物,屈鐺系竊盜,俱系雜犯死罪,準徒五年,贓物入官。雪娥孫氏系西門慶妾,與屈姥姥當下都當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責令本縣差人到西門慶家,教人遞領狀領孫氏。那吳月娘叫吳大舅來商議:“已是出醜,平白又領了來家做甚麼?沒的玷污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打發了差人錢,回了知縣話。知縣拘將官媒人來,當官辯賣。

卻說守備府中,春梅打聽得知,說西門慶家中孫雪娥如此這般,被來旺兒拐出,盜了財物去在外居住,事發到官,如今當官辨賣。這春梅聽見,要買他來家上竈,要打他嘴,以報平昔之仇。對守備說:“雪娥善能上竈,會做的好茶飯湯水,買來家中伏侍。”這守備即差張勝、李安。拿貼兒對知縣說。知縣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兩銀子官價。交完銀子,領到府中,先見了大奶奶並二奶奶孫氏,次後到房中來見春梅。春梅正在房裡縷金床上,錦帳之中,才起來。手下丫鬟領雪娥見面。那雪娥見是春梅,不免低頭進見。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個頭。這春梅把眼瞪一瞪,喚將當直的家人媳婦上來,“與我把這賤人撮去了(髟狄)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這雪娥聽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間打牆板兒翻上下,掃米卻做管倉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頭?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艷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處游。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詩曰:

  簟展湘紋浪欲生,幽懷自感夢難成。倚床剩覺添風味,開戶羞將待月明。   擬倩蜂媒傳密意,難將螢火照離情。遙憐織女佳期近,時看銀河幾曲橫。

話說一日,陳敬濟聽見薛嫂兒說知孫雪娥之事。這陳敬濟乘著這個根由,就如此這般,使薛嫂兒往西門慶家對月娘說。薛嫂只得見月娘,說:“陳姑夫在外聲言發話,說不要大姐,要寫狀子,巡撫、巡按處告示,說老爹在日,收著他父親寄放的許多金銀箱籠細軟之物。”這月娘一來因孫雪娥被來旺兒盜財拐去,二者又是來安兒小廝走了,三者家人來興媳婦惠秀又死了,剛打發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聽見薛嫂兒來說此話,唬的慌了手腳,連忙雇轎子,打發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奩箱廚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陳敬濟家。敬濟說:“這是他隨身嫁我的床帳妝奩,還有我家寄放的細軟金銀箱籠,須索還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說來,當初丈人在時,止收下這個床奩嫁妝,並沒見你別的箱籠。”敬濟又要使女元宵兒。薛嫂兒和玳安兒來對月娘說。月娘不肯把元宵與他,說:“這丫頭是李嬌兒房中使的,如今留著晚早看哥兒哩。”把中秋兒打發將來,說:“原是買了伏侍大姐的。”這敬濟又不要中秋兒,兩頭來回只教薛嫂兒走。他娘張氏向玳安說:“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兒們多,也不稀罕這個使女看守哥兒。既是與了大姐房裡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過了他,你大娘只顧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話對月娘說了。月娘無言可對,只得把元宵兒打發將來。敬濟收下,滿心歡喜,說道:“可怎的也打我這條道兒來?”正是:

  饒你姦似鬼,吃我洗腳水。

按下一頭。單說李知縣兒子李衙內,自從清明郊外看見吳月娘、孟玉樓兩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門慶妻小。衙內有心,愛孟玉樓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模樣兒風流俏麗。原來衙內喪偶,鰥居已久,一向著媒婦各處求親,都不遂意。及見玉樓,便覺動心,但無門可入,未知嫁與不嫁,從違如何。不期雪娥緣事在官,已知是西門慶家出來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將各犯用刑研審,追出贓物數目,望其來領。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見官。衙內失望,因此才將贓物入官,雪娥官賣。至是衙內謀之於廊吏何不韋,徑使官媒婆陶媽媽來西門慶家訪求親事,許說成此門親事,免縣中打卯,還賞銀五兩。

這陶媽媽聽了,喜歡的疾走如飛,一日到於西門慶門首。來昭正在門首立,只見陶媽媽向前道了萬福,說道:“動問管家哥一聲,此是西門老爹家?”來昭道:“你是那裡來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話說?”陶媽媽道:“累及管家進去稟聲,我是本縣官媒人,名喚陶媽媽,奉衙內小老爹鈞語,分付說咱宅內有位奶奶要嫁人,敬來說親。”那來昭喝道:“你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沒了一年有餘,止有兩位奶奶守寡,並不嫁人。常言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你這媒婆,有要沒緊,走來胡撞甚親事?還不走快著,惹的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那陶媽媽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來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來?嫁不嫁,起動進去稟聲,我好回話去。”來昭道:“也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時,等我進去。兩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兒,一位奶奶無哥兒,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 陶媽媽道:“衙內小老爹說,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見來,是面上有幾點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來昭聽了,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告訴月娘說:“縣中使了個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驚,說:“我家並沒半個字兒迸出,外邊人怎得曉的?”來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見來,說臉上有幾個白麻子兒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臘月里羅卜--動人心’?忽剌八要往前進嫁人?正是‘世間海水知深淺,惟有人心難忖量’”。一面走到玉樓房中坐下,便問:“孟三娘,奴有件事兒來問你,外面有個保山媒人,說是縣中小衙內,清明那日曾見你一面,說你要往前進。端的有此話麽?”看官聽說,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著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內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兩家年甲多相仿佛,又會走馬拈弓弄箭,彼此兩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無妻子,口中不言,心內暗度:“男子漢已死,奴身邊又無所出。雖故大娘有孩兒,到明日長大了,各肉兒各疼。閃的我樹倒無陰,竹籃兒打水。”又見月娘自有了孝哥兒,心腸改變,不似往時,“我不如往前進一步,尋上個葉落歸根之處,還只顧傻傻的守些甚麼?到沒的擔閣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間,不想月娘進來說此話,正是清明郊外看見的那個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羞愧,口裡雖說:“大娘休聽人胡說,奴並沒此話。”不覺把臉來飛紅了,正是:

  含羞對眾休開口,理鬢無言只搵頭。

月娘說:“此是各人心裡事,奴也管不的許多。”一面叫來昭:“你請那保山進來。”來昭門首喚陶媽媽,進到後邊見月娘,行畢了禮數,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便問:“保山來,有甚事?”陶媽媽便道:“小媳婦無事不登三寶殿,奉本縣正宅衙內分付,說貴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講說親事。”月娘道:“俺家這位娘子嫁人,又沒曾傳出去,你家衙內怎得知道?”陶媽媽道:“俺家衙內說來,清明那日,在郊外親見這位娘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臉上有稀稀幾個白麻子,便是這位奶奶。”月娘聽了,不消說就是孟三姐了。於是領陶媽媽到玉樓房中明間內坐下。

等勾多時,玉樓梳洗打扮出來。陶媽媽道了萬福,說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話不虛傳,人材出眾,蓋世無雙,堪可與俺衙內老爹做個正頭娘子。”玉樓笑道: “媽媽休得亂說。且說你衙內今年多大年紀?原娶過妻小沒有?房中有人也無?姓甚名誰?有官身無官身?從實說來,休要搗謊。”陶媽媽道:“天麽,天麽!小媳婦是本縣官媒,不比外邊媒人快說謊。我有一句說一句,並無虛假。俺知縣老爹年五十多歲,止生了衙內老爹一人,今年屬馬的,三十一歲,正月二十三日辰時建生。見做國子監上舍,不久就是舉人、進士。有滿腹文章,弓馬熟閑,諸子百家,無不通曉。沒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內止有一個從嫁使女答應,又不出眾。要尋個娘子當家,敬來宅上說此親事。若是咱府上做這門親事,老爹說來,門面差搖,墳塋地土錢糧,一例盡行蠲免,有人欺負,指名說來,拿到縣裡,任意拶打。”玉樓道:“你衙內有兒女沒有?原籍那裡人氏?誠恐一時任滿,千山萬水帶去,奴親都在此處,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媽媽道:“俺衙內身邊,兒花女花沒有,好不單徑。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棗強縣人氏,過了黃河不上六七百裡。他家中田連阡陌,騾馬成群,人丁無數,走馬牌樓,都是撫按明文,聖旨在上,好不赫耀嚇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過後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誥,坐七香車,為命婦夫人,有何不好?”這孟玉樓被陶媽媽一席話,說得千肯萬肯,一面喚蘭香放桌兒,看茶食點心與保山吃。因說:“保山,你休怪我叮嚀盤問。你這媒人們說謊的極多,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媽媽道:“好奶奶,只要一個比一個。清自清,渾自渾,好的帶累了歹的。小媳婦並不搗謊,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寫個婚帖兒與我,好回小老爹話去。”玉樓取了一條大紅段子,使玳安交鋪子里傅伙計寫了生時八字。吳月娘便說:“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拿了貼兒去,說此親事,才是禮。”不多時,使玳安兒叫了薛嫂兒來,見陶媽媽道了萬福。當行見當行,拿著貼兒出離西門慶家門,往縣中回衙內話去。一個是這裡冰人,一個是那頭保山,兩張口四十八個牙,這一去管取說得月里嫦娥尋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媽媽在路上問薛嫂兒:“你就是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媽媽問他:“原先嫁這裡,根兒是何人家的女兒?嫁這裡是女兒,是再婚?”這薛嫂兒便一五一十,把西門慶當初從楊家娶來的話告訴一遍。因見婚貼兒上寫“女命三十七歲,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時生”,說:“只怕衙內嫌年紀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歲,倒大六歲。”薛嫂道:“咱拿了這婚貼兒,交個過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礙不妨礙。若是不對,咱瞞他幾歲兒,也不算說謊。”

二人走來,再不見路過響板的先生,只見路南遠遠的一個卦肆,青布帳幔,掛著兩行大字:“子平推貴賤,鐵筆判榮枯;有人來算命,直言不容情。”帳子底下安放一張桌子,裡面坐著個能寫快算靈先生。這兩個媒人向前道了萬福,先生便讓坐下。薛嫂道:“有個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來,說:“不當輕視,先生權且收了,路過不曾多帶錢來。”先生道:“請說八字。”陶媽媽遞與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紀,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尋紋,把算子搖了一搖,開言說道:“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歲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時,理取印綬之格。女命逆行,見在丙申運中。丙合辛生,往後大有威權,執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雖夫星多,然是財命,益夫發福,受夫寵愛,這兩年定見妨克,見過了不曾?”薛嫂道:“已克過兩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見過,後來好了。”薛嫂兒道:“他往後有子沒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歲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無比。”取筆批下命詞四句道:

  嬌姿不失江梅態,三揭紅羅兩畫眉。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

薛嫂問道:“先生,如何是‘會看馬首升騰日,脫卻寅皮任意移’?這兩句俺每不懂,起動先生講說講說。”先生道:“馬首者,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才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克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是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兩個媒人說道:“如今嫁的倒果是個屬馬的,只怕大了好幾歲,配不來。求先生改少兩歲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歲罷。”薛嫂道:“三十四歲,與屬馬的也合的著麽?”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煉,定成大器,正合得著。”當下改做三十四歲。

兩個拜辭了先生,出離卦肆,徑到縣中。門子報入,衙內便喚進陶、薛二媒人,旋磕了頭。衙內便問:“那個婦人是那裡的?”陶媽媽道:“是那邊媒人。”因把親事說成,告訴一遍,說:“娘子人才無比的好,只爭年紀大些。小媳婦不敢擅便,隨衙內老爹尊意,討了個婚貼在此。”於是遞上去。李衙內看了,上寫著“三十四歲,十一月廿七日子時生”,說道:“就大三兩歲,也罷。”薛嫂兒插口道:“老爹見的是,自古道,妻大兩,黃金長;妻大三,黃金山。這位娘子人材出眾,性格溫柔,諸子百家,當家理紀,自不必說。”衙內道:“我已見過,不必再相。只擇吉日良時,行茶禮過去就是了。”兩個媒人稟說:“小媳婦幾時來伺候?”衙內道:“事不遲稽遲,你兩個明日來討話,往他家說。”每個賞了一兩銀子,做腳步錢。兩個媒人歡喜出門,不在話下。

這李衙內見親事已成,喜不自勝,即喚廊吏何不韋來商議,對父親李知縣說了。令陰陽生擇定四月初八日行禮,十五日準娶婦人過門。就兌出銀子來,委托何不韋、小張閑買辦茶紅酒禮,不必細說。兩個媒人次日討了日期,往西門慶家回月娘、玉樓話。正是:

  姻緣本是前生定,曾向藍田種玉來。

四月初八日,縣中備辦十六盤羹果茶餅,一副金絲冠兒,一副金頭面,一條瑪瑙帶,一副丁當七事,金鐲銀釧之類,兩件大紅宮錦袍兒,四套妝花衣服,三十兩禮錢,其餘布絹綿花,共約二十餘抬。兩個媒人跟隨,廊吏何不韋押擔,到西門慶家下了茶。

十五日,縣中撥了許多快手閑漢來,搬抬孟玉樓床帳嫁妝箱籠。月娘看著,但是他房中之物,盡數都交他帶去。原舊西門慶在日,把他一張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蓮房中那張螺鈿床陪了他。玉樓交蘭香跟他過去,留下小鸞與月娘看哥兒。月娘不肯,說:“你房中丫頭,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兒有中秋兒、繡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樓止留下一對銀回回壺與哥兒耍子,做一念兒,其餘都帶過去了。到晚夕,一頂四人大轎,四對紅紗燈籠,八個皂隸跟隨來娶。玉樓戴著金梁冠兒,插著滿頭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紅通袖袍兒,先辭拜西門慶靈位,然後拜月娘。月娘說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獨自一個,和誰做伴兒?”兩個攜手哭了一回。然後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門。媒人替他帶上紅羅銷金蓋袱,抱著金寶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門,請大姨送親,送到知縣衙里來。滿街上人看見說:“此是西門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縣相公兒子衙內,今日吉日良時娶過門。”也有說好的,也有說歹的。說好者,當初西門大官人怎的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兒子,房中攪不過這許多人來,都交各人前進,甚有張主。有那說歹的,街談巷議,指戳說道:“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姦騙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旁人紛紛議論不題。

且說孟大姨送親到縣衙內,鋪陳床帳停當,留坐酒席來家。李衙內賞薛嫂兒、陶媽媽每人五兩銀子,一段花紅利市,打發出門。至晚,兩個成親,極盡魚水之歡,於飛之樂。到次日,吳月娘送茶完飯。楊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縣中。衙內這邊下回書,請眾親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樂人妓女,動鼓樂扮演戲文。吳月娘那日亦滿頭珠翠,身穿大紅通袖袍兒,百花裙,系蒙金帶,坐大轎來衙中,進入後邊院落,靜俏俏無個人接應。想起當初,有西門慶在日,姊妹們那樣鬧熱,往人家赴席來家,都來相見說話,一條板凳坐不了,如今並無一個兒了。一面撲著西門慶靈床兒,不覺一陣傷心,放聲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勸止。正是:

  平生心事無人識,只有穿窗皓月知。

這裡月娘憂悶不題。卻說李衙內和玉樓兩個,女貌郎才,如魚如水,正合著油瓶蓋。每日燕爾新婚,在房中廝守,一步不離。端詳玉樓容貌,越看越愛。又見帶了兩個從嫁丫鬟,一個蘭香,年十八歲,會彈唱;一個小鸞,年十五歲,俱有顏色。心中歡喜沒入腳處。有詩為證:

  堪誇女貌與郎才,天合姻緣禮所該。  十二巫山雲雨會,兩情願保百年偕。

原來衙內房中,先頭娘子丟了一個大丫頭,約三十年紀,名喚玉簪兒。專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頭上打著盤頭揸髻,用手貼苫蓋,周圍勒銷金箍兒,假充作(髟狄)髻,身上穿一套怪綠喬紅的裙襖,腳上穿著雙撥船樣四個眼的剪絨鞋,約長尺二。在人根前,輕身浪顙,做勢拿班。衙內未娶玉樓時,他便逐日頓羹頓飯,殷勤伏侍,不說強說,不笑強笑,何等精神。自從娶過玉樓來,見衙內和他如膠似漆,把他不去揪採,這丫頭就使性兒起來。一日,衙內在書房中看書,這玉簪兒在廚下頓了一盞好果仁炮茶,雙手用盤兒托來書房裡,笑嘻嘻掀開簾兒,送與衙內。不想衙內看了一回書,搭伏定書桌就睡著了。這玉簪兒叫道:“爹,誰似奴疼你,頓了這盞好茶兒與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還在被窩裡睡得好覺兒,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盞茶來與你吃?”因見衙內打盹,在眼前只顧叫不應,說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里盹磕睡,起來吃茶!”叫衙內醒了,看見是他,喝道:“怪磣奴才!把茶放下,與我過一邊去。”這玉簪兒滿臉羞紅,使性子把茶丟在桌上,出來說道:“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盞茶兒來你吃,倒吆喝我起來。常言:‘醜是家中寶,可喜惹煩惱’。我醜,你當初瞎了眼,誰交你要我來?”被衙內聽見,趕上尺力踢了兩靴腳。這玉簪兒登時把那付奴臉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臉了,也不頓茶了。趕著玉樓,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無人處,一屁股就在玉樓床上坐下。玉樓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壓伏蘭香、小鸞說:“你休趕著我叫姐,只叫姨娘。我與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說:“你只背地叫罷,休對著你爹叫。你每日跟隨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聽我說,老娘拿煤鍬子請你。”後來幾次見衙內不理他,他就撒懶起來,睡到日頭半天還不起來,飯兒也不做,地兒也不掃。玉樓分付蘭香、小鸞:“你休靠玉簪兒了,你二人自去廚下做飯,打發你爹吃罷。”這玉簪又氣不憤,使性謗氣,牽家打夥,在廚房內打小鸞,罵蘭香:“賊小奴才,小淫婦兒!碓磨也有個先來後到,先有你娘來,先有我來?都是你娘兒們占了罷,不獻這個勤兒也罷了!當原先俺死的那個娘也沒曾失口叫我聲玉簪兒,你進門幾日,就題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裡使的人也怎的?你未來時,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齋時才起來。和我兩個如糖拌蜜,如蜜攪酥油一般打熱。房中事,那些兒不打我手裡過。自從你來了,把我蜜罐兒也打碎了,把我姻緣也拆散開了,一攆攆到我明間,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鋪,再不得嘗著俺爹那件東西兒如今甚麼滋味了。我這氣苦也沒處聲訴。你當初在西門慶家,也曾做第三個小老婆來,你小名兒叫玉樓,敢說老娘不知道?你來在俺家,你識我見,大家膿著些罷了。會那等喬張致,呼張喚李,誰是你買到的?屬你管轄?”不知玉樓在房聽見,氣的發昏,又不好聲言對衙內說。

一日熱天,也是合當有事。晚夕衙內分付他廚下熱水,拿浴盆來房中,要和玉樓洗澡。玉樓便說:“你交蘭香熱水罷,休要使他。”衙內不從,說道:“我偏使他,休要慣了這奴才。”玉簪兒見衙內要水,和婦人共浴蘭湯,效魚水之歡,心中正沒好氣,拿浴盆進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鍋澆上一鍋滾水,只中喃喃吶吶說道: “也沒見這娘淫婦,刁鑽古怪,禁害老娘!無故也只是個浪精屄,沒三日不拿水洗。像我與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見點水兒,也不見展污了甚麼佛眼兒。偏這淫婦會,兩番三次刁蹬老娘。”直罵出房門來。玉樓聽見,也不言語。衙內聽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著鞋,向床頭取拐子,就要走出來。婦人攔阻住,說道:“隨他罵罷,你好惹氣。只怕熱身子出去,風試著你,倒值了多的。”衙內那裡按納得住,說道:“你休管。這奴才無禮!”向前一把手採住他頭髮,拖踏在地下,輪起拐子,雨點打將下來。饒玉樓在旁勸著,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這丫頭急了,跪在地下告說:“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裡了,情願賣了我罷。”衙內聽了,亦發惱怒起來,又狠了幾下。玉樓勸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沒得氣了你。”衙內隨令伴當即時叫將陶媽媽來,把玉簪兒領出去,便賣銀子來交,不在話下。正是:蚊蟲遭扇打,只為嘴傷人。有詩為證:

  百禽啼後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見者多言聞者唾,只為人前口嘴多。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

詩曰:

  猛虎馮其威,往往遭急縛。雷吼徒暴哮,枝撐已在腳。   忽看皮寢處,無復晴閃爍。人有甚於斯,盡以勸元惡。

話說李衙內打了玉簪兒一頓,即時叫陶媽媽來領出,賣了八兩銀子,另買了個十八歲使女,名喚滿堂兒上竈,不在話下。

卻表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來家,交還了許多床帳妝奩,箱籠家伙,三日一場嚷,五日一場鬧,問他娘張氏要本錢做買賣。他母舅張團練,來問他母親借了五十兩銀子,復謀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張舅門上罵嚷。他張舅受氣不過,另問別處借了銀子,乾成管事,還把銀子交還交來。他母親張氏,著了一場重氣,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終日服藥,請醫調治。吃他逆毆不過,只得兌出三百兩銀子與他,叫陳定在家門首,打開兩間房子開布鋪,做買賣。敬濟便逐日結交朋友陸三郎、楊大郎狐朋狗黨,在鋪中彈琵琶,抹骨牌,打雙陸,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錢弄下去了。陳定對張氏說他每日飲酒花費。張氏聽信陳定言語,便不肯托他。敬濟反說陳定染布去,克落了錢,把陳定兩口兒攆出來外邊居住,卻搭了楊大郎做伙計。這楊大郎名喚楊光彥,綽號為鐵指甲,專一糶風賣雨,架謊鑿空。他許人話,如捉影捕風,騙人財,似探囊取物。這敬濟問娘又要出二百兩銀子來添上,共湊了五百兩銀子,信著他往臨清販布去。

這楊大郎到家收拾行李,跟著敬濟從家中起身,前往臨清馬頭上尋缺貨去。到了臨清,這臨清閘上是個熱鬧繁華大馬頭去處,商賈往來之所,車輛輻湊之地,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這敬濟終是年小後生,被這楊大郎領著游娼樓,登酒店,貨物到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樓,見了一個粉頭,名喚馮金寶,生的風流俏麗,色藝雙全。問青春多少,鴇子說:“姐兒是老身親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掙錢養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歲。”敬濟一見,心目蕩然,與了鴇子五兩銀子房金,一連和他歇了幾夜。楊大郎見他愛這粉頭,留連不舍,在旁花言說念,就要娶他家去。鴇子開口要銀一百二十兩,講到一百兩上,兌了銀子,娶了來家。一路上用轎抬著,楊大郎和敬濟都騎馬,押著貨物車走,一路揚鞭走馬,那樣歡喜。正是:

  多情燕子樓,馬道空迴首。載得武陵春,陪作鸞凰友。

張氏見敬濟貨到販得不多,把本錢到娶了一個唱的來家,又著了口重氣,嗚呼哀哉,斷氣身亡。這敬濟不免買棺裝殮,念經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發送出門,祖塋合葬。他母舅張團練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見識。這敬濟墳上覆墓回來,把他娘正房三間,中間供養靈位,那兩間收拾與馮金寶住,大姐到住著耳房。又替馮金寶買了丫頭重喜兒伏侍。門前楊大郎開著鋪子,家裡大酒大肉買與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丟著不去揪採。

一日,打聽孟玉樓嫁了李知縣兒子李衙內,帶過許多東西去。三年任滿,李知縣升在浙江嚴州府做了通判,領憑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這陳敬濟因想起昔日在花園中拾了孟玉樓那根簪子,就要把這根簪子做個證兒,趕上嚴州去。只說玉樓先與他有了姦,與了他這根簪子,不合又帶了許多東西,嫁了李衙內,都是昔日楊戩寄放金銀箱籠,應沒官之物。“那李通判一個文官,多大湯水!聽見這個利害口聲,不怕不叫他兒子雙手把老婆奉與我。我那時娶將來家,與馮金寶做一對兒,落得好受用。”正是:計就月中擒月兔,謀成日里捉金烏。敬濟不來到好,此一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溟泠餓鬼撞鐘馗。有詩為證:

  趕到嚴州訪玉人,人心難忖似石沉。侯門一旦深似海,從此蕭郎落陷坑。

一日,陳敬濟打點他娘箱中,尋出一千兩金銀,留下一百兩與馮金寶家中盤纏,把陳定復叫進來看家,並門前鋪子發賣零碎布匹。他與楊大郎又帶了家人陳安,押著九百兩銀子,從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販了半船絲綿綢絹,來到清江浦馬頭上,灣泊住了船隻,投在個店主人陳二店內。交陳二殺雞取酒,與楊大郎共飲。飲酒中間,和楊大郎說:“伙計,你暫且看守船上貨物,在二郎店內略住數日。等我和陳安拿些人事禮物,往浙江嚴州府,看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就來。”楊大郎道:“哥去只顧去。兄弟情願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這陳敬濟千不合萬不合和陳安身邊帶了些銀兩、人事禮物,有日取路徑到嚴州府。進入城內,投在寺中安下。打聽李通判到任一個月,家小船隻才到三日。這陳敬濟不敢怠慢,買了四盤禮物,四匹紵絲尺頭,陳安押著。他便揀選衣帽齊整,眉目光鮮,徑到府衙前,與門吏作揖道:“煩報一聲,說我是通判老爹衙內新娶娘子的親,孟二舅來探望。”這門吏聽了,不敢怠慢,隨即稟報進去。衙內正在書房中看書,聽見是婦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禮物抬進來,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請。”把陳敬濟請入府衙廳上敘禮,分賓主坐下,說道:“前日做親之時,怎的不會二舅?”敬濟道:“在下因在川廣販貨,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與府上,有失親近。今日敬備薄禮,來看看家姐。”李衙內道:“一向不知,失禮,恕罪,恕罪。”須臾,茶湯已罷,衙內令左右:“把禮貼並禮物取進去,對你娘說,二舅來了。”孟玉樓正在房中坐的,只聽小門子進來,報說:“孟二舅來了。”玉樓道:“再有那個舅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銳來家了,千山萬水來看我?”只見伴當拿進禮物和貼兒來,上面寫著:“眷生孟銳”,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請。”令蘭香收拾後堂乾凈。

玉樓裝點打扮,俟候出見。只見衙內讓直來,玉樓在簾內觀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卻是陳姐夫。“他來做甚麼?等我出去,見他怎的說話?常言,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鄉中水。雖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妝出來拜見。那敬濟說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這裡,沒曾看得……”才說得這句,不想門子來請衙內,外邊有客來了。這衙內分付玉樓款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樓見敬濟磕下頭去,連忙還禮,說道:“姐夫免禮,那陣風兒刮你到此?”敘畢禮數,上坐,叫蘭香看茶出來。吃了茶,彼此敘了些家常話兒,玉樓因問:“大姐好麽?”敬濟就把從前西門慶家中出來,並討箱籠的一節話告訴玉樓。玉樓又把清明節上墳,在永福寺遇見春梅,在金蓮墳上燒紙的話告訴他。又說:“我那時在家中,也常勸你大娘,疼女兒就疼女婿,親姐夫,不曾養活了外人。他聽信小人言語,把姐夫打發出來。落後姐夫討箱子,我就不知道。”敬濟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相交,誰人不知?生生吃他聽奴才言語,把他打發出去,才吃武鬆殺了。他若在家,那武鬆有七個頭八個膽,敢往你家來殺他?我這仇恨,結的有海來深。六姐死在陰司里,也不饒他。”玉樓道:“姐夫也罷,丟開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結。”

說話中間,丫鬟放下桌兒,擺下酒來,杯盤餚品,堆滿春台。玉樓斟上一杯酒,雙手遞與敬濟說:“姐夫遠路風塵,無可破費,且請一杯兒水酒。”這敬濟用手接了,唱了喏,也斟一杯回奉婦人,敘禮坐下,因見婦人“姐夫長,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淫婦怎的不認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當下酒過三巡,餚添五道,無人在跟前,先丟幾句邪言說入去,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想當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處下棋抹牌,同坐雙雙,似背蓋一般。誰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東我西。”玉樓笑道:“姐夫好說。自古清者清而渾者渾,久而自見。”這敬濟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雙人兒的香茶,遞與婦人,說:“姐姐,你若有情,可憐見兄弟,吃我這個香茶兒。”說著,就連忙跪下。那婦人登時一點紅從耳畔起,把臉飛紅了,一手把香茶包兒掠在地下,說道: “好不識人敬重!奴好意遞酒與你吃,到戲弄我起來。”就撇了酒席往房裡去了。敬濟見他不理,一面拾起香茶來,就發話道:“我好意來看你,你到變了卦兒。你敢說你嫁了通判兒子好漢子,不採我了。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第三個小老婆,沒曾和我兩個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舊時那根金頭銀簪子,拿在手內說:“這個是誰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姦,這根簪兒怎落在我手裡?上面還刻著玉樓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銀細軟、玉帶寶石東西,都是當朝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都帶來嫁了漢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金夏)兒上和你答話!”

玉樓見他發話,拿的簪子委是他頭上戴的金頭蓮瓣簪兒:“昔日在花園中不見,怎的落在這短命手裡?”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須臾變作笑吟吟臉兒,走將出來,一把手拉敬濟,說道:“好阻夫,奴鬥你耍子,如何就惱起來。”因觀看左右無人,悄悄說:“你既有心,奴亦有意。”兩個不由分說,摟著就親嘴。這陳敬濟把舌頭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裡交他咂,說道:“你叫我聲親親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婦人道:“且禁聲,只怕有人聽見。”敬濟悄悄向他說:“我如今治了半船貨,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顧時,如此這般,到晚夕假扮門子,私走出來,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婦,有何不可?他一個文職官,怕是非,莫不敢來抓尋你不成?”婦人道:“既然如此,也罷。”約會下:“你今晚在府牆後等著,奴有一包金銀細軟,打牆上系過去,與你接了,然後奴才扮做門子,打門裡出來,跟你上船去罷。”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牆高萬丈;紅粉無情,總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痴蠢之人,不如敬濟,敬濟便下得這個鍬钁著;如今嫁這李衙內,有前程,又且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他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他,倒吃婆娘哄賺了。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

當下二人會下話,這敬濟吃了幾杯酒,告辭回去。李衙內連忙送出府門,陳安跟隨而去。衙內便問婦人:“你兄弟住那裡下處?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與他。” 婦人便說:“那裡是我兄弟,他是西門慶家女婿,如此這般,來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約下他,今晚三更在後牆相等。咱不如將計就計,把他當賊拿下,除其後患如何?”衙內道:“叵耐這廝無端,自古無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尋他,他自來送死。”一面走出外邊,叫過左右伴當,心腹快手,如此這般預備去了。  這陳敬濟不知機變,至半夜三更,果然帶領家人陳安,來府衙後牆下,以咳嗽為號,只聽牆內玉樓聲音,打牆上掠過一條索子去,那邊系過一大包銀子。原來是庫內拿的二百兩贓罰銀子。這敬濟才待教陳安拿著走,忽聽一陣梆子響,黑影里閃出四五條漢,叫聲:“有賊了!”登時把敬濟連陳安都綁了,稟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問理。”

原來嚴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喚徐崶,系陝西臨洮府人氏,庚戌進士,極是個清廉剛正之人。次早升堂,左右排兩行官吏,這李通判上去,畫了公座,庫子呈稟賊情事,帶陳敬濟上去,說:“昨夜至一更時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賊人二名:陳敬濟、陳安,鍬開庫門鎖鑰,偷出贓銀二百兩,越牆而過,致被捉獲,來見老爺。”徐知府喝令:“帶上來!”把陳敬濟並陳安揪採驅擁至當廳跪下。知府見敬濟年少清俊,便問:“這廝是那裡人氏?因何來我這府衙公廨,夜晚做賊,偷盜官庫贓銀,有何理說?”那陳敬濟只顧磕頭聲冤。徐知府道:“你做賊如何聲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問他,眼見得贓證明白,何不回刑起來。”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蟲,不打不成。不然,這賊便要展轉。”當下兩邊皂隸,把敬濟、陳安拖番,大板打將下來。這陳敬濟口內只罵: “誰知淫婦孟三兒陷我至此,冤哉!苦哉!”這徐知府終是黃堂出身官人,聽見這一聲,必有緣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監去,明日再問。”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該發落他,常言‘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從容他一夜不打緊,就翻異口詞。”徐知府道:“無妨,吾自有主意。”當下獄卒把敬濟、陳安押送監中去訖。

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喚左右心腹近前,如此這般,下監中探聽敬濟所犯來歷,即便回報。這幹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濟晚間在一(木匣)上睡,問其所以: “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賊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濟便說:“一言難盡,小人本是清河縣西門慶女婿,這李通判兒子新娶的婦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舊與我有姦的。今帶過我家老爺楊戩寄放十箱金銀寶玩之物來他家,我來此間問他索討,反被他如此這般欺負,把我當賊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見其天日,是好苦也!”這人聽了,走來退廳告報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說這人聲冤叫孟氏,必有緣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兩旁侍立。這徐知府把陳敬濟、陳安提上來,摘了口詞,取了張無事的供狀,喝令釋放。李通判在旁不知,還再三說:“老先生,這廝賊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對佐貳官儘力數說了李通判一頓,說:“我居本府正官,與朝廷幹事,不該與你家官報私仇,誣陷平人作賊。你家兒子娶了他丈人西門慶妾孟氏,帶了許多東西,應沒官贓物,金銀箱籠來。他是西門慶女婿,徑來索討前物,你如何假捏賊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養兒養女,也要長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當廳把李通判數說的滿面羞慚,垂首喪氣而不敢言。陳敬濟與陳安便釋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對夫人大嚷大叫道:“養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當堂對眾同僚官吏,儘力數落了我一頓,可不氣殺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麼事?”李通判即把兒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來,氣殺我也!”說道:“你拿得好賊,他是西門慶女婿。因這婦人帶了許多妝奩、金銀箱籠來,他口口聲聲稱是當朝逆犯楊戩寄放應沒官之物,來問你要。說你假盜出庫中官銀,當賊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對眾數說了我這一頓。此是我頭一日官未做,你照顧我的。我要你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點般大板子打將下來。可憐打得這李衙內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夫人見打得不像模樣,在旁哭泣勸解。孟玉樓立在後廳角門首,掩淚潛聽。當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著衙內,即時與我把婦人打發出門,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節。”那李衙內心中怎生捨得離異,只顧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寧把兒子打死爹爹跟前,並舍不的婦人。”李通判把衙內用鐵索墩鎖在後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場,年紀五十餘歲,也只落得這點骨血。不爭為這婦人,你囚死他,往後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這裡,須帶累我受人氣。”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發他兩口兒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聽夫人之言,放了衙內,限三日就起身,打點車輛,同婦人歸棗強縣裡攻書去了。

卻表陳敬濟與陳安出離嚴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徑往清江浦陳二店中來尋楊大郎。陳二說:“他三日前,說你有信來說不得來,他收拾了貨船,起身往家中去了。”這敬濟未信,還向河下去尋船隻,撲了個空。說道:“這天殺的,如何不等我來就起身去了!”況新打監中出來,身邊盤纏已無,和陳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當,討吃歸家,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隨行找尋楊大郎,並無蹤跡。那時正值秋暮天氣,樹木凋零,金風搖落,甚是凄涼。有詩八句,單道這秋天行人最苦:

  棲棲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鳴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青林,霜重寒天氣。不見路行人,怎曉秋滋味。

有日敬濟到家。陳定正在門首,看見敬濟來家,衣衫襤褸,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問貨船到於何處。敬濟氣得半日不言,把嚴州府遭官司一節說了:“多虧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難保。今被楊大郎這天殺的,把我貨物不知拐的往那裡去了。”先使陳定往他家探聽,他家說還不曾來家。敬濟又親去問了一遭,並沒下落,心中著慌,走入房中。那馮金寶又和西門大姐首南面北,自從敬濟出門,兩個合氣,直到如今。大姐便說:“馮金寶拿著銀子錢,轉與他鴇子去了。他家保兒成日來,瞞藏背掖,打酒買肉,在屋裡吃。家中要的沒有,睡到晌午,諸事兒不買,只熬俺們。”馮金寶又說:“大姐成日模草不拈,豎草不動,偷米換燒餅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裡,和丫頭元宵兒同吃。”這陳敬濟就信了,反罵大姐:“賊不是才料淫婦,你害饞癆讒痞了,偷米出去換燒餅吃,又和丫頭打夥兒偷肉吃。” 把元宵兒打了一頓,把大姐踢了幾腳。這大姐急了,趕著馮金寶兒撞頭,罵道:“好養漢的淫婦!你偷盜的東西與鴇子不值了,到學舌與漢子,說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漢子踢我。我和你這淫婦兌換了罷,要這命做甚麼!”這敬濟道:“好淫婦,你換兌他,你還不值他幾個腳指頭兒哩。”也是合當有事,於是一把手採過大姐頭髮來,用拳撞腳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蘇醒過來。這敬濟便歸唱的房裡睡去了。由著大姐在下邊房裡嗚嗚咽咽,只顧哭泣。元宵兒便在外間睡著了。可憐大姐到半夜,用一條索子懸梁自縊身死,亡年二十四歲。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來,推裡間不開。上房敬濟和馮金寶還在被窩裡,使他丫頭重喜兒來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腳,只顧推不開。敬濟還罵:“賊淫婦,如何還睡?這咱晚不起來!我這一跺開門進去,把淫婦鬢毛都拔凈了。”重喜兒打窗眼內望里張看,說道:“他起來了,且在房裡打鞦韆耍子兒哩。”又說:“他提偶戲耍子兒哩。”只見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弔在床頂上吊死了。”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齊起來,跺開房門,向前解卸下來,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氣兒來。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歸何處,疑在行雲秋水中。

陳定聽見大姐死了,恐怕連累,先走去報知月娘。月娘聽見大姐吊死了,敬濟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領家人小廝、丫鬟媳婦七八口,往他家來。見了大姐屍首弔的直挺挺的,哭喊起來,將敬濟拿住,揪採亂打,渾身錐了眼兒也不計數。唱的馮金寶躲在床底下,採出來,也打了個臭死。把門窗戶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帳妝奩都還搬的去了。歸家請將吳大舅、二舅來商議。大舅說:“姐姐,你趁此時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過不得日子,還來纏要箱籠。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如到官處斷開了,庶杜絕後患。”月娘道:“哥見得是。”一面寫了狀子。

次日,月娘親自出官,來到本縣授官廳下,遞上狀去。原來新任知縣姓霍,名大立,湖廣黃岡縣人氏,舉人出身,為人鯁直。聽見系人命重事,即升廳受狀。見狀上寫著:

  告狀人吳氏,年三十四歲,系已故千戶西門慶妻。狀告為惡婿欺凌孤孀,聽信娼婦,熬打逼死女命,乞憐究治,以存殘喘事。比有女婿陳敬濟,遭官事投來氏家,潛住數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弔入。氏懼法逐離出門。豈期敬濟懷恨,在家將氏女西門氏,時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臨清娼婦馮金寶來家,奪氏女正房居住,聽信唆調,將女百般痛辱熬打,又採去頭髮,渾身踢傷,受忍不過,比及將死,於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時分,方纔將女上吊縊死。切思敬濟,恃逞凶頑,欺氏孤寡,聲言還要持刀殺害等語,情理難容。乞賜行拘到案,嚴究女死根由,盡法如律。庶凶頑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為含冤矣。為此具狀上告本縣青天老爺施行。

這霍知縣在公座上看了狀子,又見吳月娘身穿縞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職官之妻,生的容貌端莊,儀容閑雅。欠身起來,說道:“那吳氏起來,據我看,你也是個命官娘子,這狀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請回去,今後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吳月娘連忙拜謝了知縣,出來坐轎子回家,委付來昭廳下伺候。須臾批了呈狀,委兩個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濟、娼婦馮金寶,並兩鄰保甲,正身赴官聽審。

這敬濟正在家裡亂喪事,聽見月娘告下狀來,縣中差公人發牌來拿他,唬的魂飛天外,魄喪九霄。那馮金寶已被打得渾身疼痛,睡在床上。聽見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無。陳敬濟沒高低使錢,打發公人吃了酒飯,一條繩子連唱的都拴到縣裡。左鄰範綱,右鄰孫紀,保甲王寬。霍知縣聽見拿了人來,即時升廳。來昭跪在上首,陳敬濟、馮金寶一行人跪在階下。知縣看了狀子,便叫敬濟上去說:“你這廝可惡!因何聽信娼婦,打死西門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說?”敬濟磕頭告道:“望乞青天老爺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為搭伙計在外,被人坑陷了資本,著了氣來家,問他要飯吃。他不曾做下飯,委被小的踢了兩腳。他到半夜自縊身死了。”知縣喝道:“你既娶下娼婦,如何又問他要飯吃?尤說不通。吳氏狀上說你打死他女兒,方纔上吊,你還不招認!”敬濟說:“吳氏與小的有仇,故此誣陷小的,望老爺察情。”知縣大怒,說:“他女兒見死了,還推賴那個?”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馮金寶上來,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帶下收監。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帶領吏書、保甲、鄰人等,前至敬濟家,抬出屍首,當場檢驗。身上俱有青傷,脖項間亦有繩痕,生前委因敬濟踢打傷重,受忍不過,自縊身死。取供具結,回報縣中。知縣大怒,又打了敬濟十板。金寶褪衣,也是十板。問陳敬濟夫毆妻至死者絞罪,馮金寶遞決一百,發回本司院當差。

這陳敬濟慌了,監中寫出貼子,對陳定說,把布鋪中本錢,連大姐頭面,共湊了一百兩銀子,暗暗送與知縣。知縣一夜把招捲改了,止問了個逼令身死,系雜犯,準徒五年,運灰贖罪。吳月娘再三跪門哀告。知縣把月娘叫上去,說道:“娘子,你女兒項上已有繩痕,如何問他毆殺條律?人情莫非忒偏向麽?你怕他後邊纏擾你,我這裡替你取了他杜絕文書,令他再不許上你門就是了。”一面把陳敬濟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饒你一死,務要改過自新,不許再去吳氏家纏擾。再犯到我案下,決然不饒。即便把西門氏買棺裝殮,發送葬埋來回話,我這裡好申文書往上司去。”這敬濟得了個饒,交納了贖罪銀子,歸到家中,抬屍入棺,停放一七,念經送葬,埋城外。前後坐了半個月監,使了許多銀兩,唱的馮金寶也去了,家中所有都乾凈了,房兒也典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再也不敢聲言丈母了。正是:禍福無門人自招,須知樂極有悲來。有詩為證:

  風波平地起蕭牆,義重恩深不可忘。水溢藍橋應有會,三星權且作參商。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

詩曰:

  階前潛制淚,眾里自嫌身。氣味如中酒,情懷似別人。   暖風張樂席,晴日看花塵。儘是添愁處,深居乞過春。

話說陳敬濟,自從西門大姐死了,被吳月娘告了一狀,打了一場官司出來,唱的馮金寶又歸院中去了,剛刮剌出個命兒來。房兒也賣了,本錢兒也沒了,頭面也使了,家伙也沒了。又說陳定在外邊打發人,克落了錢,把陳定也攆去了。家中日逐盤費不周,坐吃山空,不時往楊大郎家中,問他這半船貨的下落。一日,來到楊大郎門首,叫聲:“楊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楊光彥拐了他半船貨物,一向在外,賣了銀兩,四散躲閃。及打聽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縣中告他,坐了半個月監,這楊大郎就驀地來家住著。聽見敬濟上門叫他,問貨船下落,一徑使兄弟楊二風出來,反問敬濟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買賣,這幾個月通無音信,不知拋在江中,推在河內,害了性命,你倒還來我家尋貨船下落?人命要緊,你那貨物要緊?”這楊二風平昔是個刁徒潑皮,耍錢搗子,胳膊上紫肉橫生,胸前上黃毛亂長,是一條直率光棍。走出來一把扯住敬濟,就問他要人。那敬濟慌忙掙開手跑出回家來。這楊二風故意拾了塊三尖瓦楔,將頭顱鑽破,血流滿面,趕將敬濟來,罵道:“我肏你娘娘!我見你家甚麼銀子來?你來我屋裡放屁,吃我一頓好拳頭。”那敬濟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奔到家,把大門關閉如鐵桶相似,由著楊二風牽爹娘,罵父母,拿大磚砸門,只是鼻口內不敢出氣兒。又況才打了官司出來,夢條繩蛇也害怕,只得含忍過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消幾時,把大房賣了,找了七十兩銀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內居住。落後兩個丫頭,賣了一個重喜兒,只留著元宵兒和他同鋪歇。又過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騰了,卻去賃房居住。陳安也走了,家中沒營運,元宵兒也死了,止是單身獨自,家伙桌椅都變賣了,只落得一貧如洗。未幾,房錢不給,鑽入冷鋪內存身。花子見他是個富家勤兒,生得清俊,叫他在熱炕上睡,與他燒餅兒吃。有當夜的過來教他頂火夫,打梆子搖鈴。

那時正值臘月,殘冬時分,天降大雪,吊起風來,十分嚴寒。這工敬濟打了回梆子,打發當夜的兵牌過去,不免手提鈴串了幾條街巷。又是風雪,地下又踏著那寒冰,凍得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臨五更雞叫,只見個病花子躺在牆底下,恐怕死了,總甲分付他看守著,尋了把草叫他烤。這敬濟支更一夜,沒曾睡,就歪下睡著了。不想做了一夢,夢見那時在西門慶家,怎生受榮華富貴,和潘金蓮勾搭,頑耍戲謔,從睡夢中就哭醒來。眾花子說:“你哭怎的?”這敬濟便道:“你眾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頻年困苦痛妻亡,身上無衣口絕糧。馬死奴逃房又賣,隻身獨自在他鄉。   朝依肆店求遺饌,暮宿莊園倚敗牆。只有一條身後路,冷鋪之中去打梆。”

陳敬濟晚夕在冷鋪存身,白日間街頭乞食。

清河縣城內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餘歲,家道殷實,為人心慈,仗義疏財,專一濟貧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當家成立。長子王乾,襲祖職為牧馬所掌印正千戶;次子王震,充為府學庠生。老者門首搭了個主管,開著個解當鋪兒。每日豐衣足食,閑散無拘,在梵宇聽經,琳宮講道。無事在家門首施藥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後園中有兩株杏樹,道號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頭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門首站立。只見陳敬濟打他門首過,向前扒在地下磕了個頭。忙的杏庵還禮不迭,說道:“我的哥,你是誰?老拙眼昏,不認的你。”這敬濟戰戰兢兢,站立在旁邊說道:“不瞞你老人家,小人是賣松槁陳洪兒子。”老者想了半日,說:“你莫不是陳大寬的令郎麽?”因見他衣服襤褸,形容憔悴,說道:“賢侄,你怎的弄得這般模樣?”便問:“你父親、母親可安麽?”敬濟道:“我爹死在東京,我母親也死了。”杏庵道:“我聞得你在丈人家住來?”敬濟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攆出來。他女兒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場官司。把房兒也賣了,有些本錢兒,都吃人坑了,一向閑著沒有營生。” 杏庵道:“賢侄,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敬濟半日不言語,說:“不瞞你老人家說,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憐,賢侄你原來討吃哩。想著當初,你府上那樣根基人家。我與你父親相交,賢侄,你那咱還小哩,才扎著總角上學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傷,可傷。你政治家甚親家?也不看顧你看顧兒。”敬濟道:“正是。俺張舅那裡,一向也久不上門,不好去的。”

問了一回話,老者把他讓到裡面客位里,令小廝放桌兒,擺出點心嗄飯來,教他儘力吃了一頓。見他身上單寒,拿出一件青布綿道袍兒,一頂氈帽,又一雙氈襪、綿鞋,又秤一兩銀子,五百銅錢,遞與他,分付說:“賢侄,這衣服鞋襪與你身上,那銅錢與你盤纏,賃半間房兒住;這一兩銀子,你拿著做上些小買賣兒,也好糊口過日子,強如在冷鋪中,學不出好人來。每月該多少房錢,來這裡,老拙與你。”這陳敬濟扒在地下磕頭謝了,說道:“小侄知道。”拿著銀錢,出離了杏庵門首。也不尋房子,也不做買賣,把那五百文錢,每日只在酒店麵店以了其事。那一兩銀子,搗了些白銅頓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邏的當土賊拿到該坊節級處,一頓拶打,使的罄盡,還落了一屁股瘡。不消兩日,把身上綿衣也輸了,襪兒也換嘴來吃了,依舊原在街上討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門首所過,杏庵正在門首,只見敬濟走來磕頭,身上衣襪都沒了,止戴著那氈帽,精腳趿鞋,凍的乞乞縮縮。老者便問:“陳大官,做的買賣如何?房錢到了,來取房錢來了?”那陳敬濟半日無言可對。問之再三,方說如此這般,都沒了。老者便道:“阿呀,賢侄,你這等就不是過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輕,負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兒,不強如乞食,免教人恥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說?”一面又讓到裡面,教安童拿飯來與他吃飽了。又與了他一條夾褲,一領白布衫,一雙裹腳,一弔銅錢,一鬥米:“你拿去務要做上了小買賣,賣些柴炭、豆兒、瓜子兒,也過了日子,強似這等討吃。”這敬濟口雖答應,拿錢米在手,出離了老者門,那消幾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鋪內和花子打夥兒都吃了。耍錢,又把白布衫、夾褲都輸了。大正月里,又抱著肩兒在街上走,不好來見老者,走在他門首房山牆底下,嚮日陽站立。

老者冷眼看見他,不叫他。他挨挨搶搶,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頭。老者見他還依舊如此,說道:“賢侄,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無底坑如何填得起?你進來,我與你說,有一個去處,又清閑,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濟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見憐,不拘那裡,但安下身,小的情願就去。”杏庵道: “此去離城不遠,臨清馬頭上,有座晏公廟。那裡魚米之鄉,舟船輻輳之地,錢糧極廣,清幽瀟灑。廟主任道士,與老拙相交極厚,他手下也有兩三個徒弟徒孫。我備分禮物,把你送與他做個徒弟出家,學些經典吹打,與人家應福,也是好處。”敬濟道:“老伯看顧,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個好日子,你早來,我送你去。”敬濟去了。這王老連忙叫了裁縫來,就替敬濟做了兩件道袍,一頂道髻,鞋襪俱全。

次日,敬濟果然來到。王老教他空屋裡洗了澡,梳了頭,戴上道髻,裡外換了新襖新褲,上蓋表絹道衣,下穿雲履氈襪,備了四盤羹果,一壇酒,一匹尺頭,封了五兩銀子。他便乘馬,雇了一匹驢兒與敬濟騎著,安童、喜童跟隨,兩個人擔了盒擔,出城門,徑往臨清馬頭晏公廟來。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廟,天色已晚,王老下馬,進入廟來。只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高聳,殿閣棱層。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眾。旗竿凌漢,帥字招風。四通八達,春秋社禮享依時;雨順風調,河道民間皆祭賽。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

山門下早有小童看見,報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濟和禮物且在外邊伺候。不一時,任道士把杏庵讓入方丈松鶴軒敘禮,說:“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廟隨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顧。”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羈,久失拜望。”敘禮畢,分賓主而坐,小童獻茶。茶罷,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罷了。”分付把馬牽入後槽喂息。杏庵道:“沒事不登三寶殿。老拙敬來有一事乾瀆,未知尊意肯容納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見教?只顧分付,小道無不領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陳,名敬濟,年方二十四歲。生的資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學。若說他父祖根基,也不是無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當,只因不幸遭官事沒了,無處棲身。老拙念他乃尊舊日相交之情,欲送他來貴宮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違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雖有兩三個徒弟,都不省事,沒一個成立的,小道常時惹氣,未知此人誠實不誠實?”杏庵道:“這個小的,不瞞尊師說,只顧放心,一味老實本分,膽兒又小,所事兒伶範,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問:“幾時送來?”杏庵道:“見在山門外伺候。還有些薄禮,伏乞笑納。”慌的任道士道:“老居乾何不早說?”一面道:“有請。”於是抬盒人抬進禮物。任道士見帖兒上寫著:“謹具粗段一端,魯酒一樽,豚蹄一副,燒鴨二只,樹果二盒,白金五兩。知生王宣頓首拜。”連忙稽首謝道:“老居士何以見賜許多重禮,使小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見陳敬濟頭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絹道衣,腳下雲履凈襪,腰系絲絛,生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面如傅粉,走進來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雙八拜。任道士因問他:“多少青春?”敬濟道:“屬馬,交新春二十四歲了。”任道士見他果然伶俐,取了他個法名,叫做陳宗美。原來任道士手下有兩個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順。他便叫陳宗美。王杏庵都請出來,見了禮數。一面收了禮物,小童掌上燈來,放卓兒,先擺飯,後吃酒。餚品杯盤,堆滿桌上,無非是雞蹄鵝鴨魚肉之類。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輪番勸勾幾巡,王老不勝酒力告辭。房中自有床鋪,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凈面,梳洗盥漱畢,任道士又早來遞茶。不一時,擺飯,又吃了兩杯酒,喂飽頭口,與了抬盒人力錢。王老臨起身,叫過敬濟來分付:“在此好生用心習學經典,聽師父指教。我常來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襪來與你。”又向任道士說:“他若不聽教訓,一任責治,老拙並不護短。”一面背地又囑付敬濟: “我去後,你要洗心改正,習本等事業。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濟應諾道:“兒子理會了。”王老當下作辭任道士,出門上馬,離晏公廟,回家去了。

敬濟自此就在晏公廟做了道士。因見任道士年老赤鼻,身體魁偉,聲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談善飲,只專迎賓送客。凡一應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裡。那時,朝廷運河初開,臨清設二閘,以節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閘上,都來廟裡,或求神福,或來祭願,或設卦與笤,或做好事。也有佈施錢米的,也有饋送香油紙燭的,也有留松蒿蘆席的。這任道士將常署里多餘錢糧,都令家下徒弟在馬頭上開設錢米鋪,賣將銀子來,積攢私囊。

他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個守本分的。年約三十餘歲,常在娼樓包占樂婦,是個酒色之徒。手下也有兩個清潔年少徒弟,同鋪歇卧,日久絮繁。因見敬濟生的齒白唇紅,面如傅粉,清俊乖覺,眼裡說話,就纏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鋪歇卧。初時兩頭睡,便嫌敬濟腳臭,叫過一個枕頭上睡。睡不多回,又說他口氣噴著,令他弔轉身子,屁股貼著肚子。那敬濟推睡著,不理他。他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一條棍,抹了些唾津在頭上,往他糞門裡只一頂。原來敬濟在冷鋪里,被花子飛天鬼侯林兒弄過的,眼子大了,那話不覺就進去了。這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道:“這廝合敗。他討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當做甚麼人兒。與他個甜頭兒,且教他在我手內納些錢鈔。”一面故意聲叫起來。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聽見,連忙掩住他口,說:“好兄弟,噤聲!隨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濟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語,須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說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濟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許你再和那兩個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門鑰匙,我要執掌;第三件,隨我往那裡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這個不打緊,我都依你。”當夜兩個顛來倒去,整狂了半夜。這陳敬濟自幼風月中撞,甚麼事不知道。當下被底山盟,枕邊海誓,淫聲艷語,摳吮舔品,把這金宗明哄得歡喜無盡。到第二日,果然把各處鑰匙都交與他手內,就不和那兩個徒弟在一處,每日只同他一鋪歇卧。

一日兩,兩日三,這金宗明便再三稱贊他老實。任道士聽信,又替他使錢討了一張度牒。自此以後,凡事並不防範。這陳敬濟因此常拿著銀錢往馬頭上游玩,看見院中架兒陳三兒說:“馮金寶兒他鴇子死了,他又賣在鄭家,叫鄭金寶兒。如今又在大酒樓上趕趁哩,你不看他看去?”這小伙兒舊情不改,拿著銀錢,跟定陳三兒,徑往馬頭大酒樓上來。此不來倒好,若來,正是:五百載冤家來聚會,數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詩為證:

  人生莫惜金縷衣,人生莫負少年時。有花欲折須當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原來這座酒樓乃是臨清第一座酒樓,名喚謝家酒樓。裡面有百十座閣兒,周圍都是綠欄桿,就緊靠著山岡,前臨官河,極是人煙鬧熱去處,舟船往來之所。怎見得這座酒樓齊整?但見:

  雕檐映日,面棟飛雲。綠欄桿低接軒窗,翠簾櫳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盞擎杯,擺列著歌嫗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萬疊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煙水。樓畔綠楊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這陳三兒引敬濟上樓,到一個閣兒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飯來擺著,使他下邊叫粉頭去了。須臾,只見樓梯響,馮金寶上來,手中拿著個廝鑼兒,見了敬濟,深深道了萬福。常言情人見情人,不覺簇地兩行淚下。正是:

  數聲嬌語如鶯囀,一串珍珠落線買。

敬濟一見,便拉他一處坐,問道:“姐姐,你一向在那裡來?不見你。”這馮金寶收淚道:“自從縣中打斷出來,我媽著了驚謊,不久得病死了,把我賣在鄭五媽家。這兩日子弟稀少,不免又來在臨清馬頭上趕趁酒客。昨日聽見陳三兒說你在這裡開錢鋪,要見你一見。不期今日會見一面。可不想殺我也!”說畢,又哭了。敬濟取出袖中帕兒,替他抹了眼淚,說道:“我的姐姐,你休煩惱。我如今又好了,自從打出官司來,家業都沒了,投在這晏公廟,做了道士。師父甚是托我,往後我常來看你。”因問:“你如今在那裡安下?”金寶便道:“奴就在這橋西灑家店劉二那裡。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裡安下,白日里便是這各酒樓趕趁。”說著,兩個挨身做一處飲酒。陳三兒燙酒上樓,拿過琵琶來。金寶彈唱了個曲兒與敬濟下酒,名《普天樂》:

  淚雙垂,垂雙淚。三杯別酒,別酒三杯。鸞鳳對拆開,折開鸞鳳對。嶺外斜暉看看墜,看看墜,嶺外暉。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兩人吃得酒濃時,朱免解衣雲雨,下個房兒。這陳敬濟一向不曾近婦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寶,儘力盤桓,尤雲殢雨,未肯即休。須臾事畢,各整衣衫。敬濟見天色晚了,與金寶作別,與了金寶一兩銀子,與了陳三兒百文銅錢,囑付:“姐姐,我常來看你,咱在這搭兒里相會。你若想我,使陳三兒叫我去。”下樓來,又打發了店主人謝三郎三錢銀子酒錢。敬濟回廟中去了。馮金寶送至橋邊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錢鈔,哭損花容為鄧通。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 灑家店雪娥為娼

詩曰:

  骨肉傷殘產業荒,一身何忍去歸娼。淚垂玉箸辭官舍,步蹴金蓮入教坊。   覽鏡自憐傾國色,向人初學倚門妝。春來雨露寬如海,嫁得劉郎勝阮郎。

話說陳敬濟自從謝家酒樓上見了馮金寶,兩個又勾搭上前情。往後沒三日不和他相會,或一日敬濟有事不去,金寶就使陳三兒稍寄物事,或寫情書來叫他去。一次或五錢,或一兩。以後日間供其柴米,納其房錢。歸到廟中便臉紅。任道士問他何處吃酒來,敬濟只說:“在米鋪和伙計暢飲三杯,解辛苦來。”他師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處盤弄那勾當,是不必說。朝來暮往,把任道士囊篋中細軟的本錢,也抵盜出大半花費了。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這灑家店的劉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帥府周守備府中親隨張勝的小舅子,專一在馬頭上開娼店,倚強凌弱,舉放私債,與巢窩中各娼使用,加三討利。有一不給,搗換文書,將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頭的班頭,欺酒客的領袖。因見陳敬濟是宴公廟任道士的徒弟,白臉小廝,謝三家大酒上把粉頭鄭金寶兒占住了,吃的楞楞睜睜,提著碗頭大的拳頭,走來謝家樓下,問:“金寶在那裡?”慌的謝三郎連忙聲喏,說道:“劉二叔叔,他在樓上第二間閣兒里便是。”這劉二大叉步上樓來。敬濟正與金寶在閣兒裡面飲酒,做一處快活,把房門關閉,外邊帘子掛著。被劉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寶兒出來!”唬的陳敬濟鼻口內氣兒也不敢出。這劉二用腳把門跺開,金寶兒只得出來相見,說:“劉二叔叔,有何說話?”劉二罵道:“賊淫婦,你少我三個月房錢,卻躲在這裡,就不去了。”金寶笑嘻嘻說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媽媽就送房錢來。”這劉二只摟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頭顱搶在階沿下磕破,血流滿地,罵道:“賊淫婦,還等甚送來,我如今就要!”看見陳敬濟在裡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兒打得粉碎。那敬濟便道:“阿呀,你是甚麼人?走來撒野。”劉二罵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一手採過頭髮來,按在地下,拳捶腳踢無數。那樓上吃酒的人,看著都立睜了。店主人謝三初時見劉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後見打得人不像模樣,上樓來解勸,說道:“劉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曉得你老人家大名,誤言衝撞,休要和他一般見識,看小人薄面,饒他去罷。”這劉二那裡依從,儘力把敬濟打了個發昏章第十一。叫將地方保甲,一條繩子,連粉頭都拴在一處墩鎖,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爺府里去。”原來守備敕書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盜賊,兼管河道。這裡拿了敬濟,任道士廟中尚還不知,只說晚夕米鋪中上宿未回。

卻說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濟、金寶,雇頭口趕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遞手本與兩個管事張勝、李安看,說是劉二叔地方喧鬧一起,宴公廟道士一名陳宗美,娼婦鄭金寶。眾軍牢都問他要錢,說道:“俺們是廳上動刑的,一班十二人,隨你罷。正經兩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輕視了他。”敬濟道:“身邊銀錢倒有,都被夜晚劉二打我時,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錢來?止有頭上關頂一根銀簪兒,拔下來,與二位管事的罷。”眾牢子拿著那根簪子,走來對張勝、李安如此這般說:“他一個錢兒不拿出來,止與了這根簪兒,還是鬧銀的。”張勝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審問他。”眾軍牢不一時擁到跟前跪下,問:“你幾時與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麼?我從未見你。”敬濟道:“小的俗名叫陳敬濟,原是好人家兒女,做道士不久。”張勝道:“你既做道士,便該習學經典,許你在外宿娼飲酒喧嚷?你把俺帥府衙門當甚麼些小衙門,不拿了錢兒來,這根簪子打水不渾,要他做甚?”還掠與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爺升廳,把他放在頭一起。眼見這狗男女道士,就是個吝錢的,只許你白要四方施主錢糧!休說你為官事,你就來吃酒赴席,也帶方汗巾兒揩嘴。等動刑時,著實加力拶打這廝。”又把鄭金寶叫上去。鄭家有忘八跟著,上下打發了三四兩銀子。張勝說:“你系娼門,不過趁熟趕些衣食為生,沒甚大事。看老爺喜怒不同,看惱只是一兩拶子;若喜歡,只恁放出來也不知。”不一時,只見裡面雲板響,守備升廳,兩邊僚掾軍牢森列,甚是齊整。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桌圍。當廳額掛茜羅,四下簾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從謹廉,鹿角旁插令旗兩面。軍牢沉重,僚掾威儀。執大棍授事立階前,挾文書廳旁聽發放。雖然一路帥臣,果是滿堂神道。

當時,沒巧不成話,也是五百劫冤家聚會,姻緣合當湊著。春梅在府中,從去歲八月間,已生了個哥兒小衙內。今方半歲光景,貌如冠玉,唇若塗朱。守備喜似席上之珍,愛如無價之寶。未幾,大奶奶下世,守備就把春梅冊正,做了夫人。就住著五間正房,買了兩個養娘抱奶哥兒,一名玉堂,一名金匱;兩個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蘭花;又有兩個身邊得寵彈唱的姐兒,都十六七歲,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孫二娘房中止使著一個丫鬟,名喚荷花兒,不在話下。每常這小衙內,只要張勝抱他外邊頑耍,遇著守備升廳,便在旁邊觀看。

當日,守備升廳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進人來。頭一起就叫上陳敬濟並娼婦鄭金寶兒去。守備看了呈狀,便說道:“你這廝是個道士,如何不守清規,宿娼飲酒,騷擾地方,行止有虧。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還俗。那娼婦鄭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責令歸院當差。”兩邊軍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濟,攤去衣服,用繩索綁起,轉起棍來,兩邊招呼要打時,可霎作怪,張勝抱著小衙內,正在月臺上站立觀看,那小衙內看見打敬濟,便在懷裡攔不住,撲著要敬濟抱。張勝恐怕守備看見,忙走過來。那小衙內亦發大哭起來,直哭到後邊春梅跟前。春梅問:“他怎的哭?”張勝便說:“老爺廳上發放事,打那宴公廟陳道士,他就撲著要他抱,小的走下來,他就哭了。”

這春梅聽見是姓陳的,不免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軟屏後面探頭觀覷:“打的那人,聲音模樣,倒好似陳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過張勝,問他:“此人姓甚名誰?”張勝道:“這道士我曾問他來,他說俗名叫陳敬濟。”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張勝:“請下你老爺來。”這守備廳上打敬濟才打到十棍,一邊還拶著唱的,忽聽後邊夫人有請,分付牢子把棍且閣住休打,一面走下廳來。春梅說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饒了他罷。”守備道:“夫人何不早說,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來,分付牢子:“都與我放了。”唱的便歸院去了。守備悄悄使張勝:“叫那道士回來,且休去。問了你奶奶,請他相見。”這春梅才待使張勝請他到後堂相見,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張勝:“你且叫那人去著,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這陳敬濟打了十棍,出離了守備府,還奔來晏公廟。不想任道士聽見人來說:“你那徒弟陳宗美,在大酒樓上包著唱的鄭金寶兒,惹了灑家店坐地虎劉二,打得臭死,連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備府去了。行止有虧,便差軍牢來拿你去審問,追度牒還官。”這任道士聽了,一者老年的著了驚怕,二來身體胖大,因打開囊篋,內又沒有許多細軟東西,著了口重氣,心中痰涌上來,昏倒在地。眾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請將醫者來灌下藥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嗚呼斷氣身亡。亡年六十三歲。第二日,陳敬濟來到,左右鄰人說:“你還敢廟裡去?你師父因為你,如此這般,得了口重氣,昨夜三更鼓死了。”這敬濟聽了,唬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復回清河縣城中來。正是:

  鹿隨鄭相應難辯,蝶化莊周未可知。

話分兩頭。卻說春梅一面使張勝叫敬濟且去著,一面走歸房中,摘了冠兒,脫了繡服,倒在床上,便捫心撾被,聲疼叫喚起來。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孫二娘來問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來?”春梅說:“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後守備退廳進來,見他躺在床上叫喚,也慌了。扯著他手兒問道:“你心裡怎的來?”也不言語,又問:“那個惹著你來?”也不做聲。守備道:“不是我剛纔打了你兄弟,你心內惱麽?”亦不應答。這守備無計奈何,走出外邊麻犯起張勝、李安來了:“你兩個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對我說?卻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請你奶奶相見,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這廝每卻討分曉!”張勝說:“小的曾稟過奶奶來,奶奶說且教他去著,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爺前方便一言。不然,爺要見責小的每哩。”這春梅睜圓星眼,剔起蛾眉,叫過守備近前說:“我自心中不好,乾他們甚事?那廝他不守本分,在外邊做道士,且奈他些時,等我慢慢招認他。”這守備才不麻犯張勝、李安了。

守備見他只管聲喚,又使張勝請下醫官來看脈,說:“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著了重氣在心。”討將藥來又不吃,都放冷了。丫頭每都不敢向前說話,請將守備來看著吃藥,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備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過藥來,“請奶奶吃藥。”被春梅拿過來,匹臉只一潑,罵道:“賊浪奴才,你只顧拿這苦水來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麼?”教他跪在面前。孫二娘走來,問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著。”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藥與奶奶吃來,奶奶說:‘我肚子里有甚麼?拿這藥來灌我。’教他跪著。”孫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沒曾吃甚麼。這月桂他不曉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饒他這遭罷。”分付海棠:“你往廚下熬些粥兒來,與你奶奶吃口兒。”春梅於是把月桂放起來。

那海棠走到廚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米濃濃的粥兒,定了四碟小菜兒,用甌兒盛著,熱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纔請他:“有了粥兒在此,請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語。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請奶奶起來吃粥。”孫二娘在旁說道:“大奶奶,你這半日沒吃甚麼,這回你覺好些,且起來吃些個。”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來,教奶子拿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麼?”分付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打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真個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麼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分付道:“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那淫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雞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隻小雞,退刷乾凈,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拿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做的甚麼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洗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兒拿到房裡來。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回到房裡,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大叫:“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

須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髮,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淫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採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服,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於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

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轉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裡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勸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氣,冤家撞在一處。老爺見你到罷了,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折挫你。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見他有孩子,凡事依隨他。正經下邊孫二娘也讓他幾分。常言拐米倒做了倉官,說不的了,你休氣哭。”雪娥收淚,謝薛嫂:“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我去,只有飯吃罷。”薛嫂道:“他千萬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那雪娥千恩萬福謝了。

薛嫂過了兩日,只見鄰居一個開店張媽走來叫:“薛媽,你這壁廂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張媽,請進來坐。”說道:“便是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來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發出來,在我這裡嫁人。情願個單夫獨妻,免得惹氣。”張媽媽道:“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歲,幾車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七十多歲,死了渾家半年光景,沒人伏侍。再三和我說,替他保頭親事,並無相巧的。我看來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嫁與他做個娘子罷。”薛嫂道:“不瞞你老人家說,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細都做的,針指女工,自不必說,又做的好湯水。今才三十五歲。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倒好保與他罷。”張媽媽道:“有箱籠沒有?”薛嫂道:“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並無箱籠。”張媽媽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對那人說,教他自家來看一看。”說畢,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對那人說了,次日飯罷以後,果然領那人來相看。一見了雪娥好模樣兒,年小,一口就還了二十五兩,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薛嫂也沒爭競,就兌了銀子,寫了文書。晚夕過去,次日就上車起身。薛嫂教人改換了文書,只兌了八兩銀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說賣與娼門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止過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時分,謝了張媽媽,作別上了車,徑到臨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氣,日子長,到馬頭上才日西時分。到於灑家店,那裡有百十間房子,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唱的。這雪娥一領入一個門戶,半間房子,裡面炕上坐著個五六十歲的婆子,還有個十七頂老丫頭,打著盤頭揸髻,抹著鉛粉紅唇,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在炕邊上彈弄琵琶。這雪娥看見,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漢子潘五是個水客。買他來做粉頭。起了他個名叫玉兒。這小妮子名喚金兒,每日拿廝鑼兒出去,酒樓上接客供唱,做這道路營生。這潘五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學樂器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引上道兒,方與他好衣穿,妝點打扮,門前站立,倚門獻笑,眉目嘲人。正是:遺蹤堪入府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

  窮途無奔更無投,南去北來休更休。一夜彩雲何處散,夢隨明月到青樓。

這雪娥在灑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張勝被守備差遣往河下買幾十石酒曲,宅中造酒。這灑家店坐地虎劉二,看見他姐夫來,連忙打掃酒樓乾凈,在上等閣兒里安排酒餚杯盤,請張勝坐在上面飲酒。酒博士保兒篩酒,稟問:“二叔,下邊叫那幾個唱的上來遞酒?”劉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兒,趙家嬌兒,潘家金兒,玉兒四個上來,伏侍你張姑夫。”酒博士保兒應諾下樓。不多時,只聽得胡梯畔笑聲兒,一般兒四個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著輕紗軟絹衣裳,上的樓來,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邊。這張勝猛睜眼觀看,內中一個粉頭,可霎作怪,“到相老爺宅里打發出來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這道路在這裡?”那雪娥亦眉眼掃見是張勝,都不做聲。這張勝便問劉二:“那個粉頭是誰家的?”劉二道:“不瞞姐夫,他是潘五屋裡玉兒、金兒,這個是王老姐,一個是趙嬌兒。”張勝道:“這潘家玉兒,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問他:“你莫不是雪姑娘麽?怎生到於此處?”那雪娥聽見他問,便簇地兩行淚下,便道:“一言難盡。”如此這般,具說一遍。“被薛嫂攛瞞,把我賣了二十五兩銀子,賣在這裡供筵席唱,接客迎人。”這張勝平昔見他生的好,常是懷心。這雪娥席前殷勤勸酒,兩個說得入港。雪娥和金兒不免拿過琵琶來,唱個詞兒,與張勝下酒。唱畢,彼此穿杯換盞,倚翠偎紅,吃得酒濃時,常言:“世財紅粉歌樓酒,誰為三般事不迷?”這張勝就把雪娥來愛了。兩個晚夕留在閣兒里,就一處睡了。這雪娥枕邊風月,耳畔山盟,和張勝儘力盤桓,如魚似水,百般難述。次日起來,梳洗了頭面,劉二又早安排酒餚上來,與他姐夫扶頭。大盤大碗,饕食一頓,收起行裝,喂飽頭口,裝載米曲,伴當跟隨。臨出門,與了雪娥三兩銀子,分付劉二:“好生看顧他,休教人欺負。”自此以後,張勝但來河下,就在灑家店與雪娥相會。往後走來走去,每月與潘五幾兩銀子,就包住了他,不許接人。那劉二自恁要圖他姐夫歡喜,連房錢也不問他要了。各窠窩刮刷將來,替張勝出包錢,包定雪娥柴米。有詩為證:

  豈料當年縱意為,貪淫倚勢把心欺。禍不尋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

詩曰:

  寺廢僧居少,橋灘客過稀。家貧奴負主,官懦吏相欺。   水淺魚難住,林稀鳥不棲。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復凄。

話說孫雪娥在灑家店為娼,不題。卻說吳月娘,自從大姐死了,告了陳敬濟一狀,大家人來昭也死了,他妻子一丈青帶著小鐵棍兒,也嫁人去了。來興兒看守門戶,房中繡春,與了王姑子做徒弟,出家去了。那來興兒自從他媳婦惠秀死了,一向沒有妻室。奶子如意兒,要便引著孝哥兒在他屋裡頑耍,吃東西。來興兒又打酒和奶子吃,兩個嘲勾來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來前邊,歸入後邊就臉紅。月娘察知其事,罵了一頓。家醜不可外揚,與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揀了個好日子,就與來興兒完房,做了媳婦了。白日上竈看哥兒,後邊扶持,到夜間往前邊他屋裡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吳大妗、二妗子,並三個姑子,都來與月娘做生日,在後邊堂屋裡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樓住的廂房內聽宣捲。到二更時分,中秋兒便在後邊竈上看茶,由著月娘叫,都不應。月娘親自走到上房裡,只見玳安兒正按著小玉在炕上幹得好。看見月娘推門進來,慌的湊手腳不迭。月娘便一聲兒也沒言語,只說得一聲:“臭肉兒,不在後邊看茶去,且在這裡做甚麼哩。”那小玉道:“我叫中秋兒竈上頓茶哩。”低著頭,往後邊去了。玳安便走出儀門,往前邊來。

過了兩日,大妗子、二妗子,三個女僧都家去了。這月娘把來興兒房騰出收拾了,與玳安住。卻教來興兒搬到來昭屋裡,看守大門去了。替玳安做了兩床鋪蓋,一身裝新衣服,盔了一頂新網新帽,做了雙新靴襪;又替小玉編了一頂(髟秋)髻,與了他幾件金銀首飾,四根金頭銀腳簪,環墜戒指之類,兩套段絹衣服,擇日就配與玳安兒做了媳婦。白日里還進來在房中答應,只晚夕臨關儀門時便出去和玳安歇去。這丫頭揀好東好西,甚麼不拿出來和玳安吃?這月娘當看見只推不看見。常言道:“溺愛者不明,貪得者無厭”,“羊酒不均,駟馬奔鎮”,“處家不正,奴婢抱怨”。

卻說平安兒見月娘把小玉配與玳安,衣服穿戴勝似別人。他比玳安倒大兩歲,今年二十二歲,倒不與他妻室。一日在假當鋪,看見傅伙計當了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鉤子,當了三十兩銀子。那家只把銀子使了一個月,加了利錢就來贖討。傅伙計同玳安尋取來,放在鋪子大櫥櫃里。不提防這平安兒見財起心,就連匣兒偷了,走去南瓦子里武長腳家--有兩個私窠子,一個叫薛存兒,一個叫伴兒,在那裡歇了兩夜。忘八見他使錢兒猛大,匣子蹙著金頭面,撅著銀挺子打酒買東西。報與土番,就把他截在屋裡,打了兩個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當有事,不想吳典恩新升巡簡,騎著馬,頭裡打著一對板子,正從街上過來,看見,問:“拴的甚麼人?”土番跪下稟說:“如此這般,拐帶出來瓦子里宿娼,拿金銀頭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吳典恩分付:“與我帶來審問。”一面拿到巡簡廳兒內。吳典恩坐下,兩邊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兒到根前,認的是吳典恩當初是他家伙計:“已定見了我就放的。”開口就說:“小的是西門慶家平安兒。”吳典恩說:“你既是他家人,拿這金東西在這坊子里做甚麼?”平安道:“小的大娘借與親戚家頭面戴,使小的敢去,來晚了,城門閉了,小的投在坊子,權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吳典恩罵道:“你這奴才,胡說!你家這般頭面多,金銀廣,教你這奴才把頭面拿出來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盜出來的。趁早說來,免我動刑!”平安道:“委的親戚家借去頭面,家中大娘使我討去來,並不敢說謊。”吳典恩大怒,罵道:“此奴才真賊,不打如何肯認?”喝令左右:“與我拿夾棍夾這奴才!”一面套上夾棍,夾的小廝猶如殺豬叫,叫道:“爺休夾小的,等小的實說了罷。”吳典恩道:“你只實說,我就不夾你。”平安兒道:“小的偷的假當鋪當的人家一副金頭面,一柄鍍金銀子。”吳典恩問道:“你因甚麼偷出來?”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歲,大娘許了替小的娶媳婦兒,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兒小廝才二十歲,倒把房裡丫頭配與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憤,才偷出假當鋪這頭面走了。”吳典恩道:“想必是這玳安兒小廝與吳氏有姦,才先把丫頭與他配了。你只實說,沒你的事,我便饒了你。”平安兒道:“小的不知道。” 吳典恩道:“你不實說,與我拶起來。”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兒沒口子說道:“爺休拶小的,等小的說就是了。”吳典恩道:“可又來,你只說了,須沒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說:“委的俺大娘與玳安兒有姦。先要了小玉丫頭,俺大娘看見了,就沒言語,倒與了他許多衣服首飾東西,配與他完房。”這吳典恩一面令吏典上來,抄了他口詞,取了供狀,把平安監在巡簡司,等著出牌,提吳氏、玳安、小玉來,審問這件事。

那日,卻說解當鋪櫥櫃里不見了頭面,把傅伙計唬慌了。問玳安,玳安說:“我在生藥鋪子里吃飯,我不知道。”傅伙計道:“我把頭面匣子放在櫥里,如何不見了?”一地裡尋平安兒尋不著,急的傅伙計插香賭誓。那家子討頭面,傅伙計只推還沒尋出來哩。那人走了幾遍,見沒有頭面,只顧在門前嚷鬧,說:“我當了一個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與我?頭面、鉤子值七八十兩銀子。”傅伙計見平安兒一夜不來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尋不著,那討頭面主兒又在門首嚷亂。對月娘說,賠他五十兩銀子,那人還不肯,說:“我頭面值六十兩,鉤子連寶石珠子鑲嵌共值十兩,該賠七十兩銀子。”傅伙計又添了他十兩,還不肯,定要與傅伙計合口。正鬧時,有人來報說:“你家平安兒偷了頭面,在南瓦子養老婆,被吳巡簡拿在監里,還不教人快認贓去!”這吳月娘聽見吳典恩做巡簡,“是咱家舊伙計。”一面請吳大舅來商議,連忙寫了領狀,第二日教傅伙計領贓去。有了原物在,省得兩家領。

傅伙計拿狀子到巡簡司,實承望吳典恩看舊時分上,領得頭面出來,不想反被吳典恩老狗奴才儘力罵了頓。叫皂隸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脫脫了半日,饒放起來,說道:“你家小廝在這裡供出吳氏與玳安許多姦情來,我這裡申過府縣,還要行牌提取吳氏來對證。你這老狗骨頭,還敢來領贓!”倒吃他千奴才、萬老狗,罵將出來,唬的往家中走不迭。來家不敢隱諱,如此這般,對月娘說了。月娘不聽便罷了,聽了,正是“分開八塊頂梁骨,傾下半桶冰雪來”,慌的手腳麻木。又見那討頭面人,在門前大嚷大鬧,說道:“你家不見了我頭面,又不與我原物,又不賠我銀子,只反哄著我兩頭來回走。今日哄我去領贓,明日等領頭面,端的領的在那裡?這等不合理。”那傅伙計賠下情,將好言央及安撫他:“略從容兩日,就有頭面來了。若無原物,加倍賠你。”那人說:“等我回聲當家的去。”說畢去了。

這吳月娘憂上加憂,眉頭不展。使小廝請吳大舅來商議,教他尋人情對吳典恩說,掩下這樁事罷。吳大舅說:“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賄賂打點他。”月娘道:“他當初這官,還是咱家照顧他的,還借咱家一百兩銀子,文書俺爹也沒收他的,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吳大舅說:“姐姐,說不的那話了。從來忘恩背義,才一個兒也怎的?”吳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緊尋個路兒,寧可送他幾十兩銀子罷。領出頭面來還了人家,省得合口費舌。”打發吳大舅吃了飯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門首,也是合當事情湊巧,只見薛嫂兒提著花箱兒,領著一個小丫頭過來。月娘叫住,便問:“老薛,你往那裡去?怎的一向不來走走?”薛嫂道: “你老人家到且說的好,這兩日好不忙哩。偏有許多頭緒兒,咱家小奶奶那裡,使牢子大官兒,叫了好幾遍,還不得空兒去哩。”月娘道:“你看媽媽了撒風,他又做起俺小奶奶來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倒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還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兒!自從生了哥兒,大奶奶死了,守備老爺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贈娘子。正經二奶奶孫氏不如他。手下買了兩個奶子,四個丫頭扶侍。又是兩個房裡得寵學唱的姐兒,都是老爺收用過的。要打時就打,老爺敢做主兒?自恁還恐怕氣了他。那日不知因甚麼,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頓,把頭髮都撏了,半夜叫我去領出來,賣了八兩銀子。今日我還睡哩,又使牢子叫了我兩遍,教我快往宅里去,問我要兩副大翠重雲子鈿兒,又要一副九鳳鈿兒。先與了我五兩銀子。銀子不知使的那裡去了,還沒送與他生活去哩。這一見了我,還不知怎生罵我哩。”月娘道:“你到後邊,等我瞧瞧怎樣翠鈿兒。”一面讓薛嫂到後邊坐下。薛嫂打開花箱,取出與吳月娘看。只見做的好樣兒,金翠掩映,背面貼金。那個鈿兒,每個鳳口內銜著一掛寶珠牌兒,十分奇巧。薛嫂道:“只這副鈿兒,做著本錢三兩五錢銀子;那副重雲子的,只一兩五錢銀子,還沒尋他的錢。”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對月娘說:“討頭面的又在前邊嚷哩,說等不的領贓,領到幾時?若明日沒頭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個去處理會哩。傅二叔心裡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問:“是甚麼勾當?”月娘便長吁了一口氣,如此這般,告訴薛嫂說:“平安兒奴才,偷去印子鋪人家當的一副金頭面,一副鍍金鉤子,走在城外坊子里養老婆,被吳巡簡拿住,監在監里。人家來討頭面沒有,在門前嚷鬧。吳巡簡又勒掯刁難,不容俺家領贓,又要打將伙計來要錢,白尋不出個頭腦來。死了漢子,敗落一齊來,就這等被人欺負,好苦也!”說著那眼中淚紛紛落將下來。

薛嫂道:“好奶奶,放著路兒不會尋。咱家小奶奶,你這裡寫個貼兒,等我對他說聲,教老爺差人分付巡簡司,莫說一副頭面,就十副頭面也討去了。”月娘道: “周守備,他是武職官,怎管的著那巡簡司?”薛嫂道:“奶奶,你還不知道,如今周爺,朝廷新與他的敕書,好不管的事情寬廣。地方河道,軍馬錢糧,都在他手裡打卯遞手本。又河東水西,捉拿強盜賊情,正在他手裡。”月娘聽了,便道:“既然管著,老薛就累你,多上覆龐大姐說聲。一客不煩二主,教他在周爺面前美言一句兒,問巡簡司討出頭面來。我破五兩銀子謝你。”薛嫂道:“好奶奶,錢恁中使。我見你老人家剛纔凄惶,我到下意不去。你教人寫了帖兒,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說。成了,隨你老人家;不成,我還來回你老人家話。”這吳月娘一面叫小玉擺茶與薛嫂吃。薛嫂兒道:“不吃罷,你只教大官兒寫了貼兒來,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哩。”月娘道:“你也出來這半日了,吃了點心兒去。”小玉即便放卓兒,擺上茶食來。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兒遞與丫頭兩個點心吃。月娘問丫頭幾歲了,薛嫂道: “今年十二歲了。”不一時,玳安前邊寫了說貼兒。薛嫂兒吃了茶,放在袖內,作辭月娘,提著花箱出門,徑到守備府中。

春梅還在暖床上睡著沒起來哩。只見大丫鬟月桂進來說:“老薛來了。”春梅便叫小丫頭翠花,把裡面窗寮開了。日色照的紗窗十分明亮。薛嫂進來說道:“奶奶,這咱還未起來?”放下花箱,便磕下頭去。春梅道:“不當家化化的,磕甚麼頭?”說道:“我心裡不自在,今日起來的遲些。”問道:“你做的翠雲子和九鳳鈿兒拿了來不曾?”薛嫂道:“奶奶,這兩副鈿兒,好不費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鋪里討將來,今日要送來,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來,與春梅過目。春梅還嫌翠雲子做的不十分現撇,還放在紙匣兒內,交與月桂收了。看茶與薛嫂兒吃。薛嫂便叫小丫鬟進來,“與奶奶磕頭。”春梅問:“是那裡的?”薛嫂兒道: “二奶奶和我說了好幾遍,說荷花只做的飯,教我替他尋個小孩兒,學做些針指。我替他領了這個孩子來了。到是鄉裡人家女孩兒,今年才十二歲,正是養材兒。” 春梅道:“你亦發替他尋個城裡孩子,還伶便些。這鄉裡孩子,曉的甚麼?”因問:“這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兒道:“要不多,只四兩銀子,他老子要投軍使。”春梅叫海棠:“你領到二娘房裡去,明日兌銀子與他罷。”又叫月桂:“大壺內有金華酒,篩來與薛嫂兒燙寒。再有甚點心,拿一盒子與他吃。省得他又說,大清早辰拿寡酒灌他。”

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篩上來,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剛纔也吃了些甚麼來了。”春梅道:“你對我說,在誰家?吃甚來?”薛嫂道:“剛纔大娘那頭,留我吃了些甚麼來了。如此這般,望著我好不哭哩。說平安兒小廝,偷了印子鋪內人家當的金頭面,還有一把鍍金鉤子,在外面養老婆,吃番子拿在巡簡司拶打。這裡人家又要頭面嚷亂。那吳巡簡舊日是咱那裡伙計,有爹在日,照顧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無恩,夾打小廝,攀扯人,又不容這裡領贓。要錢,才把傅伙計打罵將來。唬的伙計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來,多多上覆你老人家。可憐見,舉眼兒無親的。教你替他對老爺說聲,領出頭面來,交付與人家去了,大娘親來拜謝你老人家。” 春梅問道:“有個貼兒沒有?不打緊,你爺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來家,等我對你爺說。”薛嫂兒道:“他有說貼兒在此。”向袖中取出。春梅看了,順手就放在窗戶臺上。

不一時,托盤內拿上四樣嗄飯菜蔬,月桂拿大銀鐘,滿滿斟了一鐘,流沿兒遞與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怎捱的這大行貨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頭子那大貨差些兒。那個你倒捱了,這個你倒捱不的,好歹與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與我捏著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點心,與我打個底兒著。”春梅道: “老媽子,單管說謊。你才說吃了來,這回又說沒打底兒。”薛嫂道:“吃了他兩個茶食,這咱還有哩?”月桂道:“薛媽媽,你且吃了這大鐘酒,我拿點心與你吃。俺奶奶怪我沒用,要打我哩。”這薛嫂沒奈何,只得灌了一鐘,覺心頭小鹿兒劈劈跳起來。那春梅努個嘴兒,又叫海棠斟滿一鐘教他吃。薛嫂推過一邊說:“我的那娘,我卻一點兒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一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兒慌的直撅兒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罷,你拿過那餅與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媽媽,誰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餡餅兒與你吃。”就拿過一大盤子頂皮酥玫瑰餅兒來。那薛嫂兒只吃了一個,別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稍與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兒吃了酒,蓋著臉兒,把一盤子火薰肉,腌臘鵝,都用草紙包裹,塞在袖內。海棠使氣白賴,又灌了半鐘酒。見他嘔吐上來,才收過家伙,不要他吃了。春梅分付:“明日來討話說,兌丫頭銀子與你。”臨出門,春梅又分付:“媽媽,你休推聾裝啞,那翠雲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帶兩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個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禿根前就住了。”一面使蘭花送出角門來。

話休饒舌。周守備至日落時分,出巡來家,進入後廳,左右丫鬟接了冠服。進房見了春梅、小衙內,心中歡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將出巡之事告訴一遍。不一時,放桌兒擺飯。飯罷,掌上燭,安排杯酌飲酒。因問:“前邊沒甚事?”春梅一面取過薛嫂拿的貼兒來,與守備看,說吳月娘那邊,如此這般,“小廝平安兒偷了頭面,被吳巡簡拿住監禁,不容領贓。只拷打小廝,攀扯誣賴吳氏姦情,索要銀兩,呈詳府縣”等事。守備看了說:“此事正是我衙門裡事,如何呈詳府縣?吳巡簡那廝這等可惡!我明日出牌,連他都提來發落。”又說:“我聞得吳巡簡是他門下伙計,只因往東京與蔡太題進禮,帶挈他做了這個官,如何倒要誣害他家!” 春梅道:“正是這等說。你替他明日處處罷。”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旋教吳月娘家補了一紙狀,當廳出了大花欄批文,用一個封套裝了。上批:“山東守御府為失盜事,仰巡簡司官連人贓解繳。右差虞侯張勝、李安。準此。” 當下二人領出公文來,先到吳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飯,每人與了一兩銀子鞋腳錢。傅伙計家中睡倒了,吳二舅跟隨到巡簡司。吳巡簡見平安監了兩日,不見西門慶家中人來打點,正教吏典做文書,申呈府縣。只見守御府中兩個公人到了,拿出批文來與他。見封套上朱紅筆標著:“仰巡簡司官連人解繳”,拆開,見裡面吳氏狀子,唬慌了。反賠下情,與李安、張勝每人二兩銀子。隨即做文書解人上去。到於守備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備升廳,兩邊軍牢排下,然後帶進入去。這吳巡簡把文書呈遞上去,守備看了一遍,說:“此是我衙門裡事,如何不申解前來?只顧延捱監滯,顯有情弊。”那吳巡簡稟道:“小官才待做文書申呈老爺案下,不料老爺鈞批到了。”守備喝道:“你這狗官可惡!多大官職?這等欺玩法度,抗違上司!我欽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盜賊,提督軍務,兼管河道,職掌開載已明。你如何拿了這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誣攀無辜?顯有情弊!”那吳巡簡聽了,摘去冠帽,在階前只顧磕頭。守備道:“本當參治你這狗官,且饒你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參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廳上,說道:“你這奴才,偷盜了財物,還肆言謗主。人家都是你恁般,也不敢使奴才了。”喝左右:“與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將贓物封貯,教本家人來領去。”一面喚進吳二舅來,遞了領狀。守備這裡還差張勝拿貼兒同送到西門慶家,見了分上。吳月娘打發張勝酒飯,又與了一兩銀子。走來府里,回了守備、春梅話。

那吳巡簡乾拿了平安兒一場,倒折了好幾兩銀子。月娘還了那人家頭面、鉤子兒。是他原物,一聲兒沒言語去了。傅伙計到家,傷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調治不好,嗚呼哀哉死了。月娘見這等合氣,把印子鋪只是收本錢贖討,再不解當出銀子去了。止是教吳二舅同玳安,在門首生藥鋪子日逐轉得來,家中盤纏。此事表過不題。

一日,吳月娘叫將薛嫂兒來,與了三兩銀子。薛嫂道:“不要罷,傳的府里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見他不題出來就是了。”於是買下四盤下飯,宰了一口鮮豬,一壇南酒,一匹紵絲尺頭,薛嫂押著來守備府中,致謝春梅。玳安穿著青絹褶兒,拿著禮貼兒,薛嫂領著徑到後堂。春梅出來,戴著金梁冠兒,上穿繡襖,下著錦裙,左右丫鬟養娘侍奉。玳安扒到地下磕頭。春梅分付:“放桌兒,擺茶食與玳安吃。”說道:“沒甚事,你奶奶免了罷。如何又費心送這許多禮來,你周爺已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說,前日平安兒這場事,多有累周爺、周奶奶費心,沒甚麼,些少微禮兒,與爺、奶奶賞人罷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頭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請進守備來計較了,止受了豬酒下飯,把尺頭帶回將來了。與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抬盒人二錢。春梅因問:“你幾時籠起頭去,包了網巾?幾時和小玉完房來?”玳安道:“是八月內來。”春梅道:“到家多頂上你奶奶,多謝了重禮。待要請你奶奶來坐坐,你周爺早晚又出巡去。我到過年正月里,哥兒生日,我往家裡來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對俺奶奶說,到那日來接奶奶。”說畢,打發玳安出門。薛嫂便向玳安說:“大官兒,你先去罷,奶奶還要與我說話哩。”那玳安兒押盒擔回家,見了月娘說:“如此這般,春梅姐讓到後邊,管待茶食吃。問了回哥兒好,家中長短。與了我一方手帕,三錢銀子,抬盒人二錢銀子。多頂上奶奶,多謝重禮,都不受來,被薛嫂兒和我再三說了,才受了下飯豬酒,抬回尺頭。要不是請奶奶過去坐坐,一兩日周爺出巡去。他只到過年正月孝哥生日,要來家裡走走。”又告說:“他住著五間正房,穿著錦裙繡襖,戴著金梁冠兒,出落的越發胖大了。手下好少丫頭、奶子侍奉!月娘問:“他其實說明年往咱家來?”玳安兒道:“委實對我說來。”月娘道:“到那日,咱這邊使人接他去。”因問:“薛嫂怎的還不來?”玳安道:“我出門,他還坐著說話,教我先來了。”自此兩家交往不絕。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詩為證: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應須至,蠹里無財莫論才。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 楊光彥作當面豺狼

詞曰:

  人生千古傷心事,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雅。江州司馬,青衫淚濕,想在天涯。   右調《青衫濕》

話說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備說了,備一張祭桌,四樣羹果,一壇南酒,差家人周義送與吳月娘。一者是西門慶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兒生日。月娘收了禮物,打發來人帕一方,銀三錢。這邊連忙就使玳安兒穿青衣,具請書兒請去。上寫著:

  重承厚禮,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儀。仰希高軒俯臨,不外,幸甚。西門吳氏端肅拜請大德周老夫人妝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來。戴著滿頭珠翠金鳳頭面釵梳,胡珠環子。身穿大紅通袖、四獸朝麒麟袍兒,翠藍十樣錦百花裙,玉玎當禁步,束著金帶。坐著四人大轎,青段銷金轎衣。軍牢執藤棍喝道,家人伴當跟隨,抬著衣匣。後邊兩頂家人媳婦小轎兒,緊緊跟隨。吳月娘這邊請人吳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四個唱的彈唱。聽見春梅來到,月娘亦盛妝縞素打扮,頭上五梁冠兒,戴著稀稀幾件金翠首飾,上穿白綾襖,下邊翠藍段子裙,與大妗子迎接至前廳。春梅大轎子抬至儀門首,才落下轎來。兩邊家人圍著,到於廳上敘禮,向月娘插燭也似拜下去。月娘連忙答禮相見,說道:“嚮日有累姐姐費心,粗尺頭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禮祭桌,感激不盡。”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沒甚麼,這些薄禮,表意而已。一向要請奶奶過去,家官府不時出巡,所以不曾請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幾時好日子?我只到那日買禮看姐姐去罷。”春梅道:“奴賤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已定去。”

兩個敘禮畢,春梅務要把月娘讓起,受了兩禮。然後吳大妗子相見,亦還下禮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沒正經。”一手扶起受禮。大妗子再三不肯,止受了半禮。一面讓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後家人、媳婦、丫鬟、養娘,都來參見。春梅見了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吳月娘道:“小大哥還不來與姐姐磕個頭兒,謝謝姐姐。今日來與你做生日。”那孝哥兒真個下如意兒身來,與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廝,不與姐姐磕頭,只唱喏。”那春梅連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兒,教替他塞帽兒上。月娘道:“又教姐姐費心。”又拜謝了。落後小玉、奶子來見磕頭。春梅與了小玉一對頭簪子,與了奶子兩枝銀簪兒。月娘道:“姐姐,你還不知,奶子與了來興兒做媳婦兒了。來興兒那媳婦害病沒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來,吃了茶,月娘道: “請娘娘後邊明間內坐罷,這客位內冷。”

春梅來後邊西門慶靈前,又早點起燈燭,擺下桌面祭禮。春梅燒了紙,落了幾點眼淚。然後周圍設放圍屏,火爐內生起炭火,安放八大仙桌席,擺茶上來。無非是細巧蒸酥,希奇果品,絕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著吃了茶,讓春梅進上房裡換衣裳。脫了上面袍兒,家人媳婦開衣匣,取出衣服,更換了一套綠遍地錦妝花襖兒,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著,說了一回,月娘因問道:“哥兒好麽?今日怎不帶他來這裡走走?”春梅道:“不是也帶他來與奶奶磕頭,他爺說天氣寒冷,怕風冒著他。他又不肯在房裡,只要那當直的抱出來廳上外邊走。這兩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他周爺也好大年紀,得你替他養下這點孩子也彀了,也是你裙帶上的福。說他孫二娘還有位姐兒,幾歲兒了?”春梅道:“他二娘養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歲。俺這個叫金哥。”月娘道:“說他周爺身邊還有兩位房裡姐兒?”春梅道:“是兩個學彈唱的丫頭子,都有十六七歲,成日淘氣在那裡。”月娘道:“他爺也常往他身邊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裡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盜賊生髮,朝廷敕書上,又教他兼管許多事情:鎮守地方,巡理河道,提拿盜賊,操練人馬。常不時往外出巡幾遭,好不辛苦哩。”說畢,小玉又拿茶來吃了。春梅向月娘說:“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邊花園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還是那咱的山子花園哩!自從你爹下世,沒人收拾他,如今丟搭的破零零的。石頭也倒了,樹木也死了,俺等閑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邊看看去。”這月娘強不過,只得叫小玉拿花園門山子門鑰匙,開了門,月娘、大妗子陪春梅,到裡邊游看了半日。但見:

  垣牆欹損,臺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笞,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蛛絲結網,魚池內蝦蟆成群。狐狸常睡卧雲亭,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無人到,也知盡日有雲來。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兒那邊。見樓上丟著些折桌、壞凳、破椅子,下邊房都空鎖著,地下草長的荒荒的。方來到他娘這邊,樓上還堆著些生藥香料,下邊他娘房裡,止有兩座廚櫃,床也沒了。因問小玉:“俺娘那張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見?”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賠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說:“因你爹在日,將他帶來那張八步床賠了大姐在陳家,落後他起身,卻把你娘這張床賠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聽見大姐死了,說你老人家把床還抬的來家了。”月娘道: “那床沒錢使,只賣了八兩銀子,打發縣中皂隸,都使了。”春梅聽言,點了點頭兒。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想著俺娘那咱,爭強不伏弱的問爹要買了這張床。我實承望要回了這張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兒,不想又與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慘切。又問月娘:“俺六娘那張螺甸床怎的不見?”月娘道:“一言難盡。自從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常言家無營活計,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沒盤纏,抬出去交人賣了。”春梅問:“賣了多少銀子?”月娘道:“止賣了三十五兩銀子。”春梅道:“可惜了,那張床,當初我聽見爹說,值六十兩多銀子,只賣這些兒。早知你老人家打發,我到與你老人家三四十兩銀子要了也罷。”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嘆息了半日。

只見家人周仁走來接,說:“爺請奶奶早些家來,哥兒尋奶奶哭哩。”這春梅就抽身往後邊來。月娘叫小玉鎖了花園門,同來到後邊明間內。又早屏開孔雀,簾控鮫綃,擺下酒筵。兩個妓女,銀箏琵琶,在旁彈唱。吳月娘遞酒安席,安春梅上座,春梅不肯,務必拉大妗子,同他一處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遞了酒,湯飯點心,割切上席。春梅叫家人周仁,賞了廚子三錢銀子。說不盡盤堆羿品,酒泛金波。當下傳杯換盞,吃至晚色將落時分,只見宅內又差伴當,拿燈籠來接。月娘那裡肯放,教兩個妓女在跟前跪著彈唱勸酒。分付:“你把好曲兒孝順你周奶奶一個兒。”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鐘,放在跟前,說:“姐姐,你分付個心愛的曲兒,叫他兩個唱與你下酒。”春梅道:“奶奶,奴吃不得了,怕孩兒家中尋我。”月娘道:“哥兒尋,左右有奶子看著,天色也還早哩,我曉得你好小量兒!”春梅因問那兩個妓女: “你叫甚名字?是誰家的?”兩個跪下說:“小的一個是韓金釧兒妹子韓玉釧兒,一個是鄭愛香兒侄女鄭嬌兒。”春梅道:“你每會唱《懶畫眉》不會?”玉釧兒道:“奶奶分付,小的兩個都會。”月娘道:“你兩個既會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每慢唱。”小玉在旁連忙斟上酒,兩個妓女,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唱道: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到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和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那春梅吃過,月娘雙令鄭嬌兒遞上一杯酒與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兩家於是都齊斟上,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減風流,鵲噪檐前不肯休,死聲活氣沒來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涼兩淚流。從他去後意無休,誰想你辜恩把我丟。

春梅說:“奶奶,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兒。”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鐘兒陪你罷。”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鐘兒酒。兩個妓女又唱道:

  冤家為你惹場憂,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減溫柔。天,要見你不能勾,悶的我傷心兩淚流。從前與你共綢繆,誰想你今番把我丟。

春梅見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鐘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奶奶,他也吃兩三鐘兒,我那咱在家裡沒和他吃?”於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為你惹閑愁,病枕著床無了休,滿腹憂悶鎖眉頭。天,忘了還依舊,助的我腮邊兩淚流。從前與你兩無休,誰想你經年把我丟。

看官聽說,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敬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於吟詠。又見他兩個唱的口兒甜,乖覺,奶奶長、奶奶短奉承,心中歡喜。叫家人周仁近前來,拿出兩包兒賞賜來,每人二錢銀子。兩個妓女放下樂器,磕頭謝了。不一時,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當打燈籠,拜辭出門,坐上大轎。家人媳婦,都坐上小轎。前後打著四個燈籠,軍牢喝道而去。正是:時來頑鐵有光輝,遠去黃金無艷色。有詩為證:

  點絳唇紅弄玉嬌,鳳凰飛下品鸞簫。堂高閑把湘簾捲,燕子還來續舊巢。

且說春梅自從來吳月娘家赴席之後,因思想陳敬濟,不知流落在何處。歸到府中,終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沒好氣。守備察知其意,說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張勝、李安來,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尋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尋?”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尋來,一地裡尋不著下落,已回了奶奶話了。” 守備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尋不著,討分曉。”這張勝、李安領了鈞語下來,都帶了愁顏。沿街繞巷,各處留心,找問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陳敬濟自從守備府中打了出來,欲投宴公廟。又聽見人說師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進廟來,又沒臉兒見杏庵主老,白日里到處打油飛,夜晚間還鑽入冷鋪中存身。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敬濟正在街上站立,只見鐵指甲楊大郎,頭戴新羅帽兒,身穿白綾襖子,騎著一匹驢兒,揀銀鞍轡,一個小廝跟隨,正從街心走過來。敬濟認得是楊光彥,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環拉住,說道:“楊大哥,一向不見。自從清江浦把我半船貨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問,反吃你兄弟楊二風拿瓦楔鑽破頭,趕著打上我家門來。今日弄的我一貧如洗,你是會搖擺受用。”那楊大郎見陳敬濟已自討吃,便佯佯而笑,說:“今日晦氣,出門撞見瘟死鬼,量你這餓不死賊花子,那裡討半船貨?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須吃我一頓馬鞭子。”敬濟便道:“我如今窮了,你有銀子,與我些盤纏。不然,咱到個去處講講。”楊大郎見他不放,跳下驢來,向他身上抽了幾鞭子。喝令小廝:“與我撏了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廝使力把敬濟推了一交,楊大郎又向前踢了幾腳,踢打的敬濟怪叫。須臾,圍了許多人。旁邊閃過一個人來,青高裝帽子,勒著手帕,倒披紫襖,白布褲子,精著兩條腿,趿著蒲鞋,生的阿兜眼,掃帚眉,料綽口,三須鬍子,面上紫肉橫生,手腕橫筋競起。吃的楞楞睜睜,提著拳頭,向楊大郎說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這般貧寒,你只顧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傷犯著你。你有錢,看平日相交,與他些;沒錢罷了,如何只顧打他?自古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楊大郎說:“你不知,他賴我拐了他半船貨,量他恁窮樣,那有半船貨物?”那人道:“想必他當時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這般窮來?閣下就是這般有錢?老兄依我,你有銀子與他些盤纏罷。”那楊大郎見那人說了,袖內汗巾兒上拴著四五錢一塊銀子,解下來遞與敬濟,與那人舉一舉手兒,上驢子揚長去了。

敬濟地下扒起來,抬頭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舊時同在冷鋪內,和他一鋪睡的土作頭兒飛天鬼侯林兒。近來領著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做工,起蓋伽藍殿。因一隻手拉著敬濟說道:“兄弟,剛纔若不是我拿幾句言語譏犯他,他肯拿出這五錢銀子與你?那賊卻知見範,他若不知範時,好不好吃我一頓好拳頭。你跟著我,咱往酒店內吃酒去來。”到一個食葷小酒店,案頭上坐下,叫量酒:“拿四賣嗄飯,兩大壺酒來。”不一時,量酒擺下小菜嗄飯,四盤四碟,兩大坐壺時興橄欖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甌子,因問敬濟:“兄弟,你吃面吃飯?”量酒道:“面是溫淘,飯是白米飯。”敬濟道:“我吃面。”須臾,掉上兩三碗溫面上來。侯林兒只吃一碗,敬濟吃了兩碗。然後吃酒。侯林兒向敬濟說:“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領你城南水月寺曉月長老那裡,修蓋伽藍殿,並兩廊僧房。你哥率領著五十名做工。你到那裡,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幾筐土兒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討四分銀子。我外邊賃著一間廈子,晚夕咱兩個就在那裡歇,做些飯打發咱的人吃。把門你一把鎖鎖了,家當都交與你,好不好?強如你在那冷鋪中,替花子搖鈴打梆,這個還官樣些。”敬濟道:“若是哥哥這般下顧兄弟,可知好哩。不知這工程做的長遠不長遠?”侯林兒道:“才做了一個月。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兩個說話之間,你一鐘,我一盞,把兩大壺酒都吃了。量酒算帳,該一錢三分半銀子。敬濟就要拿出銀子來秤,侯林兒推過一邊,說:“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錢?哥有銀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兒來,秤了一錢五分銀子與掌柜的。還找了一分半錢袖了,搭伏著敬濟肩背,同到坊子里,兩個在一處歇卧。二人都醉了。這侯林兒晚夕乾敬濟後庭花,足幹了一夜。親哥、親達達、親漢子、親爺,口裡無般不叫將出來。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兒賃下半間廈子,裡面燒著炕柴,早也買下許多碗盞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眾人看見敬濟,不上二十四五歲,白臉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兒兄弟,都亂調戲他。先問道:“那小伙子兒,你叫甚名字?”陳敬濟道:“我叫陳敬濟。”那人道:“陳敬濟,可不由著你就擠了。”又一人說:“你恁年小小的,怎乾的這營生?捱的這大扛頭子?”侯林兒喝開眾人,罵:“怪花子,你只顧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鍬钁筐扛,派眾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雜的打雜。

原來曉月長老,教一個葉頭陀做火頭,造飯與各作匠人吃。這葉頭陀年約五十歲,一個眼瞎,穿著皂直裰,精著腳,腰間束著爛絨絛,也不會看經,只會念佛,善會麻衣神相。眾人都叫他做葉道。一日做了工下來,眾人都吃畢飯,也有閑坐的,卧的,也有蹲著的。只見敬濟走向前,問葉頭陀討茶吃。這葉頭陀只顧上上下下看他。內有一人說:“葉道,這個小伙子兒是新來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說:“你相他相,倒相個兄弟。”一個說:“倒相個二尾子。”葉頭陀教他近前,端詳了一回,說道:“色怕嫩兮又怕嬌,聲嬌氣嫩不相饒。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堅牢。只吃了你麵皮嫩的虧,一生多得陰人寵愛。八歲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愛,縱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說,一生心伶機巧,常得陰人發跡。你今多大年紀?”敬濟道:“我二十四歲。”葉道道:“虧你前年怎麼過來,吃了你印堂太窄,子喪妻亡,懸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蓋齒,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竈門,家私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傾家散業,見過不曾?”敬濟道:“都見過了。”葉頭陀道: “只一件,你這山根不宜斷絕。麻衣祖師說得兩句好:‘山根斷兮早虛花,祖業飄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丟下家業,不拘多少,到你手裡,都了當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長,主多成多敗,錢財使盡又還來。總然你久後營得家計,猶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後,還有一步發跡,該有三妻之命。克過一個妻宮不曾?”敬濟道:“已克過了。”葉頭陀道:“後來還有三妻之會,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個人說:“葉道,你相差了,他還與人家做老婆,那有三個妻來?”眾人正笑做一團,只聽得曉月長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鍬钁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濟在水月寺,也做了約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氣,敬濟正與眾人抬出土來,在山門牆下,倚著牆根,嚮日陽蹲踞著捉身上虱蟣。只見一個人,頭帶萬字頭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纏帶,腳穿扁靴,騎著一匹黃馬,手中提著一籃鮮花兒。見了敬濟,猛然跳下馬來,向前深深的唱了諾,便叫:“陳舅,小人那裡沒尋,你老人家原來在這裡。”倒唬了敬濟一跳。連忙還禮不迭,問:“哥哥,你是那裡來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備周爺府中親隨張勝,自從舅舅府中官事出來,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爺使小人那裡不找尋舅舅,不知在這裡。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莊上,折取這幾雜芍藥花兒,打這裡過,怎得看見你老人家在這裡?一來也是你老人家際遇,二者小人有緣。不消猶豫,就騎上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眾做工的人看著,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這陳敬濟把鑰匙遞與侯林兒,騎上馬,張勝緊緊跟隨,徑往守備府中來。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處樓?有詩為證:

  白玉隱於頑石里,黃金埋在污泥中。今朝貴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

詞曰:

  追悔當初辜深願,經年價,兩成幽怨。任越水吳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獨自慵抬眼。   賞煙花,聽弦管,徒歡娛,轉加腸斷。總時轉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又曾似親眼見。

話說陳敬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沐浴了身體,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敬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這敬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讓姐姐受禮。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了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根前,使眼色與敬濟,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只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敬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向怎麼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這裡,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到處尋你不著,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鬆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裡燒紙來。落後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一狀,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濟,把我才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裡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從咱府中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佣工。多虧姐姐掛心,使張管家尋將我來,得見姐姐一面,猶如再世為人了。”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

正說話中間,只見守備退廳,左右掀開帘子,守備進來。這陳敬濟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嚮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敬濟道:“不才有話,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扯起,讓他上坐。敬濟乖覺,那裡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敬濟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家閑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裡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餚饌,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分付家人周仁,打掃西書院乾凈,那裡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了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

  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不覺艷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敬濟在守備府里,住了個月有餘。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雞,兩盤果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貼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抬進禮來。玳安遞上貼兒,扒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貼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分付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貼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錢一百文,拿回貼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顧在廳前伺候,討回貼兒。只見一個年少的,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凈襪,從角門裡走出來,手中拿著貼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相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裡?”只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

到於家中,回月娘話。見回貼上寫著“周門龐氏斂衽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家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貼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分付伴當拿茶與我吃,‘把貼兒拿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只見他打角門裡出來,遞與伴當回貼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著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月娘道:“怪小囚兒,休胡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裡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麼?守備認的他甚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真萬真,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月娘道:“他穿著甚麼?”玳安道:“他戴著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著青紗道袍,涼鞋凈襪。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這裡說話不題。

卻說陳敬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敬濟拿吳月娘禮貼兒與他看。因問:“他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裡緣故?”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瞭解當鋪頭面,吳巡簡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家買禮來相謝。正月里,我往他家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說了一遍。敬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著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裡門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拷打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姦,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有我早在這裡,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麼?六月連陰--想他好情兒!”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這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敬濟道: “如今人好心不得這報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他還等著我這裡人請他去哩。”敬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春梅道: “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來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貼兒。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坐著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敬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著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彈唱,俱不必細說。

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只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拿著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小伴當說:“是與舅吃的。”玳安道:“代舅姓甚麼?”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著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帘子進去,放卓兒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家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家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敬濟把攔,兩家都不相往還。正是:

  誰知豎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敬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閑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里,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孫二娘、陳敬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敬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敬濟輸了,便走入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敬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分付:“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敬濟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叫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那敬濟口裡喃喃吶吶說:“打你不乾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敬濟急了,黑影子里佯裝著醉,作耍當真,摟了月桂在懷裡就親個嘴。那月桂亦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敬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鐘,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陰曲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有詩為證:

  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絳紗。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春梅陪敬濟又吃了兩鐘酒,用茶嗽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兒扶敬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徵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止帶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題。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爺臨去分付,叫你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須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只要好模樣兒,聯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厥劣。”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家分付。想著大姐那等的還嫌哩。”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只見陳敬濟進來吃飯。薛嫂向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那裡來?且喜呀,剛剛奶奶分付,交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那陳敬濟把臉兒迸著不言語。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只叫他陳舅就是了。”薛嫂道:“真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只要叫錯了,往後趕著你只叫舅爺罷。”那敬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 “這個才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風撒痴,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說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著,有人家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春梅道:“財禮羹果,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只要好人家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家心便了。”良久,敬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著,問春梅:“他老人家幾時來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春梅道:“他先送禮來,我才使人請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家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要不的。”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家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著小廝,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著他昔日好情兒?”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也不計舊仇罷了。”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休的心忒好了!”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裡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只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貼兒,大紅段子上寫著:“開段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址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麵皮,溫柔典雅,聯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段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家的罷。”就交薛嫂兒先通信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欲向繡房求艷質,須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

  天仙機上系香羅,千里姻緣竟足多。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裡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家知是守備府里,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裡備了兩抬茶葉、糧餅、羹果,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家插定女兒。回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家又相當。”春梅這裡擇定吉日,納采行禮。十六盤羹果茶餅,兩盤頭面,二盤珠翠,四抬酒,兩牽羊,一頂鬒髻,全副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段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準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 “他家那裡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都有,只沒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這裡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裡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 薛嫂道:“有,我明日帶一個來。”

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家兒子房裡使的丫頭,今年才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還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捉拿在監里追贓,監了一年多,家產盡絕,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拿兒子李活監著。咱家保官兒那兒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家跟馬哩。”春梅道:“是來保?”薛嫂道: “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家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道:“只要四兩半銀子。緊等著要交贓去。”春梅道:“甚麼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家女子,奠雁過門。陳敬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著青段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著兩支金花。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著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了堂,然後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帳,騎馬打燈籠,往岳丈家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爾新婚,交媾雲雨。正是:得多少--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

當夜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著。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卺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掛採,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家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裡面鋪著床帳,糊的雪洞般齊整,垂著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裡面亦有床榻、幾席、古書並守備往來書柬拜貼,並各處遞來手本揭貼,都打他手裡過。春梅不時出來書院中,和他閑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綺樓娃。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

詩曰:

  教坊脂粉洗鉛華,一片閑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家。   雲鬟半輓臨妝鏡,兩淚空流濕絳紗。今日相逢白司馬,樽前重與訴琵琶。

話說一日,周守備與濟南府知府張叔夜,領人馬剿梁山泊賊王宋江三十六人,萬餘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復,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張叔夜為都御史、山東安撫大使、升備周秀為濟南兵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盜賊。部下從徵有功人員,各升一級。軍門帶得敬濟名字,升為參謀之職,月給米二石,冠帶榮身。守備至十月中旬,領了敕書,率領人馬來家。先使人來報與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滿心歡喜,使陳敬濟與張勝、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廳上排設酒筵,慶官賀喜。官員人等來拜賀送禮者不計其數。守備下馬,進入後堂,春梅、孫二娘接著。參賀已畢,陳敬濟就穿大紅員領,頭戴冠帽,腳穿皂靴,束著角帶,和新婦葛氏兩口兒拜見。守備見好個女子,賞了一套衣服、十兩銀子打頭面,不在話下。

晚夕,春梅和守備在房中飲酒,未免敘些家常事務。春梅道:“為娶我兄弟媳婦,又費許多東西。”守備道:“阿呀,你止這個兄弟,投奔你來,無個妻室,不成個前程道理。就是費了幾兩銀子,不曾為了別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掙了這個前程,足以榮身勾了。”守備道:“朝廷旨意下來,不日我往濟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點些本錢,教他搭個主管,做些大小買賣。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帳目一遭,轉得些利錢來,也勾他攪計。”春梅道:“你說的也是。”兩個晚夕,夫妻同歡,不可細述。在家中住了十個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時分,守備收拾起身。帶領張勝、李安,前去濟南到任,留周仁、周義看家。陳敬濟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濟商議:“守備教你如此這般,河下尋些買賣,搭個主管,覓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費用。”這敬濟聽言,滿心歡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尋覓主管伙計。也是合當有事,不料撞遇舊時朋友陸二哥陸秉義,作揖說:“哥怎的一向不見?”敬濟道:“我因亡妻為事,又被楊光彥那廝拐了我半船貨物,坑陷的我一貧如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備府中,又娶了親事,升做參謀,冠帶榮身。如今要尋個伙計作些買賣,一地裡沒尋處。”陸秉義道:“楊光彥那廝拐了你貨物,如今搭了個姓謝的做伙計,在臨清馬頭上開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債與四方趁熟窠子娼門人使,好不獲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騎著一匹驢兒,三五日下去走一遭,算帳收錢,把舊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開賭場,鬥雞養狗,人不敢惹他。”敬濟道:“我去年曾見他一遍,他反面無情,打我一頓,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於骨髓。”因拉陸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內吃酒。兩人計議:“如何處置他,出我這口氣?”陸秉義道:“常言說得好: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如今將理和他說,不見棺材不下淚,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計策,哥也不消做別的買賣,只寫一張狀子,把他告到那裡,追出你貨物銀子來。就奪了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錢,等我在馬頭上和謝三哥掌柜發賣。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帳目,管情見一月,你穩拍拍的有四十兩銀子利息,強如做別的生意。”看官聽說,當時只因這陸秉義說出這樁事,有分數,數個人死於非命。陳敬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正是:

  非乾前定數,半點不由人。

敬濟聽了,道:“賢弟,你說的是。我到家就對我姐夫和姐姐說。這買賣成了,就安賢弟同謝三郎做主管。”當下兩個吃了回酒,各下樓來,還了酒錢。敬濟分付陸二哥:“兄弟,千萬謹言。”陸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這敬濟就一五一十對春梅說:“爭奈他爺不在,如何理會?”有老家人周忠在旁,便道:“不要緊,等舅寫了一張狀子,該拐了多少銀子貨物,拿爺個拜貼兒,都封在裡面。等小的送與提刑所兩位官府案下,把這姓楊的拿去衙門中,一頓夾打追問,不怕那廝不拿出銀子來。”敬濟大喜,一面寫就一紙狀子,拿守備拜貼,彌封停當,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兩位官府正升廳問事,門上人稟道:“帥府周爺差人下書。”何千戶與張二官府喚周忠進見,問周爺上任之事,說了一遍。拆開封套觀看,見了拜貼、狀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緝捕番捉,往河下拿楊光彥去。回了個拜貼,付與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爺、奶奶,待我這裡追出銀兩,伺候來領。”周忠拿回貼到府中,回覆了春梅說話:“即時準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銀子,使人領去。”敬濟看見兩個折貼上面寫著:“侍生何永壽、張懋德頓首拜”。敬濟心中大喜。

遲不上兩日光景,提刑緝捕觀察番捉,往河下把楊光彥並兄弟楊二風都拿到衙門中。兩位官府,據著陳敬濟狀子審問。一頓夾打,監禁數日,追出三百五十兩銀子,一百桶生眼布。其餘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兩,陳敬濟狀上告著九百兩,還差三百五十兩銀子。把房兒賣了五十兩,家產盡絕。這敬濟就把謝家大酒樓奪過來,和謝胖子合伙。春梅又打點出五百兩本錢,共湊了一千兩之數。委付陸秉義做主管,重新把酒樓裝修、油漆彩畫,闌干灼耀,棟宇光新,桌案鮮明,酒餚齊整。真個是:

  啟瓮三家醉,開樽十里香。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從正月半頭,陳敬濟在臨清馬頭上大酒樓開張,見一日也發賣三五十兩銀子。都是謝胖子和陸秉義眼同經手,在柜上掌柜。敬濟三五日騎頭口,伴當小薑兒跟隨,往河下算帳一遭。若來,陸秉義和謝胖子兩個伙計,在樓上收拾一間乾凈閣兒,鋪陳床帳,安放卓椅,糊的雪洞般齊整。擺設酒席,交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陳三兒那裡往來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節,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紅馥馥杏桃燦錦。陳敬濟在樓上,搭伏定綠闌干,看那樓下景緻,好生熱鬧。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繡妝,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一日,敬濟在樓窗後瞧看,正臨著河邊,泊著兩隻剝船。船上載著許多箱籠,卓凳家活,四五個人,盡搬入樓下空屋裡來。船上有兩個婦人,一個中年婦人,長挑身材,紫膛色;一個年小婦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凈標緻,約有二十多歲。盡走入屋裡來。敬濟問謝主管:“是甚麼人?也不問一聲,擅自搬入我屋裡來。”謝主管道:“此兩個是東京來的婦人,投親不著,一時間無處尋房住,央此間鄰居範老來說,暫住兩三日便去。正欲報知官人,不想官人來問。”這敬濟正欲發怒,只見那年小婦人斂衽向前,望敬濟深深的道了個萬福,告說:“官人息怒,非乾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出於無奈,不及先來宅上稟報,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納房金,就便搬去。”這敬濟見小婦人會說話兒,只顧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婦人一雙星眼斜盼敬濟,兩情四目,不能定情。敬濟口中不言,心內暗想:“倒相那裡會過,這般眼熟。”那長挑身材中年婦人,也定睛看著敬濟,說道:“官人,你莫非是西門老爺家陳姑爺麽?”這敬濟吃了一驚,便道:“你怎的認得我?”那婦人道:“不瞞姑爺說,奴是舊伙計韓道國渾家,這個就是我女孩兒愛姐。”敬濟道:“你兩口兒在東京,如何來在這裡?你老公在那裡?”那婦人道:“在船上看家活。”敬濟急令量酒請來相見。

不一時,韓道國走來作揖,已是摻白須鬢,因說起:“韓中蔡太師、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監六人,都被太學國子生陳東上本參劾,後被科道交章彈奏倒了。聖旨下來,拿送三法司問罪,發煙瘴地面,永遠充軍。太師兒子禮部尚書蔡攸處斬,家產抄沒入官。我等三口兒各自逃生,投到清河縣尋我兄弟第二的。不想第二的把房兒賣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兒雇船,從河道中來,不料撞遇姑夫在此,三生有幸。”因問:“姑夫今還在西門老爺家裡?”敬濟把頭項搖了一搖,說:“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備周爺府中,做了參謀官,冠帶榮身。近日合了兩個伙計,在此馬頭上開這個酒店,胡亂過日子。你每三口兒既遇著我,也不消搬去,便在此間住也不妨,請自穩便。”婦人與韓道國一齊下禮。說罷,就搬運船上家活箱籠上來。敬濟看得心癢,也使伴當小薑兒和陳三兒替他搬運了幾件家活。王六兒道:“不勞姑夫費心用力。”彼此俱各歡喜。敬濟道:“你我原是一家,何消計較?”敬濟見天色將晚,有申牌時分,要回家。分付主管:“咱蚤送些茶盒與他。”上馬,伴當跟隨來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韓愛姐不下。

過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齊整,伴當小薑跟隨來河下大酒樓店中,看著做了回買賣。韓道國那邊使的八老來請吃茶。敬濟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來請,便起身進去。只見韓愛姐見了,笑容可掬,接將出來,道了萬福:“官人請裡面坐。”敬濟到閣子內會下,王六兒和韓道國都來陪坐。少頃茶罷,彼此敘此舊時的閑話,敬濟不住把眼只睃那韓愛姐,愛姐一雙一雙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濟,彼此都有意了。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剪春羅,香體酥胸玉一窩。麗質不勝裊娜態,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頃,韓道國走出去了。愛姐因問:“官人青春多少?”敬濟道:“虛度二十六歲。”敬濟問:“姐姐青春幾何?”愛姐笑道:“奴與官人一緣一會,也是二十六歲。舊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會過面,如何又幸遇在一處,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那王六兒見他兩個說得入港,看見關目,推個故事,也走出去了。止有他兩人對坐。愛姐把些風月話兒來勾敬濟,敬濟自幼乾慣的道兒,怎不省得!便涎著臉兒,調戲答話。原來這韓愛姐從東京來,一路兒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見了敬濟,也是夙世有緣,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見無人處,就走向前,挨在他身邊坐下,作嬌作痴,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濟正欲拔時,早被愛姐一手按住敬濟頭髻,一手拔下簪子來。便笑吟吟起身,說:“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兒。”一頭說,一頭走。敬濟得不的這一聲,連忙跟上樓來。正是: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

敬濟跟他上樓,便道:“姐姐有甚話說?”愛姐道:“奴與你是宿世姻緣,今朝相遇,願偕枕席之歡,共效於飛之樂。”敬濟道:“難得姐姐見憐,只怕此間有人知覺。”韓愛姐做出許多妖嬈來,摟敬濟在懷,將尖尖玉手扯下他褲子來。兩個情興如火,按納不住,愛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處。正是:

  色膽如天怕甚事,鴛幃雲雨百年情。

敬濟問:“你叫幾姐?”那韓愛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愛姐。”霎時雲收雨散,偎倚共坐。韓愛姐將金簪子原插在他頭上,又告敬濟說:“自從三口兒東京來,投親不著,盤纏缺欠。你有銀子,見借與我父親五兩,奴按利納還,不可推阻。”敬濟應允,說:“不打緊,姐姐開口,就兌五兩來。”兩個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談論,吃了一杯茶,愛姐留吃午飯,敬濟道:“我那邊有事,不吃飯了,少間就送盤纏來與你。”愛姐道:“午後奴略備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見卻,好歹來坐坐。”

敬濟在店內吃了午飯,又在街上閑散走了一回。撞見昔日晏公廟師兄金宗明作揖,把前事訴說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賢弟在守備老爺府中認了親,在大樓開店,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來,閑中請去廟中坐一坐。”說罷,宗明歸去了。敬濟走到店中,陸主管道:“裡邊住的老韓請官人吃酒,沒處尋。”正說著,恰好八老又來請。就請二位主管相陪,再無他客。敬濟就同二主管,走到裡邊房內,蚤已安排酒席齊整。敬濟上坐,韓道國主位,陸秉義、謝胖子打橫,王六兒與愛姐旁邊僉坐,八老往來篩酒下菜。吃過數杯,兩個主管會意,說道:“官人慢坐,小人柜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濟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飲,又見主管去了,開懷與韓道國三口兒吃了數杯,便覺有些醉將上來。愛姐便問:“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罷了?”敬濟道:“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罷。”王六兒、韓道國吃了一回,下樓去了。敬濟向袖中取出五兩銀子,遞與愛姐。愛姐到下邊交與王六兒,覆上來。兩個交杯換盞,倚翠偎紅,吃至天晚。愛姐卸下濃妝,留敬濟就在樓上閣兒里歇了。當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鶯聲燕語,曲盡綢繆,不能悉記。愛姐在東京蔡太師府中,與翟管家做妾,曾扶持過老太太,也學會些彈唱,又能識字會寫,種種可人。敬濟歡喜不勝,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與他盤桓一夜,停眠罷宿,免不的第二日起來得遲,約飯時才起來。王六兒安排些雞子肉圓子,做了個頭腦與他扶頭。兩個吃了幾杯暖酒。少頃主管來,請敬濟那邊擺飯。敬濟梳洗畢,吃了飯,又來辭愛姐,要回去。那愛姐不舍,只顧拋淚。敬濟道:“我到家三、五日,就來看你,你休煩惱。”說畢,伴當跟隨,騎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分付小薑兒:“到家休要說出韓家之事。”小薑兒道:“小的知道,不必分付。

敬濟到府中,只推店中買賣忙,算了帳目不覺天晚,歸來不得,歇了一夜。交割與春梅利息銀兩,見一遭兒也有三十兩銀子之數。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噪聒:“官人怎的外邊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丟在家中,獨自空房,就不思想來家。”一連留住陳敬濟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來。店中只使小薑兒,來問主管討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銀子去。

韓道國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兒又招惹別的熟人兒,或是商客來屋裡走動,吃茶吃酒。這韓道國先前嘗著這個甜頭,靠老婆衣飯肥家。況王六兒年紀雖老,風韻猶存,恰好又得他女兒來接代,也不斷絕這樣行業,如今索性大做了。當下見敬濟不來,量酒陳三兒替他勾了一個湖州販絲綿客人何官人來,請他女兒愛姐。那何官人年約五十餘歲,手中有千兩絲綿綢絹貨物,要請愛姐。愛姐一心想著敬濟,推心中不快,三回五次不肯下樓來,急的韓道國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見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麵皮,描的大大小鬢,涎鄧鄧一雙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鮮紅嘴唇,料此婦人一定好風情,就留下一兩銀子,在屋裡吃酒,和王六兒歇了一夜。韓道國便躲避在外邊歇了,他女兒見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樓上不下樓來,自此以後,那何官人被王六兒搬弄得快活,兩個打得一似火炭般熱,沒三兩日不來與他過夜。韓道國也禁過他許多錢使。

這韓愛姐見敬濟一去十數日不來,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害木邊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備府中探聽。看見小薑兒,悄悄問他: “官人如何不去?”小薑兒說:“官人這兩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門。”回來訴與愛姐。愛姐與王六兒商議,買了一副豬蹄,兩隻燒鴨,兩尾鮮魚,一盒酥餅,在樓上磨墨揮筆,寫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與敬濟去,叮嚀囑付:“你到城中,須索見陳官人親收,討回貼來。”八老懷內揣著柬帖,挑著禮物,一路無詞。來到城內守備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見伴當小薑兒出來,看見八老:“你又來做甚麼?”八老與他聲喏,拉在僻凈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送禮來了。還有話說,我只有此等你。你可通報官人知道。”小薑隨即轉身進去。不多時,只見敬濟搖將出來。那時約五月,天氣暑熱。敬濟穿著紗衣服,頭戴著瓦楞帽,涼鞋凈襪。八老慌忙聲喏,說道:“官人貴體好些?韓愛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禮來了。”敬濟接了柬帖,說:“五姐好麽?”八老道:“五姐見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裡。多上覆官人,幾時下去走走?”敬濟拆開柬帖觀看上面寫著甚言詞:

  賤妾韓愛姐斂衽拜,謹啟情郎陳大官人臺下: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遣八老探問起居,不遇而回。聞知貴恙欠安,令妾空懷賬望,坐卧悶懨,不能頓生兩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嬌妻美愛,又豈肯動念於妾,猶吐去之果核也。茲具腥味、茶盒數事,少伸問安誠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外具錦繡鴛鴦香囊一個,青絲一縷,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賤妾愛姐再拜。

敬濟看了柬帖並香囊。香囊裡面安放青絲一縷,香囊上扣著“寄與情郎陳君膝下”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側首有個酒店,令小薑兒:“領八老同店內吃鐘酒,等我寫回帖與你。”小薑不敢怠慢,把四盒禮物收進去了。敬濟走到書院房內,悄悄寫了回柬,又包了五兩銀子,到酒店內問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 “多謝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罷。”敬濟將銀子並回柬付與八老,說:“到家多多拜上五姐,這五兩白金與他盤纏,過三兩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銀、柬,一直去了。敬濟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問:“是誰家送的禮物?”敬濟悉言:“店主人謝胖子,打聽我不快,送禮物來問安。”翠屏亦信其實。兩口兒計議,交丫鬟金錢兒拿盤子,拿了一隻燒鴨,一尾鮮血,半副蹄子,送到後邊與春梅吃,說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問。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門將銀、柬都付與愛姐收了。拆開銀、柬,燈下觀看,上面寫道:

  愛弟敬濟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姐妝次:向蒙會問,又承厚款,亦且雲情雨意,祚席鐘愛,無時少怠。所雲期望,正欲趨會,偶因賤軀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顧,兼惠可口佳餚,錦囊佳制,不勝感激!只在二三日間,容當面布。外具白金五兩,綾帕一方,少伸遠芹之敬,優乞心鑒,萬萬。敬濟再拜。

愛姐看了,見帕上寫著四句詩曰:

  吳綾帕兒織迴文,灑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看畢,愛姐把銀子付與王六兒。母子千歡萬喜,等候敬濟,不在話下。正是:得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有詩為證:

  碧紗窗下啟箋封,一紙雲鴻香氣濃。知你揮毫經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張敬濟

詩曰:

  白雲山,紅葉樹,閱盡興亡,一似朝還暮。多少夕陽芳草渡,潮落潮生,還送人來去。   阮公途,楊子路,九折羊腸,曾把車輪誤。記得寒芫嘶馬處,翠官銀箏,夜夜歌樓曙。   右調《蘇幕遮》

話說陳敬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後廳整置酒餚,與他上壽,合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交兩個軍牢抬著轎子,小薑兒跟隨,徑往河下在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到了,下轎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人貴體好些?”敬濟道:“生受二位伙計掛心。”他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作詩遣懷。忽報陳敬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敬濟與他母子作了揖,同進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敬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膝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臺底下,露出一幅花箋,敬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盼你不來,作得一首詩,以消遣悶懷,恐污官人貴目。”敬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繡床愁懶動,閑垂錦帳鬢鬟低。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時。

敬濟看了,極口稱羡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餚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卓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杯,雙手遞與敬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敬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杯敬奉愛姐吃過,兩個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杯,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幾杯,敘些闊別話兒。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敬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乾一度。自覺身體困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果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果菜來,三人又吃了幾杯。約日西時分,只見灑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軃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採出何蠻子來!”唬的兩個主管見敬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諾,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帘扯去半邊,看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便罵何官人:“賊狗男女,我肏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占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罷。”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入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時就青腫起來。那何官人也不顧,徑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卓,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了!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入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了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甚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 “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灑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店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利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睬這殺才做甚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凶,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

陳敬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攘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攘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 “那裡走來一個殺才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灑家店住,說是咱府里管事張虞候小舅子。因尋酒店,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敬濟就叫上兩個主管去問。兩個主管隱瞞不住,只得說:“是府中張虞候小舅子劉二,來這裡尋何官人討房錢,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帘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交,烘的滿街人看。”敬濟聽了,便曉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劉二了。欲要聲張,又恐劉二潑皮行凶,一時鬥他不過。又見天色晚了,因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裡?”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敬濟安撫王六兒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

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說,展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亦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敬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可曾走動?”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 “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愛姐道:“也沒曾來。”這敬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乾訖一度出來,因閑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占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灑家店做表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逞著老爺名壞事。這敬濟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閑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起。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升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種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

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升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前往東昌府駐扎,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擋金兵。守備領了敕書,不敢怠慢,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候近前分付,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托二人押到家中: “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升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驀進房中看他。見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仿佛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原來春梅在裡面與敬濟交媾。聽得敬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來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裡開巢窩,放私債,又把雪娥隱占在外姦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我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濟道:“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爺來家,交他定結果了這廝。”

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兩個只管在內說,卻不知張勝窗外聽得明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時教他算計我,不如我先算計了他罷。”一面撇下鈴,走到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說時遲,那時快,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不想天假其便,還是春梅不該死於他手。忽被後邊小丫鬟蘭花兒,慌慌走來叫春梅,報說:“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搖倒了,快請奶奶看去。”唬的春梅兩步做一步走,奔了後房中看孩兒去了。剛進去了,那張勝提著刀子,徑奔到書房內,不見春梅,只見敬濟睡在被窩內。見他進來,叫道:“阿呀,你來做甚麼?”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敬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只摟著被,吃他拉過一邊,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來。扎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這張勝見他掙扎,復又一刀去,攘著胸膛上,動彈不得了。一面採著頭髮,把頭割下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敬濟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張勝提刀,繞屋裡床背後,尋春梅不見,大拔步徑望後廳走。走到儀門首,只見李安背著牌鈴,在那裡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也似提著刀跑進來,便問:“那裡去?”張勝不答,只顧走,被李安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冷笑,說道:“我叔叔有名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 早飛起右腳,只聽忒楞的一聲,把手中刀子踢落一邊。張勝急了,兩個就揪採在一處,被李安一個潑腳,跌番在地,解下腰間纏帶登時綁了。嚷的後廳春梅知道,說:“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蘇醒,聽言大驚失色。走到書院內,見敬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不覺放聲大哭。一面使人報知渾家。葛翠屏慌奔家來,看見敬濟殺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蘇醒過來。拖過屍首,買棺材裝殯。把張勝墩鎖在監內,單等統制來家處治這件事。

那消數日,只見軍情事務緊急,兵牌來催促。周統制調完各路兵馬,張巡撫又早先往東昌府那裡等候取齊。統制到家,春梅把殺死敬濟一節說了。李安將凶器放在面前,跪稟前事。統制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登時打死。隨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制也分付打一百棍,當日打死。烘動了清河縣,大鬧了臨清州。正是:

  平生作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

有詩為證: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凶徒人食人。

當時統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將馬頭大酒店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分付春梅在家,與敬濟修齋做七,打發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春梅晚夕與孫二娘,置酒送餞,不覺簇地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統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囑咐畢,過了一宿。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制起程。一路無詞。有日到了東昌府下,統制差一面令字藍旗,打報進城。巡撫張叔夜,聽見周統制人馬來到,與東昌府知府達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廳敘禮坐下,商議軍情,打聽聲息緊慢。駐馬一夜,次日人馬早行,往關上防守去了。不在話下。

卻表韓愛姐母子,在謝家樓店中聽見陳敬濟已死,愛姐晝夜只是哭泣,茶飯都不吃,一心只要往城內統制府中,見敬濟屍首一見,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眾。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制府中打聽,敬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這八老走來,回了話。愛姐一心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轎子,到永福寺中,問長老葬於何處。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新墳堆便是。這韓愛姐下了轎子,到墳前點著紙袋,道了萬福,叫聲:“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和你同諧到老,誰想今日死了!”放聲大哭,哭的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叫姐姐,叫不應,越發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與渾家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抬三牲祭物,來與他暖墓燒紙。看見一個年小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他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驚。因問那男子漢是那裡的,這韓道國夫婦向前施禮,把從前已往話,告訴了一遍:“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春梅一聞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又認得王六兒。韓道國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一節,說了一遍:“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面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來墳前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裡,又哭倒了。”當下兩個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纔蘇醒,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諧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上面寫詩四句,春梅同葛翠屏看了。詩雲:

  吳綾帕兒織回紋,灑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

愛姐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載在身邊。兩面都扣繡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陳君膝下。”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翠屏道:“在底褲子上拴著,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  當下祭畢,讓他母子到寺中擺茶飯,勸他吃了些。王六兒見天色將晚,催促他起身,他只顧不思動身。一面跪著春梅、葛翠屏哭說:“奴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靈,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說是他妻小。”說著那淚如泉涌。翠屏只顧不言語。春梅便說:“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卻不誤了你好時光。”愛姐便道:“奶奶說那裡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囑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罷,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兒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才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閃賺了我。”那愛姐口裡只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那韓道國因見女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回上臨清店中去了。這韓愛姐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里來。那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的他女兒,哭了一場又一場。那韓道國又怕天色晚了,雇上兩匹頭口,望前趕路。正是:

  馬遲心急路途窮,身似浮萍類轉蓬。只有都門樓上月,照人離恨各西東。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 普靜師幻度孝哥兒

詩曰:

  舊日豪華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臺鸞鏡匣長封。憑誰話盡興亡事,一衲閑雲兩袖風。

話說韓道國與王六兒,歸到謝家酒店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去,又把那何官人勾來續上。那何官人見地方中沒了劉二,除了一害,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罷,省得在此做這般道路。”韓道國說: “官人下顧,可知好哩。”一日賣盡了貨物,討上賒帳,雇了船,同王六兒跟往湖州去了,不題。

卻表愛姐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姊妹稱呼,甚是合當。白日里與春梅做伴兒在一處。那時金哥兒大了,年方六歲。孫二娘所生玉姐年長十歲,相伴兩個孩兒,便沒甚事做。

誰知自從陳敬濟死後,守備又出征去了。這春梅每日珍饈百味,綾錦衣衫,頭上黃的金,白的銀,圓的珠,光照的無般不有。只是晚夕難禁獨眠孤枕,欲火燒心。因見李安一條好漢,只因打殺張勝,巡風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氣,李安正在班房內上宿,忽聽有人敲後門,忙問道:“是誰?”只聞叫道:“你開門則個。”李安連忙開了房門,卻見一個人搶入來,閃身在燈光背後。李安看時,卻認得是養娘金匱。李安道:“養娘,你這咱晚來有甚事?”金匱道:“不是我私來,裡邊奶奶差出我來的。”李安道:“奶奶叫你來怎麼?”金匱笑道:“你好不理會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來與你。”向背上取下一包衣服,“把與你,包內又有幾件婦女衣服與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爺行李車輛,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張勝那廝殺了。”說畢,留下衣服,出門走了兩步,又回身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又取出一錠五十兩大元寶來,撇與李安自去了。

當夜躊躇不決。次早起來,徑拿衣服到家與他母親。做娘的問道:“這東西是那裡的?”李安把夜來事說了一遍。做母親的聽言叫苦:“當初張勝幹壞事,一百棍打死,他今日把東西與你,卻是甚麼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紀,自從沒了你爹爹,滿眼只看著你,若是做出事來,老身靠誰?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他使人來叫,如何答應?”婆婆說:“我只說你感冒風寒病了。”李安道:“終不成不去,惹老爺不見怪麽?”做娘的便說:“你且投到你叔叔,山東夜叉李貴那裡住上幾個月,再來看事故何如。”這李安終是個孝順的男子,就依著娘的話,收拾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貴去了。春梅以後見李安不來,三、四、五次使小伴當來叫。婆婆初時答應家中染病,次後見人來驗看,才說往原籍家中,討盤纏去了。這春梅終是惱恨在心不題。

時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臘盡陽回,正月初旬天氣。統制領兵一萬三千,在東昌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書來家。教搬取春梅、孫二娘,並金哥、玉姐家小上車。止留下周忠:“東莊上請你二爺看守宅子。”原來統制還有個族弟周宣,在莊上住。周忠在府中,與周宣、葛翠屏、韓愛姐看守宅子。周仁與眾軍牢保定車輛,往東昌府來。此一去,不為身名離故土,爭知此去少回程。有詞一篇,單道周統制果然是一員好將材。當此之時,中原盪掃,志欲吞胡。但見:

  四方盜起如屯峰,狼煙烈焰薰天紅。將軍一怒天下安,腥膻掃盡夷從風。   公事忘私願已久,此身許國不知有。金戈抑日酬戰徵,麒麟圖畫功為首。   雁門關外秋風烈,鐵衣披張卧寒月。汗馬卒勤二十年,贏得斑斑鬢如雪。   天子明見萬里餘,幾番勞勣來旌書。肘懸金印大如鬥,無負堂堂七尺軀。

有日,周仁押家眷車輛到於東昌。統制見了春梅、孫二娘、金哥、玉姐,眾丫鬟家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統制府衙後廳居住。周仁悉把“東莊上請了二爺來宅內,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說了一遍。周統制又問:“怎的李安不見?”春梅道:“又題甚李安?那廝我因他捉獲了張勝,好意賞了他兩件衣服,與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風,進入後廳,把他二爺東莊上收的子粒銀--一包五十兩,放在明間卓上,偷的去了。幾番使伴當叫他,只是推病不來。落後又使叫去,他躲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統制便道:“這廝我倒看他,原來這等無恩!等我慢慢差人拿他去。”這春梅也不題起韓愛姐之事。

過了幾日,春梅見統制日逐理論軍情,乾朝廷國務,焦心勞思,日中尚未暇食,至於房幃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見老家人周忠次子周義,年十九歲,生的眉清目秀,眉來眼去,兩個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兩個在房中下棋飲酒,只瞞過統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國大金皇帝滅了遼國。又見東京欽宗皇帝登基,集大勢番兵,分兩路寇亂中原。大元帥粘沒喝,領十萬人馬,出山西太原府井陘道,來搶東京;副帥斡離不由檀州來搶高陽關。邊兵抵擋不住,慌了兵部尚書李綱、大將種師道,星夜火牌羽書,分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關東、陝西分六路統制人馬,各依要地,防守截殺。那時陝西劉延慶領延綏之兵,關東王稟領汾絳之兵,河北王煥領魏搏之兵,河南辛興宗領彰德之兵,山西楊惟忠領澤潞之兵,山東周秀領青兗之兵。

卻說周統制,見大勢番兵來搶邊界,兵部羽書火牌星火來,連忙整率人馬,全裝披掛,兼道進兵。比及哨馬到高陽關上,金國乾離不的人馬,已搶進關來,殺死人馬無數。正值五月初旬,黃沙四起,大風迷目。統制提兵進趕,不防被乾離不兜馬反攻,沒鞦一箭,正射中咽喉,隨馬而死。眾番將就用鉤索搭去,被這邊將士向前僅搶屍首,馬戴而遠,所傷軍兵無數。可憐周統制一旦陣亡,亡年四十七歲。正是:

  於家為國忠良將,不辯賢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盡,作詩一首,以嘆之曰:

  勝敗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為之。出師未捷身先喪,落日江流不勝悲。

巡撫張叔夜,見統制沒於陣上,連忙鳴金收軍,查點折傷士卒,退守東昌。星夜奏朝廷,不在話下。部下士卒,載屍首還到東昌府。春梅合家大小,號哭動天,合棺木盛殮,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與家人周仁,發喪載靈柩歸清河縣不題。

話分兩頭。單表葛翠屏與韓愛姐,自從春梅去後,兩個在家清茶淡飯,守節持貞,過其日月。正值春盡夏初天氣,景物鮮明,日長針指困倦。姊妹二人閑中徐步,到西書院花亭上。見百花盛開,鶯啼燕語,觸景傷情。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睹物傷悲,不覺潸然淚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之際,只見二爺周宣,走來勸道:“你姊妹兩個少要煩惱,須索解嘆。我連日做得夢,有些不吉。夢見一張弓掛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韓愛姐道: “倒只怕老爺邊上,有些說話。”正在猶疑之間,忽見家人周仁,掛著一身孝,慌慌張張走來,報道:“禍事,老爺如此這般,五月初七日,在邊關上陣亡了!大奶奶、二奶奶家眷,載著靈車都來了。”慌了二爺周宣,收拾打掃前廳乾凈,停放靈柩,擺下祭祀,合家大小,哀號起來。一面做齋累七,僧道念經。金哥、玉姐披麻帶孝,弔客往來,擇日出殯,安葬於祖塋。俱不必細說。

卻說二爺周宣,引著六歲金哥兒,行文書申奏朝廷,討祭葬,襲替祖職。朝廷明降,兵部覆題引奏:已故統制周秀,奮身報國,沒於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諭祭一壇,墓頂追封都督之職。伊子照例優養,出幼襲替祖職。

這春梅在內頤養之餘,淫情愈盛。常留周義在香閣中,鎮日不出。朝來暮往,淫欲無度,生出骨蒸癆病癥。逐日吃藥,減了飲食,消了精神,體瘦如柴,而貪淫不已。一日,過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氣,早辰晏起,不料他摟著周義在床上,一泄之後,鼻口皆出涼氣,淫津流下一窪口,就鳴呼哀哉,死在周義身上。亡年二十九歲。這周義見沒了氣兒,就慌了手腳,向箱內抵盜了些金銀細軟,帶在身邊,逃走出外。丫鬟養娘不敢隱匿,報與二爺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鎖了,押著抓尋周義。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條索子拴將來。已知其情,恐揚出醜去,金哥久後不可襲職,拿到前廳,不由分說,打了四十大棍,即時打死。把金哥與孫二娘看著。一面發喪於祖塋,與統制合葬畢。房中兩個養娘並海棠、月桂,都打發各尋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與韓愛姐,再三勸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馬搶了東京汴梁,太上皇帝與靖康皇帝,都被虜上北地去了。中原無主,四下荒亂。兵戈匝地,人民逃竄。黎庶有塗炭之哭,百姓有倒懸之苦。大勢番兵已殺到山東地界,民間夫逃妻散,鬼哭神號,父子不相顧。葛翠屏已被他娘家領去,各逃生命。止丟下韓愛姐,無處依倚,不免收拾行裝,穿著隨身慘淡衣衫,出離了清河縣,前往臨清找尋他父母。到臨清謝家店,店也關閉,主人也走了。不想撞見陳三兒,三兒說:“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

這韓愛姐一路上懷抱月琴,唱小詞曲,往前抓尋父母。隨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弓鞋又小,千辛萬苦。行了數日,來到徐州地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裡面。一個婆婆,年紀七旬之上,正在竈上杵米造飯。這韓愛姐便向前道了萬福,告道:“奴家是清河縣人氏,因為荒亂,前往江南投親,不期天晚,權借婆婆這裡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看這女子,不是貧難人家婢女,生得舉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說道:“既是投宿,娘子請炕上坐,等老身造飯,有幾個挑河夫子來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竈,登時做出一大鍋稗稻插豆子乾飯,又切了兩大盤生菜,撮上一包鹽,只見幾個漢子,都蓬頭精腿,褌褲兜襠,腳上黃泥,進來放下鍬钁,便問道:“老娘有飯也未?”婆婆道:“你每自去盛吃。”

當下各取飯菜,四散正吃。只見內一人,約四十四五年紀,紫面黃發,便問婆婆:“這炕上坐的是甚麼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縣人氏,前往江南尋父母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問:“娘子,你姓甚麼?”愛姐道:“奴家姓韓,我父親名韓道國。”那人向前扯住問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韓愛姐麽?”那愛姐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韓二。”兩個抱頭相哭做一處。因問:“你爹娘在那裡?你在東京,如何至此?”這韓愛姐一五一十,從頭說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備府里,丈夫沒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尋去,荒亂中又沒人帶去,胡亂單身唱詞,覓些衣食前去,不想在這裡撞見叔叔。”那韓二道: “自從你爹娘上東京,我沒營生過日,把房兒賣了,在這裡挑河做夫子,每日覓碗飯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尋你爹娘去。”愛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好哩。”當下也盛了一碗飯,與愛姐吃。愛姐呷了一口,見粗飯,不能咽,只呷了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到明,眾夫子都去了,韓二交納了婆婆房錢,領愛姐作辭出門,望前途所進。那韓愛姐本來嬌嫩,弓鞋又小,身邊帶著些細軟釵梳,都在路上零碎盤纏。將到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來,非止一日,抓尋到湖州何官人家,尋著父母,相見會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沒妻小,止是王六兒一人,丟下六歲女兒,有幾頃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韓道國也死了。王六兒原與韓二舊有揸兒,就配了小叔,種田過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韓愛姐生的聰明標緻,都來求親。韓二再三教他嫁人,愛姐割發毀目,出家為尼,誓不再配他人。後來至三十一歲,無疾而終。正是:

  貞骨未歸三尺土,怨魂先徹九重天。

後韓二與王六兒成其夫婦,請受何官人家業田地,不在話下。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界。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諸,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  煙生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鬥,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番軍虜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森密竹。一處處死屍朽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攜男抱女,家家閉門關戶。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契禮樂衣冠。正是:得多少宮人紅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時,吳月娘見番兵到了,家家都關鎖門戶,亂竄逃去,不免也打點了些金珠寶玩,帶在身邊。那時吳大舅已死,止同吳三舅、玳安、小玉,領著十五歲孝哥兒,把家中前後都倒鎖了,要往濟南府投奔雲理守。一來避兵,二者與孝哥完就親事。一路上只見人人荒亂,個個驚駭。可憐這吳月娘,穿著隨身衣服,和吳二舅男女五口,雜在人隊里挨出城門,到於郊外,往前奔行。到於空野十字路口,只見一個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腳趿芒鞋,肩上背著條布袋,袋內裹著經典,大移步迎將來,與月娘打了個問訊,高聲大叫道:“吳氏娘子,你到那裡去?還與我徒弟來!”唬的月娘大驚失色,說道:“師父,你問我討甚麼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夢裡,你曾記的十年前,在岱岳東峰,被殷天錫趕到我山洞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號普靜。你許下我徒弟,如何不與我?”吳二舅便道:“師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亂年程,亂竄逃生,他有此孩兒,久後還要接代香火,他肯舍與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個不與我去?”吳二舅道:“師父,你休閑說,誤了人的去路。後面只怕番兵來到,朝不保暮。”和尚道:“你既不與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來,也不到此處,你且跟我到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罷。”吳月娘問:“師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著來到永福寺。吳月娘認的是永福寺,曾走過一遭。

比及來到寺中,長老僧眾都走去大半,止有幾個禪和尚在後邊打座。佛前點著一大盞硫璃海燈,燒看一爐香。已是日色銜山時分,當晚吳月娘與吳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兒,男女五口兒,投宿在寺中方丈內。小和尚有認的,安排了些飯食,與月娘等吃了。那普靜老師,跏趺在禪堂床上敲木魚,口中念經。月娘與孝哥兒、小玉在床上睡,吳二舅和玳安做一處,著了荒亂辛苦底人,都睡著了。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來在方丈內,打門縫內看那普靜老師父念經。看看念至三更時,只見金風凄凄,斜月朦朦,人煙寂靜,萬籟無聲。佛前海燈,半明不暗。這普靜老師見天下荒亂,人民遭劫,陣亡橫死者極多,發慈悲心,施廣惠力,禮白佛言,薦拔幽魂,解釋宿冤,絕去掛礙,各去超生。於是誦念了百十遍解冤經咒。少頃,陰風凄凄,冷氣颼颼。有數十輩焦頭爛額,蓬頭泥面者,或斷手摺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無頭跛足者,或有弔頸枷鎖者,都來悟領禪師經咒,列於兩旁。禪師便道:“你等眾生,冤冤相報,不肯解脫,何日是了?汝當諦聽吾言,隨方托化去罷。偈曰:

  勸爾莫結冤,冤深難解結。一日結成冤,千日解不徹。   若將冤解冤,如湯去潑雪。我見結冤人,盡被冤磨折。   我今此懺悔,各把性悟徹。照見本來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經力深,薦拔諸惡業。汝當各托生,再勿將冤結。

當下眾魂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得。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長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甲,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於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托生於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敬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鬆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吃毒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鄉民範家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色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托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言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髮,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是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敬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亦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鐘貴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托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小玉唬的戰慄不已。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

正欲向床前告訴吳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絛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雲理守。一路到於濟南府,尋問到雲參將寨門,通報進去。雲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來陪待月娘,在後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絛環教與雲理守,權為茶禮。雲理守收了,並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卧。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雲理守雖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於掌握。娘子若不棄,願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雲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後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雲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裡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雲理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雲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裡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雲理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雲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雲理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與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雲理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雲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卺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後扯月娘和他雲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雲理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床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

  三尺利刀著項上,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詳。”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纔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纔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後見埋著他每,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

娘兒們說了回話,不覺五更,雞叫天明。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麽?”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盪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羿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於是叉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

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何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乾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當下這普靜老師,領定孝哥兒,起了他一個法名,喚做明悟。作辭月娘而去。臨行,分付月娘:“你們不消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為兩朝,中原已有個皇帝,多不上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寧靜了,你每還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師父,你度托了孩兒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見面?”不覺扯住,放聲大哭起來。老師便道:“娘子休哭!那邊又有一位老師來了。”哄的眾人扭頸回頭,當下化陣清風不見了。正是:  三降塵寰人不識,倏然飛過岱東峰。

不說普靜老師幻化孝哥兒去了,且說吳月娘與吳二舅眾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果然大金國立了張邦昌在東京稱帝,置文武百官。徽宗、欽宗兩君北,康王泥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為高宗皇帝。拜宗澤為大將,復取山東、河北。分為兩朝,天下太平,人民復業。後月娘歸家,開了門戶,家產器物都不曾疏失。後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門慶,承受家業,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養活月娘到老,壽年七十歲,善終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經之報。有詩為證:

  閥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